《弃妇》 第1章 断线纸鸢(一) 祁国,康定十七年,春三月,都城熙春城。 一只春燕形状的纸鸢在大司农苏秉承府邸的西北偏院里缓缓升起,尾部长长的流苏在微风里轻轻飘动,悠闲又灵逸。 苏亦梨右手掌盖在眉头上遮阳,微眯着眼睛,看着自己亲手做的纸鸢越飞越高,嘴角的笑意也慢慢扩散到整张脸上,明艳的眉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神采,忍不住说道:“大黄,看!飞了!” 脚边的一只老黄狗开心地响应、不停绕圈蹭着她的腿,跟着欢快地摇动着尾巴。 能飞,真好——苏亦梨心中想着,抽出腰间的匕首,将丝线割断,放纸鸢自由。 纸鸢脱离丝线的控制,立即随风而去。 然而,下一瞬,两线星火便射向纸鸢! “中了!” “偏了!” 院墙外,一女一男两个孩童的声音同时响起,女童语气惊喜又兴奋,男童的则透着遗憾和沮丧。 在两人的声音中,空中的春燕左胸被射穿一个洞,晃了一下,却又缓缓借着风力飘飞起来。 老黄狗的尾巴逐渐停下来,眼睛里有些闪烁的恐惧。 苏亦梨柳眉一拧,一张俏脸突然冰冷如霜,向着星火发射的西边院墙看去! “咦?!姐,明明射中了,为什么没有起火?”男童带着惊讶的疑问。 “不知道。”女童显然也很疑惑,却马上说道:“一会儿见了爹,问问他。” “苏亦姜!苏亦邦!” 苏亦梨怒气冲冲地大喊一声,拉开偏院的侧门,风一般窜出去! 一眼看到两个人一手持弓,一手持箭,脚边还有两个已经熄灭的火折子,正仰着脑袋看着飞远的纸鸢,可不正是她的小妹和小弟。 突然听到苏亦梨的怒喝声,苏亦姜和苏亦邦一脸震惊。只觉一阵凉风迎面袭来,苏亦梨已经到了他们眼前,劈手夺过他们手中的小弓,猛地砸到院墙上,将两张小弓砸成了四段。 “苏亦梨!你做什么?”苏亦姜尖叫着质问。 “你敢摔坏我的弓箭,我叫我爹罚你!”苏亦邦站到苏亦姜身前,色厉内荏地叫道。 苏亦梨大大的杏眼微眯,看着苏亦姜,冷冰冰地说道:“既然无故损坏我的东西,我自然也能损坏你的。” 转而又扭头看着矮了自己一个头还多的苏亦邦,狠狠地瞪着他,无畏又轻蔑地问道:“你除了会搬出你爹来压我还会什么?” 苏亦姜与苏亦邦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岁,生母是时任祁国大司农的苏秉承的第三房妾赵好儿,三人倍受苏秉承宠爱。 苏亦梨则是苏秉承第一个妾氏曲氏所生,十六岁,因个性强悍暴躁而不得苏秉承欢心。 三个孩子每每见面都像仇人一般。 今日苏亦姜与苏亦邦姐弟看到苏亦梨所住的偏院里飞起了一只纸鸢,摇摇晃晃片刻又掉了下去,苏亦姜突然想起过年时大哥苏亦安刚为他们三个做的小弓箭,便偷偷跑来偏院院墙外,只等纸鸢起飞,来试试自己的身手。 结果,便成了眼前的模样。 平时这两姐弟与苏亦梨不和,不过吵吵架,等到下人去通知赵好儿,赵好儿再去找来苏秉承,苏亦邦适时哭出来,苏秉承自然便会责罚苏亦梨不懂事——欺负弟弟妹妹。 但是今日苏亦邦射箭输给了自己的姐姐,又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苏亦梨抢走小弓摔断,心里已然十分不是滋味。再被苏亦梨抢白,面上十分挂不住,不想再示弱,怒火立即腾地烧了起来。 干咽了咽喉咙,苏亦邦握紧了拳头,突然脚下用力一个急冲撞向苏亦梨,口中说道:“我还会——揍你!” 话音一落,人即将撞到苏亦梨怀里。 苏亦梨嘴角轻轻一扯,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只微微一个侧身,便避开了他的身体,一伸左腿,绊住了苏亦邦的左腿。 “砰”的一声,苏亦邦被绊倒在地,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狗吃屎,门牙被磕伤,顿时满嘴是血,哇哇大哭起来! “苏亦梨,你敢打伤我弟弟!”苏亦姜很快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怒斥一声,竟然也扑向苏亦梨,伸手便去抓苏亦梨的脸。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打了他!”苏亦梨反驳的同时已伸手钳住了苏亦姜的手腕,用力将她甩到苏亦邦身边,转身斥道:“你们每日里除了会胡说八道,还能不能说句实话!” “我亲眼看到的!小邦还在流血!”苏亦姜被苏亦梨甩了一个趔趄,努力稳住重心,站定后,又转身冲向苏亦梨,誓要给弟弟讨回一个公道。 苏亦梨想到自己的纸鸢无端遭到攻击还没有向他们问罪,却被他们胡搅蛮缠,气更不打一处来。柳眉一蹙,一边撸袖子,一边说道:“忍你们很久了,今日便好好教训教训你们!” 苏秉承官居大司农,虽不是武官,但早年曾在地方担任均输官,倒是经常出入各地,是以习武防身。 而他的长子苏亦安更酷爱武术,因此在家时时常便教三个妹妹弟弟一些防身健体的功夫。苏亦梨亦好此道,学得很是认真刻苦,因此身手极好。 此时苏亦姜豁出去要打苏亦梨,坐在地上痛哭的苏亦邦一边哭一边站起身,也冲过来帮姐姐攻击苏亦梨。 苏亦梨现在的身手,便是二十三岁的苏亦安也难在短时间内赢她,更何况是小了她几岁的苏亦姜和苏亦邦。 没两下,姐弟俩又被苏亦梨摔倒在地。 接连摔了三回,苏亦姜和苏亦邦再没勇气站起来继续挑战苏亦梨,又委屈又气馁地大哭起来。 “哭!大点声,很快你们爹就来为你们撑腰了。”苏亦梨最不喜他们说不过就装委屈博同情,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们的把戏。 苏亦姜抹了抹眼泪,抬起头,梗着脖子瞪着苏亦梨,几乎带着仇恨般的诅咒说道:“苏亦梨,你也只能欺负欺负我们,等你嫁到卫将军家里,看卫将军一天打你百八十遍,打到你皮开肉绽!” 苏亦梨微微侧头,虽然心里已有了几分猜测,仍是疑惑地打量苏亦姜,问道:“什么卫将军,我为什么嫁过去?” “呵!国君新封了一个姓高的人做卫将军,爹已经请国君指婚,将你许配给他,只等他在都城的府邸安置好,你就要嫁过去。” 带着独享秘密的骄傲,苏亦姜满脸嘲讽的神情,几乎咬牙切齿地说道:“听说那位新封的卫将军只有十九岁,是祁国最年轻的卫将军。在战场上杀了无数蛮人,流血漂杵,你嚣张的日子,快到头了!” 苏亦梨心头一沉,向前两步逼近苏亦姜,问道:“你听谁说的?” 苏亦姜被苏亦梨身上阴沉的气势所震慑,忍不住暗暗向弟弟苏亦邦身上靠了靠。感受到苏亦邦也暗暗挺起了肩膀支撑她,苏亦姜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扯起嘴角答道:“我爹和我娘说的,说养你这个只吃饭不干活的小贱人终于有点用处了!你娘也知道,否则她今天干嘛出门?就是亲自为你去祈福,祈祷你不要被那个卫将军打死——” “死”字刚出一点音,苏亦梨已经一巴掌甩到苏亦姜脸上,力道之大,苏亦姜的身体也跟着向右边歪了歪,更是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只觉得左耳嗡嗡的响。 针扎一般的刺痛和耳鸣声让苏亦姜方寸大失,“哇”地一声便嚎啕大哭起来。 “你——” 苏亦邦见姐姐被打,连忙收了哭声,跃跃欲试地想要还手,最终在居高临下的苏亦梨的凶狠目光逼视中,瑟瑟地缩回了身体,继续抽泣。 苏亦梨扬起手掌,看着那两姐弟随着自己的些微举动便瑟缩身体,心底怒气宣泄大半。冷哼一声,“你们爹宠你们,我不可宠。再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我打肿你另一半脸!” 宣誓完自己的底线,随即转身回了偏院,回手将院门狠狠地关上,徒留门外的两姐弟不停地咒骂着“小贱货”、“毫无用处的死丫头”、“要么当寡妇,要么被夫剐”、“等你被打死,我们绝不去收尸”…… 等到苏秉承中午回家,自哭哭啼啼的赵好儿口中得知苏亦梨打了苏亦姜和苏亦邦而直奔偏院去兴师问罪时,苏亦梨早已不见踪影,只在桌上看到她的一纸留书: 娘,我去大哥那里玩玩,长长见识,您照顾好自己。 “胡闹!”苏秉承一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斥道。 “这丫头是逃婚么?”赵好儿娇好的脸上隐现愁容,喃喃道:“若是高卫将军回来,她还没有回来,可怎么办?” 苏亦梨可是当朝大司农的长女,嫁给一个因军功而成为卫将军的平民小子,怎样都算是下嫁。如果她不能按时不回来,赵好儿担心苏秉承君命难违,只能将她的女儿苏亦姜嫁过去。 她可不想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的穷小子——军功是战场上用命拼回来的,刀头舔血,随时有死亡的危险,她不要自己的女儿成寡妇。 偷眼看了看脸色阴沉得可怕的苏秉承,赵好儿急得直跺脚,试探着说道:“丫头可能刚走不久,没有坐骑走不远,现在派人去追,来得及。” 随后又装作担心地补了一句:“她一个孩子,自己出门太危险了。” 苏秉承没有理会赵好儿,缓缓侧头看向跪在一边的曲氏,低声问道:“不会是你出的主意吧?” 娴静的曲氏低着头安安静静地跪着,听到苏秉承的问话,头更低了一些,说道:“请大人责罚。” 不承认也不否认,被数落就安静地听着,被责罚就安静地受着,曲氏一向是这样温吞的性子,令人气结,却又再无可发泄之处。 “打伤了邦儿和姜儿,又逃婚而去,要怎么责罚你才妥当!”苏秉承冷声问道。 “请大人责罚。”曲氏低着头,看不到表情,仍旧只有这一句话。 若是平时,苏亦梨一定会冲出来大声抗议:“什么责罚?我娘有什么错?你为什么总这样偏心?” 苏秉承每次都会被这个几乎没有学到任何苏家家教的蛮悍女儿气得青筋暴起,这也是他十分不喜欢曲氏和苏亦梨的最大原因——一个像一潭死水,一个像一锅滚油,母女俩天差地别,都惹他心烦。 此时此刻,苏秉承倒是很希望能听到滚油飞溅的声音。 然而,偏院一片寂静。 半晌,苏秉承才压下火气,无声地拂袖而去。 出了偏院,苏秉承立即向管家下令:“速速派人分四路去四个城门的方向追,务必将梨儿悄悄追回。” 然而,四路人追了半日,却都在夜半无功而返。别说四条大路,便是小路上驻足的行人或农户皆询问了遍,也没有人见过苏亦梨的身影。 竟是全然失去了她的踪迹。 www.d884.icu。m.d884.icu 第2章 断线纸鸢(二) 就在苏秉承焦头烂额,安排快马去通知苏亦安注意苏亦梨的行踪时,却不知道,苏亦梨根本没有出城,而是在城中晃来晃去,最终进了眠月楼——熙春城最有名的风月场。 苏亦梨虽有个大家闺秀的身份,有时候却并不像大家闺秀,对眠月楼这种地方更是有着极大的好奇。 离家时为了避人耳目,她故意穿了大哥的少时衣衫,一身男装出行,此时坐在眠月楼大堂的角落里,倒也没人能看出她是女儿身来。 正听着堂中一位姑娘弹着悦耳的琴声,门外便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男仆小跑着到了老鸨身边,附耳低语几句,老鸨眼神一闪,故作镇定地一笑,便转了身子,向门口迎去。 不多时,一群人径直越过在门口的老鸨,兴冲冲地进了大堂。 为首一人年纪二十二三岁,算得上英俊,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地打量整个大堂,实则却带着挑剔和骄横,看起来很有些狂妄。 此时夜色刚沉下来,堂中人还不多,诸人一眼看到进来的十几二十人各个人高马大又精气神十足,走路的身姿和步伐极其沉稳有力,心中不禁有些打突——这些人,有身手,不好惹。 老鸨忙碎步进来,赔笑道:“各位官爷且稍等,奴家为各位准备坐席……” “无需麻烦,就这里,我们兄弟坐了便是。”神色狂妄的年轻男人指着堂中间的四张大桌,打断了老鸨的话。 这四桌位置最好,乃是给多金的贵客留的,此时倒是无人。 不等满脸干笑的老鸨再说什么,这些人已经自来熟一般入座。 其他人中有相熟的,不由得小声私语:“前几日听闻西南的卧虎关与骊戎一战大捷,王上赐了其中作战勇猛的二十人为虎贲勇士,来都城领赏,莫不是他们?” “哦,为首的那个,不会就是最年轻的卫将军吧。” “应该不是。那个新晋的卫将军不是只有十八九岁么?” 正说着,那些人耳尖,竟循着微弱的声音望过来,凌厉的目光流露出隐隐凛冽的杀气,吓得私语的两人连忙噤声。 有了这无声的警示,堂中之人各个失了兴致,听完一曲,纷纷离去,竟只剩下了那些疑似卧虎关归来的将士和苏亦梨。 一个小仆给苏亦梨送来一壶新的热茶,倒了个满杯,小声赔不是:“对不住小公子,今日卧虎关的将士得胜归来,到咱们眠月楼解解乏,实在无法再为小公子安排……。” 之前的客人所料不差,是卧虎关的将士。 那老鸨显然是极懂分寸的人,这是打算讨好这些军人和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卫将军了。 卧虎关……苏亦梨柳眉轻蹙,那个姓高的卫将军,果然不是个好货色! 又想到被指婚之事,心中气愤,苏亦梨倒想看看那个卫将军到底如何。 心思一转,佯作没有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又从腰间摸出一块碎银,悄悄塞到小仆手中,红着脸轻声道:“不瞒大哥,小弟今夜有意结交卫将军和卧虎关的将士,只是苦于没有门路,还请大哥成全。” 小仆侧目看着她白皙的面皮上的红晕和熠熠目光,内心纠结一瞬,攥紧了手中的碎银,也悄声回了句:“小公子,卧虎关的将士是第一次到咱们眠月楼来,那卫将军是何等样人,小的没见过也不了解。不过来咱眠月楼的都是奔着姑娘来的,小公子若要自荐……自荐那个,可能……” 因苏亦梨唇红齿白,颇有女态,小仆误以为她是个想要向卫将军自荐枕席的男宠,虽然心中瞧她不起,只是收了她的银子,这“枕席”两字便不好直白说出来,是以吞吞吐吐的。 苏亦梨哪懂这些,虽然听出对方为难,却也不再坚决劝自己离开,连忙握住小仆那攥着碎银的拳头,笑道:“多谢小哥成全,小弟不强求,不强求。” 小仆见她年纪与自己相似却如此坚定,心中更加鄙视,反倒想看她出丑。转头瞄了一眼门口,见无人注意他们,竟悄悄将苏亦梨引到了下人进入内院的偏僻小门内,让她自己见机行事。 苏亦梨坐在大堂本就有些局促,躲在这里反倒轻松,又摸了一小块碎银给了小仆作为答谢。 断了一会儿的琴声在那些军人的哄闹中再次响起,苏亦梨透过珠帘缝隙仔细看着那群人,心中更生厌恶,暗暗对着为首那人撇了撇嘴。 琴音很是动听,带着春的气息,令苏亦梨想到今早自己放飞的那只纸鸢。然而,堂中那几桌客人显然不懂欣赏,大声行着酒令喝着酒,与这富丽明亮的厅堂格格不入。 喷香的酒气飘到了鼻端,行酒令的声音越来越大,与琴声混在一起,已然听不出琴声的韵律。 席间有几人起身,与那个为首之人耳语几句,便离席而去。 苏亦梨所在位置看不到他们去了哪里,但猜想他们应该去了另一面的珠帘门。 解手么?苏亦梨暗忖。 又等了半晌仍等不到更年轻的、像卫将军的人出现,躲在门后实在无聊,苏亦梨扭头看向通往内院的长廊,信步走了进去。 院落很大,苏亦梨刚进了二进院,便听到其中一个门外挂着红灯笼的房间里传来女子的尖叫和求饶声——声音压抑,却难掩尖锐。 “啪”、“啪”的抽打声自那个房间传来,似是有人在抽鞭子或戒尺。 苏亦梨与苏亦姜和苏亦邦吵架后必然会挨一顿苏秉承的戒尺——有时苏秉承没拿戒尺,赵好儿就会拿出她准备好的马鞭——早已熟悉这声音,更知道那戒尺和马鞭抽到身上,是怎样火辣辣的疼。 原本心中的羞赧全然消失,苏亦梨只好奇房间之中发生了什么,竟然动用了刑罚,忍不住便向那房间的方向挪了几步。 正奇怪之时,抽打声停了,哀求声越发清晰—— “求兵爷饶了奴家,确是今日身子不适,啊——” 哭诉的声音突然被“啪”的一声耳光打断,一个男子不满地说道:“老子进了都城领赏后马上就来照顾你们生意,还轮得到你推三阻四!” 在女子似乎挣扎哭泣着大喊“不要”之时,那男子声音又传了出来:“咦!他娘的,果然带血,真是晦气。” 话音一停,房间中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 苏亦梨不知发生何事,却忽然有些不安,脚下不由自主地便轻轻向着那被红灯笼照得有些红亮的房门迈出一步。 刚落脚,那房间里猛然迸出另一个女子嘶声裂肺的喊声:“灵儿!” “啪”,又是抽打耳光的声音。 男人不耐烦地嫌弃道:“喊什么喊,听着心烦!你们这些娘们太娇气,还抵不上我们营妓——” 声音戛然而止的同时,旁边一个房间的房门推开,一个裸着精壮上身的男子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拉着门板,对着已然没了声音的隔壁房间一脸嫌弃地说道:“老六,轻点折腾,这里到底是都城,不比关里……” 眼角余光忽然瞥到站在暗处的苏亦梨,那男子愣了一下。 苏亦梨此时正站在他的对面,而原本吵闹、现在却寂静无声的房间就在他们中间。 似乎是军人的戒备心作祟,那男子突然迈开大步,疾步窜到了隔壁房间,一把拉开房门—— 房间里有三个人,一男二女,此时,三人均倒在地上,看起来毫无生气。 男子只怔了一瞬,来不及仔细察看和确认屋中三人的情况,转身便向着苏亦梨扑去,同时高声示警:“兄弟们,有刺客!老六被放倒了!” 苏亦梨怎么也料不到情况突然急转直下,自己对事态一无所知,却被搅了进去。神色一滞,自觉危险,转身便向更深一进院落跑去! 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知道到底发生何事。 外间大堂都是他们的人,百口莫辩的情况下如果被抓住,先不说落在这些士兵手中下场会如何,如果事情传到苏秉承那里,苏亦梨可是理亏又犯错,一定受重罚。 这种时候,慌张的苏亦梨只能逃跑。 身后传来另一个女子的凄厉尖叫声:“灵儿!荁姐!快来人啊,救命啊!” 房间里的男人被“放倒了”,两个女子也死了?就三个人,怎么可能全死了? 苏亦梨只来得及生出这个疑问,便发现即将被后面的男人追上! 不仅如此,离这里最近的一个男仆已经出现在三进院中,向自己包抄而来。 旁边是一个月牙门,似乎通向偏院。 苏亦梨脚步一错,猛地一扭腰身,灵巧地转了一个方向,没进了月牙门中。 门后是一条窄窄的长廊,没有光亮,向左向右不知道通向哪里,但透过镂空的围墙却能勉强看到墙外是一片竹林和芭蕉树,像个小花园。 灵光一闪,苏亦梨做了一个向右拐的动作,实则却借着离开门口的刹那消失的机会,一脚蹬在镂空的墙格里,翻身越过围墙,悄无声息地落到墙外。再轻轻一滚,躲进了芭蕉树后。 此时,赤/裸上身的男子与男仆已然到了月牙门口,看着漆黑的长廊,两人一左一右,再次追了出去。 苏亦梨暂时得到喘息机会,尽力放缓急促的呼吸,然而听到前面院落已然传来嘈杂声,整个眠月楼的人都被惊动,想来正在到处搜寻自己。 真是无妄之灾——苏亦梨忍不住在心中长叹一口气,蹑手蹑脚地向着竹林里走去。 她没有来过眠月楼,不知道这里的格局,只走了十几步,这竹林赫然到了尽头,且又是一堵围墙出现在眼前。尝试着向左右摸索,都是围墙,才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封闭的小竹林。 另外三面高墙没有可踏足的点,苏亦梨翻不到墙外去——眼前是一条死路! 当“没有路”三个字跳出脑海时,苏亦梨心头一震,立时便出了一身冷汗,在寒凉的春夜里,令她五脏六腑瞬间冰凉,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人是从哪里追丢的?” 一个阴沉声音传来,带着隐隐的暴躁。 “回卫将……” “闭嘴!你们是嫌惹的事不够大,丢的脸不够多么?还敢称呼我的官职!”男子压低声音,抑制住怒气呵斥道。 “回老大,是在这个月牙门处追丢的。”旁边的男子反应倒是极快,立即改口答道。 听这回复问题的男子声音,应该是前面大堂那个为首的年轻人。 虽然称呼被打断,苏亦梨已然知道来的人便是那个姓高的、最年轻的卫将军。 “老六是被人用银簪刺杀的,老四说凶手是个瘦削的男人,个子中等、面相阴柔,很可能是女扮男装。所有门路都已被守住,她逃不出去,一定藏在院中,孙合,将院中所有女子集中起来!”刚刚被越级拔擢为卫将军的高宴站在庭院中,环伺周遭一圈,仅片刻思索,便下令道。 “是!老大!” 孙合铿锵回应,脚步飒然而去。 只留下一点轻微的踱步声在提醒苏亦梨,那个卫将军还站立在这附近。 坐在冰冷的地上,苏亦梨拼命咬紧牙关,用力蜷缩身体来抵御无法抑制的来自身体内部和外部的战栗和紧张,恨不能找个地缝就硬挤进去藏身。 如果那个卫将军翻墙进来,她没把握能再一次逃脱。 脚步声踩在青石地面上,很轻,似乎很谨慎。 脚步靠近了月牙门,有人站在了围墙处,苏亦梨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正透过围墙的镂空格子,凝视着自己藏身的这片小竹林。 “呼”“呼”的吹气声响过,墙外亮起了一点火光——是火折子。 他在……看墙上是否留下脚印么? 苏亦梨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目光穿过竹林缝隙望着那明明灭灭的微弱光亮,心已跳到了嗓子眼,几乎窒息! 身影堵住了墙上几个镂空的格子! 他要翻墙! 他发现了! www.d884.icu。m.d884.icu 第3章 断线纸鸢(三) 苏亦梨左手握拳用手背死命地抵住了自己的嘴唇,极力控制着颤抖的右手轻轻搭到了身边细长柔韧的竹竿上,只等对方进入竹林,她便主动出击! “老大!杀老六的是李荁!簪子是她的,人已经不见了!” 之前那群人为首的年轻人疾步赶来,小声说了一句。 墙外的身影一顿,片刻,问道:“什么时候不见的?” …… “进了都城就忘乎所以,完全失去了防备,看看你们的样子,可还像我卧虎关的将士!”男子低声呵斥着,颇有些怒其不争的语气。 “是!”对方再次铿锵地应了一声,又小声道:“待今夜之事解决,请老大责罚!” 话音一转,又道:“李荁假装昏迷时,二进院的门已经被守住,她潜不过来,应该还躲在前院,兄弟们正在搜查每个房间,看是否有暗室或密道。” “那个李荁必是临时起意,此时所有门都被守住,叫老鸨安排熟悉李荁的人去各个门辨认,以防她装扮成小仆混出去。其他人继续搜查。” “是!” “带我去见那个陪着她的女人。” “是。” 直到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苏亦梨这才松了一口气,岑岑冷汗浸透衣衫,此时只觉得更加寒冷,抑制不住的寒意自五脏六腑扩散到身体内外,浑身抖如筛糠。 双手用力搓着已然冰凉麻木的双腿,咬牙挣扎着站起身来。 趁着这里无人,她必须离开,要马上找个能逃出去的缺口。 刚要迈步,便听到左手边的墙角处传来轻微的声响。 苏亦梨大惊,连忙又蹲下身体,准备面对已然超出她所能预想的任何情况。 砖头彼此摩擦、被抽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特别清晰,苏亦梨虽然看不到,但却听得出来,有人在拆围墙——正确来说,是她左手方向的围墙应该有个缺口,只是被砖头堵住,她没有发现,现在,有人在拆砖头。 紧张的心逐渐归位,苏亦梨蹑手蹑脚地靠近声源处,瞪着大大的双眼,勉强看着墙根处慢慢出现一个洞口,一个女子钻了进来。 不消说,此女子必是李荁。 自己落得如此狼狈的田地,皆因她而起。况且,她能杀掉在战场作战的军人,本事一定不小——先下手为强! 躲在一边的苏亦梨主意既定,猛地扑上去,右手擒住来人右手腕反剪到后背,左手则同时捂住了她的口唇。 感觉到李荁在用力挣扎,但力道却不及自己,苏亦梨紧绷的心情有所缓解。凑近她耳边、故意压低声音佯作男子,低声威胁:“李荁,现在所有人都在找你,你若敢出声,我马上便将你扔出去。” 来人正是李荁。 之前几个精悍的青年说笑着进入院中,一个径直便进了灵儿的房间。彼时她正在和最好的姐妹灵儿在房间里悄声议论大堂上的那些人,见青年进来,便知必是其中之一。 那人见两个美貌娇艳的女子在房间中,立即便要她二人服侍。灵儿以身子不适为由推脱,那人却登时恼怒,不由分说抽出腰上的马鞭将灵儿一顿鞭打。 最后更是撕开灵儿的衣衫亵裤,确认灵儿来了月事后,瞬间拧断了灵儿的脖子。 李荁吓得失了魂,半晌才反应过来,只凄厉地叫了一声便又遭到对方的耳光毒打。就在李荁挨了一耳光、眼冒金星时,那带着戾气的男人已经欺身将她压在床榻上,一手钳住她双腕,一手去扯她的衣裙。 李荁想到灵儿的惨状,挣扎出一只手,顺手抽出鬓间的银簪,一簪扎进对方的脖颈里。绝望的惊恐令她用尽了自己的力气,这一簪扎得极深,只留一朵簪花在外。 那人就这样被刺杀。 他的同伴自隔壁出来的声音惊动了李荁,避无可避之下,李荁假装晕倒,一屋三人,躺了一地。 虽然不知道为何门外另有人在,但这人却成功引走了那些军人,让李荁有了一点思考的时间。 当隔壁的姐妹和老鸨将假装昏迷的她安顿回她自己的房间,匆匆去打热水时,她便逃了出来。 李荁不得不逃。 那银簪是她的,虽然此时眠月楼的人没有说出这一点,然而,一旦那些军人细查起来,自己绝对无法脱身。 要逃只能趁现在! 眠月楼的高墙虽然困住了她,但她却知道有个地方能逃出去,便是苏亦梨所在的这个看似封闭的小竹林。 黑暗中突然被人擒住,李荁吓得浑身一哆嗦。 然而,当她听出附在自己耳边说话之人暂时没想伤害她时,便立时猜出这人就是那些军人正在搜寻的对象。 李荁自知身后之人有些身手,自己不是对手,立即拼命点头,示意自己会乖乖听话。 苏亦梨左手刚刚试着松开一点点缝隙,李荁抓住机会便低语道:“公……姑娘,我知道可以逃生的路,我带你出去。” 不似那莽撞的军人,后背贴到苏亦梨的胸前,且苏亦梨细腻的手指碰到李荁时,李荁便猜出自己身后的一个姑娘家。 苏亦梨心头一亮,喜色刚上眉梢,连忙又收敛起来,左右转头倾听周遭的动静,确定没有多余的疑声后,才恢复自己的声音、虚言恐吓道:“你若敢骗我,我必不饶你。” 李荁只想马上离开这危险的地方,再次连连点头。 感觉到对方的手离开了自己的唇边,李荁皱了皱眉,又道:“事不宜迟,请姑娘与我一起动手。” “你且先说,出路在哪里?”苏亦梨虽然放开了左手,但右手仍旧扣住李荁的右腕,防止她挣脱后做出不利自己的动作。 她虽然没有什么阅历,但平时和苏亦姜、苏亦邦吵架吵多了,对他们倒打一耙的手段倒是了解一些。此时忽然想到这些,也就开始防备起李荁来。 “出口就在咱们对面的围墙墙根下。”李荁担心那些军人会搜到这里,又看出苏亦梨也急于想要离开这里,有些急切地答道。 听到李荁的回答,苏亦梨业已猜出,必然是东面这堵高大的围墙下方也有一个破洞,只是自己不熟悉这里,所以明明出路近在咫尺,却始终不知。 “在哪里,动手!”放开李荁的右手,苏亦梨说道。 李荁活动活动手腕,带着苏亦梨快步穿过竹林到了东墙下,摸索着找到地方,又开始继续拆砖头。 这里的围墙年代久远,因没有人进入竹林而疏忽维护,有几处破洞,只是被一些砖块简单堵住而已。 两人一起动手,很快便悄悄地爬出围墙的窟窿。 外面是一条小河。 二人均不会游泳,好在贴着围墙还有能容身行走的河沿,两人拽着衰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河沿,逃进了远离眠月楼的一条窄巷。 巷道里依稀有些晚睡的人家窗口中透出灯火来,李荁打量着与自己身高差不多的苏亦梨,心中暗叹她的年轻,又从她那一身精致的男装中猜测她的出身必然非富即贵,按捺住迫切的期冀,轻声道:“姑娘,你可有落脚之地?” 苏亦梨舔了舔嘴唇,在犹豫是否要回家。 不等她做决定,远处已听到官兵的敲门声:“有骊戎奸细入城,开门搜查!” 苏亦梨与李荁同时循声侧目——这所谓的“骊戎奸细”很可能说的便是自己。 事情闹大了! 眠月楼那个卫将军必然就是国君指婚给她的夫君,她若回苏府,再不能出来,很可能马上就会出嫁。但是,眼下这种情势,城门已关,如果不回苏府,实在不知自己能否躲过搜查。倘若被官兵抓到,仍旧逃不过被送回家里的结局。 “我回家。”苏亦梨咬了咬嘴唇,小声说道。 “姑娘可否收留我一晚?”李荁等的便是她这个回答,立刻楚楚可怜地哀求道。 …… 苏亦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李荁虽然害她沾惹了祸事,但并没有真正害过她。且苏亦梨本就不喜那些军人,即便其中一人被李荁杀死,苏亦梨也没有任何同情和气愤。 对于李荁这个杀人凶手的身份,苏亦梨原本是有些忌惮的,在试探出她打不过自己后,便不再害怕。 今夜之事瞒不过苏秉承,如果带李荁回家,必遭苏秉承询问,被他猜出李荁的来历,一定会将李荁擒拿送官,届时便又是苏秉承的一件功劳。 犹豫片刻,苏亦梨才慢吞吞地答道:“可能……有些不方便。” 李荁难掩渴望的目光瞬间黯淡,却强打精神,哀哀地说道:“无妨,本就是我连累了姑娘……若是我忍得那畜生杀了我最好的姐妹,让那畜生泄了火,也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他杀了人?”苏亦梨大惊。 李荁缓缓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抹去眼角的泪。 苏亦梨对男女之事不懂,却也知道是极其私密之事。那个被杀的军人不仅杀了一个人,还要继续在有死人的房间里和李荁…… 瞬间,苏亦梨愤怒和鄙视的情绪涌了上来,拉住李荁的右腕,一边扯着一边铿锵地说道:“走!我带你躲一躲!” 李荁略显诧异,却又有些惊喜,踉跄了几步便调整步伐,跟着苏亦梨疾跑而去。 正值午夜,除去搜查的官兵在某几处的动静,坐落在王宫外城的官员府邸皆是一片安静祥和。 苏亦梨带着李荁敲开了苏府后院的侧门。 守门的苏达虽然年纪大,却仍是第一眼便认出了女扮男装的苏亦梨,正要赶去前院通知苏秉承,却被苏亦梨拉住。 “达叔,苏大人还在气头上?”苏亦梨问道。 由于苏秉承对苏亦梨母女的冷落,苏亦梨一直赌气不肯叫苏秉承“爹”。 “大小姐,大人当真被您气坏了,您可知道您闯了多大的祸事。上午守门的苏通被大人打了三十板子,只剩下半条命。”苏达急得几乎跺脚。 苏亦梨黯然心惊,心中歉意顿生,说道:“是我对不起通叔……”顿了顿,又道:“达叔,天亮之后我自己去和苏大人认错领罚,便说我藏在阁楼上睡着了,您只当没看见我进门,可好。” “这……”苏达看着苏亦梨身后的女子,面现难色。 “这是我下午认识的姐姐,若不是她苦口婆心劝我回来,我真的去找大哥了。您高抬贵手,让无家可归的她也进入休息一日,晚间我再送她出来。”苏亦梨软语哀求。 “您也知道我们母女的情况……就当救救梨儿,少挨几鞭子。”苏亦梨扯着苏达干枯的手,轻轻摇晃着。 苏达拗不过苏亦梨,心软之下,无声地侧身,让她们进门。 顺利溜回自己的偏院,苏亦梨本想悄悄藏进库房,却不料曲氏就披着单衣站在院中,听到声响的同时便发现了她们。 面对惊诧到无法言语的母亲曲氏,苏亦梨才将今夜之事和盘托出,李荁更是将她的遭遇也如实陈述。 曲氏虽然平素不言不语,心思却如明镜,明知道这一次苏亦梨惹上了天大的祸事,最终,仍是将二人藏了起来。 看着母亲长夜无眠,枯坐在窗边的桌案前,消瘦的脊背有一些紧绷,苏亦梨也在提心吊胆。 母亲从不反抗父亲,每次与苏亦姜和苏亦邦争执,到最后母亲都会逼迫自己认错,接受苏秉承的惩罚。这一次,母亲能同意李荁藏在偏院已是出乎苏亦梨的预料。 她担心,担心母亲对自己的爱护不敌对父亲的唯命是从,生怕她随时起身去前院,将自己与李荁之事告知父亲。 而且,这一次她离家,等于无视国君的旨意,最终苏秉承会得到怎样的处置,苏家是否会遭连累,熟难预料。母亲栖身在苏府,又怎会没有考量。 然而,在苏亦梨白天出府时,便已经下定决心,绝不反悔。让她拿自己的一辈子成全苏秉承对国君的“忠诚”,她不愿意! 担心母亲最终会妥协,将自己归家和李荁杀人之事告知父亲,苏亦梨转身回到自己房间,收拾了一大包袱的衣物,准备等到天亮,后门门房交班后再带着李荁偷偷出府。 正在收拾,曲氏突然到了房门前,没有说话,径直推门进了房间,瞥了一眼放在桌案上的包袱,小声却又坚定地说道:“你们逃不掉的,跟我走。” www.d884.icu。m.d884.icu 第4章 断线纸鸢(四) 直到双脚踩到熙春城外十里的草地上,看着母亲曲氏的马车辚辚而去,苏亦梨才确信,她已经逃离了熙春城,远离了苏府,自此开始,自由了。 懦弱的曲氏这一次选择了保护女儿。 借着再次出城祈福为名,将苏亦梨和李荁藏在马车内,带她们出城。 虽然城门口有高宴指派的眠月楼的仆众等辨认过往之人,但他们皆知所要抓的并非“奸细”,而是一个娼妓,是以对于达官贵人的出行车马全然不拦阻,直接放行,令苏亦梨和李荁逃过一劫。 直到曲氏的马车消失在视线之中,苏亦梨徘徊在口中的问题仍旧没有问出来—— “如果国君因我逃婚之事怪罪苏家,会有怎样的惩罚?” 她想确认心中猜测的答案,想确认,却不敢确认。 甚至,连一句“谢谢娘”都没有说出口。 “苏姑娘,你要去哪里?”得了自由的李荁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无暇再顾忌苏亦梨的心事,问道。 苏亦梨缓缓摇头。 所谓去大哥苏亦安处不过是个借口。苏家四个孩子,苏秉承偏心两个儿子,更在家中不讳言:儿子在外要做大事,积累政绩、功绩,女儿们出嫁门当户对的夫婿,巩固苏家在朝堂的地位。 在这样的氛围里,苏亦梨也只和苏亦安亲近一些,却也没有亲近到凡事皆可说、可依靠的程度。 苏亦安在祁国西南的津州担任均输官,这一次卧虎关大胜骊戎蛮族,亦有苏亦安居中调度粮草、保障运输供给的支持之功,所以苏亦安也得到了国君封赏。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苏亦梨投奔苏亦安,苏亦安很可能为了证明自己对祁国国君的忠诚、为了苏家的安全,而将苏亦梨送回熙春城。 “和我走吧。”李荁见苏亦梨神态失落,柔声道。 “你去哪儿?” “回老家,耕田也好,采桑也罢,再苦再累,总归能活下去的。”李荁目光遥遥望向东南,幽幽说道。 两人本没有什么交情,自然对彼此的身世也不适合多做深谈,只是此时前路茫茫,似乎结伴而行最好。 然而,令她们没有想到的是,毗邻熙春城的所有村县都张贴了有关她们的通缉令。通缉图上的李荁被画得极像,而那个“骊戎奸细”仍是男人的模样,却与苏亦梨有那么半分相似。二人担心被认出,根本无法找心安的落脚地休息。 苏亦梨本可与李荁分道扬镳,但想到她一个弱女子,若只有一个人,又没有什么防身的手段,只怕有危险,便仗义地与她继续同行。 在这之后的两个月里,一路上仍旧到处有官兵盘查,那卫将军高宴不知道有什么本事,竟能发出通缉令,全国通缉李荁和骊戎奸细。 “无耻!一群男人敢做龌龊事,却不敢承认,叫女人承担,算什么东西!”苏亦梨躲在一处小村外的荒草丛中,见官兵离去,才小声嘀咕一句。 李荁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 李荁比苏亦梨大三岁,十四岁时因家乡闹旱灾被卖进了眠月楼,这五年虽不至于阅人无数,却有足够的阅历。知道这是高宴故意使的污蔑栽赃手段,只为给他的同伴进入眠月楼找个合理的借口。 就她与苏亦梨的交谈所知,身为大司农长女的苏亦梨虽然在苏府不受宠,然而相对普通人家女儿,却也是个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的主儿,竟然也能看透这手段,倒是令她有些惊讶。 “这样看来,他们一定会查到我的老家去,回不去了。”轻叹一声,李荁道。 两人风餐露宿、躲躲藏藏,所有辛苦付诸东流,无奈之下,只得听了苏亦梨的建议,改为向西。 高宴他们来自津州西南的卧虎关,一定不会想到苏亦梨和李荁敢于进入津州,所谓灯下黑,津州最为安全。 两个姑娘用了四个月的时间,从初夏走到初秋,才躲过所有官兵的巡查,进入到津州。 一路上虽然忙于避开官兵,但随着时间流逝,官兵的搜查倒也松懈下来,让二女有了可时时落脚的机会,更了解了高宴那一帮卧虎关军人的嚣张由来。 津州是位于祁国最西南方的一个大州,因有津水流过而得名。津水在津州内有诸多分支,滋润津州土地,使得津州成为祁国最富庶的一州之一,同时水路运输十分通畅,也促进了商旅流通,是以津州十分繁华。 而在津州之西,便是蛮荒之地。再向西,便是游牧于荒漠之中的蛮族,名骊戎。 他们寻找水土肥沃之地驯养高大健壮的马匹,放牧牛羊,通过祁国的商旅交换纸张、布料、药材、茶叶、果脯、鱼干、金银玉器等物。 换得多了,各种精致之物也就看得多了,自然便生了觊觎之心,于是时常骚扰津州西境的村县,掠夺财物。 由于他们野蛮彪悍,战马膘肥体壮速度又快,抢完就跑,祁国官兵对他们无可奈何。时深日久,他们开始肆无忌惮的蚕食处于祁国边境处的小村庄,据为己有。 距离较近的卧虎关将士为了保护自己同胞的家园不被侵占,多次与他们交手,最终也只是暂时将他们赶走。一旦卧虎关将士撤退,他们仍旧卷土重来。 如此折腾来折腾去,卧虎关的将士也疲了。见他们占了偏僻的村子后倒也不再继续深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了。 原本双方就这样相安无事,直到高宴参军后被分到卧虎关,事态有了急剧变化。 在出关巡查之时,高宴和他的一众兄弟发现卧虎关周围的村子里多了许多闷声不语的老实人,都是男人。 通过几个月细心的观察,高宴判断这些人都是骊戎部精心挑选的会说祁国话的奸细,渗透进卧虎关周围应该会有所行动。 结果被他料中! 骊戎深入到祁国的人数众多,身手极好又会伪装,竟然趁着卧虎关过年、防备最松懈的时候发动偷袭。 猝不及防之下,卧虎关关门竟被攻破! 卧虎关守将蒋呈后悔没有相信高宴的推测,陷入苦战。幸得高宴带着他那一帮兄弟收拢一众散兵组成一队精锐死士,穿了骊戎奸细的便服冲进敌人中军之中,重伤敌方将领,这才挽回败局。 最后更得知,敌方将领乃是骊戎部大王子赫连宗雄。 因此功劳,时任什长的高宴被破格拔擢,以十九岁的年纪荣升卫将军之职,而与他一起搏杀、重伤赫连宗雄的十九个兄弟亦同时获得升迁及赏赐,二十人被封为卧虎关二十猛虎勇士。 哪里想到,二十猛虎勇士回都城接受封赏的几天后,其中一个便被李荁杀死在眠月楼。 高宴为给兄弟们遮羞,谎称他们发现了骊戎奸细进入眠月楼,这才跟踪进去,却不料李荁便是那奸细的接头人,更是骊戎早已安插在熙春城的奸细,只是当时被李荁蒙蔽,这才遭了毒手。 如此一来,李荁和被瞥到了身影的苏亦梨都成了骊戎的奸细,被通缉至今。 苏亦梨之所以主张到津州,一来是利用灯下黑的疏忽心理躲避高宴,二来是一路了解祁国各地的风物后,她也有心学一学那些小货郎,倒卖一些此地有彼地无的东西来赚赚小钱。 苏秉承曾任均输官,苏亦安算是“子承父业”,对于买卖之事,苏亦梨耳濡目染,虽无经验,却有些心得。 李荁对这些全然不懂,只觉得苏亦梨所说在理,虽然不如有一房一地稳定,但至少可将她们身上的财物做最有效的利用,赚更多的钱。 两个毫无经验又敢于冒险的女子,就这样决定,先卖防龟油。 防龟油是三个月前苏亦梨自一个叫姜小年的小货郎那里买来的。姜小年是北方人,有些腼腆,初做货郎,不知其他地方缺少什么,只将他家乡最实用的货物带了出来寻求机会。 进入南方时正值盛暑,一来语言有些不通,二来无法验证防龟油的功效,是以竟没有卖出多少。 姜小年以为自己判断失误,南方人用不到这防龟油,很是有些沮丧。 苏亦梨却知道这是好东西,连忙将他所有防龟油买下。 听大哥说过,南方冬天湿冷难耐,最是容易手脚皲裂、冻伤,她们这一小车防龟油来得正是时候! 为了验证防龟油的功效,二人每日用冰冷的溪水洗手,苏亦梨不涂防龟油,而李荁则每次洗手后涂上,半个月后,苏亦梨双手已见红肿,更是麻痒,而李荁双手则依旧如常。 有此奇效,苏亦梨打定主意,直接将防龟油卖给守关的军人。不仅价格可以定得高一些,甚至可以长期保证供求数量,而且,也不担心这些守关的军人会去调查她们的货源,抢夺她们的生意。 十月十四,二人临近津州最北面的关隘屏溪关,在一个小饭馆歇脚时听到其他桌的客人正在神色严肃地说着:“我刚从吉村回来,半月前,骊戎蛮人突然偷袭了一队向屏溪关运输军粮的队伍,不仅劫走了粮草,更俘虏了所有运送粮草的士兵和百姓。” “又是那个赫连宗雄吧?”有人好奇。 “不是被卧虎关的勇士给打成‘熊’瞎子了么?” “这回带兵的不是他,是他弟弟,赫连宗英。” “卧虎关打瞎一头‘熊’,咱们这里又来一只‘鹰’吗?” “哎,这是报复咱们祁国么?屏溪关可有什么动静,不会让他们这么嚣张吧。”最终,大家还是忧心起来。 “这次只怕不好对付。”带来消息的人抿了一口烈酒,苦着脸说道。 “怎么,屏溪关又像蒋呈一样?” “不是。被俘的人中有一个朝廷官员,官虽不大,却是年初受过国君嘉奖的、大司农苏秉承的儿子——苏亦安!” www.d884.icu。m.d884.icu 第5章 断线纸鸢(五) 正在往嘴里扒饭的苏亦梨顿时呆了! 与苏亦梨共同生活了半年,李荁已经知道苏亦安的身份,此时听闻苏亦安被俘虏,除了吃惊外,也替苏亦梨担心苏亦安的安危。 转过头凝视苏亦梨,却见她端着碗怔了一会儿,又快速将碗里的饭扒进嘴里,半嚼半咽地吞了下去。 苏亦梨的目光始终没有波动,一直垂着眼皮盯着自己的碗沿,沉默得令李荁有些害怕。 咽下最后的饭粒,苏亦梨抹了抹嘴,平静地小声说道:“姐姐,我要去看看屏溪关的动静,你留在这里。如果我一个月没有回来,你雇佣一个脚夫将那一车防龟油拉去畔溪城,寻个诚信的商家卖了吧。” 从苏亦梨诡异的平静之中,李荁已经猜出她的决定。 蛮人如何对待俘虏,越接近津州北境,听得越多。 他们会割了俘虏的舌头,防止他们互相说话串通或将蛮族相关的消息传递出去。 对待逃跑的俘虏,他们还会挑断他们的脚筋,将他们置于野马群中,任凭俘虏被马蹄踩踏成肉泥,以此来震慑那些有心逃走之人。 苏亦安是祁国官员,只怕吃的苦头将会更多。 心中纠结着,李荁沉默许久,才小声劝道:“小梨,不是我怕事,但不论是你是我,或是我们,也没本事去救人……” “我知道。”苏亦梨打断了李荁的话,喝了一口水,冲下哽在胸口的食物,又道:“只是看看屏溪关是否会救人……如果不能救的话,至少……我还能找机会收个尸……” 苏亦梨挤出一丝苦笑,眼眶却湿了。 虽然和苏亦安的感情不像苏亦姜和苏亦邦亲姐弟那样亲厚,但在苏府,除了母亲曲氏,还能和和睦睦相处的,只有苏亦安。明知他凶多吉少,而自己又在他附近,苏亦梨怎能让自己不管不顾。 李荁在桌面下的左手不停地捻着自己的衣襟,内心在激烈的挣扎中衡量,轻轻咬了咬下唇,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吧。有这些防龟油,我们还能和屏溪关的将士多说几句话。” “你……” 苏亦梨原本是打算带着防龟油去屏溪关,只是想到这防龟油虽是自己掏的钱,却是以她和李荁的名义一同买下,若分了一半自己带走,未免有些无情。自己这一去,生死难料,便干脆决定都给了李荁。 没有料到李荁会在这样危险的关头说出这样一番话,苏亦梨心头一热,有些感动。 她却不知,李荁如此说是抱着三重打算。 其一,李荁能逃离熙春城,是受苏亦梨母亲的帮助,苏亦梨对她有救命之恩。眼见苏亦梨要拿性命去冒险,她若后退,着实有些忘恩负义。 其二,她没有苏亦梨那一身功夫。这半年来走遍祁国东西,两个年轻又绝色的姑娘,遇到流氓泼皮和剪径小毛贼的次数,一双手也数不过来,每次都是苏亦梨打退那些人,这才保得她们平安。如果没有了苏亦梨伴在身边,李荁担心自己的安危。 其三,既然要接近屏溪关,索性仍旧将防龟油卖给他们,同时探听他们的动向,正是最可行的方法。 如此一来,她不会负了恩义,又有苏亦梨保护,还能卖掉防龟油赚一笔,关键时刻更能劝阻苏亦梨不要以身犯险,一切危机都能化解。 主意既定,二人休息一夜,继续向西行进。 十天后,二人到了祁国边境一个叫吉村的偏僻小村子,这里已是津州最北处,再向西已没有人烟,向北四十里,便是屏溪关。 屏溪关运粮队伍被蛮人劫持的消息并没有传到这个村子,大家仍旧平静地生活着。 夜里睡得正熟,忽然鸡鸣狗叫,嘈杂起来。 二人早已养成了警惕的习惯,迅速起身穿衣,比收留她们的林大娘速度更快。 谨慎地推开门出去,只见村子西面已经现出火光。 鸡飞狗跳之间,有人在嘶声大喊“救命”,嗒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带来跳跃的火把光芒和咸腥的鲜血味道。 “贼人?!”李荁浑身一抖,喃喃道。 “蛮人。”苏亦梨低声纠正她,狠狠地攥紧了拳头。 虽然心里害怕,但看到这些蛮人如此心狠手辣,不问原由地杀人放火,苏亦梨更觉愤恨。 “快躲起来!”李荁喊了一声,一手抓住苏亦梨的手臂,一手抓着林大娘的手臂,扯着她们奔向房屋之后。 李荁早已想过如果遇到蛮人该如何应对,傍晚进村时更是仔细察看过村子的环境。 林大娘家房后是个大大的菜园,周围有栅栏,防着别家散养的鸡鸭进入院子吃菜。 如今菜园是空的,三人趴在垄沟里,粗布麻衣完全融进了黑灯瞎火的夜里,倒是极佳的藏身之地。 刺耳锥心的惨叫声,嚣张无情的叱咤声,毕剥毕剥的大火焚烧声,只听得三人仿佛坠入冰窖,从头到脚冰凉刺骨的害怕。 苏亦梨几次要起身去救人,都被李荁和林大娘按了回去——只她一个单薄的姑娘家,即便身手再好,又如何是那些强壮野蛮的骊戎人的对手,不过是自投罗网而已。 不甘地趴在冰冷的垄沟里,苏亦梨又气又冷,浑身颤抖不停。 村里的百姓毫无还手之力,不过半个时辰,便只剩下女人的哎哎求饶声、嘤嘤哭泣声和男人粗鲁的呵斥声。 没有听到村里男人的声音。 苏亦梨还在愤懑——为什么村里的男人们不发声反抗,敌人已经欺负到头上,不反抗就会死,为什么不反抗?她想不明白! 蛮人的声音四散在各处,似乎还在搜寻活口。 隐隐的,有一个人用蛮语在和蛮人说着什么。 那人应该是个有身份的人,在他说话时,没有人插话。 虽然听不懂,但苏亦梨从语气的严肃和强硬之上,大致能猜出说话的两方似乎意见不和。 正在想着,她们藏身的菜园的栅栏门被人“喀嚓”一声踹开。 “千万别动手。不动手还有活路,动手死路一条。” 李荁只来得及以最小的声音提醒苏亦梨不要反抗,便感觉身边突然有了光亮! 被发现了! 不是苏亦梨听了李荁的劝告,而是她想反抗也无能为力,因为太过紧张和气愤,她半个身子都已僵硬,根本无法突然偷袭。 只挣扎了两下,便被三个蛮人扭住手臂。巨大的力量差距下,苏亦梨再无法挣脱。 拎着衣领扯到村子里最宽阔的地方的过程中,苏亦梨借着周遭的火光看到地上的尸体,不仅有老人,成年人,还有少年和婴孩。 努力压抑着看到尸首分离和血肉模糊的尸体的恐惧,苏亦梨强迫自己通过他们死亡的方式来判断他们死前经历了什么。 这些成年人身边没有兵器,从他们身上的伤口来看,基本一刀便重伤或毙命,鲜少有超过两刀的——他们只顾着逃命,没人反抗。 血腥味呛进鼻子里,直冲脑门和咽喉,令苏亦梨的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火把聚集处,围了一圈身材魁梧,服饰异类的男人,在他们围成的圈子里,已然瑟缩地站了一群人。 明亮的火光一下,能看到都是女人——年少的,年轻的,中年的,老年的。 这些蛮人是来抢女人的,除了女人,其他一概不留! 抓着她和李荁的那两个蛮人得意地掐着她们的下巴,将她们的脸扭给周围的男人看,似在炫耀他们的“战利品”的品相是如何的出众。 人群的对面,有一张木轮椅,其上坐着一个身形略有些单薄、神色严峻的青年。 在他身旁,站着一个神色漠然,比他更年轻、脸庞还残留一点青涩稚嫩、年纪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人。 两人看起来像是一对主仆。 而在这两人一丈外的对面,站着另一个魁梧的青年。 魁梧的青年转头瞪了抓着苏亦梨和李荁的两个蛮人一眼,又一撇眼神,给了他们一个暗示。 那两人原本得意的笑容慢慢收敛,有些不情愿地将苏亦梨和李荁拖到了坐木轮椅的青年面前,再一用力,将二女甩给了青年身旁的那个少年。 少年眼波轻轻一动,扫过苏亦梨和李荁身后的那两人的两双手,隐现一丝厌恶,随即伸手接住二女,一手一个,将她们继续扣住。 手劲好大,与那张青涩的脸完全不同! 抓人的蛮人重新嬉皮笑脸地对轮椅上的青年说了什么,又亮出了他们从苏亦梨身上搜出的防身匕首,苏亦梨看到青年冷冷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隐隐含着怒意。 他就是这里身份最高的人……苏亦梨此时不仅紧张,更莫名生出一些决绝的亢奋。 与李荁结伴半年,即便再缺乏经历,苏亦梨对男女之事也已经明白了一些,她已看出,这些蛮人将所有男子都杀掉,只留下女子,是有意为之——这些女子不仅是他们的俘虏,更是他们发泄的对象。 而她自己,也成了这对象之一。 在被抓住前,李荁曾提醒她不要反抗,以免激怒蛮人带来杀身之祸。在被抓住后,李荁仍旧小声提醒她不要反抗,原因一样。 可是,为了活下来,受辱也可以么? 苏亦梨咬紧牙关瞪视着面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英俊青年,苟活与决死无法抉择,心情复杂。 同胞被无情屠杀,她恨眼前人。 不想受侮辱,她必须要想办法自救。 “我们与卧虎关将士有交易,你若伤害我们,导致我们不能及时赶去完成交易,卧虎关将士不会善罢甘休的。” 同样紧张的李荁突然开口说道,已经忘记面对的是骊戎人,他们听不懂自己的话。 向屏溪关赶路这十天,她与苏亦梨不停打听屏溪关的动向,得到的答案都是关中很安静,没有受到缺少粮食的影响。 苏亦梨曾说:“不是不受影响,是故作镇定,也许是在等援军。” 虽然苏亦梨不愿提,但李荁猜测,援军可能就是卧虎关的将士。他们大胜蛮人,对蛮人有极大的震慑力。 虽然她失手杀了高宴的兄弟,与高宴结了仇,但此时抬出卧虎关来,总归会让这些蛮人心生忌惮。 魁梧的青年扭头看了看李荁,又转头看向轮椅上的青年,神色有些疑惑,看上去似乎听不懂李荁的话。 “你认识蒋呈还是高宴?”轮椅上的青年眉头一动,冷冷地开口问道,竟说得一口流利的祁国语言。 苏亦梨直觉李荁不该扯出卧虎关来,却已无法挽回,正怀着侥幸希望这些人听不懂李荁的话,便被这青年将希望搅了个稀碎。 李荁看着青年幽深的双眼,浑身一僵,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却又马上提起全副精神来压抑自己的惊恐,甚至故意挤出一丝魅惑的笑意,答道:“高宴。” 上下牙关因为颤抖而轻微的磕碰,李荁能清晰地听到口中的“叮叮”声传到了耳朵里。 正在努力分开上下牙关,避免它们磕碰,便听到那青年淡淡地说道:“既如此,有劳你们在这里给高宴做个向导。” 话音一落,目光轻轻向与他一起的少年一瞥。 苏亦梨与李荁不明其意,正微微诧异,钳着她们手腕的那个少年突然松了右手,自腰间抽出长长的腰带,一扬手卷住她们的脖颈,径直拖向村口的方向,不知意欲何为! www.d884.icu。m.d884.icu 第6章 落虎穴(一) 看到身边这个蛮族少年的举动,苏亦梨猜想轮椅上的青年是要将她和李荁吊死在村口,用来刺激屏溪关的援军,李荁口中所谓的高宴。 但是,援军只是她们的猜测,更不一定是高宴。即便是,村里已然死了这么多人,不多她们两个姑娘。李荁一句话,只是平白多添她二人的性命罢了。 思及此,苏亦梨立即挣扎着伸手拉住勒在脖子上的粗布腰带,一边双脚用力想要勾住地面,一边勉强出声说道:“高宴……与我们……有仇……看到我们……尸体……只会……幸灾乐祸……” 少年显然也听得懂她的话,缓缓停下脚步,却站着未动。 李荁也已经知道自己言辞不当,惹祸上身,趁着脖子上的腰带不再收紧,也连忙求饶道:“这位大人,小女方才只是胡说八道。由于路过卧虎关时被劫,刺伤了关中的将士,才来到这里……” “你们和卧虎关的将士没有交易?”轮椅上的青年淡淡地扫了一眼很是慌张的李荁,又瞥了一眼与她紧挨着的苏亦梨,冷声问道。 “没有。”苏亦梨与李荁异口同声地回答。 “你们是这个村子的人?”青年又问。 “不是。”未免李荁再说出不适当的话来,苏亦梨抢先答道,“我们确实是贩卖东西的小买卖人,在这里歇脚。” 青年目光落在林大娘脸上,似在询问。 林大娘颤抖着点了点头。 青年了然,问道:“你们卖什么,要来这么偏僻的地方?” “防龟油。”苏亦梨回答,又担心青年不明白,解释道:“这里的冬季湿冷,防龟油可以防止手脚皲裂冻伤。” “东西呢?”青年神色始终平静,淡淡地追问,但眼波却已有了波动。 苏亦梨无法扭动脖子和身子,只得伸手向林大娘家所在的方向一指,无奈地说道:“大概已经烧了。” 轮椅上的青年目光落到了魁梧青年脸上,用蛮语与他说了什么,最后又转回目光看着仍旧控制着苏亦梨和李荁的少年,再次说了一句话,那少年便一言不发地将苏亦梨和李荁带回到人群里。 两人被与林大娘绑在一起,在蛮族人的呵斥声中,被驱赶着带离。 除了夜晚众人挤在一起昏沉着度过两三个时辰,剩余的时间全部在赶路,疯狂地赶路。 八天后的傍晚,一百多人被带到了一个位于山谷中的隐蔽军营中。 当她们被推搡着到了一片开阔的场地时,整个军营都沸腾了起来,苏亦梨只觉得场地四周的火把似乎也跟着激烈地跳跃着。 不知有多少人藏在这里,仅目光所及,有近三百的蛮族军人聚集。 这里,被称为龙溪谷,是骊戎部落的驻军之地。 在村子里杀人劫掠的魁梧青年正是这军营的将军,名叫尨驹,是骊戎的小将军。 尨驹知道已经驻扎在这里一年多的同胞们在想什么,脸上带着笑意望着众人,双臂一扬,示意众人噤声。 众将士果然令行禁止,立时便鸦雀无声,只剩女人们担心未卜命运的低低啜泣声。 辚辚的车轮声自空旷场地的外围西侧传来,漠然无表情的少年推着一辆木轮椅,木轮椅上坐着那个神色淡然的青年,以平静却极具威压性的气势排开一众士兵,慢慢到了场地中。 “末将拜见二王子。” 尨驹一直盯着从暗处姗姗而来的两人,直到他们停在自己面前,才单膝点地,拜道。 众将士见到尨驹拜倒,也跟着拜倒,山呼般喊道:“拜见二王子。” 苏亦梨听不懂骊戎话,但见这阵势,又见那会说祁国话的青年始终坐在轮椅里,猜想那人一定便是从卧虎关败退并受了重伤的赫连宗雄。 他在卧虎关失利,转而偷偷来到屏溪关附近,抢掠祁国女子。 苏亦梨却不知,来人是骊戎部落的二王子,赫连宗雄的弟弟赫连宗英,在他身边的那个少年,是他的贴身侍卫,赫野。 赫连宗英看着跪拜一地的将士,神情终于有了一些松动,火光照在他波澜不惊的脸上,给他俊朗冷彻的面容上添了一层暖色。 “起来吧,将士在外,无需行此大礼。”赫连宗英缓缓转头环视一周,朗声道。 尨驹立即领着众人道谢起身,停顿片刻,伸臂指着缩成一群的女人,对所有人说道:“托二王子的庇佑,咱们这一次出击收获颇丰,不仅得到了纾解身体疲劳的‘灵丹’,更得到了进入屏溪关的‘妙药’。” 赫连宗英英俊的眉眼微微一敛,冷冽的眸光一闪而没,旋即露出浅浅的一缕笑意,扬声道:“各位将士在此谷驻守许久,确实需要纾解身心的疲惫,现在开始,便叫大家尽兴!” 众将士立即再次发出兴奋的欢呼声,声音之高亢,令所有女人难以控制的瑟瑟发抖。从那些魁梧又野蛮的男人的脸上,她们看到了即将到来的命运! “谁俘虏的谁先上!” 尨驹粗鲁地大手一挥,跟着那个魁梧青年一同去洗劫村庄的蛮族士兵争先恐后地站了出来,人人脸上都露出不再压抑的欲望,扑向场地中间的女人。 速度快的两个人已经拉走了两个女人,惹得那两个女人尖声惨叫,胡乱扭动身体、奋力挣扎,却敌不过对方的力量,被拉到一边。 撕裂衣衫的声音如刀子一样划过苏亦梨和李荁的耳朵,女人的惨叫声令她们脊背发凉。苏亦梨看着被反绑双手的女人们被抓走了一个又一个,连林大娘也被人拉扯开去,被凶悍的男人扯碎衣衫压弯了腰。 一边紧咬着嘴唇在心中呐喊“反抗”“反抗啊”,一边又恐惧得几乎站立不稳的苏亦梨正要跌倒之时,当日抓住她们的两个男人已经伸手拉住了她们被捆绑在身后的手臂! 李荁尖叫一声,苏亦梨浑身一激灵,本能地踢出连环两脚,正中她和李荁面前两个男人的下阴! 两个男人完全没有料到苏亦梨还有反抗的胆量和力气,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顿时痛得缩成一团。 旁边的男人见状,不仅没有生气,嘴里叽里咕噜,像是嘲笑对方一样,淫/笑着靠了上来。 苏亦梨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拖着颤抖的双腿迈前一步将李荁挡在身后,准备要以死相拼! 忽然,尨驹大踏步地到了近前,拦住了跃跃难抑的士兵,笑道:“这两人还有另一个用处,乃是二王子与赫野发现的,因此,这两人理当给而王子和赫野先享用。” 即便再如何蠢蠢欲动,赫连宗英的身份在那里,谁能和王子争女人。无奈,两个士兵在尨驹的暗示之下收了淫/笑,神色严肃地抓向苏亦梨。 苏亦梨使出浑身解数来抵挡,奈何这些日子奔波几乎没有休息,更没有怎么进食,刚才那突然的偷袭已尽了力,此时如同在烂泥挣扎的小鱼,几下便被擒住,与李荁一起,再次被押到了赫连宗英和赫野的面前。 赫连宗英的脸色仍旧带着微微的笑意,但眸光却冷得如极北的寒冰。他之所以坐在轮椅上,并不是因为他身上有伤,而是他天生便不能正常行走,只能以这木轮椅代步。 广场上哭喊声、淫/乱声、喝彩声、催促声已经响成一片,此时尨驹将苏亦梨和李荁送到他面前,无疑是在讽刺他对女人的无能为力。 赫野始终漠然的神态也终于严峻起来,深邃的双眼里带着隐隐的怒意,看着尨驹和那两个“虔诚”送人的士兵,忽然开口说道:“二王子虽然亲厚,待将士如手足,但赫野身为王子侍卫,却要监督王子的王族仪态,以免辱了赫连王族的威仪。” 虽然面容尚有些稚嫩,但赫野的声音却浑厚低沉,铿锵有力,令人难以抗拒。 说罢,赫野迈步到了两个士兵身边,一身冷峻之气逼得两人不自禁地便松了手。 随手拉住绑着苏亦梨和李荁手腕的麻绳,赫野挺起胸膛,视死如归地郑重说道:“这两人即是王子的,便是王子的私有物,若王子需要享用,只能进入营帐。倘若王子不顾赫连王族的颜面,说不得,还需从赫野尸体上碾过去。” 原本眼神冷彻的赫连宗英连脸色也跟着冷了,不满地低声呵斥道:“赫野,放肆!” “赫野身负大王重托,有保护和维护王族天威的责任,请二王子不要为难赫野。”赫野越加煞有介事地据理力争。 即便看出这是赫连宗英和赫野的一唱一和,但他们主仆二人已经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尨驹再出言鼓动,就要逼得赫连宗英与赫野翻脸。这虽然是尨驹和其他将士所乐见的,却不敢明目张胆地逼迫他们如此做。 打了个哈哈,尨驹说道:“赫野这性子仍是这么倔强,果然是咱们骊戎的小男子汉。二王子与我们同乐的心,尨驹代兄弟们领了,这两个小雏儿就劳烦赫野收了吧。” 尨驹故意说成是赫野收人,自然是在暗暗嘲讽二十五岁的赫连宗英还不如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像个男人。 赫连宗英果然对着赫野冷声道:“赫野,你扫了本王的兴致,若不是有尨小将军,你今夜怕是当真要见血。” 顿了顿,又道:“你的性子该收一收了。” 赫野一脸漠然,仿佛没有听出赫连宗英的不满,伸左手推了他的轮椅,右手扯着苏亦梨和李荁的绳子,将她们拖拽开去。 离开了光亮却仿如地狱的空旷场地,哀嚎惨叫和浪笑淫/靡之声也渐渐落在身后。 苏亦梨和李荁并不知道赫连宗英、赫野和尨驹之间说了什么,仍旧以为坐在轮椅上的是赫连宗雄,从三人的语气和神态中隐约能感觉出他们不如表面那般和谐,更看出这对主仆是要将自己和李荁带往别处。 虽然前途叵测,苏亦梨却按捺住了自己想要拼命的冲动—— 他们在向人不多的军营走去,也许有机会能等到单独相处,苏亦梨知道自己打不过赫野,但他们会说祁国话,便有交谈的机会,届时再见机行事,对自己和李荁会更有利一些。 两腿止不住地颤抖、踉跄地走着,听力极佳的苏亦梨似乎听到附近有人在说祁国话,只是瓮声瓮气,听不清楚。 再向前走,几根火把照亮了一个山洞的洞口,一个声嘶力竭的男人声音自洞里传出来: “你们这群畜生难道不是女人生的?没有姐妹女儿?糟蹋女人,你们连畜生都不如!” “赫连宗英呢?他的祁国话跟谁学的?怎么有脸放任畜生糟蹋我们祁国的女人!” 苏亦梨忽然心头一热,激动得热泪涌出,嘴唇一抖,差一点将“大哥”两字脱口而出。 迫切想知道大哥的情况,却又自身难保,苏亦梨正手足无措时,赫连宗英突然淡淡地开口道:“赫野,如果说出秘密就可以免除同胞被辱,你觉得苏亦安会怎么做?” 赫野攥着绳子的手指越发用力,却没有答话。 赫连宗英轻叹一声:“赫野,做非常事要用非常手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只牺牲这些人便可以攻破屏溪关,避免更多的人陷入战火,这些人的牺牲便有足够的意义。” 少年依旧沉默。 “走吧,去看看苏亦安的选择。” www.d884.icu。m.d884.icu 第7章 落虎穴(二) 即便不知道赫连宗英说什么,当轮椅转向山洞的方向,苏亦梨也知道他另有企图,且与大哥有关。 山谷本就阴凉寒冷,进了山洞,更是冰冷刺骨。然而,越往里走,反倒觉得温暖明亮起来。 洞里不大,地面中间有一个大火塘,此时火烧得很旺。在火塘旁边的刑架上,绑着苏秉承的嫡长子,苏亦安。 看着身上皮开肉绽,狼狈不堪却仍旧用炯炯目光瞪视着赫连宗英和赫野的苏亦安,苏亦梨心疼得一哆嗦。原本指望去屏溪关打听情况,希望能救一救苏亦安,结果,兄妹二人却不约而同地落到了敌人手中,生路渺茫。 苏亦安已然看到了赫野身后牵扯着的苏亦梨,眼神剧烈跳动,破口大骂:“赫连宗英,你个畜生!” 苏亦梨这才知道眼前的青年不是赫连宗雄。 “骂早了,我还没有对她们怎么样。”与在骊戎将士面前的镇定平静不同,看着苏亦安的赫连宗英有些高高在上的高傲与不屑。 赫连宗英将大哥绑在这里,必然是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如果被赫连宗英知道她们是兄妹关系,这个蛮人会不会用自己的性命来威胁大哥? 苏亦梨思忖着,强行控制自己将目光从大哥血迹斑斑的身上移开,不与他对视。 “抓了这些无辜的女子,便是畜生!”苏亦安眼角不停抽动,既担心苏亦梨即将面临的命运,又不能表现出对她特别的关切。 赫连宗英不以为忤,反倒得意地露出一抹浅笑,微微挑眉盯着苏亦安赤红的眼睛,佯作无奈地说道:“只要你说出屏溪关的藏粮地,让我与外面的众将士有个交代,我便不为难这两个姑娘。否则……” 故意停顿了片刻,举目四顾这小小的山洞,目光看着火塘熊熊的火苗,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才又续道:“她们是赫野的奴隶,这里干柴烈火——”努了努嘴又继续:“那里烈火干柴,倒是相得益彰呢。” 虽然用词不当,但赫连宗英的意思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畜生!畜生!”苏亦安大怒地嘶吼。 苏亦梨看着大哥被气得青筋暴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倾斜身子,想要挣脱刑架,却无法撼动刑架一丝一毫,只是徒劳地挣裂了身上无数伤口,迸出血花,心疼得哽咽流泪,狠话脱口而出:“畜生!你杀了我吧!” 李荁拼了命地用肩膀蹭着苏亦梨,暗示她不要激怒赫连宗英,否则再无回寰余地。 “赫野,教训一下你那个不听话的小奴隶。”赫连宗英乐于看到眼前两人的失控,幽幽下令。 赫野目光一沉,咬了咬牙,松了李荁的绳子,一把将她推到一旁,面对挣扎不断的苏亦梨,正要伸臂将苏亦梨拉到身边,苏亦梨已然飞起一脚,踹向他小腹。 赫野早已防备她这一招,一伸左手便捞住她脚腕,用力向自己的一方一扯,苏亦梨支撑重量的左腿一个踉跄,便向着赫野的胸前跌了过来。 “畜生!放开她!”苏亦安疯了一样地挣扎,无视身上各处伤口血流不止。 “藏粮地。”赫连宗英神情安然,语气淡漠,仿佛看不到用生命在挣扎反抗的两个人。 “放开她!放开她!”苏亦安急得眼眶湿了,声嘶力竭地吼着。 赫连宗英敏锐地察觉到苏亦安的目光紧紧锁定着赫野和苏亦梨,露出超乎寻常的紧张与激动。 眼皮微敛,赫连宗英仍旧不疾不徐地追问:“藏粮地。” 同一时间,赫野的右手已经抓住了苏亦梨大腿的裙子,巧妙地稳住了苏亦梨的跌倒之势。只要他再一用力,便会将她单薄的裙子扯下来。 苏亦梨已经顾不上苏亦安,全副注意力都在赫野有力的右手上。这只手如同铁钳一样揪住了自己的裙子,隔着薄薄的布料接触,令她冰凉的大腿上起了一层异样的战栗,仿佛那一块皮肉都开始瑟缩,想要逃离即将来临的危险。 山谷里那些女人被蛮族男人凌/辱的画面猛地灌入脑海,苏亦梨再也抑制不住因莫大的恐惧而引起的颤抖,尖叫起来! “我说!” “我说!” “我——说——” 混乱的山洞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苏亦梨绝望般的低低啜泣声…… 苏亦安用尽所有的力气嘶吼出他的妥协,话音停止后,仿佛整个人都脱力了一般,无力地垂下了头颅。 苏亦梨看着俨然失去了生气的苏亦安,突然感受到了这个大哥对她的疼爱。 苏亦安在苏秉承的安排下做了文官,却始终有颗征战沙场的壮烈之心。骊戎蛮族骚扰祁国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苏亦安每次与父亲说到这些,都掩饰不住他想驱除骊戎、拯救百姓的壮志。 为了自己而向敌人低头,如同自己不得不在赵好儿娘三个幸灾乐祸的注视下,跪在苏秉承面前接受惩罚——耻辱、愤恨——此时的苏亦安的痛苦,苏亦梨能体会! 然而,她无能为力。 想到了咬舌自尽,但舌头在牙齿上滚了滚,却始终咬不下去。事到临头苏亦梨才知道,自杀也需要极大的勇气。而自己,竟然没有。 “说。”赫连宗英满意地看着他想要的结果,薄薄的嘴唇一动,吐出一个字。 苏亦安长长呼出一口气,用了一些时间调整自己的状态,才重新抬起头来,昂然地蔑视着赫连宗英,轻声道:“我信不过你们,让那姑娘到我这里来,我将藏粮地告诉她。” “要么你说,要么继续。”赫连宗英不接受苏亦安的条件,摆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我说出藏粮地,等于断送了屏溪关将士的安危,有愧于将士,更有愧于国君,无颜再苟活于世。藏粮地告诉这位姑娘,至少能保她一时平安,有何不可。”苏亦安决然道。 “她的性命在我手中,你没有谈条件的资格。”赫连宗英道。 “随你。”苏亦安突然强势起来,“我心意已决,要么她用这个秘密保命,要么我死在这里,你什么都得不到。” 苏亦梨从未见过这样的苏亦安,知道这是大哥在用性命保她周全,心情激荡,忍不住哭出声来,却又咬紧了下唇,将哭声吞回去,只用一双迷蒙的泪眼看着苏亦安。 “告诉我你们的关系,我考虑一下。”赫连宗英微微眯眼,问道。 苏亦安眼神一颤,冷冷答道:“没关……” “赫野,动手。”赫连宗英打断他的话。 “等等——”苏亦安不得不继续抢过话来,阻止赫野的行动。目光渐渐变得哀伤,看向苏亦梨,缓缓说道,“她……是我妹妹。” 赫连宗英嘴角隐隐挑起,显然,他猜到了。 洞中重新陷入了安静,等待赫连宗英最后的决定,等待关乎苏亦安与苏亦梨最后的命运。 苏亦梨陷入巨大的矛盾之中,她不想死,也不想大哥死,却没有办法扭转眼前的劣势。 赫连宗英的鼻子里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哼声,终于斜瞥了一眼还被赫野控制住的苏亦梨,淡淡开口道:“好,成全你的忠义。” 但他还有一句没出口的话——你为祁国视死如归,将艰难的抉择推给了年幼的妹妹,即便你的妹妹怕死说出藏粮地,也可以辩白说是少不更事。呵呵,心思果然缜密。 在赫连宗英眼中,苏亦安是个狡猾之人。 屏溪关所处之地地势平坦,仅靠龙溪的支流作为天然的护城河来驻守,为防变故,守关将军秦其叔并没有将全部粮草都囤在关内,而是在关外另有藏匿地,随时可支应关中将士分兵出关作战。 这样的战略分布使得骊戎部多次偷袭屏溪关无果,悻悻而返。 想要攻克屏溪关,铲掉他们倚为凭借的藏粮地至关重要。然而,赫连宗英派出多路眼线探查,却一无所获。 原本他发现苏亦安的送粮队伍后命令尨驹按兵不动,希望能暗暗跟着粮队找到关外的藏粮处,但是,警惕的苏亦安却发现了骊戎眼线,导致双方开战。 苏亦安所带的士兵不敌尨驹的精锐,被杀死大半。苏亦安情知战局无可挽回,竟下令放火烧了粮草,没让尨驹占得一点便宜。 但不幸的是,他在自戕殉国前被尨驹俘虏。 不论如何毒打利诱,苏亦安始终不肯说出藏粮地,令赫连宗英甚觉棘手,只希望困到他身体疲了,磨到他意志颓了,终有开口的一天,却没想到竟会等来这样的机会。 看苏亦梨的模样,不过十五六岁,比起苏亦安自然容易对付。 主意既定,赫连宗英向赫野一撇脸,示意他放开苏亦梨。 赫野松开钳制苏亦梨的双手,将她向苏亦安的方向推过去。 右脚腕被赫野抓了一会儿,有些麻。苏亦梨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一步一挪地到了刑架前。 苏亦安看着泪眼婆娑的妹妹靠近自己,身体抖得像只可怜的小猫,与在苏府里掘强不肯低头的模样判若两人,竟淡淡地笑了,柔声安慰道:“小梨,别怕。” 苏亦梨本能地摇头,想说“不怕”,但自己确实害怕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抖,甚至发不出声音,这谎言自己也不相信。 苏亦安仔仔细细地看着妹妹,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仿佛要将妹妹的样子深深印在记忆中一般的认真和用力。 好一会儿,苏亦安才又开口道:“离大哥近一些,这秘密是保命用的,决不能让他们听到。” 苏亦梨想拒绝,但双脚却又向前蹭了半步,身体稍稍倾向苏亦安。 目光落在苏亦梨因寒冷而发红的脸颊上,看到一颗泪珠滚到她的下颌,苏亦安心头刺痛。 咬了咬牙,苏亦安的目光忽地坚定起来,低声道:“咱们苏家虽然没有武将,但真的到了战场上,面对敌人,却也不能失了骨气。不向敌人低头,坚持自己的立场,你能做到么?” 苏亦梨点了点头,心中却突然有些茫然。如果自己知道了秘密而不说出来,后果与现在的大哥无异,最终仍是死路一条,那么,大哥为什么还要将秘密告诉她? “再靠我近一些,耳朵凑过来。”苏亦安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低声催促道。 苏亦梨因为颤抖,双腿有些不听使唤,带着疑惑又艰难地挪了半步上前,耳朵几乎递到了苏亦安唇边,耳后能清晰地感觉到苏亦安的带着微热的呼吸。 “小梨,别怪大哥,你是女儿家,宁死也不能受辱——” 苏亦安将声音压到最低,冷静地说到最后,突然张口向着苏亦梨坦露在他眼前的白皙脆弱的脖颈咬了下去! www.d884.icu。m.d884.icu 第8章 落虎穴(三) 在赫连宗英、赫野和李荁错愕的一瞬间,苏亦梨左腿一软,身子微微倾斜,竟无意又侥幸地避过了苏亦安的袭击! 随后的一刹那,感觉到大哥张口要咬死自己,苏亦梨惊得登时呆住! 赫野手疾眼快,几个大步窜过去,抓着苏亦梨的手臂将她扯回到赫连宗英身边。 他的动作迅捷又精准,震惊之后,看向苏亦安的目光中隐隐含着一抹敬佩。 果然如赫连宗英所说,苏亦安做事果决,有着异乎寻常的理智。只是今夜才知道,这份理性甚至超越人性! 然而,苏亦安的这份干脆决绝对于眼前这个无辜的姑娘,却是几倍的残忍! “小梨,别怨恨我,若你活着,只会痛……” 不等说完,赫野已经将自己的腰带揉成一团,堵住了他的嘴巴,惹来苏亦安愤恨地瞪视。 苏亦梨仍旧陷在巨大的惊愕之中,耳中如雷鸣一般,似乎没有听到苏亦安的话,既无法反应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有眼泪在无声的滑落。 她只觉得耳边还残留着苏亦安的气息,温暖中带着凉意,冷得足以令她窒息! 赫连宗英也没有料到苏亦安会有此一招,恍惚了一瞬后马上恢复一贯的平静和冷漠。 “冥顽不灵!” 失望般责备了一句,转头轻轻瞥了一眼还处于失神中的苏亦梨,又浅笑道:“你舍得咬死可人儿,我却舍不得。今夜之后我与你苏家便算有了些亲缘,不知道你们的国君对于咱们这亲事会如何看。” 苏亦安的盘算落空,心中愤怒,却难以分辨这愤怒是源于苏亦梨的“躲避”,还是赫连宗英的挑衅和言辞之下的阴谋之意。恨恨地睁大了通红的眼睛,暴起的青筋证明他现在有多努力想要吐出腰带,痛骂赫连宗英。 赫连宗英神色不变,眸光渐渐冷了下来。不再理会苏亦安,对赫野道:“咱们回去吧。苏大人心坚如铁,不论何人何事皆不能动摇,我辈佩服。” 赫野拽着绳子,将还坐在地上的李荁拉起来,又扯过苏亦梨,一手推着赫连宗英的轮椅,一手拽着两个失魂落魄的女子,离开了山洞。 不仅是苏亦梨,便是李荁看到苏亦安的行为,也吓得失了神,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这样做到底是为苏亦梨的清白着想,还是断了赫连宗英对他的威胁,李荁一时竟判断不出。 直到被带进赫连宗英居住的山洞,一阵热气裹住浑身,李荁突然意识到,苏亦梨没有死最好,否则自己现在的处境和外面的女子一定毫无差别。 而在这里,至少面对的只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看来“行动”很是不便。 身体仿佛坠入冰窖,被热气一蒸,苏亦梨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一颗豆大的泪珠自眼中滚落,人也终于清醒过来。 她了解苏亦安做事认真的秉性,却没想到在他们二人均陷入敌人军营时,他不是想着怎么稳住敌人寻找脱身的机会,而是打算先结果了自己的性命,以免自己受了侮辱! 即便她受了侮辱,也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要用自己的性命结束别人的罪过? 受到伤害的人得不到保护,反而要以死“谢罪”? 这是什么道理! “带她进我房间。”赫连宗英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赫野便了然地应了一声“是”。 将李荁的双脚绑住,赫野扯着苏亦梨推开里面的木门,进入更里面的山洞。 李荁壮着胆子打量四周,看出这山洞像是个议事的场所,但靠着东侧的一角,却有一张窄床——该是赫野的床,而那木门之后便是赫连宗英的休息之所。 轻轻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今晚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苏亦安吓得她差点掉了半条魂,好在现在她是平安的…… 虽然有些对不住遭遇重大打击的苏亦梨,但赫连宗英既然选择了她,那个叫赫野的小子便是自己要应付的人。 看他的模样,与自己年纪相仿,又不多言,一路上从来没有呵斥过被俘的女子们,也许与他好好说些话,他会彻底放过自己…… 与李荁的暂时乐观不同,仍处在难以置信之中的苏亦梨还记得赫连宗英的话,他要和苏家成“亲家”——今夜她已无路可逃。 不死,就要受辱,对于还不到十七岁的苏亦梨来说,并不清楚哪个选择对自己更好,但她更惯于遵从自己的内心,而不是迎合和迁就其他人。所以,两个选择她都不想要。 即便现在的精神还很恍惚,但苏亦梨因为苏亦安擅自要了结她的性命而激起了内心的抗拒,思绪经过来到赫连宗英山洞的这一段路程的沉淀,惊惧未退完全,恨意却涌了上来。 祁国国君不问她的意愿便指了婚,还自以为是对苏家的恩宠; 苏秉承不问自己的意愿便领了旨,将自己当成稳固苏家地位的工具; 苏亦安不问自己的意愿,便要提前结束她的生命来避免受到非人的侮辱,美其名曰避免自己受苦; 赫连宗英不问自己的意愿,便要利用自己的身份攻击身为重臣的苏秉承…… 这些男人没有一个将她当成平等的人看待,一切只从自己的利益出发,而她,只是实现他们利益的工具。 仅此而已! 恨意仿佛那火塘中旺盛的火焰,在身体里越窜越高,直冲脑门。 活下去! 自己做主! 苏亦梨心中大声呐喊着,汹涌的气力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双腿的力量仿佛被抽掉一般,缓缓地跌坐在地上。 倒下的那一瞬,她看到赫野的右脚跟抬了一下,似要走向自己这边,但只有一瞬,脚跟便又落回原地。 说不上是失落还是遗憾,苏亦梨不堪打击似的越来越委顿,身子一歪,美目一闭,倒了下去。 赫连宗英淡漠地看着昏迷的苏亦梨,目光从她憔悴却仍不失美丽的脸庞慢慢向下,直到她裸露在粗布单裙外的细白骨感脚踝,又抬头瞥了一眼木门之外,说道:“抱到床上去。” 赫野眼波微动,却仍是毫不犹豫地服从了赫连宗英的命令,将瘦弱的苏亦梨轻轻放到赫连宗英的床上,倒退到木门边,转身离开。 “外面的赏你了。” 在赫野的手放到门把手上时,赫连宗英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谢二王子。”赫野木然地谢赏,走了出去。 李荁乖乖地坐在地上,向木门的缝隙探望着,见赫野出来,脸上的忧色越发明显,瑟瑟地缩了缩身子。 木门不隔音,虽然听不懂赫连宗英的话,但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赫野在门前停了片刻,这才迈步走向李荁。 李荁强忍住尖叫,只是越发收紧自己的身体,一双无辜又哀伤的大眼祈求般地看着赫野,却没有出声。 就她观察,赫野平素寡言少语,只在关键时刻为赫连宗英发声,更对赫连宗英的命令一一执行,从未违抗过。而赫连宗英实在是个惹不得的角色,淡漠又冷酷。今夜他逼得苏亦安要咬杀苏亦梨,令李荁看到了赫连宗英更为残忍冷血的一面。 在这种情形之下,李荁即便想开口向赫野求情,也不敢隔着一扇不隔音、随时都会被赫连宗英听清的木门来张口。 赫野看着似乎要将身体挤进石壁之中的李荁,心里担心的却是外面那些已经被糟蹋的无辜女人们。 赫连宗英和赫连宗雄是骊戎部下一任大酋长的竞争对手,在赫连宗雄折戟卧虎关后,赫连宗英立即看准机会来到龙溪谷,希望能攻克祁国最为坚固的关隘——屏溪关。 因赫连宗英的身体原因,他在军中没有心腹,虽然藏兵龙溪谷的主意是他向骊戎大酋长赫连齐山提的,但埋伏在龙溪谷的将士全部隶属于赫连齐山。 而且,藏兵一年多,没有任何作战部署,只命令他们探查屏溪关的藏粮地,却又始终查不到,十分挫败,尨驹这些将士心里早已有了怨气。没有军功又身有残疾的赫连宗英的出现,摆明是要与赫连宗雄争功,更是与这里的将领尨驹争功。 天生慕强的骊戎部战士对于只能坐在轮椅上的赫连宗英自然无法心悦诚服,所以在尨驹派精锐出去烧杀祁国百姓并掳掠妇女时,闻讯赶去阻止的赫连宗英最终妥协了。甚至面对尨驹等人对他身体的嘲讽,赫连宗英也无法还击,只能任由尨驹和将士们当着他们二人的面,凌/辱那些可怜的女人。 赫野是骊戎部奴隶出身,因聪明机灵,身手矫健,八岁时被赫连齐山发现,留在赫连宗英身边照顾他的一切。 赫野太清楚奴隶的苦楚,更知道被折磨的女子的痛苦,所以内心深处对她们很是同情。 但赫连宗英对他和他的母亲恩赏有加,他不能违背赫连宗英的命令,对于这些祁国女子的遭遇,他也只能用冷漠掩饰他的怜悯。 心中轻叹一声,赫野只瞥了李荁一眼,便转身向自己的床榻走去,准备闭目养神,同时思考要如何利用眼前这两个女子敲开屏溪关的关门。 在李荁惴惴的目光中,赫野刚坐到床边,便听到赫连宗英发出一声低沉的惊讶:“你醒着?!” 赫野一惊,身体弹起,转瞬便推开木门进了赫连宗英的房间,只看到苏亦梨欺身压在赫连宗英身上,双腿别住赫连宗英的右臂,一双被绑着的双手握着赫连宗英的随身匕首,死死按在赫连宗英的心窝处,任凭赫连宗英的左手如何用力去扳她细瘦的双臂,依旧纹丝不动! www.d884.icu。m.d884.icu 第9章 落虎穴(四) 眼看赫连宗英已经没有还手之力,还在门口的赫野右手迅速从腰间拔出匕首,以迅雷之势掷向苏亦梨手臂,同时扑向苏亦梨! 苏亦梨所有精神都贯注在赫连宗英身上,完全不在意袭来的匕首! 方才,她是有意佯装昏厥,希望能躲避赫连宗英的算计,趁赫连宗英和赫野失去防备之际,制住腿脚不便的赫连宗英。 赫连宗英所在的山洞没有特别多的士兵守护和巡逻,只要能偷袭赫连宗英和赫野成功,苏亦梨相信自己可以顺利逃出去。 然而,当赫野离开后,赫连宗英竟然马上便撑着身体坐到了床上,去解她的腰带。 无奈,苏亦梨只得提前发动攻势! 身体瞬间蜷缩,捆绑在背后的双手便从脚下翻过来到了身前。 她已仔细观察了赫连宗英几日,知道他腰间始终挂着一柄精致的匕首。双手绕到身前时,赫连宗英已经发觉不对,伸出右手要擒住她的手臂。但苏亦梨早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挣脱束缚的动作,此时做起来一气呵成。 见赫连宗英右手伸来,原本蜷在胸前的双腿立时分开,将他的手臂绞住,一翻身,便用整个身体的力量将他的右臂压住。 同一时间抽出他的匕首,刺中他的心窝! 赫连宗英遭遇猝然袭击,只来得及用左手握住苏亦梨的手腕,尽全力阻止她刺下匕首! 饶是如此,匕首也已经刺入他心窝半寸。在双方使出浑身力气的力量角逐中,匕首锋利的尖刃似乎也在颤抖,血已经染红了匕首周边的棉衣。 就在此时,赫野的匕首飞来,毫无阻碍地钉进苏亦梨的右臂,刺了个对穿。 苏亦梨的身体只有微不可查的一点抖动,仍旧不为所动地继续施加力量,争取在赫野冲到身边前,先将赫连宗英刺死。 但是,赫野的速度太快。匕首与他,几乎只差了一个眨眼的瞬间! 李荁听出房间的异声,跳到门边时,只看到躺在床上的赫连宗英自赫野和苏亦梨的纠缠中滚了开去,而赫野左手的匕首倏地刺进苏亦梨的右胸口,深没至柄! 她没有看到的是,苏亦梨已然完全豁了出去。在赫野拔出她手臂上的匕首刺向她胸口时,她本能地偏了偏身体,避开了自己左侧心脏,而她手里始终没有松开的匕首,也已经刺进了赫野的腹部。 李荁惊得张大了嘴巴,尖叫声却被她的双手捂住了! 苏亦梨会刚烈到这个程度,令李荁害怕! 害怕苏亦梨死,害怕她牵连自己! 如果她现在惊叫,只会惹恼那些蛮人。他们的二王子被苏亦梨刺伤,那些人一定会以此做借口,撕碎她和苏亦梨! 在赫连宗英没有发出命令前,李荁抱着侥幸,极力掩住了自己的声音。眼中不断涌出的眼泪证明,她现在怕得要死! 赫野看着苏亦梨眼神始终坚定、带着极大的恨意和决绝瞪着自己,嘴角的鲜血缓缓浸出,慢慢的,口中流出的鲜血越来越多,带着越来越多的血沫,却挤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内心竟有些悸动。 再低头看自己的腹部——虽然苏亦梨双手握匕首,方向不顺畅,但在决死之中,下手当真狠辣,竟也直没到柄! “愣着做什么!快进来救人!” 四个人,两个重伤,一个心思百转,只有赫连宗英还保持着他的冷静,对着李荁低声吼了一句! 李荁一怔,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扭头看向外间,以为她身后有骊戎的士兵进来。 然而,外间山洞并没有人,这里,仍旧只有他们四人。 “叫你呢!傻了么!” 赫连宗英沉着脸,凶狠的目光落在李荁身上。 李荁这才确认赫连宗英是在和她说话。 我不会死!赫连宗英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李荁瞬间醒悟。 因惊吓而绵软的身体突然有了力气,李荁用力地快速跳进房间。 赫连宗英已经坐起身,一手按着赫野腹部的伤口,一手抽出赫野腰间的佩刀,对李荁道:“想好好地活命么?” 李荁看着眼神已经迷蒙的苏亦梨,止不住眼泪,慌乱地点头。 看出李荁的怯弱,赫连宗英命令李荁背转身面对自己,手起刀落,割断李荁手腕和脚腕的绳索,指挥她去旁边的木架上取来药箱。 “先为……二王子止血……包扎。”赫野努力放慢呼吸,轻声道。 “皮外伤罢了,先拔你的匕首。”赫连宗英一面暗中防备李荁,一面盯着赫野的伤口,还瞥了一眼旁边的苏亦梨。 “我……自己来!”赫野也知道眼前的状况必须抓紧时间,不再多说。 苏亦梨虽然还半睁着眼睛,但眼神已经失焦,显然已陷入昏迷,但她双手仍紧紧握着刀柄,便是赫野这般的手劲,也不敢轻易去掰开她的手指,以免刀刃窜动,加剧自己伤势。 赫连宗英快速用刀割开赫野的上衣,露出仍带着少年单薄骨架、却已被薄薄肌肉覆盖的精壮感的赤/裸上身。 血已经流出不少,赫野视而不见,缓缓闭目做了一个悠长的呼吸,一手握紧苏亦梨的拳头,一手握紧她的手腕向外一推,匕首瞬间被拔出! 赫野松手的瞬间,苏亦梨的身体缓缓歪倒在床榻上,像一摊软泥。 鲜血,顺着看起来并不狰狞的伤口汩汩而出之际,赫连宗英已经将掌心的刀创药按到了伤口之上。 赫野屏住呼吸,强忍住痛楚,脸上的冷汗已经顺着脸颊流到下颌,再坠落下来,滴在正熟练为赫野包扎的赫连宗英的衣袖上,倏忽不见。 “她……还救么?”转过目光看向脸色已然煞白的苏亦梨,赫野有些乏力地问道。 “救。”赫连宗英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一个弱小的女子,竟以一命伤他主仆二人,赫连宗英还从未见过这等勇烈的女子。 原本留下胆小的李荁一人,也可以继续他的计划,但莫名的,他便说出了“救”字。 苏亦梨伤势比起赫野,重得太多太多。 赫野这一匕首为救赫连宗英,是算准了要她命的,匕首穿过苏亦梨右侧锁骨下方三寸之处,几乎破背而出! 拔出匕首的时候,刺眼的红色与白皙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李荁只觉得苏亦梨的伤口像是倒了的水壶口,鲜血汹涌,只看得自己眼前血红一片,心中一阵模糊,双腿一软,竟然“嘭”地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好在伤药都在两主仆手边,李荁已无关紧要,赫野咬紧了牙关将已被赫连宗英包扎好伤口的苏亦梨安置在床榻一侧,才缓缓跪倒在床边,平复伤口的剧痛,并给自己提神。 依次扫过三人,赫连宗英的目光最终从脸色苍白的赫野脸上落到自己的双腿上,伸手用力拧了拧自己的大腿,双手转着轮椅的木轮,到了赫野身边,要将他扶到床上。 赫野疼得无力说话,只咬紧了嘴唇摇头拒绝,不敢僭越。 “躺床上——”赫连宗英道,“两个一起,方便照看。” 费力地将赫野扶到床上,再次确认赫野的伤口没有因他的拖动而恶化,赫连宗英重新坐回到轮椅里。 今夜发生的事决不能让尨驹及将士们知道,否则,自己军功未立,却已先损了自己的心腹,相比之下,还不如大哥与卧虎关的祁兵热血厮杀的失败来得光荣,父王必会嫌弃。 这一次无意掳得了苏亦梨,不仅让赫连宗英有了接近屏溪关的主意,甚至有了深入祁国的想法。 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仅没有打乱赫连宗英的心绪,反而令他更加亢奋,开始沉思起来。 不久,地上的李荁动了动,醒了过来。 赫连宗英分神瞥了她一眼,淡淡地命令:“外间有水有盆,兑些温水来给他们擦擦身子。” 李荁偷偷打量一下赫连宗英,他已换了一身衣服,想来是自己包扎了伤口。咬了咬嘴唇,李荁心中暗忖,现在只有她和行动不便的赫连宗英二人,如果她能杀了赫连宗英…… “别想会让自己掉脑袋的事,床上躺着的那个是前车之鉴。”赫连宗英看穿了她的心思,冷冷道。 李荁偷偷瞥了一眼靠在床头、眼睛半睁半闭的赫野,暗暗咽了口口水,动了动还有些麻木的双腿,颤巍巍地站起来,慢慢地挪向外间。 她没有苏亦梨那样的身手,也没有苏亦梨那样的胆量。 擦拭苏亦梨伤口周边的血迹时,李荁的手抖得厉害,心也揪着。眼前没有一丝反应的苏亦梨连呼吸都是微弱的,似乎随时会死去。想到她们大半年相处,她却无法帮她一丁点小忙,心中惭愧。 同时,她仍旧害怕,苏亦梨若死了,她在赫连宗英这里是否还有生存的价值。 “小梨,你要醒过来,好好的。”李荁情不自禁地喃喃着。 赫连宗英斜瞟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被温水打湿的布巾刚落到赫野的身上,他便缓缓睁开了眼睛,吓得李荁一哆嗦,手正抖着,又听到有人在敲山洞外间的大门。 “二王子,送柴。”门外的士兵朗声道出来意。 虽然安排了自己的心腹侍卫在洞外守卫巡视,但赫连宗英为了收买人心,下令对尨驹带领的将士一律不拦阻,可直接敲门请示。 赫连宗英和赫野自然知道,他们是来看赫连宗英的笑话。 用力捂住腹部的伤口,赫野强行提起丹田气息,中气十足地回了一声:“放在门口。” “外面冷,二王子和赫护卫不方便,我们直接放进去吧。”来人的语气已掩饰不住笑意。 赫野与赫连宗英对视一眼,知道他们必然难缠,勉力翻身下床,摇摇晃晃地走到外间自己的床边扯出一件外衣披上,有意遮掩住腹部的伤口,只露出胸膛来,再一把打开大门,用整个身体遮挡门口,淡然道:“多谢,我来。” 由于夜深,外面的火把仅够勉强照路,赫野挡住洞中的火光,使自己处于逆光之下,来人根本看不清赫野虚弱的脸色和隐隐颤抖的身体,自然也就被他故意的掩饰欺瞒过去。 “赫护卫接好。”来人笑嘻嘻地将一大捆木柴递给赫野,伸手抓住门边,用力向外推,目光顺着门缝便向山洞里张望。 赫野眉峰一挑,正要呵斥,便听到里面的李荁一声尖叫,扑倒在赫连宗英房间大大敞开的门扇前。 身上凌乱的衣衫褪到肘边,左半边白玉一般的肩膀裸露着,酥/胸在手臂的遮挡下若隐若现。而在她肩头,缓缓渗出一圈血迹,似是咬痕! “赫野,取柴这么慢么,关门。”赫连宗英的声音依旧淡漠,更多了一丝不耐烦。 “多谢。” 赫野吐出两个字,将木柴单手接过,一甩手,关了大门。 若不是那士兵的脚收得快,怕是会被大门夹断。 “她受伤了。” 担心外面的人没有离开,赫野勉力撑着轻放下木柴,一边向里面走,一边镇定地说道。 “明日去配些药来便是。”赫连宗英与他默契十足地一唱一和。 “是。” 直到关上小房间的门,赫野身子一栽,砸到了尚未起身的李荁身上。 www.d884.icu。m.d884.icu 第10章 落虎穴(五) 有了赫连宗英随机应变,咬伤李荁迷惑龙溪谷将士的行为,赫野得到了一夜的安稳休息,清早刚刚醒转,便又被赫连宗英安慰着睡了过去,直到日上三竿,才彻底醒过来。 虽然伤势不轻,但有些事必须赫野出面去做。 赫野用力拍打脸颊,使得整张脸重新染上浅浅的红润,这才打起精神去伙房取了食物,又去医官那里取了大量内服外敷的药膏,返回山洞。 下午,下雪了。起初是绵绵细雪,到了夜间,便成了鹅毛大雪,被越来越大的西北风裹挟着,铺天盖地。 去年便呆在谷中的将士最讨厌下雪,因为大雪会让动物藏匿起来,他们餐餐不能离肉,自然恼怒。 但赫连宗英却喜欢这场大雪,不用出门,可以让赫野有更多的时间养伤。赫野跟在他身边十年,是他最器重的左膀右臂,此番被苏亦梨困兽反击,他很自责。 若不是留着苏亦梨还有用处,他当时便会将苏亦梨和李荁斩杀,为赫野出气。他告诉赫野——这个大亏,他一定会为赫野讨回来。 赫野只是平静地谢恩,请赫连宗英以大局为重。自己没有保护好赫连宗英,更被苏亦梨偷袭得手,实是失职。 主仆二人知悉彼此的秉性与心意,也不多啰嗦,只盼着苏亦梨能保住性命,以便他们今后行事。 一晃便过了四日,又入了夜。 李荁一个人照顾两个病人、服侍一个王子,几乎四天未合眼,此时已沉沉睡去。 赫连宗英坐在外间,一边看着李荁,一边守门,防备任何意外。 赫野连睡三日,此时已没了睡意。但赫连宗英不准他下床,避免刚刚结痂的伤口裂开,所以,他只能奉命躺在床上。 听赫连宗英说,这四天苏亦梨的状况并不好。人始终昏迷,高热不退,呼吸越来越混浊,时常伴着呛咳,并咳出一块块瘀血块。 不能让医官知道他们的事,自然也就无法判断她的伤势恶化程度,赫连宗英虽然不说,但坚定的眼神在看着苏亦梨时,会隐现波动,李荁红肿的眼睛始终没有消过。在他们看来,苏亦梨的大限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一步步逼近。 这里是军营,赫连宗英为了表现自己愿与所有将士同甘共苦,只为自己准备了一床被褥。 苏亦梨与赫野两败俱伤时,两人的鲜血染了背面,现在能用的只有赫野的一床被,苏亦梨与赫野一同盖着。 毫无睡意的赫野感受着贴在身边的那具温暖又脆弱的身体体温,已有些意马心猿。 四天前那夜,苏亦梨面对自己的攻击毫不退缩,赤红着眼睛在同一时间用匕首刺伤自己,那双含着泪却始终隐忍着不肯令泪落下的倔强神情,与那干脆的同归于尽的刺杀动作,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人,矛盾得令他难以置信。 缓缓撑起身体,随着自己起身,被子被掀开,露出苏亦梨的一截雪白肩膀。 没有赫连宗英在,赫野的目光不再隐藏放肆,仔仔细细地看着苏亦梨姣好的面庞。 顺着她微蹙的眉心落到紧闭的双眸,目光再滑向鼻尖,双唇,直到下颌。 记得刚看到她时脸颊还有些圆润,但这几日折腾下来,已明眼可见地消瘦下来。 失血很多,苏亦梨的脸色苍白,唇色也苍白,但高热令她的两颊微微泛红,看起来有一丝脆弱的柔媚。 目光再向下,是她白皙的脖颈。 看得久了,似乎能看到她颈间血脉的微微鼓动。 过了年,赫野便十九岁,在骊戎,这已经是做爹的年纪,但他跟随在赫连宗英身边,看过的女子不少,真正近距离接触的,竟然只有眼前这一个。 手指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苏亦梨的颈间,隔着单薄的皮肤感受那血液一股一股流动不息的微弱又坚韧的力量,赫野有些心动——她好美! 手指仿佛着了魔,不受控制地贴着苏亦梨的脖颈继续向下缓缓划动…… 她如果真是自己的女奴——不!不是女奴,是女人,倒也不错。赫野忍不住想着。 眼前闪过那夜,当赫连宗英割开苏亦梨的衣襟,露出雪白的胸脯和殷红的伤口时,那种白与红强烈的对比,令他当时心神一荡。 虽然只有一刹那,但赫野此刻仍记得那种微妙的感觉。 手指落到苏亦梨的锁骨之下,在包扎她伤口的生布边缘上慢慢的滑动。 这是一具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身体,与她一样身体的人,令整个谷内的将士们为之疯狂。 赫野对那种疯狂得令人沉闷气喘却心花怒放的感觉一知半解,他知道,男人们很享受,乐在其中,乐此不疲。 年轻的心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着,赫野甚至能听到那轰然的、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自己的心跳声。 手指还要继续向下,却突然停了! 身边人的呼吸急促起来。与之前不同的是,赫野看到她的手臂在轻轻的抖动! 赫野倏地缩回手臂,脸色一红,像做错事被人发现般有些紧张,更加用心去仔细观察苏亦梨的反应,希望不是自己惊醒了她。 看了片刻,苏亦梨没有醒来的迹象,倒像是做了噩梦,额头有细汗渗出。 已然冷静下来的赫野心中没了绮念,便又恢复了平素的安静与沉默,头脑又清明起来。 他突然怀疑,苏亦梨咳血的时候是清醒的,只是没有睁眼而已。这个姑娘行事,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直接。 那么,她刚才是否…… 缓缓的,苏亦梨睁开了沉重酸涩的眼睛,首先迎上的,是一双黑沉沉、波澜不惊的眸子。 赫野的眼睛。 下一瞬,苏亦梨的眼神突然锐利,左拳倏地挥了出去,直捣赫野腹部的伤口! 苏亦梨并不是第一次醒来。 正如赫野所料,苏亦梨每次剧烈地咳血,人都会随之清醒,虽然很快便又昏睡过去,但在那短短的清醒时刻,苏亦梨抓住一点一滴的机会鼓励自己——活下去!逃出去! 为此,她每一次醒来都会努力去感受周遭的人和事,全部记在心里。 即便再次醒来时记忆已经模糊,然而不停地重复记忆的结果便是——她知道除去这山洞的四人,外人并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而且,她记住了有个人与她盖一床被,一起昏睡。 受重伤的,还有赫野。 身边的人,是赫野。 杀了赫野,或者加剧他的伤势,赫连宗英只怕连李荁也打不过。 赫野比自己的伤势轻,想要杀掉他或再次重伤他,必须趁着他伤势未愈,对自己没有防备之时! 迷迷糊糊之中,苏亦梨满脑子想的,都是逃跑的计划。在这样执着的坚定意念之下,她的身体以一种令人震惊的、顽强的毅力在凝聚着精神和力量! 直到方才,她感觉好似有一点火苗在她颈间游走,一直蔓延到她伤口上方,逐渐变成一团烈火,缓缓地舔舐着她的肌肤,令她有些痒,更有些紧张,担心自己再不醒来,便会被烈火吞噬。 于是,她努力地、努力地提醒自己——睁开眼睛!积蓄力量!终于能感觉身体的力量,手臂的力量,还有身边人的位置和轻微的动作。 成败在此一举…… 然而,左手腕倏地落到一只温热干燥又粗糙的手掌之中,被紧紧钳住! 赫野吃过一次亏,更是对苏亦梨所有怀疑,自然时刻防备着。伸手一捞,便捉住了她的细腕,才发现,她的力气并不大——毕竟,她伤势之重,仍在生死之间徘徊。 但是,赫野握着她伶仃的手腕,却觉得她一定会活下来! “想活,别出声,别挣扎。”赫野低声说着。 看着赫野黑沉沉、仿佛深渊一样宁静又令人目眩的眼睛,苏亦梨知道自己又失败了。 她无法挣扎,刚才的偷袭已经用尽她这四日积攒的所有精神和力气。 手中的细腕像软泥一样坍塌,眼前那双刚刚醒来爆发出精光的双眼像是突然蒙上一层雾,迷离起来。 赫野心中清楚,眼前这个倔强的姑娘这四天积攒的所有心血和气力都已耗尽,暂时妥协了。 然而,她没有血色的双唇还在微微翕张,赫野戒备着附上耳朵,才听清她如蚊呐般的质问:“你……不是坏人……为什么……要……为虎作伥……” 赫野心中突然忍俊不禁。 动手不行,又改为动口,这姑娘执着得令他竟生出了一点敬意。 “立场不同,何来‘为虎作伥’。”赫野淡漠地反驳。 “百姓无辜……却……被……视如草芥……肆意……毁灭……欺凌……禽兽!”苏亦梨尽量发出自己愤怒的声音。 “人性比兽性复杂。”赫野沉沉地说道。 顿了顿,正视着苏亦梨因高热而带着水雾的眸子,显得她脆弱又无辜,赫野忽地生出一点恶意,故意问道:“苏亦安要杀你,你觉得他是禽兽么?” 一句话刺到了苏亦梨最深的伤口,令她痛苦地蹙起了眉头。半晌,才虚弱地顶了一句:“狡辩!” “天真。”赫野也不与她争,只是发出微不可闻的一丝冷哼,无情揭穿苏亦梨心里所存的想从敌人嘴里得到满意答案的侥幸。 苏亦梨所有的精力到此耗尽,用最后的力气瞪了赫野一眼,带着失望和不甘,喃喃地赌气说道:“那把火烧起来就好了。” 赫野并不知道苏亦梨在梦中以为身体着了火,现在见自己不敌赫野,反倒希望火烧起来,一并吞噬了他们,自己便不会太吃亏。 看到她又昏睡过去,赫野反复思考她是否话中有话,难道她们这些女子在他与赫连宗英不知道的时候有过什么密谋! 这些女子虽然看似柔弱,但到了决死时刻,难保不像苏亦梨一样,会作出什么惊人之举! 还是要防备一下! www.d884.icu。m.d884.icu 第11章 落虎穴(六) 赫野将苏亦梨醒转后说的最后一句话当做苏亦梨的梦话说给赫连宗英,提醒赫连宗英注意军营中女子的动向。 赫连宗英只是点头,却未置一言。 他不认为这些柔弱的女人们能改变什么,刚烈如苏亦梨,下场已如此,谁还敢忤逆于他。 另外,得知苏亦梨还有反抗的精力,赫连宗英心中的隐忧彻底放下。对于这个浑身如同带着刺的姑娘,他倒是有些心动。 半个月后,因为临近骊戎部的年关,尨驹要求所有女奴参加劳作,准备迎接新年。 赫连宗英不想为了苏亦梨一人而与众将士疏远,更是想利用苏亦梨的伤势——对外,他声称苏亦梨想要反抗自己而受到惩罚,因此重伤——来警告军营中的女人们,不要轻举妄动。 时隔半月,当女子们再次看到憔悴瘦削到几乎脱形的苏亦梨从赫连宗英的山洞走出时,确实被惊骇到了。 赫连宗英原本在众将士眼里只是一个来抢夺军功的废物,如今看到残废如他,却将苏亦梨折磨得不成人形,对他不仅没有生出同为男人的好感,反而越发厌恶起来。 但这厌恶并没有令他们对苏亦梨生出一点怜悯心,倒是众人得知苏亦梨乃是苏亦安的胞妹,祁国大司农的长女,更存了心要欺侮她一番。 然而苏亦梨此时只剩半条命,风一吹都会倒,在被两个普通士兵推进到隐蔽处欲逞兽/欲时,被尨驹看到,狠狠地教训了两人,其他人这才收了欺负她的心思。 尨驹看似粗鲁,实则倒也有一分细心。在赫连宗英对他说苏亦梨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后,他花了几天时间来思考这其中的门道,终于理顺里自己要走的路。 赫连宗英虽然看似残废,但头脑的确比其兄长赫连宗雄聪明许多。赫连宗雄在卧虎关弄得灰头土脸,寸功未得,而赫连宗英这边却先是抓了苏亦安,又抓了苏亦梨。 苏家这兄妹俩的身份,可以做很大的文章。他虽然不会,但赫连宗英会。以赫连宗英的身体条件,想要建立功勋,就必须要敬重他尨驹。所以,赫连宗英的功劳,就是他的功劳,赫连宗英的人,他自然也就给一分面子。 强调任何人不得欺辱苏亦梨,否则以军法论处后,尨驹安排将将才能起身活动的苏亦梨去伙房,做一些烧水之事。 苏亦梨倒是没有一点抗争,每日里咬着牙添柴添水,虽然无法负重太多,但也没有耽误什么功夫。坐在灶塘边,火焰烤着腿脚,倒也不冷。 十一月二十五,有一个百人小队悄悄地进了山谷,每人肩上都挑着两个大箩筐,直奔伙房。 箩筐里有一半是山芋和果子,另一半是一条条肥大的冻鱼。 骊戎的大部分土地都是草原,大的湖泊不多,是以并不盛产鱼类。自从抢过祁国的鱼干,将士吃过后便对那不同于干肉的细腻口感念念不忘,所以,这些鱼,都是从祁国抢来的。 而果子是从山里摘的,山芋,则是他们自己种的。 赫连宗英当时建议藏兵龙溪谷时,便是两步安排。大部分人藏在龙溪谷,很少一部分士兵装作祁国流民,就近混入祁国边境地区,开荒种地。 他没有像赫连宗雄一样不断派人进入祁国而引起高宴的警觉,所以这些种地的士兵直到现在仍没有暴露身份。 他们不仅可以在春夏秋三季供应龙溪谷蔬菜,还能直接打探祁国国内动向,苏亦安送粮的消息便是他们事先探出的路线。 这些士兵来龙溪谷与回家无异,见到谷中竟然有这么多女子,眼神不由得便热切起来。 与其他女子不同,苏亦梨和李荁到底是赫连宗英的“女人”,所以每日里劳作完毕,她们二人仍旧要回到赫连宗英的山洞中休息。 李荁看到那些士兵眼中流露出的灼热光芒,事情堪堪做完,便扶着苏亦梨快步离开伙房。 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骊戎军为了掩饰行藏,山谷里的火把不多。加之天上飘着细雪,更将火光遮挡得明明灭灭。 押送他们的士兵不说话,只催促他们快些走路,然而,三人摸着黑走到偏僻的弯路一角时,那士兵却突然一步靠到她们身后,伸手捂住她们的嘴巴,将她们掳到山石缝隙中,在她们耳边低声道:“不要叫,否则叫你们血溅此地!” 二人冷不丁受袭,吓了一跳! 祁国话! 苏亦梨和李荁曾分别试探过,押送她们的骊戎士兵不会说祁国话! 这人不是往日那个押送他们的士兵! 而且,这人身上弥漫的杀气比寒冬更冷,苏亦梨是习武之人,能够清晰地感觉出他的杀意。 李荁做皮肉生意,更懂见机行事——这个人很可能是来救她们的,怎会自己叫破这个机会。 即便这人是骊戎士兵,假意用祁国话来套近乎,再行不轨之事,她们也无力反抗。天如此黑,谁杀的她们难以调查,更不要说为了两个奴隶,尨驹怎会去调查。 即便苏亦梨对赫连宗英有重要作用,他也不会在她们“自然”死掉的情况下再得罪谷中将士。 知道自己跑不掉,打量了一下四周,二人不明就里却识相地连连点头,答应了对方的条件。 “听说你们是二王子的女人?” 男人没有马上松开手,只是继续用地道的祁国话问着,语气很是轻佻。 苏亦梨只觉这问题刺耳,抵触又不悦地晃了一下头,然而,李荁却点了点了头。 男人感受着二人不同的反应,神色凝重地扫了一眼李荁的后脑,最终把目光落在苏亦梨身上,缓缓将双手自她们的唇上移开,转而扭转她们的身体,令他们面向自己,问道:“还听说有一个不从二王子的女奴,结果被二王子调/教了,是你么?” 苏亦梨和李荁随着他的手劲慢慢转身,正好看到他舌头舔了嘴唇一圈,露出饶有兴趣的笑容。 哪怕光线昏暗,苏亦梨和李荁仍能感觉到对方眼里那盛不住兴致的光芒,溢了出来。 他在这样的暗处堵截她们,目的已昭然若揭。 半晌,苏亦梨只是皱眉打量那个人,没有说话。 那人竟然也不着急,只是站着,似乎很有耐心地等着苏亦梨回答。 李荁脸色阴郁,拳头一握再握,几次之后,才向前迈出一步,将苏亦梨挡在身后,小声哀哀地说道:“我的妹妹有伤在身,大人若有吩咐,小女子做便是了,请大人让我妹妹先回去,可好?” “让她回去报信,请二王子来么?”男人一挑眉,呵呵地低笑道。 “大人说笑了,我们身份低微,哪里请得动二王子纡尊降贵……”李荁垂下眼帘,幽幽说道。 她没有看到,在听到“身份低微”四字后,苏亦梨的眉头皱得更紧。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不如开门见山吧。”苏亦梨突然开口问道。 李荁显然不知道苏亦梨的打算,面对有绝对压制力量的男人,苏亦梨却如此强硬,她很是惊讶,双腿甚至有些发软。 “这么主动!”男人不怀好意地轻笑一声,稍微向苏亦梨倾了倾上半身,放轻了语调,仿佛在耳边呢喃一般,说道:“既然这样,找个地方快活一下如何,哥哥我喜欢主动又‘刚烈’的。” “好呀,你想去哪里?”苏亦梨竟放软了语气,带着甜甜的懵懂气息问道。 男人没有料到她如此大胆,眼角一跳,说道:“跟我走。” 李荁怎样也拉不住苏亦梨,只得瑟瑟地与她跟着男人走到一处更隐蔽的山石缝隙间。 男人伸出长长的手臂抵住对面的山石,将她们二人困在石缝中,呵呵一笑:“这里很好,又挡风寒,伺候好哥哥,哥哥今后在军营里照看……” 未等他说完,“啪”的一声,耳光响声在夜里听来格外清晰。 一瞬间,猝然挨了一个耳光的男人和看到苏亦梨打人的李荁呆立当场! 半晌,无人说话。 料峭寒夜,气氛死一般凝重,只有远处山谷里偶尔的一声狼嚎,提醒三人他们还活着。 黑暗之中,男人的目光狠戾,眉毛几乎拧在一起,显然已气愤至极,却没有还手,更没有呵斥。 “蛮族人野蛮无耻,绝不会轻饶反抗他们的人。况且,他们从不将当众苟合视为无耻,你百般试探我们,却又不动手杀我,必是另有目的。此地僻静至极,你现在可以露出原本的面目了。” 苏亦梨眸光熠熠,终于冷冷地低声道。 男人眼神里的杀机一闪而逝,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不动手?!”轮到苏亦梨挑眉,低低地冷哼一声,喃喃道:“看来的确是有目的。” 顿了顿,才又缓缓说道:“你不是蛮族人。” 又是一阵沉默。 暗夜里,没人发现,苏亦梨浸满了汗水的右拳脱力似地缓缓松开——她猜对了。 男人似乎因为苏亦梨戳穿了他的心思而失去主动权,一时有些不适,表情露出一丝诧异。 片刻后,男人收敛了戾色,肃然轻声道:“我叫顾闯,吉村人。” www.d884.icu。m.d884.icu 第12章 落虎穴(七) 苏亦梨和李荁身体一抖,不是因为天寒,而是因为心寒。 顾闯,是吉村林大娘的儿子。林大娘被带到这里受辱,当晚便含羞自尽。她们二人被关在赫连宗英的山洞,也是前几日被放出来后才知道这个噩耗。 眼前人的口音和谷中其他吉村女子的口音一致,又能准确说出林大娘儿子的名字,更没有对打了他一巴掌的苏亦梨做过分的事,显然,他的确是顾闯。 见她二人发愣,顾闯主动问道:“听说你们也是从吉村被抓来的?” “你是不是想找林大娘……”李荁讷讷地开口,却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 “是,她怎样了?”顾闯略微急切地追问。 苏亦梨与李荁对视一眼,又看了看顾闯,压下心中泛起的疑问,沉默下来。 “到底怎样了?”顾闯再次追问,“我没找到我娘,她是不是……逃走了……” “逃走了”三个字,顾闯说得极轻,带着自欺欺人的一丝侥幸期待。 苏亦梨和李荁还是沉默,沉默让顾闯几乎忍不住要暴躁。 深吸一口气,顾闯到底还是压下了悲愤,喃喃自语般说着:“我……知道了。” “你……你别难过……林大娘她……没受……委屈……她……她……” 即便是在昏暗中,李荁还是看出了顾闯的失落与伤心。不忍他胡思乱想,李荁出自善意,向顾闯撒了慌。她本想继续说林大娘“很是刚烈”,然而话到嘴边转了几转又吞回到肚子里。如果说林大娘“不忍受辱而刚烈自尽”,那她们这些留在谷中偷生的女子又算什么?自甘堕落和下贱? 内心一边纠结着,一边又担心顾闯会再和其他吉村的女子确认出实情,李荁说得很没有底气。 知道李荁撒谎,也担心顾闯会继续询问林大娘相关的事情,苏亦梨马上开口转移话题:“你找上我们,不只是确认林大娘的事吧?” 如果要确认林大娘的安危,他大可去问吉村女子,却偏偏舍近求远来问她们这两个外人,这说不过去。 “你倒是聪明!是因为聪明才让赫连宗英对你们另眼相看,收了暖床,还是自作聪明地主动献了殷勤?”顾闯还没有彻底从母亲被害的事实中恢复过来,看着眼前苟活的苏亦梨和李荁,加之苏亦梨刚打了他一巴掌,又连续猜中他的心思,让他更加恼火,尖锐地讥讽。 苏亦梨没想到失去亲人的顾闯竟然如此出言不逊,丝毫不体谅她们在谷中生存的恶劣险境,在呆愣一瞬后,怒火中烧之下一扬手,又给了顾闯右脸一巴掌。 一来顾闯没料到苏亦梨会在知道自己是吉村人后再次出手,二来苏亦梨出手极快,顾闯在黑夜之中猝不及防,于是一声脆响,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右脸刚刚消下去的火辣痛感再次袭来。 第二次被打,更多了一分被羞辱的难堪,顾闯怒意更胜,右手一伸便扼住了苏亦梨纤弱的脖颈,将她按在冰凉的山石之上。 “我让你一次是因为你是祁国人,得寸进尺我可不会容你!是成了赫连宗英的女人让你肆无忌惮地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了?” 顾闯咬牙切齿地低吼。 耳中听到苏亦梨艰难的呼吸声,李荁生怕苏亦梨的身体挨不住顾闯的力量,连忙用力去掰顾闯扼着苏亦梨脖子的手指,口中连连求饶:“顾公子,小梨为保贞节差点与赫连宗英同归于尽,现在还有重伤在身,请你口下留德,手下留情,不要伤害她!” “你说什么?”顾闯一时惊愕,难以置信地问道,手上的力道也跟着收了收。 “如果不是赫连宗英身边的护卫,小梨就杀了赫连宗英了……你快松手!有本事去杀赫连宗英!” 李荁用力地掰开顾闯的拇指,因为担心苏亦梨,急得哭了出来。却又害怕被人听到,极力压抑着悲愤的哭声。 她本就是为躲避高宴的迫害才辗转沦落到此,这大半年的经历已够凄惨,却还要在这里受到同胞的侮辱欺凌,思前想后,要她如何不委屈。 脖子上的力道终于松去,苏亦梨捂着右胸的伤口,小心翼翼又努力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忍受着侵袭身体的寒凉和呼吸时伤口的痛楚。 “是她先动手打人,这会儿又装什么重伤柔弱。”顾闯其实从苏亦梨的力道上已经判断出她力气不继,也已经从别人那里知道她受了赫连宗英的重刑处罚。此时又从李荁口中得知她其实是反抗受伤,心中对她的反感和蔑视便减轻许多。 虽然嘴上仍不饶人,但却收回右手,再没有动作。 “若不是你两次言辞挑衅讥讽,怎会挨打。”平顺了呼吸,苏亦梨又不甘示弱地反击。 见顾闯肩膀一动,似乎又要动手,李荁大着胆子插到两人中间,唉声劝和:“别吵别吵,蛮人还没将我们怎样,自己非要自相残杀么!顾公子,林大娘之事我们也很心痛,你既已知道结果,便……便赶紧离去吧。” 听着李荁如同哀求般的声音,顾闯想起自己此来所为之事,立即清醒过来。 目光落到瞪着自己的苏亦梨身上,顾闯思量再三,依旧无法拉下颜面继续和苏亦梨对话——被这个女子连打两个耳光,真是奇耻大辱。 恨恨地撇下一句“你们走吧”,顾闯便要转身离开,布料,苏亦梨却在此时开口:“找上我们,是要骗赫连宗英出来?” 在这里的二十多天,苏亦梨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飞快地成长——尽力收敛过于直接暴躁的脾性,凡事都要多想一下再做决定。若不是被顾闯连番讥讽,压制不住地动了手,此时的氛围不至于如此尴尬。 但她相信自己的判断,顾闯找上她们必然另有目的。他虽然以骊戎人身份混进谷中,但危险却时刻环绕,这种时候,一定要抓紧机会了解他的目的,也许出逃有望。 果然,顾闯微动的身体停了下来,微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冷哼,然后激将似地问道:“你敢么?” 话音缓缓一落,顾闯转回头看着苏亦梨,用舌尖抵着被打得还有些刺痛的左脸颊,似在减轻疼痛,又仿佛看穿了苏亦梨的色厉内荏一般,等着她露出怯弱。 “呵!”换苏亦梨冷笑,“他出来了你能拿他怎么办?杀了他还有那么多蛮人,尤其这里领兵的人并不只是赫连宗英,你来只是为了和赫连宗英同归于尽,徒增一个死在蛮人手里的祁国人?” 顾闯没有料到弱不禁风的苏亦梨会说出如此一针见血的话,且猜中她的心思,一时语塞。 他在谷里转了许久,看到了很多同村的女子。然而,这些女子在蛮人的看管下,沉默地劳作,为蛮人洗衣,劈柴,生火,做饭,一副已然接受了蛮人虐待的模样,让他恨得差点咬碎大牙。 这些女子手里有柴刀,为什么不反抗!趁那些蛮人施逞兽/欲之时,只要一柴刀劈过去,那蛮人不死也丢掉半条命,再补一刀有何难。贞节清白和同归于尽,很难选么? 或者,寻个契机,找一些毒草种子拌到食物里,完全可以要了这些蛮人的命。 再不济,一把火烧了这山谷,总归可以烧死几个蛮人! 然而,这些女子不敢做——贪生怕死! 这也是他为什么转了一天只敢悄悄观察吉村女子的行为,却不肯与她们相认,转而来找苏亦梨和李荁的原因。 起初,他不能确定苏亦梨和李荁是否已经臣服于赫连宗英,所以才藏在暗处试探她们。苏亦梨的举动让他确认,她们很聪明,还留存着难得的勇气。 相比软弱的兔子,他自然会选能“挠人”的猫。即便这两只猫也弱小得可怜,但他的目的只需要两只猫做饵,没指望她们能变成母老虎。只是没想到这猫如此泼辣,自己竟吃了两次瘪。 咽下心中的怨气,顾闯也知道能接触苏亦梨和李荁的机会难得,不再隐瞒,应道:“只要你们能引他到我说的地点,我自会杀了他后脱身!” “不可行。”苏亦梨摇头,否决了顾闯的打算。 “为什么?” “赫连宗英身边有个身手极厉害的护卫,叫赫野。你单枪匹马,即便能打赢他,也不可能瞬间将他制服,被他叫人来,你逃不掉。” “偷袭就要出其不意,只要你们配合,老子……咳……我有绝对的把握能悄无声息地干掉他们!”因为不再防备苏亦梨和李荁,顾闯有些忘形,更不再隐藏他的恨意。 他年幼失去父亲,是寡母将他一手养大,得知母亲丧命,顾闯发誓一定要手刃仇人,为母亲报仇。 苏亦梨捂着右胸的伤口,低声缓缓说道:“第一,你最好还是高估一下对手,免得自己没有后路。第二,逼死林大娘的不是赫连宗英,是尨驹,要杀,也要先杀尨驹。第三,你一人孤勇,即便报了仇,陷在这虎狼窝中出不去便算了,很可能连累其他吉村的乡亲们也丧命,得不偿失。” 这里的骊戎将士,会说祁国话的不止赫连宗英和赫野两人,偶尔与吉村的女子们会用祁国话对话,久而久之,便知道这里真正的领军将领叫尨驹。 “你怕死!”顾闯脸色阴沉,很是不悦。 李荁正要为苏亦梨辩解,苏亦梨已开口道:“我有更好的办法,你可以为林大娘报仇,还可以救走吉村的乡亲们,你可愿意听。” 顾闯眉头一簇,有些迟疑。 苏亦梨在寒夜里站得久了,身体有些吃不消,加上刚才被顾闯扼住了咽喉,短暂窒息时加剧了伤口的痛楚,此时伤口一阵阵抽痛,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看出顾闯怀疑自己,苏亦梨缓缓吸气再缓缓呼出,轻声道:“你既混了进来,自然有自保之法,我的计划一时半刻也说不完,今夜已耽搁一些时间,未免赫连宗英起义,你且先回去,明日再说。” 顾闯眸光一闪,更不掩饰他对苏亦梨的怀疑。 “我是大司农苏秉承的女儿,名叫苏亦梨,赫野被我刺伤,你无需怀疑我,我比你更想杀了赫连宗英和尨驹。” “顾公子,小梨说的都是真的。”李荁适时补充道。 顾闯将她二人再次打量一番,说道:“好,明日我们找机会再说。” www.d884.icu。m.d884.icu 第13章 落虎穴(八) 赫连宗英和赫野坐在外间山洞的木墩上,看着进来的苏亦梨和李荁,目光在她们身上停留了片刻,赫连宗英才扫了苏亦梨一眼,淡淡地说道:“你,跟我进来。” 话音一落,赫野已经推着赫连宗英的轮椅走向里面房间。 李荁怯怯地伸手拉了拉苏亦梨的手指,有些慌张。 苏亦梨稍微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聊做安慰,双眼却一直盯着那主仆二人的背影,脸上现出厌恶之色。 站立片刻稳了稳呼吸,苏亦梨这才松开李荁,慢慢走进里间。 赫野见她进来,瞥了她一眼,转身出了房间,并将木门关了个严实,没人看到他垂眸时眼波里的一丝波动。 赫连宗英还坐在轮椅上,靠着他的床。 伸手拍了拍床铺,赫连宗英左侧嘴角微微向上一挑,淡淡地说道:“从今夜开始,你陪我睡这里。” 听上去仿佛喝水一样自然的命令。 苏亦梨却霍然变色,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 “怎么,李荁没有和你说,早在你昏迷的时候,就已经是我的人了。”赫连宗英语带嘲笑,好似苏亦梨在故作高洁,实则早已放荡。 早在苏亦梨彻底清醒后,便偷偷问过李荁这个问题,李荁支吾半天之后的回答令她如坠冰窖! 在她昏迷之时,赫连宗英侮辱了她。 苏亦梨对此完全没有记忆,她能记得的是,她始终与赫野盖着同一床被,直到赫野伤势好转,可以下床走动后,才只剩她一人,每日里昏昏沉沉,时而沉睡时而清醒。 由于没有切实的感受,苏亦梨并不觉得自己身子已经不洁,只是对赫连宗英的行为,却发自内心地觉得恶心!憎恶! 身上的伤痛提醒她,硬来只能赔上性命,却无法为自己出气、报仇,所以,她始终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愤怒,等待机会。 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苏亦梨再次压制住自己的怒火,却略带挑衅似地反问道:“和我独处,你不怕么?” 赫连宗英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对,忘记给你看一样东西——” 随即扭头看向桌案上的一个被红布遮盖的托盘,又用目光示意苏亦梨道:“给你的。” 托盘里似乎只放了一个很小的东西,隔着红布,几乎看不出那东西的形状。 苏亦梨预感不是什么好物什,站着没动。 “专门为你准备的,不看么?”赫连宗英追问,语气仍旧淡淡的,丝毫没有一点强迫。 见苏亦梨仍旧不说话,赫连宗英叹口气,稍微抬高些声音,对着门口说道:“赫野,拿出去吧,苏姑娘不喜欢今天的东西,明日里再换一样来。” 赫野很快便推开门进来,从容地到桌案前取了托盘,离开时在苏亦梨面前站住,平静地又问了一遍:“当真不看看么?” 赫野处于房间内的逆光之下,因此眼眸极为深邃幽冷,苏亦梨看不透他的心思,却直觉他在提醒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抿着嘴唇,苏亦梨伸手揭开了红布。 一截摆在托盘正中的新鲜断指,突兀地闯入苏亦梨的眼中,即便她已做了万全的精神准备,仍无法接受这样的冲击! 胸腹内仿佛突然出现了一双手,用力地搅动着五脏六腑! 苏亦梨忍不住强烈的呕吐感,快步到了火塘边,呕了起来! 女奴每天只有一顿饭,在早上。此时已近夜半,苏亦梨吐无可吐,只是干呕。呕得眼泪连连,内脏仿佛都要吐了出来。右胸的伤口因为胸腔的抽动,狠狠地疼了起来。 “你已是我的女人,苏亦安如此对你,我总要为你出口气。”赫连宗英无视苏亦梨的痛苦,自顾自说道。 无疑,他是在告诉苏亦梨,那截断指是苏亦安的。 赫野仍旧靠着门口,并没有转身,但目光却尽力转到苏亦梨身上,正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后背。 对于这个倔强的姑娘,他已分不清自己的态度。 对于谷中所有祁国无辜女子的遭遇,赫野认为这是她们的横祸,不止她们,还有那些已经惨死的吉村村民,赫野皆心生怜悯。 但对苏亦梨,赫野却有些矛盾。 苏亦梨并非全然的无辜。她是敌人的妹妹,曾想刺杀赫连宗英,更刺伤了自己,是完完全全的敌人身份。对于苏亦梨,他始终是以敌人的身份在随时戒备。 然而,看着她单薄瘦削的背影,却又觉得她也有一丝可怜。如果她不是苏亦安的妹妹…… 转瞬,赫野又打消了心底那刚刚涌起的一点怜悯。即便她不是苏亦安的妹妹,她依然会被俘,依然会反抗,依然会刺伤赫连宗英,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并不会因为她的身份而改变。 她刺伤赫连宗英,便是他的敌人! 咬了咬牙,赫野厘清心绪,昂然出了房间。 “桌案上有水杯,吐够了漱口,上来歇息。”赫连宗英看着苏亦梨失态,倒没有幸灾乐祸,只是言辞之间淡漠的语气,仿佛在提醒苏亦梨——若仍旧抵抗,明日他还会“送”她其他的“礼物”。 苏亦梨吐无可吐,却不甘就范。磨磨蹭蹭半天,才走到桌案边为自己倒了一碗温水,慢慢地漱了口。 赫连宗英始终没有说话,等她磨蹭。冬日夜长,他有耐心。 到底,苏亦梨还是走到了床边——赫连宗英的对面,缓缓地合衣躺下去,身子外侧与床边平齐,翻身就会落地。 赫连宗英静静地看着她认命一般躺下,忍不住嘴角微微向上挑了一下。 她不是苏亦安,无法割舍亲情,无法放任苏亦安受此凌迟般的折磨。 双手撑着轮椅两侧扶手起身,赫连宗英也坐到了床上,挪动自己的身体,靠近了苏亦梨。 并不是一定要苏亦梨,但苏亦梨倔强又决绝的性格却令赫连宗英起了一定要征服她的心念。 即便知道这是自己的意气用事,赫连宗英还是放任自己这样做。 侧躺着,看着闭紧了双眼、咬紧了牙关的苏亦梨,赫连宗英忽然有些莫名的心动,竟缓缓将左手搭到了苏亦梨的腰腹之上。 手臂之下的躯体明显一僵,赫连宗英甚至可以看到苏亦梨的下颌在微微的颤抖。 抗拒和无力抗拒的矛盾在苏亦梨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使赫连宗英心中涌起一股成就感。 移动手臂,手掌覆在了苏亦梨的腹部,感受单薄布料下她混乱呼吸所引起的腹部起伏。慢慢的,手指便向上移动,搭到了她衣襟的边缘。 苏亦梨的呼吸声已经浓重起来,她紧张,却又极力控制着。 如果自己反抗,明天苏亦安会失去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赫连宗英的手掌有些凉,贴在她的腹部,像一块寒冰,冰得她浑身颤抖! 她不愿他碰触自己,至少不要在她清醒的时候! 衣襟被拉开,露出了里面的白色中衣。 苏亦梨能清晰地感觉到赫连宗英半撑起身子,此时正在居高临下地打量自己,如同豺狼盯着自己的猎物。 “我的中衣,你穿着到底有些大。” 赫连宗英喃喃地说着,手指用力,便扯开了苏亦梨的中衣。 包扎伤口的生布刚刚露出的一瞬间,苏亦梨突然翻身而起,再次扼住他的咽喉! 赫连宗英心头一突,却马上向后仰身,趁苏亦梨没有合拢双手时,挣脱了出去。 随即身体一滚,重新坐回到床边的轮椅中。 苏亦梨在反抗与屈服的挣扎中,到底还是选择了前者。 而且,一旦出手,绝不迟疑,紧跟着赫连宗英的身形扑过去! 苏亦梨情知自己又一次忤逆和偷袭赫连宗英,难逃一死,至少在赫野没有发现异样之前,杀了赫连宗英,先收个“本金”回来,死的不亏。 面对来势汹汹的苏亦梨,赫连宗英甚至来不及发声,已经被苏亦梨连人带轮椅一起扑倒! “砰”的一声,两人皆滚落在地,苏亦梨第三次掐住了赫连宗英的脖子! 又是“砰”的一声,木门被打开,赫野拖着瘫软的李荁进了房间,沉声道:“放了二王子,否则,我一寸寸剐了李荁。” 苏亦梨右胸伤口在方才的剧烈动作间已然迸裂,疼得一身冷汗,右手力道不大,想要掐死赫连宗英着实不易。 扭头看了一眼李荁,才发现赫野右手的匕首正架在她项间,随时可要了李荁的命。 “呵呵,美人若失了耳朵鼻子,太过残忍,你还是用马鞭吧。”赫连宗英被掐着脖子,勉强发出嘶哑的声音,却仿佛胜券在握似的,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赫野果然收了匕首,立时从腰间抽出马鞭,一鞭打在李荁的后背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 李荁吃痛,惨叫一声。 苏亦梨的手劲始终不减,却也无法再增加,令她极为焦躁。 赫野一鞭又一鞭,不紧不慢地抽打李荁,疼得李荁满地打滚,断断续续地哀求:“梨……啊……小梨……救……啊……救……我……” 鞭打声,求救声,一声声如刀一般,扎在苏亦梨本就疼痛的身上! 疼! 疼! 疼! 忽然,苏亦梨看到赫连宗英腰后露出一截刀鞘——不大,是他那柄匕首的! 左手用力掐住赫连宗英的脖子,将他的身体微微提起,苏亦梨伸出右手一把拽出匕首,疾声道:“荁姐姐,我一死百了,你照顾好自己!” 话音未落,匕首已然向赫连宗英刺下! www.d884.icu。m.d884.icu 第14章 落虎穴(九) 饶是苏亦梨卯足了劲,动作迅捷,这一匕首,仍旧没有刺下去! 赫连宗英已挣脱她左手的束缚,在双手握住她右手手腕的同时一翻身,竟将苏亦梨反扭到身下。 苏亦梨右手本就因伤势原因而无法使用全力,现在被赫连宗英突然反剪到身后,更牵动伤口引起剧痛,脸色瞬间便失去所有血色,苍白无比。 赫野在门口,还在一鞭又一鞭地抽打李荁,似乎料到苏亦梨的反抗会失败。 李荁身上的衣裳已经多处渗出血迹,哀叫声也已小了许多。一方面是被苏亦梨的举动吓到,另一方面是没了力气。 “从现在开始服从我的命令,李荁可保住性命,否则——” 赫连宗英无情的声音在苏亦梨的耳边响起。 苏亦梨脸上、颈上青筋暴起,呼吸急促,嘴角已然有鲜血在缓慢流出,努力抬头看着因她而受苦的李荁,虽然心生愧疚,却仍不愿向赫连宗英低头! 李荁也在努力看着苏亦梨。 身为女子,她知道清白的重要,但是,李荁不懂——身子已然破了,能避免受伤痛苦,为什么要抗拒。 在李荁看来,这份清高已经毫无意义,只是矫情。 只要苏亦梨点头,她们二人便不用受这份痛苦。忍得一些时日,等她与顾闯议好了脱身之策,便可以脱离苦海,苏亦梨为什么要如此执拗,不惜为之一死! 委屈! 不止李荁此时内心有这样强烈的感受,苏亦梨亦是。 她不想委屈自己,但如果不委屈自己,李荁的痛苦不知何时停止。 似乎从李荁哀求的眼中看出了一丝责备,苏亦梨在几次尝试挣脱失败后,瞥了地上的轮椅扶手一眼,竟一咬牙,狠狠将头撞了上去! 赫连宗英眼疾手快,立时将自己的左手伸出,挡在她的额头与扶手之间。 “咔”的一声,骨头与木头碰撞的闷响传到耳朵里,赫连宗英只觉手掌猛然涌起钻心之痛,登时整个手臂便麻木得无法动弹。 赫野没有料到苏亦梨和赫连宗英会作出如此举动,连忙舍了李荁,三步并做两步窜到赫连宗英身边,一掌劈在苏亦梨后颈! 看着苏亦梨的身子倏地软倒,满脸冷汗的李荁不由自主地暗暗舒了口气,心里不知是气恼多一些,还是担心多一些。 “不识抬举!”赫连宗英忍着疼痛,面不改色地斥了一声,“拖去后营!” 赫野低头看着昏迷的苏亦梨,低低地应了一声“是”,提着她的手腕,当真将她拖出了山洞。 外面的地面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松软细雪。 拖行了一段时间,赫野停下脚步。他知道两次行刺赫连宗英的苏亦梨不是一般柔弱的女子,是敌人,他也厌恶她的倔强、厌恶她的不识时务,但内心深处又隐隐佩服她的倔强、佩服她的坚贞。 明知该让她吃足苦头磨去锐气,但身体却仿佛与思想有了分歧,竟弯腰将她抱起,快步走向后营。 苏亦梨胸前的衣襟已经被鲜血染红,只怕这一阵折腾令她伤势恶化得不轻。 即便自己已知她个性执拗冲动且偏激决绝,仍想不到她会二次刺杀赫连宗英。 好在赫连宗英这一次全力戒备,才没有令她得逞,但眼下的结果却不乐观。 虽然苏亦梨是死是活并非绝对重要,但为了计划顺利,有活着的苏亦梨,会节省许多精力。 希望,她的身体和她的意志一样顽强。 当赫野将昏迷的苏亦梨送进后营女奴所在的山洞时,心里这样想着。 苏亦梨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傍晚——洞中只有火光,分不清昼夜,是照顾她的一个名叫月半的姑娘告诉她的。 由于伤势恶化,苏亦梨再次发热,赫野便命令与李荁年纪相仿的月半照顾她,今日可以不做工。 苏亦梨知道月半,听说是第一批被抓进山谷的祁国人,很温顺,不愿多话的一个女子,丈夫已被骊戎士兵杀害。 她左眼角的淤青是被骊戎士兵打的,还未褪下去,仔细看,还能看到左眉骨尾端有些凸出,还没有完全消肿。 喝了些水,苏亦梨的精神恢复了不少,但伤口始终隐隐疼着,整个人都因此有些萎靡。 月半安静地坐在一边,盯着火塘发呆。 苏亦梨也有许久不曾处于这种相对安静又无需防备的环境之中,没有马上挣扎起身,反而开始静静地反醒自己这些日子的所言所行。 她并不想死。昨夜撞轮椅是她无奈之下的唯一选择,她相信赫连宗英不会让她轻易死去,他说过,他留着她有用。 想到这里,苏亦梨眼前突然浮现出李荁的哭泣求饶的脸,还有那双带着怨责的眸子。 “李荁姐姐,也被送到这里来了么?”苏亦梨艰难地开口,一出声,便觉得嗓子撕裂般疼起来。 月半摇头,细声答道:“只有你一个。” 苏亦梨心头一紧,有些紧张,挣扎着半起身,追问道:“可曾听说昨夜有女子受伤或……或死去?” 月半蹙眉,又摇头道:“没有。” 苏亦梨手臂一软,身子重新倒回到干草团上,缓缓松了一口气。 赫野只是用李荁逼自己停手,既然自己已然晕过去,李荁应该不会再受到伤害。 但她那一身伤…… 转而又想到那一截断指——苏亦安的…… 忍住疼痛,苏亦梨急切道:“月半姐姐,能否麻烦你扶我去伙房看看李荁姐姐。” 李荁毕竟因她才受了这无妄之灾,她要亲眼确认李荁的伤势才能放心,而且,她昨夜与顾闯有约,要将自己的计划告知顾闯。如果顾闯今日看不到她,可能会认为她在撒谎。 失去顾闯这个能向外传递消息的重要帮手,她便难以自救。 这件事必须越快越好,她不能再耽搁下去。 月半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苏亦梨,半晌,才说道:“你伤得很重,外面很冷,你身体吃不消。若你担心李荁,待晚一些大家回来一问便知。” “李荁姐姐受我连累,不知遭遇如何,我哪里能躺得住。”苏亦梨一边说着,一边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月半见她如此坚持,也不忍坐视不管,连忙起身去搀扶,同时安抚道:“你这性子要收一收。李荁若是受了苦,你此时去也挽回不来什么,倒不如好好养好身体,再温顺些,便能时常见到李荁,也不至于受这么多苦。” 苏亦梨脸色苍白,苦笑一声,说道:“我这性子怕是改不了,所以才要马上知道李荁姐姐的情况。” 山洞外有士兵把守,赫野曾吩咐他们不得为难二王子的女人,苏亦梨得以顺利离开。 到伙房时,李荁还在烧水。 看到苏亦梨,李荁有些诧异,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 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皆是拜苏亦梨无谓的清高所赐,李荁在心底是怨恨苏亦梨的。但想到她被卖到眠月楼,最初也恨不得杀了那些嫖客的心情,她对苏亦梨又生出敬佩。 苏亦梨那种直来直去的反抗,她做不到,更没有勇气在昨夜那种两难的处境中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 有些局促地站起身,双脚却僵在原地,看着苏亦梨和月半缓缓走到自己面前,李荁神色有些别扭地开口道:“小梨,你……还好么?” “荁姐姐身上的伤可有大碍?”苏亦梨警惕地环视一周,拉着李荁慢慢地蹲到灶膛边,才笑了笑,不答反问。 “还好。”李荁应着,却有些心不在焉。 昨夜赫野送苏亦梨离开后,赫连宗英亲自为她上药。 背后的鞭痕已经一塌糊涂,赫连宗英那微凉的手指蘸着同样微凉的药膏,轻柔地落在李荁疼得火烧火燎的后背伤口上,反倒缓解了不少痛楚。 今天一天,李荁始终无法忘记赫连宗英那温柔的手指动作和他略带一点沙哑的嗓音,此刻被苏亦梨再次问到,内心竟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想法,不由得耳边一热。 “今日,没有什么人……再为难你吧?” 苏亦梨并没有发现李荁的异样,听出李荁语气的那一丝怨怼和敷衍,虽然内疚,但看到她还能做事,对她的担心便暂时放下,转而试探着确认顾闯是否来过。 李荁心知肚明,瞥了月半一眼,答道:“没有。” 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怜惜笑道:“你这小刺猬已名声在外,今日倒是有蛮人发现你不在,好奇询问你去了哪里。” 苏亦梨机敏,知道这是李荁在告诉她,顾闯来过。 不等她再继续询问,骊戎士兵已经进来,催促热水,月半被吓得瑟瑟发抖,连忙舍了苏亦梨,快步去锅边舀水。 苏亦梨和李荁被赫连宗英收进山洞无人不知,碍于赫连宗英的身份,骊戎士兵对她们还算客气,此时也只是烦躁地瞥了她们一眼,便去提水。 苏亦梨蹲下后,呼吸越加不顺,眼前一阵阵发黑。强打精神拿起一根木柴塞进灶膛,压低声音慢慢地问李荁:“顾闯今日的表现可还信任我们?” 李荁低头看着灶膛里的火苗舔舐着木柴,沉闷地答道:“嗯,有些怀疑你在敷衍他。” 苏亦梨也知道自己这一番折腾着实会令顾闯起疑。她与赫连宗英有“亲密”关系,军中诸人皆知,原本今日她便可向顾闯说出自己的计划,却偏偏又因重伤而错过,在报仇心切的顾闯看来,像极了苏亦梨故意拖延时间,算计顾闯。 咬了咬牙让自己保持清醒,苏亦梨看着伙房内的骊戎士兵离开,这才继续说道:“顾闯若再来,姐姐便告诉他我的计划,请他去屏溪关报信——骊戎人在打屏溪关的主意,可以设计一个假的藏粮地做诱饵,一月或二月我会带着赫野和尨驹去关门前卖防龟油,放我们进关,再‘无意’将这藏粮地透露给我们,然后准备伏击偷袭藏粮地的蛮人!时间仓促来不及细说,只能请他自行斟酌其中的布置。” 李荁轻轻咬着下唇,仔仔细细地听完,忽然问道:“你都不知道顾闯的身份,为什么这么相信他?” “她是林大娘的儿子,我们听林大娘说过,为什么不相信他?”苏亦梨只觉呼吸越来越艰难,说话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你……不担心他是赫连宗英派来骗取你的信任的?”李荁见灶膛的火舌已经吞噬了整根木柴,又填进去两根。 苏亦梨心头一震,但转念一想,苦笑道:“林大娘羞愤自杀,赫连宗英只怕不记得她,怎会利用她的身份。况且,赫连宗英也不知道我想逃走,不可能煞费苦心地调查林大娘的身份和亲人来骗我。” 李荁微微侧头瞥着苏亦梨被火光映得橙红的脸颊,慢吞吞地点点头,说道:“好。顾闯再来,我告诉他,只怕他不肯相信。” “他一个人无法报仇,唯有这样做才能有一线希望,他一定会尝试的。” 李荁定定地看着苏亦梨胸有成竹的神情,缓缓地再次点头,低声道:“你说的对。” 苏亦梨仿佛了了一桩心事似的,眉眼舒展开,笑道:“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能告诉其他人。” www.d884.icu。m.d884.icu 第15章 假戏真做(一) 将最为紧要之事托付给李荁,苏亦梨彻底放下心事,在月半的搀扶下勉强回到后营山洞内,便一头栽倒,人事不知。 再醒来时,已经是半个月后。 后营的山洞不比赫连宗英的山洞温暖,苏亦梨的伤势恢复得极慢,用了一个月,苏亦梨才能再次自行起身行走,又养了一个多月,才算恢复了八成。 而这时,已是祁国历的二月十七。 李荁偷偷告诉苏亦梨,顾闯相信了她,已将消息带去了屏溪关,只是顾闯不能在龙溪谷多做停留,已然离去。此时与苏亦梨给出的计划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月,不知道屏溪关是否还相信顾闯捎去的消息。 至于苏亦安的情况,李荁也告诉了苏亦梨,眼下还活着。 苏亦梨没料到自己伤势沉重如此,竟耽误了大事,颇有些懊丧。加之李荁语焉不详,可能苏亦安的状况也岌岌可危,更是忧心。 即便苏亦安曾想杀自己,但他到底是自己的大哥,血脉亲缘难以割断,苏亦梨再如何恨苏亦安对自己的所为,仍担心他的处境和安危。 这两个半月,因为苏亦梨始终在后营山洞中,与赫连宗英再没发生过冲突,彻底冷静下来的苏亦梨已有了主意,准备主动提出接近屏溪关一事,然而,没等她付诸行动,一身皮裘装束的赫野将她再次带到赫连宗英的山洞之中。 这是苏亦梨在后营山洞里第二次见赫野,第一次,在半个月前…… 女奴们几乎每人身上都带着一些伤痕或病痛,但是,能全天留在山洞修养的,只有苏亦梨一人。 即便她在最后这一个月里,已经可以自己行走,做简单的事情,赫野仍命令士兵不得为难苏亦梨,让她尽情休息。 起先众人对苏亦梨的遭遇很是同情,更敬佩她的勇气,但时日久了,在每日辛苦劳作后看到睡在山洞里的苏亦梨和照顾她的月半,难免心中失衡并嫉妒起来。有些心胸狭窄的女子便有意无意地用言辞挤兑、或轻微推搡苏亦梨和月半,用以发泄她们的怨气。 月半怯懦,不敢争辩,苏亦梨想到她们的遭遇,也不愿与她们争吵,步步退让的结果使得她们变本加厉,半个月前,竟在苏亦梨和月半路过火塘时故意将她们撞向火塘。 苏亦梨虽然伤势未愈,但求生欲却极强、反应也快,一转身堪堪贴着火塘避了开去,但月半却结结实实地摔进了火塘里! 饶是苏亦梨眼疾手快,自己避过火塘的同时已经伸手将摔倒在燃烧的木柴上的月半拉起,月半右半身的衣裳和头发还是起了火。 苏亦梨奋不顾身地扯了自己的外衣将月半裹住,这才扑灭了她身上的火焰。 不等苏亦梨与撞到她们的女子理论,那些女子害怕苏亦梨会去向赫野告状,一窝蜂似地冲上来,劈头盖脸地厮打她和月半。 苏亦梨自保足够,但月半却被她们拉离她的身边,遭到毒打。 苏亦梨怎能让月半挨打,正想冲上去教训这些疯了一般的女子,心念一转,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赫连宗英故意挑拨她们祁国人的手段,就是要让她们窝里斗,不团结。 思及此,一边在心中咒骂赫连宗英的阴毒,一边放弃了反抗,只是用身体挡在月半身前,承受这些女子的踢打。 月半感激苏亦梨保护自己,竟也伸出手臂来抱紧了苏亦梨,两人护住彼此的头脸等重要部位,任凭几十个人胡乱抓挠撕扯,仿佛难以招架。 就在这时,赫野出现,带人分开了她们,并将惹事的罪魁祸首严惩,以儆效尤。 虽然赫野为苏亦梨和月半主持了公道,但对其他女子来说,被“赫野”袒护的苏亦梨和月半几乎成了她们的公敌,越发互相看不顺眼。 然而众人害怕受到赫野的惩处,自那日之后,也只能嘴上发泄发泄怨气,确是再也不敢动手。 当时的苏亦梨虽然受到赫野的保护,但却气恼他出现得不合时宜,反而更加剧了她和那些祁国可怜女子之间的嫌隙。再静思几天后,便更加怀疑赫野是故意在那个时间出现。 眼下苏亦梨再见赫连宗英,一直压在心底的恨意又跟着翻腾起来。 但是,赫连宗英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看着赫野手里拿着的皮裘衣裤,淡淡地开口道:“穿上。” 这命令是对苏亦梨的。 苏亦梨心跳加快! 山谷中极其阴冷,也没见赫连宗英给她们穿这么暖和的衣物,现在给她,只有一个可能,她要离开山谷。 苏亦梨之所以敢让顾闯去屏溪关送信,便是笃定赫连宗英为了查到屏溪关的藏粮地,一定会找借口混进屏溪关去打探消息,而最可行的办法就是将防龟油卖给屏溪关。 所以苏亦梨在得知赫连宗英要寻找屏溪关的藏粮地之后,便有了这样的计划,遇到顾闯,使得她的计划更添了几分胜算。 按捺住内心的狂喜,苏亦梨却佯作不解地疑惑道:“做什么?” “为了李荁和苏亦安,你只管服从我的命令就好。”赫连宗英道,丝毫不掩饰他将那二人当做人质。 苏亦梨刚刚抬起下巴想要争辩,赫连宗英已然又道:“我不动你,你若执意想死,我不拦着。” 苏亦梨咬咬牙,到底没有说话。忿忿地接过赫野递来的皮裘,直接套到了身上。 赫连宗英看着苏亦梨有气难出的模样,忽觉有趣。嘴角不自觉便挑了上去。然而,只有一瞬,他便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立即又恢复了波澜不兴的表情,对赫野道:“出发吧,一切顺利。” 赫野应了一声“是”,伸手拉着苏亦梨的胳膊,便将她扯出了山洞,苏亦梨只听到赫连宗英的声音在身后淡淡地传来:“赫野,一切由你定夺,若有人不从,不论是谁,杀了便是。” 苏亦梨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她等着这一天已几个月,如今不等她开口,赫连宗英便给了她出谷的机会,她怎会“不从”,她巴不得一步就迈到屏溪关关前,开始她的计划。 与苏亦梨设想的不同,同行的只有赫野和她,尨驹只命人将那车满满的防龟油和他们二人送出谷外,便原路返回。 “为什么不多带几人,轮换着推车,速度会快一些。”疾走了半日,苏亦梨已有些气喘,歇息时忍不住问道。 “小贩多是单人。”除非是传达赫连宗英的命令或与赫连宗英一唱一和,赫野平素话语极少,惜字如金。 “我们去哪里?” “明知故问。”赫野语气淡淡的,并不是厌烦,却也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愿。 苏亦梨知道现状已无法改变,也不愿自讨没趣,只好悻悻地闭嘴。 六天后,二人重新回到了一片焦土瓦砾的吉村。 从这里向北二十里,便是屏溪关。 夕阳已沉,寒风吹来,静静地站立着的苏亦梨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她还记得林大娘的亲切和好客,得知她与李荁结伴贩卖小物,还开心地介绍自己的儿子顾闯,只因顾闯也常年在外奔波做小贩,她知道其中的辛苦。 言犹在耳……然而,林大娘的尸骨已寒。 “从现在起,我们是夫妻,你随我姓赫,我唤你小梨,你叫我‘哥’或‘野子哥’都可以。别说漏嘴,后果你清楚。” 苏亦梨终于知道赫野为什么要带她停留在这里,这是不服从他命令的后果——他在用事实告诫自己,不要做任何反抗。 握紧了拳头,苏亦梨努力地压抑自己的愤怒,咬着牙不说话。 “你我皆是吉村村民,去北方贩卖货物返回才得知吉村被烧,去屏溪关报信,并将防龟油送他们,希望能投身军中,为吉村乡亲报……” “可不可以换个理由?”不等赫野说完,苏亦梨已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的话。 吉村之人被骊戎士兵所杀,站在吉村的废墟之上,行凶的刽子手竟然毫无愧疚地借吉村之事编造身份,苏亦梨如何能接受赫野的冷漠残忍。 “不能。” “做人不能这样恬不知耻!” “你可知谷中的女子本可有自由的生活,却被突发之事改变命运。”赫野对苏亦梨的指责浑不在意,忽然说道。 苏亦梨不是蠢笨之人,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蹙眉接口道:“什么意思?” “当时,二王子并不知道尨驹派人屠村掳人,得知消息后,我与二王子赶来阻止,本已成功,偏偏被人搜出你和李荁,而你身上更藏着匕首。防身匕首并不是普通百姓可以拥有的东西,尨驹以此为借口,声称吉村女子并非手无寸铁的无辜之人,更包藏祸心,无需怜惜……” 苏亦梨心中震惊,难以置信地脱口道:“胡说八道!” “二王子决定杀你和李荁,便是为了给其他女子活路。然而,你们却说手上有防龟油——这东西的价值我们知道,二王子更认可你的机敏反应,所以,牺牲了吉村女子的自由,将你们一并带回了谷中。” “你胡说!”苏亦梨仍旧不能相信事实竟是如此,颤抖着尖声指责。 “追源祸始,你才是罪魁祸首。”赫野不理睬苏亦梨激动的情绪,只冷冷地看着她眼中浮起的泪水,平静地说道。 回忆突然清晰起来! 苏亦梨想起了当夜自己被骊戎士兵带到赫连宗英面前时,赫连宗英看向自己的眼神确实带着隐隐的怒气。全村女子都被活捉,赫连宗英却偏偏要赫野杀了自己和李荁…… 被押往龙溪谷的路上,只有赫连宗英和赫野没有对她们恶语相向或污言秽语…… 赫野说的,是真的…… 身体突然失去了力气,苏亦梨跌坐在冰凉的地上,无言以对。 赫野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苏亦梨,沉默片刻等她平复心绪,才又说道:“配合我进入屏溪关,得到我们需要的东西,二王子会放谷中女子自由——” 顿了顿,续道:“这是你赎罪的唯一机会!” www.d884.icu。m.d884.icu 第16章 假戏真做(二) 苏亦梨请顾闯传信到屏溪关,除了伏击骊戎士兵外,最重要的目的便是自救和救出谷中所有女子。 现在,赫野突然说出了条件,只要配合他完成任务,谷中女子便可自由,不再需要花费精力说服屏溪关的士兵赶去龙溪谷救人。 这样的好事,会是真的么? 将信将疑地,苏亦梨盯着赫野深邃的双眼,希望能从中看出一些端倪…… 然而,他的眼睛依然深沉如渊薮,难以看出任何情绪。 盘旋在唇边的一句“我可以相信你么”最终咽回了肚子里,苏亦梨突然轻哼一声,无奈般叹道:“我有其他选择么。” 她离家在外快一年,再不是那个在苏府中快意心情的大小姐。即便有些时候她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导致行动快过思考,但她已意识到自己的个性缺陷,正在努力学习克制。 现在,她要做到的便是不让外人轻易从她的言辞或行动中看出她的想法。 赫连宗英和赫野都是心机深沉之辈,与他们交手几次,苏亦梨也逐渐知道如何与他们对话。 赫野神色一动,颇有些玩味地打量着苏亦梨,片刻,才说道:“既如此,一会儿到了屏溪关前,便看你的表现。” 二十里地,对于急速赶路的他们来说,不过一个时辰便到。 苏亦梨看到了被屏溪关倚为凭借的龙溪支流。 这哪里是“溪”,这是一条大河! 天色漆黑,星子在靛蓝的穹苍之上,不停地眨着眼睛,望着屏溪关高高的关墙上的火把,望着静静流淌的龙溪,也望着关墙外的一男一女,仿佛好奇地在等待什么。 一切如赫野的计划,二人说出原委,奉上被屏溪关士兵好奇的防龟油,便获准进入关中,暂时住在后营家眷营区。 太过顺利令苏亦梨相信,屏溪关确实还在等着她的到来,也已经做好了伏击骊戎的准备。 与龙溪谷不同,那里只有野蛮的骊戎士兵和随时可能遭遇凌/辱的女奴,而屏溪关中,家眷营房占地不小,其中不仅有各个年龄的妇人,还有老人和小孩。 赫野自到了关内后,便像换了个人一般,不仅话多,更是侃侃而谈,再不是赫连宗英面前那个不苟言笑、故作老成的威严侍卫。 与尚未歇息,正在赶制士兵军靴的妇人和老人们交谈,赫野与苏亦梨得知,屏溪关守将秦其叔是个落拓不羁的人物。 屏溪关地处祁国正西,很有些偏僻,将士们常年镇守此处,难以归家,秦其叔干脆便将将士们的家眷全部接过来,日常这些家眷可以帮忙在周边开垦荒地、耕织渔猎,还可养殖一些家禽家畜供关中将士改善伙食,闲时更可以为将士们缝制衣裤鞋袜等,是以关中并非杀气腾腾,反倒是烟火气浓郁。 苏亦梨回想当初在吉村,林大娘也说过,他们与屏溪关定期会有交易,除去一些兽皮、药材等等,还交换脂粉簪花之类的小物。正因为屏溪关有此等需求,吉村才得以在这偏僻之地生存。 然而,苏亦梨想不通,屏溪关既然知道吉村的存在,在得知吉村被骊戎士兵残忍杀烧掠夺之后,为何坐视不理。 向众人问这个问题,最终的结果不过是众人缄默,同情吉村的遭遇,仅此而已。 一连半月,没有人暗中联系苏亦梨并确认她的身份,苏亦梨也没有机会单独去接触秦其叔。 赫野仿佛一个真正的祁国百姓,彻底融入了家眷营房的日常生活中,劈柴烧炭、喂猪喂鸡,什么活计都抢着干,与众人的关系极为融洽。 春暖花开的时节,一群女子妇人坐在营房外忙着手里的伙计,纳鞋底的苏亦梨偶然抬头看到不远处劈柴劈到汗水湿了后背单衣的赫野,恍惚中竟然有一种真正在过着寻常农家生活的错觉。 晚上,一直警觉而少眠的苏亦梨在坚持了半个月后,到底还是挨不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耳边忽然听到房外有人在大喊:“有贼人!有贼人!” 瞬间警醒的苏亦梨刚半坐起身,房门一动,一个人影已经挤了进来。三两下扯了上衣,脱了裤子,一把将衣裤塞进装满水的木盆里。 苏亦梨的一个“谁”字刚出口,那人影已扑到床上掩住了她的嘴,“我”字出口的同时顺势将她压在身下! 赫野! 这半个月两人虽然睡在一个营房的一张床上,但赫野从未有越矩行为。此刻突然被他沉重的身体压住,苏亦梨因紧张而本能地反抗挣扎起来。 “别乱动!” 赫野左手捂紧苏亦梨的嘴唇,右手钳住她的双腕,大腿压在她双腿上,将她牢牢控制住,凑在她耳边,轻声地警告道。 温热的气息喷在敏感的耳垂上,苏亦梨只觉左边身子倏地痒了起来,身子一僵,忘记了挣扎。 心跳好快! 快到耳中听到的心跳声是一片紊乱! 片刻,苏亦梨才发现,这激烈得仿佛要跳出腔子的心跳声不止是她的,还有赫野的。 赫野覆在苏亦梨的身体之上,正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 自他和苏亦梨进入关中,表面上祁军将他们视作吉村的幸存百姓多加关照,实则,暗中一直有人在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直到三天前,暗中之人才撤去。 不仅有暗中监视者,还有苏亦梨。 苏亦梨这段时间的睡眠很浅,赫野在夜间稍有一点动作,都能听到苏亦梨的呼吸有突然的变化,证明她时刻在防备着自己。 虽然用李荁等人的性命和自由约束着苏亦梨,但此女行事向来难以预测,若自己半夜离开被她知晓,不知她会背着自己做出什么事,为此,赫野也一直防备着苏亦梨。 直到今夜,苏亦梨到底还是抵不住疲累,沉沉睡去。 赫野反复试了几遍仍旧没有惊动苏亦梨,这才悄然离开营房。 他早已借着送饭菜的机会大致了解了这军营的分布,很快便摸到了主将的营房前。 没有战事,关中的巡逻密度不大,此时正值深夜,偌大的二进院的主将营房伫立在月光中,安静平和。 赫野悄无声息翻过院墙,摸索着找到了秦其叔的书房,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亮,在书架最底层一堆落灰的兵书之下,翻到了一张羊皮地图。虽然上面没有标注,但明显的一大一小的两个黑点正象征着屏溪关和藏粮地。 仔仔细细地记住地图全貌,赫野将地图放回原处,悄然返回。 结果在翻落院墙时被远处的巡逻士兵瞥到一点黑影,便追了过来。 赫野仗着身高腿长,拔腿狂奔,顺道还钻一些犄角旮旯,成功甩脱了祁军,返回营房。 跑了许久,心跳很快。 除此以外,身体下那具温软的身体与自己只隔着一层单衣,不仅能感觉彼此体温在融合,还能听到彼此的心跳混在一起。而且,更为清晰的是,赫野感觉到苏亦梨柔软的胸口处的心跳鼓动。 砰! 砰! 砰! 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胸口。 越想平复,心跳得越快! 轰的一下,整个人像沸水一样热了起来! 情不自禁地,赫野的唇落到苏亦梨的耳垂上,轻轻一吻。 苏亦梨如遭雷殛! 那双火热的唇正要向下,苏亦梨已霍然清醒,剧烈地扭动身体,鼻腔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抗拒赫野的接触。 赫野猛然清醒过来,迅速将苏亦梨的双手塞到她背后,身体彻底沉下去,用体重压制住苏亦梨的挣扎,腾出来的右手反手扼住苏亦梨修长的脖颈,利用阻断她的呼吸来阻止她发出声音。 随即压着澎湃的欲望,用嘶哑的声音贴在她耳边说道:“别出声,我不动你。” 苏亦梨此时已被赫野全然控制住,几乎窒息的她已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无法做出任何挣扎,只有眼角浸出的泪水昭示着她的不甘。 “这个营房住的是吉村的赫野,个子很高。” 不远处,有祁军说话,落到了听力极好的赫野耳中。 “想想李荁和吉村的女人!” 赫野沉声威胁着,缓缓松开了右手。 重新恢复了呼吸,苏亦梨呛咳了一下。她之前本就伤了右肺,此时一咳,便觉得口中蔓延出一股甜味。 “赫野,睡了么?” 门外有人问话,赫野听出声音,乃是一个百夫长,名叫楚正。 抛去自己的身份,赫野对屏溪关的军队颇有好感。明明在追捕贼人,但到了这家眷的营房之中,竟还能压制住怒气和焦躁,心平气和地询问。 “啊……啊!刚才就……醒着……” 赫野一边故意支支吾吾地应着,一边在起身时故意又下压一下苏亦梨的身体,暗示她一会儿说话注意分寸,这才翻身下床,提了提短裤遮住腹部的伤疤,□□着上身打开了房门。 早在方才士兵接近,赫野便已经透过窗户看到了火把的光亮,因此打开门倒也不惊奇,做出一副担心的模样左右张望后,才微微躬身行礼,说道:“方才已然听到有人喊‘有贼’,小人仔细听着,没听到这边有动静。” “谨慎起见,可否容我们进房内查看?”楚正目不转睛地打量赫野的身形,语气平静却强硬。 “这……”赫野面现难色,有意无意地转头望了一下房内。 不等赫野再多说,楚正已经伸手将他推到一边。看到赫野脚下如无根一般被自己推了一个趔趄,楚正凌厉的眼神稍有收敛,举着火把进了他们的小营房。 赫野被进门的士兵挤在门外,慌忙叫道:“内人她……” 苏亦梨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怯怯地看着挤进房中的三四个士兵,拉高了被子将自己的身体遮住。 楚正倒是没有始终盯着苏亦梨,命人各自散开开始查看房中的东西。 赫野和苏亦梨二人刚来半个月,衣物十分有限,这狭小的空间稍微环视一周便可看个完全,几乎是“家徒四壁”。 楚正低头看着泡在木盆中的衣物,转头问苏亦梨:“衣服怎会泡在这里?” 苏亦梨瞥了一眼眼神熠熠的赫野,又将目光拉回看着楚正,小声答道:“他今日劈柴出了许多汗,又去猪舍喂猪,味道有些重,泡在水里遮一下味道,明早就去浆洗。” “怎的喂完猪不去浆洗,偏偏要等到明日?” 苏亦梨长睫微垂,缓缓答道:“今晚身体有些不适……” 楚正双目微敛,忽然向床前走近几步,仔细看着苏亦梨的脸,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犀利地问道:“这大半夜,你怎会受伤?” www.d884.icu。m.d884.icu 第17章 假戏真做(三) 方才苏亦梨呛咳一声,一点鲜血自她唇角呛出,因正处于紧张之中,房中又无光亮,她和赫野皆未察觉。 赫野心头一跳,倏地装出关切之情,抢步到苏亦梨身边,说道:“怎么出血了,方才……方才也没……” 正说着,苏亦梨已经将左手伸出被外,擦了擦已然干涸的那一点血迹,羞赧地悄声道:“不是我的,是你的。” 声音虽轻,却正好可以让楚正等人听见。 虽然苏亦梨被被子遮住了下颌,但众人早知吉村来了一个明艳动人的少妇,此时一条细白光滑的手臂就这样伸出来,令房中一众士兵顿觉眼前一亮。 赫野忙将苏亦梨的手臂塞回被子里,憨笑一下,卸下焦急,转身对着楚正掀开自己的嘴唇,露出还带着血丝的伤口,说道:“方才……咬破了嘴唇……” 语焉不详,事情却昭然若揭。 赫野打着赤膊,苏亦梨的手臂又证明她身无寸缕,楚正皱了皱眉头,知道这里已没有可追踪的蛛丝马迹,低声道“唐突了”,便率众人离去。 赫野送他们到了门口,直到火把的光亮远离,挺直的肩膀和脊背才缓缓放松,关了房门。 当楚正发现苏亦梨唇边的血渍时,在门边的赫野趁着无人关注,立即偷偷咬破了自己的下唇,这才敷衍过去。 借着窗口的月光走到桌前为自己倒了一碗凉水,赫野喝了一口,将口中的咸腥味道和水一并吞下肚去,一边轻轻荡着碗里的水,一边低声道:“早这样乖,何至于受那么多罪。” “屈服于你们的兽/行,就是你们认可的‘乖’么?”苏亦梨裹了裹身上的被子,冷冷地反问。 赫野突然几步跨到苏亦梨身边,再次伸手掩住她的唇,将她压倒,重新制住她的挣扎,在她耳边轻声呢喃:“衣裳是你自己脱的,很乖。” 苏亦梨双眸瞪圆,恨不能化身怒火,将眼前这个心机深重的蛮人烧成灰烬! 配合赫野洗脱嫌疑,确实是担心赫连宗英会伤害谷中的女子,另有一层,苏亦梨还是希望她的计划能继续,让祁军挫一挫蛮族的锐气。 不管屏溪关的将士是否与自己确认身份,至少经过今夜,他们已知确有贼人在打探军营秘密,也必然会有防备,绝不会让骊戎得逞。 不论赫野今夜打探到什么,若他将秘密传回去导致尨驹算计屏溪关失利,赫野必定会被质疑。她在谷中早已看出尨驹瞧不起赫连宗英,若能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是一石二鸟。 赫野的力道还是那样大,挣扎无用,苏亦梨卸了所有力道,安静地躺着,再不出一点声音。 她已经做过三次剧烈反抗,第一次和第二次面对的是腿脚不便的赫连宗英,苏亦梨尚且拼了性命才没有在自己清醒之下被凌/辱,现在面对的是赫野,她方才已经试过,没有任何机会能逃脱。 她不想再次搏命而濒临死亡,也不想就这样屈从了赫野,唯一还能做的,便是放弃挣扎,换自己一个能开口说话的机会。 赫野见她不再挣扎,心中生出一点疑惑。但他今夜是第一次与女子亲密无间的接触,眼前闪过几个月前苏亦梨莹白的肌肤和刺目的鲜血,身下便是那具曾令他动心的绵软温热的躯体,他突然不想去深究其他,只想放任自己一次,成为真正的男人! 如此想着,呼吸便不由自主地加快。 嘴唇吻在苏亦梨温热的眉间,赫野的左手从苏亦梨的唇上移开,隔着被子移到苏亦梨腰间,轻轻揽住她的细腰。 苏亦梨终于得到了出声的机会,身体细细颤抖着,在赫野滚烫的唇落到自己冰凉的鼻尖之上时,缓缓地开口道:“我是赫连宗英的女人,你敢碰我?” 赫野身体一僵,莫名对“赫连宗英的女人”这个称谓很是抵触。 苏亦梨到底还是那个敢于暗算赫连宗英和自己的大胆女子,现在,更是狡猾地学会了借力牵制的手段。 李荁说,她今年十七岁,如此年纪便有了这样的心智与手段,将来岂非更不得了! 他不喜欢她此时的语气——狐假虎威,但是…… 安静地保持着彼此的姿势,赫野沉默片刻,左手突然用力握紧苏亦梨的腰肢,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左脸贴着她的左脸,轻声在她耳边道:“既如此说,我若敢碰你,你便不再反抗?” 怀里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一段木桩,偏偏,赫野能感觉到这段木桩的内里在剧烈地颤抖——这种掌控的感觉使他很是享受,血脉贲张。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平时伶牙俐齿的苏亦梨瞬间失了方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从谷中出来,赫野变得越来越不像谷中的赫野,话变得多了,人也不止有冷漠的一面。 在屏溪关关门前,他痛心疾首地诉说骊戎士兵的恶行,仿佛与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进入屏溪关后,苏亦梨才知道,原来赫野也是会笑的,而且,笑得很温柔。 仿佛一只羊突然撕开了皮囊,露出了本来的模样! 狼的模样! 这个人,比赫连宗英更难缠! 他说的是真的么? 明知自己是赫连宗英的人,他真的敢动自己么? 便是动了又能怎样?赫连宗英在谷中是必须要依赖赫野的,自己对赫连宗英来说,不过是个棋子,谁会为了一个棋子与心腹翻脸?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骑虎难下的苏亦梨心中天人交战,嘴上却不肯服输,竟努力转动僵硬的脖子,微微侧脸将嘴唇贴近赫野的耳边,挑衅般答道:“是!” 下一瞬,一双灼热的唇便覆上了自己的! 没有章法,只是不停地用力吸吮着自己的唇瓣,彼此的牙齿磕碰着,发出微微轻响,像是要将自己吃掉一般。 苏亦梨吓得呆了,一时竟忘记了反抗。 赫野却像是找到了门路,直接用被子将苏亦梨的身体卷住,再用自己的身体覆住苏亦梨柔软的身躯,腾出右手来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开了口! 掠夺一样的吻,打乱了苏亦梨的呼吸,竟然连声音也无法发出,只能被迫地承受赫野粗暴又不得要领的吻。 嘴唇好疼! 害怕! 眼泪不自禁地滑下,不是疼得难以忍受,而是苏亦梨发觉,自己无力反抗! 忽然想到李荁曾说过:“谁刚生出来不是个清白人儿,若非别无选择,我又怎会沦落至此。死就一个字,舌尖一顶牙就说了,敢用牙咬断舌头的,能有几人!” “女人在男人眼里都是贱命贱身,娶回家要清清白白,转头进了眠月楼就要那不清不白的,到底谁贱!” “小梨,别跟那些蛮人较真,命是自己的,有命才能做事,报仇也好、逃跑也好。他们瞧不起咱们,却还迷恋咱们的身子,所以,身子也是咱们的武器,端看你豁不豁得出去!” 豁不豁得出去?! 命都敢豁出去,一副躯壳,豁不出去么? 灼热的温度已经转移到右颈边,微微麻痒传来,拉回了苏亦梨飘飞的思绪。 苏亦梨麻木地瞥眼看着月光下、桌案上的那只碗,狠狠地咬了咬微肿的唇! 豁得出去! 既然硬碰硬不是对手,正如李荁所说,将身体当成武器,豁出去,杀了他! 打定了主意,苏亦梨彻底不再反抗,更不迎合,只当自己仍旧如初入龙溪谷那晚一样,“死”了过去。等她再“活”过来,继续报仇! 然而,她到底不是死了,滚烫的热度片刻不离她颈畔,仍令她难以克制地颤抖。 棉被被扯开了,当两具年轻的躯体贴合在一起,激动与紧张、新奇与羞臊的心情令身体不由自主地生出火烧火燎的燥热却又寒毛直竖的战栗…… 苏亦梨忍不住哭出声来,一口咬在赫野骨感的肩头,狠狠地发泄自己无法反抗的恨意,也用溢进口中的腥咸滋味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份屈辱! 赫野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了“赫连宗英的女人”几个字,他意气大发,有意放纵自己去发泄年轻的欲望,征服眼前这个倔强的女子! 什么“赫连宗英的女人”,都是赫连宗英骗她服从的谎言,苏亦梨竟然拿这句话来威胁自己,明知就里的赫野不仅觉得好笑,更感觉受到了挑衅。 他是奴隶出身,却从不认为奴隶的身份低人一等,被人瞧不起的根本原因是奴性。 赫连宗英的出生便注定了他的身份,这是命。倘若身份互换,他能做的要比赫连宗英做的更好! 孤身带苏亦梨进入屏溪关,是赫野的坚持。不止赫连宗英需要一场胜利来稳固他的地位,赫野也需要一个立功的机会来证明的能力! “赫连宗英的女人”让他想到了骊戎族人时常在背地里议论他的话——废物养的狗,再厉害也是废物。 他会证明,他是赫野,不是狗,也不是废物!赫连宗英只是给他机会展示的恩人,他护卫赫连宗英是出于忠与义,却不是要低人一等! 而眼下,他要向苏亦梨证明,她的男人是自己,不是赫连宗英。 虽然赫野看得出赫连宗英对苏亦梨的态度与其他女子不同,但是,赫野认为早已有了妻子的赫连宗英并非当真倾心于苏亦梨,而是男人对于猎物的征服欲在作祟。 苏亦梨像是一匹美丽又难以驯服的烈马,不仅令赫连宗英着迷,也令赫野生出了征服的欲望。离开了赫连宗英的视线,二人单独相处,赫野内心的狂野越发澎湃,终于在今夜溢出身外。 赫连宗英既然说过这次外出由他决定一切,要了苏亦梨便是他的决定! 身心舒畅的满足之后,是略带疲劳的亢奋。赫野躺在安静的苏亦梨身边,佯装睡去。 过了许久,苏亦梨动了动身体,发出微不可闻的一点抽气声,缓缓起身穿好衣裳,坐到了窗前的桌案旁。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苏亦梨的脸上,赫野微微张眼,正好看到她姣好的侧颜——清冷,脆弱,令人心疼的美。 眼睫向下微垂,苏亦梨的目光落到那只碗上,泪水氤氲之下的碗有些变形,随意一伸手,便将碗扫下桌去。 赫野霍地起身,在陶碗没有落地前一把接住。 刚抬头便迎上了苏亦梨淡漠却微红的双眼,听到她异常平静地开口道:“手滑罢了,你紧张什么?” 赫野确实有些紧张。苏亦梨为保清白几次濒死,他担心表现得太过平静的她会寻短见。 然而,苏亦梨此番的语气中带着隐隐的恨意,赫野放了心——有恨,就不会轻易结束自己的性命。 起身将碗放回桌案上,赫野淡淡地答道:“怕扰惊了邻居。” 说完,自顾自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苏亦梨看着只盖了半床被子,似乎真的睡着了的赫野,唇角突然扯起一抹悲凉的冷笑。 今夜之前,是她在防备赫野对自己不轨,今夜之后,自己可以放心安睡,轮到赫野不停提心吊胆去防备自己何时对他出手了。 www.d884.icu。m.d884.icu 第18章 假戏真做(四) 关中藏匿了贼人,使所有人的精神都紧绷起来,但日常生活还要继续,转眼快到四月,今年第一个草市即将在四月初一开始,地点是离屏溪关七十里的匀县。 赫野因为假冒的是小买卖人的身份,因此得到了出关去参加草市的机会。 屏溪关会参加草市,赫连宗英早有探查。伪装身份,进入屏溪关,本就在赫野和赫连宗英的计算之内。顺利到达草市,赫野偷偷将他画出的地图传给了赫连宗英安排的接应者,便开始等待龙溪谷的行动。 苏亦梨虽然不知道赫野偷到了什么消息,但却知道,他出关后一定能将消息传回龙溪谷。 同时,苏亦梨也相信,赫野传回去的一定是一份假消息。 没有哪对失去亲人的夫妻能在得知噩耗的半个多月后便忘记仇恨,耽于亲热,赫野外出那夜在楚正面前的掩饰完全是画蛇添足,反令人起疑。楚正没有揭穿他,证明他们早知赫野的身份,只等骊戎军队上钩罢了。 她也在等待着骊戎军队的动作。 四月初四,屏溪关戒严,家眷营房被隔离,不允许进入将士营区。 四月初十,没有月光,阴沉的夜。 天气有些闷,屏溪关内难得清静。前面军营区平时叫得响亮的蛐蛐始终没有出声——苏亦梨知道,一定是祁国将士们正静悄悄地出关,准备作战。 四月十一,屏溪关一切如常,似乎连人都没有减少。 没有消息,应该是最好的消息。迫切想知道战果的苏亦梨如此安慰自己。 夜半,侧躺在床上,苏亦梨全神贯注地感受着身后的赫野的呼吸和动作,然而,他呼吸平顺,右胳膊更搭在她的腰上,始终没有动过,好像睡得很沉。 军队已出发,也该有人上门来抓赫野了——苏亦梨抑制住自己紧张又激动的心情,偷偷摸了摸自己这一侧床边的皮褥子。 褥子底下,是她藏起来的一把剪刀。 屏溪关的屈辱生活,终于要在今夜结束了。 军中梆子声响起,已是三更夜半,家眷营区依旧安静,蛐蛐叫了起来,听起来比往常更加响亮,仿佛是在发泄昨夜沉默的委屈。 苏亦梨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更知道自己的敌人的位置——压在身下微微发麻的左手缓缓动了动——她已有些迫不及待地要杀了赫野! 忽然,赫野的身体一动,前胸贴上苏亦梨的后背,右臂更是顺势伸到她那一侧的床边,按住了苏亦梨的左手。 耳边微热,是赫野的嘴唇附到她耳边。 “剪子留着自保,接下来自求多福。” 低沉的声音在苏亦梨耳边响起,充满阴谋的意味。 不等疑惑的苏亦梨开口询问,只觉后颈一疼,顿时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赫野自皮褥下抽出麻绳,捆住苏亦梨的手脚,然后随意地披上自己的外衣,佯装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出了营房。 营房是一排排的,赫野晃晃悠悠地走到西侧尽头的茅厕,去解手。 这是他自进入这里后便每夜都会做的一件事,但今夜,进入茅房的赫野立即便精神抖擞,扒开茅房后侧的木栅栏的缝隙,偷偷地挤了出去,趁着夜黑,快速绕道去了伙房。 虽然表面上监视他和苏亦梨的人已经撤离,但赫野暗中观察后发现,还有两人在秘密监视自己,日夜轮班,只有在他夜半去茅房的时候,才会有稍许的松懈——因为他会故意在茅厕内多耽搁一些时间,每次都这样,那二人就会习以为常,不生怀疑。 他的时间不多,需要速战速决! 很快,巡逻的士兵发出惊呼并快速传递消息: “伙房失火!” “快救火!” 伙房的火势很大,并有逐渐向旁边的柴房和库房蔓延的趋势。士兵们不停地汲水救火,仍旧赶不上火焰吞噬一切的速度。 家眷营区的人都已被惊醒,不少人都主动要求去灭火,但因还在执行戒严令,士兵们不敢违抗将军秦其叔的命令,只得勉力进行安抚,并请他们做好防火准备。 乱哄哄的伙房大火还没有止息,离着伙房最近的两排家眷营区突然又冒出了火光! 家眷营区顿时慌乱起来! 所有人都涌向起火的营房,开始救火。这些人都是关中将士的家人,将士们怎能让他们接近危险,于是纷纷加入救火的队伍之中。 戒严令被打破! 赫野也正混在救火的人群之中,不过,他不是来救火,而是来继续放火。 伙房的火是他放的,家眷营房的火也是他放的。 伙房半夜无人,多布置几个起火点很容易便会形成难以扑灭的巨大火势,而家眷营房,则是赫野打晕了营房内的人,并将他们拖到营房后面的菜园中,才能生成一时难以扑灭的大火。 为了牵制住关中的将士,赫野冲进尚未起火、但已被浓烟笼罩,房间里还有老人的营房里,一边将老人背出,一边随手便将准备好的带着火星的火折子丢到被褥上——点火! 看着情势越来越乱,赫野趁乱偷偷溜进了前面的军营中,打晕一个落单的士兵,换上他的衣服和甲胄,去了南城关的关门口。 城关里失火,守着关门的值夜士兵心中都很是焦急,担心自己亲人的安危,直到听到城关的箭楼里传来叱咤声,他们才发现,吊桥正在被放下! 箭楼里的十余名士兵在发现赫野放下吊桥后立即出声阻止,却敌不过赫野的出手如电,几乎片刻间便了结了他们的性命。 其他人发觉不对赶去箭楼时,却在中途遇到阻击——骊戎的精锐士兵! 赫野冒充士兵骗得口令,堂而皇之地登上城墙,立即便趁人不备,从怀中掏出绳索,投到城墙外。 他在关内,进出关会受到严格的搜身,这麻绳是他进关后偷偷搓的,里面混了极其强韧的蚕丝——乃是他进关时特意缝在中衣里的——虽然细,却十分结实。 绳子就一根,长度不过三丈,只抵屏溪关城墙的七分高度,但对于早已通过水路藏身在城墙墙根下的骊戎精锐来说,三丈足够了。 他们一个踩着一个的肩膀,搭起超过一丈半的人梯,最高处的那人抓住绳索,猱身而上,迅速爬到了城墙顶端,并放下了第二根绳索。 如此一个传一个,待赫野进入箭楼放下吊桥时,已有十二个骊戎精锐上了城头,且有三人换上箭楼内被赫野杀死的祁军的服饰甲胄,从另一侧箭楼的门溜了出去。 赫野在箭楼的另一边吸引祁军的注意力,展开厮杀,不断有骊戎精锐顺着城墙爬上来,加入混战之中。 “关中有贼人!” “紧守岗位!” “注意城门!” 祁军大声地传着命令。 南城关的祁军怎能接受敌人从他们防守的区域侵入,耻辱令他们怒火中烧,更斗志昂扬,全力戒备城门,以免被敌人打开大门。 赫野等骊戎士兵正在苦战,便听到远远地传来喊声:“西城门被破!” 祁军这才恍然大悟,南城门的偷袭不过是幌子,敌人的目标是西城门,且趁乱开了城门! 城外,突然杀声震天而起,三千骊戎军队现身,声势慑人! 屏溪关第一次被敌人侵入! 危机迫在眉睫! “上箭楼!泼沸水!” 就在祁军死命地堵住两个关门,阻止骊戎军队进关之时,西城关处传来命令。 与此同时,从火场到城关,士兵们每隔五尺一人,排成五个队列,一个一个地传递着水桶,水桶里面装的,正是烧沸的热水! 水桶接连不断地被传上箭楼,里面的士兵将热水倒向关门外,正在向关门内冲击的骊戎士兵顿时被烫得哇哇大叫! “油!” “滚油!” 他们以为只是沸水,忍一下便好,实则,那桶里装的,都是滚油,但凡沾到莫不是烫出水泡或直接烫破皮肤。 骊戎人再强悍也不是钢筋铁骨,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攻击! 关门前仿佛挂了一幅滚油瀑布,即便骊戎士兵咬牙挤进关门,里面还有重重祁国士兵围堵,让他们一时难以有尺寸之功! 赫野此时已经赶到西城关,正在关门前率人突围,争取重新打通关门,放骊戎大军进关! 然而,秦其叔的滚油防守着实棘手,轻装潜水偷袭的骊戎士兵没有携带攻城工具,想要攻城,只有抢下城门一法,再无他图! “放箭!” 箭楼里传出铿锵的命令,一簇簇火箭射进关门前哀嚎的骊戎士兵之中,就着油水登时起火! 无数的火人在城关前挣扎扭动,拼命跳进护城河,惨叫声撕心裂肺! 屏溪关的反击正式开始! 守将秦其叔站在西城关城头上,看着城外人头攒动的骊戎大军,手心皆是冷汗! 自得到顾闯的消息后,他将其当做一个可行的计划,宁可信其有,而做了准备。 虽然约定的时间已过,而苏亦梨又只带了一人进关,但秦其叔暗中观察,那个叫赫野的青年,的确是个沉得住气的人物。 虽然他已命人日夜监视戒备,到底还是被他麻痹,竟让他放火得逞! 得知伙房和家眷营房起火,秦其叔便知道,骊戎军看似赶往假的藏粮地,实则真正要偷袭的乃是屏溪关。 而且,赫野行动迅速,丝毫没有迟疑,秦其叔的应对比赫野晚了一步,致使赫野辅助骊戎精锐进了关中,更是声东击西地放下了西城关的吊桥,打开城门。 好在屏溪关将士迅速集结,将冲进城关的骊戎士兵阻截在关门之下,没有让他们更进一步。 但是,为了拦住强悍的骊戎士兵,屏溪关士兵也损失惨重! 为了尽快扭转战局,阻止关内的敌人继续进关,秦其叔就地取材,直接命人在伙房的大火边缘支上五十口大锅,烧沸滚油,运送到城头。 城关外,大火舔舐着地面的油水,一道烈火屏障彻底将关门封死,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远在弓箭射程之外的骊戎中军之中,赫连宗英看着关门前的熊熊火光和浓烟,又抬头看了看已然被笼罩在烟火之中、恍惚不清的城头,悠悠下令:“换布甲,冲进去!” www.d884.icu。m.d884.icu 第19章 假戏真做(五) “将军,蛮人还没有放弃冲关。” 远离烟火之外的祁国士兵并没有疏忽对骊戎军的监视,远远看到他们又组织士兵套上了一个大袍子,义无反顾地冲进火海,立即赶来告知秦其叔。 虽然被赫野突袭得猝不及防,但此时秦其叔的应对已然占取主控,心中颇有些底气,呵呵一笑,说道:“守好关门,叫他们进门不出二十步,便血溅当地。” 秦其叔以为,在如此难以扑灭且难以穿越的火势面前,即便骊戎军以决死之心穿过火帘,也必然死伤大半,能进入城关的不过十之一二。 然而,听着城下激战之声越来越响亮,士兵来报——“已有近七百人冲进关门,看起来毫发无伤”时,秦其叔才意识到他自大了,敌人竟有破解火势的方法。 “怎会不怕火?”秦其叔眉头紧锁,喃喃自语。 “那个女奸细说,是火浣布,不怕火。”士兵答道。 秦其叔恍然大悟! 他一直以为蛮人虽强悍勇猛,终是匹夫之勇,却不曾想过,他们竟然也会知道火浣布,更将其用在今夜的战场上! 发觉失误,秦其叔果断下令:“推刀车,封门。将后营将士全部调回,务必将这些蛮人歼灭在关门处!” 屏溪关驻关将士六千人,其中三千人出关埋伏“偷袭藏粮地”的骊戎军,剩余的三千人,有二百人在城头不停巡视,另有八百人驻守在空虚的南城关,还有二百人在后营救火,疏散家眷。护卫军械、粮草的,决不能动,剩下可以调动的不过一千多人。 这些人在骊戎军第一次冲进城关时便与敌人开战,面对的是赫连宗英编排的战斗力最强的百名骊戎精锐,已伤五百多人,阵亡三百余人,而敌人不过战死五十余人,直到现在,赫野仍在激战的战团之中,可见骊戎精锐的战斗力之强。 由于自己的将士和敌人混在一起,秦其叔自信能掌控战局,并没有调用塞门刀车,如今情势有变,只有用刀车阻住大门,再将已经冲进关中的敌人围死! 秦其叔已许久没有与蛮族交手,最近的关于蛮族战力的印象,一是卧虎关的险胜,另一个,便是今夜始终不能速战速决的鏖战! 面对强悍的蛮人,能调回二百人,便多二百人的战力! 很快,五辆塞门刀车被辚辚地推出来。 祁军见状不得不退让,一边让刀车逼近关门,一边保护推着刀车的兄弟不被敌人袭击。 赫野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巨大木板上满是锋利刀刃的木车,却一眼看出,一旦让这东西堵住关门,缺少攻城器械的骊戎军便只能在关门外驻足,再无法进入关中。 正要带人去狙击刀车,身边的一个骊戎士兵突然靠近他,低声道:“赫野护卫,二王子有命,若攻城失败,不可急躁贸进,务必将苏亦梨和陷在城中的兄弟带出城关。” 赫野无法从烟熏火燎的人脸上辨认出靠近自己的人是谁,但从声音上倒是认出此人正是赫连宗英的侍卫。 赫连宗英这份考虑是出于长久之策,一旦关内关外不能接应,少数人陷入屏溪关中,必然被数量多于自己的祁军慢慢围杀。与其白白送死,不如保存实力再徐徐图之。然而,此话不能在军中直言,否则,相当于鼓励士兵“打不过就跑”,将会折损士气。 “听我命令,撤退!” 明白赫连宗英的用心,赫野果决地振臂一呼,趁着刀车前进,祁军避让的空隙,率领骊戎士兵撤退。 越靠近关门,浓烟越多,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祁国士兵因看不清敌人的身影,又不能阻碍刀车前进,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而回去围杀没有来得及跟随赫野撤退的骊戎士兵。 烟火的掩护之下,原本与祁军交手的赫野砍杀一个祁军,将他的血抹在自己脸上,再一把摘下自己的头盔扔掉,又划破自己的甲胄,踉跄了几步退回到祁军队伍里。 “兄弟,受伤了赶紧退下。” 从后营匆匆赶来支援的祁军迎了上来,将身上有伤的祁军替换下去。 赫野杀了几十人,浑身是血,不仔细看根本分不清是受伤出血还是别人的血,顺理成章地撤离了战团。 对于带走苏亦梨的命令,赫野心中有些不愿。左右查看是否有同伴跟着自己,却处处都是奔走的人影,难以辨认。无奈,赫野只得拣着偏僻小路赶回家眷营区,发现他与苏亦梨所住的营房已然陷入火海! 苏亦梨被他打晕后绑了起来,赫野原以为火势不等蔓延到他们的营房便会被扑灭,苏亦梨醒后自会用剪刀辅助脱身,却没有想到骊戎士兵的勇悍逼迫秦其叔将所有灭火的将士全部调走,只剩下后营的老弱妇孺,哪里还能奈何这无情的大火! 若出声询问,一旦苏亦梨被人发现救出,其被捆绑原因自己无法解释。若不询问,赫野难以就眼前之情势判断苏亦梨的死活,竟是左右为难。 正在思考该如何完成赫连宗英的命令,便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声音在靠近。 本能地防备转身,赫野只觉眼前刀光耀眼,竟然有七八个士兵同时挥刀扑向自己! 激战许久,赫野体力已所剩无几,再无法突围出去,身上中了几刀后,脚下一个踉跄,三柄刀锋便落到了他的脖子上! 在祁军家眷的咒骂和追打中,赫野被押送到位于军营西北侧的牢房中。 刑房留着一盏孤灯,照着被绑在刑架上赫野,和早已跃跃欲试要拷打他的百夫长楚正。 偌大的牢房里,只有他们两人。 “说吧,后续还有多少援军?”楚正压着满腔怒火,抖了抖鞭子。 他不想留在这里浪费时间,只想一刀杀了赫野为今夜惨死的将士和被火烧伤的家眷们报仇! “不去关门支援么?”赫野不答反问,语气云淡风轻。 楚正虎目一瞪,扬手一鞭便抽在赫野胸前,将他本就破烂的盔甲打掉一片,恨声道:“女奸细已经招了!” “既如此,何必再问。” “身为祁国人,看到吉村成为废墟,你们今夜如何下得去手!” 赫野心头一跳,眼波起了一点微不可查的波澜,立即环顾四周,佯作淡然发问:“我妻子呢?” “老实回话,自会让你们相见。” 赫野冷哼一声:“将我妻子带过来,我考虑回答你的问题!” 楚正握鞭的指节已经用力到泛白,又一次狠狠挥鞭抽打赫野三鞭,才说道:“秦将军虽然要留你性命盘问蛮人动向,但此时此地只我一人,要活着还要看老子的决定。我只数三个数,你不说,我送你上路!” 不由分说,楚正开始急切地倒数,恨不能马上杀了赫野。 “三!” “我要见我妻子。” “二!” “你们没抓住她。” “一——” “那个畜生是不是躲在这里?” 楚正的“一”字刚出口,牢房门口便听到有女子悲愤的询问之声。 “我看到里面有灯光!有人看到那个放火的畜生被带到这里了,是不是!”女子的声音极为恼怒,满是恨意,越来越近,显然是来寻仇。 赫野眉头紧蹙,抿紧了嘴唇没有出声。 楚正刚走出刑房,迎面便看到一个发鬓凌乱,衣衫灰污的女子,手中拖着一根洗衣杵,向他的方向疾跑而来。 “楚大人果然在这里!让我杀了那个畜生,为我娘报仇!” 家眷营区共有家眷上千人,楚正并非人人皆识。眼前这女子虽不认识,但浑身的杀气已如溃堤之水,汹涌弥漫到牢房的每个角落。 这样带杀气的女子,楚正还是第一次见。 不等他说话,女子已经奔到他身边,瞬间与他擦肩而过,举着洗衣杵便拐进了刑房,直捣赫野! “姑娘!” 楚正虽然也想杀了赫野,奈何秦其叔留他还有用处,只得转身,箭步追上女子,去夺她手上的洗衣杵。 刚夺下女子手中的洗衣杵,楚正突然觉得心口一痛! 低头便看到一把剪刀正插在心口上,而握着剪刀的,正是自己面前的女子! www.d884.icu。m.d884.icu 第20章 假戏真做(六) “对不起,楚大人。” 女子愧疚地悄声说完,立即拔了楚正的腰刀,摸出他的腰牌塞进自己怀里,去解救刑架上的赫野。 来人正是苏亦梨。 “快走,关门要被堵死了!” 苏亦梨拉住赫野的手腕,急冲冲将他扯走。 “等我……”疑问太多,然而没有时间详细询问,赫野只挤出两字,便要用力挣脱苏亦梨的手——他要杀掉楚正。 苏亦梨的手指用力,将他的手腕抓得更紧,扯着他不停向前,口中焦急地说着:“快走!想死在这里么!” 赫野眼皮微敛,没有再挣扎,随着苏亦梨快速离开。 大火还没有扑灭,火舌无情地舔舐席卷,令人有种窒息之感。 关中仍旧混乱,西关门前的战斗并没有完全止歇。 身着火浣布的骊戎军趁着浓烟遮眼,竟冒险偷袭护卫和推进刀车的祁军,由于双方皆看不清对方,所以均有伤亡,刀车前进的速度也因此被阻碍。 苏亦梨换了祁军甲胄,跟着赫野疾步跑到西关门前时,混战的双方已经挤进了关门的门洞里,正在做最后的抢夺。 冲进关中的骊戎士兵已经所剩无几,关外的士兵无法突破祁军的箭雨,不能继续支援。 苏亦梨看着地上的死尸越来越多,想到吉村那一夜,难免胆战。 好在有赫野在一旁照顾,两人才装作支援的祁军,冲进了门洞里。 赫野一边保护着苏亦梨向关门外挤,一边大喊:“撤退!” 这一回,骊戎军没有恋战,迅速退出关门,在浓烟的掩护之下,跳进护城河,躲避箭雨。 屏溪关西关门轰然关上,昭示着这一场短暂守城战的胜利! 下了水,赫野才发现苏亦梨不会游泳。 求生的本能让苏亦梨紧紧抓住赫野的身体不松手,体力透支又猝不及防的赫野险些被她拖进水里,着实吓了一跳。 好在他很快便调整过来,低声道:“别动,我保你不死!” 一瞬间,慌乱得手足无措、僵硬抓住赫野手臂不能松开的苏亦梨突觉心安,生出了自己一定不会有事的信心。 然而,下一瞬苏亦梨内心里在疯狂地呐喊:“我不死,我要你死!” 她的希望注定在今夜落空。 她不会水,没有赫野,会死。 箭雨追了过来,扎进水中。 赫野按住苏亦梨的头,说道:“屏住呼吸,不许挣扎,我就在你身边。” 不等苏亦梨应声,大手用力,已经将苏亦梨按进水里,拖着她快速向岸边游去。 骤然入水的苏亦梨哪里还能从容地屏住呼吸,整个人沉进水里的感觉令她害怕,不由自主地开始呼吸,水便呛进鼻子和口中,只觉得从鼻腔到眉心,再到头顶,全部被水充斥,疼、痛苦、恐惧! 即便人已陷入绝望之中,但苏亦梨仍记得赫野的嘱咐,努力停止呼吸。 紧紧抱着赫野的腰,抓着赫野的手指用力地抠进了赫野的腰间,只为寻求一点生存的希望。苏亦梨知道,不论自己如何恨赫野,此时此刻,只有赫野才能救她。 箭矢在身边划过,虽然碰到了身体,但力道已失,并没有伤到二人。 赫野左手紧紧搂住苏亦梨,防止她挣扎,全神贯注地带着她潜游,终于在苏亦梨濒临窒息前,将她推出水面。 即将入夏,但夜里水仍凉。 苏亦梨直到回到骊戎军的大军,被专人看守后,还在不停地打哆嗦。 远处,屏溪关的烟火没有断绝,在这空旷之地看得更加清晰。 被绑在树干上的苏亦梨陷入长久的沉默。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计划最后竟成了骊戎攻破屏溪关的关键。 赫野盗取的“藏粮地”地图本就是秦其叔提前准备的假地图,而赫野也知道这地图是假,却将计就计传出假图。秦其叔不知有诈,暗暗派出军队埋伏在假藏粮地,等待伏击。 赫连宗英假意下令骊戎军去偷袭“藏粮地”,实则集中兵力攻击屏溪关,令屏溪关陷入危机。 庆幸的是,秦其叔应变极快,到底还是保住了屏溪关。 只是,骊戎军如同豺狼一样守在这里,被骗出去的祁军会赶回来支援么? 他们,是否还能平安赶回来,亦是未知之数。 这焦虑没有持续多久,两天后,大雨滂沱之中,苏亦梨知道了骊戎军的计划,不止她,所有屏溪关的祁军将士也看到了。 先前出关去伏击的祁军得知屏溪关被围,紧急撤回支援,却不幸被骊戎军两面夹击。 秦其叔果断带兵出关接应,敌我双方的四路军队在大雨中殊死一战,面对骁悍的骊戎大军,祁军将士战死一半。 若不是屏溪关中的家眷们同仇敌忾,组织人手辅助守关的五百士兵在城头上以弓箭拒敌,秦其叔的余部只怕也难以顺利返回关中。 屏溪关这一战祁军损失惨重,但骊戎军也没有讨到多少便宜,出谷的五千人折损三千多人。 只是,这并不是这一战的结束,在秦其叔的军队侥幸退回关内后,骊戎军的辎重船队顺着龙溪赶到了屏溪关,不仅有了粮草和营帐,士兵又增加了一千人! 看着骊戎军的军营遍布在祁国的土地上,苏亦梨心底冰凉,更觉对不起屏溪关的将士和关内的将士家眷。 自从骊戎军偷袭屏溪关后,天气便大雨小雨不断,始终没有晴天。 骊戎军今日全部住进军帐,再不用露宿有在外,苏亦梨看得出来,他们的心情极好,士气更是高涨。 晚饭之后,带着强烈酒气的两个士兵走到了苏亦梨面前,轻浮地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颌,一脸□□地和看守她的两人说着什么。 苏亦梨仍旧被绑在树上,前几天全军都在备战、作战,没人在意她。 眼下,战事稍歇,局势又对骊戎军有利,苏亦梨知道面前的四人在打什么歪主意——紧张又疲惫的身心立即被恐惧代替。 身体内在都在颤抖着,苏亦梨抖着嘴唇,大喊:“赫连宗英……想污蔑我……苏家的名声……至少……叫你的狗收敛些吧!” 没有人回应,只有眼前四人的哄笑。即便彼此听不懂在说什么,那四人也知道苏亦梨必是在咒骂或求救,然而,这里,没人能救她。 苏亦梨何尝不知自己的处境。自从进入骊戎军中,她便再没见过赫连宗英和赫野,被人一直绑在这里,像是跟树融为一体。 叫喊了几声,始终没有人过来,苏亦梨确定,不会有人过来了。从昨晚开始,便不再有人过来,连饭也无人送。 当上衣被撕开时,苏亦梨心头有一丝后悔,也许自己没有那么强韧的精神,能忍受所有骊戎士兵对自己的侮辱…… 刚抬腿反抗,左腿就落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 粗糙的大手隔着单薄的布料揉捏着苏亦梨的小腿,缓缓移动到大腿上,让她浑身汗毛直立,惊惧,恶心! 离开屏溪关时那份决绝的孤勇在此时开始土崩瓦解,苏亦梨努力安慰自己这是自己选择的路,不能后悔,最终,仍是忍不住低声啜泣,为自己的决定,也为自己悲哀。 极力扭动被束缚的身体躲避那几只不安分的大手,苏亦梨浑身颤抖着咬紧牙关,不忘抬起湿润的眼眸,依次看向站在自己右侧正抚摸自己下颌和站在自己对面,正用力抽拉自己衣襟的士兵的脸,然后目光下移,落在他们的喉咙之上…… 终于,在她的挣扎之下,绳索松脱。 那两个骊戎士兵尚未发现异样,正沉浸在对苏亦梨身体的幻想之中,眼前倏地划过一条黑影,顿时,脸颊、鼻梁都是一凉。 不等他们反应,苏亦梨的身体已经动作。左手一把抓住仍在反复抚摸她大腿的那个士兵的手臂,右手猛地扎在那士兵的手臂上! 那士兵手臂一痛,刚要大叫,苏亦梨右手已从他手臂上抬起,再次扎向他的脖颈。 直到这时,前面两个士兵才感觉到脸颊和鼻梁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而他们身边的另一个人在受伤后下意识躲避,侥幸躲过刺穿咽喉的一击! 在他们身后的第四人也吓了一跳! 电光石火间,苏亦梨伤了三人。原本,在她的计划里,这三人该被她一击毙命。然而,她被雨淋了两天,又饿了一天,体力早已不支。加上从未试过“割喉”,准头偏失,结果一个也没有杀死。 “杀了她!”受伤的士兵摸着自己流血的伤口,一脸狰狞地大叫着抽出了腰刀。 还是失败了……绝望之中已经无暇再恐惧其他的苏亦梨忽然感觉一阵凉风卷过身边,紧接着便是四声摔在地上的声音! 苏亦梨愕然抬头,透过泪眼看到一个高大瘦削的身影挡在自己身前,而那四人已然狼狈地趴在地上。 “二王子的女人,你们也敢动!” 即便只有背影,即便声音有些沙哑,苏亦梨仍听出是赫野的声音。这句蛮语苏亦梨听得多了,知道意思。 “滚!我只当今夜之事没有发生。” 这句听不懂,但看到四人忿忿又悻悻地离开,苏亦梨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 www.d884.icu。m.d884.icu 第21章 假戏真做(七) 身体放松的一瞬,苏亦梨突然心生悲哀。她竟然在此刻对赫野放下了恨意,甚至生出了一些依靠的信任。 眼泪本就未干,鼻子一酸,大颗大颗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努力咬紧嘴唇忍回眼泪,抑制身体的颤抖,还是在赫野脱掉外衣时忍不住低声斥道:“你也是畜生么!” 下一瞬,赫野的外衣落到她的头上,将她整个上身一起盖住。 察觉赫野对她没有恶意,苏亦梨有些发软的双腿支撑不住突然恢复的全身重量,向后一倒,竟顺着树干滑了下去。 没有说话的赫野一伸手,捞住她的手臂,用外衣将她裹住,一把抱了起来。 苏亦梨惊叫一声,转瞬立即咬紧牙关不出声。不论怎样,现在浑身药味的赫野救了她,或者说,是解围。 头被上衣盖着,苏亦梨看不到赫野的表情,也看不到赫野走的路,猜想着他要将自己带去哪里? 这里是军营,是把自己送去赫连宗英的帐篷么? 这几天被绑在树上淋雨,苏亦梨其实很冷。赫野的怀里很温暖,让她总想靠上去。好在她还时刻提醒自己敌人是谁,这才用尽力量蜷缩着身体,戒备着。 “为什么救我?” 沉默良久,赫野率先开口问道,声音很低。 惊魂初定,苏亦梨想到屏溪关的大火,不仅又气又疚,低声答道:“你放火被人发现,若不是我逃得快,早被抓到秦其叔面前。百口莫辩,我留下能有命么。” “这和救我没有必然关系。” “关门前在混战,我一个人怎么逃出来?”苏亦梨大大的黑眸里满是愤怒,颇有些责怪赫野明知姑问之意,然而,有衣服盖着,赫野看不到她的表情。 “你怎么知道我被抓?”赫野不给她思考的机会,继续追问。 “看到了。”苏亦梨微微抬了抬下巴,隔着衣服依旧看出倔强又心虚。 赫野没有再问。 虽然内心里,赫野认为仍旧有必要继续确认心中的疑问,但想象着苏亦梨色厉内荏的模样,赫野心底某一处忽然生出一丝懈怠,随即整个人都觉得有些疲倦,不想再问。 “关门是你开的吧?” 轮到苏亦梨询问。 赫野没有回答。 “你本可以直接冲出来,为什么又回到营房?” 苏亦梨想了很久,依然无法想通赫野回去的目的。 他的任务就是策应骊戎军打开关门,没必要在撤退之际又深入虎穴。虽然想过是为了自己,但苏亦梨始终不认为赫野有这样的善心,更多的还是另有目的。 扭头看着远处的火光,再转回头,赫野淡淡地瞥了苏亦梨一眼,低声道:“你是我的女人,回去带你离开。” 苏亦梨皱眉——这句话对她来说,是耻辱。 更令她气愤的是,刚刚赫野才说过,自己是赫连宗英的女人。 而且,她坚信赫野救她的原因不会如此简单,但被人惦记的感觉仍令她心头一颤。 及时收敛心绪,苏亦梨冷哼:“当时,你不怕我叫人抓你。” “我若被抓,必会攀咬你,你便脱不开干系。在谷中没有受过的酷刑,怕是要在祁军那里好好体验一番,再无二王子可以保你周全。” 保我周全?!方才那样便是周全? 苏亦梨几乎要冷笑出声,却霍然发现自己内心里对赫野的责备本就毫无理由,他们是敌人啊。 迅速收敛失控的情绪,梗了梗脖子,苏亦梨苦涩又略带骄傲地说道:“那是我祁国关隘,我是祁国人。” “你是祁国的叛徒,楚正被你刺伤,如今生死难测。”赫野语气平淡,然而听在苏亦梨耳中却有些讽刺意味。 顿了顿,赫野眼神忽然深沉,直勾勾地看着上衣之下的苏亦梨头部轮廓,若有所思地问道:“其实,这是你们的苦肉计,为的就是让你继续回到我们这里来探查消息,是吧?” 看不到苏亦梨的反应,但手臂碰触到的她的身体倏地有轻微的僵硬,赫野知道,他早已存在心中的猜测,中了。 苏亦梨设想过被赫连宗英或者赫野质问这个问题该如何应对,但此时听到,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就紧张了一下,然后才强撑住精神回答:“我一个无颜返国的人,陷入你们这狼群之中,即便知道什么消息,又怎么送出消息?” “你可以用树枝挑断身上的绳索、刺伤我骊戎士兵,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赫野接口,“还好他们四个撞破你的诡计,否则若是半夜被你逃脱,可当真危险。” 转而又冷笑一声,说道,“不过千算万算,你却算不到——李荁怕死。” 苏亦梨闻言,目光瞬间便冰冷起来! “果然是她?!”从牙缝里慢慢挤出四个字,苏亦梨不再说话,但心绪翻腾得几乎窒息。 在赫野放火后不久,苏亦梨便醒过来,立即出去找到监视他们的士兵,要求见秦其叔。士兵们看到赫野不在房间,彻底相信了苏亦梨的身份,带她去见了秦其叔。 说明来龙去脉后,秦其叔确认苏亦梨的计划已经被赫连宗英知晓,并被将计就计,但秦其叔坚信赫连宗英和顾闯并非看穿苏亦梨的计划,而是有人提醒他们。在龙溪谷,知道这个计划的还有一个人——李荁。 苏亦梨不相信李荁会出卖自己,一定要坚持返回龙溪谷,一来去证明自己的坚持,二来,她还想救出谷中的其他人。 此时,不需要回到谷中,她已从赫野口中确认泄密者是李荁,打击之大,自然无可言表。 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的冰冷身体在剧烈地颤抖蜷缩、赫野停下脚步,带着一分若有似无的关切,轻声道:“你没事吧?” 平素牙尖嘴利的苏亦梨只觉得他在假惺惺、实则嘲讽自己的愚蠢,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卑鄙!” “你不是也用苦肉计来骗我,难道比我高尚?”赫野不以为忤,更是一挑眉,继续道:“其实,你和苏亦安是一种人——为达目的,心狠手辣。明知回到我们军营会面临什么,还是回来,你对自己都如此决绝。” 这言论是苏亦梨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的,只觉刺耳异常,又震惊诧异,难以接受。 沉默中回想自己的行为,竟觉得赫野说得有些道理。然而,强烈的自尊让她不能接受赫野对她的断言,心中的怒气和怨气则如同烈火浇油,“嘭”地爆起。 “说得好像你是善类一样!一窝侵略别国的豺狼!”苏亦梨怒斥。 内心的煎熬让她无法理直气壮地反驳回去,只能继续色厉内荏。 “祁国能有如今的领土,也是不停吞并周边部落的结果,大家本质都是贪婪,不过是时间作祟,模糊了记忆罢了。”赫野从容反驳。 祁国虽然已有十几年未曾动过刀兵,但过往的战争也没有被人忘记——苏亦梨哑口无言。 一时无法再反驳,苏亦梨开始分心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结束这没有意义的对话。 侧耳倾听,听到水声,微微挣扎着又开口道:“我想洗把脸。” 赫野没有回应,却转了方向,将她带到水边。 一条大河在暗淡的光亮下映入眼帘,仍旧是龙溪的支流,水流湍急。 “这里可以站。”赫野将苏亦梨放下,指着一处能下脚的地方,说道。 苏亦梨本意是要脱离赫野的怀抱自己行走,现下终于如愿,自然不听赫野的提醒,迈步便要站到一旁去。明明看着很踏实的河边,左脚刚踩上去,泥水下陷,立即便被淹没了脚背,吓得轻叫一声。 赫野长臂一伸,粗鲁地将她扯回到自己选中的地点。 不说话,反倒是最犀利的讽刺。一身冷汗的苏亦梨红了脸,讪讪地缓缓蹲下,撩水洗漱,最后简单处理鞋上的泥污。 赫野也不催促,直到她收拾完毕,这才扯着她的手臂拉起她,在苏亦梨不停扭动抗拒的排斥之下,将她带去赫连宗英的军帐。 赫连宗英看着衣衫不整的苏亦梨,目光最终落在她雪白的右肩。 眸光倏地闪了一下,赫连宗英淡淡地下令:“都退下吧,今夜好好歇息。” 赫野嘴唇一动,想要说话,最终,还是和其他侍卫一起退了出来。 放下帐帘的一瞬,赫野仿佛看到了苏亦梨投向他的怨恨的目光。 脚步声远去,军帐之中,只剩下苏亦梨和赫连宗英两人。 赫连宗英仍坐在简易的桌案前,看着一张羊皮地图,安静得仿佛不存在,却又始终令苏亦梨提心吊胆,心神不宁。 被赫野扔在床榻上的苏亦梨做好了再次反抗欺辱的准备,却等不到赫连宗英的行动,渐渐有些焦急。 听着床榻上清晰的呼吸声,赫连宗英嘴角微微向上一挑,戏谑道:“不用等我,先睡吧。” 明显的,那一边的呼吸声又急促了一些。 这种仿佛夫妻一样的语气激怒了苏亦梨,咬了咬牙,苏亦梨忽然涨红着脸问道:“你说我是你的女人,赫野说我是他的女人,我到底是谁的女人?” 赫连宗英深沉的目光看着地图上的屏溪关所在,幽幽答道:“在谁帐中,便是谁的女人。” 苏亦梨皱眉。 片刻后慢慢起身,本想伸手去拉扯破碎的上衣遮住肩头,但手指一抖,狠狠地握了握拳,随即松开,任凭那破布挂在手臂上,缓缓向帐门走去。 边走边道:“既如此,我选赫野。” www.d884.icu。m.d884.icu 第22章 假戏真做(八) 赫连宗英看着她越走越近,嘴角越发挑起,虽然神态一派轻松,但眼神却隐隐透着冷厉。 “他伤势未愈,你去了,还是要送你回来,何必。” 听出了赫连宗英的警告和暗藏的怒意,苏亦梨故意挑衅道:“既然我在谁帐中便属于谁,他何必送我回来。” 赫连宗英缓缓抬头,与苏亦梨四目相对,淡淡地问道:“这么拙劣的挑拨,是秦其叔教你的么?” 苏亦梨身体一僵,心跳有些加快,连忙稳住心神,疑惑地反问:“我不过是个阶下囚,能挑拨什么?” 赫连宗英已经自她微不可查的反应里找到了自己的答案,淡淡又冷冷地说道:“既有自知之明,别做蠢事。” 这仍是句警告,虽然他极力隐藏和克制,但苏亦梨从赫连宗英幽深的目光里,察觉出了他的澎湃怒意。 若还在龙溪谷,苏亦梨并不能准确判断他怒意的来源,但现在,苏亦梨已然明白了。 “我冷,想去赫野那些喝些酒缓缓身子,算蠢事么?”神色一变,苏亦梨忽然微微一笑,如桃花初开的妩媚娇艳。 赫连宗英的目光又阴沉了几分。 转动轮椅,赫连宗英到了帐内的西北角,取出一个囊袋,一扬手,扔向了苏亦梨。 苏亦梨伸手去接,囊袋的重量不止有其本身的,还有赫连宗英施加于其上的,力道之大,竟让苏亦梨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倒不是赫连宗英的力气极大,而是苏亦梨此时的体力所剩无几,又没有防备,这才立足不问稳。 “酒。”赫连宗英只掀动嘴唇说了一个字,便又回到桌案前,继续看他的地图,不再理会苏亦梨。 苏亦梨回来后的三天,只被喂了两顿饭,现在确实又冷又饿。 打开囊袋,喷香的酒气扑鼻而来,更觉得饥肠辘辘。 苏亦梨并不想喝酒,醉酒对她来说十分危险,此时提出喝酒一来是随口而出,二来是要壮胆。 抬起酒囊,喝水一样豪迈地灌了一大口,冰凉又强烈的酒气冲进咽喉,直奔肠胃,呛辣得苏亦梨一阵咳嗽。 片刻之间便觉得一股热气自胃里升腾而起,一路涌向四肢百骸,直冲脑门。 脸颊“唰”地一下变得滚热,像着了火。 赫连宗英冷眼看着苏亦梨逞能,苍白的小脸逐渐染上红晕,伸手将桌上的一碟风干肉推到桌边,说道:“有酒无肉不香。” 苏亦梨酒意并未全然上来,但已然豁了出去。转身走到赫连宗英对面,就着地面上一张简易的毛皮毡子坐下,伸手抓了肉干就酒嚼了起来。 胃里很热,火烧火燎的灼痛,吃得并不舒服,但苏亦梨仍旧强迫自己慢慢吃下去。吃了才有体力,也有胆气继续留在这只有她一个女子的军营里。 “你这人……嗝……看久了……嗝……倒也不错……呵呵。”三大口酒、两块肉干下肚,酒意彻底浮上头,苏亦梨打着酒嗝,笑着说道。 舌头似乎有些迟钝,说话不太顺畅。 赫连宗英的目光离开地图,落在苏亦梨嫣红的脸上,那一双迷离醉眼此时当真符合“剪水双眸”,水漾漾的勾人。 “这么快就醉了。”赫连宗英轻笑。 “没醉。”苏亦梨摇头,端正了身体坐直,证明自己的清醒。 头有些沉,不听使唤地歪向左边,连带着身子也一起向左歪去。苏亦梨努力抬了抬,仍旧没有完全抬起,干脆伸出左手支着,直勾勾地盯着赫连宗英,又打了一个酒嗝,笑呵呵地问道:“为什么你们不能乖乖……嗝……呆在家里,一定要来抢我们祁国的土地,欺负我们的百姓呢?” 赫连宗英看着眼前雪白的肩膀、手臂,破衣之下时隐时现的肌肤,眉头微皱一下,淡然问道:“这酒好喝么?” 苏亦梨似乎有些反应不及,呆了片刻才点头道:“好喝。你们部落酿酒倒是有一手。” “是祁国的酒。” 苏亦梨的表情缓缓地呆滞,又突然抚掌而笑,满脸骄傲:“我就说我们的酒怎么会比你们的酒差。” “易位而处,你是否也喜欢这美酒——” 和美人——内心里,赫连宗英突然情不自禁地涌上这个词。 “当然!”苏亦梨拍案附和。 “这就是答案。” “什么答案?”苏亦梨一脸疑惑,莫名其妙。 “你醉了,去睡吧。” “不去!”苏亦梨断然摇头,喷着酒气。 “为什么?” “这里有狼……好多……围着我不停地转……睡着了会被吃掉。”苏亦梨的眼神四处乱飘,茫然里仍旧透着无助和警惕。 赫连宗英看着她憔悴又妩媚的神态,下颌动了动,最终,还是轻声道:“别怕,有我在。” 苏亦梨左手一软,人缓缓歪倒在毛皮毡子上,枕着左臂,醉意睡意齐齐涌来,喃喃自语道:“你不行……你连我……都打不过……要赫野……才……行……” 赫连宗英放在大腿上的手突然抓紧了腿上的肉,狠狠地掐着。 “这么相信赫野?”强忍着咬牙切齿,赫连宗英慢慢地问道。 “……嗯……”苏亦梨模糊地回答。 “为什么?” “他替我……挡了一刀……” “什么时候?” 脱口而出后,赫连宗英便后悔了——苏亦梨与赫连宗英独处机会只在屏溪关而已。 苏亦梨没有应声,就这样睡着了。 凝视着这张疲惫仍不掩明艳的脸和终于不再怒目相视的眉眼,赫连宗英神色忽然温柔起来。 倔强坚强的女子他不是没见过,但倔强到苏亦梨这种地步,明知不可为,仍两次刺杀于他的,只苏亦梨一人。 看得出,她的刚烈来自她的性格和不谙世事的单纯。而现在,从屏溪关出来后,她竟然也懂得了以色惑人的手段。虽然还是青涩,却仍毫不犹豫地展露她与生俱来的资本。 明知她在挑拨自己和赫野的关系,赫连宗英本该一笑置之,但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这个女子,有种魔力,让人对她撇不开眼。 缓缓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落在她的温热的眉间。 似是感觉到眉间的不适,苏亦梨皱了皱眉头,轻轻地挪了挪头,避开赫连宗英的手指,口中还喃喃着:“嗯……赫野……别闹。” 赫连宗英神色一僵,盯着自己落空的指尖和苏亦梨稍显放松的睡颜,眼神倏地冷冽,良久没有说话。 似乎仍能感觉到一股凉气在眉间附近,苏亦梨有些不适,继续调整自己的位置,远离了赫连宗英停滞在半空的手指。 赫连宗英蓦然收回手指,一并收起短暂的温柔,恢复一贯的冷静,将轮椅转到门口,扬声道:“赫野,进来。” 赫野一直在帐外守护,听到声音,带着一身微微的水汽,大步进了军帐。 “她是你的了。”赫连宗英淡然道。 赫野扫了一眼人事不省的苏亦梨,又面对赫连宗英垂下眉眼,缓缓单膝跪下,低声道:“赫野不敢受。” “她不是你的人么?” 赫野后背一紧,却面不改色地答道:“只是骗她,令她乖乖呆在屏溪关的谎话。” “她说,你为她挡了一刀。”赫连宗英看着赫野,心里不由自主地回想他身上哪处刀伤是为苏亦梨而受。 赫野低着头,沉声回应:“二王子下令要带回的人,赫野必要护她周全,完整交给二王子。” “完整……”赫连宗英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仿佛在咀嚼什么滋味,目光在赫野和苏亦梨之间缓缓移动。 赫野连忙说道:“方才有几个兄弟不懂事,已经教训过了。” 赫连宗英想说的自然不是这个,至于赫野所说的,赫连宗英已然明白。 “原本她的生死并不重要,不过还是活着价值更大。既然她对你倾心,你好好利用这机会收了她,于我们总归有好处。” “二王子不是要利用她的身份……” 赫野心里有数,方才赫连宗英将帐中侍卫全部遣走,便是自己也没有留下,实是在宣示苏亦梨为他所有,现在却又将苏亦梨推给自己,显然是在试探自己,因此故意欲言又止。 对于苏亦梨,赫野这段时间确实将她视作自己的女人,也曾想过苏亦梨若服软,真成为他的侧氏也未尝不可。之所以将她留在屏溪关,也是给她一条生路。 赫连宗英的计划不只是武力抢夺屏溪关,更是觊觎整个祁国。 苏亦梨的身份利用得好,将会搅起祁国王廷的巨大波澜。 然而,在赫连宗英下令将苏亦梨带回时,赫野便知道,自己这心思终归要落空了。 这个女子,胆子太大,性格太野,无法属于他。 “关键时刻,逢场作戏罢了。”赫连宗英似是已有算计,接口道。 “此女关系二王子与骊戎大计,赫野为二王子、为骊戎而战,心无旁骛。”既知赫连宗英的心思,赫野立即委婉拒绝。 赫连宗英居高临下地看着赫野低垂的头颅,沉吟片刻才开口道:“赫野,我一直当你是我的左膀右臂,我的兄弟。你也到了娶妻的年纪,只是跟在我身边,才耽搁了终身大事。” 说着,身体向前一探,伸手去扶赫野,让他抬头与自己对视,如兄长般殷切地温声问道:“若她只是一个女奴,与我们的大计无关,你可愿娶她?” www.d884.icu。m.d884.icu 第23章 假戏真做(九) 赫野神色如常,内心却已翻江倒海! 赫连宗英刚刚说视他为臂膀,为兄弟,转头便问他是否愿娶一个被他们俘虏、充当军妓、连奴籍都不如的女子为妻,是在提醒他注意自己的奴隶身份,还是在试探他对苏亦梨的态度?亦或者,是两者兼有? 虽然赫野知道自己的身份,但被他最尊重的赫连宗英再次暗示,却令他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奴隶,是比“人”更低等的身份,赫野从不接受这个身份,也一直以为已经通过自己的能力摆脱了这个身份,结果…… 抛去身份不说,赫连宗英在意苏亦梨之事,赫野早有所察觉,但屏溪关那一夜情难自已后,赫野从未后悔自己的作为。 原本以为放走苏亦梨,赫连宗英便永不知晓,然而,看赫连宗英眼下的反应,苏亦梨方才必然与他说了什么,存心挑拨。 错愕地沉默了片刻,赫野心思如电,权衡利弊,佯作无奈地缓缓答道:“此女两次刺杀二王子,赫野容不下她。” 赫连宗英的眉梢微动,竟又追问道:“倘若她没有刺杀过我呢?” “事实已然存在,赫野实不能当做无事发生。”赫野铿锵答道。 一问一答,断了赫连宗英早已在心中准备好的连环问题。 也由此,赫连宗英看出赫野到底还知道分寸,心底的那层隔阂渐渐消退。 很是满意赫野的回答,赫连宗英再次伸手拍了拍赫野的肩膀,似提醒又似解释般说道:“你既不喜,我自然不会勉强,起来吧。此女心存挑拨之意,日后小心。” 赫野应声而起。 赫连宗英扭头看向帐门,转而问道:“天气如何?” “正好。” 赫连宗英缓缓点头,重新看向苏亦梨,说道:“抱她去床上。” 赫野虽然身上有伤,但都是皮外伤,抱起瘦弱的苏亦梨的力气还有。抑制着剧烈的心跳,面无表情地走到桌案旁,将一身酒气又浑身绵软的苏亦梨抱到了床榻上。 背对赫连宗英,赫野死死盯着苏亦梨裸露在外的肌肤,抿紧了嘴唇。 赫连宗英已转着轮椅到了帐门边,掀开帐帘,便看到雨线在越发黯淡的火把光亮中连接起漆黑的天与地。 方才只能听到隐隐雨滴声,现在,雨打帐篷,砰砰作响。 眼看着火把终于被雨水湮灭,赫连宗英眼中闪着熠熠之光,悠悠说道:“传令,出发!” 赫野刚刚应了一声“是”,赫连宗英便道:“你留下。” 赫野不解地看着赫连宗英,显然不愿领命。 “你的伤势我知道。攻城战不是肉搏战,无法发挥你的优势。你与三百士兵留在军营,等我传回的消息,见机行事。” 明知这是赫连宗英的战术安排,赫野还是坚持道:“赫野对屏溪关比较了解,还请二王子准许赫野做攻城的先锋。” 赫连宗英转着轮椅到了赫野身侧,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此番屏溪关中无接应,攻城只需要勇往直前即可,有尨驹在,不多你一个。留在这里的人不仅要勇,更要有智,除你之外,我皆不放心。” 这无疑是将接应和增援的重任交给了赫野,责任极其重大。 赫野忍着伤痛挺直了脊背,郑重地应道:“是!” 滂沱大雨之中,骊戎军营突然动了起来。 士兵们带着攻城器械,在大雨中快速地向屏溪关移动。 送走了大军,赫野坐在赫连宗英的军帐中,透过重重雨幕望向白茫茫的远处,神色肃然。 半个施辰过后,斥候湿淋淋地返回,报道:“禀赫侍卫,已开始攻城,祁军被打得措手不及。” 赫野握紧了拳头,沉声道:“注意战势,及时回报。” 斥候领命而去。 雨夜作战,并非易事。 然而,赫连宗英在与赫野商谈之后,仍旧定下了这个计划。 一来,赫野混进屏溪关,本就是要与赫连宗英配合,一鼓作气攻克屏溪关。奈何祁军守将秦其叔竟迅速作出抵挡之策,令赫连宗英和赫野功亏一篑。 如今,骊戎军人数已不足以围住屏溪关,给他们造成威胁,一旦祁军援军到来,骊戎军只能撤退。 赫连宗雄已经输给祁国一次,赫连宗英不想步大哥后尘,更想抢先大哥之前立下战功,因此,一定要抢在祁军援军未到前攻城。 二来,赫连宗英的突袭计划从未想过要拉长作战时间,今日他们船只送过来的并不是粮食,而是攻城所用的石块。没有粮食供给,所有战士只剩下孤注一掷的一条生路——攻城、抢粮。 三来,在没有任何优势的情况下,若想以现在的两千多人攻下祁国最坚固的屏溪关,唯有借助天时——雨夜正是最好的掩护。 现在,没有消息反倒是最好的消息。赫野笔直地站立在赫连宗英的军帐门前,看着雨滴砸落地上,击出一个个小水坑,心情始终紧绷着。 站得久了,疲惫很快便侵袭上来。 从屏溪关闯出来不过三天时间,赫野身上的伤势并没有明显的恢复。傍晚为救苏亦梨,摔出那四个士兵,也令他刚刚有些愈合的伤口再次迸裂。 在赫连宗英与苏亦梨独处之时,他始终站在帐外淋着小雨。进入帐中时,衣衫已然潮湿,再吹着夜风,浸着雨水的湿气,有些冷。 “野子哥……” “渴……” 耳边听到微弱的声音,赫野有些不确定地缓缓转头,看向苏亦梨。 “野子……” “渴……” 声音果然从苏亦梨口中发出,浓浓的含混的软语,令赫野几乎误认为此时是在做梦。 苏亦梨只在屏溪关内的人前这样叫过他,次数不多,人后,苏亦梨始终对他冷冰冰,更谈不上什么称呼。 因为醉了,苏亦梨也以为现在还在屏溪关中,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梦呓。 看看外面的大雨和安静的军营,赫野转动脚跟,正要去苏亦梨的床前,倏地顿住,又转回身放下帐帘,这才走到桌案旁,从小土炉上取下仍温热的水壶,倒了一碗温水走到床边。 温水刚沾唇,苏亦梨便主动地喝起来,直到一碗水见底。 不由自主地,赫野便脱口问道:“还喝么?” 苏亦梨摇头,“嗯嗯”地拒绝。忽然皱了皱眉头,伸手抱住了赫野的腰身,将脸贴到赫野胸前,蹭了蹭,喃喃道:“大黄,你这里暖和,我冷,咱们挤挤。” 赫野也同样皱了皱眉,苏亦梨碰触着他的伤口,疼痛之余,还有些心痒。屏溪关那一夜的记忆和感觉迅速占满整个脑袋,身体“轰”的一下就热了起来。 正要询问“大黄”是谁,苏亦梨竟然抬起手臂攀上他的脖颈,整个身体扑上来的同时,撒娇一般说着:“不要站着,躺下。” 话音一落,赫野已经被她压倒在床上。 苏亦梨的身体很软,很热,正温暖了一身寒凉的赫野。滚热的手掌、手指缓缓地在赫野冰凉的脸上摩挲着,激得赫野一阵战栗。 美人主动投怀送抱,赫野本该迎合,但他一边记挂着屏溪关的战势,一边觉得“大黄”这个名字实在不像人名,精神无法集中。 即便是个人名,苏亦梨也只是把他误认为是“大黄”才这般主动,对于赫野来说,充当别人的替身,心中难免排斥。 “喂!”低低地出声提醒苏亦梨。 一个字刚出口,苏亦梨温热的手指已经掩在他口唇之上,轻声道:“嘘!别叫。” 这是……在和狗说话?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苏亦梨的右脸颊已经贴到了赫野的右脸上,手指又挪到他的左额角,轻轻抚摸着。 这亲昵与宠爱的感觉,怎么想怎么像在安抚一条狗。 赫野苦闷。 伤口疼。 想推开苏亦梨,但软玉温香就这么直接地趴在自己身上,疼的不仅是伤口,还有正在压抑的欲望。 侧耳倾听帐外,除了雨声,没有其他动静。 剩余的三百精锐枕戈待发,此时都在养精蓄锐。 没有人打扰他们。 再无法抑制剧烈的心跳和渴望,赫野翻身将苏亦梨压在身下,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闷闷地问道:“我是谁?” 苏亦梨已然睡去,没有反应。 “我是谁?”赫野不依不饶地捏住苏亦梨的下颌,用了一些力道。 苏亦梨吃痛,嘤咛一声幽幽醒转。 惺忪睡眼看着昏黄光亮下的赫野,眼内皆是迷茫。 转了转眼珠看向周遭,这才小心翼翼地回答:“野……子哥……” 显然,她误以为这里还是屏溪关。 那无辜又怯怯,还有些不情愿的神情与语气彻底激发了赫野的野性,麻木了他身上的伤痛,忘记了他此时正在备战,一低头,赫野的唇便覆住了苏亦梨的,狠狠地、深深地吻着她! 苏亦梨的身体只微微僵硬了一下,便被迫地迎合着赫野的深吻。 浓浓的酒气自苏亦梨口中涌入赫野的唇舌间,赫野觉得自己也有些醉了,竟再一次情难自已地占有了苏亦梨。 而这一次,浓醉的苏亦梨没有任何抗拒,乖顺地任赫野予取予求,赫野沉醉在汹涌的欲望之中,甚至觉得苏亦梨慢慢在迎合自己。 自她口中溢出的细细的喘息声令赫野着了魔,发了疯,索取得愈发激烈起来! 当满足感充盈全身,赫野刚闭上眼睛,便听到“嗡”的一声细细的金属铮鸣声。 霍然睁眼的瞬间,一线寒芒已经刺到了胸口! www.d884.icu。m.d884.icu 第24章 假戏真做(十) 猝然遇袭,赫野受惊的同时已本能地出手,一把钳住握着匕首的手腕,阻止匕首进一步刺进自己的胸膛。 再一抬头,便迎上了苏亦梨杀气满溢的双眼! 苏亦梨此时眸光森冷锐利,直慑人心,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你装……” “醉”字不等出口,苏亦梨忽然腾出左手抄起床头的木枕,一枕敲在赫野的头上! “嘭”的一声,赫野再没有发出声音,钳着苏亦梨手腕的右手便失去了力道,霍然垂落。 苏亦梨从摸到赫野的匕首拔出到用木枕打晕赫野,机变快速,直到确认赫野已然失去意识,这才大口喘着气,露出自己的慌乱和紧张。 瞟了一眼帐帘,担心蛮人会随时出现,苏亦梨提醒自己要速战速决。 然而,看着赫野右胸的伤口涌出来的鲜血,手上的匕首突然刺不下去! 殷红的血的颜色,触目惊心! 苏亦梨虽然性格强硬,在家中常与苏亦姜和苏亦邦口角、动手,却从未做过杀生之事。 之前两次刺杀赫连宗英,皆是被逼到关键时刻的本能反抗,早已忘记了“杀生”这两个字的真正意义和结果。 现在,赫野被她偷袭成功,面对一个晕厥的活人和自己留在他身上的伤口,孤单且自由的苏亦梨才意识到,她即将要做的事,是剥夺一个人的性命——赫野将死在自己手上。 想到这里,右手忽然有些脱力。 苏亦梨抿紧嘴唇,不敢去看赫野的脸,只死死盯着赫野的心口,继续酝酿恨意,让自己有勇气刺下去。 他是蛮人! 他杀了吉村的百姓——不,是他们杀了吉村的百姓! 他凌/辱吉村的女子——不,是他们凌/辱吉村的女子! 虽然屠杀吉村百姓,□□吉村女子都没有赫野的份儿,但是,他放火烧了屏溪关的百姓营房,陷屏溪关于险地,数千将士因他而战伤战死! 他伤害了大哥苏亦安,还欺辱了自己! 他——该死! 苏亦梨双手握紧匕首,几次想要刺下,却始终差了最后一点勇气。 哪怕暗示自己面对的是一块猪肉,苏亦梨的头脑中似乎还有另一个自己,在无时无刻地认清眼前的现实——躺在面前的是人! 这可以彻底报仇雪恨的一刀,她到底,还是下不去手。 转头看着桌案上昏暗的油灯,苏亦梨咬了咬牙,收起匕首,快速穿上衣服。 破碎的外衣提醒着苏亦梨曾受过的侮辱,抿了抿嘴唇,扯过赫野的外衣裹在外面,遮住自己裸露的肩膀,苏亦梨将剩下的半袋烈酒泼洒到桌案上、床榻上、军帐内壁上,然后端起油灯退到帐帘处,掀起帐帘仔细地张望外面的情况。 仍旧只有雨声。 放下帐帘,苏亦梨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赫野,猛地扬手,将油灯掷到床榻边,看着灯油流出,细小的火苗仿佛遇到春雨一般,迅速舔着灯油壮大,沿着床榻上垂下的兽皮褥子边缘向上攀爬! 转头,苏亦梨决然地掀开帐帘,溜了出去! 苏亦梨虽然没有勇气直接刺杀赫野,但却想到了间接杀死赫野的办法——放火! 这是赫野对付屏溪关的手段,今夜,她借来还给赫野。 看不到鲜血,看不到死亡,虽然心里始终像梗着什么,有些难以呼吸,但苏亦梨仍决定如此做! 她要报仇! 这是她决定和赫野离开屏溪关的目的! 如果不是赫连宗英带兵偷袭屏溪关,今夜最先死的,本该是赫连宗英! 虽然被绑在树上三天,但傍晚时,苏亦梨借着到河边洗漱,已经查看过军营的大致分布。 她一人在骊戎的军营里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之事,但做一些小破坏却轻而易举。 雨势已经渐小,连续钻进十几个无人的营帐,苏亦梨用在赫野腰带里搜到的火折子,细心地点燃几处火苗,不论这火势最后是否会被雨水浇熄,至少也能扰乱留在军营里的人心。 最后,苏亦梨到了河边,确认无人看守船只,便悄悄上了骊戎军的大船,钻进船舱里——即便下雨,她依然决定放火烧船。只要能给骊戎军造成损耗,便是一种胜利。 将从赫连宗英军帐里顺来的另一袋酒囊的酒全部洒在干燥的船舱里,苏亦梨吹着了火折子,点燃了十几条船中最中间的那一条,直到看着火势旺盛起来,烤疼了自己的身体,苏亦梨才回到岸边。 雨停了,抬头看向赫连宗英的军帐,火光已经透了出来。 明明害怕见到赫野被烧死的惨状,但苏亦梨内心仍希望去确认一下他是否已死。两条腿遵从了内心的想法,缓缓向军帐靠近。 “起火了!救火!” 忽然有人大声喊道。 留在营帐里的骊戎士兵慌忙出帐,果然看到几处营帐皆冒着浓烟与火光,立即相互提醒: “敌人偷袭!” “小心!” 还有人发现蹊跷,询问: “赫野呢!” “在主将军帐,火势最大!” “赫野遇袭!” 众士兵齐齐赶去主帐时救人,突然人群里有人大喊:“火势太大,人已救不出!快去屏溪关!既然敌人分兵来偷袭,屏溪关的祁军人数必然更加单薄,我们去支援尨小将军!” 这一声当真是一呼百应,竟无人再去担心主帐的火势,转而向屏溪关疾奔而去。 苏亦梨看着蛮人离去,有些懵怔。 方才引导众人去屏溪关的那个声音听起来十分耳熟,好像是……顾闯! 正疑惑着,苏亦梨便察觉出几道黑影掠过眼前,吓得她连忙贴近了一个小营帐,躲藏起身形。 那几道黑影并没有发现她,直奔河边的大船。 苏亦梨不免纳闷,蛮人已经离开,这些黑影在做什么。 蹑手蹑脚地靠近河边,苏亦梨看到各个大船中透出的火光,恍然大悟,这些人诓走了蛮人,也是来放火的! 而且,在火光之中,苏亦梨认出了其中一个放火之人,正是顾闯。 “自己人”三个字跳出来时,苏亦梨已经欣喜地跑了过去。边跑便问:“顾闯,你怎么在这里?” 顾闯显然看到了苏亦梨,也听到了她的声音,却只扭头看她一眼,便跳上另一条大船,扯下身上鼓鼓的囊袋,将里面的火油泼洒到船舱里,继续放火! 苏亦梨已许久没有和“自己人”说话,内心里迫切渴望与顾闯“叙旧”,却又不敢打扰他们,只能站在岸边,焦急地等待。 直到看到其他人已经回到岸上,顾闯走在中间,才又凑上去。 “老三,熟人?”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看了看苏亦梨,问顾闯。 “就是她,差点毁了屏溪关。”顾闯嫌弃地瞥了瞥苏亦梨,回答。 “我当是哪个妹妹,原来是那个蠢货。”汉子恍然大悟,语气立即充满不屑。 然而,话音一顿,忽又对着苏亦梨问道:“军帐和中间那条船的火,是你放的?” 顾闯冷冰冰的态度和冷冰冰的话令苏亦梨想到了几日前屏溪关遭遇的劫难,一腔欢喜的热情顿时熄灭,浅浅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才收了笑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淡淡地答道:“是。” “倒也有些胆色。”汉子重重地挑眉,点头表示赞许。 “你怎么不问她是怎么留在这里放火的?”顾闯声音依旧冷硬。 如今空荡荡的骊戎军营,只剩苏亦梨一个女子,身上穿着蛮族男人的外衣,这个问题的答案昭然若揭。 “这个……”汉子挠挠头,似乎想要打个圆场,却不知如何措辞,只能支支吾吾。 苏亦梨何曾是个让人嘲来讽去的角色,神情彻底冷谈下来,开口道:“我怎样放火是我的事,既不与你相干,也无需你来置喙!” 说罢,转身便走! “你去哪里?”顾闯见她走得决绝,想到她在龙溪谷里的遭遇,心底忽又生出一点点怜悯。只是气她对屏溪关造成的伤害,到底还是带着怨气开口问道。 “与你无关!”苏亦梨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着火的军帐走去。 路上捡了几根粗树枝,努力地凑近浓烟滚滚的军帐,想要点燃树枝做火把,却因树枝太过潮湿,无法引燃。 “蠢。”顾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亦梨原本以为遇到了自己人,却不想顾闯对自己有如此怨怼。点火不成,被熏得眼泪直流,心里十分委屈,再听到顾闯的嫌弃之言,立即扔了手中的树枝,起身便走! 地上的积水闪着微光,苏亦梨胡乱抹了抹脸上泪水,借着微光分辨着蛮人留下的泥泞脚印,再循着脚印一路前进。 蛮人没有光亮也可以赶去屏溪关,她也一样可以。 身后有光亮靠近。 顾闯从苏亦梨后面伸手抓住她手臂,正说着“屏溪关在血战,你别去……” “添乱”两字尚未出口,只觉得手上传来巨大的挣扎力量,苏亦梨竟然一扭手臂挣脱他的手心,顺带本能地抽出匕首对准了顾闯,作出一副极度防备的架势。 随后似乎认出来人是顾闯,苏亦梨一身的杀气和紧张才敛去,只淡淡地说道:“我死我活皆由我自己做主。” 一句话,断了顾闯阻止她去屏溪关的心思。 顾闯本就心中有气,见苏亦梨不识好歹,瞪着她的背影,斥道:“你一个女子上战场,柔弱无力,多少屏溪关将士会为了保护你而分心……” “谁保护过我?”苏亦梨愤怒转身,质问顾闯。 顾闯突然无言以对。 在龙溪谷,在屏溪关,甚至在这军营,似乎,没有人保护过她。 瞪着哑口无言的顾闯,苏亦梨忽然一阵心酸。 倒是有个人保护过她,赫野——突围屏溪关时、傍晚遭蛮人调/戏时。 呵呵。 不屑地冷笑一声,苏亦梨重新转身,将顾闯等人甩在身后。 “吼,很泼辣呀。” 虎背熊腰地汉子走到顾闯身边,用手肘撞了撞顾闯的,小声说道。 顾闯瞪了汉子一眼,抬脚又要去追苏亦梨——战场是男人的地盘,女人不该出现。 “别。”汉子拉住了他,“她有自己的想法,让她去吧。” 话音一落,汉子率先赶上去,将自己的火把塞给浑身戒备的苏亦梨,笑道:“妹妹,有胆色,熊哥的火把给你。” 在苏亦梨拿着火把呆愣之时,那魁梧的汉子已经和顾闯等人越过她,疾走而去。 苏亦梨认得那是去往屏溪关的方向,对汉子隐隐的指引生出一分感激,收拾心情,跟着他们赶往屏溪关。 www.d884.icu。m.d884.icu 第25章 假戏真做(十一) 赫连宗英选择在这个月份偷袭屏溪关,除了苏亦梨带来的防龟油能给赫野创造接近屏溪关的机会,便是天时有助于他。 每年这个时候屏溪关所处的位置都有连续一个月的阴雨。在第一次伏击屏溪关失败后,赫连宗英原地驻扎等待的就是这个雨夜的机会。 两军刚刚大战完毕,骊戎军甚至没有宿身的营帐,任谁都会认为,在如此雨夜运来辎重后,骊戎军会在这一晚搭好营帐好好休息以图再战,赫连宗英偏偏反其道行之,发起偷袭。 带着最后的两千七百人赶到屏溪关后,赫连宗英马上命令投石车开始发动攻击,掩护水性好的士兵带着云梯过护城河。 大雨之中,屏溪关的将士勉力反击,但被雨水浸湿的弓箭准头大受影响,杀伤力降低。更因为没有光亮,不少骊戎士兵摸黑爬上城头,并没有被屏溪关的士兵发现。 如此一拨拨爬上城头,屏溪关关门被再一次攻破! 然而,洞开的关门之后并没有祁军等待厮杀,等待骊戎军的,是一地竹扦陷阱和一排排的强弓硬弩! 秦其叔早已料到不肯撤退的骊戎军必定会偷袭,而仅凭他们几千人的数量,想要围城或展开强烈的攻城战都不现实,唯一能做的还是借外力偷袭。 上一次是借大火,这一次,便是借这连绵的阴雨天。 雨夜作战极其困难,看不清敌人,很容易误伤同袍。所以,秦其叔提前做好了准备,如果关门被攻陷,士兵们立即退到城门洞外一箭地处,以扇形包围住门洞范围。地面埋上机关陷阱,等待骊戎军触发陷阱跌倒后,□□齐发,将他们射杀在门洞之中。 地面上瞬间躺倒了一片中了陷阱而被竹扦钉住的蛮人,哀嚎声响成一片。后面的蛮人尚未知道前面发生何事,仍旧向前疾冲,准备进入关中,却不防脚下不少人在打滚挣扎,将他们也一并绊倒! 场面顿时大乱! 骊戎军大喊着“有陷阱”、“小心”,却止不住自己的同袍立功心切,仍旧向前拥挤。 即便有侥幸没有踩中陷阱也没有中箭的蛮人冲出来,人数到底太少,祁军互相提醒位置,很快便将漏网之鱼围杀。 门洞里的尸体越来越多,血腥味越来越大,哀嚎声听起来更令人毛骨悚然。 战势到此,赫连宗英已然知道自己中计,但屏溪关的关门被他们二次攻破,若这次仍旧无功而返,着实恼火。 尨驹正在攻城大军的最后,隐约听到前面的人的哀嚎与提醒,浓眉几乎拧成疙瘩。突然一提中气,大声吼道:“骊戎的汉子们,祁人狡猾似狐,并无战力!咱们死要死得有价值!就用咱们的同袍的尸身为后面的战士们铺出一条血肉之路来!跟着我,冲!” 霎时群情汹涌,前面的人山呼海啸地嘶喊着踏着同伴的身体向前推进! 秦其叔也想不到骊戎军会强横悍勇如此,竟然当真踩着自己的同伴的尸体冲进城来! 而此时,雨终于停了。 关中的火把亮了起来,贴身肉搏的血战正式开始。 蛮人的身形比之祁军要高大魁梧,力量更是超出许多,近身战对于祁军来说,极其不利。加之骊戎军在攻城时吃了大亏,几百战士横尸在门口,一腔怒火全部化为狠戾的士气,攻击力越发强劲! 已消耗了不少体力、仅剩的两千骊戎军对几乎毫发无伤的三千祁军,竟然慢慢扭转了形势,逐渐占了上风。 秦其叔看着战事,在箭楼上大皱眉头,对身旁的传令兵道:“转移后面营房中的将士家眷到关外。” 再转身对还在城头上向城外施放弓箭阻止最后蛮人进关的将士们振声道:“今夜是考验咱们弟兄本事的时候,为祁国百姓,为自家老小,咱们就是断了胳膊断了腿,用牙咬,用头撞,也要把所有敌人歼灭在这里!弟兄们,全部跟我来!” 他振臂一呼,城头上的将士立即应和,巨大的杀声霎时自城头冲下去,冲进混战的战团之中! 关门前的空旷之地,俨然已是血海尸山。 觊觎祁国丰饶的土地与物产,骊戎军像是闻到血腥的狼群,凶残狰狞,视之颤抖。 为保护自己的家园和亲人,祁军抵死反击。正如秦其叔所说,即便不敌,即便重伤,也要学着像狼一样,合身扑上去,撕咬下敌人的皮肉来! 然而,战况仍旧向屏溪关不利的方向推进。倒下的祁军战士比骊戎军更多,站着的越来越少…… 赫连宗英在护城河外,看着城中最后的厮杀,嘴角隐隐上扬。 胜利就在眼前,赫连宗英缓缓闭上双眼,平复自己越来越激动的心情。 祁国最坚固的关隘,原来,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坚不可摧。 那个令他耗费无数心思寻找的藏粮地虽然始终没有找到,却仍不妨碍他攻下屏溪关。 大哥,我赢了! 正沉浸在即将到来的胜利喜悦之中,斥候突然疾跑而来,低声道:“二王子,东面突然出现一个三百人的队伍,与屏溪关里撤出去的人相遇后,竟带着那些老老少少一同返回。” “什么装束?”赫连宗英平静地睁开眼睛,问道。 “普通平民装束。” 赫连宗英眉头一动,追问:“可有兵器?” “多是柴刀、斧头与棍棒。” 百姓? 赫连宗英心中纳罕。屏溪关附近没有村落,今夜偷袭更不可能被提前获知,这些突然冒出来的百姓来自哪里?而且,这些百姓是要凭借他们手中的家用物什来援助祁军么? 简直无知、愚蠢! 信念突然一转,赫连宗英又问道:“可知这些人从哪里而来?” 斥候一顿,咽了一口唾沫,低声老实答道:“尚未探到远处,便看到他们出现,不知从哪里赶来。” “再探。不用再盯着那些人,只循着他们留下的足迹,追到源头。”并没有责备斥候,赫连宗英仍旧平静地命令。 等斥候离开,赫连宗英转头看着护卫在身边的一百护卫,沉声道:“这些百姓出现得奇怪,不可不防。你们留下三十人,剩余进城,助尨驹速战速决,抢下关隘。” 这一百人是赫连宗英自己的护卫,平时散在龙溪谷里不惹人注目,实则各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不行,我们要保护……” 其中一人正要拒绝,已被赫连宗英打断,果断而坚决地说道:“抢下屏溪关,才是对我最大的保护!” 众人皆知这一战对赫连宗英的重要程度,互相看了看,到底还是领了命。 七十人刚要离开,另一路斥候又急匆匆赶回,身上还带着伤痕,未等到赫连宗英身边,已然气喘吁吁地说道:“二王子……有三百……祁国百姓……即将赶到这里……速度极快……身手……” 越说气息越弱,最后竟一头栽倒在地,气绝而亡。 这么快! 赫连宗英瞿然一惊! 同时心中豁然开朗,那些人果然不是百姓,很可能便是他始终未曾找到的藏粮地的祁军。之所以以百姓服饰出现,便是掩饰他们的身份。 斥候行踪隐秘,行动迅速,仍旧能被他们发现并打伤,若是被他们冲进关中,面对早已鏖战得疲累的骊戎军,岂非如同砍瓜切菜一般。 “计划改变,你们去阻一阻那些援军,务必不能让他们靠近屏溪关。” 这一回众人皆知厉害,再无人反对,七十人气势如虹地向东方疾奔过去。 赫连宗英也没了方才的气定神闲,放在双腿上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只恨自己不能亲身上战场指挥杀敌,心中既无奈又紧张。 事态比赫连宗英预测得更加糟糕。 那三百百姓实则就在这斥候身后不远,赫连宗英的七十个护卫未等跑出屏溪关的城墙,便迎头与他们相遇,也领教了真正的厉害! 若骊戎军是狼,这些人便是猛虎熊罴,气势惊人。 那些黑暗中看似棍棒的兵器,皆是镔铁所铸,加之对方气力极大,骊戎军的战刀根本无法格挡,本就以寡敌众,兵器不占优势,身手也同样不占优势,立时便败下阵来。 很快,那三百凶悍的百姓便到了屏溪关门口。 不仅如此,屏溪关内也突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呐喊声。这声音之中,还有为数不少的女子的声音。赫连宗英猜测,是那些退出屏溪关的家眷们返回了关中,一同加入到战斗中。 手心浸出了汗水,赫连宗英不着痕迹地摊开手掌,在裤子上抹了抹。 出城的那些家眷有一千多人,除了老的走路打颤的和小的提不动兵器的,其余男女有七八百人,这些人即便身手不济,也足以扰乱自己人的攻势,情势有些不妙…… 情势确实不妙。 赫连宗英并不知道,屏溪关内上阵支援的,不仅有去而复返的屏溪关家眷们,还有斥候尚未来得及送回消息的一百人。 这一百人也都是少年少女和成年女子,与屏溪关的家眷不同的是,他们手中都拖着一根长长的竹子。到了关中,他们将长长的竹子伸到前面,胡乱挥舞着直愣愣地冲进战团之中。 竹枝看似柔韧,挥动起来却也凌厉,强势将混战的人群分成一个个小团,其他家眷再一哄而上,配合祁军将落单的骊戎军格杀,成功率极高。 战局马上被逆转,骊戎军情势岌岌可危。 尨驹虽然身处战团中,却时刻注意着敌军的人数变化。此时已得知关外还有祁军的支援,且已经重挫赫连宗英的护卫队,即将进关。 天色将明,如果再鏖战下去,屏溪关抢不下来,还要搭上自己的性命,不若借着夜色的掩护撤退,等日后寻到机会再卷土重来。 主意既定,正要出声,不想关门外已经传来赫连宗英的命令:“撤退!” 尨驹暗暗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怨怪赫连宗英的命令抢了自己“体恤”战士的心意。然而他已无暇再多生怨责,只能护着剩余的骊戎军拼命撤出屏溪关。 刚冲出城门与赫连宗英汇合,那些穿着祁国百姓服饰的厉害对手便围了过来。 不仅有他们,从南方还有几百个人影也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这些人,正是从骊戎军驻地赶来的接应赫连宗英的精锐。 双方再一次陷入混战! 骊戎军不敢恋战,边战边向军营方向撤退,赫连宗英更是命人先赶去军营去开船来接应。 然而,来不及了! 进入战团的骊戎军里,突然有人挤到赫连宗英身边,举刀便向他砍去! www.d884.icu。m.d884.icu 第26章 假戏真做(十二) 若不是赫连宗英身边的护卫机警,及时挺身保护,赫连宗英已被砍做两段! 这些人,正是顾闯那一伙。 他们绕路赶到屏溪关后并没有马上加入战团,而是寻了一些骊戎军的尸体,换上他们的衣服,这才伺机挤进最后的混战之中,刺杀赫连宗英。 将领险些被“自己人”刺杀,骊戎军登时知道有人冒充他们在战团中,十分紧张,士气霎时便泄了一半。 赫连宗英的护卫无暇他顾,只将靠上来的人全部逼退,推着赫连宗英迅速向西撤退。 主将遁走,剩余的士气也在瞬间土崩瓦解,骊戎军大败,四散而逃! 苏亦梨被顾闯等人远远甩在身后,不等走到屏溪关近前,便看到骊戎军化成几股小队,分散撤退。 由于离得远,苏亦梨反倒是最能看清敌人逃窜方向的人。赫连宗英的轮椅最为好认,此时,已然远得快看不清轮廓。 天色青灰,黎明将近。 苏亦梨扔了火把,悄悄地向着赫连宗英的方向掩了过去。 屏溪关的援军紧咬住溃散的骊戎军,顾闯更是紧追赫连宗英那一路。 赫连宗英的护卫推着轮椅,速度着实难以加快,见后面有几十人追来,其中二十个护卫转身折返去拖延住对手,为赫连宗英争取逃离的时间。 这一招果然有效。 顾闯为了给母亲报仇,最先盯上赫连宗英,却被他的侍卫挡住。双方人数均等,即便顾闯等人身手更高一筹,但骊戎护卫到底不是平凡之辈,无法做到速战速决。 就这样缠斗着前进,与赫连宗英的距离越拉越远。 顾闯果断招呼了五个兄弟,脱离战团,继续去追赫连宗英。及至快要追上时,最后保护赫连宗英的六个护卫中,又有五人留下,再次缠住了顾闯等人,剩下一人背起赫连宗英继续逃走。 再向前三里地,便是龙溪。 近了。 更近了。 赫连宗英已看到澎湃的龙溪就在眼前,扭头看了看甩在身后的诸人,缓缓舒了一口气。 蓦地,他身下的护卫脚下一个踉跄,两人一起摔进泥水里。 护卫反应迅速,翻滚一下立即起身,却不料两支箭倏地射进他的胸膛。 射箭之人尚在远处,这两箭射到他身上,力道已所剩无几,但背着赫连宗英在泥地里剧烈奔跑,这个护卫的体力也已经耗尽,这两箭带给他的创伤实不能和平常相比。 身体晃了晃,那护卫用刀鞘支地,刚刚稳住身形,旁边突然飞扑来一道黑影,银亮的刀刃猝不及防之下便斜插进了他的胸膛! 赫连宗英半伏在泥地里,不可思议地看着袭击护卫的那人。 苏亦梨! 极度错愕之下,脱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苏亦梨此刻正陷入巨大的震惊之中! 她知道自己的本事不大,想要报仇只能偷袭,是以一路小心翼翼地追着赫连宗英的身影,直到看到他们摔倒,这才拼命地跑上前,想要扑倒赫连宗英。 不料赫连宗英的护卫却先起身并中箭,原本会刺到赫连宗英的匕首,最终,刺进了这个护卫的胸膛里。 苏亦梨到底还是在清醒的情况下近距离地杀了人。 虽然天尚未亮,看不清楚鲜血刺目的颜色,但即将死去的人就在自己身下,杀人的感觉如此清晰明了,苏亦梨还是吓到了。 直到那个濒死的护卫伸手扼住苏亦梨的咽喉,令她难以呼吸时,苏亦梨才反应过来,挣脱开他的手指,跌坐在泥地里退了退。 赫连宗英有机会杀了正处于错愕中的苏亦梨,但他毫不犹豫地翻身,费力地自泥地里爬起来,竟然一瘸一拐地跑向龙溪。 他能走路! 苏亦梨看着赫连宗英别扭的跑路姿势,脑海里跳出这四个字。同时,她也终于暂时摆脱了杀人的恐惧,专心地盯着赫连宗英。 仇,还是要报! 不敢看向即将死去的骊戎护卫,苏亦梨偏转身扭着脖子,探手过去用力拔下匕首,忍着心口泛起的层层寒意和窒息感,起身去追赫连宗英。 赫连宗英带来的几千人,几乎被屏溪关的将士斩杀殆尽,吉村百姓的血仇算是报了。 赫野被她烧死,只剩下一个赫连宗英,杀了他,自己的仇便也报了。龙溪谷的位置已经告知了秦其叔,秦其叔必定会派人去救人,她已不需要再担心谷中诸人。 看着赫连宗英踉踉跄跄的步伐,宛若刚刚学步的孩童,苏亦梨想着,只要将他推进龙溪,他便活不成! 天色灰蒙,又亮了一些,赫连宗英的身影就在眼前,滚滚龙溪,也在眼前。 距离赫连宗英还有三丈远,能抓住他! 岸边突然出现一条小船,船上站着一个赫连宗英护卫。 苏亦梨不敢置信,赫连宗英竟然还有这样的后招。 如果那护卫上岸,自己绝讨不到好处。苏亦梨急切地想着,脚下又快了一些。 还有半丈,苏亦梨用力地扑了上去! 斜刺里突然扑来一个黑影,一把抱住苏亦梨,抢下她手上匕首的瞬间,将她推离赫连宗英身后。 同一时间,赫连宗英脚下一绊,再次摔倒。顾不得那许多,索性就着泥地里滚动,直接沿着斜坡滚到了岸边。 小船上的护卫眼疾手快,立即跳进水中接住赫连宗英,将他抱到船上! 箭雨来袭,纷纷落到岸边和水中,有几支甚至扎进船板上。 屏溪关里带着弓箭的士兵也追了过来,远远看到赫连宗英上了船,只得用弓箭拦阻。 奈何射程有限,射到近前的仍旧无法阻止赫连宗英的离去。 “开船!” 赫连宗英浑身泥水,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地下令。 还站在水里的护卫正看着岸上泥地里的身影,紧接着飞来五六箭便射断了他的视线。 来不及了,追兵马上便会进入射程之内! 用力推动小船,护卫跳上船,双手用力划动木桨,急速离去。 岸上,突然受袭而惊慌不已的苏亦梨正努力挣脱出背后紧紧抱住自己腰身之人的怀抱。 背后那人似乎气力不济,虽然想继续抓住她,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让苏亦梨更加胆寒——一定是那个被自己刺杀的骊戎护卫并没有咽气,而是追在自己后面索命! 连惊带吓,苏亦梨拼了命地爬出对方双臂的禁锢,那人则拼命地试图继续抓住她。 在泥地里扭动挣扎后,苏亦梨终于脱身。刚刚慌乱的地站起身来,一支箭飞射而来,钉进了她的后背,打得她一个踉跄,重新摔倒在泥地里。 这里已经是斜坡,背后纠缠自己的那个索命鬼就在她脚下。见她摔倒,竟又伸出手来抓住她。 苏亦梨求生心切,失了匕首后没有兵器,竟反手伸到背后,将钉在后背的箭矢拔出,当成兵器! 即便做好了剧痛的准备,真正拔出箭矢的一瞬,苏亦梨还是疼得一哆嗦,忍不住低低地痛呼出声。 下一瞬,不等她缓过气来用箭矢刺向自己的对手,更多的箭矢射来,她已无处躲避! 脚腕一沉,那个索命鬼竟然抓住她脚踝,用力一扯,两人双双滚落斜坡。虽然避过了箭雨,却跌进水中! 如同从屏溪关逃出那一夜一样,无数羽箭射入水中,打在苏亦梨身上。虽然已没有杀伤力,但打在身上仍如针扎似地痛! 苏亦梨想出声告诉岸上追来的祁军,她是祁国人,不要误伤,但她被那索命鬼抓着,根本扑腾不到水面上。 而且,龙溪的水流极湍急,苏亦梨只觉得身体被巨大的力量裹着,陷入无边的黑暗中,只顾着挣扎,哪里还能说话。 落水了! 这回没有赫野,死定了! 只差一点点便能杀了赫连宗英,好不甘心! 水呛进口鼻中,好疼!好难受! 痛苦之中,苏亦梨满脑子不甘,浑然没有发觉她身后的人重新贴到她后背,摸索着将匕首插进她腰间的刀鞘内,一只手臂穿过她腋下绕到胸前,将她环抱住,再向上托住她的下颌。 思绪有些模糊,窒息! 忽然脸上微温,呼吸顺畅了。 苏亦梨用力地咳出呛进口中的水,大口大口地呼吸,眨着进了水很不舒服的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水面。 所有感觉回归,又咳又喘的苏亦梨察觉到了身后的身体和胸前的手臂,三天前在屏溪关护城河中的记忆更是无法忘怀。 当时,赫野便是这样托着她,没有让她沉进水里。 赫野…… 原来自己死前想到的人竟然是最恨的赫野! 苏亦梨在紧张之余,竟然还分出一丝心思记着自己生命最后一刻的想法。 龙溪没有给她机会出声询问身后的索命鬼要对自己做什么,水流便突然更加湍急起来。 苏亦梨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水流卷住,再无法动弹一分一毫,只能随着水流快速旋转,沉入水中。 水下有许多坚硬的石头,剐蹭、撞击着她的身体。她本就有伤在身,更无法抵抗这巨大的自然的力量,无尽的旋转和碰撞之中,苏亦梨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意识消失前,苏亦梨想到了去年在院中放飞的那只纸鸢,被苏亦邦射断了丝线后,是否便是这般被风卷着…… 会飞到何处…… www.d884.icu。m.d884.icu 第27章 相依为命(一) 阳光照在身上,很暖。 苏亦梨站在苏府属于自己的偏院中,一只手扯着长长的丝线,一只手挡在眉下遮阳,看着自己制作的纸鸢飞在碧蓝碧蓝的天上,心旷神怡。 忽然,手中牵着纸鸢的丝线一松,线被苏亦邦射断了。 正要去找苏亦邦理论,后背一震,一支箭射进后背,刺穿身体,箭簇露在胸前。 伤口不疼,但有强烈的麻木感。 苏亦梨转身,看到躲在暗处的一个影子,手中正擎着一张精致的大弓。 虽然看不见脸,苏亦梨心中却特别笃定,那是高宴,卧虎关的功臣,被国君指婚给自己的那个祁国最年轻的卫将军。 人影始终不动,更不说话。苏亦梨想问“为什么”,却发现浑身乏力发不出声音。 后背箭伤的痛感终于缓缓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有意触动伤口,越来越疼! 苏亦梨疼得浑身是汗,倏地睁开了眼睛。 阳光刺眼! 苏亦梨本能地想要抬手遮住眼睛,才发觉手臂无力,只抬起一半便又垂了下去。 无奈地闭上眼睛等待眼睛自行适应刺眼的日光,这片刻时间,苏亦梨不仅忍受着后背的疼痛,还意识到梦中的麻木感正来源于她现在的姿势——侧躺着,被体重压麻的左侧身体,正剧烈胀痛着。 忍着浑身的麻痒疼痛,苏亦梨稍稍向右侧移动重心,让自己平躺下来。后背刚接触地面,箭伤处便传来一阵剧痛,疼得苏亦梨一激灵,只得再次恢复侧躺。 仿佛已许久未曾见过这样和煦的阳光,却分不清是上午下午,身下是潮湿的河岸,耳边有水声,不远处的林中有鸟儿欢快的叫声,一片祥和静好的勃勃生气。 等到疼痛缓解,细汗消退,左半边身体也逐渐恢复了知觉,苏亦梨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块狭窄的河岸,视线平视向前,是一大片一大片高大的荒草和灌木,再抬起视线越过草木,便是一片云雾迷蒙的山林,看起来缥缥缈缈,不似人间。 她被冲上了岸,没有淹死。 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苏亦梨平静得像一座石雕,静静地感受阳光的温暖,和周围无人的安宁。 “你……后背在……流血……” 身后突然有人说话,吓得苏亦梨又一激灵! 四野的祥和让她短暂忘记了与她一起落水的索命鬼,此时听到,倏地便冒出一身冷汗! 挣扎着滚离身后声音的主人,苏亦梨硬撑起身体半跪在地上,正面对上那个索命鬼。 一副高大的身躯映入眼帘,苏亦梨忽然呆住,不由自主地喃喃道:“赫野……” “你没死”三个字没有说出口,因为赫野看上去快要死了。 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看起来仍旧没有干。身上衣服看起来也是潮湿的,有好几处血渍殷然,似乎伤口还在流血。左小腿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看来是断了。 再仔细看,他额头上有几处伤口,创口泛白,显然是在水里泡得太久所致。嘴唇苍白毫无血色,显得死气沉沉。 在他左臂旁边的地面上,插着一把匕首——正是苏亦梨从他那里拿走去刺杀赫连宗英,却又被“索命鬼”抢走的那把。 瞥到匕首的一瞬间,苏亦梨求生的欲望战胜了身体上的痛苦,猛一下扑过去,将匕首夺到手中,指着赫野——所以,最后阻止自己攻击赫连宗英并将自己拖下水的,并不是那个被自己杀死的护卫,而是眼前的赫野?! 苏亦梨疲惫又虚弱,却绷紧了身体全神贯注地盯着赫野,生怕他下一刻便起身对付自己。 正疑惑又防备着,眼角余光忽地看到身旁的那一段枯枝不止是枯枝,还有一条蛇在树枝边匍匐着,蛇头正对着自己! 惊吓之中,苏亦梨差一点惊叫出声,身体向后一退,跌坐在地上。 不能让赫野看到自己的狼狈,苏亦梨内心不停地提醒自己,才咬住嘴唇没有发出叫声,却又惊吓出一身冷汗。 一边分心紧紧盯着蛇头,一边分心警惕赫野的动作,全神贯注之下,苏亦梨才发现,那蛇已然断成了两截。从断口和断口下地面的深痕来看,正是这匕首将它斩成两段。 而且,从蛇尸的位置来看,蛇头对着的,似乎正是刚才自己所躺的方向…… 苏亦梨绝不相信赫野会好心救自己,努力说服自己那蛇是攻击赫野时被他所杀,只是在临死前扭曲着身体,改变了方向。 然而,赫野仿佛看穿了她内心的挣扎,开口道:“蛇有毒……我能治……” “有毒”两字当真有毒,瞬间便占据了苏亦梨的内心,顿时紧张得手脚发抖。 赫野缓缓地偏转头,斜瞥着极力保持镇定,却早已露怯的苏亦梨,缓缓地闭上眼睛,似乎毫不担心苏亦梨会伤害他。 苏亦梨看着赫野一动不动,了无生气的模样,又想起他在屏溪关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恨意上涌,硬着头皮道:“无需你治。” 赌气之后是片刻的冷静——去年大半年流离在外,苏亦梨也听过毒蛇的厉害。若是被毒蛇咬伤,除非当时便有解药,否则绝无可能生还。自己身上除了箭伤和各种碰撞擦伤,并无其他异样,苏亦梨怀疑赫野在诓她。 赫野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道:“这种蛇……我们叫‘回魂三’……只要三日内……你找到人……且能解毒……便可以活……” 苏亦梨半信半疑地盯着赫野惨白的脸,只觉得他脸上那些泛白的伤痕十分刺眼,而他所说的话,十分刺耳! 明明看起来快死了,他为什么还能那么平静。是在吓唬自己,要自己留下照顾他,换取他的解药? 苏亦梨恍然大悟! 狡诈! 卑鄙! 无耻! 不想再看到他! 忿忿地挣扎起身,苏亦梨转身背对赫野,望着不远处郁郁葱葱的山林,也淡淡地说道:“至少比你多活三天。” 说罢,摇摇晃晃,一步一挪地慢慢离开。 赫野睁开眼皮,看着正离去的苏亦梨,眼波剧烈地颤动着。 那日晚上,他被苏亦梨砸晕,若不是因浓烟而呛醒,必然会被烧死在军帐中。 逃出军帐,便听到顾闯煽动骊戎军离开驻地。他有伤在身,不能与顾闯那些人硬拼,只得偷偷离开驻地,去与赫连宗英汇合。 但他速度不快,赶到屏溪关附近时,骊戎军已经大败。寻到赫连宗英的影子,便看到一个鬼祟的身影正朝着赫连宗英掩过去。 正因有他,赫连宗英才侥幸逃过苏亦梨的暗算。 为了避开身后祁军的箭雨袭击,赫野拉着苏亦梨滚入龙溪。 当时,他本可以自己跳进龙溪避险,但看到苏亦梨被祁军弓箭所伤,他心里突然生出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凉。 赫连宗英上了小船后,只要稍微等等自己,便可以带自己一同离开,但他甚至没有转身看自己一眼,便下令开船…… 就这一点点分心,赫野将苏亦梨也拖进了水中。 想着借水道逃生,但赫野却小瞧了龙溪的汹涌和激流处的礁石险滩。被卷进最激烈的漩涡之后,两人卡进了两块礁石之中,眼看着昏迷的苏亦梨撑不下去,自己也已无法继续在水中屏息,赫野咬牙硬生生别断了自己的左小腿,这才借着水流的力量带着苏亦梨脱离险境。 漂流三天两夜,才搁浅在这处河滩上。 赫野拖着一条断腿将苏亦梨带过河边的芦苇丛,拖到这里,体力耗尽,想动一下身体都是难事,但他不想死。 唯一还能活下去的希望,就在苏亦梨身上。 正沉思着,赫野便看到一条水蛇缓缓游动到他与苏亦梨之间。 水蛇无毒,但赫野心念一闪,有了打算。 调动起积蓄的一点点力气,赫野用匕首斩断了正向苏亦梨那边吐着信子探路的水蛇。 又缓了大半天的体力,这才拾起手边的树枝,轻轻点着苏亦梨后背的伤处,用疼痛将她激醒。 河滩上没有人类的足迹,也没有动物的足迹,可见,这里是座荒山。赫野以为自己的恐吓会唬住苏亦梨,不料这女子竟是越来越精明,明明怕得要死仍是不肯上当,心底不免慌张。 苏亦梨后背箭伤虽然流了许多血,但现在血已基本止住,她有机会活下去。而自己,身上每时每刻的痛楚甚至令他无法昏睡,他一人躺在这里,决无生路。 苏亦梨有选择,赫野没有。 孤注一掷之下,赫野重新调整呼吸,平复自己紊乱的心绪,缓缓说道:“你看看这大山,雾气缭绕不散,山中必有瘴气毒虫,进山要小心。” 苏亦梨不说话,也没有停下。 “有一种野草,叫走马箭,整株可治蛇毒。不是贴着地面的小草,有些长得很高,超过你的身高。叶子长,有锯齿,这个时节正开花,一团团的白色小花。实在分辨不出,你可以折断一节细径,稍微舔舐分辨味道,如果又苦又辣,很可能便是。但是,不要乱尝,很多野草看上去平平无奇,浆汁都有毒。倘若再与蛇毒混合出更致命的毒素,怕是连三天也挺不过去。” 苏亦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走得很慢。每次看到她摇摇欲坠即将跌倒,赫野都期盼她能就此停下,就在这里恢复体力,并追问自己“走马箭”更具体的信息。 然而,苏亦梨头也不回,一步一顿地慢慢走出了赫野的视线,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之中。 www.d884.icu。m.d884.icu 第28章 相依为命(二) 日头偏西,夕阳为河水撒上一层金粉,随着水波粼粼闪动。 河滩上,笼罩在夕阳余晖下的赫野终于动了动。 苏亦梨走了,他必须自己活下去。 缓缓伸出手,赫野摸到了那两段被他斩杀的水蛇,扯过后半段,慢慢放进嘴里,皱眉咀嚼。 饿得久了,即便是带着腥味的生肉,咽进肚里也觉得生出些温暖和力气。 赫野慢慢嚼着,直到太阳彻底落到河的那一边,直到夜幕彻底将他覆盖,才将最后的蛇尾吞入腹中。 没了太阳,夜里的温度有些凉,挨着河水,更是潮湿。周身疼痛的赫野算计着,另一半蛇身留到明早是否会腐败,他必须要在明天站起来,为自己觅食。 夜很静,流水淙淙,远处传来狼嚎声,仿佛隔着眼前这座山林,又仿佛就在这山林深处。 苏亦梨走到哪里了?死了吗? 后背伤口的血腥味是否会吸引野狼的注意? 她曾是赫连宗英需要的人,要借助她的身份,去祁国搅闹一场。 然而,天算不如人算,没想到自己和赫连宗英反而险些丧命在她手上。 虽然苏亦梨是俘虏、女奴,但赫野倒没有将她真的视为最低贱的女奴,她是苏亦安的妹妹,是赫连宗英的敌人,也就是他的敌人,毋庸置疑。 只是,有些发生了的事情,即便不主动去想,也总会时不时出现在脑海,尤其是这样宁静的空旷的野外,只有赫野一人的环境里。 肌肤相亲的热烈与欢愉的感觉,再次浮现。 一刹那而已。 他不曾对苏亦梨起过杀心,却知道苏亦梨对他只剩下最直接的仇恨。 为什么要救她? 为什么在水中遇险不舍弃她? 赫野突然对自己的作为有些疑惑,当真是物伤其类的情绪在作祟么。 还在瞑目苦思的赫野忽然听到远处有轻微的脚步声,缓慢、迟钝,离自己越来越近,散发着草药的气味…… 嘴角微微一翘,赫野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佯作昏睡。 苏亦梨很想一走了之,很想不将赫野的话放在心上。 但是,落水后是赫野救了自己,这才有命上岸,那条蛇创口崭新,鲜血尚未完全干涸,也一定是被赫野所杀。自己与赫野是敌对身份,赫野不杀自己,留着自己照顾没有反抗能力的他,必然有所倚仗,他此时此地能倚仗的,也只有那条死蛇。 所以,赫野留下自己性命是真,告诉自己中毒也是真。至于赫野所说的走马箭药草,苏亦梨抱着侥幸的心理进入山林边缘去寻了一圈——她相信赫野的话,不敢深入山中,这雾气是瘴气,没有经验而贸然进山,只怕必死无疑。 对于野菜,苏亦梨跟着李荁倒是认识一些,但只限于可以吃的,治病解毒的,一概不知。长着锯齿边缘的长叶、开白色小花的野草不少,有高有矮,有大有小,她不知道该选哪一种去尝试,更担心一旦尝错,反而害了自己。 怪不得赫野敢于大大方方地告诉自己这药草的名字,他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很难接触新鲜的药草,更无从分辨,所以说得极为诚恳,却也极为狡猾。 现在,只怕赫野正奸笑着等自己回去,求他告知到底哪种才是走马箭。 不愿向赫野低头,但苏亦梨想要活下去。 摘了些野莓子裹腹,苏亦梨在林边休息良久,才起身挖了许多能吃的野菜,再带着她挖取的各种“走马箭”草,返回河滩。 月光下,赫野还保持着她离开的姿势,一动不动。 苏亦梨看着赫野总是难以忘记自己受到的屈辱,盯着他半晌也不见他说话,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只是返回前一再提醒自己要克制,这才深呼吸忍住怒气,开口道:“现在你的命在我手里,告诉我哪种是走马箭,我让你多活一时半刻。” 赫野依旧没有反应。 苏亦梨想上前察看,却又担心赫野附近还有毒蛇,犹豫着不肯迈步。 赫野知道她在惧怕什么,但他不想与苏亦梨讲条件,只想掌握主动权,是以依旧沉住气,等她克服恐惧走过来。 果然,苏亦梨左等右等不见赫野有任何反应,只得用手中的长树枝仔细地扫着眼前的地面一点一点地蹭到赫野身边。 赫野的脸色仍然苍白,嘴唇四周却黑了一圈。 中毒了——苏亦梨心头一抖,顾不得毒蛇,也顾不得对赫野的恨意,更顾不得自己后背的伤口,跪倒在他身边,焦急地拍着他的脸,唤道:“赫野!赫野!” 苏亦梨虽然体力有限,下手倒是不轻。现在的赫野对痛觉十分敏感,着实不想再给自己添加痛苦,轻哼一声,佯作悠悠醒转却又不肯彻底睁眼,只用沙哑的声音喃喃地低语:“水……” 苏亦梨转身抽出她早已准备好的大叶子野菜,卷成一个锥筒,去河边盛了水,喂给赫野。 赫野当真是渴得紧,连续喝了三筒,才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苏亦梨满是怒意的眉眼。 “你吃了那条毒蛇?” 前一刻的焦急关切仿佛错觉,此时苏亦梨的语气大有质问之意,“毒”字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的。 喂赫野喝水的时候,水从叶筒里溢出,流过赫野的唇边,将他唇边沾着的蛇血冲掉——苏亦梨以为的中毒之色也就彻底没了,要她如何不气。 “我也想活下去。”赫野猜出苏亦梨怒意的来源,却不说破,只淡淡地答道。 “所以吃了毒蛇,到现在也没有死。” 苏亦梨认为,被毒蛇咬一口三日就会死,那么吃了毒蛇,只怕活不过一天。 “毒蛇的毒都在牙齿上,我没吃上半截。”赫野回答得滴水不漏。 苏亦梨觉得自己被耍了! 怒火攻心之下,苏亦梨突然伸手抓过另外半截蛇身,忍着手掌中传来的极度软滑不适感,硬是捏开了水蛇的上下颚,将它的牙刺进了赫野的左手背上。 赫野不想浪费体力,任凭她发泄,只皱了皱眉头。他浑身都疼,也不在乎手背上再疼一下。 好在苏亦梨最终还是无法忍受死蛇在手中的触感,也怕赫野真的会马上死去,烫手般甩开了蛇身,恶狠狠地对着赫野说道:“现在且看看我们谁先死!” “你采了药草,我们谁都不会死。”赫野慢悠悠地说道。 不想再刺激苏亦梨,赫野也不再拖延时间,继续说道:“我需要体力配药,把蕨菜递给我,垫垫肚子。” 苏亦梨余怒未消,没有接话。 赫野不以为忤,又温声道:“你看不到你背后的伤口,但一定能感觉到,越来越痛了是吧。如果不能及时敷药包扎,伤口会不停溃烂,直到死去。” “沙”的轻响,苏亦梨扯过一把蕨菜,扔在赫野脸上。 赫野不再说话,专心地吃着脸上的蕨菜叶子。 苏亦梨瞥着被蕨菜盖满脸的赫野,只看到蕨菜叶子在动,看不到赫野,好像一只胆小的兔子躲在菜筐里偷吃蔬菜一样,既厌恶,又觉得有些可怜。 如果他没有拉着自己入水,凭他的水性,应该不至于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吧。 心念刚起,苏亦梨便狠狠皱眉,将这想法摒除脑海。从在屏溪关里找她,到将她拖进水里逃离,这都是赫连宗英的计划,他们一直想借自己的身份做坏事,苏亦梨还记得。 赫野如今的处境,是报应不爽罢了! 吃了蛇肉,又吃了蕨菜,躺了一天的赫野已经积攒了一些体力。轻轻摆动头颅,甩掉脸上的蕨菜,赫野开口道:“扶我起来。” 赫野身材高大,虽然瘦削,体重到底仍沉,苏亦梨忍着后背剧烈的疼痛,不情不愿地将他扶起。 头重脚轻的赫野身体晃了晃,歪倒在苏亦梨肩头,差一点将她压倒。 厌恶地想要推开赫野,便听到赫野低声道歉:“对不起,有些坐不稳。” 一点点示弱的神态,令苏亦梨瞬间有些心软,竟咬牙挺直腰杆,支撑起他的体重。 片刻,赫野克服了眩晕,这才挪了挪身体,自己坐着。 “把你那根树枝均分成四段,外衣也截下几条来。”不再浪费时间,赫野一边吩咐苏亦梨做事,一边弯腰,拉起了自己左腿的裤子,露出断掉的小腿。 “不是配药么?”苏亦梨不解。 赫野没有回答,用力咬紧牙关,将扭曲的断骨扶正,就着月光努力用眼睛和手指分辨断骨的位置,将两截骨头对齐接好,直疼得冷汗直流,忍不住发出痛苦的轻喘声。 苏亦梨在一旁看得真切,只觉得自己腿上也有一把锯子,正钝钝地磨着自己的腿骨,“疼”得一脸龇牙咧嘴的表情。 直到确认腿骨复位,赫野才如释重负地大口大口的喘气,颤声道:“树枝……布条……” 苏亦梨心中虽生怜悯,但还记着自己解毒之事。若是被他接上断骨,可以活动,自己哪里还是他的对手。起身与赫野拉开距离,手上的树枝遥指赫野,冷冷问道:“先说,哪个是走马箭?” 赫野满脸汗水,看上去虚弱不堪,随时可能昏倒。费力扭头看着苏亦梨带回来一堆药草,目光停留在某一捆植株上,低声道:“最大的那一捆便是。” “怎么用?” “枝叶根茎全部洗净,捣碎外敷。” “不需要其他药草?” “最好配烧酒。”赫野苦笑。 苏亦梨瞪了他一眼,迅速拿起那一捆走马箭,到河边洗干净,就着河滩上的石块,开始捣磨起来。 “水边有蛇,小心。”赫野努力提气发声。 苏亦梨瘦弱的肩膀一晃,立即左右扫了扫水面和河滩,抱着石块和药草退了回来,与赫野保持着半丈左右的距离,继续捣药草。 直到捣成了泥糊,苏亦梨脸上一红,才发现自己无法在赫野面前上药——伤在后背,她要脱了衣服才可。 “我帮你。”赫野主动说道。 …… “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有些话无需说得露骨……”故意顿了顿,赫野才又道:“我若有意害你,直接将你溺死在水中便一了百了。” 此话一出,苏亦梨的脸红得更厉害,如同火烧一般滚烫滚烫,心中恨意再次升起。 抿紧嘴唇扭转身,苏亦梨捧着草泥,竟要远去。 赫野看出她意图,神色一紧,露出真正的紧张,扬声道:“你不能敷用这药草,会死!” www.d884.icu。m.d884.icu 第29章 相依为命(三) 苏亦梨置若罔闻,仍旧向前。 赫野见状,继续提醒:“走马箭是活血化瘀的药草,若敷到伤口上,会引发流血!” 但苏亦梨显然不相信赫野的话,仍然我行我素。 “我说的是真的,这草是接骨用的,于你无益。”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赫野低沉的声音也传到了耳边。 苏亦梨愕然回头,一道布带便缠到她双腕上,正是赫野用腰带捆住她双手,动作之利落,哪里像重伤之人! 又被骗了! 由此可见,所谓中毒一说,纯属子虚乌有。 苏亦梨怒不可遏,抬腿便踢赫野。赫野早防她这一招,伸手一捞她左腿,苏亦梨立即重心不稳,向后一仰。 赫野本就躺了一天,身体发软,加之腿脚不便,也是重心一偏,跟着苏亦梨倒了下去,两人同时发出一声闷哼! 准备好后背剧痛的苏亦梨只觉得身下横着一条手臂,竟然挡住她的身体,避免伤口直接撞在地面上。 苏亦梨莫名鼻子一酸,难以判断到底是心酸还是委屈,本能地翻身躲开赫野的怀抱,但手腕一紧,赫野拉住腰带,硬是将她困在怀里,低喘着说道:“走马箭是接骨良药,别撒了。” 苏亦梨这才察觉到赫野另一只大手始终包裹着自己的双手,原来是为了保护手中的药草。 奋力扭动身体,苏亦梨要将这草泥扔掉。 赫野哪里肯让她得逞,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用体重压制住苏亦梨的挣扎,夺下她手掌里的所有草泥。再一翻身,远离了苏亦梨。 在苏亦梨去河边洗草药时,赫野便将她留下的树枝折成四段,护在骨折处固定腿骨,再用自己的一条衣摆碎布绑住树枝和腿骨。 本来以为将苏亦梨吓唬到自己身边,便可以用上草泥,不料苏亦梨偏执的性子又涌了上来,竟差点毁了他费尽心思才骗她带回来的接骨良药。 拆了布条,将草泥小心翼翼地抹在伤腿上,赫野听着耳边的动静,用力呼了一大口气,调匀呼吸,沉沉地说道:“我不想杀你,你也杀不了我。这荒山野岭只有我们二人,彼此相杀不如彼此相助,伤好之后,各走各路。” 已经割了捆住自己的腰带而持刀站在赫野身后的苏亦梨双眼赤红,泪光隐现,忿忿地说道:“你毁我清白,害我同胞,我与你势不两立。今日被你骗得好惨,怎会继续留你在身边算计于我。” “算计……” 赫野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将腿上的布条系好,轻声道:“利刃在你手中,你若杀我,大可在上午醒来时便动手。不杀我,只为留我确认草药吧。苏姑娘,你想活,我也不想死,你为我带回走马箭,我自然会医治你的箭伤,如果这是算计,也是我们互相算计,非我一人之念。” “窃词狡辩!”苏亦梨斥道。“你诓我中毒才生出后续诸事,此刻反倒将自己说得委屈不堪,好似我才是算计你的恶人!你们蛮人都是这般无耻阴险!” 话音一落,苏亦梨已然踏步向前,刺向赫野的后背。 赫野听声辩位,霍然转身,待匕首刺到面前,这才探手出去,左手握住苏亦梨的手腕,右手点她肘窝,用力将她右手回折,刀刃划向她的脖颈。 苏亦梨果断松手,左手瞬间接过匕首,倏地刺向赫野的右颈。 赫野撤回右手,捉住苏亦梨的左腕,同时右膝支地,身体猛地撞进苏亦梨怀里,再次将她扑倒! 这次没有赫野为苏亦梨垫背,后背硬生生砸在地面上,疼得苏亦梨一声闷哼,身体紧紧一抽。赫野趁势用力扭住她的手腕将她双手反塞到她腰下,右腿更是死死压住苏亦梨的双腿,不让她有丝毫反抗挣扎的机会。 无论苏亦梨如何用力,始终无法将身上的赫野掀开,累得气喘吁吁。而赫野积攒的力气在方才的接骨和阻止苏亦梨离开时已消耗得差不多,这一次能马上控制住苏亦梨,靠的全是打斗经验,此时也不停喘息,无力移开身体。 一场看上去生死相搏的打斗,只瞬间便“偃旗息鼓”,两个人的身体纠缠着,以暧昧的姿势维护自己生的权力。 苏亦梨的胸膛在自己脸下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微波荡漾的湖水,而且,比水更温暖,柔软得令赫野几乎意马心猿,不想起身。 忽然耳中传来苏亦梨胸腔内异常的呼吸声,赫野咬牙撑起身体之时,苏亦梨身子一缩,呕出大一口血来。 在骊戎军营中淋了两日的小雨,中箭后又强行拔箭扩大伤口,紧接着便落水,在水中漂了三天两夜到这里,放在一般女子身上,只怕挨不到这个河滩,已然一命呜呼。 苏亦梨还能硬撑着身体,提心吊胆地去找解毒的药草,再回来和赫野争执、拼命,身体的疲劳到了极限,心火上涌,暗伤的积累也就彻底暴露出来。 对于眼前这个倔强又坚强的女子,赫野心头怦然一动。 深吸一口气,再次调动刚刚积蓄的气力,夺下苏亦梨手中的匕首,扯下她腰间的刀鞘,将匕首收回自己身边,赫野拖着左腿,匍匐着回到自己原来躺着的地方,将苏亦梨带回来的野菜和药草全部取了过来。 一边将艾草大把大把地塞进嘴里咀嚼,一边费力地把苏亦梨扶起来靠进自己怀里,轻轻擦去她唇边的鲜血,含混不清地道:“仰(想)活哈(下)去,别里(抵)树(触)我。” 苏亦梨已然无力,却仍执拗地勉力扭头,瞑目不看赫野,更不肯接受赫野的关心。 赫野也不强求她的接受,自顾自扳过苏亦梨僵硬且仍暗暗角力的身体,让她背对自己,强行将她的外衣从肩头扯落,限制她双臂的活动,然后吐出口中嚼烂的艾草泥,仔细又小心地敷在苏亦梨泛白且仍渗着鲜血的伤口上。 苏亦梨吐血之后,强撑着的精神便萎靡下来,只觉心口仍堵着什么,呼吸不畅——虽然看出赫野没有不轨的心思,也确实不会伤害自己,但是,对于被赫野利用戏耍,内心里还有不甘,她不喜欢这种彻底的挫败,不喜欢被自己的敌人可怜! 裂帛声轻响,是赫野割下了她外衣的底边。 一只手拉着布条穿过她胸前,一圈圈地为她包扎伤口。 屈辱感再次袭来,苏亦梨咬紧了嘴唇,才没有将哽咽声溢出唇外,但大颗大颗的眼泪已滑落脸颊,滴落衣襟,还有,赫野的手臂上。 “这么不甘心,以后找机会打败我。”赫野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虽然你是女人,但你有资格做我的对手。现在之所以失败,只是欠缺经验罢了。” 不是安慰,这是赫野发自内心的想法。 苏亦梨有两次机会可以杀他。 第一次,是在骊戎临时驻地,赫连宗英的军帐中。若是她敢于在清醒的状态下杀人,自己当时便死了。 第二次,便是今日上午。苏亦梨若是敢于动手,他当时体力透支,也必死无疑。 然而,第一次,苏亦梨没有杀人的胆量,赫野逃过一劫。 第二次,赫野算准了苏亦梨不敢杀他,所以才骗她采了走马箭回来。 但是,当赫野看到苏亦梨背后的创口,便想到她当时决绝地拔箭与自己拼命的架势,她有股不输于男人的狠劲儿,只是还不曾遇到一定要“你死我活”分出生死的战斗,所以,对剥夺他人的性命还有敬畏和惊惧。 苏亦梨还沉浸在自己的哀伤中,初始听了赫野的话,觉得像是讽刺,细细一想,又觉得似乎有些道理。如果自己能分辨蛇是否有毒,能分辨野草和药草,今天根本不会上当,也不会落得这样狼狈。 经验,自己与赫野的决定性差距…… 任赫野将自己轻轻放在地面上,头下塞了块大卵石当枕头,苏亦梨只是安静地躺着,调整呼吸,恢复体力。 赫野说得对,在这种处境之下与他一争生死对自己没有好处,不如借他的经验撑过这段时间,再寻报仇的机会。 这一夜听着远处的狼嚎和身边赫野的呼吸声,苏亦梨迷迷糊糊地时睡时醒,始终陷入寻找落脚地而不得的噩梦里。 快天亮时,雨滴星星点点地掉落,赫野叫起了苏亦梨——他们需要寻找一个容身的地方。 找了两根粗壮的分叉树干给赫野做拐杖,两人蹒跚着进了树林。 赫野果然经验丰富,指挥苏亦梨从一片不知名的荒草里摘了一大把草,揪了叶子嚼着吃了些,又让苏亦梨含着一些,带着一些,便一人在前进入山中寻找落脚点。 寻了半日,终于找到了一处稍高一点的地势,立即指导苏亦梨要怎样利用高逾一丈的荒草来做草棚。 待到筋疲力尽的苏亦梨用大半天的功夫做好草棚,同样消失了半天的赫野,顶着微湿的发丝,拎回一只兔子。 苏亦梨看着赫野熟练地宰杀兔子的坐姿背影和那条直挺挺伸在一旁、看起来十分碍事的左腿,很纳闷他是如何用一条腿去抓住四条腿的兔子。 以钻木的方式引燃了一堆干燥的枯枝树叶,苏亦梨借赫野的光,吃了一顿饱饱的兔肉,顾不及满地乱爬的小虫,随即在草棚里昏睡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知道赫野为她换药,重新包扎伤口,还知道赫野冒雨重新修补了她搭的草棚,避免雨水流进来。 太累了,身体如千斤重般陷在柔软的草堆中,似乎在不停地下坠,下坠,陷入黑暗前,苏亦梨喃喃道:“我会报仇……” 赫野对她的执拗已习惯,在屏溪关里,她便这样防备自己,只不过不像现在这般明明白白表现出来——那时候,她害怕她的计划会失败,所以隐忍。 大雨瓢泼而至,林中被高大的树木和乌云遮得如同黑夜。 赫野伸出手,轻轻摩挲着苏亦梨的脸颊,轻叹:“你为什么是苏秉承的女儿……” www.d884.icu。m.d884.icu 第30章 相依为命(四) 在草棚里昏睡了三天,苏亦梨便跟着赫野搬去了山腰的一个小山洞。 这几天不仅阴雨不断,偶尔还有惊雷闪电,在树林中十分不安全,他们不得不腾出精力和体力寻到这个山洞。 山洞不大,约有两丈见方,住两人已足够,唯一的缺点便是洞口很小,加之天色阴郁,几乎没有光亮。 然而,就这样简陋逼仄的小山洞,苏亦梨已在心中暗暗窃喜。她实在是怕了草棚里时不时爬出来的各种虫蛇,更害怕夜晚野兽夜枭的叫声。山洞里什么都没有,反倒最放心。 苏亦梨拾捡的干树枝不多,基本用来烧烤赫野猎来的山鸡兔子等食物,因此除去狩猎和采摘捡柴的平时,两人两眼一抹黑,各自守着自己的一角休息,昏睡两三天都是正常,几乎不说话。 半个月后,苏亦梨伤口的脓水终于消去,开始结痂,人也恢复了一些精神,不再发热。 难得身体好转,连绵雨天又停了,苏亦梨心情极好地将她喝水、捣药用的竹筒和草垫全部搬到洞外,找个阳光能照过来的地方晾晒。 正刚坐下享受一点阳光,便听到赫野拖着左脚走路的声音也出了山洞,也是出来晾草垫。 正要扭头当作没有看到他,突然身下的地面一晃,苏亦梨差点躺倒在坐着的石块下。 匆忙站起身,一边感受着脚下山体的震动,一边看着传来轰然巨响的东方,又偷眼看了看一条腿仍站得极稳的赫野,苏亦梨想知道他下一步的行动。 “山崩,应该是这些日子的大雨造成的。”赫野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听到一阵雷声一样的镇定。 苏亦梨没有接话,但心中却相信赫野的判断,同时眉宇间浮上一抹忧虑。 直到短暂又巨大的轰鸣和震颤过后,赫野才突然开口道:“如果你要走,需要绕开东面,向南或者向北,走出这座山后,再向东去。” 一句话,道破了苏亦梨的心思。 晒草垫只是掩饰,实则,今天,苏亦梨想要离开这里。 她无法忍受与赫野同处一处,而且,秦其叔答应她会救出龙溪谷里的祁国女子,她需要确认,因此迫切需要离开这荒无人烟的山林。 “你怎知我要向东?”和赫野独处了半个多月,从赫野那里学到不少生存的经验,苏亦梨虽然不再像之前一样与他针锋相对,却也仅仅只是好奇他如何猜到了自己的计划。 赫野找到一块石台,将草垫铺上,转身去一边的竹子旁,一面用匕首劈砍竹子,一面答道:“你爹任大司农前曾是均输官,你大哥又是均输官,你们家最不缺的应该就是地图和各地风物特色书籍。在这山林里钻进钻出,你从未迷路;做草棚时开口朝南,避开西北风向,又朝向阳光最多的方向,可见,你的其他知识可能欠缺,地理地势方面却很了解,这才因地制宜。” “咔”的一声,一根细竹竿被赫野砍倒。 拖着竹竿坐到石台上,赫野将竹竿截断,熟练地修理着边缘,继续说道:“我们顺龙溪主河道漂流而来,不是向南就是向北,祁国必然在这山的东面。南北都是水,你不会水,无法通行,你若走,最快的办法就是翻山,自然是向东而去。” 既然被赫野看穿自己的意图,苏亦梨也懒得再多说,只是皱眉问道:“听说你们蛮人所住之地荒凉得紧,你怎会知道这么多,你的祁国话是跟谁学的?” “道听途说不可尽信。”赫野削着竹子缓缓说道,“我们骊戎有些地方也是很美的。” 那语气听起来有自豪,更有深深的思念,苏亦梨还是第一次听到赫野用这种带着温柔的语气说话,竟被他感染,开始想象骊戎的样子。 忽又觉得不对,言辞有些不善地问道:“既然自己的地方很美,为什么还打我们祁国的主意?” 赫野倒是全然不避讳,理直气壮地回答:“美的东西,谁都想拥有。” “强取豪夺,沾满无数人血泪,也美么?” “只要收益远远高于代价,痛苦血泪也只是一时,你可以记着,但看看几年后、十几年后,还有谁记得。” “无耻得如此坦荡,你将那些无辜死去的性命当做什么?” “人总归一死,更重要的难道不是怎样活着么。倘若我为了自己的生存奋力战斗过,即便死了,也总算对得起活着时候的努力和反抗。” “如果没有争抢的贪欲,所有人都可以平平安安地生活,又为什么一定要挑起战争、牺牲生命、破坏祥和的生活。” “当然是为了更好地活着。”赫野停下手上的活计,缓缓抬头,视线从眼前的翠竹绿树中传过去,望向远处密密的林木和一束束阳光,渴望般悠悠说道。 “贪婪罢了,何必矫饰那可恶的嘴脸和卑鄙的行为!”苏亦梨嗤之以鼻。 赫野只是隐隐地不屑一笑,没有再回应。 两人之间的气氛与投射在身上的阳光截然相反,冰冷,凝滞。 半晌,苏亦梨才想起赫野并没有回答她的最后一个问题——他的祁国话是跟谁学的。 “你还没有回答,谁教你的这些知识,谁教你的祁国话?”苏亦梨追问。 “若要离开,趁着天光,快些走。” 赫野不答,将手中已经削好的一长一短两根竹扦倒转,尖头对着自己,递给苏亦梨,说道。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不要向东。山崩刚过,山体可能还会有崩塌。”赫野依旧不答,我行我素地说道。 看出赫野有意避过这个问题,苏亦梨虽然愈加好奇,却也没有继续追问。垂下目光看着竹扦,心头竟突然有些发热,同时,也更憎恶会对赫野的行为而生出一丝感动的自己。 没有马上接过竹扦,苏亦梨抬眼,正视赫野因憔悴而显得更加棱角分明的脸,冷脸问道:“只要我活着,一定会找你和赫连宗英报仇,你不是该盼着我死在山中才对么?” “凭自己的本事打败敌人,才是大丈夫,我等着你来报仇。”赫野回答得自负又坦荡,更是认可苏亦梨的能力。 苏亦梨只觉喉头一哽,微微咬了咬牙,接过竹扦,淡淡地说道:“多谢。” 说罢,抬脚便向南走去。 “不必谢。是否能平安地走出这山林,还要看你的本事。” 赫野的话自背后传来,似乎话中有话。 苏亦梨皱眉。 赫野的轻视越加激发了她的好胜心,暗中咬牙发誓一定要活得好好的,再向他报仇! 快速离开赫野的视线,苏亦梨采了解瘴气的药草带在身上,立即转向东方,继续赶路。 野兽基本活跃于夜间,虽然这里没有狼群出没,但很可能还有其他野兽。 四天前她跟随赫野出来打猎,便看到了野猪的足迹。 野猪不仅看上去丑陋,且比家猪更加有力量,也更加凶残,以她现在的体力,完全不是一头大野猪的对手。 所以,她必须要在白日里尽量赶路,天黑前找到足够安全的地方休息。 夜幕降临前,苏亦梨挖到了几颗去冬生成的野山芋,一边生火烤熟,一边用浓烟熏着四周,驱赶虫蚁毒蛇,天色在忙碌中完全黑了。 倦鸟归巢,叽啾不停。 野兽们也窸窸窣窣、踢踢踏踏、哼哧哼哧地出现了。 匆匆挖出烤熟的山芋,苏亦梨用衣襟包裹着,手脚麻利地爬上了旁边一棵两人抱的大树上。 这是苏亦梨自保的本事——爬树。 之前因为后背伤势严重,无法攀爬,这才不得不与赫野一起行动。现在,苏亦梨已有足够的能力在这山林里穿行。 这棵树最少也有几百年树龄,是苏亦梨挑选的最佳藏身地,主干分支处是一个比较平缓的三角杈,粗壮的枝干足够让她平躺其上,而伸出的更多的枝杈又仿佛织成一张网,在辅助支撑苏亦梨的同时,也将苏亦梨完全遮挡在其中,避雨,避野兽。 坐在树杈上吃掉野山芋,苏亦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休息。 第一次一个人呆在这山林之中,听着身边各处传来动物觅食和游走的声音,难免心惊胆战,寒毛直竖。 即便做好了准备,苏亦梨仍旧发现,那草棚和山洞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安全,而一个人想要在荒山野岭生存,竟是如此艰难和危险。 嗷——呜—— 狼嚎声出现。 比平日夜晚听到的声音大了许多。 难道是今日赶了太多路,这么快就接近了狼群? 但从平日狼群的声音判断,它们一直在东北方,苏亦梨确定自己朝着东南方行进,不会遇到它们。 怎么回事? 心念一动,苏亦梨突然想到今早赫野的弦外之音。难道他知道狼群会出现在这边,怀疑自己没命活着出山,才故作大度地推崇自己一番,实则,他对着自己的背影一定笑得奸诈无比吧。 还好她早有防备,藏在这树上,狼群即便靠近,也奈何不了她。 甚至,苏亦梨恶意地期待狼群过来,然后循着气味找到赫野的所在…… 心里隐隐紧张和期待着,身体已抵不住一日疾行的疲累,苏亦梨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忽然,一群毛色杂灰的狼出现在眼前,惊醒了苏亦梨。 而在狼群之后,赫然便是赫野。狼群并没有攻击他,相反,竟像是被他驱使一般,朝着自己扑了过来! 赫野! 果然是狼子野心! 嘴上说着视自己为对手,转眼却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来对付自己! 高大粗壮的树木挡住了狼群的攻击,它们只能围着大树不停地绕圈。站在狼群之外的赫野,嘴角带着隐隐的奸笑,看着她瑟缩在树上,无力还手,无处可逃! 一头狼忽然跳了起来! 弹跳的高度令苏亦梨咋舌——它差一点便碰到了最低的那根树杈! 狼群突然激动起来! 有不停尝试跳跃,想要咬住树杈的狼,更有尝试沿着树干向上攀爬的狼。 惧怕之下,苏亦梨身体有些乏力,想要出声叱骂赫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偏偏这时,狼群之中发出低低的咆哮声,一头巨大的灰狼竟然跳上了树杈,贪婪的双眼闪着幽幽绿光,尖利的狼牙上垂着口涎,一步一步,稳稳地踏着树枝朝自己走了过来! www.d884.icu。m.d884.icu 第31章 相依为命(五) “赫野!你个畜生!” 苏亦梨忍不住破口大骂,翻身向后躲去。 树干蹭到了她背后的伤口,钻心的痛疼涌来,忽地一下,苏亦梨睁开眼睛。 黑漆漆的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扑上来的灰狼! 是梦! 但后背的疼痛是真的。 又惊又吓又疼,一身冷汗。 冷静下来的苏亦梨体力和感官逐渐恢复,听到了脚下传来的利爪撕抓树干的声音,还有低低的吠声。 不是她养的那条大黄狗,这里有的只有狼。 那群狼竟然真的到了眼前,到了脚下! 一层冷汗未消,又浮上一层。 苏亦梨倏地起身,看着下面忽而分散、忽而聚集的一对一对的惨绿幽光,蹑手蹑脚地向更高的树干上挪了挪。 仿佛梦境重现。 树下的狼群尝试爬树不成,开始跳跃,企图跳到离地面最近的树枝。 苏亦梨的心砰砰地跳着。 虽然在梦里,一头狼爬上了树,但苏亦梨相信,下面那群狼绝对爬不上来。只是,她仍旧抽出了赫野给她的那根长竹扦,紧紧握在手中。同时,还轻轻地扳过一根柔软的树枝,如果有狼上来,她就利用树枝的弹性攻击,再扑上去给它致命一击! 折腾了许久,以至于苏亦梨已经越来越能看清树下狼群的轮廓、甚至数量——十一头——但它们仍旧徒劳,无法上树。 天快亮了。 苏亦梨缓缓抹去额头的冷汗,暗暗舒了一口气。 狼群不可能一直守着她,饿极了就会去找别的猎物,而且,它们饿了就更加没有体力跳上来。 果然,随着天光到来,狼群逐渐向外圈分散,虽然还有几头狼不死心地围着树干打转,但其它狼看起来已经有了寻觅其他猎物的打算。 第一缕阳光如同一支巨箭,穿过丛林扎在山地上,光柱笼罩之下的地面,小草闪着晶莹的光亮,生机勃勃。 一头高大的灰狼伸直脖颈,仰头嗥叫,不一会儿,所有的狼便都离开了。 狼是狡猾的动物,苏亦梨听苏亦安说过。 为防止它们去而复返或者隐藏在周围,苏亦梨并没有马上下树离开,而是一直关注着周遭的一切,看看是否如昨日傍晚一样的平静。 等到太阳移到天中,除了飞鸟的鸣叫,一切都安静如初。 苏亦梨手心浸出了细汗,抬手为自己微热的脸颊搧了搧凉风。 太静了,平时还能看到兔子跳来跳去,今日却始终看不到一只。 这山林里动物何其多,那些狼怎么就盯上自己了。莫不是梦境是真,是赫野给自己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将狼群引来? 越想越觉得必是如此,苏亦梨忿忿地坐在树干上生闷气,盘算着等她回到祁国,要怎样才能再寻赫野报仇——新仇旧恨一起算! 和狼群的耐力比拼持续到黄昏,当林间的光线暗淡下来,苏亦梨看到了两只色彩斑斓的野鸡出现在树下,悠闲地刨着地面寻到食物,吃得津津有味。 狼群终于撤退了。 饿了一天的苏亦梨肚子咕咕叫,慢慢爬下大树,重新返回到昨天挖野山芋的地方,继续寻找被她遗漏的小山芋来果腹。 正挖着,忽然听到身后一声细微的脚步声——她的那条大黄狗在遇到苏秉承时,便会小心翼翼地抬脚、后退,细不可闻的声音和她此时听到的声音几乎一样。 电光石火间的念头突起——狼群还在——苏亦梨毫不犹豫地起身便跑! 她栖身的大树正在背后,此时,狼群正在那里! 它们竟然聪明到截断了她的退路! 未知的山林她不敢去,生怕还有狼群埋伏,苏亦梨只能向她来时的方向疾跑。再往前,有一片大竹林,竹子密集,会给狼群造成一定的阻碍,拖延时间,就可以脱身。 这是苏亦梨有生以来跑得最快的一次! 身后狼群的奔跑声落在耳中,那猩红的长舌和膻腥的味道似乎就在后背,令她不得不拼尽全力狂奔! 一头狼已然到了她身后,前爪扑在她小腿上,很有些力量。 苏亦梨强行稳住身形,忍着疼痛,回手便将长竹扦刺了出去! 轻松的手感传来,不知道刺到灰狼的哪里,只听它“嗷”地惨叫一声,便再没追上来。 一路心惊胆战,苏亦梨似乎习惯了这种紧张,根本无暇后顾,竹林已在眼前,一闪身,便钻了进去! 脚下是不知多少年积累的枯枝败叶,踩上去沙沙作响,身后的追逐声也就变得越发明显。 苏亦梨偶尔用左手拉住一根细竹,向前跑上几步便倏地松手。 竹子如弓一样反弹回去,便能听到被抽打得痛叫的狼嚎声。 可惜竹子到底不是大树,无法攀爬藏身。苏亦梨更不是飞鸟,能轻盈地飞走。 胸口开始胀痛,喉头发甜,呼吸急促,她快跑不动了,但狼群却仍紧追不舍! 跟它们拼了! 与其跑断气,不如借着地利之势与狼群周旋,挨个杀掉! 曾惧怕杀生的苏亦梨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杀意,更没了恐惧! 双手再次同时拉住细竹,将竹枝拉到最大的弯曲度,苏亦梨转身,倏地松手——首当其冲的两头狼又被击中,嚎叫着就地打了两个滚。 苏亦梨箭步冲上去,一长一短两根竹扦看准了便扎进两头狼的脖颈,然后猛地后退! 清晰的刺杀手感沿着竹扦传到手指、手心,再沿着手臂传到身体,传到心头,令苏亦梨一阵心悸,连带着,似乎第一次刺伤赫野的感觉也在脑海里复苏,后背忽地便浮起一层战栗感。 不能怕! 不能退! 不能逃! 苏亦梨不停地在心中大喊着提醒自己,竟鼓足勇气,拖着有些发软的双腿朝着那两头挣扎着起身的狼再次冲了过去! 但她没了再攻击的机会,后面的狼群已经穿过竹林的缝隙,将她包抄。而在她面前,已经又有两头狼恶狠狠地发出咆哮之声,似要将她撕碎! 对生的渴望超过了恐惧,苏亦梨忘了害怕,左手压倒竹竿挡住面前的灰狼,右手则用竹扦刺向身侧扑来的黑影! 一股极重的力道撞到胸前时,竹扦也同时刺穿了狼的胸膛! 苏亦梨被重伤的狼扑倒,撞在竹竿上,将竹竿压弯! 而守在她左侧和后方的灰狼等来了机会,立即也扑过来,要将她彻底咬杀! 苏亦梨发了狠! 松开竹扦,竟然徒手扼住胸前那头重伤仍不放弃要撕咬她咽喉的狼脖子,借着竹子的反弹力翻身而起,将它沉重的身体抡了起来,逼退其他灰狼! 好沉! 只抡了一圈,苏亦梨的双臂便发酸、颤抖,再咬牙抡起半圈,手臂的力量便急速失去! 身后一头狼扑到! 狼爪搭到苏亦梨的肩膀,正要张嘴咬住她的后颈,忽然嚎叫一声,向后摔去! 天已然黑了,苏亦梨只是习惯了黑暗,并通过声音才能勉强分辨狼群的各个位置,听到身后异响,苏亦梨立即向暂时安全的左侧滑开一步,靠住了一根竹竿喘息。 又是“嗷”地一声惨叫自苏亦梨身后传来,吓了苏亦梨一跳! “愣什么!快过来!” 熟悉又厌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赫野! 本能地,苏亦梨扔下那头她已经拖不动的狼,循着赫野的声音跑去! 看不见赫野,紧张的身体却开始放松。 然而,刚刚从竹林的缝隙里看到赫野模糊的身形,心中微微欣喜的苏亦梨只觉左小腿一沉,一头狼已然咬住她的小腿肌肉,将她拖倒在地! 趴下的一瞬,苏亦梨看到她身后还有两个黑影在靠近! 左手刺出长竹扦,却因身体的姿势不能有效攻击,只是用竹扦尖划伤了咬着自己小腿的狼的右脸。 那狼竟然只是缩了缩脖子,却不松口! 就这反击的刹那,另外两头狼到了身边,一个扑咬她的右臂,一个扑咬她的咽喉! 来不及避开! 背后一热,突然塞进一个人! 随即听到“嗷”的一声悲鸣,扑到她咽喉处的那头狼被撞飞出去,另一头狼的长嘴则突然裂开,紧接着上半个脑袋也飞了出去,温热的鲜血溅了苏亦梨左半边身子,甚至落到她的脸上、脖颈上! 嘴里只溢出了半声惊叫,苏亦梨便意识到救了自己的正是身后突然出现的赫野。 另外半声惊叫不是她克制住,而是她清晰地看到在她身后又出现一头灰狼的黑影,而那头狼一口便咬在了赫野的身上。 苏亦梨听到了“喀嚓”一声——骨头摩擦、或碎裂的声音。 惊叫变成惊吓,苏亦梨已无法出声! “愣什么!反击!” 赫野的声音就在身后,虽然低沉,却很清晰。 苏亦梨倏地清醒过来,努力扭转身体,用长竹扦去刺还在死咬着她左小腿不放的那头狼! 那头狼立时松口跳开,但在它旁边潜伏的另一头却猛然扑上来,方向正是苏亦梨松懈了防备的右面。 “别分心!我来!”赫野的声音依旧低沉,提醒苏亦梨。 他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苏亦梨虽然害怕,却对他十分信任,仍旧只专心对抗被她吓退的那一头。 背后一暖,有大量的液体溅到她的左肩头,同时微微一沉,是赫野贴了上来,右臂擦过她右肩,刺出一竹扦,刺中她右侧那头狼的肩膀。 即将咬到苏亦梨胸前的利齿堪堪停在胸前,苏亦梨甚至能察觉到湿漉漉的狼鼻子即将触到自己的衣襟。 赫野用竹扦从侧面刺进狼的脖颈之中,并以超乎苏亦梨想象的臂力将狼头挑住,避免了她受伤! 毫不犹豫地,苏亦梨右手的短竹扦自下而上刺进了胸前那头狼的脖子。而且,没有拔出,竟又用力搅动竹扦,彻底割断狼的咽喉! 十一条狼,已经被杀掉七条,打伤四条——苏亦梨喘着粗气快速计算着,冷不防一团黑影如同乌云一般罩了上来! 应该是受伤那四头,杀掉它们,就能活! “最后四条!”心中的意念不由自主地便说了出来,坚定的语气昭示着苏亦梨的决心。 行动比嘴巴更快! 尽量弓身保护住自己身前的重要部位,苏亦梨凭借扑来的黑影形状判断狼的要害位置,将双手的两根长短竹扦同时用力刺出! 黑暗中,竹扦狠狠地刺进狼的胸腔,撞到骨头又滑开继续深刺的手感清晰得仿佛亲眼看到。 两根竹扦,两头狼,四声长短不一的哀嚎! 出手的不止有苏亦梨,还有赫野! 沉甸甸的狼爪踩在身上,剧痛! 湿乎乎的腥气冲进鼻腔,窒息! 没有惧怕,只有“赢了”和“生”的喜悦。 苏亦梨奋力推开倒在自己身上、还在苟延残喘的两头狼,坐起身来。在她身下,是被她和狼一起压倒的赫野。 在四头狼一起攻击他们的时候,赫野掷出了他左手的匕首,击杀其中一头,而右手的长竹扦也刺杀了另外一头。 二人没有分工,却默契地将最后四头狼一齐诛杀。 苏亦梨之所以如此急着起身,是她听到了身下的赫野在被自己压倒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痛苦闷哼声,同时,还有“喀嚓”的骨裂声。 转身,伸手去扶赫野。 此时的苏亦梨既心无芥蒂,更心无旁骛。 眼前倏地闪出一条黑影,从他们左面扑倒了尚未完全起身的赫野! 速度之快,犹如闪电! 偏偏这时,一道闪电撕裂夜空,耀眼的白光之下,苏亦梨看到一头巨大的灰狼的大嘴,正狠狠地咬住赫野的脖颈! www.d884.icu。m.d884.icu 第32章 相依为命(六) “啊!” 苏亦梨惊叫一声! 闪电过后,眼前一黑,重新陷入黑暗。 下一瞬,苏亦梨凭借刚才一刹那光亮的景象记忆,扭身从身边的狼尸上拔下赫野的匕首,刺进正咬着赫野不放的灰狼脖颈之中! 双手用力搅动着匕首,苏亦梨狠狠咬着牙,以她不敢置信的杀意和恨意,了结了这头出其不意偷袭赫野的灰狼的生命! 滚雷隆隆而至,湮灭了所有声音。 闪电跟了上来,不停地撕扯着苍穹。 苏亦梨看着灰狼旁边的赫野,双目紧闭,左肩衣衫破碎,露出一大块被撕咬得血肉模糊的肩头,鲜血仍在不停地流着,一时不知是死是活。 半晌,苏亦梨充满轰鸣声的耳朵才听到赫野轻如蚊呐的声音:“数一数,几条?” 还没有彻底平复喘息和震惊的苏亦梨连忙借着闪电的光亮数了数竹林里横七竖八的狼尸体。 “九条——还有两条被我杀死在前面……”苏亦梨答着。 “一共有多少?”赫野皱眉,打断她的话问道。 苏亦梨原本笃信她看到的是十一条,而她杀掉了四头,所以方才才说“最后四条”。然而,这突然冒出的最后一条却给了赫野几乎致命的一击,令苏亦梨也有些迟疑起来。 天空又是一白,苏亦梨看清了倒在赫野身边那条最大的灰狼的脸——嘴角外翻,显然是之前就已经受伤。 是最开始冲上来扑伤自己小腿的那条! 苏亦梨霍然忆起。她反手刺伤了它,听到它的哀嚎,也听到它就此停下没有追来,以为它被自己杀了,没想到竟是它! 轻轻舒了一口气,苏亦梨答道:“就这些。” “确定?” “嗯。” “走。” 仿佛理所应当,苏亦梨费力地扶起赫野,正要将他背到背上,忽然听到赫野有气无力地问道:“你不走?” 苏亦梨怔了怔,才明白赫野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恨他,所以不是让自己带着他走,而是在告诉自己,狼群已经全部死在这里,她可以走了。 抿了抿嘴唇,苏亦梨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背起赫野,就着时有时无的闪电光亮,分辨道路,摸回山洞。 到山洞时,两人早已成了落汤鸡,苏亦梨只觉后背趴着的赫野的身体从炽热变成冰冷又沉重,没有声息。 洞里有一支火把,一点昏黄的光亮,令惊魂不定的苏亦梨生出一点安心。 好在他们落水时,赫野穿的是士兵的铠甲,有几层衣衫,这会儿他只穿了一层,还有干衣更换。把赫野放在草垫上换上干衣,苏亦梨这才仔细察看赫野的伤势——比她在竹林匆匆看到的严重很多! 咽喉之下三寸的肋骨间,有两个流着血的深深齿洞,一排牙印蔓延到左肩。不止是左肩头,还有左背和左胸上方,也有被撕咬的伤口,左侧锁骨折断,断骨错位,顶着外面薄薄的肌肤,似乎随时会戳破皮肤。 绑着左小腿断骨的树枝和布条早已松脱,不知道腿骨是否有错位,但明眼可见小腿肿得已经和大腿一般粗细! 至于双臂和双腿的撕抓伤痕,似乎都已不值一提。 赫野那张带着血渍的脸在火光下泛着昏黄灰败的颜色,冷冰冰的,失去了所有生气。这样的伤势苏亦梨从未见过,怀疑赫野随时会死。 “喂!醒醒!” “喂!” “赫野!” “赫野!” 苏亦梨一边轻唤,一边起身脱下自己的外衣便要撕扯底边。 然而,外衣到处是血,更沾着碎草和灰土,脏兮兮的惨不忍睹。 瞥了昏迷的赫野一眼,苏亦梨抿唇皱眉,将自己那件残破的外衣和里衣脱下,再重新穿回破烂的外衣,一边撕扯着里衣布料,一边走到洞口去用雨水打湿,回来为赫野清洗伤口。 赫野并不知道,她虽然不识草药,但却给她的大黄狗接过骨。 手法利落地接回赫野断掉的锁骨,嚼烂了堆在洞里的走马箭草和艾草,为赫野熟练的包扎。 期间,赫野额头滚烫,始终没有醒过。 苏亦梨心悸,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伸手探着赫野冰凉的额头,心念一起,忽又觉得不对。 她该盼着赫野就此死去才对,怎么就担心他昏迷不醒了呢? 倏地收回手,心,忽然乱了。 烦躁地起身到了火塘边,堆好树枝点火,火光一起,洞中更加明亮,苏亦梨看到火塘的灰烬中,还躺着半只没有吃完的烤兔子。 撩开被雨水粘在脸上的发丝,苏亦梨的目光从那半只沾了炭屑和草灰的烤兔子移到赫野肿胀的左小腿上。 从这里到竹林的路不近,赫野是特意赶去救她的? 她不相信! 赫野没有理由如此做。 然而,不是去救她,又是什么事让他匆忙丢下吃了一半的兔肉,跑到竹林去撞到狼群围捕自己? 烦躁!越来越烦躁! 后半夜,雨停了,赫野的身体越来越烫。 苏亦梨再没有心思纠结其他,只是不停地用布条蘸着雨水,为赫野擦拭额头,为他降温。 她知道,赫野可能中毒了。听门房苏达说过,狗牙狼牙都有毒,一旦被有毒的狗牙或狼牙咬到,若不及时救治,不仅会死,死前还会化身为狗,为狼,攻击身边之人。 此时山洞里冷清孤寂,苏亦梨一个人守着难料生死的赫野,虽然有火塘烘烤着后背,她还是觉得脊背在“嗖”“嗖”地冒着凉风,生怕下一瞬,赫野便会突然坐起,像狼一样扑咬自己! 心生怯意,想要逃走。 狼群已经被杀光,刚刚下过雨,野兽应该不会出来,正可以平安离开。 但是…… 看着赫野身上的伤口和大片大片的青紫淤伤,苏亦梨的身体似乎抗拒离开。 心里虽然憎恨赫野,但今夜赫野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不能恩怨不分,更不能恩将仇报! 泡了皂角水为赫野重新擦洗伤口清毒,焦急地看着洞外露出一点点天光,苏亦梨迫不及待地起身,她要出去找皂角刺,苏达说过,那东西能解毒。 左腿刚站立,刺痛忽地传来,疼得苏亦梨一哆嗦,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撑起身体看到血迹干涸的裤腿,才记起昨夜左小腿被狼咬伤了。因救赫野心切,她不仅忘了,回来的路上还扭伤了脚踝。 这一跌,唤回了一直担心赫野的苏亦梨的注意力,经过一夜的沉淀,身上各种伤口叫嚣着,露出了它们狰狞的模样。 苏亦梨忍痛咬牙起身,蹒跚着出了山洞。 她不愿欠赫野的恩情,更要活下去! 赫野醒来时,已经是四天之后。 先是身上很暖,是被阳光照耀的感觉。 再是左肩和胸口火辣辣的痛,然后刺痛传到后背,有人在就着水用力地搓洗自己的伤口,疼得火烧火燎。 最后,下巴被强力捏住,温水缓缓地流进口中,一丝辛味冲进喉咙。赫野呛了一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同时又牵动锁骨的伤,痛得彻底醒了过来。 蓬头垢面的苏亦梨落进了眼里,漂亮的眸子里尽是疲惫。在看到他睁眼后,身体一僵,呆呆地注视着他。 那一刹那,赫野心头有些莫名的窃喜——他本以为,苏亦梨会扔下他,或者直接杀了他。 想动,浑身无力。 想说,喉咙嘶哑。 下一瞬,苏亦梨先动了。 将盛了水的半爿竹筒递到他眼前,焦急地问道:“看看这里是什么?” 赫野转动酸涩的眼珠,忍不住带出一点点泪水,看着竹筒里的清水,露出一点疑惑——这水有什么特别? 苏亦梨显然并不想解释,见他并无异样,毫不掩饰如释重负的神色,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见了水没有发疯,赫野要么没中毒,要么这几日自己的努力见了成效,将他的毒解了。 苏亦梨消失在视线中,血腥味隐隐飘来不久,捣药似的声音也从赫野目光不能及的地方传来。 不担心苏亦梨伤害自己,赫野让自己平静下来,凝聚身体里沉睡的力量。 感官正在恢复,从倾斜的视角来看,赫野猜测自己躺在一个斜放的木架上,因为身上绑着布条,所以没有滑落。 昏迷前他记得自己左侧的锁骨被狼咬断了,现在伤处紧绷绷的,不知道苏亦梨用什么将锁骨固定。 肚子咕噜噜响,不觉得饿,只是觉得有些空空的。 好一会儿,苏亦梨又一瘸一拐地出现,手里托着半爿竹筒,到了赫野身边。 “野菜汤。” 说完,便用充当筷子的树枝挑起竹筒里煮熟的野菜,送到赫野唇边。 赫野自觉已用力地张口,却看到苏亦梨对自己皱眉。最后,他看到苏亦梨放下竹筒,左手用力地捏开自己的嘴巴,把野菜叶塞了进去。 毫无感情的淡漠语气,虽然温柔却嫌弃的动作,赫野知道,苏亦梨对自己的恨意没有减少。 半嚼半吞,一竹筒没什么滋味的野菜和汤水都进了赫野的肚子,苏亦梨才停了手,转身又取来捣好的药草,为赫野换药。 当干涸的泥块从锁骨上揭开,赫野才看清,苏亦梨在为断骨抹上走马箭草泥后,便用厚厚的淤泥裹住草泥和锁骨,等到淤泥干涸,自然便固定了断骨。 心中暗笑,这位苏府千金行事每每总让人惊讶不已,赫野曾经还担心苏亦梨走不出这山林,现在却相信她不仅能走出去,即便留下来,也能活得好好的。 鼻端还弥漫着淤泥的泥腥气,赫野迷迷糊糊地又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人已回了山洞,洞内皆是艾草的气味,洞口漆黑一片。 右臂刚动了动,正在火堆边劈竹筒的苏亦梨听到声响,头也不回地说道:“别动,你骨折了几处。” 当夜背赫野回来,苏亦梨只发现了锁骨骨折,其后为赫野擦拭身体、检查伤口时,才发现他左肋有一片青肿,显然是肋骨断了。 赫野咽了咽口水,嘶哑着吐出四个字:“我……想……小……解……” 话音一落,苏亦梨已经起身,到角落里取了一个大竹筒,面无表情地走到赫野身边,伸手便去解他的腰带。 赫野眼神一跳,整个人都微微一缩,结巴着道:“你……你……” www.d884.icu。m.d884.icu 第33章 相依为命(七) 这是苏亦梨第一次看到赫野受到惊吓的畏缩,脸颊也已泛红,但她却没有取笑的心情。 手上不停,解了赫野的腰带,直直地盯着赫野惊恐又难以置信的双眼,淡淡地问道:“为什么救我?” 苏亦梨的眼神虽不犀利,却有些迫人,仿佛要从赫野的眼里直钻到他心里,去探寻这问题的答案。 赫野昏睡了四天,刚刚清醒,头虽然昏沉,却知道苏亦梨故意提问转移他的注意力,但他实在无法忽视苏亦梨的存在。 第一次,赫野避开了苏亦梨的目光,努力忽略下身微微的凉意和触感,却还是忍不住屏住呼吸控制自己不要在苏亦梨面前失控。 苏亦梨在龙溪谷昏迷的时候,一直是李荁在照顾她,赫野虽然知道昏迷时会失禁,却从未想过自己也会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 见赫野窘迫,苏亦梨也强掩窘迫之情,平静地说道:“你的裤子我已经洗过七次了。” 说罢,眼神向旁边一飘。 赫野的眼睛每动一下,都会带来眩晕,却还是勉强随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这才发现自己的亵裤正挂在旁边的竹架上…… 越是紧张,偏偏越是忍不住,赫野难耐地发出一声闷哼…… “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救我?” 苏亦梨问得很慢,几乎盖住了尴尬的声音,令赫野在心生难堪的同时,又生出一分感激,感谢她深藏在冷漠外表之下的那分体贴。 缓缓松了气息,赫野别过脸,嘶哑着答道:“恰巧……在……做……陷……阱……罢了……” 到了此刻,赫野已然知道苏亦梨没有离开,也没有杀自己,更是如此巨细靡遗地照顾自己,全是为了还他的救命之恩。 昏沉的头脑渐渐回忆起当晚的经过…… 他当时听到狼嚎声,立即便想到是苏亦梨遇险。 早在河滩那一夜,赫野就听出狼群在山的东面,离他们很远。 到了山崩那天,赫野已经开始防备狼群转移。 对苏亦梨说的那番话,实则也是怀疑苏亦梨会和狼群撞上。 苏亦梨离开的第一天夜里,赫野没有发现狼群的声响,但天亮时听到狼嚎声已经到了山西这边,知道自己所料不差。算一算苏亦梨的脚程,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当他在山洞里听到附近传来狼的痛嚎声后,直觉是苏亦梨遇到狼群,并且被狼群逼了回来! 他左腿骨折未愈,又不知道狼的数量,本能地想着要堵住山洞,不与狼群照面。 然而内心却又始终担心苏亦梨的安危,只犹豫了一瞬,便向着狼群赶了过去。 直到现在,赫野仍旧无法弄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救苏亦梨,且几乎搭上自己性命。而在当时,他给自己的理由是:狼群威胁巨大,即便他在那夜躲过,日后仍不可能完全躲过。与其每次狩猎都要提防狼群,不如趁着苏亦梨还在,两人一起联手灭了狼群。 赫野不是第一次杀狼,所以,对狼群虽有畏惧,却更有挑战的胆量。 没有刻意将救了苏亦梨的恩情揽在身上,是赫野的欲擒故纵。 苏亦梨还在恨自己,这个时候挟恩以报总有些无耻之意。她既然主动留下照顾自己,越是不索恩,她便越是心甘情愿。 而且,内心深处,赫野已然有了一丝不舍,不舍苏亦梨离开自己。 才刚刚醒来,便要费神思考,赫野不得不闭上眼睛,尽力扛住汹涌而来的疲惫——意识有些模糊。 果然,听完他简短的解释,苏亦梨没有说话,只是迅速地提起他的裤子,然后转身提着竹筒离开。 再回山洞后,苏亦梨将湿漉漉的竹筒仍旧放在一旁,这才系上赫野的腰带。 “我……你……走吧……”即将陷入昏睡的赫野故技重施。 苏亦梨没有搭理他,从火塘上方的树枝上取下煮着野菜的竹筒,略微放凉,再次跛着腿到了赫野身边,要喂他吃野菜。 将竹筒里的汤水送到他眼前,苏亦梨问道:“这是什么?” 赫野对这个问题依旧莫名,加之已有些迷糊,看着清汤寡水里的菜叶,只是皱眉,却没有回答。 “刚醒来,还不能吃肉。” 苏亦梨似乎也没想得到什么回答,转而平平淡淡的一句,是在解释满洞山鸡肉的香气,却只给赫野吃野菜的原因。 方才的经历耗尽了赫野的精气神,如同木偶一样任苏亦梨摆布着,吃下一根根野菜……再之后,便记不得了。 此后,赫野昏昏醒醒,直到十天后,才彻底能保持住半日的清醒,与苏亦梨说说话。 但是,苏亦梨态度冷淡,只回答几个问题,便借故离开,不愿再与他说话。 只有一件事,苏亦梨坚持不懈——在他每次醒来后都会举着清水或菜汤,问他“这是什么”,每次都不需要他回答,只看看他的表情,便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仿佛这个问题并没有出现过。 赫野百思不得其解。 苏亦梨也没打算告诉他原因。 雨季过去,好天气多了起来。 赫野每日被苏亦梨拖出洞外,晒晒阳光,吹吹山风,倒也惬意。 在他身下的,是一架竹排。直到赫野完全清醒,才知道自己被绑在竹排上的原因——防止他昏睡中乱动导致断骨错位,并且,竹排贴着赫野左背的位置少了一根,便于苏亦梨给他后背换药。 更方便的是,用竹排拖着赫野,也方便出山洞晒太阳。 赫野并不知道另一个原因——之所以要绑住他,是为防止他中毒发疯,像狼一样攻击苏亦梨。 一个月后,苏亦梨松开了捆绑赫野的布条,让他尽量自己照顾自己。 随着赫野的醒来,身体恢复需要更多的食物,而这附近的山鸡野兔已经精明起来,不再出没,导致苏亦梨不得不走得更远去设置陷阱来捕捉。 除此之外,苏亦梨还要拾捡干燥的树枝枯草,收集火把所需的松油、拼接黏贴木板竹片所需的漆液,去山涧汲取干净的水源,采摘野菜、野果和药草,制作更多的竹筒、竹箭、竹扦等工具,更要检查是否有大型野兽靠近山洞,每日忙得只有在晚间才能看到她疲惫的身影。 看着洞壁上代表日子的竖线已经画满了三行,第四行也画了十条,他们在这个山林已经呆了三个多月。 赫野这一次伤势着实严重,骨折已两月,身体仍虚弱,时不时便会冒出虚汗。左小腿和腰肋处还绑住树枝,无法做很大的动作,仅仅能为苏亦梨煮些野菜汤、烤些肉食,其他着实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惭愧地看着苏亦梨继续消瘦,甚至越来越没有食欲。 一个人呆在山洞,赫野也忍不住胡思乱想,这一回断骨迟迟不能恢复,会不会落下残疾。若如此,他今后该如何自处。 正想着,洞口一黑,苏亦梨走了进来。 “今天回来得早。” 一个淡淡的招呼,说完,赫野才发觉自己像个看到丈夫早归的新媳妇似的。 苏亦梨没有接话,径直走到赫野的竹排边,将他扶起来,说道:“山下有人,我们可以离开了。” 愕然的赫野本能地在苏亦梨的搀扶下起身,问道:“是什么人?” “祁人。”苏亦梨只说了两个字,显然不愿意多回答。 赫野理解苏亦梨的感受。 他是骊戎人,对于祁人来说,是敌人。苏亦梨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回来接他,还是念在“救命之恩”的份上。 出山洞走了一程,赫野忽然说道:“我留在这里也无妨。” “留你勘察了地形,再带人来屠杀其他村子的百姓,侵略我祁国的土地么?” 苏亦梨面色不善,语气也不善。显然,对于救下赫野,她内心也矛盾着。 “你带我离开,一样让我知道这附近有人居住。”赫野不甘示弱地反击。 “至少有更多的人看着你,只要我说出你的身份,就能及时阻止你的行动,或者——杀了你!” 从苏亦梨的话中听出了杀意,赫野霍然憬悟:“你不想背上恩将仇报的恶名,所以带我到祁人的村子,借刀杀人?” 苏亦梨的心思被赫野拆穿,皱了皱眉,片刻,才不咸不淡地抛出一句:“……随你怎么想。” 赫野冷哼一声,没有说话。即便已经与苏亦梨相依为命了几个月,且身体接触与普通夫妻无异,但赫野仍看不透苏亦梨的心思,且始终觉得苏亦梨的情绪里透着纠结的恨意。甚至,赫野毫不怀疑,如果让苏亦梨得到机会,她会杀死自己,一定会。 眼下要和苏亦梨动手,他没把握能制服苏亦梨。如果被她喊了人来,自己绝难有生还希望。 除了接受苏亦梨的安排,赫野别无选择。 看苏亦梨的言行,至少在自己没有彻底恢复前,她不会向自己动手,后续只能见机行事。 急匆匆被苏亦梨扶下山,一身虚汗的赫野看到他们曾逗留的河滩上,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妇人,河边,有一条带篷的木船。 妇人很有眼色,立即迎上来帮苏亦梨搀扶赫野,口中不停地说着:“慢些,慢些。” 上了船,赫野和苏亦梨才知道这山被当地人称为锯齿山中峰,南边还有南峰,北边还有北峰,三座山之间被两条龙溪支流分隔。 这三十多岁的妇人跟夫家姓刀,人称四嫂,住在离锯齿山中峰一百里的北峰刀家村里。这次是出门来采药,才发现了在河边洗衣的苏亦梨。 苏亦梨自称叫曲蓠,与赫野坐船回乡探亲,不料被水匪打劫,跌落水中,漂流到这里。 对于两人的关系,两人虽异口同声,回答却大不相同。 苏亦梨说是同乡,赫野却说是兄妹。 刀四嫂满含深意的目光在他们脸上移来转去,嘴脸隐隐露出会意的微笑,说道:“这荒山野岭的,也无人识得你们,便说是夫妻,谁会质疑。” 言外之意,刀四嫂已认定他们是私奔出来的小情侣。 苏亦梨是另有打算的,怎么能让刀四嫂做如此误会,立即出声道:“刀四嫂,我们的确只是……” 不等她说完,赫野已打断她的话,抢着说道:“梨儿,刀四嫂是明眼人,咱们已远离家乡,又何必再忌讳人言。” 一句话,坐实他们是情侣关系。 苏亦梨瞪了赫野一眼,还要再解释,刀四嫂已经哈哈大笑,看着一脸焦急的苏亦梨,目光落到她腰身处,说道:“正是,正是,否则过几月,你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要管谁叫爹!” www.d884.icu。m.d884.icu 第34章 锯齿山(一)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在苏亦梨和赫野的头顶炸开,震得两人耳朵里嗡嗡作响,再听不到外界任何声音! 我有了赫野的孩子?! 苏亦梨有了我的孩子?! 生怕苏亦梨突然作出无法预料的事来,赫野不顾被树枝和泥块束缚着的虚弱身体,一把将苏亦梨抱进怀里,背对刀四嫂,佯作惊喜地说道:“梨儿,我……我们……有孩子啦!” 苏亦梨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呆呆地任凭赫野抱着——这一个多月身体不舒服,她一直以为是吃的食物不对,导致身体浮肿和胀气…… 耳边有温热的气息不停流动,是赫野正在低声警告:“你不乱来,我绝不动任何人,否则拼了这条命,我先杀了刀四嫂。” 罩在后脑上的大手十分有力,是赫野在向苏亦梨炫耀他的力量。 苏亦梨的目光定定地看着面前丝毫不知危险就在身边的刀四嫂,还有她不停划桨的双手和木桨,心中突然冒出一个问题:在赫野说出这一番威胁的言辞后,他与自己的恩情与报答,便算了结了吧? 孩子,她和赫野的……她从未想过要做一个母亲,更何况是赫野孩子的母亲…… 想哭! 想大喊! 想发疯! 但是,她在这小小的船上,身边是“罪魁祸首”赫野,还有不知原委的刀四嫂,她无法放任自己任性发泄。 欲哭无泪,恨意压过感激,重新占据心头。 随即,苏亦梨开始盘算,如果现在动手,是否可以杀了赫野? 正是担心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才要将他带到刀家村去,当众揭穿他骊戎人的身份,借助众人的力量,苏亦梨才有把握杀掉赫野。 思绪纷乱,时间仿佛无限延长,实则,不过弹指瞬间。 “看来你们年纪还小,今日之前竟是不知道的?”刀四嫂看着两人惊诧和惊喜的不同反应,仍旧乐呵呵地问道。 赫野咬牙忍住疼痛,警告似地拍了拍浑身微抖的苏亦梨后背,这才重新坐好,略带难为情地反问道:“刀四嫂会不会也觉得我们无媒苟合,是不守礼……” 刀四嫂立即将头摇得像拨浪鼓,答道:“不会不会。我们经常与北摩打交道,早看惯了他们北摩男女你情我愿,便以天地为证结为夫妻之事,倒是羡慕得紧。” 北摩?! 赫野心头一懔。 北摩小国在骊戎的北面,距离屏溪关少说也有五百里路途,他们竟然被龙溪的激流带到北摩附近! 祁国与北摩几十年相安无事,苏亦梨自然不以为然。但骊戎作为蛮族部落,倒是骚扰过北摩,北摩对骊戎也很厌恶。 “听说北摩人性情直爽热烈,我们也很羡慕。”还没有接受自己有了赫野孩子这个事实的苏亦梨突然开口说道,更是故意加重了“我们”的语气。 在刀四嫂听来,“私奔”的苏亦梨是当真羡慕北摩的开放风气,但在赫野听来,却是阴阳怪气,隐隐含着杀气。 他一个人,陷在祁人和北摩人的包围中,颇有些落单羔羊落入狼群的意味。 话匣子一旦打开,健谈的刀四嫂开始介绍北摩的风土人情,其熟悉程度更甚于对祁国的了解,也就难怪刀四嫂的官话夹杂着祁国西北地和北摩的口音。 赫野对北摩的熟悉仅限于地理位置上的,这一回倒是更多了许多了解,时不时就会应和刀四嫂,或者提出一些问题,刀四嫂不疑有他,都是热情解答。 晚上三人吃过刀四嫂带的干粮,将船停靠在河边就地休息,两天后,刀四嫂将船停到了锯齿山北峰的一处河滩上。 这里与中峰那个河滩很像,不同的是,整个锯齿山北峰都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就苏亦梨和赫野这几天所见,雾气始终未散。 刀四嫂将小船划进芦苇荡之中,让他们服下两颗糖丸,这才带着苏亦梨和赫野上了河滩,走进雾气之中。 刀家村坐落在一处山坳中,这里没有雾气。虽说是个村子,实则房屋有几百间之多,远非祁国一般的小村子可比,只是村中人口不多,刀四嫂说,很多人都进了山采矿,直接住在山上。 因为守着的锯齿山北峰有铁矿,每家的女人负责耕种粮食,男人们则全部采矿铸铁具,用铁具和北摩人换取必需的生活物资。 由于留守在村中的大多是老幼妇孺,又过了夏收的忙碌时节,难得宁静。 清晨,院中大槐树上的鸟儿叽喳个不停,苏亦梨缓缓睁开了双眸。 休息了四天,精气神都已恢复,她心里也已做好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微微转头,赫野还在沉睡——刀四嫂将他们视作夫妻,所以腾出东边的一间小屋给他们,只有一铺炕。 悄悄地,苏亦梨刚半撑起身体,挨着赫野的右手腕一紧,已经被赫野的左手抓住。 “做什么去?”赫野没有睁眼,慵懒地低声问道。 “帮四嫂做早饭。”苏亦梨控制着怦怦的心跳,镇定地答道。 “你有身子,还是再歇歇,我去。”赫野一扯嘴角,露出温柔的笑容,捂着左侧的锁骨伤处,慢慢坐起身来。 然而,这笑容落在苏亦梨眼中,却十分狰狞。 用力挣脱赫野的钳制,苏亦梨也坐起身,厌恶地退到墙边,瞪视着赫野,低声恨恨地说道:“你去你的,我去我的,我们各不相干。” 赫野收了笑容,恢复他一贯的淡漠神色,轻叹口气,无奈地问道:“我们现在这样的关系,一定要你死我活才肯罢休么?” “我们没有关系!”苏亦梨鼻子一酸,咬牙切齿地否认,“我遭受的一切,都是你害的!” “若是没有我和二……”赫野突然住口,警觉地聆听四周的声音,才又续道:“你和李荁能全须全尾地活在谷中么?” 苏亦梨没有说话,这一点她不能否认。 再叹一声,赫野目光忽地温柔起来,声音也越发低沉柔和,小声说道:“我与你大哥是敌对立场,怎样对他都是我的立场该做的事,你恨我,我认。对你……” 赫野顿了顿,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内心里正在思考该怎样表达。 伸出右手到苏亦梨的眼角,想要擦去她眼角不自禁渗出的眼泪,苏亦梨却一偏头,躲开了。 赫野眼神一暗,看着停在半空的右手,深吸一口气,说道:“迫于形势,我曾伤害过你,好在你还活着。除此之外,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个人的事。至于骊戎攻打屏溪关,虽然双方都有死伤,却涉及更大众的利益,也非一人之力能够左右之事。你是恩怨分明的人,若是心里当真以家国为大,该知道真正的仇人不是我。” “只说我们二人,我是你第一个男人,你是我第一个女人。说起来,谁也不算吃……” “亏”字刚出口,眼前黑影一闪,苏亦梨的巴掌已到了右脸边。 赫野虽然虚弱,对苏亦梨却不敢掉以轻心,始终防备,因此迅速抬起右手,一把捉住她的左手腕,看着柳眉倒竖、气得杏眼圆睁、浑身发抖的苏亦梨,却没有生气,继续温声说道:“嗯……在女人看来,没有媒妁之言,没有婚约,更没有成亲,是吃亏了,但我们骊戎都是抢婚便成亲,不算坏你名节。在我没有另娶其他女人之前,你是我的女人,我是你的男人。你若要找我算账,至少等我抛弃你以后再说。” 说罢,将苏亦梨的左手轻轻放到她的身侧,目光扫过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停留了一瞬,缓缓松开手,看着苏亦梨的双眸,问道:“你始终认为我侮辱了你,若是我说我喜欢你,你相信么?对你做的事,并不是单纯的男人对女人的欲望发泄,你相信么?这几日我也想过要如何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我想娶你,你相信么?” 赫野所说不是虚言,在山洞里养伤时百无聊赖,他一直在思考苏亦梨之于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在狼群的围攻之下救人,当真只是要借苏亦梨的力量排除隐患么?狼群的攻击力和杀伤力如何,他怎会不知? 即便无数次担心自己伤势无法完全恢复,却始终不曾后悔自己去救苏亦梨,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每日里看着苏亦梨寡言少语,忙忙碌碌,照顾自己,赫野不是石头,怎么可能不心动。 他想过,就这样和苏亦梨相守着过一生,似乎也不错。 然而,他的母亲还在骊戎等他回去,他还有雄心壮志未酬,赫连宗英对苏亦梨的兴趣始终不减…… 这其中的矛盾他无法解决,却在一遍遍的思考中确认了自己对苏亦梨的心意。 倘若未动情,他只需伤好后与她再次以仇人的身份对立,何苦如此烦恼。 苏亦梨的身体还在轻轻地抖着。 赫野说得情真意切,会让人情不自禁便认了真。 但是——咬了咬牙,苏亦梨将微微松动的心门狠狠关上,抬起赤红的双眼看着赫野真挚的眼神,嘴角一挑,露出不屑的冷笑,说道:“让我相信当然可以,你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 “现在,马上,死在我面前!”苏亦梨目光如箭,恨不能将赫野射成一只刺猬,一字一顿,说道。 “无理取闹。”赫野眸光一冷。 “比得上你一派胡言,得了便宜还卖乖?”苏亦梨反唇相讥。 赫野所说仿佛字字在理、温柔有情,然而,仔细想来,所有便宜他都占了,却还作出一副善解人意的嘴脸来麻痹苏亦梨,企图软化她的态度,消除她的仇恨,其心可诛! “我们之间的纠葛何至于要生死相拼!我方才所说,字字肺腑,倘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劈!”说着,赫野郑重地起誓。 “你不过是怕我揭穿你的身份,引来所有人对你的围攻。这里是我祁国土地,更有北摩人往来,哪一个,都是你的敌人!” “倘若受到攻击,我固然逃不开,你又如何幸免。不要忘了,你已是我事实上的妻子,更有了我的孩子。” 提到“孩子”,苏亦梨抖得越发厉害,强行抑住怒气,说出早已想好的说辞:“我只是被你这蛮人囚禁的奴隶,身不由己。” “天真!”赫野冷哼着低嗤一声。 苏亦梨抱以同样的冷哼,说道:“你是怕了,故作无谓。” “刀四嫂知道你在山中照顾我,你若真是奴隶如何心甘情愿留在山中照顾我这个仇人?” “恩是恩,怨是怨。若我与你无仇,何必在有了你……有了身孕后还要当众揭穿你的身份。刀四嫂他们经常与北摩往来,见过世面,有自己的判断。” “即便他们相信了你的话,又能如何?我的本事你在屏溪关看过了,我既然可以将你从屏溪关重重大军之中带出来,你指望这小小的村子里的妇孺便能拦住我么?” “若是平常自然不能,但现在你行动不便,七八岁的顽童跑得也比你快。” “我行动更不便的时候,也一样杀了大半狼群,你是觉得这村里的妇孺比狼群更嗜血凶残,在我开杀戒后,敢于继续冲上来杀本就无怨无仇的我?” “并不需要她们继续动手,还有我!” “你带我出来,无非是想利用这些人缠住我,你便可以实施你认为的复仇,因为你心里清楚,你一个人不是我的对手——” 赫野伸出食指阻止苏亦梨说话,又道:“你为了自己所谓的仇恨,却将这村里无辜的妇孺送到我面前——我自保必然会伤害她们——你当初为吉村的村民义愤填膺,现在却充当间接的刽子手,你口口声声的‘你的同胞’呢?” “即便刀家村的村民被你煽动杀了我,你有了我这个骊戎人的骨肉,刀家村的人又是否能容得下你!” 苏亦梨突然哽住! 她发觉自己确实天真。 赫野说得对,刀家村的村民与赫野没有仇怨。就这几日所知,这里的村民更在意的是收成和刀具的交易。他们虽然也讨厌骊戎人,却还没有仇恨到见面便会群起攻之的程度。也许他们会赶走赫野,同样的,自己与赫野已然有了难以分割的瓜葛,怕是也难以留下。 她的恨,刀家村的人无法体会,更无法同仇敌忾。 这一切都是她自以为是的计划,却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如果不执着于尽快报仇,她可以丢下赫野与刀四嫂离开。即便刀四嫂知道她有身孕,她也可以隐瞒孩子的父亲的身份,现在…… 沉默了半晌,苏亦梨才咬牙反驳道:“这个孩子,我不会留。” www.d884.icu。m.d884.icu 第35章 锯齿山(二) 赫野浓眉一皱。 虽然苏亦梨有孕是个意外,但到底是自己的骨肉,突然被苏亦梨如此无情地舍弃,他只觉心口有些微微的酸痛。 而且,这个孩子如果不在,苏亦梨会更加毫无顾忌地对付自己。自己的断骨还没有长好,经不起再一次“身陷狼群”的折腾。 电光石火之间,赫野再次恢复了他的冷静,温声问道:“孩子在你肚子里,若你铁了心要舍弃他,对你自身可有危害?” 苏亦梨虽然对她有了身孕一事懵然无知,但在家中时,却从家里仆人的私下对话里听到过“堕胎”一说,正如赫野所问,对孕妇颇有些凶险。 但苏亦梨想了几日,已在今早下定决心,请刀四嫂帮忙堕掉这个孩子。在她心里,恨意盖过未来的生活,她必须要与赫野有个了结。因此微微昂起头颅,漠然道:“与你无关。” 细微的表情落在赫野眼中,已猜出苏亦梨为此决定纠结过,轻叹道:“我确实无法左右你的决定。但是,在刀四嫂眼里,我们是为情私奔的情侣,你现在提出不要孩子,势必会牵连出我们的身份。最坏的结果,我仍旧可以脱身,你呢?” “堂堂大司农的女儿与骊戎蛮人有染,更有了他的骨肉,这事若被这一村子经常与北摩往来,闲谈无所顾忌的村民传出去,你的清白、名声,你父亲的官位,还保得住么?” 这本就是赫连宗英要做的事,只因苏亦梨的行动一再出乎他的预料,且赫连宗英的重中之重是偷袭屏溪关,所以才搁置。 最后,赫野犀利的眼神看着苏亦梨愤怒的双眼,压低声音悠悠问道:“你隐瞒自己的真名,也是怕身份暴露吧?” 苏亦梨最厌恶的便是被威胁。在龙溪谷,在屏溪关,她都因情势而不得不委曲求全。现在,赫野又提到了从未重视过她,却将她当做稳固地位的牺牲品联姻给高宴的父亲,更令苏亦梨愤怒。 柳眉一竖,眼圈已泛红的苏亦梨的眼神忽地狠戾起来,呵呵冷笑一声,沉沉问道:“我的清白和名声?本就已经没有的东西,如何再保它们回来?你们男人除了在意这些,可还会在意其他?” 赫野聪慧,立即听出弦外之音,知道自己措辞不当,连忙收敛表情,动容地反问道:“我在意的,方才已与你说过,你在意么?” 凌厉的眼神一阵闪烁,想到方才赫野的告白,苏亦梨凝住的心湖再次泛起波澜。 她不是无心之人,赫野几次救她于危难,甚至险些丧命,她心中有数。 然而,在意?怎么在意? 她因反对父亲同意国君的指婚而离家,却要在这里因为失身就委身给敌人么? 即便这个敌人救过自己,向自己表达心意,她便要接受么? 这与委曲求全有何区别? 思绪翻搅,犹如乱麻,苏亦梨心烦意乱,茫然无措。 赫野看出了苏亦梨的无助,放轻了声音,越加温柔地低声安慰道:“我与你真的并无深仇大恨,你可否钻出牛角尖,重新公平地审视我。” 略微停顿片刻,赫野已重新厘清思路,继续道:“我被我的族人舍弃,你被你的同胞当做敌人射杀,曾经的一切已经被龙溪彻底冲走,现在我们只是两个普通人。我不知你因何离家,但身为女子敢于孤身离家并寻到谋生手段,你已非寻常。不若我们便当彼此是无拘无束的北摩人,结成夫妻,等我们身体全部恢复后,便去北摩寻个地方住下,过踏实平静的日子。可好?” 恳切的目光落在苏亦梨脸上,赫野期待苏亦梨回答。 苏亦梨神色木然,没有反应。 “嗯?”赫野不放弃,小心翼翼地歪过头,以目光继续追问。 苏亦梨别开目光,不与赫野接触,半低着头沉思。 赫野的软语温言击溃了她的坚持,压抑在心底的犹豫再次浮了上来。 堕胎有风险,很可能失去生育能力,严重者失去生命。 苏亦梨太清楚女人不能生育意味着什么,苏秉承休掉的两个妾氏皆是因为“无所出”,当时年幼的苏亦梨看着那两个可怜的女人哭啼啼地被马车偷偷拉出苏府,不知送到了哪里,对她们充满同情。 她今后遇到心仪之人,若不能生育,是否也会沦落到那种境地? 苏亦梨纠结矛盾之际,赫野也正努力思考苏亦梨到底因何始终对他敌意不减。 他已坦诚得露骨,竟然还不能软化苏亦梨的态度,这其中,必然还有难解的心结作祟。 到底是什么? 赫野不停地回想苏亦梨的每一句话,猛地灵光一闪,赫野突然明白了苏亦梨的心结! 看着苏亦梨定定地看向别处的目光,赫野尽力歪了歪头,贴近她的目光,越加轻柔地问道:“委身于我,是不是觉得委屈?” 苏亦梨没有说话,但从下颌骨的轻轻动作可以看出,她在咬牙。 “我说的不是身份不同和差距的委屈——你行事大胆,该不会计较这些世俗差别——”赫野柔声解释,“你认为我毁你清白,所以即便我事后再如何辩白,你仍觉得那是屈辱,因此不肯接受我,是么?” 苏亦梨鼻子一酸,眼眶随即红了。 赫野一语中的。 苏亦梨性情刚烈,极不喜欢妥协,却因种种不得已而一再被迫妥协。在她心里,没有两情相悦的结合,是失身,是对她身心的侵犯,是难以抹去的屈辱。 她对赫野的恨意来自三个方面,一个是赫野多次阻止她刺杀赫连宗英,一个是夺走了她的清白,最后一个是引骊戎人偷袭,陷屏溪关于险地。 赫连宗英狼狈逃走,屏溪关最后险胜,这恨意已淡了,只剩下赫野对自己所做之事,让苏亦梨始终无法释怀。 所以,即便她在河滩时已知赫野救了她,即便此后赫野更是为她力战狼群,她仍旧紧守着心湖的堤坝,不让一点一滴的春水溢出。 她有她的尊严! 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苏亦梨的神色变化,赫野缓缓说道:“之前是我没有善待你,错已铸成,无法弥补,如果这样能令你稍解恨意,你无需手软。” 一边说着,一边已慢慢抽出腰间的匕首,倒转手柄塞到苏亦梨手中,再擎起她的手,将匕首锋利的尖刃对准了自己的右胸膛。 苏亦梨蹙眉,眼皮轻跳,目光始终看着刀尖。 赫野左半边胸肋绑着树枝,只有右半边是没有保护的。而刀尖所抵处,正是苏亦梨当初在龙溪谷时,被赫野的这柄匕首穿胸而过的位置。 这是苏亦梨极其想做的一件事,碍于赫野之前舍命救了自己,她没有趁他之危下手。将赫野带到这里,实则,最终也是为了能将匕首刺进他的胸膛,了结他的性命,了结自己的屈辱。 手上用力,苏亦梨握紧了匕首! 杀了狼群之后,苏亦梨又不得不猎杀野兔和野鸡裹腹,已经不再畏惧杀生。然而,迟迟的,匕首却又一次没有刺下去。 上一次,是赫野性命危急,苏亦梨不能恩将仇报。这一次,她却不知因何刺不下去。 明明,带赫野来这里,就是为了揭露他的身份,让村中人帮忙制服他,自己再下手报仇,但是…… 赫野俯视着苏亦梨,清晰地看着她睫毛乱颤,知道她正纠结不已。 握着苏亦梨手背的手上加大了力道,缓缓地,赫野帮着苏亦梨,将刀尖推进了自己的胸膛。 “我自己动手,直到你说‘停’为止……如果这一匕首刺进去,我没有死,你能不能消消气,成全我的请求,与我就此相扶相携,去北摩……” 刀刃一分分地向赫野的胸膛推进,苏亦梨虽没有用力,却能感觉到匕首刺进赫野肌肉的顺畅——这柄匕首的锋利她早已知悉。 血浸了出来,染红了匕首边缘的雪白衣衫。 赫野眉头也没皱一下,只目不转睛地盯着苏亦梨的表情。 苏亦梨眉头越蹙越紧,牙关也越咬越紧…… 赫野手上的力道不减,仍在推送着匕首,似乎已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匕首入肉半寸……又一分……又一分……一寸…… 眼眶堆积的泪水将匕首映得有些扭曲,苏亦梨嘴唇轻颤着,手上用力握住匕首,抵消了赫野的力道。 匕首停了下来。 赫野眼底光芒一闪即逝。 掌心一松,苏亦梨的手已拔出匕首仍在一边,随即转身下了炕,取过桌上的刀创药,掀开赫野的衣襟便按在他伤口上,紧接着又扯了生布将他的伤口包扎好。 这一套上药包扎的动作苏亦梨已做了上百遍,早已烂熟。 眼皮不抬、一声不吭地包扎好赫野的伤口,苏亦梨穿好衣衫,推门离去。 赫野看着她有了身孕却仍旧单薄的背影孑然而去,没有起身去追。 伸手按着有些灼痛的伤口,手指一动,将苏亦梨无意落在他胸膛上的泪轻轻抹去,缓缓靠在墙壁上,慢慢地长舒一口气。 苏亦梨虽行事果决偏激,难料结果,但骨子里却十足善良。而且,他们之间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有复杂的情感左右,恩怨哪里能够分明…… 赌赢了! www.d884.icu。m.d884.icu 第36章 锯齿山(三) 苏亦梨再没有提过堕胎,每日里用两个时辰教村里的孩子识字,剩余的时间和刀四嫂出没在山间田地和河边,像个普通的乡村少妇一样,做着日常的活计。 开始,除了人前,苏亦梨很少和赫野说话。慢慢地,苏亦梨会问一些骊戎的风土地理,好奇骊戎人的生活方式和习惯。 赫野欣喜于苏亦梨的改变,也会主动讲许多骊戎人的历史和故事给她听。 虽然苏亦梨的话仍旧不多,但两人的关系正慢慢变得和谐。 转眼到了十月,赫野的身体终于彻底康复。 相处三个月,热情又爽朗的刀四嫂见二人力所能及地帮着自己做事,已然将他们视作自己的亲人,眼看着苏亦梨的身子越来越沉重,坚决不让他们去更冷的北摩。 十二月初二,刀四嫂的丈夫刀勤与十四岁的儿子刀名谦从北摩返回。 刀勤与刀名谦在北摩做小生意,贩卖刀家村的各种小铁具,因父子二人能说会道,人又诚实可靠,颇受北摩人喜欢。 这四个多月虽然没有离开过刀家村,但给刀勤送货的刀家村村民却带着外面的消息回来,屏溪关大胜骊戎的消息也在其中。 而刀勤此次回来,又带来一个新消息——骊戎酋长赫连齐山病重,他的两个儿子在明里暗里地争抢着酋长的大位。 长子赫连宗雄偷袭卧虎关失败,成全了祁国一个最年轻的卫将军。 次子赫连宗英偷袭屏溪关亦失败,还被烧了藏兵的龙溪谷,再次证明祁国最强关隘的实力。 但是,这兄弟俩虽都战败,却都有人支持。 支持赫连宗雄的一方有足够的理由,赫连宗英身有残疾,倘若做一个庞大部落的酋长,不仅失了体面,更没有众人崇拜的武力,难以服众。而赫连宗雄骁勇善战,正是不二人选。 支持赫连宗英的一方则认为酋长的个人战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运筹帷幄的智谋。屏溪关一战,从布局到偷袭,一切都很顺利,导致失败的原因只有一个,赫连宗英身边有人将偷袭的消息透露给了屏溪关,这才功亏一篑。 刀勤是当见闻来说,赫野却听得认真,更有些隐忧,忍不住询问:“可知是谁走漏了消息给屏溪关?” 面色黝黑的刀勤抿了一口酒,很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道:“不知道,听说是赫连宗英身边的人。” 赫野心头一紧,听到刀勤一边琢磨一边补充:“偷袭是大事,必然不会被很多人知道,想来该是知道偷袭计划的重要人物透露的。” 这正是赫野担心的结果。 偷袭屏溪关的前后布置及支援,是赫连宗英和他策划的,甚至尨驹也并不知道全部的安排。他是将屏溪关的内部布置传递给赫连宗英的唯一一人,也是除赫连宗英之外知道所有计划的唯一一人,更是最有机会透露消息给屏溪关的人。 诸多关键都在他身上,而他偏偏又没有在赫连宗英最危急的时候护在他身边。 赫连宗英狼狈地上了小船,将赫野遗弃的情景再次浮现在脑海,赫野几乎能想到赫连宗英为了维护他自己,将所有失利的原因都推到自己身上的说辞! 虽然他是赫连宗英的心腹,且赫连宗英待他也像兄弟一样,但是,赫野知道,关键时刻,赫连宗英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 赫连宗英对他说过,为主人义无反顾地赴死,是护卫的职责。 赫连宗英还说过,做大事不拘小节,一些必要的牺牲在所难免。 有过被抛弃的前事,对眼下事实做出不利自己的推断,于赫野来说,并不困难。 曾经一刹那的绝望在他被卷进龙溪的湍流时,便已经出现,又被他甩开了。 苏亦梨听出了弦外之音,也猜测赫连宗英将赫野推出去做了挡箭牌。毕竟,在逃跑的最后关头,赫连宗英舍弃了赫野。 暗暗幸灾乐祸的同时,又对赫野有些隐隐的同情。 见赫野不说话,苏亦梨沉吟着问道:“这么听起来,赫连宗英似乎略有优势?” 赫连宗英狡诈,苏亦梨不希望他继承酋长之位。 刀勤点点头,答道:“赫连宗英的背后是赫连之敬,虽是赫连宗系的旁支,据说是骊戎蛮人中最聪明的人,赫连齐山也敬他三分。” 话音一转,又道:“不过赫连宗英的劣势也很明显,背后支持他的武将没有赫连宗雄的多。” 要权力稳固,怎能少得了武将和军队。 赫野略显沉默,苏亦梨见状,轻轻哂笑道:“让他们兄弟慢慢斗,最好两败俱伤,咱们祁国就肃静了。” 刀勤哈哈大笑道:“骊戎蛮人两个王子连着败了两仗,死伤不少,不仅伤元气,更伤士气,北摩人比咱们祁人还高兴,直说他们也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这样最好。”刀四嫂也跟着开心地附和。 刀家村因地方偏僻,从未被骊戎骚扰过,但刀勤与刀名谦父子常年在北摩行走,却撞见过骊戎人抢掠北摩人财物,因此,刀四嫂很是担心他们父子的安全。 见眼前的三人都在叫好,赫野也收敛繁杂的心绪,与他们一同大笑起来。 正笑着,穿着皮裘的刀名谦带着一身凉风进了屋,圆圆的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兴奋地说道:“爹,已经通知村子里的叔伯兄弟,过一会儿就来咱们家。” “四妹,把西屋再烧热一些,一会儿我有好消息说给大家听。”刀勤收了酒囊,说道。 刀四嫂笑呵呵地应着,起身便又去西屋准备。 赫野极有眼力劲,也连忙跟出去,帮刀四嫂取柴。 这是刀家村人的聚会,赫野和苏亦梨并没有参与,只在外间继续烧着火墙,顺便偷听一些刀勤所说的好消息。 确实是令人兴奋的好消息! 刀勤父子接到了一单大生意——北摩一个大商人以一把十两银子的价格向他们定做一千把长刀,半年交货。 整个刀家村都沸腾了! 刀家村平日最常做的是犁头、剪刀和砍柴刀,尤其剪刀和砍柴刀,因为锋利耐用而小有名气。 由于数量多,交期有些紧张,听完刀勤的叙述,众人很快便议出举措,全村所有下山准备猫冬的男人们全部集结,明早上山继续采矿炼铁,甚至一大半的女人和少男少女们也上山去帮忙。 刀四嫂因懂得一些药理,还是留在村中带剩余的人制一些刀创药,烫伤药,解毒药等,供山上的人使用。 原本该进入冬闲的时节,锯齿山意外地火热起来。 身下的火炕烧得有些热,赫野却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冒着凉气。 每日负责砍柴的他,知道刀家村打造的柴刀是如何的锋利,便是他身边防身的匕首,也难以与之匹敌。 如此利器倘若出现在战场上,其杀伤力足以影响整个战局! 刀家村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这批数量看似说多不多,说少又不少的长刀,应是北摩军队使用,而且,必然是装备给极其精锐的军队使用! 北摩小国,没有能力与祁国对抗,这么多年两国一直相安无事,而且隔着龙溪这条大河,自然无需刀兵相向。他们偷偷购买利器,目的只有一个。 骊戎正在权力争斗期,如果赫连齐山就此病死,赫连宗英和赫连宗雄互不相让导致骊戎内乱,正是北摩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赫连宗英将偷袭屏溪关的失利原因归结于赫野关键时刻“背叛”,是笃定赫野已经葬身在那次的大战中,还是淹死在龙溪中? 若如此,以赫连宗英的行事手段,赫野担心母亲已遭了毒手! 想到自己可能已成“罪魁祸首”,母亲生死未卜,赫野心绪大乱,恨不能马上便赶回骊戎去确认。 轻轻转头,看着昏暗之中躺在自己身侧的苏亦梨的后背,赫野无奈——他要用什么理由才能在苏亦梨即将临盆的时候离开刀家村? 苏亦梨本就没有完全放下对自己的恨意,如果此时离开,她是否怀疑自己想要抛弃她和孩子,进而揭发他的身份。 今时不比往日,村子里的人已经与他们熟稔,此时苏亦梨若说出他的身份和他们之间的纠葛,刀家村的人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况且,虽然安抚苏亦梨不要堕胎时的承诺只是权宜之计,但赫野确实已想到了安顿苏亦梨和孩子的办法,他从未想过要彻底舍弃苏亦梨。如果现在闹翻,他和苏亦梨之间,便再无弥合的可能。 另外,刀四嫂和村里的女人们一直说苏亦梨会生个男孩,那是他的骨血,赫野也着实不舍。 明日上山砍柴时伪装失足落山,就此偷偷离去吧——赫野盘算着计划的可行性,更矛盾于他对苏亦梨即将产生的欺骗,无意地泄露了一声轻叹。 夜深人静,叹息声十分清晰。 苏亦梨侧躺着,在感受了一瞬腹中调皮孩儿的拳打脚踢之后,蹙着眉头缓缓睁开眼,看着黑暗的房间,轻轻开口道:“赫连宗英是不是将你当成了替罪羊?” 赫野忽地有些暗喜,这是苏亦梨第一次在两人单独相处时主动开口询问有关他个人的事。 慢慢转身,面向苏亦梨的后背,赫野佯作平静地答道:“应该是。” 沉默了片刻,苏亦梨才又开口道:“赫连宗英会对你母亲不利么?” 赫野神色肃然,咬了咬牙,缓缓答道:“不知道。” 就在赫野期盼苏亦梨下一句便问他“是否想回去确认”时,苏亦梨话锋一转,说道:“快八个月了,如果赫连宗英要对你母亲不利,也早就动手了吧。” 这话的言外之意,赫野听懂了,沉吟着,轻轻“嗯”了一声。 他知道,他此时回骊戎,也只能探听结果,于事无补。 见赫野不多话,更听不出他对赫连宗英的看法,苏亦梨盯着昏暗中的朦胧墙壁,直接问道:“赫连宗英和赫连宗雄,你希望谁赢?” www.d884.icu。m.d884.icu 第37章 锯齿山(四) 回答赫连宗英,等于无视至亲的安危或仇恨,是不孝。 回答赫连宗雄,则等于背叛主人,是不忠不义。 苏亦梨这个问题,问得刁钻至极。 赫野隐隐猜出了苏亦梨的用意,苦笑一声,说道:“你何必为难我。” “这算为难么?”苏亦梨哼了一声。 “我只想知道我母亲的安危。”赫野委婉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所以,你要马上赶回骊戎?” “嗯,如果可以的话。” 虽然看不到赫野的表情,但苏亦梨却听得出,赫野是在征求自己的同意。 “如果你母亲安然无恙,你会怎样对待赫连宗英?如果你母亲被害,你又会怎样?” “若我母亲安全,我会接她回来,若我母亲……”顿了顿,赫野斩钉截铁地说道,“赫连宗英便是我的仇人!” 苏亦梨听得出这是赫野的心声,她最希望听到的是赫野说:我会杀了赫连宗英——然而,赫野并没有说。 “骊戎此时已经下雪了吧,还能走动么?”苏亦梨问。 “没有常年生活在骊戎的经验,很难。”赫野诚实地回答。 “你能回去?” 赫野不自禁地神色一喜,答道:“可以。不过需要的时间会长些,若我母亲安全,我这一来一回,需要半年的时间。若我母亲已遭……” “不急。”苏亦梨悠悠说道,“你走你的,给我画一幅去骊戎的地图,我满月后自会去骊戎找你。” 赫野神色一懔,绷直了身体看向苏亦梨的后背,问道:“你说什么?” “赫连宗英多次想要侮辱我,我一定要报仇。既然你左右为难,我便自己动手,所以需要你画一幅地图给我。报仇我自己想办法,你只要留在骊戎见机行事,最后接应我便好了。” 赫野心头猛跳! 她拐弯抹角试探自己对赫连宗英的态度,原来是为了这个? “不行!太危险!”赫野立即坐起身来,严厉地制止。 “或者,你可以替我报仇。”苏亦梨也缓缓起身,用略带一点激将的语气说道。 赫野本要继续劝解苏亦梨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苏亦梨性格刚烈,有仇必报,他已然了解。但要杀赫连宗英,便是他自己,也正处于矛盾中不知如何处置,苏亦梨却坚定地提出杀人报仇,赫野一时当真无所适从。 苏亦梨心里冷笑,表面却不动声色,只披了衣服摸索着下了火炕,点燃油灯,再返回炕上,从枕头下取出一支烧过的树枝和一片白色的生布,铺在她和赫野之间,说道:“赫连宗英曾是你的主人,让你动手,莫说为难你,我也不相信你能下杀手。我的仇无需假手他人,你只要画了地图给我即可。” 赫野低头看着苏亦梨早已准备好的树枝和生布,听着苏亦梨再次向他索要骊戎的地图,忽然灵光一闪——她莫不是在为祁军要进入骊戎的地图! 冷眼看着一动不动的赫野,苏亦梨知道,自己的意图已经被赫野看穿。赫野向来睿智机警,她也没妄想能瞒过他。 “怎么,怕我将地图给我祁国的军队?”欲擒故纵,苏亦梨问道。 “是。”赫野毫不犹豫地回答,“你我与赫连宗英都是个人恩怨,我不想做骊戎的罪人。” 苏亦梨挑眉,眼角眉梢皆是讥讽之色,喟叹道:“好一个忠义之人啊。自己被陷害,母亲生死难测,妻子被几番欺辱,却始终守着忠义,不肯向敌人报仇,赫连宗英好福气!真好福气!” 赫野目光微抬,落在苏亦梨圆滚滚的腹部,片刻后轻叹道:“激将法对我无用。你既然想报仇,我答应你,为你报仇。” “你会为我杀了赫连宗英?”苏亦梨肃色问道。 “尽我所能。”赫野答道。 看着赫野认真的双眼,苏亦梨咬了咬牙。 这四个字听上去用心,却最是敷衍。 苏亦梨知道自己今夜有些强人所难。 虽然她很想听到赫野说——我会为你讨回公道,这才能证明赫野心里当真有她,而不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才勉强留在这里。但也明白,如果赫野马上就斩钉截铁地说出“杀掉赫连宗英”,只能证明他冷血、无情,那样,自己留下孩子的决定便真的错了。 赫野的矛盾她完全理解,但她做不到善解人意,她要确保自己在与赫野的关系中不处弱势,必须要有筹码。 “我不想强迫你做不想做的事,但我需要一个保证。”扶着沉重的腰身,苏亦梨尽力挺起脊背,正视赫野,说道。 “我们没有婚书,孩子却马上要出生,我需要你证明你会留下与我生活,而不是等我生产之后便抢走孩子一走了之。而且,刀家村的刀具之锋,比你的匕首仍过之,骊戎侵略之心不死,我也需要你证明不会出卖刀家村来讨好赫连宗英,‘将功折罪’。” “画下骊戎地图给我,你去救你的母亲也好,了结你和赫连宗英的恩怨也好,我不拦你。我答应你,半年之内知此地图者只你我二人。倘若你半年之内没有回来,或者骊戎再次对我祁国不利,便是食言失信,这地图由我处置。” 与赫野斗心机,苏亦梨不认为自己有胜算,明明白白的阳谋更合适自己。 “我对你……” 赫野听出了苏亦梨对自己的不信任,立即便要解释。 苏亦梨缓缓摇头,打断了赫野的话:“我不听虚言,只看事实。” “若你不守承诺,在我走后将地图交给祁军,又当如何?”赫野反问道。 “刀家村如此偏僻,要翻山越岭送消息给祁军,只怕也要个把月的时间。更何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即便我明日便将地图给祁军,祁军也不可能在卧虎关和屏溪关两次大战后马上发兵深入骊戎境内作战。你是赫连宗英的护卫,这些战前准备比我更清楚。若你回来时发现我祁军有异动,且是针对你骊戎,你来杀我便是,我不是你的对手。” 赫野不得不承认,苏亦梨说的句句在理。 “若我此一去,死在骊戎呢?”虽然知道答案,但赫野仍是忍不住问出口。 “我只当你是为我去与赫连宗英拼命,会好好抚养我们的孩子,此后余生更会想方设法杀了赫连宗英,为你报仇。” 这答案超出了赫野的预料。 前一句话苏亦梨说得平淡,但听在赫野耳中,竟仿佛有一股澎湃的暖流流遍四肢百骸,在这寂静的冬夜,微凉的房间里,十分温暖。 即便是他的母亲,也没有这般的魄力,说出这样的话语来。一个与他无亲无故,现在却因种种原因牵扯在一起的女子,答应在他不幸横死时,会为他生养孩子,为他报仇,将他的一切视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这就是幸福吧。 有这样的女人在身边,男人为她做任何事都心甘情愿。 没来由地,赫野相信苏亦梨这句承诺。 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感觉到凉意,赫野伸手扯过自己的皮袍,仔细地披在苏亦梨身上为她保暖。 沿着苏亦梨的脖颈收拢皮袍的衣襟,直到她放在腹部的双手边,伸手收拢苏亦梨的双手——有些凉——在自己的掌心里捂得热了,这才将她双手塞进皮袍内,柔声说道:“如果我死在骊戎,不用为我报仇,照顾好你自己……和孩子……便好。” 手背上还留存着赫野掌心的余温,这是他们二人离开骊戎临时军营后第一次在双方同时清醒且平心静气状态下的接触,苏亦梨身上起了一层战栗,有些抗拒,却强忍着无声地接受了赫野的关心。 拿起树枝,赫野低头看着生布,画下第一笔,缓缓说道:“刀家村于我有恩,我绝不做忘恩负义之人,我答应你,只要我不死,半年内必回。” 苏亦梨垂眼盯着低头认真画着路线的赫野,目光熠熠生辉,掩在皮裘里的双手用力握紧,如蚊呐般地应了一声“嗯”。 微不可闻的声音落在耳中,赫野嘴角微微一翘,心里忽地泛起一点甜蜜。 第二日,天气阴沉,下雪的征兆。 原本要出发的赫野看着院子里减少的柴禾,决定多留一天,尽力为刀四嫂和苏亦梨多存一些木柴,以免村子里少了男丁,砍柴费事。 一口气砍下不少树枝,赫野正靠在一棵大树干上休息,抬头便看到眼前一棵高大的野果树上吊着三四个红艳艳的果子,在这阴沉的冬日里,颜色格外打眼。 野果树没有名字,但苏亦梨很爱吃这种果子,没想到今日又看到了几个。赫野笑了笑,重新束紧腰带,猿猴一样爬上了大树,小心翼翼地拨开其他枯枝,将那几个果子摘下,揣进怀中。 很久没有爬到这样的大树上,赫野没有马上下去,反而极目远眺,享受开阔视野下冬日景色。 天高远山黛,即便天色阴郁,赫野能想到的仍是“瑞雪兆丰年”的好兆头。 这棵树生得巧,周遭没有什么高大的树木阻挡视线,也没有迷雾遮掩,巨大的龙溪清晰的映在眼里,通往这北峰的河滩也清晰地映入眼帘。 定睛再细看,苏亦梨的身影从河滩后的一团雾气中出现,扶着腰身,缓缓走向河滩。 不久,一条小船出现在南边,慢慢向河岸靠近。 船上站着两个身材高大、腰杆笔直、身着寻常祁国百姓装束的青年男子,看到苏亦梨,连忙作揖行礼。苏亦梨没有还礼,只是扶着腰身,与他们边说边比划。 刀家村所在的地方极为偏僻,村中不少女子都来自北摩。除了北摩的亲人来探亲或采药人偶尔会路过这里向锯齿山南峰的深山里去采药,赫野从未见过刀家村以外的祁国人。 就赫野明里暗里的打听,祁国可能并不知道这个村子的存在,这里不过是一群逃荒的祁国人偶然落脚之后才出现的村子。 倘若所料不差,那这两个人的出现便十分可疑。 让赫野如此生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两人的仪态有极大的问题。寻常百姓很难有这般高大的身材,更不会在微微晃动的船上,仍旧站得笔挺如松,稳如磐石。 这是军人的姿态。 这两人,是祁国军人! 想到昨晚苏亦梨软硬兼施索要骊戎的地图,赫野心底一片冰凉! www.d884.icu。m.d884.icu 第38章 锯齿山(五) 没有时间去追问苏亦梨到底和那两个可疑的人说了什么,赫野匆匆爬下大树,背起捆柴的麻绳快步向山下赶去。 虽然那小船是由南向北行驶,但若他们当真是与苏亦梨接头的祁军,必然不会再向北去,而是折返向南。 赫野斜刺里冲向西南方向,希望可以拦截住那两人,他需要先将这两个知道骊戎地图的人抓住,避免他们将地图泄露给其他祁军,然后去与苏亦梨算账! 风驰电掣一般冲下山,荒山无路,山地崎岖无路,几次险些失足滚落,赫野凭借一身强横的功夫才险险地滑到山脚,在布满荆棘、没有人走过的蛮荒河岸边艰难地探头搜寻河面。向南,宽阔的水面上没有船只;向北,一片芦苇荡遮挡住视线,看不到船只。 虽然下山消耗了不少时间,但南面的水道一览无余,即便小船已行了过去,也一定能看到影子。 他们还没有过来! 与苏亦梨说了这么久的话? 赫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想昨夜苏亦梨所说,越想越觉得浑身发凉! 苏亦梨说祁军没有那么快的速度集结粮草,所以一时半刻绝不会攻打骊戎。但是,赫野忽然想起,屏溪关在关外还有一处藏粮地。 赫连宗英正是无法寻到这藏粮地,所以才利用苏亦梨诈开了屏溪关的关门,将计就计、出其不意地偷袭屏溪关,想要速战速决! 骊戎在短短三天内两度偷袭屏溪关,藏粮地的祁军皆没有出现,可见他们存储的兵力和辎重并没有消耗,随时可以出征。 他给苏亦梨的地图虽然绕了远路,但的确可以进入骊戎。 而且,大战前祁军也必定会派哨探探路,有地图参考,会事半功倍。 骊戎现在虽然进入冬季,但并非不可行军。更重要的是,骊戎人绝不会想到祁军已经打他们的主意,不知何时便会出现! 赫野万万想不到,苏亦梨对自己的憎恨,对赫连宗英的憎恨,竟会如此深刻,甚至不惜用甜言蜜语来迷惑自己! 他昨夜美滋滋地感慨自己体会到了幸福,转眼就成了不幸的源头。 冷风吹来,赫野身上冷汗未消,疾速奔跑的热汗又浸湿了里衣,不自禁地便打了一个寒战。 脑海里突然蹦出与苏亦梨肌肤相亲时的灼热滚烫,才又一次惊醒,那两次,苏亦梨也是存了杀心要取他性命的,与他亲热温存,只为麻痹他的精神以便偷袭。只是第一次他有防备,第二次侥幸未死。 如此说来,从头到尾,她从来没想过要与自己生活在一起!留下孩子,也是为了麻痹自己,套出有关骊戎的消息?! 赫野忽然有些悲哀。 进入刀家村后,他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不停地思考要怎样才能既拥有苏亦梨,又消除赫连宗英对苏亦梨的觊觎,最后,他决定等身体恢复后将苏亦梨安顿在北摩,他返回骊戎,拼尽所能获取战功,令赫连宗英不敢小觑他,更不能失去他,这样,他才能彻底保护苏亦梨和他们的孩子。 而苏亦梨和赫连宗英都如此绝情,呵,自己好傻。 现在,除了懊恼自己大意,对于苏亦梨,赫野终于生出了一丝恨意。 正在意乱心烦,忽然听到北面传来轻微的划水声——那条船过来了。 赫野顾不得再自怨自艾,立即躺在杂草灌木中,哀嚎道:“救命!救命!” 船头越过芦苇荡,出现在赫野视线中。 赫野马上挣扎着起身,越发大声地呼喊:“救命!救命!” 然而,船上两个青年只是冷冰冰地目视前方,仿佛并没有看到他挥动的手臂,更没有听到他的求救声。 如此行径更证明了这两人身份的不寻常。 眼看小船便要超过赫野所在的河岸,赫野佯作摔伤了腿,在岸边努力爬了一段距离,仍旧无法叫得那两人转头看他一眼,眼底精光一闪,忽然喊道:“两位兵爷,我是祁国人,请行行好,救一救我。” 这一声果然有效,两个青年同时转头,眼神狠戾地打量赫野。其中稍高一些的对另一人说了什么,两人便将船靠向河岸。 赫野见状,已然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这两人正是祁军。 扶着身边的一棵小树站起来,赫野伸手便要去抓即将靠近自己的那个个子稍高的青年,几乎带着哭腔哀声道:“救救我。我是这附近刀家村的人,砍柴的时候不小心滚下山来。” 迎上他的高个青年忽地站定,与他身旁的同伴暗暗交换一个眼神,疑惑道:“你是刀家村人?” “正是,正是!”赫野连忙不停点头。 另一个稍矮一些的青年轻轻一哼,脸上似笑非笑,问道:“你为什么叫我们兵爷?” 赫野苦着脸诚实地回答:“两位大哥身姿挺拔,一看就是兵——” “爷”字不等出口,右侧大腿后面抓着麻绳的右手暗中蓄力,倏地将麻绳甩出,朝着两个青年的小腿卷了过去! 两个青年早已对他生疑,更是做好了防备,见赫野手臂一动,已然向后跳跃。 但这里河岸极窄,滑不留足,其中高个青年为避开麻绳,用力过大,一下失足滑进水中,而另一个则被麻绳缠住小腿,被赫野拽了一个趔趄,也仰面向后倒去。 但那稍矮的青年身手相当好,即将跌倒之时忽然一扭腰身,竟然抓住了岸边丛生的灌木,身形一缓,翻身站起。 下一瞬,赫野抽出柴刀,猛地冲上前,劈向刚刚站稳身形的矮个青年。 冷不丁河里的高个青年也已稳住重心,抽出腰间的匕首,向他腰肋刺去。 赫野不得不撤刀回防,而岸上的矮个青年见状,马上伸出脚尖去挑地面上的麻绳,打算绊倒赫野。 赫野一脚踏在麻绳上,用力死死踩住,一边应对已经调整好重心并看清地势向他发起正式进攻的两人。 赫野对自己的身手极有信心,所以才敢于试探两个青年的身份。 引他们上岸,原本打算将他们活捉,再与苏亦梨对峙,哪里想到这两人的身手竟然不弱。突遭偷袭后只慌乱了一下,便马上恢复镇定,且联手对付他,竟丝毫不落下风。 激斗许久,高个青年忽地一步陷入淤泥中,无法拔出左腿,赫野看准机会,一刀划中对方胸膛,将其重伤。 “老幺!”岸上的矮个青年惊叫一声,一脚踢在赫野后腰,将他踢了一个趔趄。 负伤的高个青年在摔进水里之前,目光正落在赫野踉跄的身形上,猛然看到赫野后背别着的匕首,疾声道:“蛮人的匕首,老八,别恋战!” 岸上的矮个青年原本还要进攻,听到提醒,立即收了攻势,毫不犹豫地跳进水中将同伴捞起,向着他们的小船靠过去。 赫野本就要抓住他们灭口,此时又被他们识破身份,哪里能放过他们,也跳进冰凉的水中,继续追杀。 两个青年已知赫野难以对付,不想在此纠缠,矮个青年正努力将负伤的高个青年扶上小船时,赫野的柴刀已经劈到了他背后! “老八!” 高个青年看得真切,急吼一声提醒,同时将右手的匕首交到左手上,去格挡赫野的刀锋。 “锵”的一声,赫野的刀锋削断高个青年手中的匕首,刀势不减,在矮个青年的后背自上而下划开一条半尺长的血口子。 高个青年眼眸紧紧一缩,忽然咬牙将他的同伴推上小船,后背用力推着船舷,将小船推远,顺手扯过船上一支木桨,恶狠狠地瞪着冲向自己的赫野,厉声道:“老八,回去告诉老大,消息是真的,赶紧动手!” “老幺!” 船上的矮个青年刚扭头喊了一声,便看到他的兄弟双手擎着木桨,迎向了赫野的刀刃。 木桨“咔”地断成两截的同时,伴随着高个青年的一声怒吼:“走!” 随即,那手无寸铁的高个青年猛地撞进赫野的怀里,将赫野扑进水中! 船上的青年看着水面上慢慢晕染开的一片血红,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老幺”,手下却不耽搁,操起另一支木桨快速划船而去! 船只未及划开三丈,离小船不到一丈远的水面突然冒出一颗湿漉漉的脑袋,紧接着露出赫野的胸膛。 被扑倒后,赫野左手抽出匕首,一下刺进那高个青年的胸膛,将人刺杀后的赫野并没有急着浮出水面,而是直接在水中潜游了一段距离。 一边潜游,赫野一边将从岸上扯过来的麻绳拴在柴刀上。 再浮出水面时,赫野看准逃走青年的位置,右臂一扬,柴刀霎时飞了出去! 小船上的青年始终在留心观察水面的情况,及时避开柴刀的攻击,只听“铎”的一声,柴刀扎进船舱里。 青年眼疾手快,掏出匕首刚切断麻绳,只觉背心一凉,一股力量击打在后背,令他的身体晃了一晃。 见识过柴刀的锋利,青年伸手去拔柴刀,却发觉自己的力量正在迅速流失,而刚被打到的后背,则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赫野看准机会再次挥出麻绳,精准地缠住动作迟缓的青年脖颈,用力一扯,将青年扯倒在船舱里。 在青年的背心上,赫然钉着一把匕首,锋刃已全部没入身体,刺进了心脏! 水声哗然,赫野游到船边,确认船舱里的青年已经断气,这才上了小船,收回匕首和柴刀,将小船掉头划回去,捞起另一个高个青年的尸身,再划进芦苇荡中。 两具尸体用麻绳绑好,沉入芦苇荡的水底,再用芦苇遮蔽好小船,赫野这才捂着左肋返回到岸边,稍作休息。 之前那个受伤的高个青年在扑倒他时,用断掉了匕首刺中了他的左肋。好在匕首被他砍断,只剩下两寸左右的刀锋,赫野再一格挡,只刺入身体一寸左右。 赫野对自己的身手太过自信,因此小觑了两个祁军的身手,险些吃了大亏。 脱下湿透了的衣裤,割下衣襟紧紧包扎好伤口避免/流血,抖了抖衣裳正要拧干水分,赫野看到从衣襟里滑落的四个被压得变形的果子。 怀着欣喜摘下果子,最终带给自己的却是心寒。 一片雪花落在手上,惊醒了失神的赫野。 拧干衣裤重新穿上,赫野吃掉四个果子补充体力,起身仰头回望他追过来的山林——古树怪石林立,陡峭险峻——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是从这里下得山来。 没有船只,在冬季下水对此时已消耗了一半体力的赫野来说十分吃力,他必须要原路返回去。 刚刚费力地爬到山腰,寻到能下脚行走的地方,赫野便听到南边某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里果然是藏身的好地方,这么荒凉,谁都不会进山来。” 另一个男人说道:“那女的画的图到底对不对,怎么还看不到村子。” “她不可能一个人住这荒山野岭,村子一定在这附近,再找找。” “如果村子就在这山中,我们怎么在这荒山里抓人。” “目前看没有其他下山的路,出村的路就一条,只要老大堵在那里,还怕他们跑了不成。” “但他们靠山吃山,短时间内很难——哎呦!” 似乎摔倒了。 “这石头也太滑了。” “雪越下越大,天也快黑了,我们先回去,等雪停了再去找那个村子吧。” “也好。” 窸窸窣窣地,赫野听着两人的声音向南方移动,果然是返回去了。 从对话提到的“老大”来看,这两人应该和小船上的两人是一伙的,难怪小船迟迟没有出现,一定是半途中与这两人接头,耽搁了时间。 令赫野奇怪的是,苏亦梨竟然没有告诉他们刀家村的位置,这是为何? 冥思苦想片刻,赫野突然想到,苏亦梨担心这些祁军中有人认得自己,所以不肯告知刀家村的位置,以免他们进村撞到自己。 但是,这四人显然怀疑苏亦梨和自己在一起,所以只派了两人与苏亦梨接头,得到地图后,剩余两人便潜入山中寻找刀家村,并要用最彻底的方法杀了自己。 如此憎恨自己,是屏溪关的祁军吧。 虽然刀家村有烟雾掩护,但他们已寻到这里,大雪一停,再画几日总会找到刀家村,届时,自己便会陷入他们的包围中,更会陷刀家村于危险之中。 苏亦梨,你出卖了我的信任,却又掩护我的行踪,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烦躁地回到平日砍柴的山上,天已经擦黑,雪片如鹅毛,铺天盖地。 刚穿上挂在树杈上的皮裘,赫野忽然听到几个妇人和少年呼唤他的名字,其中一个更喊道:“赫兄弟,阿蓠快生了,你在哪儿,赶紧回家!” 心砰的一荡,赫野捂着心口,靠住树干,尽力平复一直翻涌的混乱心绪。 半晌,赫野已然有了决定! 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 他一路上都在犹豫该如果与苏亦梨算账,他的孩子该怎么办——孩子还在苏亦梨的肚子里。 现在,孩子即将出生,脱离苏亦梨的母体,是在暗示自己,也该与苏亦梨一刀两断么。 果然是他的孩子,刚出生便帮助他解决了最大的难题。 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赫野厘清思绪,迎着妇人们的呼喊,佯作一瘸一拐地跑过去。 谎称下雪后山石打滑摔伤,所以耽搁到这时仍未归家,顺利将自己的失踪遮掩过去。又因天色黯淡,没有人发现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潮湿的。 确认赫野没有受伤,妇人们疾步下山去报信,少年则搀扶着赫野下山。 到了家门口,少年们被自己的母亲赶回家中,甚至赫野也不能进入自己的东屋,因为苏亦梨正在生产。 赫野正烦恼院中的人太多,自己不好动手,刀四嫂不慌不忙的声音便从东屋里传出来:“外面冷,大家都散了吧,只留下两人帮忙烧水即可。” 心头一喜,赫野也连忙笑着道谢,送走了其他人。 想到自己即将做的事,耳边听到东屋里传来细微的呻/吟声,苏亦梨似乎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赫野忽然又心乱如麻,分不清内心是期待还是煎熬,混沌地站在院外。 烧水的一个妇人出来取柴,见赫野呆立在雪中,笑嘻嘻地说道:“这么着急要做爹呢,快进四嫂的屋里暖和着,否则一会儿孩子生出来,你浑身冰凉,怎么抱他!” 手足无措的赫野讪讪地笑着,听话地进了刀四嫂的西屋,不知坐了多久,身子已经暖了,正好听到刚才那个妇人急匆匆的脚步声和乐呵呵的声音:“生了,生了。” 正说着人已推门进了屋,将手臂里托着的襁褓递到赫野眼前,继续道:“是个女儿。” 女儿? 赫野看着眼前皮肤皱巴巴,不及他一条手臂长的小婴孩,心里不是滋味地一沉。 “抱抱吧。”妇人没有发觉赫野内心的变化,仍笑着说道:“虽然早产,但母女平安,是幸事。” 话音一落,便听到屋外有人喊她,赶紧烧水,产妇有异。 妇人脸色一变,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托放进赫野的臂弯,告诉他怎样抱着婴孩,最后还安慰道:“别紧张,四嫂很会接生,不会出事的。” 殊不知,内心矛盾的赫野在担心苏亦梨安危的同时竟突然生出一点歪念——若是苏亦梨就此而死,他便不用再纠结痛苦,一了百了。 门口卷进一股凉风,是那妇人走了出去,也吹散了赫野的杂念。 赫野抬眼看了看厚重的门帘,想要去东屋看一看苏亦梨的状况,又低头看着婴孩,猛然间横下一条心! 女儿是他的骨肉,苏亦梨生死未卜,不能将自己的骨肉扔在祁人家里。若以后祁国与骊戎开战,只怕女儿会被牵连进去。 从刀四嫂的衣柜里翻出一套刀勤的皮裘和衣物包个包袱,赫野蹑手蹑脚地靠近门口,确认院中无人走动,立即轻轻开门走了出去,迅速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 www.d884.icu。m.d884.icu 第39章 锯齿山(六) 赫野离开不久,东屋又响起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苏亦梨又生下一个儿子——一对双生儿女——别说刀四嫂,便是整个刀家村的人,都是第一次见。 正当帮忙接生的妇人想将这“儿女双全”的好消息告知赫野时,才发现赫野已经抱着刚出生的女儿离开了。 包括接生的刀四嫂在内的三个妇人完全不能理解赫野的所作所为,几人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得知刚出生的女儿被赫野抱走,苏亦梨焦急地挣扎起身,却被刀四嫂按住。血刚止住,淋漓的大汗已然湿透衣衫和被褥,苏亦梨此时哪里禁得住吹风和赶路。 咬着嘴唇无声哭泣一阵,惹得刀四嫂怜惜地也陪她落了泪。 但情绪发泄过后,苏亦梨便慢慢镇定下来,仿佛离开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不是她的男人,她孩子的父亲。 疼痛已经退去,浑身汗湿的苏亦梨安静地躺着,身体仿佛一个空空的大洞,忽然没了任何情绪,出奇的平静。 她和赫野,终于桥归桥、路归路。 其实,赫野的离开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也曾想过他会在自己生产后带着孩子离去。只是想象和切身体会着实不能相提并论。那种失去女儿的撕心裂肺之痛,没有生产前的苏亦梨无法感受。 而且,苏亦梨脑中还有一个更清晰的认知:赫野给自己的是一副假地图,所以,他抱走了孩子,不让他的任何弱点落在自己手里。 是自己妇人之仁,既知他是蛮人,便知道蛮人各个狼子野心,何必在意什么恩情,是他欺凌自己在前,本该有机会便杀了他! 空虚的身体忽然涌来一阵心疼。 疼的是她曾有过一丝丝侥幸的幻想,幻想赫野当真会如他所说一般,留下来与她一同过安静的生活。 疼的是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女儿的模样,便被赫野抱走,那是她身上掉下的肉,赫野凭什么抱走。 赫野,来日方长,咱们的仇,慢慢报! “四嫂,给我一身干净的衣服吧。”平平淡淡的,苏亦梨说道,眼角最后一滴泪划进发鬓之中。 “你……没事吧?”刀四嫂只觉苏亦梨的表现太过异常,不免更是忧心忡忡地看着虚弱的苏亦梨。 “没事,就是身上湿哒哒的,不舒服。”苏亦梨竟然展颜微微一笑。 只是那笑容,不是来自心底。眼角边的泪,滚落进鬓角。 担心刺激到苏亦梨,刀四嫂不敢多问,只讷讷地应着“好,我给你找”,然后手脚麻利地取出一套干净的衣服,为苏亦梨换上。 刚换好衣服,村里的老猎户刀伯急匆匆地赶来,在院子里提声问道:“四嫂,可见过我家三丫头,这孩子上山一日,至今没有回家。” 刀四嫂小心翼翼地掀开门帘推门出来,见刀伯此来并非一人,身后还有几个少年,诧异道:“没看到,可四处找过了?” “村里找过了,没有——赫野可在?”刀伯答完,突然问了一句。 直呼其名,显得很不客气,刀四嫂心里“咯噔”一下,只觉不妙,却顾左右而言他:“小蓠刚生产,我们先招呼大家一起上山去找找。” “赫野是不是不在?”刀伯的语气尖锐起来。 “赫野说今天一天在山中砍柴,傍晚才被我们找到,搀扶他时,他身上有血腥味。”一个少年忽然开口道。 本想为赫野的失踪遮掩一下的刀四嫂愕然怔住! “他不在,是吧。”刀伯面罩寒霜,缓缓说道。 这不是问题,只是一句陈述。 他之所以来刀四嫂处,表面是找刀四嫂帮忙,实则是要与赫野对峙。 偏偏,赫野不知所踪! “畏罪潜逃!去追!”一个少年喊着。 “别慌。他婆娘和孩子都在,先抓起来!若是三丫头有个三长两短,就拿他婆娘、孩子抵命!”村中与刀伯关系亲密的人立即吵嚷着,要冲进苏亦梨所在的东屋。 “等等!”刀四嫂忽地断喝一声,喝止了正要动手的人们,质问道:“咱们村子什么时候以欺负孤儿寡母为荣了?” “如果不是她早产,赫野早带着她们离开了吧?”有人反问。 “三丫头没找到,现在就断定和赫野有关,为时尚早。更何况,小蓠与此事毫无关系。”刀四嫂秉公论断。 “若与赫野无关,他身上的血腥味从哪里来,现在又去了哪里?”刀伯浑身紧绷,咬牙沉声问道。 “大雪已停,山里温度更低,与其在此争论浪费时间,不如赶紧组织人手上山去寻三丫头。找到她,再问清楚。”刀四嫂毫不退缩,说道。 站在刀伯身边的人还要发问,东屋里传来苏亦梨的声音,平静地说道:“赫野去了哪里我不知道,此时不方便下地帮忙,着实抱歉,等大家找到三丫头,再来论断。事情没有结果前,我不会离开。” “怎么相信你?”有人忿忿地不依不饶。 “我担保。”刀四嫂高亮的嗓门一开,颇有气吞山河之势。 “好!赫家媳妇,我老头子信得过四嫂,也暂且相信你。”刀伯并非胡搅蛮缠之人,也知道时间宝贵,说道,“请大家帮忙,与我上山寻找三丫头。” 事主已然如此决定,众人自不再纠缠,挨家挨户叫上村民,上山寻人。 得知消息的不少少年少女都接受过苏亦梨的教学,倒也分得清是非,立即穿衣出来,取了火把,组队去寻找三丫头。 至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才能对峙。 此事惊动了在山中炼铁的刀家村的爷们们,也纷纷在山中各处寻找,直到初五那日中午,还是猎户出身的刀伯凭借经验,循着倒伏的荒草和折断的树枝,找到了三丫头的尸体——她的手指,手臂皆有骨折,死因是被扼断脖颈。 虽然没有找到赫野杀人的证据,但刀家村最近没有外人出入,怀疑最终还是落到了赫野身上。 生产时丈夫不在身边,刚生下的女儿便被丈夫莫名抱走,甚至丈夫牵扯了一桩人命,这三天被关在东屋,一步未曾出去的苏亦梨在看到三丫头的尸身时,竟波澜不惊,只是忍着头疼,淡淡地说道:“人不是赫野杀的。” “那是谁?”刀伯三日两夜未眠,人更见衰老,赤红着眼睛,以猎叉支地,厉声追问。 “初三那天,还有两人路过村子外的河岸,应该是那两人。” 苏亦梨这三天并不是全然不知窗外事,借着刀名谦为他送饭的机会,她打听了村中发生的一切事,然后暗自分析因果。 按她的判断,赫野倒不是存心给她画一幅假地图稳住她,再趁她生产时抱走女儿,而是事出有因。只是这原因,她一时还不能说给众人听。 “你见过他们?”刀勤沉着脸,皱眉问道。 “是。”苏亦梨回答。 “路过河滩而已,又没有上山,你想栽赃其他人,给赫野洗脱罪名?”刀伯质问。 “赫野一声不吭,抱走了我的女儿,撇下我和儿子,我巴不得你们抓到赫野,趁机要回我的女儿。但不是他做的事,自然也不该算到他头上。”苏亦梨低头看着儿子,轻叹一声,说道。 “赫野已经跑了,你当然想怎样说怎样说,是笃定自己身为产妇,我们拿你无可奈何么?”刀伯猎叉一抬,重重地重新插在地上,极有威慑力。 苏亦梨虽不害怕刀伯的威吓,却同情刀伯的遭遇,更能理解刀伯此时的愤怒和仇恨。 满屋子的人让苏亦梨觉得有些压抑,头疼得更加厉害。没有马上接话,片刻后,苏亦梨才温声说道:“我如此说,自然有我的道理,刀伯,您能先听我说一说么。” 刀伯按着猎叉柄端的手微微抖着,抿了抿布满灰白胡茬的嘴唇,半晌,硬邦邦地答道:“你说。” 苏亦梨感激地看了一眼刀伯,又抬眼看向屋中其他人,说道:“第一,赫野当日一早出去,只为了多砍一些柴,留待雪天使用。他与三丫头无怨无仇,没有理由杀她。” 刀伯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手上用力捻了捻叉柄,强忍着没有说话。 苏亦梨看到了刀伯的神情,补充道:“我知道诸位怀疑赫野人面兽心,见色起意。说一句冒犯三丫头的话,她的尸身在此,并未受到侵犯,反而更像是受刑逼供。” 众人正是有此怀疑,所以才来兴师问罪,听到苏亦梨的解释,开始窃窃私语。 苏亦梨并不阻止他们议论,继续道:“第二,如果赫野存心杀人,杀人之后便可以离开,无需返回,因为他并不知道我早产。” “第三……”苏亦梨突然犹豫了一下,停顿片刻,才缓缓说道:“我遇到的那两人是军人,很可能是他们抓住了三丫头,逼问铸刀处的所在,所以才被……杀害!” “你说什么?” “什么军人?” 屋中不少人同时惊讶地出声询问,一时有些人多口杂。 刀勤大手一伸,制止众人再继续发问,直到屋中安静下来,才沉声道:“怎么回事?” 苏亦梨迎上刀勤犀利、质疑的目光,缓缓答道:“在河边遇到的那两人是军人,我与他们有过一次照面,所以认得。他们开口便询问刀家村的所在,我指了大河西北侧的大山,告诉他们在那里。” “祁国军人?”刀勤问。 “是。” “既是祁国军人,你为何撒谎?” “因为,他们不是好人。” www.d884.icu。m.d884.icu 第40章 锯齿山(七) 屋中诸人都皱起了眉头。虽然他们习惯了无人管辖的自由生活,但始终认为自己是祁国人,而军人是保家卫国者,更是武力的象征,他们无法接受,更恐惧于苏亦梨如此指责军人。 “妄言!”刀伯马上斥责,“为了给赫野脱罪,你……你竟敢如此妄悖!” 其他人也立即七嘴八舌地附和: “一派胡言!” “以为我们好欺骗么?” “他们本就是外人夫妻,哎……” “杀人偿命,拿她的命抵三丫头的!” …… 听着混乱的人声,苏亦梨有些心烦,头痛之下也生出了一丝惧怕。 虽然平时与村里人相处和睦,但她们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刀家村人,关键时刻,有些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如今她孤身一人带着出生三天的孩子陷在刀家村里,没有帮手,甚至连个可商量的人也没有,一旦说错了话,或者惹怒了眼前的人们,后果不堪设想! 火炕微温,苏亦梨却觉得浑身发冷。 轻轻地掩了掩襁褓的边缘,不让这巨大的声响惊扰到孩子。 从得知赫野失踪时的震惊到牵扯出三丫头的死的错愕,一次又一次的出乎意料和措手不及已经令她麻木,甚至忘了委屈,现在满心想的只有如何带着儿子活下去! “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你们嚷什么?”刀四嫂看不过这些人指责已经被赫野莫名抛弃的苏亦梨,大声喝止道。 刀勤与刀四嫂在村中很有威望,刀勤没参与对苏亦梨的指责,刀四嫂声音一出,大家果然被震慑,嘈杂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刀四嫂转头对刀伯温声央求道:“刀伯,不是我偏袒小蓠,只是她们现在孤儿寡母,一个刚生完孩子的产妇和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毫无抵抗之力,给她们一些时间让她把事情说一说,我们再判断好不好?” 不等刀伯回答,有人立即说道:“四嫂,你就是人太好。赫野畏罪,连夜跑了,留下她们两个,正是想利用你的同情心保下他们。一旦我们有了松懈,这女人必定会带着孩子逃走!” 刀四嫂不认同地坚决摇头,站出人群,铿锵地说道:“赫野到底因何离开,我不知道。小蓠教诲咱村的孩子时说过:‘未知之事,不可妄传妄言’,我觉得说得对。我也相信她会给咱们一个交代,老四我这条命放在这儿,如果曲蓠当真是那狼心狗肺之人,我给三丫头偿命!”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彻底压下一屋子的声音。 一股暖流瞬间流入四肢百骸,与充斥在身体里的凉意激撞,反倒令苏亦梨打了一个寒战。 低头遮掩赤红湿润的眼眶,苏亦梨用力咬着牙,不让眼泪落下,努力稳住心绪,垂下眼皮,长睫遮住眼底深深的内疚,低声道:“事到如今,也不能再瞒各位,赫野是因为在都城得罪了有权势的人,所以才不得不背井离乡,投奔远在千里之外的吉村远房亲戚。” 众人神色严肃,皆是半信半疑,但因刀四嫂的缘故,暂时忍耐着没有出声。 见众人果然给了自己申辩的机会,苏亦梨强打精神,佯作镇定地提高一些声音说道:“若是刀勤大哥去年去过都城,一定听说过都城出了一件命案,最年轻的卫将军高宴的属下被人刺杀。为此,国君下令全国通缉凶手。若不是我与赫野当夜便逃离都城,根本无法逃到这里。” 极力保持冷静的刀勤忽然点头道:“虽然没有去过都城,但此事动静极大,倒是在北摩也听说了。”随即又沉吟道:“那个卫将军力挽卧虎关的劣势,重挫蛮人,赫野刺杀他的属下……” 苏亦梨眼神一跳,生怕他们怀疑赫野的身份,连忙说道:“并非赫野刺杀高宴的属下,而是那人先残忍地杀害了一个姑娘,赫野看不过才出手教训他,错手杀了人。” 并不是苏亦梨想要美饰赫野,而是当时发出的通缉公文声称凶手乃是潜入都城的细作,任谁都会认为细作必与骊戎蛮人有关。 倘若赫野的身份被刀家村的人知悉,愤怒的村民会给她申辩的机会么?即便众人能接受她是被害者,也不一定能如从前一样对待她。她刚刚生产,儿子太小,离开刀家村很难自谋生路。 这几天思考再三,只能做此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 苏亦梨故意引去“眠月楼”,担心这些人会追问眠月楼是什么地方,反倒引起他们反感。 “胡说八道。”刀伯怒斥,声音渐渐提高,“军人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残杀一个姑娘。按你所说,初三你所见的两人也是军人,他们又害了我的三丫头?!” 刀勤略一思考,也提出疑问:“刀伯所言极是。即便当真有两个军人路过我们的河滩打听刀家村的所在,并且趁人不备摸上山来,又为什么要加害毫不知情的三丫头?你方才所说逼问铸刀处,又是怎么回事?” “刀四哥可知北摩那商人为何要订购这许多长刀?”见刀勤终于提到了关键之处,苏亦梨立即问道。 “北摩虽是小国,但那商人却有庞大的商队,经常往来于祁国和骊戎之间,路上常有劫匪袭扰,自然是部分用来自保,部分贩卖。”刀勤接下生意时,对方便是如此答对他的。 苏亦梨却缓缓摇头,又问道:“刀四哥可见过骊戎士兵的佩刀?” 刀勤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诚实地回答:“没见过。” “我见过。”苏亦梨答道,“北摩这位商人订购的长刀与骊戎士兵的佩刀制式极为相似,不仔细分辨的话,可以以假乱真。” “你怎么会见过骊戎士兵的佩刀?”有人发问。 “我们逃到西境时,曾与骊戎一小股士兵相遇,侥幸逃出,所以见过。”苏亦梨说出她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你莫要继续卖关子,还是开门见山地直说吧。”刀勤已想到一些关窍,说道。 苏亦梨看向方才向自己询问之人,又看了看刀伯,再环视其他人,见众人仍对她怒目相视,只有刀四嫂眼中透着关切和渴盼,失落之余心底的暖意生生不息。 将目光转回到刀勤脸上,苏亦梨开口道:“刀家村的刀具十分锋利,这是大家引以为豪之处。我曾试过,确信你们铸造的柴刀便足以对骊戎士兵的佩刀造成损伤。如果有一千把与骊戎士兵佩戴相似的刀混进骊戎士兵之中,持刀人会对骊戎士兵造成难以想象的打击。” 有人实在忍不住,接口道:“这有什么不好?” “这自然最好。”苏亦梨答道,话锋一转,却反问道:“但是,若这一千把刀本就是骊戎人假冒或假托商人之名定做的呢?” 屋中所有人神色一变,一小部分人甚至倒吸了一口冷气。 “骊戎会对付谁?北摩,还是祁国?” 苏亦梨抛出了众人心里最在意,也正在思考的问题。 刀伯问道:“即便你推测正确,那两个军人是为此而来,你为何将他们支开?又凭什么说他们逼供三丫头?” “因为,祁国早在七年前便已将冶炼金属器具全部归到少府管辖之下,更不要提刀具这种兵器早已不准私人铸造。一旦发现私铸,必然是严重的罪行,甚至会丢掉性命。刀家村始终以贩卖铁具谋生,可见,与祁国其他村县很是疏远,甚至不知道新令的实施。而祁国,可能也已经不知道刀家村的存在。” “我担心那两个军人是从什么渠道得知消息来兴师问罪,他们不会视刀家村为自己的同胞,只会认为刀家村在帮助骊戎制造无坚不摧的杀人兵器。未免麻烦,所以我将他们支走。” 眸光一暗,苏亦梨愧疚地轻声道:“但是,我应该没有骗过他们。他们猜出我已对他们有所防备,所以不敢直接进村,而是直接上了山,想找出铸刀的所在,结果……” 结果不言而明。 有部分人认为苏亦梨所言有理,神色已有些松动。 然而,还有一部分人坚持己见,提出疑惑:“可是这些只是你的猜测,那两人是否存在,又到底是不是军人也只有你的一面之辞,再无旁证。这根本不能证明赫野清白,只能说,若那两人确是军人,和赫野都有可能杀害三丫头。” “而且,河滩树林中的迷雾有致幻效果,不服解药不熟路线的话,没人能走出树林。他们竟然能穿过树林上山已是一奇,又况锯齿山这么大,那两人路径不熟,怎么那么巧便遇到三丫头?还是赫野更有嫌疑,否则,他为什么逃跑?” 静静听着苏亦梨陈述的刀伯也沉沉地开口道:“赫家媳妇,我们知道你是读书识字之人,村里的孩子也受了你半年的教诲,很是尊重你。但是,你不能仗着自己识文断字,便编排出这样的故事来为赫野开脱。” 苏亦梨轻轻摇头,说道:“刀伯,晚辈不敢说谎。” “既然不说谎,你且说说平时看你们夫妻和谐,怎么赫野一声不响便跑了?”一个胆小的妇人仗着有人不断质疑苏亦梨,壮胆忿忿地提问,“而且,他还偷走了我家正产奶的母羊。” 苏亦梨偏偏头,看着那个发问的妇人,心底忽然涌出一丝莫名的安慰——赫野虽然狠心离去,倒也没有亏待女儿。 无声地落下一滴泪,苏亦梨平静地答道:“赫野为什么离开,我确实不知。不过我确定一点,杀害三丫头的那两个军人已经被赫野杀了,尸体很可能也在山中某处。” 有人继续质疑:“若如你这般推测,我们是否也可以认为,是赫野想要侮辱三丫头在先,被那二人看到,所以赫野才杀人灭口?” “我并非无端推测。”苏亦梨反驳道,“赫野若要侵犯三丫头,三丫头躲不开,尸身在这里,就是铁证。” 见那人挺了挺胸脯很是不服,苏亦梨继续道:“如果是赫野想要侵犯三丫头而被那二人撞见,三人厮打时必然留下痕迹,三丫头尸身旁可有痕迹?” 众人无言以对。 苏亦梨越加相信自己的猜测:“正因没有,而赫野身上却有血腥味,我才推断赫野在别处与那两人相遇,因知道他们的身份,而将他们杀掉,以免他们回去报信,再引来其他人向村人兴师问罪。” 连番的疑问和解释有理有据,众人根本无法反驳。 苏亦梨坚定的目光落在刀勤和刀伯的脸上,看到了他们眼中的犹疑。 这一番说辞是她通过这几天了解的所有情况而做的推断,虽然有许多不实之处,但也只是隐瞒了赫野真实的身份、离开的原因和杀人的真正目的,苏亦梨相信,自己所料绝不会与实际事实偏差许多。 最后,苏亦梨铿锵地说道:“四嫂以性命为我作保,我一身褴褛而来,也用这一条性命作筹,回馈四嫂的信任,证明自己的无辜。” 屋中突然安静下来,十几人挤在这里,却听不到一丝呼吸声。 大家在等着有人站出来继续提出异议,或者有人站出来结束这场问辩。 刀勤与刀伯相视一眼,后者重重地顿了顿猎叉,缓缓起身,最初含着愤怒的声音突然苍老了几分,说道:“若找不到那两人的尸身,老头子再找你算账!” www.d884.icu。m.d884.icu 第41章 锯齿山(八) 十天后。 哗啦啦一阵锁链的响动,刀四嫂打开了苏亦梨脚腕上的锁链,歉然道:“小蓠,委屈你了,在芦苇荡里找到了一条小船和两具尸首,与你描述的相貌一致,就是你说的那两个人。” 面色憔悴的苏亦梨一手揉着痛得发胀的额头,一手抱紧在怀里的儿子,缓缓地站起身走了几步,只觉脚腕一阵轻松,强颜浅笑道:“村里人又没有对我怎样,这算什么委屈。” 刀四嫂看着熟睡在苏亦梨怀里的婴孩,又看了看平静得几乎淡漠的苏亦梨,心底很是怜惜。 赫野突然离去,三丫头被害,苏亦梨成了众矢之的,却始终不哭不闹,据理力争。便是在不冷不热的屋里呆了十多天,也不见她吵闹。 她还在做月子啊! 心中叹息,刀四嫂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家当家和刀伯还有话说,他们可以进来吗?” “四嫂怎么跟我这么见外。”苏亦梨展颜一笑,却带着一点心酸,轻轻说道。 “毕竟村里……”刀四嫂讪讪地说道。 “事情来得突然,大家有各种疑虑都是正常。没找到证据,确实不能断定我所说的真假。”苏亦梨打断刀四嫂的话,随即又苦笑道,“谁叫赫野突然失踪呢。” 提到不告而辞的赫野,刀四嫂再次看了看苏亦梨怀里的孩子,嘴唇动了动,很想问为什么,最终还是轻叹一声,将嘴边的话咽下,转身出门。 很快,门帘被轻轻掀开,刀勤和刀伯缓步走了进来。步伐很慢,显然不想将身上的凉气全部带进屋中。 苏亦梨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扯过桌案前的两个木墩,说道:“刀伯,刀四哥,请坐。” 这些日子不见,刀伯明显地消瘦了一圈,眼眶也塌了下去,曾经锐利的双眼赤红又混浊,仿佛老了十岁。 苏亦梨看在眼里,很是怜悯。 刀勤也是一身疲惫,但精神还好,在刀伯身后虚扶着他坐定后才坐下。 刀伯从怀里掏出几块布料,颤抖着嘴唇,却平静地说道:“我找到了几片赫野衣服的碎片,顺着碎片找到了一个人穿越荒山的轻微痕迹,直到芦苇荡里,再没有连通其他地方……” 说到最后,一生狩猎,性格坚忍的刀伯到底还是忍不住哽咽失声。 苏亦梨不想接赫野的衣服碎片,但刀伯递给她,只得无奈接下。 正巧刀四嫂提了一个水壶从外面进来,苏亦梨顺势将布料放在桌案上,接过水壶,倒了两碗热水,依次递给刀伯和刀勤,温声说道:“先暖暖身子。” 这半个月,苏亦梨觉得自己不仅度日如年,更仿佛长大了十五岁。 为了保护儿子,面对众人的怀疑、指责、囚困,她竟然没有立即急吼吼地反驳、争辩,而是安静地、不停地思考,方方面面、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以至于现在,她对刀伯曾经的指责和质问毫无怒意,只有一腔同情。 接过热水,刀伯咬紧了牙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坚强道:“你说得对,赫野和三丫头的死……无关。” 苏亦梨没有说话,只是蹙了蹙眉头,轻轻“嗯”了一声,转身抱着儿子回到炕边,伸手摸了摸炕面,将儿子放在炕头稍微还有温热的地方,将皮裘盖在儿子的襁褓外面,再次站起身,面对刀伯和刀勤,轻声问道:“刀伯,凭您的经验,可以判断出一处痕迹是几人留下的,是么?” 刀伯与刀勤微微交换一个眼神,答道:“要看情况。如果那个地方短期内没有风雨雪等影响,我就能判断。” “您刚才说,赫野所经过的地方和……和三丫头遇害的地方并没有连通的痕迹?” “是。”刀伯笃定地回答。 苏亦梨蹙眉。 刀勤看出苏亦梨在沉思,等了片刻才问道:“曲姑娘可是有什么疑惑?” 原本刀勤等人习惯叫苏亦梨为赫家媳妇,但赫野无顾离去后,刀勤慢慢改了口,直接称她姓氏。 发觉刀勤言行很是沉稳,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自己,似乎在等自己说什么,苏亦梨心念一转,说道:“我想刀四哥和刀伯一定也有疑惑,既然赫野所经过的路线只是他一人从芦苇荡到山上某处,两人的尸体又被他藏在芦苇荡中,可见,那两人并没有上山,或者,是赫野在芦苇荡旁截杀了他们。那么,这两人从河滩上山的痕迹在哪里?” “过了河滩,就是充满雾气的树林,这树林除了刀家村人,外人绝无可能顺利穿过。但误入树林后会走到哪里,我未曾试过,想来刀伯和刀四哥应该知道。” 河滩后的那片树林中的雾气有古怪,是苏亦梨后来才发现的,连赫野都不知道。 “曲姑娘果然心细。”刀勤赞了一声,“今日来除了表达歉意,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向你确认,你确定只见过那两人么?” “我在河边时,只见过那两人。若是其他时候有人经过河边,我并不知道。不过,听那两人的问话,他们应该是第一次来,所以……” “所以,杀害三丫头的另有其人!”刀四嫂接口道。 苏亦梨和刀勤同时点了点头,又同时看了看刀伯。 刀伯放在左膝上的左拳用力一握,说道:“我在离三丫头出事地向南六里的地方发现一个简易的树棚,能容二人,从遗留的痕迹来看,三丫头出事那天可能便离开了。” 换言之,杀害三丫头的凶手到底是谁,究竟因何杀人,又成了谜团。 “曲姑娘从都城那边过来,读过书,见过更大的世面,想与曲姑娘再确认一下,卧虎关那个叫高宴的卫将军,为人如何?”刀勤虚心地问道。 苏亦梨愁眉不解,轻叹一声,答道:“我只短暂见过他那些心腹属下,并未真正见到他的人。仅就一点印象和后来的通缉文书来看,是个心思缜密又手段狠辣的人物。” 并非苏亦梨借机诋毁高宴,但从高宴处理眠月楼一事上,的确能看出此人的手段,否则,她和李荁现在应该正在李荁的家乡,做一些小生意,生活安稳无忧。 想到李荁,苏亦梨又想到赫野说她出卖了自己的计划,不免又是一阵神伤。 刀勤与刀伯再次交换一个眼神,沉声问道:“你之前说过这些人是为刀而来,现在看来有些穿凿附会,我们想请你带路去往津州的屏溪关或者卧虎关走一趟,探探消息,你可愿意?” 苏亦梨犹豫了一下,扭头看着乖乖睡觉的儿子,抿了抿嘴唇,没有答话。 “小蓠月子还没有出呢。”刀四嫂插口道。 “我们知道。”刀勤现出为难之色,“虽然杀害三丫头的人不知身份,但曲姑娘当日的推测也不能说不会发生,事关全村的安危,不得不马上弄清楚原委。” 苏亦梨转回头,看着刀勤和刀四嫂,缓缓说道:“刀四哥,如果离开的贼人仍是高宴的属下,则他们如此保密行事必有原因,只怕去了津州也找不到答案。” 刀勤做生意算半个内行,对于祁国王廷之事,却完全不懂。仔细思考苏亦梨的话,觉得很有些道理,不仅沉默起来。 半晌,刀勤才说道:“那么我马上返回北摩,与那商人确认一下,这一千把长刀到底做什么用?” “这样最好。”刀四嫂用力握一下拳头,说道。 刀勤面犯难色,说道:“只是这样,便不能帮刀伯张罗三丫头的……” 刀伯长叹一声,哀哀地说道:“小孩子……夭折……不兴大肆送葬……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吧……” 苏亦梨初做人母,刚出生的女儿更是被赫野抱走,颇有些感同身受,鼻子一酸,眼眶便红了,只看着儿子有些出神。 刀伯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悲伤,又叹一声,说道:“眼下弄清楚杀害三丫头的凶手所为何来才是重中之重。” “不错——”刀勤道,“我这就是收拾,立即就走。” “但愿能为三丫头报仇!”刀伯恨恨地说道。 送走刀伯后,苏亦梨脑中突然灵光乍闪,去找正在收拾包袱的刀勤和刀四嫂,开口问道:“对了,我记得四嫂你说过,这个锯齿山极难攀爬,只有河边那一条路通村子,再通山上,是么?” “不错。”刀四嫂答道。 “向我问路的两人明明打听的是刀家村,却没有上岸察看,这是为什么?” 苏亦梨重新提出了她曾经找到答案,却被杀人者另有其人的事实推翻的疑问。 “你不是给他们指了错误的路径,而且怀疑他们认为我们有防备,所以才不进村,而去逼问……三丫头么。”刀四嫂想到苏亦梨曾经说的话,答道。 苏亦梨慢慢地点了一下头,沉吟道:“但是刀伯已查出他们不是杀人凶手,那么我当时推断应该是……” “错的”两字被苏亦梨吞了回去,喃喃道:“前一半的推测是对的,他们知道我在撒谎,所以并没有继续向西北,而是直接返回向南,才被赫野截杀在芦苇荡……” 转而又自言自语般发出疑问:“他们想要寻找的村子已经找到了……悄悄返回是要做什么?” 苏亦梨虽然只是孤苦无依的小女子,刀四嫂却始终没有小觑过她,见她陷入沉思,也随着她的言语慢慢思索各种可能,不再说话。 半晌,刀勤道:“莫不是你的后半猜测也是对的,他们不止想知道铸刀处,甚至,想等我们的长刀炼造好后,一并吞掉。” 苏亦梨也正想到关键处,随即右拳不轻不重地砸在左手心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点头道:“刀四哥说得有理!” 顿了顿,神色越发严肃地补充一句:“按高宴颠倒黑白的手段,只怕会将村子所有人污蔑为骊戎或北摩人,一网打尽后,再将刀具和铁矿上缴王廷,当做他的功绩!” www.d884.icu。m.d884.icu 第42章 初生牛犊(一) 虽然一切都是推断,但刀勤相信苏亦梨的推断,他现在相信,不仅被赫野杀掉的两人是高宴的属下,杀害三丫头的凶手,应该也是高宴的人。 他们,确是冲着刀家村的铸刀来的! 刀家村,即将大祸临头! 赫野的离去虽然仍是刀家村人心中的谜团,但因他而提前发现的巨大灾祸却不得不说是刀家村的幸运。 苏亦梨的学识和见识在此时充分展现出来,再不是人人指责的杀人帮凶,而是人人敬之的女先生。 经过刀勤和刀伯对锯齿山的详细介绍和画图,苏亦梨花了几天时间研究山形图,已对锯齿山有了一个完整的了解。 锯齿山,实则是一片南北走向的绵延山脉,因山峰形状像锯齿而被刀家村的先辈称为锯齿山。 苏亦梨和赫野曾安身的那片山峰是锯齿山的中峰位置,而刀家村则位于北峰西侧的山脚,也是唯一一处山势较为平坦,可以修屋居住的所在。 其他的地方不仅山势陡峭,而且在茂密的植被和灌木覆盖之下的山体十分嶙峋崎岖,很难攀爬。 这是最好的天然屏障。 苏亦梨相信,即便高宴想对刀家村和人不利,也必须要先确认刀家村人在山中冶炼的几处铸刀处,才能下手。 死的两人应该是第一次到这边来,杀害三丫头的凶手可能侥幸闯过河滩树林,从某处爬到山上,也可能像赫野一样,硬生生从某处山脚攀爬到山上,偶遇了三丫头。 侥幸上山的两人本想在山中隐匿,却因众人集体上山寻找三丫头而惊慌逃走。 不知他们已探到多少关于刀家村的信息,从他们逃离的时间推断,消息传回卧虎关还需要一段时间,再返回来继续寻找铸刀处仍需要大量的时间,是以,短时间内刀家村没有危险。 趁着这段时间,刀家村人分成了几队人,分头行事。 其中最大的一队便是山上的采矿冶炼和铸刀队,不分日夜地铸刀,争取提前交货。 另一队则又分成几个小队,日夜不辍地在河中巡游,如果发现有从南边驶来可疑的船只,便立即发出布谷鸟的声音示警,山中的铸刀队便熄灭炉火,确保地点不被人发现,以保安全。 还有一队,只有五人,是苏亦梨和儿子曲不寒、刀四嫂、刀家村的另一个“名”字辈青年刀名川,还有因苏亦梨奶水不足而帮助苏亦梨哺乳的妇人七姐,在苏亦梨满月后,去了北摩。 苏亦梨乔装为一个木材商家的少主,刀名川则扮作她的家仆,刀四嫂、七姐和曲不寒是他们路上遇到的带着儿媳孙儿的可怜妇人,就此深入北摩境内,雇佣了几个偏僻小村子的五百劳动力和五十个妇人到锯齿山的北峰和中峰,将树干粗细超过一人抱的大树全部砍倒,再用油纸细密包裹,按树木类型做好标记,统一堆积。 每天,锯齿山的中峰和北峰都会有伐木丁丁声和烧石采矿的崩塌声,忙得不亦乐乎。 刀伯和刀勤在山中巡视,听着各处传来的声响,感叹道:“当初木逢生要伐中峰的树,你不惜与他刀兵相向,如今所有家底都掏出来伐木,你是真的相信那个小女子啊!” 刀勤仰头看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叹息道:“这也是咱们自救的唯一方法,否则只能背井离乡去别处躲灾。咱们刀家村人祖祖辈辈在这山里,有十七代了,没有没落,反而壮大到这个规模不容易。大家都不想走,自然便豁出去了。” “我总觉得那姑娘身份来历可疑。”刀伯驻足,背着双手,沉吟道。 年纪轻轻的苏亦梨在经历诸多变故后的不慌不惧让刀伯印象深刻,对于她,刀伯的态度始终有些矛盾。 “原本以为能读书识字已是不一般,没想到不论是简单的山形图还是地图,只要看着地图和她说一遍,她便能记住,且方向位置绝不会错,这确实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 “这样的人物和赫野在一起,那赫野是什么身份?” 刀勤沉默片刻,咂咂嘴说道:“她不明说,必然有她的考量。只要她做的事是对咱们有利无害的,又何必急着去深挖她有意避而不谈的东西呢。也许机缘到了,她便会说了。” “你啊,从小胆子就大。现在妻儿都被这姑娘安排出去了,也不多问问缘由。”刀伯假作埋怨,实则也带着一点试探。 “她若对咱们存了歹心,刀家村早就没啦。”刀勤笑道。 “她去北摩本是雇佣这些伐木工,现在却留在北摩不归,你可放心?” “有四妹和川儿跟着,出不了大事。”刀勤自信地说道。 他却不知,此时在北摩第二大城——胡扬城的木府上,苏亦梨正单身一人拜会胡扬城最大的商户木家家主,木逢生。 四十岁的木逢生端坐在客厅的主座之上,一边招呼着苏亦梨吃茶,一边仔细地打量这个面若桃李、却自称乃是祁国某木材商幺子的姑娘。 木逢生主持的木家主营木材贩卖,其他则有造纸、金器等,若不是得知这个自称曲蓠的“少年”雇佣了许多北摩人去伐木,木逢生绝不会亲自招待故弄玄虚、隐瞒身份的苏亦梨。 锯齿山山脉实际上是一座荒山,并没有归属。因为被龙溪所隔,又太过偏僻和陡峭,交通不便,祁国也好,北摩和骊戎也好,都不在意。山中百年树木不少,千年的亦有之,木逢生自做木材生意起,便想去伐木。 但世代在锯齿山居住的刀家村人却不肯让他们过龙溪砍伐,甚至不惜在仅有的两处登岸处设置自制的投石机和陷阱进行抵抗。 刀家村兵器极其厉害,木逢生吃过亏,也不是一定要锯齿山的木材不可,因此才退回。未曾想,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竟被眼前这年轻的女子做到,如何能不好奇。而且,就他所知,祁国知名的木材商中并未有曲姓者,但有一家船商,确实姓曲,曲一舸。 “不知曲公子此来是要照顾木家什么买卖?”木逢生笑得温和,眼神却疏离,单刀直入。 北摩官话与祁国官话十分接近,这是两国商旅往来频繁的最主要原因。 “先向先生告个罪。”苏亦梨先行施礼,歉然道:“凭木先生的眼力和见识,其实早已看出晚辈乃是女子,多谢木先生照顾晚辈面皮,没有揭穿——” 看着木逢生打量的目光在身上转了两圈,苏亦梨自揭身份,“在先生面前,晚辈不敢造次,请直呼晚辈姓名曲蓠即可。” 木逢生本对遮遮掩掩的苏亦梨有些偏见,听她如此坦诚,偏见之意稍减,眼底的锐利逐渐转为欣赏。 北摩女子不像祁国女子那样有各种礼教的紧紧束缚,因此性格大多泼辣豪爽,但因大多不懂识文断字,所以言谈上难登大雅之堂。像眼前的苏亦梨年纪未过双十,言行举止这般得体的姑娘家,并不多见。 “曲姑娘倒是诚恳。”木逢生不知苏亦梨底细,也不愿以长辈自居,因此改了改称呼。 “晚辈学识粗浅,见识更缺,若在您面前故意卖弄,着实丢人。” 木逢生哈哈一笑,打趣道:“曲姑娘再如此过谦,可有故意之嫌。” 听出木逢生在暗示自己表明来意,苏亦梨歉然笑道:“木先生好爽快!如此,晚辈敢不开门见山——” 再浅浅一笑,说道:“晚辈为买金器而来。” 木逢生正吃了一口茶,慢慢咀嚼着茶叶的清香,闻言心中有些疑惑。她伐木是为了和自己交换金器?如果她是代曲一舸出面,要金器做什么? 木家所做的金器,以铜锡为主要材料,少量金银器贡给王族及达官贵人。 因北摩国土小,缺木材,因此木材价格极高,倘若此女以所有木材交换金器,定然需要大量的铜锡器交换。而这些金属,实则,还可以有其他用处。 此女此前寂寂无名,突然冒出且行事大胆,目的绝不简单——莫非…… 木逢生心中已有计较,淡笑一声,问道:“不知曲姑娘要买多少,怎样支付?” “晚辈初入商道,本金不多,但好在有一批上好的木材,百年生的栎树,不知木先生可还需要?” 在决定砍伐锯齿山中峰的树木时,苏亦梨便知道木逢生也曾对这片巨大的山林有兴趣,所以对他倒是不隐瞒自己雇人砍伐树木之事。 木逢生当然知道锯齿山上多栎树,更有几百年的铁桦,顿时有些心痒。故意露出一丝惊喜,又瞬间转为镇定,说道:“木家做木材生意,多少都要,不知曲姑娘要换取多少金器?” 苏亦梨也莞尔笑道:“自然是越多越好。” “好说。木某马上命人将木家商铺中的金器图样取来与曲姑娘一观,曲姑娘挑选后再去店内看实物。若是所需量大,咱们约个货期,木家安排制作。” 苏亦梨笑道:“无需劳人取图样,晚辈只买一样,说出来先生便知。” “何物?”木逢生明知故问。 苏亦梨拍了拍空荡荡的腰间,美眸放光,答道:“防身兵器——刀。” 果然。 木逢生心头一紧,眼底隐现一缕凶光。 她砍伐了刀家村拼死保护的山林,又来买自己委托刀家村铸造的刀具,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巧合。 刀勤泄露了他们之间的约定? 她是谁派来的? 什么目的? 控制住隐隐抽动的眼角,木逢生神色波澜不兴,笑道:“曲姑娘可能不知,北摩的刀具皆是官营,大量购置都需要登录在册。木家因经商关系,需经年累月奔走各地,确实备了一些防身的兵器,然这些兵器只供木家子弟和伙计使用,实难腾出转卖。” 虽然仍是笑吟吟的模样,但苏亦梨却总觉得木逢生的笑容里渗透出丝丝的寒意,令她脊背有些发凉。 然而,木逢生的避而不谈,也让苏亦梨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木逢生定做的长刀,必是军械,只不知是给北摩,还是骊戎。 稳住心神,了然般摇摇头,苏亦梨讪笑道:“晚辈也知这是不情之请。” 随即补充:“只因晚辈有心开拓生意,必须有些防身之物才可保商队安全,但求先生给指条可行之路也好。” “曲姑娘从祁国来,为何不在祁国内购买?”木逢生故作好奇。 “木先生当知,骊戎不停骚扰我边境,国内担心骊戎蛮人冒充我国人购买兵器,所有刀具都禁止交易,一旦发现,按通敌处置。” 这一段话苏亦梨说得很慢,笑容虽然无奈,眼底的光芒却锐利无比,将木逢生的眼神紧紧盯住,一丝丝变化也不错过! 然而,木逢生始终面带浅笑,眼神无波无澜,三分和蔼,三分礼貌,三分疏离,还有一分隐隐的反试探。 木逢生已到不惑之年,无论人生阅历还是经验都远远超过苏亦梨,又怎会错过苏亦梨的试探和窥测。没有附和,只是淡淡地问道:“祁国之事多少听说了些,曲姑娘莫不是要与骊戎交易,所以需要兵器?” 这般语气最是难测,苏亦梨既看不透木逢生的内心,更听不出他的口风,直觉他眼中闪过一抹肃杀之色,不禁心头一抖,后背刚散去凉意,又冒出丝丝寒气,已隐隐出了一层细汗。 好在苏亦梨在家中时时常面对苏秉承的严厉嘴脸,倒还能保持神色如常。 努力牵动嘴角,苏亦梨扼腕惋惜道:“晚辈也想效仿木先生,从容游走骊戎。然祁国与骊戎已然交战,身为祁人,即便不能投身从戎,至少也能约束自己不与骊戎做交易。” 说罢忽然心念一转,又补了一句:“倒是有些羡慕先生,身处和平之世,不受限制。” 木逢生轻轻摇头,说道:“目前骊戎已有阋墙之危,我木家商队也不会踏入危地。” 话音缓缓落下,木逢生看到苏亦梨的眼睫在瞬间动了动,似有一丝松懈。 自此,木逢生已然确定苏亦梨来此的目的之一——试探他定的长刀是否会卖给骊戎。 虽然试探的方式还很稚嫩,但木逢生倒是佩服她的勇气。孤身一人敢于进入他木家大门,倘若自己当真与骊戎有所牵扯,只怕她无法活着出去,便是她安排在城外小村子里的家仆,和路上义助的妇人、孩子,也难逃一死。 苏亦梨心里确实松了一口气。 木家商队一旦出行十分扎眼,木逢生既然说不会进入骊戎,必然不是撒谎。且定刀之事机密,送货之事他绝不会假手于人,如此,他定的长刀一定不属于骊戎,那只能是北摩军队的军需。 放在腿上的右手拇指轻轻捻了捻食指,苏亦梨拱手施礼道:“晚辈不了解北摩的情况,所求唐突,给先生道个歉。” 木逢生看出她无意买卖,只为试探,但又在意她手中那一大批木材,便故意说道:“曲姑娘,若非是独木桥后的目的地,总归还有其他道路可走。譬如要食鸡肉,总归要先养鸡,你觉得呢?” 苏亦梨知道木逢生在暗示她继续买卖,可以先买金器,熔了之后再打造成兵器。 但她本意并不在此,正要回绝,忽然心头一跳,悟出了木逢生话中隐藏的另一层深意——天下没有白占便宜的事,用木材做饵招惹了这样的人物,若今日不给他一点甜头,不知道会否影响今后刀家村人在北摩的小小生意! 思及此,又是一身冷汗冒了出来。自己到底没有经验,差点为刀家村惹出无形的麻烦来。 好在,她本就留了一手。原本认为自己初来乍到,急于表现会令木逢生生疑,现在看来,倒是必须要献出来才好了结今日的唐突之举。 主意既定,苏亦梨努力活动僵硬的脸颊,浅浅一笑,说道:“过程耗时良久,晚辈着实等不及。今日叨扰先生,心中着实过意不去,晚辈这里有一幅画,权当谢礼,请先生务必收下。” 木逢生眼皮微微一敛——苏亦梨空手而来,不像身上带着画卷的模样。 苏亦梨却施施然从怀里摸出一块叠得整齐的生白布,放在桌案上徐徐展开。 木逢生看到一副简易的地图在自己眼前铺开。 “这副地图是晚辈遇到的一个蛮人绘制的,因时间和精力有限,晚辈尚未亲自验证其真实性。木家商队商路广博,或者用得上。”苏亦梨指着白布上左边中间位置的一个黑点,又道,“这里是一个叫做龙溪谷的山谷,是这个地图的起点。” 龙溪谷,木逢生听过这个名字。听闻屏溪关大战到最后,祁国军队从这里救走了一批祁国人,并放火焚烧了山谷。 至少从这个地名来看,这地图有一定的真实性。又听闻骊戎偷袭屏溪关的军队便隐藏在这里,所以从这里出发通往骊戎的地图,木逢生确实没有。而且,从眼前此女的试探目的来推断,她来此的另外一个目的,便是献图。 唯一有疑惑的是,她既是祁人,为何不将这图献与祁国国君。亦或者,已然献了,不过是为祁国多拉拢一个帮手…… 信比不信有用。 将目光从地图上挪开,木逢生淡淡一笑,说道:“曲姑娘有心。” “今日没有成交,着实惋惜。”苏亦梨起身,歉然道。 她知道,今日之事算是顺利结束了。 见苏亦梨告辞,木逢生倒有些不舍——他还有问题想问,但还未找到切入口——跟着起身,伸手虚扶起苏亦梨,说道:“哪里哪里,买卖不成仁义在,今后曲姑娘若再经过胡杨城,尽可来木家落脚、叙旧。” 苏亦梨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应道:“先生,您这话晚辈可当真了。” 抛去苏亦梨所来的目的,木逢生对这个美丽又有胆色的姑娘确有好感,更何况,这份地图若是真的,对北摩的帮助不可估量,因此也笑道:“若不当真,我可当真生气了。” 二人互相刺探了一番,最终各有收获,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木逢生更是亲自将苏亦梨送到大门口。 一阵冷风吹过,苏亦梨裹了裹身上皮裘披风,打量四旁无人,忽然轻叹道:“木先生,您家这大门如此精致,却有一点走风呢。” 望着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苏亦梨,木逢生柔和的笑容渐渐敛去,他没有来得及套出的答案,竟被这姑娘看穿,且告诉了他。 这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www.d884.icu。m.d884.icu 第43章 初生牛犊(二) 苏亦梨始终认为高宴在十二月那个节骨眼上派人来查锯齿山十分可疑,似乎是闻风而来——刀伯最后查到,有人从锯齿山北峰南麓一个狭窄的山缝中爬上了山,又从此下了山。 他们冒险爬山,必然有必须如此做的原因。最终,刀伯给出了这个原因——他们在找所有能下山的路。 与狡兔三窟异曲同工,只不过在他们眼里,刀家村所有人是狡兔,他们要堵住刀家村所有的退路。 这是猎人最常用的狩猎技巧。 在北摩知道木逢生定兵器的只有木逢生和刀勤、刀名谦,除刀家村外,刀家父子没有向外人透露消息,苏亦梨和赫野虽然知道,但刀家村那时已视他们为自己人,且赫野离去之前这消息已然外泄,那么消息只可能是木逢生那边泄露的,因此,苏亦梨才在最后离开木家时暗示木逢生,他身边的人口风不紧。 处理完木逢生这边的事情,苏亦梨抓紧时间出城与刀四嫂汇合,返回刀家村,却把刀名川留在了北摩刀勤的小店里。 虽然一路奔波劳苦,但有刀四嫂和七姐帮忙,苏亦梨的儿子曲不寒倒是不觉得苦,长得越来越结实可爱。每天吃饱喝足睡醒后,谁逗他玩都张着小嘴笑嘻嘻的,小手挥来挥去,想要抓着眼前晃动的大人的手指和玩具。 一来一回,转眼三个月过去,已是来年四月。 苏亦梨刚回来,接到留守村民通知的刀勤便连夜下山,第二日一大早到了家门口。 三人见面也不寒暄,六只眼睛看着消瘦的彼此,只露出安心的笑容——苏亦梨他们带着刚满月的婴孩去北摩本就不安全,而留在山中的刀家村人则更危险。 “刀四哥,进度怎样?” “北摩一行可有收获?” 苏亦梨与刀勤异口同声。 “长刀前日已完成,正在上油装箱……” “刀不是给骊戎的。” 两人又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 “好了好了,你们别这么急,先吃饭,边吃边说。”刀四嫂说着,已经笑吟吟地去准备放桌摆碗。 看着妻子背影出了屋门,刀勤才又笑着继续道:“再有十天,刀就能运下山来。中峰的大树也基本伐完,伐好的已经运到东麓去了,前日送走了最后一拨北摩人。” “比预想的快。”苏亦梨面露喜色。 “早做完早防范,心里踏实。我今日就派人去通知木逢生,请他尽快安排货船接货。”刀勤也是行事干脆干练之人,效率极高。 正说着,忽然听到外面遥遥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苏亦梨与刀勤脸色一变! 这是示警声,在河中巡逻的人看到了可疑的船只! “这是第几次示警?”苏亦梨问。 “第一次。”刀勤回答。 苏亦梨喃喃地念叨着:“四个月……才过来……” 紧接着,又一波示警声传来。 “你们快吃些东西垫垫肚子,我去河边看看。”刀四嫂端了饭菜进来,说道。 “我去,四嫂帮我照看小寒!”苏亦梨伸手接过刀四嫂手中的托盘放到桌子上,边说边抓过三个菜团子,向门外走去。 刀四嫂正要阻拦,刀勤已开口:“曲姑娘应变强,去看看情势,你留下等消息,随时往山上传。” 刀四嫂看着正躺在炕上伸着小手抓挠吊在半空的彩色山鸡长羽的曲不寒,果断点头:“好!你们千万小心!” 刀勤拍了拍刀四嫂的肩膀,也抓了几个菜团子,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去追赶苏亦梨。 两人迅速跑到河边,正看到一条巡逻船在靠岸,上面的村民对着两人高声喊道:“刀四哥,南边发现一条大船。” 苏亦梨与刀勤对视一眼,快步走到岸边,跳上小船,说道:“划到水中心,我看看是什么船。” 四个村民没动,只把目光看向刀勤,似在等他的命令。 “一人去山上报信,一人留下看守机关,剩下的听曲姑娘的。”刀勤也跳上船,说道。 其中两人果然一定一动,一个如战士一样站在岸边,一个撒腿便向山中跑去。剩余二人重新上船,两人用力划桨,不等驶到水中央,苏亦梨已经手搭凉棚看到了船的影子——一个黑点。 “一条大船。这么远的距离还能看清,应该不小。”刀勤也已看到,凭着经验说道。 “不小——是多大?”苏亦梨问。 “好比木逢生的货船,能装下所有长刀。”刀勤回答。 一把刀四五斤沉,一千把便是四五千斤,还不算木箱和人——苏亦梨快速在心中计算着——若船上是全副武装的人,也会有四五百人之多。 神色越来越凝重,苏亦梨问道:“往年这个时候,这条河有这么大的货船经过么?” 刀勤显然也已心生隐忧,缓缓答道:“没有。北摩进入祁国是从北面的练江过去的,很方便。这边没有人烟,船只无法靠岸补给,因此没有船只经过。” 所以……除了他们怀疑的那些人,似乎没了其他可能。 苏亦梨手心浸出了汗,强作淡定地问道:“刀四哥,你可能估算出那条船何时能到咱们这里?” “今日无风,速度不快,大概小半个时辰吧。”刀勤答道。 一阵沉默。 船上四人都知道这大船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沉思片刻,刀勤沉声道:“既然来了,就按原来的计划进行。” 随即目光看向船上的两个村民,吩咐道:“送曲姑娘回岸上,然后打开岸边的机关,等我的命令行事。” 二人看了看刀勤,又看了看苏亦梨,如军人般干练地应道:“是!” “刀四哥,先等等。”苏亦梨忽然开口道,“他们没有夤夜偷袭,反而是在这白日里过来,也许还有谈判的机会。” 不知来者何人,更不知来意,等待很是煎熬,心情十分忐忑。更令船上四人心惊的是,这大船的速度比刀勤预计的更快,不过一刻的时间,已经可以看清完整的轮廓。 “战船!”苏亦梨心脏猛地一缩,脱口而出。 刀勤从未见过战船,听到苏亦梨毫不犹豫地说出船只的性质,震惊之余不禁偷偷地瞄了她一眼——这是寻常人不可能看到的东西,她怎会知道? “退到河边。”刀勤对村民摆了摆手,沉声道。 小船刚到河边,战船也已越来越清晰地进入视线之中——船上站着一排排威风凛凛的战士,看装束,正是祁国军人。 苏亦梨仔细数了数人数,比自己预估的少,似乎真的有谈判的转机? “曲姑娘,你先回村看看四妹他们是否已上山。”刀勤示意苏亦梨先行离开。 且不说一船几百士兵的威压令刀勤心生寒意,想到赫野还杀了他们两个人,便知道今日是个难关。 苏亦梨本该听刀勤的安排,去与刀四嫂汇合,抱着儿子上山。但是,在内心里,她却很是矛盾。 今日是刀家村的坎儿,看似与她和赫野有关,实则却毫无关系,她是外人,只要带着儿子抽身离开便可以。 但是,刀四嫂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收留了她,这份恩情她不能不报。所以,明明心中害怕,明明担心儿子,苏亦梨还是暗暗咬牙,决定留下来与刀勤一起面对。 他们没有与官府军队打过交道,而苏亦梨生于官家,更辗转于骊戎军和祁军之中,对这些人还有所了解。 “四嫂他们肯定早就上山了,我一人不识路,还是先看看情况再说。” “你们带曲姑娘上山的。”刀勤对两个村民道。 “刀四哥,我虽然不姓刀,却也把自己当做刀家村的人,这种时候离开,和临阵退缩有何区别。曲蓠虽是女子,却还有些骨气。” “曲姑娘,我刀勤佩服你的果敢大气,的确不输男儿。但你到底还是女人,若是让你站在这里,我们这些爷们还有什么脸面再回山上见大家!”刀勤肃色道,语气很是严厉坚决,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曲姑娘,我带你上山,只要你腿脚快,跟得上我,我很快就能赶回来。”其中一个村民自信地说道。 刀勤是村长,苏亦梨不能在村民面前驳他面子,只得应道:“好吧。” 那些村民倒是没有吹嘘,走山路确实如履平地一般,速度极快。若不是苏亦梨从小习武,又在锯齿山中峰当过几个月的野人,当真跟不上他的步伐。 二人都在意山下的情况,更担心刀勤三人的安危,因此健步如飞,急匆匆向山中的汇合处赶去。 到了半山腰,忽然上面闪过一个黑影,苏亦梨心生诧异,猛地窜上一步拉住村民的手臂,向愕然回头的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那村民机警,张开的嘴唇立即便紧紧地抿在一起,只用目光询问苏亦梨出了何事。 苏亦梨与赫野在山中时,一个人狩猎已养成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注意周遭一动一静的习惯。虽然不确定看到的黑影是什么,还是很谨慎地对待。 做了个手势,示意前面有异,那村民便立即领悟,点点头,放轻脚步,却不减速度,小心翼翼地向上快速掩去。 因为对山路十分熟悉,二人很快便看到前方弯路上出现一个穿着普通布衣的身影,看背影无法分辨是否是熟人,但鬼祟的动作出卖了他——没有哪个刀家村的人在上山之时会不停地探头探脑,更是在山壁上留下了引路的记号。 “快到了,四嫂,你抱着孩子先上去,我回去看看四哥。” “不用下山,你去先前定好的地方等着,有情况就发信号——今儿我的心有点儿慌……” 远远的传来对话声。 眼看着藏身之地即将暴露,苏亦梨对村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那村民领悟,马上抽出腰间的柴刀,加快速度冲上去。 两人刚一动,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怪异的鸟叫,错愕地回头的瞬间,两线寒光已到了他们眼前! www.d884.icu。m.d884.icu 第44章 初生牛犊(三) 猝然遇袭,身边的村民一把将苏亦梨推开,同时偏身躲开射来的两箭,身手极其利落。 苏亦梨知道他们平时采矿冶铁,身上有气力,却没有想到如此厉害,不免也闪过一点疑惑——一群乡野村民,怎会有这样的功夫。 然而,情势已不允许她再分心,偷袭他们的那人已经扑了上来! 同一时间,刀四嫂那里也发出惊喝声:“什么人!” “四嫂,不要上山,他们在跟踪你们!”苏亦梨扬声提醒。 就在看到敌人现身后,苏亦梨突然灵光一闪,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山下的战船是故意在这时现身的,为的便是惊动刀家村人。这样,村民必会上山报信,只要派人提前藏在山中的道路上跟踪,自然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找到村民在山上的藏身处。 虽然刀勤在水面上布置了巡逻的小船,但是很难防范在夜晚偷偷泅渡的人影。 电光石火间想到这一点,苏亦梨小声用学会的纯正北摩土语提醒身边的村民:“上去。” 那村民会意,边战边退,向上靠去。而与苏亦梨同一心思的刀四嫂也已将跟踪他们的黑影逼下山来,两相汇合。 对方两人,而他们有四人,苏亦梨与对方一交手便发觉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好在刀家村的村民身手不弱,一时不落下风。 担心儿子受到伤害,苏亦梨用北摩土语喊道:“四嫂,先上去——” “报信”一词不会说,苏亦梨十分惋惜。 好在刀四嫂明白苏亦梨的意思,虚晃一招,抽身退走。 苏亦梨三人用尽浑身解数缠住敌人,这才让刀四嫂顺利脱身而去。 两个敌人都是年轻人,眼见被几个村夫村妇缠住,眼神越来越凶狠,显然也是急于冲出去追逐刀四嫂。 如此生死攸关之时,苏亦梨哪能让他们得逞! 舍命纠缠之下,跟随刀四嫂一同上山的村民先中了一刀,但他不甘示弱,也用柴刀给了对方沉重的一击,将对方的刀锋砍出一个大大的豁口。 趁着两刀交锋之际,苏亦梨一匕首刺过去,刺穿了敌人的右臂。 那人极其骁勇,不顾伤痛,用左手撤回长刀的同时便用刀尖直刺苏亦梨的胸膛。 苏亦梨倒不逞能,立即便退后一步,转身去对付另一个敌人。 就这一退的当口,正与另一个敌人交手的村民一错步便与苏亦梨交换了位置,突然出招砍中了手臂受伤的那个敌人的左肋。 结结实实的一刀,几乎砍断了那人半边身子! 出其不意的一次巧妙换位配合,重伤了一个敌人。 另一个敌人眼见不敌,转身便向山下急奔。 “别让他跑了!”苏亦梨大喝一声,拔腿去追! 只要这些提前上山的人不下去报信,山下的战船便不会马上动手对付刀家村。 刀勤说过,木逢生的长刀还没有装箱完毕,刀家村的人还需要时间收尾,决不能功亏一篑! 结果掉重伤的敌人,三人急急去追逃走的那人。 那人在前面一边跑,一边自怀中摸出一个小哨子放进口中,刚刚驻足运气,苏亦梨已纵身扑向他后背! 山上不止有收留她的刀家村人,还有她的儿子,她决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他们的安全! 手中锋利的匕首深深刺进对方的背心,苏亦梨将那人扑倒的一瞬间,一声嘹亮悠长的哨声响彻山林! 苏亦梨浑身一凉,眼前的山石草木仿佛全然成了一团混沌,只有这哨声震耳欲聋! 失神了一瞬,苏亦梨被两个村民的叫声拉回了思绪。 “曲姑娘,这哨声……” 他们知道这哨声是示警所用,但看苏亦梨紧张到恍惚,又觉得不仅是示警这样简单。 早在十二月,刀勤带他们上山做各种准备之时,他们便知道陷入了危机中。苏亦梨和刀勤所安排的种种都是在自救,只是不知今日所发生之事是否对他们的生存有极大的影响! 苏亦梨悠悠回神,拔出匕首,站起身来,沉声道:“你们快去追刀四嫂,千万注意决不能有人尾随,凡有鬼祟之人,一定要灭口。” “你呢?”陪苏亦梨上山的村民问道。 “我得下去,我……”抿了抿嘴唇,苏亦梨道:“我还有办法。” 到了这个节骨眼,两个村民也没有主意,况且其中一人还受了伤,自然便听从连刀勤都要敬重的苏亦梨的话,先上山去通知众人。 苏亦梨直到两人消失在山路上,仍旧没有动一步。 站在原地,苏亦梨飞速地思考着现状和对策。 情况比她预想的棘手。 事到如今,她可以确定,山下的战船是来收取他们的“战利品”并覆灭刀家村的。如果刚才的哨声是动手的信号,她与刀勤之前的布置将无法继续,即便能保住刀家村人的性命,也必定元气大伤。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的确还有机会,不过…… 转头看向蜿蜒的山路,苏亦梨握紧了拳头,恋恋不舍地转回身,深吸一口气,向山下跑去。 刚到山脚,苏亦梨便看到刀勤和另外两个村民正疾奔而来。 “刀四哥!” 未等她继续询问,刀勤已然说道:“山中的哨声怎么回事?” “有人跟踪四嫂他们,被我们发现,除掉前不小心被他吹响了哨子!” “怪不得!”刀勤恍然大悟,解释道:“那战船原本停在河心没有动,听到哨声后突然靠近岸边,我们藏在树林中看到他们从船舱里取出许多火把,正在点火,所以只能退回来。” 重重地叹息一声,刀勤道:“他们存了斩草除根的心,根本没办法转寰。” “也不一定,我去试试。”苏亦梨虽然五脏六腑都在冒凉气,却还是强打精神,佯作镇定地说道。 “他们显然是因为没有办法找到我们在山中的住所,所以要直接烧山,还有什么办法?”刀勤问。 “他们准备火把虽是为了烧山,但这么快便亮出他们的目的,也许是为了吓唬我们,逼我们现身交出他们想要的东西买命。毕竟,在河面上互相看到了彼此。” 这种恫吓的手法苏亦梨看得太多,一眼便能看透。 经苏亦梨提醒,刀勤才意识到确有这种可能,倒是自己想得太过绝对,所以先行离开了。 扼腕一叹,惭愧道:“是我犯蠢了。我现在回去,至少要拖住他们几个时辰,给大家争取藏身的时间。” “我一个人去,刀四哥快些上山叫大家藏好刀具和自身。”苏亦梨道。 “胡闹!让你一个女人去,我们所有男人不如都死了算了。”刀勤难堪地叫道。 “我是女人,他们才会降低防范。”苏亦梨有自己的道理,而更深一层原因却不好直说。 “绝对不行!”刀勤很固执。“要么我去,要么谁也不去。他们本来也不会放过我们,不过是早晚而已。刀收不起来便算了,只要保住人,其他还会有的。” 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心急如焚的苏亦梨只得退步,说道:“我们一起去!我一定要去,我有办法拖住那些人!” 听到苏亦梨如此笃定的语气,刀勤不由得深深地打量了苏亦梨一眼,心里对她竟有些期待。 不等他回答,苏亦梨已经抓住他的胳膊,说道:“走吧,别让他们走进来!” “他们……一时应该走不进来。”一个村民说道,“我们离开的时候将所有机括都打开了!” 通往河岸的唯一一条路上,被刀勤带人布满了机关。平时卸下机括,道路如常行走,一旦机括装上并打开,这一路便如同吃人的巨口,不用人命填塞,绝进不到树林来。而这树林不仅有迷雾,其实也是阵法,也可拖延一段时间。 苏亦梨只觉眼前一黑,右手无力地滑下刀勤的胳膊。 她完全没有想到刀家村人还有这样一手,若是这些机括彻底惹怒了那些人,便当真没有拖延的机会了。 刀家村的家底都被她花光,只为了保住刀家村的一切,如果保不住,结果根本无法像刀勤所想的那样乐观。 “机关都在哪里,带我去!”情急之下,苏亦梨也没有心思顾忌礼貌,直接对刀勤命令道。 刀勤倒是不以为忤,知道苏亦梨一定有所打算才如此坚持,冷静地对身边两个村民道:“你们先去旗号点,看我旗号行事。”又干脆利落地转头对苏亦梨道:“跟我走。” 话音一落,已经迈开大步返回河边。 两人还在树林中,离着河边还有两里路,便听到河岸处传来“啊”、“呀”的哀嚎和痛呼声,听起来,他们果然被机关拦着,并没有前进多远。 “这机关路有多长?”苏亦梨低声问道。 刀勤答道:“两箭地。” 还好,能与对方正常喊话。苏亦梨暗忖。 脚下加快,直到树林边缘,迈出树林便要与河边诸人正面相对时,苏亦梨才停下脚步,缓缓地做了一个深呼吸,让自己焦急紊乱的心绪逐渐沉淀——她要强迫自己平静,来应对接下来的情势。 缓缓将手心的细汗抹到衣襟上,苏亦梨握了握拳头,用最淡定的语气,扬声问道:“此地为我村人所有,来者何人?” www.d884.icu。m.d884.icu 第45章 初生牛犊(四) “什么人藏头露尾,是无脸见人么?” 没有等来回答,反倒被对方抢白质问。 苏亦梨心头一紧,不是因为生气,而是这声音虽然已两年没有听到,她却记忆犹新,正是高宴的! 想到自己这两年的遭遇,都因此人而起,心中不免百感交集。但她并没有忘记眼前的事态,稳住心神,不咸不淡地扬声说道:“乡野村民,见不得河中这吓人的庞然大物,还请退回河中,两下方便。” 仿佛叱骂的是一团棉花,不仅毫无影响,反而令自己失了气势,站在河边的高宴望着人声传来的荒草丛处,皱紧了眉头。 哨声已经响起,他安排潜进锯齿山的二人凶多吉少。此时他很想马上冲过去,砍瓜切菜一样迅速了结一切。即便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占领这座山,也是大功一件。 但是,这女子的出现又让他看到一线机会,也许,他的计划还会成功。 忍下这口气,高宴冷哼一声,道:“我的几个兄弟几个月前来拜访贵村,却被贵村无端杀害两人,来此讨还公道后,自会返回。” “我们村子偏僻,从未有外人进入,只凭你一句话,便一盆污水泼到我们头上么?”苏亦梨矢口否认。 高宴强势地冷冷说道:“我的一句话已经足够。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要么交出杀人凶手,要么拿你们全村的人命来抵!” 如同最后通牒,再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苏亦梨低声对刀勤解释道:“我虽然未见过高宴,但听过他的声音,说话的人便是高宴,卧虎关那个年轻的卫将军。” 虽然早已通过苏亦梨的猜测知道敌人是谁,但此时确认高宴就在对面,刀勤仍不免有些惊讶——没想到高宴竟会亲自前来。 刀勤看着神色凝重的苏亦梨,正想劝她离开,却见她始终站得笔直,甚至微微抬起了下颌,露出凛然不可直视的坚决之态,又打消了念头。 他倒要看看,这个女子还有些什么手段。 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高宴敛了敛双眸——这女子好大的定力! 刀家村,果然不是一般之地。 去年初,高宴得到了一把极其锋利的柴刀,询问后才知道铸造柴刀的匠人来自北摩。 他是武将,知道铸造这柴刀的技艺如果用来打造成沙场所用的兵器该有何等的威力,因此,他派了自己的四个兄弟去北摩,寻找匠人。 然而,那时刀勤与刀名谦父子正在北摩其他城镇,四人最终只问出了刀勤父子来自刀家村,但刀家村的具体所在,北摩人却并不清楚。 彼时,骊戎攻打屏溪关,这四人都是卧虎关大捷中受到祁国嘉奖的虎贲勇士,最关心的还是屏溪关的胜负,因此匆匆赶回祁国。 十一月时,高宴得到消息,木逢生有意向一个贩卖铁具的小贩定做一千把长刀。那个小贩,正是来自刀家村的刀勤。而刀家村,在锯齿山里。 由此可以断定,刀家村村如其名,是个专门铸造刀具的村子。而且,铸造的材料也必然出自锯齿山,所以才没有大量出现在其他国家。 高宴心动了! 不仅心动于那些锋利的兵器,更心动于刀家村所拥有的铸造如此利器的材料和手艺。 但是,对于这些敢于私铸兵器的人,高宴却十分的厌恶! 容许私自铸造官制兵器存在,与纵容豺狼虎豹聚集成群无异! 锯齿山其实无国属,这刀家村人自然也不属于任何一国。如今,北摩已然发现了他们的可用之处,若是就此与他们展开交易,北摩军队的作战能力将会有极大的精进。 高宴决不允许北摩小国的军队由此强大,同时,对于这种拥有铸造手艺的外人,高宴自然不能任其坐大! 为此,他再次派出原来的四个兄弟,寻找刀家村所在,并探查地形。 这四人这一次靠着龙溪的东岸行船,过了锯齿山中峰后,发现北峰中有飘忽的黑烟浮向山顶,这才知道刀家村在北峰中。 北峰的入口并不难找,他们却没有马上上岸,而是悄悄地绕着北峰行了一圈,寻找可能存在的其他入口。 就这样,他们在北峰南麓发现了一个狭窄的山缝,两人尝试着爬了上去,剩下两人休息一夜后继续寻找可疑的出入口,最后转到唯一可正常通行的河岸,遇到了苏亦梨。 苏亦梨认出他们,未免暴露自己的身份,给他们指了一个错误的方向。这两人由此认定刀家村人行事鬼祟狡诈,自然也就不敢贸然上岸,最后在去与另外两人汇合之时,被赫野截杀。 而另外两人上山后搭了简易的树棚落脚,第二天便遇到三丫头,动用刑罚逼问铸刀处和上下山的各个路线,三丫头宁死不答,最终被杀害。 当夜刀伯发动村民上山寻人,这两人担心打草惊蛇,这才退下山去。 在中峰等了几日不见另外两人返回,他们已知凶多吉少,只得赶回军营报信。 出发四人,回去却只得两人,自卧虎关二十虎贲勇士获得名号到现在,已然折了三人,且都不是战死沙场。对高宴来说,这种死法是一种屈辱,也就更加深了他对刀家村的憎恶——他要将这些躲藏在锯齿山里的无法无天的野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时隔四个月,高宴计划周全,终于带着他的心腹士兵来到刀家村,既是为他的两个兄弟报仇,也是给所有兄弟一个建功的机会! 对面的女子没有说话,高宴也不催,反而无声地用手势命令身边的士兵,将从船上搬下来的压船石块抛向布置着陷阱的小路上,触发机关。 “嘭”“嘭”两声,两个几十斤的石块落到地面上,“哗”的一声,一架联排竹扦自土下弹出,撞到石块上,“咔嚓”一下,撞劈了几根竹扦。 树林到河岸并非直线,苏亦梨和刀勤看不见却听得清楚,已经猜出他们正在破坏机关。 忽地扼腕,苏亦梨恍然大悟,是她离高宴太远,所以让高宴判断出了隐藏陷阱的路面长度,想要再利用陷阱来狙击他们,已然困难。 要拦住他们! 思及此,苏亦梨压低声音对刀勤道:“刀四哥,我出去,你别现身。” 刚迈开一步,又转身对刀勤极其郑重地嘱咐道:“刀四哥,我出去后,无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事态如何变化,你都要按我们原来的计划做,千万不能更改!稳住这些人后有机会,我定会给你们解释。” 话音一落,人已迈步走出树林,越过前方荒草丛的遮挡,与高宴等人遥遥相望。 扫了一眼河岸前路面上横七竖八的各种□□竹箭和竹扦等触发的机关兵器,还有十几具尸体,苏亦梨暗暗咋舌,这陷阱好密集,几乎无可幸免! 再看那群谨慎的战士,他们已经触发了一箭地长的陷阱,只因自己发声,使得他们无法判断有多少人藏在暗处,所以才又沿着原路退回一半。 在这些士兵的最前面,站着一个青年——高傲的姿态和凌人的气势与其他人完全不同,不问可知,必是高宴。 苏亦梨记得他只比赫野大一岁,然而看上去比赫野成熟许多,身材也略健硕一些,不像二十一岁的青年,反倒与尨驹有些相似。 看到高宴,苏亦梨又想起在龙溪谷的境遇,身上不自禁冒出一层战栗! 赫连宗英那双阴郁的眼浮现在眼前,看似悲悯,实则暗藏阴险。 赫野则像猫一样,在赫连宗英面前温顺无声,一旦离开,便迅速露出野性难驯的一面。 而眼前的高宴,则是一头随时准备猎食的鹰,正用锐利无比的目光打量自己。 赫连宗英和赫野都存着利用之心,所以对自己没有使用极端的手段,而高宴,他是来抢掠、来杀人灭口的。 这个人,比赫连宗英和赫野更加可怕,也更加危险! 苏亦梨感觉心已跳到嗓子眼,有些窒息,难以发声。 但是,她现在必须说话。 悄悄地用手指拈着大腿的一点肉皮使劲一拧,尖锐的痛感抵消了惧怕,苏亦梨只觉嗓子一松,气息已顺。 强作镇定,苏亦梨平静地开口道:“阁下信口开河,冤枉我们,到底所为何来,不如明示。” 如此直白,是在告诉高宴,她已看穿了他险恶的用心。 高宴双眸一敛,目光在苏亦梨姣好的脸庞上打了一个转,眉头一扬,说道:“拖延时间无用,出山仅有的两条路,我已全部封死,你们插翅难飞。不想抵命也可,交出铸造刀具的材料配比及铸造方法,我饶你们不死。” 苏亦梨呵呵冷笑,说道:“阁下若想要刀具,向我们定做便是。如此兴师动众,怕是得了铸造方法,我们全村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被喝破计划,高宴眼神倏地阴鸷起来,更不再遮掩,直言道:“我本也没想过要与你们谈判,只看识相与否决定你们的死活。既然你心生质疑,自不必啰嗦。” 顿了一顿,高宴微微退后一步,右臂举起,手腕一摆,用不高不低正好可以传到苏亦梨耳边的声音下令道:“这路不用走了,听我命令,准备放火。” 身边的士兵立即呼喝一声:“是!” 几十人,却气势如虹。 放火烧山! 早在苏亦梨猜出高宴的意图时,便猜到高宴能毁灭刀家村的唯一方法是放火,是以心里早有准备,倒是不再慌乱,只是昂然道:“且慢!” 见本要动作的士兵被苏亦梨喝停,高宴只觉得被苏亦梨压了气势,左眼角深深一敛,威喝道:“这里除了咱们兄弟,再无活人,只管听我命令行事,退回河中,放火!” 众人再一次齐声呼喝:“是!” 伸手便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燃火星,点燃携带着的火把。 苏亦梨看着前面的士兵视自己为透明,心中虽急,却仍按照预想的计划,从容说道:“想抢夺这座山向王廷邀功的话,阁下只能无功而返。只要阁下在这里点火,山上立即也跟着点火,这山中的铸造材料,都将跟着大火倾泻进山石缝隙,再难收集!” 高宴厌恶威胁,尤其是一个小女子当众对他的威胁。 不理会苏亦梨的言词,高宴伸手接过身边一个士兵递来的火把,转身绕过已经触发的陷阱,大踏步走向路边的草丛。 众人见状,连忙也四散开去准备点火。 就这散开的片刻,从船上下来的一个士兵看到站在远处的苏亦梨,突然惊诧地问道:“咦!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高宴伸出的手臂忽地顿住,转头看向那士兵,皱眉问道:“你叫她什么?” “禀将军,这姑娘便是引骊戎军进屏溪关的苏亦梨,苏姑娘。” www.d884.icu。m.d884.icu 第46章 初生牛犊(五) 苏亦梨?她不是已经与骊戎人同归于尽了么? 闪过疑问的刹那后,高宴沉声询问:“确认是苏亦梨?” “确认。她长得漂亮,在屏溪关住了一个多月,许多人都知道。”那士兵连忙点头回答。 火把上的火苗随风乱窜,高宴略一沉思,已缩回手臂。 苏亦梨留书离家出走的第二日,祁国国君指婚的诏书便送到了苏秉承和高宴家中。 就在苏秉承不知该如何向国君交代时,高宴主动上书请求暂缓婚事的筹备,原因正是眠月楼之事。 高宴刚立下战功,又对兄弟有情有义,正是国君意欲树立的典范,当即便同意了高宴了请求,也因此,苏亦梨离家出走一事,国君仍不知晓。 之后高宴返回卧虎关,去年接到屏溪关惨胜的消息,受命将卧虎关的五百士兵送去屏溪关补充兵源,同时因秦其叔重伤,送回都城治疗,高宴便暂时代行屏溪关守将之职。 在屏溪关,高宴也第一次知道苏亦梨离家,更了解了苏亦梨进入屏溪关的原因,又得知屏溪关与骊戎最后一战时,苏亦梨去追杀赫连宗英,不幸“战死”,尸首跌入龙溪,无法寻觅打捞。 已死之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且与拥有精湛的铸刀技艺的刀家村有如此紧密的关系,高宴心思大动,已然又有了新的计划! 周围的士兵皆以高宴马首是瞻,见他突然停了动作没有放火,也马上停了动作。尤其是始终跟着高宴的十个虎贲战士,立即小声制止还要放火的士兵道:“灭火!灭火!” 苏亦梨是谁,他们最清楚。 有些已经点燃了荒草的士兵听到命令,匆忙拔刀扫断着火部位,扑灭火苗。 这片刻间,高宴筹谋完毕,转身重新面对苏亦梨,问道:“你是苏亦梨?大司农苏秉承苏大人的长女?” 苏亦梨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蹙紧秀眉看着所有的小火苗被一一扑灭,复杂的心情在听到有人道破自己的身份后,竟慢慢地平静下来。 原本她正想说她已将刀家村的一切信息传递给苏秉承,并说明自己的身份,现在倒是不用了。 她曾无数次假设过,如果高宴当真带兵前来,她的真实身份能否保住刀家村。但想到眠月楼那一晚,高宴隔着高墙带给她的压迫感和后续高宴诬陷李荁的手段,她便灰了心思。 如今假设的一半已经成为现实,不论结果如何,至少此时此刻,高宴已停止了放火的命令。 微微抬起下颌,苏亦梨昂首挺胸,坦然答道:“正是。” 两个字,受到惊吓的却不止面前的士兵,还有苏亦梨身后荒草中的刀勤! 怪不得她那样博学强记,怪不得遭遇爱人离去、村民指责,她仍不慌不乱地分析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竟是祁国大司农的女儿。 这样的女子会和赫野私奔,赫野到底有什么他人不知的能耐? 由不得刀勤再做细想,方才语气还跋扈的高宴忽然关切地问道:“苏姑娘是屏溪关胜利的功臣,怎么在这里?你可知我们花了多少时间寻找你的下落?” 功臣? 苏亦梨心下纳罕,屏溪关陷入被动皆是因自己而起,虽然秦其叔已知自己的遭遇,但也不会认为自己对屏溪关有助益,怎么自己会成为功臣? 这个名头听起来对刀家村似是有些好处,但不知道屏溪关发生了什么,苏亦梨不敢随意接话,只得淡定地答道:“说来话长,刀家村人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随即缓缓施了一礼,请求道:“阁下既知晓了我的身份,今日之事可否只当一场误会,请就此退兵?” 高宴未回答,站在他身边的一个青年却已笑道:“苏姑娘,什么阁下阁下的,这位是咱们祁国最年轻的卫将军,高宴高将军,也是国君为您指定的夫婿,怎的如此客气。” 突然从敌对变成了未婚夫妻,高宴这边的士兵们精神绷紧、剑拔弩张的紧张感顿时松懈下来,不少人等着苏亦梨为他们解除陷阱。 苏亦梨当然知道,却偏偏佯作不知,秀眉一竖,斥道:“胡说八道什么!” 高宴虽不知苏亦梨何时离家,却怀疑她是因逃婚而离家。她可以装不知,却不可能永远当不知,自己此时顺她的意倒也没有损失。 主意既定,瞥了身旁的兄弟孙合一眼,也斥责道:“苏姑娘并不知晓此事,空口无凭,休要再说!” 苏亦梨心中不免冷笑。 高宴方才还铁口直断刀家村杀了他两个兄弟,霸道蛮横,现在却摆出一副尊重自己的嘴脸,着实可笑了些。 但眼下强弱分明,苏亦梨不能将自己的厌恶表现出来,只得强忍怒气,淡淡说道:“我已请人去都城送信,告知父亲我的消息,等父亲派人来,我自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随后又将目光一一扫过面前的高宴和他身边的士兵,惨然笑道:“当然,也可能我已没有机会看到家人。” 高宴眼底寒光一闪,已明白苏亦梨的用意——她在暗示她已将刀家村的情况告诉了苏秉承。 苏秉承是大司农,掌握祁国财权,对于军队粮草辎重的筹措最为了解,自然知道刀家村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自己想要霸占刀家村来邀功已无可能,放火烧山也就失去了意义。 这女子,好厉害的心思! 然而,苏亦梨身上发生之事,祁国之中,只有他高宴最为清楚,正是他就势而为的大好机会。 虽然对苏亦梨在龙溪谷的经历疑心,更不喜她表现出来的聪慧狡猾,高宴表面却不动声色,仍是义正辞严地说道:“既然确认了苏姑娘的身份,高宴自然不会伤害苏姑娘。但刀家村铸造的皆是刀具,对各国战局有极大的影响。倘若被骊戎得了好处,陷祁国于危险之中,高宴不敢置之不理。” “刀家村只贩卖柴刀等日常小物,怎的就会影响国家大局?”苏亦梨反问。 “苏姑娘经历过屏溪关大战,当知锋利坚韧的兵器在战争中的杀伤力是何等强大,若为祁国着想,请姑娘切勿养虎为患。” “将军严重了。”苏亦梨争辩,“刀家村在此繁衍生息几代人,从未影响外界局势,何至于要遭此烈火焚身之祸。” 高宴此时后悔先前的狠话为时已晚,更不想让苏亦梨认为自己在得知她身份后便有曲意逢迎之态,是以坚持他方才的决定,郑重道:“苏姑娘此言差已。若非苏姑娘最初小看了赫野那个蛮人,他也不会差点破坏掉苏姑娘与秦将军的计划。” 顿了顿,高宴又道:“赫野与屏溪关乃是前车之鉴,还请苏姑娘不要妇人之仁,家国大义之前,绝不可因私废公。” 虽相隔一箭地,高宴还是清楚地看到苏亦梨的脸色一变。 同时脸色一变的,还有树林中的刀勤。 苏亦梨曾说过她和赫野在祁国都城中与高宴结仇,对高宴的言行及性格都大为贬低——虽然就今日所见,高宴确非好人——然而高宴却是她的未婚夫。 相反,赫野竟是骊戎人,且是引发屏溪关大战的关键人物。苏亦梨身为高宴的未婚妻,又是屏溪关大战的功臣,怎会与赫野结合并生育一双儿女? 赫野杀了高宴的两个属下,又在苏亦梨生产之际悄然离去,苏亦梨是当真不知情,还是早已劝说赫野离开,只因赫野担心她,才等到她产后才离开? 即便知道苏亦梨的身份不简单,刀勤也万万没有想到会复杂到如此程度。 目前唯一心安的是,苏亦梨仍在努力地拖延时间。 苏亦梨厌恶高宴大义凛然的嘴脸,沉着脸说道:“将军为莫须有的假设,而枉顾一村百姓的性命,这叫草菅人命。” 高宴爽朗一笑,说道:“苏姑娘误会了。” 苏亦梨轻轻挑眉,等他继续。 “苏姑娘如此力保刀家村,高宴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为刀家村着想,高宴愿让一步,请苏姑娘劝说刀家村人交出铸造工艺,并迁出这座山峰,另寻他处耕织劳作,高宴绝不打扰。” 嘴上说着,髙宴背在背后的左手却伸出食指摇了摇。 见状,站在髙宴身后的虎贲勇士孙合突然叫道:“将军!老八和老幺的仇,被这里的陷阱伤害的兄弟的仇,就这样算了么?这些蛮人如此心狠手辣,兄弟们可等着报仇呢!” “胡闹!”髙宴板起脸呵斥道:“既然他们是苏姑娘的救命恩人,而苏姑娘更是屏溪关大战得胜的功臣,自然便不能以异族蛮人对待。本将军承诺已出,绝不更改!你们退下!” “将军!” 不满的孙合仍想争辩,髙宴断喝一声:“退下!” 见他仍愤愤不平,髙宴继续下令:“左右,将他带回船上,一会儿与我一道离开!” 话音一落,便有士兵干脆利落地应了声“是”,反剪孙合双臂,将他拖回船上。 苏亦梨只是冷眼旁观,却不插话。她已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看得出髙宴在为他先前的狂言做解释。而他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苏秉承的女儿。 不为其他事分心,双方争来扯去还是绕回了原点。虽然高宴没有放弃索要铸刀工艺,但言辞之间已有转寰余地。 然而,高宴的言行在苏亦梨看来,颇有些反复无常。只恨自己没有能力与他抗衡,只能因情就势,说道:“刀家村人世代居住在这大山里,将军要他们搬迁到何处?即便当真有这安身之地,也不是一时半刻便能搬走。” 高宴了然,故作沉思地片刻不语,然后才勉强地说道:“苏姑娘想的周到。听闻他们经常与北摩来往,想来给他们一个月时间,够了吧。” 苏亦梨以为自己只能拖延个几日,不料高宴一开口便给了一个月,心中暗喜,却不敢露出声色,只做出一副犹豫难决的沉思之态来。 高宴却已不耐烦,转身望向西面遥远的北摩,幽幽说道:“从这里水路去北摩,一个月可以往返几次吧。” 苏亦梨听出高宴的言外之意,佯作勉勉强强地应道:“好吧。” 高宴这才满意地抬了抬下颌,说道:“既然事情已有定论,我在关中尚有事情善后,不便在此久留,今日便返回。这艘船和船上兄弟全部留下帮忙,算作方才言行冒犯的补偿吧。” 听起来仿佛是体贴的安排,苏亦梨却知道他留下人的真正用意。咬了咬牙,委婉拒绝道:“刀家村人会祁国官话的人不多,无法与众将士沟通,且这么多人留下,食宿都是问题。村里人还要忙着寻找新址搬家,只怕招待不周。” 看得出苏亦梨仍有强烈的防备,高宴低低地冷哼一声,却扬声说道:“不留人也可,将铸造工艺写出来交与我,并且今日便带我去查看铸造处,对比工艺与操作是否一致。倘若一致,高宴愿意退步。” “将军已强行将他们赶出这山林,还要提前拿到铸造工艺,似乎不妥。”苏亦梨轻轻摇头,缓缓说道。 高宴就坡下驴,直白道:“所以我留人守在河边,绝不打扰他们搬家,最后离开前交出工艺方法,皆大欢喜,是为最妥善之法,苏姑娘觉得呢?” www.d884.icu。m.d884.icu 第47章 初生牛犊(六) 髙宴没有坚持派人去山上学习铸造手艺,苏亦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明知高宴留人不怀好意,但苏亦梨无法拒绝髙宴的命令。 好在高宴并没有命人越过陷阱,而是下令回船,显然是为了堵住这唯一的出口,以免刀家村的人逃离。 苏亦梨直到高宴带着刚才忿忿的士兵乘小船离去,其他士兵全部上了战船,才心事重重地与刀勤碰面。 两人拐到树林边缘,苏亦梨便停下脚步,看着满脸挂着犹疑的刀勤,诚恳地说道:“刀四哥,赫野之事等眼前的难关过去,我会原原本本和大家解释,现在说出来,只会令大家分心,于事无益,你可愿相信我?” 刀勤直视着苏亦梨熠熠又坦诚的双眼,不答反问:“曲姑娘,不,苏姑娘,我需要向你确认一件事,请你如实地回答我,可以么?” “三丫头的死绝对与赫野无关,我用性命保证。”苏亦梨抢先道。 为什么急着替赫野澄清?话一出口后,苏亦梨也有些迷茫。也许,只是不想在这繁乱的情况下,再让众人纠结赫野的身份和行事动机。 刀勤摇头,说道:“不是此事。” 发觉自己误会并冲动,苏亦梨脸上一红,但情不自禁的,心里松了一口气。 “你单独去木逢生府上,可是拜托木逢生派人去祁国你的家里报信,将我们刀家村之事……” “绝对没有!”苏亦梨严肃地打断了刀勤的话,抬起右手,指天发誓,“那只是对高宴的缓兵之计。我离家后再没有与家中联系,因为一些原因,我也不想与家人联系,若有不实之言,叫我不得好死!” 刀勤没有阻止苏亦梨用誓言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必须要确认苏亦梨的立场,否则,苏亦梨参与的计划很可能会彻底葬送刀家村的所有人性命。 沉默良久,刀勤才缓缓说道:“苏姑娘,你瞒了我们太多事,因此,你过去所说之事,我已无法相信,但你对刀家村的保护我不会视而不见,这一点上,我相信你。” “眼下刀四哥能相信我,这便够了,先度过眼前这一关,再说其他。”苏亦梨微微一笑,说道。 刀勤只轻轻叹口气,点点头,别开苏亦梨投来的感激的目光,却没有说话。 苏亦梨并没有注意到刀勤的异样,急切道:“走吧,上山。我们要抓紧时间撤退,高宴如此‘好心’让我们迁走,不过是想一网打尽罢了。” 刚迈出一步,刀勤已开口道:“苏姑娘,刀勤有个不情之请。” 苏亦梨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刀勤,亲切地说道:“刀四哥请说,不要这么客气。” “那些人很可能趁夜闯过陷阱,你可否留下来,继续稳住他们。” 苏亦梨恍然大悟,说道:“刀四哥倒是提醒我了,我确实该留下来。”转而又补了一句:“不过要麻烦刀四哥,请四嫂将小寒送下来。” “你……与高宴……不怕被他的人看到么?” 苏亦梨脸色一变,眼帘垂了下去,陷入沉默之中。 半晌才轻轻地说道:“请四嫂照顾一下小寒……” “你放心。山上一切就绪后,我马上派人来接你。”刀勤这一次答得很快。 若是想送曲不寒下山,刀勤只需再找一个哺乳的妇人抱着孩子下来便可,但刀勤却没提出,只因他对苏亦梨还是有些疑虑。她曾经的话如今看来,只有三分真,七分都是假,他必须要做一下防范。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将曲不寒留在山上,让苏亦梨的全副精力都放在保护刀家村人之上。 太阳已偏西,匆匆分开,苏亦梨独自返回村中,刀四嫂做的早饭还留在灶台上,简单热了一下,苏亦梨填饱肚子,带好骨哨、柴刀和水囊,重新回到陷阱附近。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相信过高宴的话,也不相信高宴留下的人会乖乖呆在船里。 今日,她与高宴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山中那两个跟踪刀四嫂的人,仿佛这两人从未出现过。实则,彼此都清楚对方的心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孰难预料。 苏亦梨能做的,仍旧是拖延时间,哪怕只有一盏茶、一炷香的时间,也是好的。 天色很快黑了下来,一轮弯月刚刚爬上山头。 一个人坐在野外,山上是各种野兽的鸣叫声,河边是一群虎视眈眈的祁国士兵,苏亦梨突然有些害怕。 在祥和的刀家村呆得久了,哪怕是在三丫头刚被害那段时间,被“软禁”的苏亦梨仍有一个儿子陪伴,而现在,的的确确只有她一人,不怕孤单独处,只怕孤立无援。 上一次有这种无助的感觉,还是从龙溪谷出来,与赫野独处时。 赫野!怎么又想起了他! 苏亦梨烦躁地甩了甩头,将赫野这个名字和那张脸、那个人,努力甩出脑海,却始终不成功。因为在赫野身边,还有她的女儿。 不停地和脑海里的那个赫野较劲的同时,苏亦梨还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忘记了周遭的恐惧。 “小——蓠——” “小——蓠——” 有人压低了声音,呼唤苏亦梨。 苏亦梨霍然清醒,微凉的身体忽地涌上一股暖意。 “四嫂——我在这里——”苏亦梨也同样压低声音,提醒刀四嫂。 刀四嫂循声摸了过来,就着一点清淡的月光,看到了坐在地上的苏亦梨。 “四嫂,你怎么下来了?东西都装好了?”苏亦梨悄声问。 刀四嫂坐到苏亦梨身边,用肩膀碰了碰苏亦梨的,悄声答道:“还没有,不休息的话,半夜能忙完。山上多我一个也不会加快多少速度,把消息送到山上,我就下来找你了,就怕你决定一个人在这里,没有伴儿。” 转而又补充一句:“小寒我安顿在山上了,比较安全。” 内心的感激无以言表,苏亦梨强忍住鼻酸,红着眼眶轻笑道:“谢谢四嫂。” “谢啥,这不是应该的么。我下山的时候还撞见四哥,埋怨他不该留你一个女人面对那些当兵的……只是……哎!现在能拖延住他们的,可能只有你,真是难为你了。” 就刀四嫂这贴心贴肺的一番话,苏亦梨便什么恐惧都消失了,只剩下一腔热血,哪怕眼前是千军万马,她也觉得自己必须要一力抗住,才对得起刀四嫂的信任和关怀。 “大家各司其职,才能度过这难关,哪里就为难了。”苏亦梨微微笑道。 刀四嫂性格豪爽,不喜惺惺作态,既然苏亦梨已经表示她最适合留在这里,便不再将这视为苦恼,而是关心起另外一个问题:“等这难关过去,你会留下来么?” 苏亦梨沉吟了片刻,说道:“要看高宴的态度。他若不放过我,我留下很可能会连累大家。” “你们……的婚约,是真的么?”刀四嫂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苏亦梨目光一垂,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是因为这个,才和赫野私……离开的?” 苏亦梨不喜欢听到这个问题,但也知道当刀家村人知道她、赫野和高宴的身份后,她必须直面这个问题。 刀四嫂急公好义,先说与她知道,若是她也同情自己的遭遇,日后便容易面对刀家村人的质疑。 缓缓抬头,看着漫天眨眼的调皮星子,很想将发生的一切细细道来,然而话到嘴边,却只是轻轻一叹,幽幽答道:“不是……说来话长……” 到底,苏亦梨还是不想回忆那段过去…… 她却不知,刀四嫂的心在她的轻叹声里也沉了下去。 四哥说得不假,她的确隐瞒了许多事,更编造了许多谎言……刀四嫂暗忖。 不想就此怀疑苏亦梨另有目的,刀四嫂嘴唇动了动,最终问道:“你曾经说过,高宴在通缉文书中说他的属下被骊戎细作杀害,而赫野正是骊戎人,所以,高宴说的,其实是真的?” 意识到刀勤与刀四嫂说了赫野的身份,并且夫妻二人应该有过一番讨论,甚至可能怀疑自己与骊戎有密切关系,苏亦梨连忙坚定地否认:“绝对不是!” 随即才补充道:“那人根本不是赫野所杀。” “那……” 刀四嫂正要继续追问,便听到河面上传来叱咤声,在夜里听起来十分清晰。 “什么人!” “有人偷偷上船!” “抓住他们!” “他们身上有火油!快拦住他们!” …… “山上有人下来偷袭?”苏亦梨诧异地问道。 “虽然有人提议下山偷袭,但被刀伯阻止了。大家正在做最后的整理,只等山下传来信号便撤离。”刀四嫂摇头。 “所以……很可能是有人偷偷下了山?”苏亦梨猜测。 她知道刀勤与木逢生的商队对抗过,今天更看到了村民的身手,他们如果当真反抗,高宴留下的人不一定占到便宜。 刀四嫂只能继续摇头,她不能肯定。 “起火了!” 看着西边露出一点红光,伴随着“救火”的呼喊声,苏亦梨起身轻叫。 www.d884.icu。m.d884.icu 第48章 初生牛犊(七) “是船上起火,还是那些士兵放火?”刀四嫂也跟着起身,问道。 “我去看看。” “一起去!” 尚未赶到河边那条路,二人已经听到不少人在大喊大叫: “上岸!” “先上岸!” 紧接着埋伏陷阱的路面上传来噼里啪啦、嘁里喀嚓的机关触发声,还有人的惨叫声。 苏亦梨突然拉住刀四嫂的手腕,扯着她往回跑,边跑边轻声道:“四嫂,你不能去。过来的是祁国军人,一旦你落到他们手中,刀四哥他们就被动了。” “可是,我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论发生什么,我和刀四哥说过,计划不能变!你快回山上,听到我哨声,你们便撤退!” “那你呢?” “他们知道我的身份,不会将我怎样,我自会想办法与你们汇合。” 刀四嫂跟着苏亦梨跑了一阵,突然挣脱苏亦梨的手,十分用力地反拉住苏亦梨道:“小蓠,和我一起上山,一起走!” “不行!他们都是士兵,当真追过来,我们跑不过他们。我留下,能拖一拖他们。” “我不能留你一个人……” “你走掉了,我才能安全地走。”苏亦梨打断刀四嫂的话,用力推了刀四嫂一把,“快走!”随后又马上补了一句:“四嫂,请照顾好小寒!” 不等话音落下,人已转头向着祁国士兵跑去。 不能辜负苏亦梨的心意,刀四嫂看着她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只能疾步向山上赶去。 苏亦梨刚返回陷阱处,发现祁国士兵已经冲过了所有陷阱,与她正面相遇。 “苏姑娘,你在这里,太好了!”一个百夫长装束的青年迎上来说道:“我是百夫长孙合,奉将军命保护你周全,快与我离开!” 苏亦梨认得他,在眠月楼时,他便是那个小头目。白日里,也是他嚷着要给什么“老八”和“老幺”报仇。 “出了什么事?”苏亦梨问。 “我们正在休息,忽然有人从水里偷偷爬上船,不由分说便四处放火,你被这山里的蛮人骗了,若不是我们留了两人守夜,今晚便着了他们的道。”孙懊恼又愤恨地说道。 苏亦梨半信半疑,却故意一说道:“天这样黑,怎知是刀家村人?” 一句话引起好多人异口同声地反问:“这荒山野岭,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孙合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焦急地说道:“苏姑娘,我们的小船就在岸边,趁他们还没有破坏小船,快与我们一起离开。” “你们走便是了,我在这里也安全。” “将军离开时特别嘱咐我要照顾好姑娘,担心这些蛮人知道姑娘身份生出些歹意来。” “他们早知我的身份,哪里有什么歹意?” “他们早知姑娘与我们将军有婚约?” 苏亦梨顿时滞住。 “他们恨将军,甚至敢于在夜里偷袭放火,显然是要与我们撕破脸了,苏姑娘是将军的未婚妻,留在这里不止姑娘不安全,对将军也是牵制,请姑娘为祁国梁柱考虑,尽快跟我们离开。” 祁国梁柱? 苏亦梨暗笑,一个卫将军,自称将军已然是僭越,身边的人竟然认为这是祁国梁柱,把真正的将军和重臣放在哪里? 暗笑也只是一瞬,抬头看着岸边的灌木没有起火,猜测孙合所说偷袭之事是真,心思一转,苏亦梨说道:“不行,我还要带走一个人。” “什么人?”孙合问道。 “我的救命恩人,她在村子里等我,我得带她走。” 孙合本想强行带苏亦梨离去,闻言立即改变主意,说道:“我派人去接,请苏姑娘告知方向。” “你们走错路更耽误时间,我去接,你们在此等我。” 虽然孙合他们破坏了河滩的陷阱,但陷阱之后还有迷雾树林,白天尚且找不到出路,更不要说这夜间。见苏亦梨要返回山中,正中下怀,孙合坚持他们十几人要同苏亦梨一起去。 苏亦梨自然知道他们打的主意,坚持要一人寻找,以免这些人吓到村里人,双方就此僵持住。 “苏姑娘,我一人陪你去,总不会吓到那些人吧。”最终,孙合让了一步。 苏亦梨心思电转,知道再无法拖延,只得勉强点头,带孙合进入树林。 孙合擎着火把,跟在苏亦梨身后,很快便被林中的迷雾包围。 忽然,苏亦梨加快脚步,只绕着树木向前跑了几步,孙合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失去了苏亦梨的身影。 停下脚步仔细倾听林中的声响,孙合希望能通过脚步声判断苏亦梨的方向,但屏息静气听了好一阵,却是一丝异响都没有——苏亦梨仿佛消失了。 孙合早知这树林有古怪,这也是之前派人来却无法从此路上山的原因。现在自己陷入林中,只觉喉咙仿佛干裂般刺痛,呼吸不畅。而且左转右转早已失去了方向感,再无法找到出路。 苏亦梨蹲在一棵树上,虽然服用了解药,却还是用衣袖掩住口鼻,看着孙合手上那支火把的光亮在林中转来转去,也不敢轻易下树,以免被孙合听到声音,再寻过来。 而且,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苏亦梨也没有把握能顺利走出去,不若就此呆着,能拖一时是一时。 不久,寻不到方向离开的孙合吹响了口哨,寂静的夜里,口哨声十分嘹亮。 很快,河滩那边传来声音,更多光亮进入林中,正是擎着火把的祁国军人。 苏亦梨按捺住焦躁,手中捏着骨哨,听着林中各处传来的咳嗽声、即将昏迷而传来的呼救声,继续等待。 两个时辰后,不知道那些人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寻到了孙合,并将孙合带出了树林。 然后,苏亦梨隐约听到孙合嘶哑着高声命令:“放火!烧了这片树林!” 树林连着山林,一旦起火,便意味着刀家村人下山的路被堵死! 毫不迟疑地,苏亦梨大声呼救:“孙长官,你在哪里?” 一边说,一边快速退到靠近河滩的林边,确保孙合和其他士兵能听到她的声音。 苏亦梨本可退入山中,但为了能给山中的刀家村人争取到更多时间,她毅然决然地选择继续拦阻高宴的军队。 正准备放火的孙合听到苏亦梨的声音,明知她是故意拖延时间,但顾虑她的身份,只得暂时命令手下停止放火。 虽然高宴离去前有过吩咐,关键时刻可牺牲苏亦梨,但这女子到底是大司农的女儿,又是国君赐婚给高宴的未婚妻,孙合不想将事做绝。 山上的人只有这一条路下山,孙合不怕他们不屈服。 磨蹭了小半个时辰,苏亦梨呼救的声音越来越低,孙合不想再让苏亦梨拖延时间,迅速派人进入树林,将她救出。 苏亦梨这才知道,原来这些人手中都握着一根长长的麻绳,而麻绳的一头留在林外,有人牵引,如果他们在林中迷路,只要顺着麻绳再走回去即可。 刚出树林,苏亦梨便被孙合安排的人围住,一来避免她再次钻进树林,二来不让她再耍别的手段拖延时间。 “苏姑娘,山上那些蛮人已经烧毁了我们一条船,请速上船,我们带你去安全之地。”孙合道。 “我的救命恩人还没有找……”苏亦梨还想故技重施。 孙合语气激烈地打断她的话:“苏姑娘!请不要让属下为难。你是将军的未婚妻,我们必须要保护你的周全,为此,可以牺牲一些人的利益。” 苏亦梨还没有理解孙合的意思,手腕一紧,孙合已经扯过她手腕,边走边说道:“请与我回船,那位恩人我派人继续找。” 说罢,不由分说地加快脚步离去。 苏亦梨自知孙合已猜到她的意图,且不会再给自己机会,只得微微扭头,不舍地看向山中的方位,回想可爱的儿子,然后快速将骨哨放到唇边,用力吹响了它! 夜深人静,连续两声“唔”“唔”的浑厚哨声,瞬间扩散开去! 孙合脸色大变,眼底陡地闪过一缕凶光,一把拉住苏亦梨的手腕,阻止她继续吹哨,沉声道:“苏姑娘小心!这些蛮人正在河边找寻我们,这种声音会暴露咱们的位置,十分危险!” 苏亦梨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说道:“我无法入山,自然是要通知我的恩人,让她下山来与我汇合。” 双方都知道对方的真实心思,却又都佯作不知地继续僵持。 孙合的耐心用尽,面色冷硬如铁,厉声道:“苏姑娘,我军将士已经受到蛮人偷袭,你那恩人也怕也难逃干系,还是跟末将上船离开,以免伤了姑娘!” 不论苏亦梨如何请求和挣扎,孙合一言不发地将苏亦梨带回到岸边,明着搀扶,暗里强迫地拉上了小船,立即向南行去。 苏亦梨被按头推进船舱前,只看到北面河面上的战船正燃烧着,隐隐有人影在晃动,不知是在救火,还是在打斗。 战船被烧,船上的士兵只能上岸,难道刀勤当真还有其他自己不知道的计划? 可是,与高宴正面抗衡,即便今夜赢了,日后又怎么抗衡卧虎关的千军万马? 或者刀勤不信任自己,已经存了带刀家村离开锯齿山的心?! 她的儿子还在刀勤手里! 一瞬间,苏亦梨只想跳船赶回锯齿山上。 然而,船舱外不仅有孙合安排的人严密地“保护”自己,而且,她不会游泳! 眼看着离那条着火的战船越来越远,苏亦梨却突然闻到一股烟火的味道! 船尾传来孙合的咳嗽声,苏亦梨十分诧异,转身准备去船尾察看,刚进入船舱,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 一阵呛咳,苏亦梨身体一软,失去了意识…… www.d884.icu。m.d884.icu 第49章 初生牛犊(八) 熊熊火光之中,苏亦梨抱着儿子曲不寒不停地在乱糟糟的救火的屏溪关士兵之间穿梭,一双赤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前面的高大人影——那是赫野,抱走了她刚刚生下的女儿。 想出声叫住赫野,却被浓烟呛得嗓子干裂生疼,完全发不出声音,苏亦梨能做的,只有拼命地跑,追赶赫野!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和火焰熏呛炙烤,苏亦梨越来越睁不开眼睛,本能地抱紧襁褓,护住儿子。 然而,怀里一空,襁褓和儿子突然不见了。 瞬间惊吓出一身冷汗的苏亦梨举目四顾,竟被她看穿了眼前的重重烟雾,看到了一个与刀勤相似的身影,正抱着曲不寒在疾速奔跑。 大喝一声“站住”,然而,连“站”的音还没有发出,后背一震,一支箭射进后背,刺穿了苏亦梨的身体,一点箭簇露在胸前。 箭的力道极大,未衰之势将苏亦梨击得向前趔趄了两步。 又中了一箭! 心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不防脚下突然出现陡坡,苏亦梨失去重心扑倒在地,翻滚着落进了湍急的龙溪中。 浑身软绵得没有一丝力气,无力挣扎的苏亦梨在被水波吞没前,看到站在岸上的一个影子,手中正擎着一张精致的弓。 烟雾太浓,看不见脸,但苏亦梨心中却特别笃定,那是高宴。 又是他放的箭? 我的儿子呢? 赫野呢? 我的女儿呢? 苏亦梨连串的问题没有问出口,人已被汹涌的水流卷进水里。 好冷!好静! 没有令人恐惧的压迫包裹和窒息,只是身体好沉……似乎不在水里。 苏亦梨心中刚泛起这个念头,忽然意识到她在做梦,而且,这梦里的高宴,不是第一次偷袭她! 倏地,苏亦梨睁开了眼睛。 “咦,苏姑娘醒了!” 孙合的声音。 同一时间,孙合的脸也出现在苏亦梨眼中。 这里还是船舱,却不是苏亦梨上的那条小船的,比那个船舱大了许多,船也稳了许多。 自己躺在一张窄床上,孙合站在一旁,正一脸惊喜地看着自己。 一个身影闻声从船舱外走了进来,正是高宴。 梦中的一切还记忆犹新,苏亦梨看到高宴,只觉得前胸后背都隐隐痛了起来——高宴在梦里,已射杀她两回。 “你醒了?”高宴微微弯腰看着苏亦梨,问道。 “你……” 声音吵哑得像风箱,喉咙一疼,苏亦梨才想起她失去意识前吸入了大量的浓烟。 “别着急,先喝口水。”高宴自然地坐到床边,接过孙合递来的水囊,贴到苏亦梨唇边。 苏亦梨皱了皱眉,流露出一丝微微的抗拒。 高宴眼角隐隐一跳,说道:“这是你的水囊。而且,我若要对你做什么,你昏迷的时候就做了。” 苏亦梨垂眼细看,果然是自己从刀家村里带出来的那个,便轻轻张开了口唇。 高宴缓缓喂苏亦梨喝够了水,这才塞好水囊的塞子,将水囊放在苏亦梨身边。 有了清水润喉,苏亦梨只觉嗓子舒服了许多。 缓了缓,再次开口道:“高将军怎么在这里?” 说话时嗓子仍有些干裂的疼,但可以忍受。尤其轻微的疼痛令苏亦梨思绪清晰起来,觉得眼前的事态透着怪异。 高宴轻笑道:“怀疑我假意离开刀家村,再回来贼喊捉贼?” 苏亦梨没想到高宴在这瞬间便看破了自己的猜测,倒也不遮掩,说道:“高将军坐着小船离开,却出现在这大船上,自然有可疑之处。” 昨夜看到战船起火,苏亦梨的确一时相信是刀家村中少数激进之人下山放火,但是,高宴的去而复返和这条大船,却让苏亦梨怀疑,他的离去和战船着火是高宴早有安排,为的便是制造借口屠杀刀家村——高宴从始至终都没有隐藏他对刀家村要赶尽杀绝的用心! 高宴的眼角隐隐一跳。 通过前日与苏亦梨的短暂交锋,他已知道这女子手段厉害,但她才苏醒过来,便马上想到自己出现得可疑,这身体素质与冷静的头脑还是令他震惊,更厌恶她的锋芒。 不屑地轻哼一声,高宴突然俯下身,双手伸到苏亦梨后背和腿弯,一句话不说地将她一把抱起。 苏亦梨一慌,急切地斥问:“你做什么?” “听说你和赫野是以夫妻身份进入的屏溪关,他没有这样抱过你么?”高宴一边走,一边不答反问。 又是赫野! 为什么他已经离开了几个月,还是在梦里梦到他,听别人提起他! 苏亦梨不耐地扭过头,避开高宴有些逼人的目光,矢口否认:“没有!” 又马上补充道:“假冒夫妻不过是权宜之计,否则怎么骗他进入屏溪关去盗取‘假地图’?” 高宴的步伐很快,已经出了船舱,刺眼的阳光照在脸上,苏亦梨努力将头歪向一边,躲开强光。 看着苏亦梨的头偏向自己胸膛的反方向,修长雪白的脖颈被拉到极致所呈现出的线条美丽诱人,高宴不免有些心动,同时,更加厌恶令自己心动的苏亦梨。 收敛心神,高宴问道:“没有睡在一张床上?” 苏亦梨的眼睛已适应了光线,扭回头,瞪了高宴一眼,冷冰冰地斥道:“请高将军注意言辞!” 话音一落,身体一挣,挣脱高宴怀抱,跳到甲板上。 脚腕一软,向前踉跄了一步,苏亦梨连忙调整重心,终于站稳身形。 这条船与高宴停留在刀家村河边的那条战船相比倒是小了不少,苏亦梨此时正站在船尾,除了她和高宴,只有一伍之人在站岗,见到他们出来,与高宴行过礼后,接受了高宴的眼神命令,安静地退下了甲板。 再抬头,苏亦梨赫然发现,锯齿山已不见踪迹,眼前的河水两岸是低矮的石山——她从未见过的地方。 就这一晃一站的瞬间,高宴已然霸道地说道:“你是国君指给我的妻子,如果不是我的兄弟出了事情,我们早在两年前便已经完婚,我是你的丈夫,有权利知道你与蛮人发生了什么。” 这种口吻,与苏秉承倒是相像,仿佛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物,一切都要听从他们的命令,符合他们的要求。 她已摆脱了苏秉承那可恶的嘴脸两年,竟然在高宴脸上重新看到。 咬牙咽下怒气,苏亦梨转过身看着高宴,沉着脸说道:“什么指婚,请高将军不要胡说八道,更不要自以为是!” 高宴对苏亦梨近乎警告的语气并不以为然,但也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表现过于霸道,于是挺起胸脯,负起双手,抬眼看着缓缓掠过眼前的荒山,说道:“无妨,我们正在赶往都城,届时你便知我所说是真是假。” 那种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的自信和自大令苏亦梨恼火,但是,两年丰富的人生经历让苏亦梨果断压下火气,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争辩。因为,她听到高宴说他们在赶回都城。 “这是哪里?你不回屏溪关?” 高宴的目光突然阴狠起来,身体紧绷着,咬牙切齿地说道:“刀家村的蛮人在我离开的那夜偷袭我祁国战船,逼得我祁国将士不得不上岸作战,结果落入他们的包围之中。将士们躲进山里,不料那些人竟然当真放火烧山!” 苏亦梨心头一紧。 刀家村的人果然放了火! 当时在河边,苏亦梨威胁高宴时曾说过刀家村人走投无路便会放火,这句话虽然是吓唬高宴的,却也是她与刀勤的计划。并且在她决意拖住高宴时,便几次提醒刀勤一定按照计划进行。 但是看到高宴如此义愤填膺的言行,却让苏亦梨迅速解除了对刀家村人的怀疑——高宴所谓的被偷袭,纯属栽赃陷害。 孙合等人如果不用绳索,根本走不出河边树林,如何退到山上受刀家村人的包围? 显然孙合他们在自己昏迷后放火,而刀家村人为自保才不得不执行他们定好的计划——在山上放火。 高宴这贼喊捉贼的嘴脸着实太过难看。 但高宴既然敢于这样说,只怕刀家村人的处境也十分危险。 举目四顾,苏亦梨希望能找到烟雾升起之处,判断自己所处的位置,然而极目远眺仍不见任何烟火痕迹。 不对! 锯齿山林木众多,若是起火,必是浓烟火焰弥漫天际,怎么可能一点烟雾都看不到。 “想看是否有烧山的烟火?”高宴问道。 苏亦梨不答。 高宴心中冷笑。对于刀家村放火,苏亦梨竟然毫不诧异,可见他们的确是存了放火的心思。 但高宴始终怀疑,刀家村人放火并不是要与自己同归于尽,而是金蝉脱壳。然而,他已探查了山形,除了南麓一条险要的山缝,的确没有第三条路可以安然下山。 他们不会认为躲在山洞里便能在充满火焰和浓烟的山火之中存活下去吧。 按下疑惑,高宴说道:“这里看不到。哦,对了,你不知道自己中了毒烟,已经昏睡四天五夜。” “你说什么?”情急之下,苏亦梨故意用来讽刺高宴的“将军”称呼也忘记用了。 “孙合带你离开的那条船被蛮人偷袭,投放了毒烟。还好发现得早,孙合等人拖着你跳进水里,才免于被火烧死。还好我是下午离开的刀家村,晚上停泊在附近休息,看到山上的火光才返回察看情况,救了你们。” 见苏亦梨皱眉,正用目光不停地扫视这条船,高宴心明如镜,坦然说道:“这条船是我备在远处接应的。你知道我的打算,刀家村留着危险,我本意是要除恶务尽的。只是看在你的份上,给他们一条活路,不料反倒给了他们偷袭我们的机会!” 说到最后,似乎又想到了下落不明的将士,高宴声音里的恨意和杀气越发明显。 苏亦梨已无心在意高宴的谎言,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已离开了四天,在这茫茫水面之上,她要怎么才能回到锯齿山! 她的儿子还在锯齿山,想到梦里的情景,苏亦梨如坠深渊一般,身体仿佛无力地在下沉,几乎立足不稳。 关键时刻,苏亦梨性格中越是情势紧迫便越是头脑清晰的一面再一次显现出来,只沉默片刻,苏亦梨便咬牙死撑住身体,阴沉地说道:“将军该知道刀家村人是我的恩人,这样对待一村与世无争,只求平和生活的人,将军如何下得去手。” 哀伤,不掩愤怒,言外之意,她不相信高宴的话,仍旧认为是高宴命人放火。 苏亦梨的身份对高宴有用,自小孤苦无依、虽有军功但无靠山的高宴不想与她撕破脸,自然不会承认自己确实如苏亦梨猜测一般,策划了对刀家村人的火攻剿杀。 高宴不断提醒自己要收敛心性,忍住一时的烦躁,拉近自己与苏亦梨的关系,以免影响到他们的婚姻及婚姻背后的利益。 半晌,才面色肃然,温声说道:“苏姑娘其实早知道那些人会放火,还曾以此威胁过我们,不是么?结果他们真的放火要与我们同归于尽,苏姑娘却又宁可相信一村以铸造杀器为生的外人是无辜被害,也不愿相信我们这些为戍守家国边境,不惜流血牺牲的祁国同胞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么?” 苏亦梨看着高宴熠熠的双眼,无言以对。 高宴虽是窃词狡辩,但苏亦梨却不能与他较真。刀家村本就是要放火的,这主意还是她出的。 不过,她要回锯齿山必须要找借口,否则,等她被高宴带回都城,等待她的只有奉旨与高宴成婚,很难再找机会逃出来。 她已经失去了女儿,不能再失去儿子,她也不想自己的人生再次被男人囿住! 缓缓地低下头,苏亦梨露出示弱的一面,哀哀地央求道:“此次回都城,我便再无机会来这偏僻之地,可否请将军掉头返回刀家村,我想祭奠一下他们……祭奠我的恩人们。” www.d884.icu。m.d884.icu 第50章 奉旨成婚(一) 高宴冷冷的眼神看着苏亦梨的头顶,明明厌恶得恨不能抽她百十鞭来解气,却轻轻一叹,温声说道:“苏姑娘的请求是人之常情。” 正当苏亦梨认为事情有转机之时,高宴突然话锋一转,说道:“但是,我之所以不回屏溪关,而是取道都城,乃是刚接到国君的命令,商议对付骊戎之事。军情紧急,恕我不能满足姑娘的请求。” 一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苏亦梨心头刚刚升起的侥幸火苗。 不死心地,苏亦梨继续争取道:“能否命船靠一靠岸,我一人回去祭奠,之后再单独返回都城。” 高宴心中更为恼火。 如此想方设法要离开他身边,显然两年前的所谓出门探亲就是逃婚的掩饰。而且,这么想回到刀家村,莫非那里有她的情人——那个叫赫野的蛮人? 她与赫野的关系不清不楚,在面对自己这个未婚夫时便没有一丝羞愧么? 既然她不愿意,他偏偏要尽快完婚,好好管教这个目无夫纲的顽劣女子! “这里连路都没有,若放苏姑娘一人下船,我高宴成了什么人?”高宴脸色一沉,不满地说道。 紧接着,高宴又补充道:“而且,我已书信通知苏大人,免得他派出的人因接不到你而担心。如果苏姑娘不与我一道回去,只怕苏大人也会责怪于我,还请姑娘不要为难我。” 高宴连番拒绝得如此明显,苏亦梨已知自己离开无望,想着与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儿子分开四天,心中越发焦急与煎熬。 然而,此时只能按捺住所有情绪,顺从高宴的安排,才好另寻它法离去。 四嫂,拜托你,一定要照顾好小寒! 苏亦梨在心中不停祈祷,神色已不用伪装,便自然流露出哀忧来,倒是正好和“刀家村人放火烧山,与祁军同归于尽”的悲壮相呼应。 明明不喜欢精明的苏亦梨,但看到她露出萎靡悲伤的脆弱神情,高宴仍是心头一荡,生出一丝隐隐的怜惜。 如果刀家村人想要从那唯一的山缝下山,他们便打错了算盘,只有死路一条! 不论那个村子里有什么令苏亦梨放不下的人,很快,他就只能变成一堆焦炭! 苏亦梨的确是要悲伤的。 心念一转,高宴发觉这正是向苏亦梨卖人情的大好机会,温声说道:“我是戍边将军,并不会久居都城,你若想祭奠他们,待我边关无事,倒是可以陪你来此。” 那要等到何年何月,怎能解决她与儿子眼下的分离之事!苏亦梨本就郁闷,闻言更是厌烦,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低着头,哀哀地说道:“多谢将军。” 事实既定,再无转寰,苏亦梨安静下来,每日里仿佛一尊石雕一样呆坐在船头,只用两只眼睛看着河岸两边从荒草山林逐渐变成田地村廓,再到人烟渐盛,渔舟撒网,最后到了停满渔船和货船的埠头,换了船继续行驶。 一个月后,消瘦寡言的苏亦梨再次踏上了她离别两年的都城青石路,回到了大司农府。 苏秉承看着苏亦梨,难得露出一脸的惊喜和关切,却只维持了片刻,便以送苏亦梨回内院休息为由而告终。 对着护送苏亦梨回家的高宴,苏秉承郑重地表达歉意和谢意,更是越看这个未来的女婿越是满意。好在始终碍于大司农的身份,才没有像街巷之中的媒婆一样拉住高宴的手,细数苏亦梨的各种“优点”,生怕他悔婚。 高宴也收敛了平时的跋扈气势,一副恭谨有礼的模样,与苏秉承再一次陈述苏亦梨在屏溪关的机智勇敢,说得好似屏溪关大战没了苏亦梨,便不可能胜利一般。 话里话外,都对苏亦梨钦佩之至,很是喜欢。 碍于身份,且高宴才刚刚回都城,实在不便在大司农府久留,很快,高宴便告辞离去。 苏亦梨并不知道苏秉承与高宴聊了什么,回到偏院,看到离别不过两年,却已双鬓隐现银丝的母亲曲氏,忽地想到自己怀孕生产,养育孩子,一个人面对困境,以及这一个多月对儿子思念的种种,鼻子一酸,“扑通”一声跪在曲氏面前,抱着曲氏的细腰,埋头在曲氏怀里无声哭泣。 她哭的不仅是自己真正体会到母亲的辛酸与不易,还有这一个多月对与儿子分离的思念和隐忍。 想儿子,想得要发疯! 无数次想要趁着船只靠岸补给时逃走,却知道自己贸然逃走,只会令高宴对锯齿山的大火生疑,最终,更会连累刀家村人,也会连累儿子。 她没有可以倾诉衷肠的人,也不能在高宴面前无端哭泣,除了将所有的思念和担忧深埋在心底,咬牙死撑,别无他法。 即便她现在扑进了母亲的怀抱,安全地呆在这个唯一可以稍稍倚靠的怀抱中,她仍然不能将心事吐露。 哭泣,是她仅剩的发泄方法! 曲氏自认为最了解这个性格桀骜偏激的女儿,实则并不知道女儿内心真正的想法,自她离开再无音信,便只能不停幻想她回来。 偶尔风吹开门窗,发出一点点异响,曲氏都以为是女儿偷偷回来,连忙起身找寻,却始终扑空。 此番再见恍如梦境,明明心中惊喜,却也只是轻轻抚着苏亦梨的后脑,默默饮泣,似乎仍不相信这是真实之事,只是在梦里发泄一下长久的思念和孤苦。 她生怕自己激动,从这“美梦”中醒来。 “娘,他有没有难为你?” “他没认出你来吧?” 母女俩哭了一阵,都努力控制住情绪,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苏亦梨所说的“他”,是苏秉承,而曲氏口中的“他”,则是高宴。 曲氏温柔地笑了笑,说道:“大人知道我不是那种掌事的人,又问不出什么,能将我怎样?” 苏亦梨伸手拭去母亲脸上的泪痕,不相信她说的话。 苏秉承对待自己尚且使用家法责打,自己离家出走,留下最会煽风点火的赵好儿娘仨,会轻易饶过母亲么? 只怪自己当初太叛逆,离开时完全没有考虑到母亲的感受和处境,现在倒是想得周到,却已晚了。 虽然不后悔当初的抉择,但对于母亲的愧疚仍是令苏亦梨心如刀割,忍不住再次扑进曲氏的怀里,紧紧地抱住她,闷闷地低声道:“娘,对不起!对不起,娘!是我连累了你。”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曲氏笑嗔道,摸着苏亦梨的头顶,又道:“长高了,我的梨儿是个大姑娘了。就是太瘦了,在外面一定吃了太多的苦。” 嘴上说着,曲氏的手从苏亦梨头顶温柔地滑向肩膀、双臂、后背,轻声地念叨:“他们说,你上了战场,孤身去追杀蛮人,受了伤……坠入河里……” 越说越是无法控制内心的恐惧和哀伤,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最终颤抖得无法发出正常的声音来,只是一遍遍抚摸着苏亦梨的身体,心疼到无以复加。 半晌才理顺气息,颤声道:“伤了哪里,给娘看看。” 说着便要去解苏亦梨的腰带。 苏亦梨双手用力搂紧母亲的腰身,阻止她的动作,故作调皮地说道:“一点小伤,早就好了,比挨苏大司农的鞭子轻多了。” 曲氏也明白苏亦梨不想她伤心,抱着女儿越发能感受到她的真实,心底的担忧逐渐褪去,便也住了手,任由女儿抱着,眼泪无声地滴落到苏亦梨项间,佯笑道:“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在娘身边,我自然是孩子。”苏亦梨撒娇,心底却泛起无限酸楚,我自然不再是孩子,还有了两个孩子! 心中无数苦闷与委屈,却无法直言相告。在母亲面前,苏亦梨多希望自己是两年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单纯的苏亦梨。 像个孩子一样,苏亦梨蹭了蹭曲氏的胸怀,咽下了无人可以倾诉的满腹委屈。 曲氏含着泪,温柔地笑着,连抚摸苏亦梨身体的力道也是温柔的,片刻才又悄声问道:“高宴认出你了么?” “没有。” “那就好。”曲氏放了心。 “苏亦姜和苏亦邦呢,怎么没见他们?” “姜姑娘已经出嫁了,嫁给御史中丞商云的公子。安公子自被救出后便一直在别院养伤,大人安排邦公子过去,一来照顾安公子,二来跟安公子学习。” 曲氏温声答道。 她在苏府没有地位,被赵好儿欺负,不允许她称呼家中孩子的小名,所以称呼每个人都要用名字加“姑娘”或“公子”。 苏亦梨为此数落过她许多次,也与赵好儿据理力争过,奈何曲氏不愿看到苏亦梨面红耳赤地与赵好儿争吵,最后再招来苏秉承的家法教训,所以还是按照赵好儿的要求称呼着。 久而久之,苏亦梨也倦了,在这件事上不再争取。 提到苏亦安,苏亦梨只觉得自己耳畔再次温热,似乎还能感受到苏亦安的湿热呼吸,还有他决绝咬向她脖颈的一口! “大……大哥可说过他是怎么被救的?”分心之下,说话竟有些结巴。 “我在这偏院,知之甚少,只听说是囚禁他们的山谷着了火,被囚禁的祁国人便都逃了出来。”曲氏有些为难地回答。 曲氏性子淡然,确实不会主动打听或有意留心什么外间的事情,每日里只在这偏院里安静地生活,似乎便是她一生所求。 苏亦梨眼帘垂了垂。 如果母亲听来的经过属实,那么龙溪谷的那把火,与她也有极大的关系。 不容她细想,曲氏却又略显哀伤地说道:“安公子是在屏溪关大捷两个月后跟秦其叔将军一起被护送回来的。回来时重伤仍未好,府中服侍他的下人说,他浑身没一块好肉,郎中都说他能活着是奇迹。” 轻叹一声,曲氏身体轻轻颤抖着,手臂轻拢住苏亦梨的头颅,好似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哽咽道:“他还算囫囵个回来了,那时候听说你掉进了龙溪……你又不会水……” 做了母亲的苏亦梨此时已完全能体会曲氏的恐惧,也伸手搂紧了母亲的腰肢,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说道:“虽然掉了进去,但是始终在水面上漂流,倒是捡了条命。” 曲氏很想问,“真的没打算回来么”,却又不想为难女儿,这话也就重新咽回了肚子里,转而摸着她的头说道:“还好我总是去土地庙为你祈福,土地显灵。” 苏亦梨暗笑,却不忍说破——显灵也该是管水的神灵,土地能有什么办法。忽地想到自己能有命再次见到母亲,还是赫野的救助。 心情突然便烦躁起来。 曲氏不知道她的思绪起起伏伏,一边伸手挽起她,拍着她膝盖的尘土,一边柔声道:“快起来吧,我去给你准备洗澡水,好好泡着解个乏,洗好了澡,也就可以吃饭了。” 苏亦梨并不饿,只想依偎在母亲怀里,安静地休息。然而,她不忍拂了母亲的意——自她觉得母亲性情懦弱,对赵好儿一味迁就,对父亲唯唯诺诺之后,便经常不理会曲氏的劝告,与赵好儿娘三个吵闹不停。 今后,她仍旧不会事事顺曲氏的意,但至少现在,她还可以按曲氏的安排去做。 刚洗好澡出来,便看到曲氏安静地站在门外,小声说道:“大人来了。” 苏亦梨心头突地一跳,神色已现出厌恶,低声道:“他来做什么?” 这话多少有些明知故问。 她已经回了都城,更是被高宴送回来,苏秉承来此的目的不问可知。 曲氏看出女儿不喜,也不啰嗦,答道:“国君宣你明早入宫,大人有事嘱咐。” www.d884.icu。m.d884.icu 第51章 奉旨成婚(二) 苏秉承坐在苏亦梨书房的桌案前唯一的座椅上,打量这个他已经两年多没有走入过的房间。 这里似乎和苏亦梨出走前一样,没变化,也或者有什么变了位置,只是他从未在意,所以并不知道。 每次他到这里,只是来抓又招惹了赵好儿,打了最疼爱的小儿子的苏亦梨去惩罚——家里的仆人“请不动”苏亦梨,更不敢和苏亦梨动手,只能他亲自出马。 这丫头上辈子一定是他的仇人,这辈子是来继续复仇,给自己添堵的。 正想着,听到门响,苏秉承目光投过来,便看到苏亦梨顶着一头湿漉漉的、披散的头发,走了进来。 方才在客厅里只匆匆一见,现在才发现她似乎和之前有些不一样,瘦了?高了? 可以确定的是,眼里有了更多的东西,那隐隐流露出的莫名波动,苏秉承不喜。 “披头散发,成何体统!”阴沉着脸,苏秉承轻斥道。 刚进家门时,没有看到惹人厌的赵好儿娘仨,又看到苏秉承向自己投来关切的目光,有一刹那,苏亦梨心里泛起暖意,无形的亲缘感动已重新升起。 然而,苏秉承此时的一句话又将她的感动重新冰封。淡漠地瞥了他一眼,原本想要关门的手停下来,转身一步跨出门槛。 苏秉承脸色愈加难看,喝止道:“你做什么?” 苏亦梨懒洋洋地答道:“去梳妆打扮,很快,半个时辰就回来!” “放肆!”苏秉承轻拍一下桌面。 “披头散发不行,梳妆打扮不行,既然左右不如你的意,我走便是了。”见惯了赫连宗英和那些蛮人的野蛮强横,苏秉承这种严厉对于苏亦梨来说,毫无震慑力。 正巧曲氏端了新茶过来,看到苏亦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微觉诧异。 刚要开口,瞥到了曲氏影子的苏秉承已抢先指责起她来:“你看看你管教的女儿,像个什么样子!” 曲氏本能地微微低下了头,仿佛犯了错的孩子在乖乖地听着训诫。 苏亦梨早已看惯了母亲显露出的卑微,顿时又火冒三丈,却又强压怒气,冷哼一声:“生我的是她,管教我的是她,那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们母女指手画脚!” 苏秉承怒道:“没有我,你们能锦衣玉食活到现在?” “用了多少银子?我还你!”苏亦梨负气地顶撞道。 “你拿什么还?到处惹是生非的还法么?” 苏亦梨柳眉一竖,还要反驳,曲氏已伸手扯住她衣袖,阻止她继续。 苏亦梨看着母亲眼中的请求,一阵心疼,用力将怒气喷出鼻子,没有说话。 “大人,我给您换一碗新茶。”曲氏推着苏亦梨进了书房,温柔地说着,将茶碗放到苏秉承面前,仿佛两父女从未争吵,和乐融融。 苏秉承也是一肚子火气,倒底还知道克制,瞪了曲氏一眼,没有说话。 苏亦梨也不想母亲被为难,按捺住厌烦,冷声催促道:“有什么话,快说。” 苏秉承不满苏亦梨的态度,却也知道此时再纠结和教训她只是浪费时间,瞟了曲氏一眼,低声道:“你出去。” 曲氏缓缓地偏头看了看女儿,见女儿也在向自己暗暗眨眼,只得小心翼翼地施了礼,端着托盘退出了书房。 苏秉承沉默片刻调整心绪,才沉声道:“自你离开府里,都做了什么,原原本本说与我听。” “审讯我?我做错了什么?”苏亦梨不愿回想过去,十分抵触。 苏秉承不喜欢苏亦梨,正因她的性子,倒也料到她会反问,本就是抱着一丝她会回答的侥幸幻想。 但是,正因苏亦梨不肯回答,苏秉承心底才更了然,她的经历必定有屈辱,所以才不愿提起过去。 面色依旧阴沉,苏秉承严肃地问道:“你知不知道国君明日不止召你进宫,还有我和你大哥?” 苏亦梨蹙眉,没有马上说话。 高宴说过,她是屏溪关的英雄,那么国君召见该是奖赏或者好奇她这个人,苏秉承突然这副如临大敌的表情,事情显然不像她想得那样简单。 还算她不蠢——苏秉承看着沉默不言,已露出疑惑的苏亦梨,暗忖。 随即说道:“高宴应该和你说过,屏溪关的胜利是你的功劳,因此你是国君亲宣的第一巾帼英雄。” 当我死了,所以给个响当当的身后名,却没想到我没死,这美名想收回不成。 正腹诽着,耳边听到苏秉承继续道:“你大哥因支援卧虎关有功,已受嘉奖,这次深陷龙溪谷仍宁死不屈,更是抓住一切机会反击,火烧龙溪谷,断了骊戎蛮人的退路,迫使他们长途返回骊戎,士气大损,再一次立了功勋……” 火烧龙溪谷怎成了苏亦安的功劳?苏亦梨纳闷,这明明是我…… 似乎看出她心不在焉,苏秉承用力地拍着桌面,打断苏亦梨的思绪,问道:“朝中多少人眼红我们苏家的殊荣,你可知道?” 苏亦梨皱眉。 因为生在苏府,党同伐异之事听苏秉承私下抱怨过,倒也不觉得稀奇,尤其看到苏秉承此时的严肃之态和严重的语气,苏亦梨已猜到这次国君召他一家人入宫,另有目的。 苏秉承显然担心后果,但苏亦梨却暗暗欢喜。如果国君质疑自己的“英雄”称号,就此免去并逐她出都城,那便是大大的好事——她可以去寻刀四嫂和儿子。 “……表面上我们苏府出了两个功臣,但你们也都是蛮人的俘虏……你大哥只剩一口气回来,倒可证明自己的忠勇大义……你一个姑娘家,被囚在蛮人的老窝里,还能引导蛮人进入屏溪关,任谁都不会再相信你的清白……在龙溪谷到底发生了什么,老老实实说出来,我要好好盘算,明日若受到怀疑,该如何化解。” 断断续续地,苏亦梨听出了苏秉承的意图。 苏亦安是真正的“忠勇”,自己则清白不在。 呵呵。 瞬间,苏亦梨很想反问:“你相信我清白么?” 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苏秉承已经说得如此直白,何曾相信过她。 “大……哥——知道龙溪谷发生了什么,秦其叔将军知道屏溪关发生了什么,你去问他们好了。” “大哥”这个称呼,苏亦梨已许久没说过。在亲缘上,她不能无视苏亦安的安危,但在苏亦安打算了结她性命之时,她便心灰意冷,不愿再叫他“大哥”。 “所以……”苏秉承的脸色难看得可怕,冷漠又严肃的语气中还透着一丝厌恶,“你果然失身了?” 被自己的父亲如此询问——不是因为关心自己的遭遇,而是关心他的仕途——苏亦梨心底冰凉,脸色更是青白,冷笑道:“我答不是,你相信么?既然你心里早已不相信,又何必问我。我身体不舒服,明日不去便是了。你愿意怎样盘算便怎样盘算,一切由你回答。” 说罢,苏亦梨转身便走。 “站住!”苏秉承怒喝,一掌拍在桌子上,愤而起身,转头欲寻鞭子,才想起自己此来并非为责罚苏亦梨,只得恨恨地斥道:“畜生不如的东西!出去野了两年,连忠孝也罔顾了么!若因你一人,连累全家,你便是苏家的罪人!” 这种叱骂苏亦梨已习惯了,以前的自己会继续据理力争,直到被施以家法、母亲跪地替她求饶。 然而,此时的她忽然想到了吉村的百姓,想到了赫野带她到吉村的废墟前,对她说的那番话——因为她有利用价值,赫连宗英留下她,便放纵了尨驹属下的恶行,连累了所有吉村的女子。 即便她再厌恶苏秉承,心中也清楚知道,自己所说的称病不出只是负气之言,若当真不听国君的召见,苏家必遭恶果。 曾经,觉得自己那么厉害,敢于反抗自己的父亲,敢于刺杀意图侮辱自己的赫连宗英,甚至敢算计骊戎军队,而现在,苏亦梨突然觉得有些累…… 转动眼珠,毫无目的地看着自己的书房,思绪如乱麻,明明无力,却又咬紧牙关,紧绷住肩膀。 书房突然陷入沉默,如死一般。 半晌听不到苏亦梨的生意,苏秉承的内心翻江倒海。 若在两年前,苏亦梨现在应该继续和他大吵,直到他用力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按跪在祠堂里,挥鞭教训,连带曲氏在一旁求饶,她才会闭上嘴。而现在,看着背对自己的这副不屈的肩膀和始终沉默的背影,苏秉承突然觉得,自己被彻底忽视了! 她多大了? 十七?还是十八? 以为出去一趟便翅膀硬了,会反抗了? 脚下微动,苏秉承想要走过去,揪住苏亦梨的肩膀,再次将她拖去祠堂,先用鞭子证明自己牢固的父权,再让曲氏重新教她三从四德和伦理纲常! 但是,刚抬起脚跟,苏秉承眼角余光扫到了窗口透过来的夜色,猛地清醒过来! 明日进宫才是眼下的大事,自己竟差一点被这不孝女气得失了分寸,在外人面前,他可从未如此失态过。 挥袖负手,苏秉承迅速让自己恢复冷静,沉声道:“明日进宫觐见国君后,立即感谢国君庇佑,是国君的庇佑才令你在陷入敌营后仍能侥幸存命。然后向国君叩头认错,你并不知道国君指婚之事,乃是因为思念兄长,才私自离家去探望,因此错过王命与婚期。” “若有人责难你以□□敌,你便多说一些蛮人愚蠢之事,对女子并没有过多防备,但切记勿过,屏溪关到底惨胜,蛮人不会蠢得厉害。” “你在敌营受伤之事国君已知,可自证清白。亦安被严刑拷问你亲眼目睹,也是证人。亦安在身负重伤又行动受限的情况下与你暗中策划,由你诓骗那个叫赫野的小子出龙溪谷去屏溪关打探消息,实则引他入彀,传假消息回谷,引蛮人进包围圈,而亦安则趁龙溪谷空虚之际,指挥祁国百姓放火烧掉他们的驻地,断他们后路。” “屏溪关内,你与赫野乃是假扮夫妻迷惑赫野,并未做任何出格之事。” “其后屏溪关大战中你追杀赫连宗英,秦其叔亲眼所见,自会说明你的功劳。” “姑娘家不要多言,只捡重要的问题回答便可,其余自有我和你大哥。” “眼红我们苏家的人极多,除去秦将军、商大人、高将军,不要被任何人的言词打动,他们行动迟缓,口舌却利,皆是口蜜腹剑之徒,答错一句都关乎身家性命,苏家几十口人的安危,全在你手!” 苏秉承喋喋不休地说着对明日可能发生的诘难的应对之词,苏亦梨则背对着她,始终不说话,动作也始终没变化。 苏秉承知道,苏亦梨是在听的。她这一次回来眼神里深藏的晶亮的光芒虽令自己不喜,却看得出,这姑娘已经长大,即便她如何厌恶自己,她也不会拉所有人一起沉沦。 www.d884.icu。m.d884.icu 第52章 奉旨成婚(三) 第二天一早,出发时的苏亦梨看到了分别一年半的大哥苏亦安。四目相对的那一瞬,苏亦梨只觉得苏亦安的眼神很陌生,很复杂——像一汪水眼,裹挟着枯枝碎叶等等杂物不停地翻腾着——嫌弃、鄙视、怀疑、审视,交织在一起,甚至还有一丝敌意。 这么多暗暗压抑的情绪,却唯独看不到关心。心里扎着的那根刺突然又疼了起来,苏亦梨别扭地别过了脸,没有说话。 苏亦安比在龙溪谷时胖了一些,但与平日的他相比,仍是瘦得厉害。从前始终飞扬的神采也归于平静,却多了几分隐忍的坚毅。 “早。昨晚回府晚,担心你休息,便没有惊动你。”努力掩饰着内心汹涌思绪的苏亦安说着,本想显得亲近,却总觉得有些客气和生分。 从前苏亦安一回来,苏亦梨便缠着他,让他讲述外面有趣的人和事,更要缠着他切磋武艺,何时忌讳过“天晚”。 更何况,昨日她返家算是苏家的大事,苏亦安一直没有出现,已是反常。苏亦梨只当他羞于见自己,也不追究。 淡淡地点了点头,甚至没有叫他“大哥”,便上了马车,按下心中的一团乱麻,安静地坐着。 除了母亲,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一行人来到王宫,进入宽敞明亮的政通殿,见到平时经常从苏秉承口中的各位文官武将重臣和高高在上的国君,肃穆庄严的氛围让苏亦梨突然也拘谨起来,整个人都隐隐紧绷着。 几个不认识的文臣的目光始终在自己身上逡巡,虽然只是普通的打量,却仍令苏亦梨浑身不自在。 苏秉承说过,去年屏溪关战事结束论功行赏时,这些与他不睦的大臣们便始终利用自己与赫野不清不楚的关系去暗示自己的不清白,所以,看到眼前的这些人,便总觉得他们像匍匐在草丛之中的狼一样,正在寻找攻击自己的机会。 瞥见他们的嘴唇一动,似乎要说话,苏亦梨立即抢先一步,面对国君恭敬地拜了下去,沉声道:“臣女苏亦梨,因思念兄长,于去年四月离家,不料卷入屏溪关与骊戎蛮人的战斗中。幸得王恩护佑并激励我祁国将士驱除骊戎蛮人,保我祁国和屏溪关有惊无险,臣女也侥幸捡回性命。” 五十有一的祁国国君齐松坚看着表现略有些急切的苏亦梨,只淡淡地笑着道:“孤若早一天降旨赐婚,你再思兄心切,也无法离开都城。好在晚了一天,虽然耽误了高卫将军与你的婚事,却成全了战事,更成全了你们这对未婚夫妻的功绩,你确实该好好谢谢孤。呵呵,免礼吧。” 苏亦梨心虽不悦却仍淡定地谢恩起身,微微挑起眼睛,大胆打量齐松坚的神情,见他笑容和蔼,隐隐透着几分长辈的慈祥,原本紧张的心情便大为放松——听起来,国君虽然对自己没有“乖乖候旨”有些微词,但对自己在屏溪关的表现很是满意,自己也算“将功折过”了。 “臣——有过!” 正想着,耳边便听到父亲苏秉承的认错声。 “臣对小女疏于管教,致使她任性妄为,竟胆大至不留言语便孤身离家……” 话未说完,一旁的御史大夫董之理已经打断了苏秉承的话,笑呵呵地说道:“苏大人这话,去年已经说过了,今日主上最想知道的是,咱们这位巾帼英雄在面对骊戎蛮贼屠村时是如何死里逃生,又是如何说服这些贼人主动投入屏溪关的陷阱的。” 苏亦梨认得董之理,见他一脸笑容,似是对这些问题十分感兴趣,但苏亦梨内心却总觉得他的语气隐隐有些阴阳怪气。 不待苏亦梨回答,秦其叔已经沉着脸说道:“董大人,龙溪谷和屏溪关的经过,去年我已向主上陈述过,是我托大差点被贼人奸计得逞,想来大人贵人事忙,忘记了。” 虽然屏溪关设伏是苏亦梨托顾闯转达的计划,且秦其叔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做了配合和布置,但被骊戎人将计就计,差点失了关隘是不争的事实。 骊戎人主动投入陷阱不过是障眼法而已,朝堂之上早有定论,秦其叔也已为自己的大意认错请罪。 董之理今日旧事重提,不过是仍旧不能接受苏亦梨一个女子,小小年纪便立下许多男儿都无法建立的功绩,同时嫉妒苏秉承因一双儿女为祁国作出卓越贡献而获得国君更多的青睐和信任,于是想方设法提出一些令苏亦梨难堪的问题罢了。 在他看来,苏亦梨的所谓“功绩”,明显是苏秉承和高宴为了提高苏家声誉而故意渲染的。 秦其叔瓮声瓮气地堵住董之理的话头,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让最清楚这其中来龙去脉的苏亦梨如何能接受这位将军的委屈。 想出这计划算计骊戎人的是她,若不是经历其中,她仍旧会认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只是现实早已让她看清楚自己的稚嫩和天真,付出的代价也实在极大——不仅令自己受到侮辱,甚至几乎搭上了屏溪关所有人的性命。 这是她的责任,她不能让秦其叔代她受过。热血一涌,苏亦梨早将苏秉承昨夜交代她的“不可急切,少说多听”的话忘诸脑后,立刻便挺起胸膛,说道:“是臣女无知,不知贼人狡猾,出了那样的主意,差点害了秦将军和屏溪关中的将士——”心念一转,认为这正可以为自己的不回家编造一个借口,又道:“所以在侥幸活命之后,无颜返家,宁可漂泊山野。” “听闻你是和赫连宗英的贴身侍卫一同坠入龙溪,不知那侍卫是死是活?”董之理不依不饶,换了问题。 殿中各个大臣的眼神,都隐隐约约有了变化。 苏秉承昨夜已严肃地告诫苏亦梨,他们早已从屏溪关将士口中得知她和赫野扮作夫妻,同床共枕月余。虽然国君因为屏溪关最终的胜利嘉奖了功臣和她,但她头上的“殊荣”绝不是因为她与秦其叔配合设计引骊戎士兵的陷阱和追杀赫连宗英,而是因为她做了这些之后,“壮烈牺牲”——“葬身龙溪”。 她的“死”,在高宴和苏秉承的渲染下,听在国君耳中,是以身殉国的豪勇和忠贞——不少男子都无法做到的忠烈。 国君要的是利用嘉奖死人来激励活人,而她,恰巧是那个最合适的死人而已。 不自觉地,苏亦梨的目光偷偷飘向苏秉承站立的方向——这个问题,昨夜苏秉承郑重提起,是因为他早就预料到今日有人会问。 原本,苏亦梨并不将苏秉承的话当回事,但眼前所见,让她终于明白“姜是老的辣”的含义。苏亦梨被赫连宗英和赫野戏耍后已有了清晰的认知,自己在这些城府深沉的人面前,稚嫩如孩童。 而自己还自以为是地去北摩木家探听消息、暗示木逢生那边走漏机密消息,此时回想只觉自己是个笑话,好在木逢生有胸襟气度,没有流露出一点对自作聪明的自己的嘲笑。 自己都觉得贻笑大方,羞愧难当。 耳根和脸颊忽然就热得发烫。 然而,苏亦梨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处境,即便她在这些老狐狸面前还是个未经世面的雏儿,也要尽自己最大努力表现出镇定和从容。 收回暗自打量众人的目光,苏亦梨稳了稳心神,故意微露诧异,垂下眼皮做沉思之状,随即摆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诚实地答道:“我当时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追杀赫连宗英之事上,赫连宗英就在眼前,无暇他顾,又因心切而受伤跌入龙溪,并没有发现有人与我一同落水。” 这是苏秉承昨夜自顾自教她说的——事实上,她当时也的确不知道身边的人是赫野。 这大殿上的人并不知道她和赫野之间发生的扯不清的纠葛,知道她和赫野“表面关系”的是刀家村人,如今刀家村人都已遁走,天高路远,没人会说出自己的秘密——所以,苏亦梨用一副毫不知情的语气,想化解局面。 但是,正如她的认知,能站在这大殿里的人,哪个是省油的灯,她那根本无法遮掩的红彤彤的脸颊,看在别人眼中,就是她与赫野有亲密关系的铁证。 苏秉承和高宴的眼神有些冷,尤其是高宴的,眼中的怒意几乎要溢出来。 苏亦梨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还是国君御赐,苏亦梨此时面色潮红,一副别被人“捉奸在床”的尴尬神态,自己在别人眼中,岂非成了笑话。 董之理的眼底浮现一丝笑意。 “倒也不用为那个侍卫遮掩。”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董之理说道,“骊戎传出消息,他们偷袭屏溪关的计划之所以会失败,正是因为赫连宗英身边的亲信投靠了我们,给他们传递了假消息。” “这个传递假消息的人是谁,眼下昭然若揭。若是苏姑娘有他的行踪,大可将他带来都城,为我们详细说明骊戎内部的情况,将功折罪,弃暗投明。” 苏亦梨眼皮一颤! 如此说来,赫连宗英果然将出师不利的罪责推给了赫野? 那赫野回去岂非是自投罗网! 她的女儿还在赫野那里! 女儿的安危…… 心,突地剧烈跳动起来! 她想起了吉村那些惨死在骊戎士兵刀下的孩子。 腿有些软,若不是她曾几次直面突发变故,只怕此时已经跌坐在地。 咬紧了牙,苏亦梨在心中不停告诫自己要坚强,不能让殿上的人看到自己的变化。 一旦自己继续显露出异样,自己和赫野的关系会遭到国君的质疑,苏秉承极力维持的苏家清白和功绩会岌岌可危,刚才为自己说话的秦其叔的忠勇也会受质疑,而高宴为了保全他的利益,很可能会转换阵营,落井下石,拿刀家村的事大做文章,攻击自己。 现在不是自己不在乎苏家名誉、地位的时候,而是事关多人,牵一发动全身,不能乱动。 实则苏亦梨考虑的不可谓不对,却还不是全部。 董之理这个问题,还埋着陷阱。如果她承认赫野的存在,就等于承认了她和赫野的关系,苏家和高宴不仅会颜面无存,更可能会令人怀疑她对祁国的忠诚。 在苏秉承、苏亦安和高宴都无法主动代替当事人苏亦梨回答而暗暗屏住呼吸、提心吊胆之时,慢慢让自己冷静下来的苏亦梨已经抬起头,坚定地看着董之理,朗声问道:“董大人,您说的侍卫我的确不知道,但您既然知道骊戎内部的消息,想来是有眼线潜在其中,这样的人必然是忠于咱们祁国的勇士。与其找什么不存在的骊戎变节侍卫来套取敌人的信息,不如听咱们自己的勇士带回的消息,这消息是决计不会掺假的。” 对于不了解国家军事布置的苏亦梨来说,这段反驳可谓犀利。毕竟,屏溪关的失利原因之一,就是被赫野的行为迷惑,可见敌人的狡猾,又如何能全然相信所谓的投诚的敌人的言辞。 没有人发现,在一旁屏息静气的苏秉承、苏亦安和高宴,都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眼角余光看到苏秉承面无表情地垂手站立,苏亦梨知道,自己的回答至少没有引起苏秉承的不悦。转而,苏亦梨突然诧异自己竟然有些在意苏秉承是否满意自己表现的念头。她现在最应该在意的,是正高高在上、端坐王座的齐松坚才对。 至于苏秉承和苏亦安,倘若自己不是他大司农府上的一员,今日问诘自己的,绝少不了这两个姓苏的男人。 他们看不得自己作为女子却出了风头,总想着用“贞节”来攻击自己,用以证明自己对屏溪关胜利的帮助并非出于能力,而是□□,是一种令人不齿的手段。 男人们觉得这种手段无耻,但真正身在其中,怕是只会乐此不疲。 想到这些,苏亦梨竟隐隐生出一丝悲哀。自己努力生存,挽救自己,挽救同胞,最终,却还要在这朝堂之上看男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躲避男人给自己设计的各种陷阱。 而自己陷在骊戎军中时,至少还有赫野和赫连宗英称赞过自己的胆量和作为,与女子身份无关,是作为敌人和对手而对自己的认可。 脑海里的无数念头纠缠着,虽然只是电光石火之间,但苏亦梨却觉得经历了太久太久,竟有些疲惫。 一直没有发泄怒气的高宴一边听着苏亦梨的声音心头火起,一边恨董之理不给他脸面,在这庄重的朝堂之上暗示他的未婚妻与敌人有染,不等董之理再说话,竟立即向齐松坚请战道:“主上,苏姑娘此番言论正是紧要之事。董大人也确认骊戎眼下内部不合,赫连宗雄和赫连宗英正在争夺大王之位,此时正是我们进攻骊戎的绝佳机会!” 众人脸色又是一变! 一瞬寂静之后,董之理和苏秉承几乎同时开口: “主上,现下实在不宜出兵征伐。” “高卫将军拳拳之心老臣钦佩,但此时不宜出兵。” 不仅如此,一直未曾开口的丞相阮连也沉声说道:“高卫将军拳拳之心可鉴,然眼下不合时宜。” www.d884.icu。m.d884.icu 第53章 奉旨成婚(四) 高宴的眼角不停抽动,费尽气力才抑制住面部表情波澜不惊。 虽然看不到苏秉承的脸,但高宴知道苏秉承是真的在否认自己的提议。 苏秉承是自己的未来岳丈,又是大司农,掌管钱谷,苏亦安更是均输官,有他们在背后支持自己,不再有朝中其他人贪腐掣肘,高宴相信自己出征讨伐骊戎必定事半功倍。 骊戎不像北摩那样安分,虽然看似没有大举攻伐祁国的野心,但骚扰祁国如同家常便饭,不胜其烦。而且,骊戎能与祁国和北摩分庭抗礼,其战力始终不容小觑。 只要苏家可以一直支持自己,一步步攻下骊戎,自己就会建立彪炳战绩,名垂史册,而作为辅助自己功成名就的苏家,在国君眼中的地位自然也会更上一步,也会让国君更加信任和倚重。 如此文武兼备,就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这才能匹配他的能力和抱负。 如果不是因为苏秉承和苏亦安的身份,高宴怎么会留下名声早已不清不白的苏亦梨的性命——在锯齿山杀掉她,刀家村那些不识抬举的人正是最好的“刀”。 这是高宴的算盘,以为苏秉承应该知道自己愿意娶现在的苏亦梨是对他苏家最大的恩惠,识时务的苏秉承该懂得感恩,却不料苏秉承竟然和董之理一个鼻孔出气,反对他的提议。 “前年董大夫反对的原因是半数税收用在了卧虎关修葺城关,安抚战亡及伤患,补充兵员、辎重等方面。去年董大夫反对的原因是七成税收用在了屏溪关修葺城关,安抚战亡及伤患,补充兵员、辎重等。今年,又是什么借口?”暗暗提醒自己给苏秉承留些颜面,高宴板着脸,颇有些隐隐地嘲讽和挑衅之态。 “高卫将军刚刚返回都城,应该还不知道,岩州在一个月前发生蝗灾,虽然投入所有人力抢收秋粮,仍有八成粮食被蝗虫吃了个精光,灾情严重。”苏秉承知道自己反对高宴会让他误会自己与他分心,是以马上开口提醒。 “岩州本就不是富庶之地,今年秋季的税收已然泡汤。现如今遭灾的百姓还在等待赈济,正要和高卫将军说,屏溪关的修缮款也要先暂缓发放,先拨给灾民救急。”阮连跟着说道。 高宴目光转向苏秉承,在看到他目不斜视地看着阮连后,便明白他反对自己的用意。既然阮连已经说出要暂缓屏溪关的修缮款,也就是说,他们早已计议完毕,只等自己回来向自己宣布。 蝗灾之事,他在临近都城时已经听说,但苏秉承还少说了一些情况—— “据臣所知,岩州南部和津州,都种两季粮食。津州秋粮很快就要收割,冬麦又刚刚播种,只要再等待一段时间,粮食便可以调配。” 不愿让这些文官借天灾中饱私囊,高宴不卑不亢地陈述。 “高卫将军了解敌人,却不了解蝗灾。那些蝗虫还在继续向东移动,临近的盈州即将遭灾。盈州只有一季粮食,且此时还没有成熟,只能眼睁睁等着蝗虫过境,毫无办法。”董之理道。 “臣在返程途中听到一些百姓议论,因苏姑娘暂时栖身的那座叫锯齿山的山火蔓延,烟雾弥漫,已经烧死并阻隔了一部分蝗虫入侵。此消息可能丞相与御史大夫尚不知晓。”高宴道。 偷偷挑起眼神打量齐松坚,见他始终安静地听着他们你来我往的对话,高宴猜测国君也已经看出这些文官的贪婪心思,于是继续道:“赫连宗雄和赫连宗英正在为王位而内斗,作为我们的手下败将,他们急需一场胜利来笼络军心和民心。这些蛮人愚蠢无谋,只懂掠夺眼前利益,屏溪关若停止修缮,他们必然趁我军防守弱势而进攻,且必然全力以赴、不计代价获取胜利来助自己上位。” “这种态势,我军绝不可轻敌,请王上定夺……” 不等高宴说完,阮连已开口打断他的话:“高卫将军最了解骊戎,既然知道他们愚蠢无谋,又怎会在两个王子争夺王位时贸然出兵离开部落呢?这种时候,谁守在赫连齐山榻前尽孝送终,谁才最有可能获得王位。” “正是。”董之理附和,“屏溪关去年丝毫无损之时,便差一点被骊戎人攻破关门,倘若真如高卫将军所说,骊戎人要大举来犯,再坚固的屏溪关,也无法阻挡他们的步伐。” 这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屏溪关大战是侥幸胜利,秦其叔作为守关将领,被骊戎军攻破关门,关隘险些失守,并无可夸耀的功勋。而后来支援的高宴更没什么功绩,不过是白捡个便宜罢了。 起因自然是因为刚才高宴声称骊戎是“手下败将”,不停强调自己武功,引起董之理的不忿。 “董大人所言差矣。”秦其叔瓮声瓮气地反驳,“去年屏溪关之战乃是秦某轻敌,此前已经领罪。便是当时轻敌,也仍旧将闯进关中的蛮人驱逐出去,何来屏溪关不能阻挡蛮人之理?” 顿了一下,又道:“蛮人生活之地少水,很少人识水性,去年偷袭之人却是潜水偷袭,明显有备而来,仍旧不敌我军将士,足以证明屏溪关将士们的勇猛。” 屏溪关惨胜,秦其叔自知齐松坚必然降罪,那时众人都以为苏亦梨为杀赫连宗英而中箭落水身亡,秦其叔感念她一个小女子的悍勇,所以从不提苏亦梨计划被赫连宗英识破并利用之因,一力承担了后果。这时再提起,自然也不会说出真相。 苏亦梨在一旁已听出秦其叔的保护之意,内心激动,微微动容。嘴唇轻颤,苏亦梨很想说出北摩似乎也有攻打骊戎的准备,如果可以和北摩联手,此时不失为最好的时机。 然而,不等她出声,丞相阮连却缓缓摇头,说道:“骊戎蛮人的愚蠢在于有利可图,没有粮食可抢就没有粮草补给,他们自然不会大费精力再次进攻屏溪关。” 言外之意,高宴和秦其叔虽然先后战胜了骊戎军,实则,并不是他们本事大,只是对手不想消耗自身的物资,没有真正想要争夺祁国土地的野心。 随即阮连又补充:“再则,攻伐骊戎需要深入骊戎部落,可靠的行军路线有多长,沿途要如何设置补给才不会被骊戎偷袭,又要花费多少补给才能攻下骊戎。若几年攻不下,粮草不济,出征的将士是否能安全归来?眼下岩州灾民已经无粮可食,却还要劳民伤财运送战事所需的粮草,到底是百姓重要?还是消灭一个外族重要?这让岩州灾民情何以堪!” 如果不是高宴知道岩州灾情有缓解之法,这一番话听起来当真是合情合理。 “王上,骊戎乃是豺狼,赫连宗雄和赫连宗英都曾试图乔装渗透到我国境内,甚至有些蛮人已经占领了我们国境边缘的土地,开荒种田。如果他们就此收起獠牙,一点点蚕食鲸吞,和蚁穴扩张有何区别。” 说不过董之理和阮连,高宴希望齐松坚能为他做主。 苏亦梨冷眼看着大殿上几人的你来我往,终于明白,这是文武之争。 国家战争频仍,则武将势大,对国帑税赋的消耗也极其巨大,文臣极为不喜。 在文臣看来,只要防住骊戎对边境的侵占并将他们驱逐出祁国便算胜利,偶尔的抢掠不过是一些小损失,着实不必继续劳师动众深入敌人腹地讨伐。 虽然这些人故意忽略骊戎人的野心,但苏亦梨却认为此时他们的主张正确,在不了解敌人老巢的真实情况之下,确实不能贸然出兵。 高宴坚持出兵,是因为他需要军功。而且,他很可能已经知道北摩向刀家村定的兵器,也打算借北摩的力量,消灭骊戎。这个时机也确实可遇不可求。 陷入胡思乱想,苏亦梨完全没有留意殿中的对话已转了方向,而转向之人,正是高宴。 “远征骊戎也是为了斩草除根,彻底扫除蛮人对我祁国边境百姓和关隘的袭扰。高宴远在边关,确实不知诸位大人为保障我们戍边将士如此辛劳。各位大人考虑得细致,为国为民殚精竭虑,高宴受教。”面对齐松坚的不表态,而阮连等大臣的极力反对,高宴冷静地说道。 看着高宴不疾不徐的让步,苏亦梨有些费解——这么快就放弃了? 就在众人认为终于阻止了高宴的主张之时,高宴话锋一转,又道:“这次接回苏姑娘之时,恰巧发现了苏姑娘暂时落脚处的那座山中有精通铸造兵器的匠人,所铸兵器之利,我等将士手中的兵器皆不能与之抗衡。若是这铸造工艺为我们所用,祁军在战场上必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以退为进! 原本以为看透高宴想法的苏亦梨,这时才真正明白了高宴的策略——高宴早就知道进攻骊戎不被这些人支持,却故意提出并坚持,只为等到这时候抛出他真正的目的。 远征骊戎花费巨大,国力拮据不能成行,那么,开采矿藏、冶炼兵器,壮大军队实力,乃是利国利民之策——即便锯齿山远在祁国之西,荒无人烟——这些人也无法找到理由拒绝。 这才是高宴的打算! 但是,且不说刀家村人绝不会放弃他们祖祖辈辈的家园,也不会任高宴驱使,便是苏亦梨自己,也不会将锯齿山当做礼物“献给”祁国。 那里,还有她的儿子,他的身份不被祁国所容。 电光石火间,苏亦梨刚打定主意,便听到高宴惋叹一声:“可惜,那山里的匠人们宁死也不肯将他们的铸造技艺告知外人,是为遗憾。” 高宴担心的只是铸造问题,殿中的诸人在意的却是矿藏——宁死也不肯出让的真的只是铸造手艺么?会不会还有不想与人分享的东西?若都是稀有矿藏,将是巨大的宝藏。 一句话勾起大家的好奇心,已有人出声询问:“苏大人,可有此事?” 苏秉承手心冒汗,心中直骂苏亦梨为不肖女! 昨夜苏亦梨并未与他多说一句话,什么匠人、矿藏、兵器,他一概不知,现在竟然被高宴提出,又问到他头上,要他如何作答。 事发突然,容不得他犹豫,苏秉承压下内心的惊讶,淡定自若地从容答道:“此事可由小女说明。” 虽然苏亦梨平素与他争吵不休,但苏秉承到底知道这个女儿不是个草包,否则也不会总气得只会撒娇和撒泼的赵好儿哑口无言,找自己出头。而且,从龙溪谷回来的苏亦安对苏亦梨的评价很高。 苏亦梨知道高宴想逼自己说出锯齿山的秘密,这是国君的朝堂,事关她苏家在国君心中的印象,她不能推托,更不能简而概之。 略一沉思,缓缓说道:“那山被山中人称为锯齿山,因有铁矿,是以他们以铸铁为生。不过他们的铸造处在山里,我因重伤的原因,身体不好,难以爬山,只在山下听过他们的描述。” 面色越来越凝重,顿了顿,苏亦梨又道:“正如高卫将军所说,那里人性情刚烈,得知外界想了解他们的铸造手艺,竟放火焚山,与祖居之地同化焦土……” 殿中顿时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有人啧啧叹道:“野人难以教化,害人害己……” 身为御史中丞的商云终于悠悠开口:“高卫将军既提到这山,想来还有下文。” 高宴脸上隐现欣慰的笑意,说道:“即便大火烧光了山林,山仍在那里,矿藏仍在山中。高某相信我祁国必有能工巧匠利用那些矿藏,打造出锋利的兵刃来。而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先占领锯齿山,以免被北摩或者骊戎捷足先登。” “派兵还是派人?一座被烧了的荒山,要驻军的话,需要大量的匠人造屋,还有辎重……” 原本得知有矿藏而开心片刻的大臣们最终又变了脸色,重新回到了现实的钱的问题。 “若是高卫将军可以自给自足的话,倒是可以一试。”董之理挤兑道。 显然,大家也已看穿了高宴的目的。 苏亦安淡淡一笑,慢条斯理地说道:“锯齿山在岩州之西约三百里,乃是一片群山之中的最外围山脉,将巨大的龙溪分割成数条河流。群山险峻,没有直行的道路。若如高卫将军所言,山中有矿藏,倒是可以绕水路过去,免得便宜了龙溪西边的北摩。可以先派遣勘察师去锯齿山做细致的勘察,判断矿藏种类、藏量、可开采的程度,以及开采所需资费,再决定后续。” 似乎看到国君齐松坚的眉头舒展了一点点,高宴紧绷的嘴唇有些缓缓的松动。 他只按自己一厢情愿的构想去争取这功劳,本以为国君会直截了当地赞赏他的眼光和计划,却不料国君除去刚开始苏亦梨的谢罪和谢恩与他短暂说过话,便始终不开口,只是用左手食中二指支头,微微歪坐在王座上,似是陷入思考,又似是正在审视议论的诸人。 还好,有苏亦安解围,否则,高宴当真不知开采矿藏需要这诸多手续。 只是,苏亦梨有些纳闷,苏亦安所说的锯齿山的位置,与她回程时的观察基本相当,但他并没有去过,怎知道锯齿山的情况。 她自然不知,身为均输官的苏亦安对祁国山川地理的研究比她更深入许多,在他的书房里,有许多从各地搜集来的各种山川地质考,这里面便包含了与祁国相邻的那处巨大的山脉。 昨晚与父亲苏秉承讨论今日进宫的答对时,苏亦安便仔细分析了高宴与苏秉承的对话,从高宴对出发地的描述与苏亦梨的回程时间推测出了锯齿山的所在。 与高宴一样,已察觉到国君神色舒缓的苏秉承和苏亦安的心头大石也逐渐下落,只是心中对苏亦梨有些微词。 殿上诸人哪个不是擅长察言观色之辈,齐松坚的变化早已落在他们眼中,是以,没有人再出声,似乎都在等着齐松坚点头,便开始着手安排勘测之事。 安静的大殿之上,齐松坚并没有下达任何旨意,反倒坐直了身体,饶有兴趣地问道:“锯齿山上的人放火烧山后,是与山俱焚,还是躲去了哪里?” www.d884.icu。m.d884.icu 第54章 奉旨成婚(五) 气氛忽然一滞,众人不知该如何回答。 齐松坚好奇的目光,落在苏亦梨的脸上。 那一瞬间,苏亦梨有一种被狼盯上的惊恐之感,浑身浮起一层细细的战栗。 这是一种有别于面对赫连宗英的异样感觉,仿佛被窥伺,却无法反抗。 浑身紧绷的苏亦梨咬紧了牙关,才没有显露出一丝慌乱,面色如常地接受齐松坚的审视,更要分心思考,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苏姑娘当时已中了迷烟昏迷,并不清楚情况。臣派了两队人沿河岸巡查,可下山的路径里,并未发现人的踪迹。”高宴适时地为苏亦梨解围。 齐松坚的目光移到高宴脸上,缓缓地点着头,沉吟道:“是与山林一起焚烧了么……这么烈的性子……” 说着说着,目光又回到苏亦梨脸上,语气平和地问道:“他们说什么语言?” “与岩州话差不多,说得慢一些便能听懂。”苏亦梨不明所以,微微地低下头,垂下眼帘,谨慎地回答。 实则因为刀家村经常往来北摩,语言更偏向北摩话。高宴也与他们对过话,苏亦梨不能确定高宴的心思,只得如此回答,以免给自己留下隐患。 齐松坚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打转,又问道:“你在那山里呆了一年,觉得他们是那种为了一件事便可以豁出性命同归于尽、不讲道理的野人么?” 苏亦梨的心跳停了一下。 齐松坚用“同归于尽”四个字,显然不是说刀家村人和山林同归于尽。高宴没有向他说什么,自己更是一字没提高宴对刀家村的逼迫,他却好像洞悉了中间的过程,正在向自己求证。 感觉几道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有苏秉承的、有苏亦安的,还有高宴的,更有那些她连名字和脸都无法对应上的大臣的,他们一定也发现了这个问题的陷阱。 “自我被他们救起后,他们从未带我去过山上,我也是去年年底才能勉强与他们对话,得知他们以铸刀为生。他们对铸刀的手艺很是宝贝,不仅外人不得进山,便是女子也不准上山,性情确实偏激。”慎之又慎,苏亦梨答道。 既然已经烧了山,自己与刀勤的计划就要继续,“刀家村人被烧死在山上”,是他们商量一致的结果。好在高宴与刀家村人接触不多,在这点上,苏亦梨可放心编排。 “他们有多少人?”齐松坚问。 “男子没有完全见过,女子妇人和孩童不多,只有三十几人。”苏亦梨缓缓地答道。 明知高宴知晓自己说谎,苏亦梨还是决定这样回答。高宴要的是锯齿山上的矿藏,至于刀家村人的死活,他并不是很在意。 高宴闻言,眉头瞬间动了一下,齐松坚的眼角余光留意到了这个微妙的表情。 “这一点人口,性情又偏激,倒是容易作出决绝之事来。”仍旧注视着苏亦梨,齐松坚了然道,“只是可惜了他们那一身本事。” “臣相信咱们的匠人只要有趁手的材料,也会铸造出更加锋利的兵器。”高宴立即说道。 正如苏亦梨所想,高宴敢于事前准备火烧锯齿山,为的只是矿藏。他坚信锯齿山上的矿藏绝不是只有铁矿那样简单,没有铸造师,只会一时铸造不出锋利的兵器,但有矿藏,今后就一定能铸造出锋利的兵器。 而且,苏亦梨与那些人关系不一般,甚至可以代表他们与自己谈判,很可能她藏着什么秘密。 既然他们是未婚夫妻,关系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不如暂且顺着她,慢慢套出秘密,对自己总归没有坏处。 “臣愿随勘测师去锯齿山实地勘测。”苏亦安也主动“请缨”。 龙溪谷中大难不死,后续也是借了谷中大火才博得一个忍辱负重的美名,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苏亦安心里清楚。 没有真正的建树,被俘虏和遭受折磨令苏亦安觉得耻辱,更是个失败者,急需证明自己的能力。 “必要时,臣愿做苏平准的扈从,保证苏平准和勘测师等一行人的安全。”高宴再次补充道,几乎难掩他的迫切之情。 齐松坚看着苏亦安和高宴,脸上的笑容逐渐明显,最终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招了招,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笑道:“咱们祁国发现的矿藏确实不多,但也不是缺了那锯齿山便不可。你们一个刚刚养好伤势,一个还要辅助秦将军守关,还是要以本职为重。” “那锯齿山已然焚烧,如今入了夏,天气燥热得紧,还不知火势蔓延如何,需要岩州回报消息后再做区处,不急不急。” 话锋一转,齐松坚的目光在高宴和苏亦梨身上转来转去,眼中皆是欣慰和满意,笑得越发爽朗,说道:“两年前我亲点的鸳鸯,这会儿终于聚齐了,更是都立了功勋,还不赶紧奉命成婚,更待何时。” 听话听音,虽然齐松坚褒奖了高宴和苏亦梨,却无视了高宴献出的“锯齿山”,站在了反对高宴“开销大”的臣子一边,算是不偏不倚,处置公道,任谁也无法再提出异议。 早朝在定下高宴与苏亦梨的婚期后,结束。 齐松坚离开前,悄悄地瞥了一眼仍然低着头、作出恭谨之态的苏亦梨,将所有的疑问压了下去。 这个姑娘没说几句真话。 高宴直到今日才说出锯齿山的存在,显然是为邀功,却因为不了解矿藏的具体勘采过程,而被其他不愿多出精力、物力和人力的臣子们暗中反对。 此子姓高,作战手段高,心气高,志气也高,野心大,只是还欠缺经验,假以时日,必是祁国柱梁。 苏秉承虽与高宴站在一边,却又聪明地保持距离,不紧密附和,以免引起其他人的排斥。 这位大司农十分知道分寸,虽然过于圆滑,但到底是为祁国做实事,为自己分担国事。 尤其其长子苏亦安在卧虎关和屏溪关的两次大战中都发挥了作用,对于众人皆陌生的锯齿山更是张口便说出大概,着实胸有大志,值得重用。 这是齐松坚将苏亦梨指婚给高宴的目的——为他尽心尽力做事的人,他便给他们一些互相倚靠的好处。 但是,齐松坚并不想多做武力之争,穷兵黩武不是他的性格。他更希望祁国能安安稳稳地增加人口,扩大耕地,这样才是真正的壮大。所以,他打散了高宴的算盘,继续自己的盘算。 苏亦梨撒谎,是为了谁? 锯齿山的火,是高宴放的,旨在逼出山中之人,交出铸造工艺,却不料那些人骨子倔强,宁死不屈。 苏亦梨是在为高宴的失误做掩饰么? 倘若女人孩子不过三十几人,锯齿山那群人的人口至多也就百多人。这样一小撮人在山中维持生计都很困难,即便能铸造出世上最锋利的兵器,又是如何传出去被高宴知道的? 高宴为了功劳绝不会说谎,所以,苏亦梨故意隐瞒了这些人的真正人数。 既然他们人数多,便不会决绝地任自己烧死在山中而不自救。 高宴要的就是他们的妥协出逃,却没有看到他们出逃,所以,他们藏了起来。 山火一起,遮天蔽日,不被烧死也会被浓烟呛死,所以,他们早有藏身之地。 苏亦梨既然隐瞒他们的真实人数,与他们的关系便必然亲密,所以,她知道更多的秘密,只是,不愿说。 只怕,高宴也不知道苏亦梨掌握了多少秘密,所以在这朝堂之上,还有些逼迫的小心思。然而,苏亦梨仍旧没有说出高宴想知道的信息。 如此想来,苏亦梨撒谎,为的是锯齿山的那些人。 作为大司农的女儿,苏亦梨应该知道矿藏的珍贵,但她却选择帮助那些山野之人隐瞒,是重情义,还是另有隐情? 齐松坚没有继续思考这个问题,盲目推测会产生错误,于事无益。 那些人说着祁国的方言,祖上一定是祁国人。锋利的兵器没有流入弱小的北摩和骊戎,可见,他们没有将北摩或骊戎视为母国,所以,他们的存在于祁国来说,暂时是安全的。 逼得太紧,反而适得其反。 如今苏亦梨即将嫁给高宴,两人磨合之后,秘密总归会吐露出来。即便苏亦梨不愿说,夫妻二人朝夕相处,凭高宴的手段,也总会发现她的异样,并进而探查。 与其大费周章地去派人去勘测、开采,开销不菲,不若等苏亦梨臣服了高宴,或高宴查出更多秘密,想方设法让锯齿山的人为祁国做事,岂非更加事半功倍。 坐在回宫的步辇中,齐松坚再次以手指支起左脸,回想方才苏亦梨的表现,竟有些心猿意马。 这姑娘的容貌,令人心动。 而她的经历,又令他有些着迷。 在骊戎蛮人的虎狼之窝里算计对方,看似毫无胜算,却偏偏一举成功,又与一群掌握精致铸造工艺的野人关系匪浅,甚至为了那些人敢于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面不改色地撒谎,她到底用了怎样的手段,才会在骊戎军营处处从容,全身而退。 若她安分,收在自己身边,平日里聊天解闷,倒是最佳人选。 哎,哪里知道苏秉承竟生了这么一个宝贝,便宜了高宴那小子,且看他有什么本事收服苏亦梨吧。 www.d884.icu。m.d884.icu 第56章 奉旨成婚(七) 高宴在都城只住了半个月,便又匆匆赶回屏溪关。 这一回,他不是以卧虎关支援屏溪关的卫将军身份帮助戍守屏溪关,而是以屏溪关守关副将的身份返回屏溪关。 几天前,御史中丞商云通过绣衣御史的调查,确认秦其叔在戍守屏溪关期间与土匪勾结,暗中将军粮送与土匪,豢养这些土匪,且纵容土匪抢劫盘剥客旅商贩,以此牟利。 国君齐松坚震怒,下令查办秦其叔。 屏溪关正在重建,更是祁国西面的屏障,不容有失,高宴本就带兵支援屏溪关,对屏溪关最为熟悉,是以这份重任便落在了他的肩上。 临行前,高宴本要带苏亦梨同行,但苏亦梨生了病,难以支撑长途跋涉,无法成行。 高宴常年驻守关隘,国君赏他的宅子并没有几个仆人,他一走,宅子更显冷清。 曲氏虽然是苏亦梨亲母,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想要去高府照顾苏亦梨,又恐有人说闲话,以为高宴怠慢了妻子,不得已,只在高宴离去的七天后去了一次。 四层的食盒,满满当当地塞满了苏亦梨最爱吃的糕点,重得几乎快要提不动。但曲氏仍是咬着牙,装作拎着平常小食的模样,一步一步,缓缓地走进了苏亦梨的房间,好半晌,无力的右臂和右手才恢复一点力气。 看着母亲为自己劳心伤神,苏亦梨一边为曲氏揉着手臂,一边悄悄红了眼眶。 她无法说明,得病只是托词。 高宴在人前对她礼敬有加,床笫之间却带着明显的折磨。苏亦梨抗争过,然而她面对的是一个年轻精壮的武人,哪里能反抗得了。 是以,苏亦梨以身体有恙为由,留在了高府。 “这里还有什么使不惯的,要用家里的,和娘说,下次我给你带来。”曲氏看着仍旧消瘦的苏亦梨,心里心疼,嘴上柔声细语地说着。 苏亦梨轻轻吸了吸鼻子,双手搂住曲氏的腰身,将头埋在她怀里,撒娇似地说道:“这里没有娘,能带来么。” 曲氏眼神一暗,盯着女儿的头顶,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着,微微苦笑着宠溺道:“都是嫁了人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被这府里的仆人听到,会笑话的。” “嫁了人就不能和娘生活在一起,到底是哪个无良无心之辈说的,害得我娘数落我。”苏亦梨的头在曲氏怀里拱了拱,佯作埋怨道。 “小猫小狗大了都要自立门户,和你有什么不同。”曲氏笑着揉了揉苏亦梨的脑袋,说道。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想到一窝猫狗母子同在的安逸,苏亦梨只放下了片刻的对儿女的思念又重新占据心头。 合眼将眼泪禁闭在眼帘之中,苏亦梨双手用力拥抱住曲氏的腰身,似是不满一般,埋头闷闷地说道:“有啊,我比它们厉害。” “是是是,我的梨儿长大了,聪明得紧。”曲氏敷衍着附和,话锋一转,却又缓缓说道:“长大了,该知道权衡轻重,切不要再卷进属于男人的战场里。” “您……什么意思?”直觉曲氏意有所指,苏亦梨不舍地离开曲氏的怀抱,抬头看着曲氏的双眼,问道。 曲氏的眼瞳中清晰地印着苏亦梨疑问的神情,心中挣扎片刻,才轻声说道:“前日,我无意间听到了大人和安公子的对话。” 曲氏不是好事之人,苏亦梨知道,这对话必然关系到自己,所以她才会发出感慨。 没有追问,苏亦梨静静地等着母亲继续。 “他们说,你知道一座山的秘密,却故意有所隐瞒,是另有主意。” 苏亦梨有些惊讶,原来自己的伪装如此失败,竟被他们看穿了。 “他们还说了什么?” 曲氏摇了摇头,低声答道:“只说希望你不会与骊戎人还有理不清的瓜葛。” “为什么这么说?苏亦安说过什么?”苏亦梨皱眉。 “你怎能这么称呼……” 苏亦梨打断了曲氏的诧异,“娘,快说,他可有说过关于我的事。” 她担心,苏亦安会对自己的事添油加醋地乱说一气。 曲氏低下头,避开了苏亦梨急切的目光,小声答道:“我只是前日听了几句,以前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顿了一下,曲氏抿了抿嘴唇,仿佛下定决心似地,突然抬眼盯住苏亦梨的双眼,问道:“梨儿,你在那蛮人的山谷里,没有……没有……” 没有吃亏吧——然而,曲氏没勇气问出来,一来担心这个问题会刺激女儿,二来,她也不敢听到答案。 苏亦梨看着犹豫又紧张的母亲,心头冰凉又刺痛。 苏亦安曾说过什么已不重要,他们在意什么已昭然若揭。 他们在意自己的清白,或者说,不仅仅只是清白,还有与蛮人有过密切接触之后的立场。 见苏亦梨脸色沉了下来,曲氏心底也凉了半截。 苏亦安回到都城后,只说苏亦梨落入蛮人之手后曾舍命抗争,赫连宗英敬她坚贞英勇,将垂死的她救了下来。 苏亦梨就此开始佯作被感动,渐渐博得赫连宗英的信任,这才能带赫野进入屏溪关,进入她一早埋下的圈套之中。 但是,对于苏亦梨具体如何博得赫连宗英的信任,苏亦安却推说自己被囚禁在山洞中,能得知的消息不多,没有细说。 一个小女子,身受重伤,躺在敌人的营帐之中,军中无女医,会发生什么,不问可知。 苏亦梨“牺牲”的这一年间,赵好儿时常质疑她的清白,并以此来嘲笑和轻视曲氏。苏秉承每每在听到赵好儿的言辞后,都会严厉斥责,维护这个他从不疼爱的女儿的名誉。 曲氏知道苏秉承是为了保护苏家的颜面,但听得多了,便也相信了苏亦梨一定还是清白之身。 直到她偷听到苏秉承和苏亦安的对话,才意识到那父子二人原来也没有相信过苏亦梨的清白,自己这一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鼓足了勇气,曲氏才问出这个问题。 然而,平素里被苏亦邦和苏亦姜冤枉,一定要据理力争的苏亦梨,面对这个问题,竟然沉默了…… 想到苏亦梨可能的遭遇,曲氏身体暗暗打着颤,颤抖着嘴唇嗫嚅:“梨儿……你……” 苏亦梨坐直了身体,淡淡地说道:“我很好,什么都没有发生。” 曲氏怔怔地看着变得冷淡、甚至有些疏离的苏亦梨,片刻,怯怯地问道:“关于那座山,你真的隐瞒了一些秘密么?” 苏亦梨眼睛转向一边,避开曲氏探寻的目光,答道:“该说的都在国君面前说了,没什么秘密。” “只是该说的?”曲氏追问。 她虽然性情温和恬淡,却不是蠢钝之人。 “是不是一定要我再编造出一些假话来,你们才相信我说出了全部事实?”苏亦梨蹙眉,露出受伤却又不甘的表情。 曲氏了解自己的女儿,越是对她质疑,她便越是执拗地坚持己见,哪怕她的坚持会伤害到自己,也绝不示弱。 但是,眼前的事关系重大,若她铁了心要与所有人做对,后果不敢想象。 “梨儿,什么矿藏,兵器,战场,那些都是男人的事,咱们不要参与,安安心心地做好妻子的本分,为高家传宗接代,好不好?”曲氏语重心长地劝告。 传宗接代? 苏亦梨突然想笑。 这个词已许久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如今想来,她生下的一双儿女是不是也是为赫野家传宗接代? 好在,赫野从没有这样说过。 呵! 女人,活着的最终目的就是为嫁了的那个男人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为别人?! 可曾想过为自己! 看着曲氏,苏亦梨的眼神忽然有些悲悯。 女人,为什么让自己活得这么悲哀。不等亲身尝试,便给自己一个“弱小”的断言,仿佛只能依附在男人——父亲,丈夫,儿子——的庇护之下,才能有生存的机会。 毫无自尊可言。 咬了咬牙,苏亦梨正要反驳,不知怎么,脑海中便跳出了李荁的脸。 在龙溪谷中,李荁始终被困在赫连宗英的山洞中,苏亦梨几次见过她,担心地询问她的处境,她竟然每次都能笑着回答:“只要不顶撞他,顺从他,他又怎么会知道我内心是否在咒骂他、算计他呢?小梨,我会等着你好起来,等着你带他去屏溪关,等着你将他们埋在屏溪关。” 自己内心坚持的想法,很多时候并不需要表达出来,甚至,表达出来并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还不如就放在心里,更为稳妥。 霎那间,苏亦梨迫切想要纠正母亲错误认知的言辞被她咽回肚子里,只是敷衍地笑了笑,柔声戏谑道:“我这不是安安静静地呆在府里么,娘你还想让我怎样?随夫出征,鞍前马后地照顾高将军么?” 曲氏看得出苏亦梨的言不由衷,几番欲言又止,最终拉住苏亦梨的手,双手疼爱地将那双并不细嫩的手拢在手心里,垂着眼帘说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我以后多找些时间来陪陪你。” 苏亦梨皱了皱眉,忽然想到母亲的“这样最好”四个字不论是用来回答她的前一句话还是后一句话,都无不可,蠢蠢欲动的内心竟有些想笑。 然而,第二次找到借口再次看望苏亦梨的曲氏便扑了空。 七月二十,苏亦梨虽没有“随夫出征”,却以探望高宴为由,离开都城,重新沿着她回都城的路,绕道赶往屏溪关。 www.d884.icu。m.d884.icu 第57章 最难琢磨之物(一) 屏溪关只是表面的目的地,苏亦梨真正的意图是返回锯齿山,确定刀家村人和自己儿子的安危。 此行,只有她一人,没和任何人打招呼。 八月下旬,扮成男装的苏亦梨到了磨石县。 这里是岩州最西面的一个县,再向西便没有村落。此地向南走五里,有一个埠头,苏亦梨打算在埠头租条船,直接沿水路赶去锯齿山。 一路走到这里,苏亦梨见识到了蝗灾的严重性。无数灾民背井离乡,只为能寻一个活下去的路子。 若不是这磨石县被群山包围,那些灾民实在无力翻山,只怕这没有受蝗虫侵扰的小小县城会成为灾民的聚集地。 磨石县之所以没有受到蝗灾,一来是西边起了大片山火,逼得大量蝗虫改道。二来因种植的大量冬麦早在五月便已收割,少量穿过山火的蝗虫没有祸害到庄稼。且县外的磨石河盛产鱼虾,才不至于像其他村县一样饥民遍地。 快傍晚时,苏亦梨终于到了埠头。 磨石河是岩州最西边唯一一条水道,百姓的生计全仗着这条河,晚间正是收网上岸的忙碌时刻,小船挨挨挤挤,数量不少,其中以渔船为多,商船只有几条。 听闻她要去的地方远在西面的荒无人烟之处,船家接连拒绝她的租船要求,眼看着天色将黑,苏亦梨仍没有租到船,不得不先停下来,找个地方落脚。 正要与上岸的渔家搭讪,忽然便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的哨声,紧接着,还在河上的渔家大呼小叫起来: “来了!又来了!快准备!” “快操家伙!快!” “从东面过来的!” “小心!鱼!” 河里的人抄起了鱼叉,岸上的人则快速地用草席将鱼篓盖住,如同防贼一般! 岸上同时大乱! 苏亦梨顺着众人的叫喊声和奔跑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夕阳最后一点余晖照着的东面低空划过一个巨大的黑影,箭一般掠向河中一条渔船。 那渔家挥舞着鱼叉大声叱咤,紧紧护着腿边一个大鱼篓。 然而,那黑影到了他近前忽地缩小数倍,竟钻过他鱼叉挥舞的间隙,稳稳地落在鱼篓之上。 等那渔家收回鱼叉刺向鱼篓时,黑影已再次变大,将鱼篓整个提起,飞向空中。 整个过程,速度之快,如同电光石火。 鱼篓在半空倾斜着,原本一大半的鱼噼里啪啦重新掉进河里,剩下四成左右,被黑影带走了。 岸上诸人破口大骂,不少人沿着河岸继续追逐,用石子投掷,似乎想抓住那偷鱼的黑影,奈何对方飞得太快,转眼就只剩一个黑点,如何能追上。 苏亦梨看得清楚,那黑影是一只个头很大的鹰,翼展足有六尺余。 这里的人显然也知道那是什么,所以在徒劳无功的反击后,只剩下愤愤不平的咒骂,却无可奈何。 鹰虽吃鱼,却绝不会这么熟练地偷盗装了鱼的鱼篓,所以,这鹰是被人驯养的。 苏亦梨拦住一人仔细询问,才知这鹰来了此地已有月余,隔三差五便来抢鱼,着实令人气愤。 虽是见着了这出奇的一幕,苏亦梨对鹰的来历和主人十分好奇,但她心里更急着去见儿子,只得当成一点见闻,便继续为自己寻落脚地。 忽然,身边走过一个带着斗笠,穿着破衣烂衫,光着脚的人,在与她擦肩时,悄悄对她说道:“苏姑娘,你被人跟踪了,小心。” 苏亦梨倏地呆住! 这人的声音好耳熟! 是自己认识的人。 暗暗盯着那个与自己悄声说话,背着小竹筐的瘦削之人,心念一闪,苏亦梨认出了他! 不敢露出破绽,苏亦梨只呆立了一下,便又装作寻找落脚地的模样,疾走两步追上去,故意搭讪道:“朋友,我因急事赶路错过宿头,可方便收留我一晚?” 那人鼻子轻哼一声,忍住笑意,抬臂指向东方,低声道:“向东直行五里,有一棵歪脖树,我在树下等你,甩掉尾巴再来。” 苏亦梨假意嗯嗯呀呀地点头,最后道:“多谢,太远了,我希望能就近落脚,打扰。” 两人彻底分开。 在河边兜兜转转,苏亦梨开始暗中观察周遭所有人,判断是哪些欺她孤身的贼人在打她的主意,果然被她看到了两个贼头贼脑、不停偷瞄自己的中年男人。 心中一旦有底,苏亦梨便不再迷茫。 待到天色黑尽,苏亦梨混在最后一群背着鱼篓回家的渔民之中,折返一段路程后,趁人不备便拐进了路边的荒草之中。 因为天黑,又有些距离,渔民们误以为男装的苏亦梨去小解,并没有在意,一边议论着抢鱼篓的老鹰,一边继续向前。 最后,苏亦梨看到了那两个行迹鬼祟之人仍旧缀在他们之后,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提前藏起。 从那两人的衣着来看,全然不是这里的渔民,也不像磨石县里的百姓。自己一身男装,又没有带什么打眼之物,不知为什么会被那两人盯上。 百思不得其解,在草丛里藏了许久,确认路上已再无归家的行人,苏亦梨才谨慎地回到路上,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周遭的一切杂音,迅速返回河边,沿河岸向东边赶去。 虽然天色极暗,但眼前的歪脖树横伸出来的粗大支杆着实打眼,而在树下,不时有“啪”“啪”手掌拍在肉上的声音传来,间杂着慢悠悠的感叹:“虽然你们饿,但也不要只叮咬我一人呀。” 苏亦梨闻言,嘴角带着隐隐笑意,小声道:“姜大哥,是你么?” 那人立即站直了身体,憨笑道:“苏姑娘,好久不见,你竟然还能认出我。” 此人正是姜小年。苏亦梨与李荁的那车防龟油,便是从他手里买的。 “这话该是我说,我这样打扮姜大哥还认得出我,多谢记着。着实对不住姜大哥,你若不出声,我当真没认出来。”苏亦梨歉然道。 紧赶了两步上,从腰间扯出一个荷包,递给姜小年,“这个是放了艾草的荷包,可防蚊虫叮咬。为了甩掉尾巴用了一些时间了,害你受罪了。” “你用吧,我被咬习惯了。”姜小年怔了一下,连忙拒绝。 “你拿着,我做了好几个备用呢。”苏亦梨将荷包塞到姜小年手中。 “这个……谢谢。”姜小年有些腼腆地握着荷包,结巴道。 “你在哪里落脚?”苏亦梨在磨石县城里询问灾情,来到河边后又折腾着甩掉跟踪者,确实累了,没什么心情调侃姜小年,直接了当地问道。 “在前面的一个山谷里。”姜小年遥指东南,答完之后陷入沉默。 苏亦梨看出姜小年对邀请自己一同前往有些犹豫,但她已无处可去,只得主动道:“姜大哥,我不知那些跟踪我的人意欲何为,可否收留我一晚?” 姜小年欲言又止片刻,似是经过了仔细的思考,才说道:“走吧。” 自姜小年提醒她被跟踪,苏亦梨便知道姜小年早已认出自己,从他此番话来推断,似乎认出她的时间比自己推断的更早。 “你的竹筐,我来背吧。”苏亦梨伸手便搭到姜小年背后的竹筐上,想要取下来。 方才她已看出,姜小年走路时右腿微跛,似是有伤在身。 “不用不用,不沉。”姜小年连连闪躲拒绝,憨憨地说道:“被我家草儿看到了,会骂我的。” “草儿是……” “我家小妹。”姜小年笑道。 即便黑得只能看得清外形,苏亦梨还是从姜小年的语气中听到了一丝淡淡的苦味。 “她又不在,你担心什么,快些前面带路吧。”苏亦梨道。 “她……在。”姜小年犹豫了一下,声音突然低了一下。 见姜小年欲言又止,心事重重,苏亦梨正要询问,却听姜小年道:“走吧,她也在等我回去。” 说罢迈开伤腿,快速朝前面走去。 苏亦梨听出他声音有异,重新琢磨一下姜小年的话,猜测这“小妹”的身份多半不是至亲妹妹,而是爱人。 自己这一去,似乎会打扰他们的生活。但是,她现在别无选择,只得装作不明白,径直跟着他的脚步,走向茫茫黑夜之中。 山谷不远,但路有些难走,两人走了半个时辰才进入山谷。 听着周遭的虫鸣兽叫,苏亦梨忽然觉得这地方亲切又熟悉——去年她与赫野在山中生活的记忆又重新复苏,在脑海里不停翻滚,难以遏止。 忽然一声长长的狼嚎自山谷深处传来,将苏亦梨分散的精神重新拉回到现实。 “这里有村子?”苏亦梨问。 “没有,就我和草儿。”走得快,姜小年微微有些气喘。 “你们,不怕狼么?”狼群留给苏亦梨的记忆太过深刻,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出乎意料的,姜小年嘿嘿一笑,答道:“不怕,不怕,巴不得能到我们眼前呢。” 苏亦梨歪了歪头,看着前面几乎难以辨认轮廓的黑影,满肚子疑惑。 “前面,就快到了。”姜小年忽然扬臂一指,说道。 苏亦梨根本看不到是什么方向,只觉得姜小年的步子越来越快,自己亦步亦趋紧跟着,走了一箭地左右,果然看到眼前出现一片暗黄的微弱光芒,这光芒苏亦梨再熟悉不过——山洞里的火光。 “苏姑娘,一会儿进了山洞你听我的话,我叫你屏住呼吸,你便屏住呼吸跟我走,我不说停,你千万不要呼吸。”姜小年突然站定,郑重其事地嘱咐道。 “怎么?有什么……” “野兽在附近”五个字还没有说完,姜小年已摇头道:“若非见你一人被跟踪,可能出了麻烦,我也不敢将你带到这里。只是这里……哎……苏姑娘,你帮我过,请相信我绝不会害你。” “姜大哥,我自然相信你的。”一路上苏亦梨便看出姜小年有心事,但她早在两年前便觉得姜小年是个老实巴交的好人,从未怀疑过他的言行。 “好,我们走吧。”姜小年长叹一声,继续赶路。 再走百步,他们已经到了山洞口。 一股浓重的鱼腥味扑面而来。 “姜小年!胆子大了呀,这么晚回来不说,还带了人?这里的人都什么样你不清楚么?”山洞里突然传来中气不足却气咻咻的指责声。 www.d884.icu。m.d884.ic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