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抄家流放,飒爽嫡女在边关盖大楼!》 第1章 全家流放宁古塔 冷。 刺入骨髓的冷。 像是整个人被浸在冰河里泡了三天三夜,连骨头缝都透着一股子绝望的寒气。 沈桃桃意识回笼的那一瞬,脑子里盘旋的最后一个念头还带着社畜加班的麻木——图纸还没改完。 紧接着,胃里传来一阵熟悉的、抽搐般的剧痛。 饿得火烧火燎。 她悲愤地想,又忘了点外卖?这下真成饿死鬼了。 就在这饿与冷的双重地狱夹击之下,她猛地睁开了眼。 没有电脑屏幕刺眼的白光,也没有堆满图纸的办公桌。 入眼是灰沉沉、仿佛随时要塌下来的天空。 鹅毛大的雪片,被尖啸的北风卷着,像无数把小刀子,劈头盖脸地往人身上砸。 沈桃桃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她蜷缩在一个地方,不是出租屋温暖的沙发,更不是办公室的旋转椅。 身下是硬邦邦、凹凸不平的木头板子,硌得浑身骨头疼。 木头板子……还在晃动。 吱呀吱呀,声音干涩又绝望,像垂死病人的呻吟。 囚车。 这两个字眼,带着一股混杂着铁锈和苦寒的霉味,狠狠地撞进了沈桃桃的脑海。 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一个二十一世纪遵纪守法的社畜,顶天抱怨几句“这破班一天也上不下去了”,怎么就上囚车了? 她下意识想动一动,胳膊腿却僵得像生了锈的零件,稍微一动就牵扯着刺骨的寒意和难以言喻的酸痛。 目光艰难地扫过四周。 视线所及,都是和她一样挤在狭窄囚车里的人。 几个人缩成一小团,紧紧依偎着,用彼此的身体艰难地抗衡着这酷寒和行进的颠簸。 离她最近的是个中年妇人,穿着一件脏污得看不出颜色的薄棉袄,头发散乱,脸色灰败,嘴唇冻得发青,干裂出血口子。 一双眼却紧紧地盯在她身上,浑浊的瞳孔里盛满了担忧。 “桃……桃儿?”妇人声音嘶哑,像破风箱,带着浓重的哭腔,“冷坏了吧?再忍忍,再忍忍,啊?” 就在妇人颤巍巍出声的同时,沈桃桃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 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伴随着剧烈的刺痛,山呼海啸般涌了进来! 工部……老实巴交的父亲……被诬陷贪墨河道工程款……抄家……流放宁古塔……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去了就是死地…… “呃……”沈桃桃低低痛哼一声,本能地用手捂住炸裂的太阳穴。 “桃桃!”另一个更靠近风口位置的男人立刻紧张地转过头,他体格似乎原本很壮实,但此刻也瘦脱了形,胡子拉碴,脸上同样刻着冻伤和疲惫。 他努力地把自己的背挺得更直,宽大的肩膀尽可能挡住从囚车缝隙里疯狂灌进来的寒风,“忍忍,别怕,大哥给你挡着风!” 这简单的一句话,像是带着灼热的温度,瞬间烫醒了沈桃桃。 她猛地抬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这张张写满绝望却依然向她传递着关切的陌生脸庞。 和原主记忆中的面容一一重合! 这是她的家人,父亲沈厚朴,母亲何氏,大哥沈大山,二哥沈小川,还有二嫂。 他们全都在这里,在这地狱般的流放路上,在这奔向死地的囚车中。 冰冷的现实比囚车外的风雪更凶猛地砸在脸上。 她沈桃桃,现代建筑学院卷生卷死的土木狗,熬夜改图肝方案,最终猝死在工位上。 结果穿了! 穿成了同名同姓的罪臣之女,开局就是全家流放宁古塔! 这他妈是双重绝杀啊! “桃……”旁边的何氏见她眼神怔忪,愈发心焦,哆嗦着手伸进自己怀里最深处,摸索了好一阵,掏出一小块颜色可疑、看不出原材料的硬邦邦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掰下仅剩的一半……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一小点。 旁边的沈小川和二嫂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眼神里却没有贪婪,只有担忧。 何氏几乎是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把那一小丁点东西强塞进了沈桃桃冰冷干裂的唇缝里。 “桃儿,快,含着……快含含……是娘不好,娘没能耐……就剩这点糠饼了……”何氏的声音破碎,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迅速被寒风吹成了冰晶,“能顶一小会儿……别睡过去,啊?跟娘说句话,别睡……”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陈年腐谷和泥沙的粗粝感,在沈桃桃嘴里弥漫开。 像刀片刮着喉咙往下拉,噎得她胸腔生疼。 胃部的饥饿感因为这微不足道的刺激,反而更加疯狂地叫嚣起来。 但这是……他们仅剩的粮食了。?? 沈桃桃心下暗沉,转过头,看向囚车的另一角,角落里那个蜷缩着的、干瘦苍老的男人。 那是她穿后的爹,沈厚朴。 他裹着几乎不能称为棉衣的破絮,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在压抑地抖动。 他不敢抬头看任何人,尤其不敢看被自己连累至此的女儿,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死气沉沉,连呼啸的风雪似乎都凝固了一瞬。 “爹……”沈桃桃下意识地喊出了口,带着点刚穿过来的茫然沙哑。 沈厚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像一只缩紧的、等死的老兽。 这反应像一把铁锤,猛地砸在了沈桃桃被冰冻的心脏上。 看着这个无声自责要哭晕过去的爹!看着这个把最后一点救命粮省给自己的娘! 再看着那个明明冻得快扛不住了,还像座山一样固执地堵在风口挡风的大哥! 还有挤在旁边尽力分担着寒风、眼神满是忧色的二哥二嫂! 他们都在地狱里,自顾不暇,却本能在护着她这个最小的“幺妹儿”! 一股混着愤怒、委屈、不甘和强大求生欲的磅礴力量,骤然从沈桃桃五脏六腑深处炸开! 像点爆了一座积蓄已久的火山! 不行!? 绝对不行! 这饿死鬼的地狱别想再收了她!还有她这一家子! 沈桃桃猛地张开嘴,试图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来压住胸腔里那团爆裂的火焰,结果却呛了一大口裹挟着冰碴子的寒风,冰冷的雪粒子灌进气管,呛得她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瞬间糊了一脸。 “桃儿!”“小妹!”好几双手同时惊慌失措地伸过来,要拍她的背。 沈桃桃挥开他们的手,咳得弯下了腰,额头狠狠抵在冰冷的囚车栏杆上。 粗粝的木茬刺着皮肤,冰冷的触感和痛感,反而让她脑中如同拨云见日般瞬间一片清明! 宁古塔——这不是她在现代长大的故乡么! 不过她出生的时候,宁古塔已经是富饶的北大仓了——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 地大物博,就算现在还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她也能,一定能让这里金色麦浪翻成海。 想到这里,沈桃桃的眼神骤然变了。 她抬起头,脸上还糊着冰碴和眼泪,嘴角却扯开一个近乎凶狠的弧度,牙关紧咬,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就不信,她这个卷遍图纸堆的土木狂魔,搞不定一个宁古塔。 她沈桃桃发誓,一定要亲手刨出一块热炕头,让全家吃上热乎饭。 “爹、娘、大哥、二哥、嫂子……”沈桃桃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桌面,却带着一股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蛮横劲儿,“都靠近些,咱们的好日子马上来了!” 第2章 娘的桃儿是大福星 风雪像是被冻硬的布匹,死死裹着人,连喘气都带着冰渣子味儿。 囚车终于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停下,这一停还不知道要多久。 押解差役缩着脖子,骂骂咧咧钻进了临时搭起的破皮毡子里烤火。 留给他们的“歇脚地”,就一片光秃秃挂着冰棱子的林子空地。 沈家老小互相搀扶着滚下囚车。 踩到雪地那一下,沈桃桃腿一软,眼前发黑,胃里那点糠饼早就化得渣都不剩。 她咬着牙硬挺着没栽倒。她摔不起,这一家子也都摔不起。 寒风卷过雪皮子,抽得人脸生疼。 何氏赶紧把沈桃桃紧紧裹住自己脏污的棉袍里,可那棉袍薄得跟纸似的,抖得像风中枯叶。 “桃儿……靠着娘……”何氏自己的牙齿都在咯咯打架。 沈大山默默挪过来,堵在了风口方向,把女眷圈在自己和沈小川还有父亲组成的三角里。 沈桃桃被娘搂着,靠着大哥和二哥硬邦邦却努力给她挡风的背脊,眼泪差点又涌出来。 她不能哭,眼泪在脸上立刻就能冻成冰溜子。 她盯着脚下这片被踩实的冰雪地面,脑子里飞快地过筛子。 黑土地,北大荒,高纬,钻木取火。 塔头墩子!塔头墩子在哪? 像溺水的人抓救命稻草,沈桃桃猛地推开母亲的手,那力道把何氏吓了一跳。 她几乎是扑跪到雪地上,双手像疯了一样开始刨那厚厚的积雪。 冰冷刺骨的感觉瞬间钻进指缝,她像感觉不到。 “桃儿,你干啥?快别……冻坏了手……”何氏惊呼着想拉她。 “小妹!使不得!”沈大山也急了,想扯她。 “别管我!”沈桃桃头也没抬,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爹!大哥二哥!有尖点的树枝没?木棍也行!快!” 她的动作太突兀也太急切,甚至有点疯魔。 但此刻的沈家人,哪还顾得上去想她行为是否“怪异”。 他们脑子里就只剩一个念头:糟了!小妹这罪遭得魔障了! 沈父那死气沉沉的眼里也终于露出了惊恐,抖着手从囚车板缝里抠出一截指头粗的断木,又慌又急地递过去:“桃……桃儿,爹没用……爹对不住你……” 那语气,仿佛女儿疯了都是他这个爹逼的。 “小妹!你歇着!要挖啥你指!哥给你挖!”沈大山眼都红了,劈手夺过沈父手里的短木棍,直接跪在沈桃桃旁边,看都不看就往雪地里狠狠扎下去! 沈小川也扑过来:“对!小妹你说话!哥力气大!你别动手!” 沈桃桃根本没空解释。 她拨开沈大山扎出来的松散的雪沫子,露出下面黑褐色的冻土。 她指尖用力抠进去一点表皮,指甲劈了,但她毫不在意,手指在里面迅速摸索,直到摸到一截草根子一样的东西。 “就是这玩意儿!”沈桃桃眼睛瞬间亮了,声音带着一种抓到救命符的尖利兴奋,“挖!挖这个‘墩子’底下!快!” 沈大山一听“挖”,半点犹豫没有,抄着那截不算顺手的断木,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往那冻土里钉。 沈小川也顾不上冻手,直接上手帮忙掰开被大哥撬起的硬土块! 沈二嫂也赶紧过来扒拉碎土块! 三个人就像刨宝贝一样,对着那个被沈桃桃指出的地方疯狂输出。 冻土硬得堪比铁块,沈大山的虎口都被震裂了,血丝混着冰碴,他一声不吭。 沈小川的手指冻得通红失去知觉。 “小心点!下面!掏芯子!”沈桃桃在边上急声指挥。 很快,一小捧类似草根的的玩意被沈小川扒拉了出来。 量不多,就一小捧。 “这……”沈大山看着手里这黑乎乎的玩意儿,茫然地看向沈桃桃。 小妹要这个干啥? “干得漂亮大哥!”沈桃桃一把夺过来,小心翼翼地清理掉附着的大块泥土,露出里面深褐色像烟叶梗子似的草絮。 然后火速将旁边两个粗木棍递给手最稳的沈小川。 “二哥,钻木取火!”她把那一小团草絮按在两个木棍摩擦的地方,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 沈小川看着那团不起眼的玩意儿,再看看妹妹冻得青紫的脸,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接过木棍,蹲在稍微背风处,牙齿咬得咯吱响,全神贯注地钻木。 嚓嚓! 一小点萤火虫似的火星终于艰难地蹦出来,溅到那一点点干燥易燃的草絮上。 微弱的橘红色火苗猛地蹿跳了一下! “着了!真着了!”二嫂失声叫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 “快!大哥!爹!挡着风!快挡着!”沈桃桃几乎是吼出来的。 沈大山和沈厚朴两个男人想都没想,立刻像两堵墙一样半蹲下来,用身体死死围住了那点微弱的火焰! 大风被身体挡开,沈桃桃赶紧把手边能找到的,最细小最干的枯枝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往上凑。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枯枝,发出噼啪轻响,迅速壮大了一小圈。 一股虽然微弱但绝对真实的暖意,瞬间驱散了皮肤上刺骨的寒冷。 “老天爷……”何氏看着那团跳跃在冰冷雪地上的希望之火,嘴唇哆嗦着,想哭又想笑,最终化为死死搂住沈桃桃肩膀的动作,眼泪大颗大颗滚烫地砸在女儿冰冷的外衣上,“娘的桃儿……娘的桃儿聪明……娘……” 就在这时。 啪嗒。 一个小小的、圆滚滚的东西从头顶那棵歪脖子松树上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他后脖颈里。 “嗯?”沈小川下意识用手摸索。捻起那个被冻得冰凉却并不坚硬的玩意儿,举到眼前。 是一个还没完全成熟的松塔,能看到里面露出的松子。 “小妹!这……”沈小川赶紧把那小半拉残缺的松塔递给沈桃桃。 沈桃桃眼睛死死盯着松塔根部,那上面还残留着几个细小的齿印。 脑子瞬间联通,没冻硬还被松鼠刚刚啃过,说明这附近肯定有松鼠的藏粮洞。 沈桃桃猛地抬头,眼神像夜行狩猎的鹰隼,瞬间锁定了树干上一个被积雪覆盖了一小半,看起来并不显眼的细小树洞,也就成年人拳头大小。 “树洞!那个树洞!快!”沈桃桃激动得声音劈叉,“大哥!木棍!戳进去!别太深!” 沈大山二话不说,抄起那根木棍,对准那树洞边缘,小心翼翼地伸进去,不敢太用力,只轻轻地在里面搅了几下,一挑。 呼啦啦! 劈头盖脸掉出不少杂七杂八的小东西。 冻得微硬的松子,没啃干净的橡实,几粒红色的野山楂核,还有几个不知道啥品种的干瘪小坚果。 虽然都沾着草屑泥土,数量也不多,稀稀拉拉落在雪地上,但在一片冰天雪地的绝望里,这简直像金子一样耀眼。 “粮……粮食……”沈小川声音都发飘。 沈家所有人的眼睛瞬间都红了。 沈桃桃扑过去就扒拉,像一只终于找到宝藏的土匪:“快捡!” 一家人七手八脚,连沈父都动作利索了许多,把掉在雪里的每一点能吃的东西都飞快地捡起来,拼命聚拢。 那点微弱的火堆旁,瞬间围满了脑袋。 沈大山捡起一块石头直接砸。力道没控制好,松子连带壳子砸扁了一半,露出了里面一点点灰白的果肉。 他也不管,捡起扁掉的松子就往沈桃桃嘴里塞:“小妹给你,你先吃。” 何氏也手忙脚乱地抠着另一颗松子:“桃儿,张嘴。” 沈桃桃看着塞到嘴边的半颗沾着灰泥的松子碎粒,看着大哥砸破的手指流出的血丝蹭在上面的那一抹刺目红痕,再看父亲、二哥、二嫂笨拙却拼命剥着那一点点野粮的样子…… 那股子被暖意暂时压住的酸楚猛地撞上鼻腔,又酸又涨。 她没客气,张嘴就把那点带着泥腥和血腥味的碎粒含进嘴里。 牙用力咬下去。硬,涩,还有股子冲鼻的松油味。 但她使劲嚼,嚼碎了,生吞下去。 这微不足道带着古怪味道的东西落进胃里的一刹那。 那个空了太久,一直灼烧着的无底洞……似乎,真的被堵住了一丝缝隙。 哪怕只是一丝丝。 沈桃桃看着家人们一边强忍着吞食的欲望,一边把剥出来最多的,剥得最干净的那点松子,都颤抖着塞进她的手里…… “小妹,快吃……” “桃儿,饿坏了……” “娘对不住你……” 滚烫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砸在掌心那点沾着泥点的、比金子还珍贵的野粮上。 沈桃桃狠狠一抹脸,把泪水和所有软弱都抹掉。 她抓起一小把混合着果仁和碎末的玩意儿,用力塞进还在为她剥粮的母亲嘴里。 “娘,吃!” 不等何氏反应,她又不由分说地把手里剩下的那点,平均地塞进旁边沈大山、沈小川、二嫂的嘴里。 最后剩最少的一点点,她捏起来,强行掰开一直缩在角落的沈父的嘴巴,塞了进去。 “都吃!都给我咽下去!”沈桃桃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霸道得像是在下死命令,“一家人,饿死一个都不行,有力气才能接着挖,接着找。” 寒风依旧在吹,雪粒子打在脸上依旧生疼。 但那点来自树洞里的粮食,像一条细细的暖流,蔓延进快要冻僵的四肢百骸里。 火堆噼啪作响,映照着几张狼狈不堪却终于泛起点活人气儿的脸。 第3章 她骂我阴损大变态 风雪把脸都抽木了的时候,囚车终于在一片破败围栏的空地前停下。 宁古塔驿站。 可说好的驿站呢? 沈桃桃抬眼一瞅,心里先给眼前这“建筑”打了个叉。 泥巴糊的围墙塌了半边,几栋歪七扭八的原木屋子趴在雪地里,屋顶稀疏地盖着些茅草,像是被西北风啃得稀烂的帽子。 唯一能看出点“官方”迹象的,是中间那栋稍大点的屋门前插着的褪色旧旗。 站岗的两个兵丁抱着劣质钢刀,缩着脖子跺脚,脸冻得青紫发僵。 沈桃桃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她上辈子加起来受的罪都没这一路受的邪乎。 “犯官家眷沈氏一门,共计六口,验明正身!”押解的差役拖着尖利的调门,像铁锨刮过锅底,把一卷破破烂烂的文书递出去,“手续在这。” 沈家人在囚车里挤了一路,此刻互相搀扶着下车,在刺骨的寒风中缩成一团。 沈大山和沈小川两个壮劳力,几乎是不自觉地就把何氏、沈桃桃和二嫂三个女眷围在了最里圈。 沈父也想往前靠护着点,被沈大山皱着眉用肩膀不着痕迹地顶到他和二哥之间。 这种地方,女眷落单,天知道会出什么事。 一家人的动作极其自然迅速,没有一丝犹豫,像本能。 何氏把沈桃桃的手死死攥在自己枯瘦的手掌里,用自己的破袖子裹住。 沈二嫂身体半挡着沈桃桃,警惕地盯着那些兵丁。 就在这时,那最大的那间屋子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身影从门里走出来。 门框不算低,他却几乎要顶着门楣出来。 一身深青色的劲装外罩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狼皮袄子,料子看着比兵丁们的好些,但绝称不上华贵,针脚甚至是粗糙的。 黑亮但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下,一张脸轮廓像是刀劈斧凿出来的,眉骨很高,压着眼窝,显得眼神格外深。 鼻梁很挺,嘴唇却紧紧抿着,像一条细长而冷硬的铁片。 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他就那么站在屋门前,风雪好像都自动绕开了他,给他周围圈出一片无形的真空地带。 没看文书,也没看递文书的差役,那两道深黑的目光,像带着冰碴子的探针,慢吞吞地扫过瑟缩在雪地里的沈家人。 “身份无误?”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却每一个字都像小冰块砸在冻硬的地面上,不带半分情绪,更没一丝询问的意味,就是例行的确认。 “回六……回大人,无误。”那差役腰弯得快折过去,“就是这沈家,工部贪墨案牵连,全家都在这里了!” 谢云景的目光再次落到沈家众人身上,尤其扫过被沈大山半挡在身后的沈桃桃,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里没有鄙夷,没有狎昵,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物品的冷漠疏离。 就像在打量一块石头,或是一坨冻硬了的土坷垃。 然后,他收回目光,薄唇微启,吐出的话更冷了三分,像冰水兜头浇下: “宁古塔流配之所,非尔等往日安乐之乡。天威已降,能留性命已是天恩浩荡。自即日起,当恪守本分,安于屯戍。依律:每日挖石半方,伐木十根,或垦地一亩。男丁劳作,妇孺后勤,不得懈怠!住处……” 他抬手指了指驿站围墙边缘,最歪斜破烂的那间,“那间空置木棚,可供容身。自行收拾。” 言简意赅,毫无温度。仿佛多解释一个字都是浪费。 沈桃桃听着这冰冷刻板的“入职通知”,本就又冷又饿,胃里火烧火燎,之前那点松子香带来的安慰早被风雪吹没了。 再看看谢云景那张比宁古塔万年冻土还要冰冷的脸,还有远处那根本就不能遮住风雪的烂棚子,什么规矩本分,天恩浩荡,狗屁! 这就是逼他们去死,还不是一刀砍掉脑袋,而是炖刀子拉肉,让你受尽痛苦死去。 沈桃桃一股子无名邪火蹭地直冲天灵盖。 她压低声音,对着沈大山的后背,咬牙挤出一句:“哼,端着个棺材脸给谁看啊,以为自己是什么冰山大帅哥呢?我呸,阴损大变态!” 话音刚落,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谢云景,身形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那双深黑无波的眼眸,终于有了些许细微的波澜。 他的目光像两道冰锥,精准地越过沈大山结实的肩背,戳在了沈桃桃那张写满了“不服气”的小脸上。 沈桃桃接收到他的视线,心里一惊! 他不会听到了吧?不能啊,她的声音明明很低啊,就连旁边的沈家人都没听到,只以为她是被冻的哼哼了两声。 她不知道谢云景自幼习武,耳力自然超过寻常人很多,能听到并不奇怪。 谢云景还在盯着沈桃桃,他见过太多流放来的所谓官家女眷了。 她们在这绝境里,要么面如死灰一瘫烂泥认命等死,要么就是仗着几分残余姿色,眼神或怯弱或谄媚地去勾搭守兵。 甚至主动暗示,只为换一个能避风的角落、半块发霉的干粮,或是免去男人更重的劳役。 像刚才沈家下车时,他就瞥见了另一波早几天到来的犯人家属那边。 有女人怯生生地被自己家的男人推搡着,往旁边一个抱着膀子斜眼瞄的兵头儿身边凑…… 麻木、卑琐、肮脏的交易,在这片苦寒之地几乎每天上演。 女人在这里,有时候贱得不如一碗热水。 可眼前这一家子。 男人把女眷死死护在中间,身体挡得像严密的铠甲,防备的不是野兽,而是官兵可能存在的恶意。 那两个年轻的女子虽然狼狈,眼神里却没有半分谄媚和屈就,只有警惕和对家人的担忧。 尤其是眼前这个瘦伶伶,脸冻得发青,却敢在背后骂他“阴损大变态”的小丫头。 那眼神里,没有对权势的惧怕,没有苟且偷生的麻木,只有被现实和寒冷压得快要炸开的愤怒,和一股子野草般蛮横的生命力。 好像这酷寒天生无法冻裂她,她却反要长出刺来扎人? 呵。 谢云景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 不是笑,更像是冰面上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细纹。 那冰冷刺骨的目光在沈桃桃脸上停了大约两息的功夫。 然后,那冰窟窿似的视线慢慢移开,落到沈大山紧绷的身躯上,又扫过沈家所有人,最后收回。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带他们过去。”谢云景的声音毫无波澜,甚至比刚才更加冷漠。 他不再看沈家人,转身就往屋里走,风雪重新填满了他刚刚站立的位置。 那个被他示意的守兵领命上前吆喝:“愣着干嘛!想冻死在门口啊!走!”态度极其恶劣,手里的钢刀一杵,差点戳到沈小川的背上。 沈家人都吓得一身冷汗。 沈大山用力地扯了沈桃桃一把,把她彻底藏在自己和沈小川高大的身板后面。 沈桃桃被拽着踉跄一步,咬着唇,看着谢云景消失在屋门后的挺拔背影。 手指在厚厚的破袖子里,悄悄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硬是把那股想发抖的怯意给掐了回去,她怕不小心吓尿了,她可就这一条棉裤。 第4章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那破窝棚,在沈桃桃眼里那就是个几根枯树架子。 顶棚的破茅草被风吹得呼扇,几个大窟窿就那么大咧咧敞着,像张着黑黢黢的嘴发出嘲笑。 板壁的缝隙比手指头还粗,风呼啦啦地灌满。 门口连个挡风的草帘子都没有,雪粒子直往里飘。 地上铺了层发黑的碎草,散发着难言的气味。 “就……就住这?”何氏看着这环境,腿一软,要不是沈小川和二嫂扶着,差点跪下去。 这连牲口棚都不如! “这能住人?晚上不得冻成冰坨子?”沈小川也倒吸一口冷气。 刚才在驿站门口靠着一团火气憋着的劲头,全泄了。 就连一直像失了魂的沈父,看着这四面漏风的破棚子,眼里的死气都化作了更深的绝望。 “不行。”沈桃桃的声音坚决,把何氏那句“熬一熬,熬过今晚”的叹息死死堵了回去。 她挣开何氏紧紧攥着她的手,几步跨到那窝棚门口,根本没往里进,反而伸长脖子往旁边土坡望去。 那边地势似乎略高一些,背靠着一道土坎子,旁边还有几丛半枯的灌木。 位置避风,坐北朝南还有点阳坡的味道。 一个轮廓清晰的地穴结构出现在她脑海。 地窝子,类似抗战时的防风洞。 “爹!大哥二哥!”沈桃桃猛地一转身,指着那处背风向阳的土坎子,眼睛亮得惊人,“看那儿,地方不赖,咱们挖个坑。” 沈家人都懵了。 不住棚子,要挖坑。还是在这滴水成冰的地方? “小妹,这地方的土冻得老实了,你要挖坑干啥?”沈大山下意识问,但他身子已经朝着沈桃桃指的方向走过去了。 经历过挖草根生火和树洞里找粮食的事,他对小妹这“发疯”的指令有种近乎本能的信任。 “哥。快挖,大雪要来了。”沈桃桃急得跺脚。她看到天边的黑云马上就要追上来,“听我的,大哥二哥,找家伙什,爹你也搭把手,娘,嫂子,帮忙找点结实的树枝,要胳膊粗的。” 沈小川是最利索的,二话不说,冲到窝棚旁边捡了几块看着还算结实的碎木板。 沈大山目光扫了一圈,冲到驿站那破围栏边上,用力掰下一根胳膊粗的长木杆子。 沈父在原地踟蹰了一下,也被二嫂塞了一根沈大山掰剩下的短棍。 一家人瞬间被调动起来,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 没有一个人问“这样行不行”。 何氏带着沈二嫂在旁边灌木里扒拉,寻找相对笔直坚韧的枝条。沈桃桃交代了,这是用来当“骨架”的支柱。 沈桃桃自己跑到土坎旁,忍着冻得麻木的脚趾,目测大概大小。 她没皮尺,直接张开手臂量步数。 两步宽,三步长,深度……能站直腰就行。 她飞快地用脚在积雪上画出歪歪扭扭的长方形轮廓。 “就这!照着这大小!挖!”她指着雪线。 沈大山立刻抡起他那根粗木棍,当做简易锹,狠狠插向被冻得死硬的的雪地。 砰! 一声闷响,冻土只留下个白印子。震得他虎口发麻。 “我滴个娘!这……这比咱老家祠堂门口的石鼓还硬!”沈大山咧着嘴。 “找柴火,烧,用火烤软一块再挖……”沈小川脑子转得快。 “来不及!先用大石块硬砸!”沈桃桃否决了生火的方案,太扎眼费时。 她蹲下,捡起一块石头,对着雪线画出的轮廓内部,一块看着相对松软点的地方,狠狠地砸下去。 “听小妹的!砸!”沈小川也捡了块石头跟上。 沈父愣了一下,似乎也被这股干劲感染了,闷头用手里那根短棍对着地面猛凿。 砰砰砰!哐哐哐! 石头与冻土碰撞的钝响在风雪里显得有些沉闷,却又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 沈大山力气最大,他很快掌握了诀窍,用石头的钝头反复重击同一片区域。 砸松了表面冻硬的一层,再用棍子前端撬起裂开的土块。 沈小川负责把撬开的冻土块搬出来堆在一边。 沈父力气不够,但他把自己捡的那根短棍绑上一块尖石头,像个小鹤嘴锄,吭哧吭哧地凿边缘。 进度极其缓慢。冻土层太硬了。 手上很快被震裂出血口子,混着冰碴泥土,钻心地疼。 寒冷像无数根针扎着裸露的皮肤,尤其弯腰干活时,那风顺着后脖颈往里灌。 但没人停手。 何氏和二嫂找来了几根还算直溜的灌木杆子,在沈桃桃的示意下放在一边。 何氏看着女儿冻得发青却一声不吭,专注挖坑指挥的样子,又看看旁边其他破窝棚的方向。 其他流放的人认命地缩在里面瑟瑟发抖。 她的眼眶一下子又红了。 是她们没用啊,是她们当爹娘的没本事。 害得金枝玉叶长大的小女儿,在这冰天雪地里挖坑求活。 桃儿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 何氏哆嗦着走到旁边,找来一块凹陷的树皮,走出去好远才找到一小块没被人踩过的雪地,颤颤巍巍地捧了几捧干净的雪进去。 她把自己缩在土坎和灌木丛形成的一个相对背风的小角落里,用冻僵的手指头死命护着那点雪,想用体温去化它。 费了半天劲,树皮凹陷里终于积了一点点比指甲盖还少的水。 水底还沉淀着一点树皮的碎屑。 何氏小心翼翼地端着这块湿漉漉的树皮,像是捧着稀世珍宝,凑到埋头抠地的沈桃桃嘴边。 “桃儿,来张嘴喝口水。”何氏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哭腔和心疼,手抖得厉害,“歇会儿,别干了,娘……”她吸了下鼻子,凑近沈桃桃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娘肯定想法子……娘当年帮过太后,有点情分在,娘拼了命也想法子递个信儿,让你回京去……” 沈桃桃身子猛地一顿。 她抬起头,脸上蹭了好几道黑泥印子,冻得通红的鼻尖下呼出长长的白气。 她看着母亲那双含泪的,充满无尽悲悯和不舍的眼睛,看着母亲冻成胡萝卜的手端着的浑浊雪水。 原主模糊的记忆角落里,似乎确有其事。 好像是个很小的恩惠,记不清了。 太后用这点微不足道的恩情,给沈家原本的男丁斩立决,女眷充官妓,改成了全家流放,已经是极限了。 沈桃桃不忍告诉娘亲。 她没接那点水,反而就着何氏的手,用嘴唇在树皮边上轻轻挨了一下,沾了点湿气润了润干裂的嘴唇,然后用力捏了捏娘亲冰冷的手。 “娘,你可拉倒吧。”她声音脆生生的,故意拔高了点,带着满满的嫌弃和不屑,“京里有啥好?规矩大得要死,走路都要数步子,喘口气儿都要看人脸色,喝口水都有八百个讲究,哪比得上这儿啊。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何氏懵了:“大……大有作为?” “可不咋地!”沈桃桃眼睛亮得灼人,指着被冻土啃得全是伤口的几个大老爷们,“看见没?咱家要在这立地生根发芽,这坑就是咱家地基,咱自己盖房,盘热炕。回头想种菜种菜,想养猪养猪。自个儿当家做主!想咋整就咋整,不比在那贵人裤腰带底下看人眼色强一万倍。您说是不,娘。” 何氏被女儿这离经叛道、带着泥腥味儿却鲜活无比的“豪言壮语”说得怔住了。 连沈大山他们都停下了砸冻土的手,傻傻地看着冻得小脸红扑扑,却像打了鸡血一样的妹妹。 好像她身上真有个小太阳在发光。 “小妹,说的对!”沈大山憋出几个字,不知道是被说动的,还是冻的。 “继续干啊,深点。”沈桃桃一拍手,吆喝起来。 这时,远处驿站木屋的方向。 谢云景目光扫过那排破窝棚,看到不少新来的囚徒瑟缩在里面,像待宰的鹌鹑。 他的目光随意向西掠过。 然后,停住了。 西头土坎子旁,那个叫沈……沈什么的小女犯,此刻正半蹲半跪在一个……坑里,旁边几个男人也半蹲着围在那坑边,拿着破棍子烂石头在奋力刨挖。 风雪呼呼地往他们身上砸,头发眉毛都白了,那动作,活脱脱一窝在冰天雪地里艰难打洞求存的……土拨鼠。 谢云景那两道平整的眉头,瞬间锁成了一个“川”字。 她是想挖个现成的坟把自己埋了吗? 谢云景站在窗口,深青色的衣角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没有上前呵斥,只是像看一出荒诞剧般,冷冷地注视着那“土拨鼠”一家。 片刻,薄唇微动,吐出一句听不见的自语:“疯子。”随即关上窗户。 当晚,沈家的坑洞才挖到勉强能蹲下六个人那么深,但也已经能躲避大半狂风了。 暴雪如期卷了过来。 来不及搞太多讲究,沈桃桃立刻指挥家人把找来粗木杆子横在坑中央两端,支撑住。 然后把带回来的几根灌木杆子并排斜搭在粗木杆上,一头插进坑壁土里,形成一个倾斜简陋的棚架。 顶棚和四周用大量半枯的灌木枝条、茅草混合着他们下午撬出来的,略微被体温捂软了一点的冻土泥浆往上猛糊! 像个超大号的形状古怪的泥巴窝棚戳在地上。 风雪越来越大,铺天盖地。 周围窝棚里传来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咳嗽和牙齿打颤的声音,嘎吱作响,听着都冷。 沈大山、沈小川和沈厚朴三个男人靠在外圈墙壁坑壁处,尽可能挡住缝隙。 何氏和二嫂两个女人紧紧抱着沈桃桃,把她挤在最中间最暖和的位置。 空间逼仄拥挤,彼此的体温成了最珍贵的暖炉。 沈桃桃被挤在母亲和嫂子中间,几乎喘不过气,听着外面鬼哭狼嚎的北风和窝棚被掀翻的声音,她心底只有叹息。 她救不了其他人,只能尽量保全自家人。 饥饿再次袭来,但每个人都沉默不说,今天他们到的晚,错过了发粮时间,挖了那么久的坑,大家早就饿得发晕。 “睡!天亮就发粮了。”沈桃桃咬着冻得发颤的牙,盯着眼前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希望这东西,就像她刚抠出来的防风洞,再简陋,再漏风,那也是实打实的窝,能挡风就是好窝。 第5章 神仙粮上死人血 风雪歇了。 天还是灰铅块一样的颜色,压得人喘不过气。 驿站空地上多了几具冻僵的、扭曲的人形。裹着脏兮兮的破布,像一捆捆被随意丢弃的柴火。 几个守兵面无表情地拖着死尸的脚踝,在冻硬的雪地上拉出长长的印子,嘴里骂骂咧咧:“真他娘的晦气!赶紧拉出去喂了林子里的野畜生,省得烂这儿发臭!” 死亡在这地方,比一阵风还寻常。看得人从心底里往外冒寒气。 沈家六口从他们那个土窝子里狼狈地钻出来,身上都挂着冰碴和泥屑,个个脸色发青,嘴唇乌紫,但好歹眼睛睁着,手脚还能动。 挤着睡了一晚,靠体温硬生生扛住了昨夜狂暴的风雪。 “都……都活着……”何氏哆哆嗦嗦地抓住沈桃桃的手,又哭又笑,脸上的泥被冻住的泪水分成几条沟壑。 就在这时,一个刀条脸的守兵拎着个破口袋走过来,哐当一声把口袋扔在地上,溅起一片雪粉。 “没死的听着!”他声音像破锣,指着口袋,“一人一个‘神仙粮’,省着点吃,没下顿了。”说完转身就走,对那些刚拖走的尸体看都没看一眼。 所谓“神仙粮”,就是一个个颜色灰黑、比拳头小一圈、硬糠皮混着野菜压成的疙瘩。 周围几个窝棚里爬出来的人,饿狼一样扑过去,手脚并用地抢,互相撕打起来。 直到手里的神仙粮沾上鲜血,又热又暖,才停手大口大口地吞咽,眼神麻木空洞,只有对食物的本能贪婪。 沈桃桃警惕地扫了一眼那堆争抢的人,没过去,只看着大哥:“拿六个。” 沈大山魁梧的身躯走过去,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其他人都往后退了退。 他弯腰从破布袋边缘捡了六个最完整的出来,没参与争抢。 何氏拿着馍,下意识就往怀里藏。 沈二嫂眼睛一直盯着她男人沈小川,沈小川刚接过馍,手指都冻得不听使唤了,沈二嫂就把自己手里那个也飞快地塞了过去,小声飞快地说:“小川,你吃,我不饿……” 沈小川一愣,低头看看塞过来的硬疙瘩,再看看沈二嫂那冻得皲裂的脸,一股邪火蹭地冒了上来! “你傻啊!”沈小川吼了一声,声音粗嘎得像是破风箱,还带着点怒其不争的颤抖,“塞给我作甚?昨儿夜里你抖成啥样心里没数?自己吃!” 他把那冷硬的馍猛地塞回沈二嫂手里,力道大得差点把她搡个趔趄。 沈二嫂被他吼得眼圈一下子红了,死死咬着下唇,手里攥着那冰疙瘩,指节攥得发白,眼泪在布满血丝的眼眶里打转,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又委屈又茫然。 沈桃桃立刻冲过去,挡在沈二嫂前面,小身板挺得直直的,狠狠瞪了沈小川一眼:“二哥!你吼谁呢!二嫂心疼你还有错了?” 她劈手就从沈小川手里夺过另一个馍,塞给沈二嫂:“嫂子这个你也拿着,吃!别理他,让他不识好歹。” 沈二嫂攥着两个冰冷的馍,眼泪终于憋不住,大颗大颗砸在上面,砸出细小的坑。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旁边一直沉默的沈大山,闷着嗓子突然说了一句:“小川,你媳妇儿是心疼你,莫要冲她撒火。” 这话不重,却在沈小川心里狠狠捅了一下。 他想起了那和离走了的大嫂,那也是个官家小姐,沈家刚落难,人家转头收拾细软,连最后一眼都没看大哥……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混杂着愧疚和寒意涌上来。 他看着眼前冻得瑟瑟发抖却把口粮塞给自己、被他吼得掉眼泪的媳妇,再看看旁边小妹那护犊子、要跟他拼命的架势,胸口那点被冻硬的怨气和不甘,噗一下泄了。 他嘴唇蠕动了几下,黑红的脸上肌肉紧绷,半晌,伸出发青的手,不是去拿馍,而是握住了沈二嫂那只攥着馍、冰凉僵硬的手。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沈小川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愧和急切,“……是我急眼了。你身子弱,冻了一宿……我……我就是怕你饿坏了。”他憋了半天,猛地抬起头,眼睛里也带了血丝,几乎是发誓一样低声吼道:“等着!我沈小川发誓!往后一定让你……让你吃上好的!” 沈二嫂怔怔地看着他,眼泪流得更凶了,但眼神里的委屈却一点点化开了。 “行了!别在这儿秀恩爱了!”沈桃桃没好气地打断这撒狗粮的场面,面向全家人,眼神凶得像要咬人:“现在!立刻!把你们手里这个硬疙瘩,给我嚼碎了,咽下去。一个渣都不许剩,再让我看到谁藏着掖着省给别人——甭管是省给爹娘、媳妇、汉子还是小姑子!” 她目光狠狠扫过沈大山、沈小川和何氏:“——我再也不认他是沈家人!” 沈大山二话不说,拿起自己的馍就塞嘴里咬,冻硬的疙瘩差点崩掉他后槽牙,他闷着头使劲嚼。 沈小川也捏了捏沈二嫂的手,示意她吃。 何氏犹豫了一下,看看女儿杀气腾腾的样子,也赶紧小口啃起来。 沈桃桃也把自己的死面疙瘩,混合着从昨夜到今天胃里积攒的寒气、饥饿以及劫后余生的复杂味道,狠狠嚼碎了往肚里咽。 冰冷的食物滑进同样冰冷的胃里,烧灼感在滋生,力量感也在笨拙地积聚。 吃饱了,才有劲儿干活,才有力气跟这破地方死磕!?? 填了点东西下肚,胃里虽然还是火烧火燎地不舒服,但至少四肢百骸有股虚浮的热气在顶。 沈桃桃抹了把嘴上的渣子,眼神像尺子一样,再次扫视这片寒酸破败的驿站外围环境。 “上工了!”守兵敲锣像召唤畜生一样吆喝着。 第6章 冰山脸烧透了 沈家男丁领的是伐木的活,女眷被赶去牲口棚铲粪。 沈桃桃悄咪咪地扯了扯大哥的破衣角,示意他先跟自己走。 她带着大哥钻向驿站竹屋后的工具棚,那儿有堆破木板烂犁铧,她琢磨着挑个厚实的改把铲子使使,毕竟她再吃苦耐劳也接受不了徒手扣粪。 刚到主屋拐角,“哐当”一声天崩地裂! 是驿站靠柴房的那段风雨连廊,碗口粗的椽子带着陈年冰坨子,如同不堪重负的老牛脊梁,咔嚓一声断裂。 半片檐顶裹着雪块冰渣,劈头盖脸就塌了下来。 “躲开!”沈桃桃嗓子反应比脑子快! 眼前一花,刚还并肩站着的谢云景和小侍卫张寻瞬间被雪雾吞没。 她下意识往前扑想抓住张寻,脚下一滑,反倒是和一道深青色的挺拔身影狠狠撞了个满怀。 噗通! 哗啦啦—— 两人滚作一团朝旁边狭窄柴房的门洞里摔去。 几乎在同时,沉重腐朽的断椽和瓦砾混杂着雪块冰坨,如同瀑布般砸落下来。 轰隆一声巨响,死死堵住了他们摔进来的出口,断椽粗头一端卡在门洞矮墙,另一端砸进地面雪里,像一扇沉重的断头闸。 灰尘雪屑弥漫,呛得人直咳。 沈桃桃摔得七荤八素,脑门磕在个冰凉的硬物上,眼冒金星。 等视线稍微清晰点,浑身血都凉了半截! 她和谢云景,竟被死死卡在了一个三角形狭缝里。 空间极其逼仄,她死死压在谢云景的身上。 碎雪和寒气透过木头缝隙无孔不入地往里灌,头顶那截悬着的断椽时不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砸下来把他们砸成扁肉饼。 “操……”沈桃桃一句国粹被烟尘呛在喉咙里。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她飞快地扫视这囚笼——门洞两边的砖墙,头顶悬着的断椽,地面冻硬的土。 脑子里土木狗的图纸飞速刷屏:结构、承重、应力分布。 身下突然传来一股推力。 “别动!”她低吼一声,几乎是贴着谢云景冰凉的耳朵根。 谢云景整个人完全僵住了。 从被撞进这鬼地方开始,他就维持着一个绝对别扭的姿态——背脊紧紧抵着粗糙冰凉的砖墙,一条腿被迫屈起。 而怀里……怀里就是那个他前一天还在嗤之以鼻的“土拨鼠”流放女,沈桃桃。 她湿漉漉带着泥星的头发有几缕正扫在他敏感的颈侧,她冰凉但异常柔软的腰肢因为活动,不可避免地、反反复复地蹭压着他紧绷的小腹。 她呼出的气息带着惊慌的热度,一丝丝喷在他颏下方寸之地。 更要命的是,为了在狭小空间里寻找支撑点,她的膝盖还顶撞到了某个绝对不可言说的关键部位! 轰!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燥热、惊恐和被侵犯般强烈不适的莫名火焰,瞬间从被撞到的那处直冲天灵盖,烧得他耳根滚烫! 身体控制不住地紧绷到了极致,像一张拉满的硬弓,每一寸肌肉都僵硬如石,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鼓里炸开。 呼出的气都带着灼人的热度,偏偏狭窄的空间里根本避无可避。 她身上那股子混杂着泥土冷雪和她自己特有的一丝汗津气息,像是带着无数细小钩子,正一层层、一点点,把他那层裹了二十年的冰山外壳,硬生生扯开缝儿往里钻。 他死死咬着后槽牙,喉结压抑地上下滚动,脸颊烧得如同被沸水烫过。 深潭似的眼瞳里翻涌着足以惊涛骇浪的情绪。 该死的! 这女人是老天派来克他的吧? 每一寸挪动都是故意的,都是在撩拨他! 偏偏当事人完全无知无觉。 沈桃桃这会儿满脑子是几何模型和结构稳定性计算。 她艰难地扭过头,小脸因为用力憋得通红,正好撞进谢云景那双翻滚着复杂情绪、又惊又窘又带着冰渣子似的眸子里。 他脸怎么这么红?耳朵快滴血了。 坏了,吓懵了吧这,可怜的娃,估计这辈子没这么近距离体验过房塌。? 沈桃桃顿生一股看自家傻二哥受惊吓时的怜爱之情。 她努力挤出个安慰的扭曲笑容,声音放得前所未有的轻柔:“大人您甭怕,有我呢,别动弹,也别慌。咱这地方瞅着悬乎,其实特别结实!这叫‘三角形稳定空间’懂不?稳得很,只要上面那根断椽的主结构别完全散架,咱这儿就是最安全的防空洞,阎王亲爹来了都掰不开。咱们就安心等救援就好。” 为了加强说服力,她费力地从两人身体间抽出一条被卡住的胳膊,艰难地比划着三角形,手肘还无意识地又蹭了蹭某人紧绷的胸肌。 稳你个头! 谢云景被她这动作刺激得险些破功骂出声。 呼吸更重了,这女人……她到底是什么妖精儿变的,她绝对是……故意的! 她这又挤又摸又解释的,不是在安抚而是在持续点火!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混杂着强烈憋屈的燥意堵在心口,烧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烫。 可对上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毫无旖旎、只有对“结构安全”的无比笃定时……那股憋屈的火苗又诡异地被另一种陌生的情绪浇熄了一点点。 “你看啊!”沈桃桃还在努力科普,“刚才那砸下来的木头瓦片堵得死死的,反而给咱这三角空间又加了一道‘承重墙’,相当于上了双层保险,只要不动上面那根主梁头……” 她的话被外面杂乱的吼叫呼救声和奋力挖掘的声音盖了下去。 沈大山那破锣嗓子吼得震天响:“小妹——” 张寻的声音也不甘示弱:“主子——” 被困在“甜蜜地狱”里的两人几乎同时一凛。 当最后几块压住出口的木椽碎瓦被沈大山几个生拉硬拽扯开时,刺骨的寒风猛地涌入这狭窄得几乎能听到彼此心跳的三角囚笼。 沈桃桃长出了一口气,手脚并用刚想爬出去,结果动作太急,左脚绊右脚,重心不稳,整个人朝前扑去。 正好扑在刚从“煎熬”中解脱、正准备撑起身子的谢云景怀里。 脸颊“砰”一下结结实实撞上了他那如同铜铸铁浇的胸膛。 嗯……谢云景闷哼一声,条件反射般僵硬地扶住了她扑过来的肩膀。 四目相对。 他低头,看到她沾着灰泥的脸上惊魂未定的茫然。 她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的……震惊、狼狈、以及残余的……温度。 啪嗒! 沈桃桃头上不知哪块木渣掉下来,打破了死寂。 “主子!沈姑娘!你们没事吧?”张寻灰头土脸地扑过来,带着哭腔后怕,“吓死我了。” 沈桃桃触电似的从谢云景怀里弹开,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就是那个靠墙的承重柱,下头被耗子啃空了。冻土冻胀把榫卯顶移位,整个角部承载力崩盘才塌得这么利索。” 她边说边指着塌方的核心点,逻辑清晰,术语精准,听得旁边的驿站守兵们目瞪口呆。 这流放来的小娘们儿……挺懂行啊。 刚刚才站稳,胸口还在闷痛的谢云景,也因她这话目光骤然一凝,精准地落在她指出的那个结构破坏点上。 耗子啃空桩,冻胀位移,榫卯顶裂。 她不是只凭运气…… 一道审视的目光,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撼,第一次如此锐利地投注在沈桃桃那被灰泥糊花的小脸上。 旁边站着的张寻也啧啧称奇,但不是对沈桃桃,而是对谢云景。 他自幼和谢云景一起长大,他爹给皇子们上课,他就跟着谢云景爬树掏鸟。这些年还没看见他正眼瞧过哪个女子呢。谢云景他娘去世前,可说过要他帮忙看着谢云景,娶个好娘子。 以前在京城还好说,现在这苦寒之地…… 他为这事,差点愁白了头。现下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主子您没事真是老天开眼,”张寻眼泪汪汪地看着谢云景衣襟前那明显的手印子,再看看沈桃桃,福至心灵,贼兮兮地说道:“主子,沈姑娘为了救您那是豁出命了啊,救命之恩……主子您可得……”他挤眉弄眼拼命暗示,“……得以……相许啊。” 谢云景:“!!!” 第7章 她这是欲擒故纵 他俊脸瞬间绷紧,耳根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红晕“噌”地一下又燎原了。 寒潭般的眸子里冰渣子噼里啪啦往下掉,狠狠剜了张寻一眼:闭嘴!?? 张寻一缩脖子,但脸上那八卦和期待的贼笑憋都憋不住。 谢云景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那团又热又冷的诡异乱麻,努力维持着那副惯常的冷漠,只是声音比平时沉哑了两分,目光不看沈桃桃,只盯着她脚边三尺之地:“方才惊险,你舍己救人。说,想要什么赏赐?” 来了来了! 张寻瞬间竖起耳朵,周围看热闹的也竖起了耳朵。 谢云景攥紧了隐在宽袖下的手指:金银?她看着不像贪那种俗物的人。赦免文书?她全家流放于此……莫非她也如其他女人……想……想要…… 谢云景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这女人刚才在狭小空间里扭动的细腰和撞进怀里的柔软,一股更强烈的燥意蒸腾上来! 心口鼓噪得比刚才塌房子还厉害。 她要是提……我也不是…… 沈桃桃没看见谢云景心里的惊涛骇浪。 她刚死里逃生,听到“赏赐”,她压根没往别处想。 小腰一叉,中气十足地吼出了心底最热切的渴望:“大人,我想要点粮食。要是还可以……再给咱整俩锹呗。” 她甚至觉得这要求忒实在,又用力点了点头以示强调。 粮……粮食?!还有……锹?? 谢云景:“……” 那股刚蹿升起来的、滚烫的、带着无限遐想旖旎,像是被兜头浇了一桶来自万丈冰渊之下的冻水! 他俊美的脸,肉眼可见地由红转青再转黑! 眼底那点罕见的复杂情绪瞬间冻僵,凝结成比宁古塔永久冻土层还要硬实的冰冷。 张寻在旁边,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嘴巴张得能塞鹅蛋。 看到自家主子那张黑沉如锅底、写着“生人勿近滚远点否则杀无赦”的脸,再看看正对着粮食袋子流口水的沈姑娘,还有塌了一半的驿站……一个绝妙的主意瞬间生成! 张寻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嘹亮得穿透云霄:“有。粮食和铁锹都有。不过这驿站指不定其他地方也闹耗子呢。沈姑娘您有大本事,帮咱看看还哪疙瘩不结实,主子的安危全靠您了!主子您说是不?”他疯狂朝谢云景使眼色。 谢云景刚刚凝固的心脏,被张寻这声“大本事”猛地凿开了一道缝,一股微弱但坚定的热流从裂缝里“咻”地一下钻了进来! 他看着沈桃桃,原本冰封的眼神里瞬间注入一丝光亮——刚才要粮……是欲擒故纵,其实本意是想展露本事有更多表现的机会,顺便和他多接触? 肯定是! 这狡猾的小丫头,还挺……挺会的。 那点憋闷瞬间被一股微妙的、被取悦了的舒畅感取代了。 冰山冷脸虽然还冻着,但眼底深处那点寒霜像是春日破冰,悄然融了一角。 “嗯,”谢云景从鼻子里哼了一个极轻微的音节,算是应了张寻的提议。 目光落在沈桃桃沾满灰土却亮得惊人的脸上,唇线似乎极其细微地上扬了一丝。 沈桃桃一听有活儿干,不用去铲牛粪,搞不好还能再混点粮食,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包在我身上!”她小手一挥,豪气干云,笑得露出一排细白的小牙。 沈桃桃将领来的粮食袋子和铁锹塞到沈大山手里,乐颠颠朝自己的防风洞溜达过去,小嘴里还嘀咕着,“今晚咱们吃顿饱饭,不用铲粪,我正好可以盘炕,打地基,做个放水道。 谢云景站在原地,看着那走路风风火火、嘴里念念有词全是“盘炕”“地基”“防水”的小身影,阳光穿过屋檐积雪,恰好落在她肩头跳跃。 他下意识地抬手,极其细微地,碰了一下刚才被她撞到的胸口位置。 衣服下面……好像还留着点属于她的温热。 张寻凑过来,贼眉鼠眼地压低声音:“主子,您看沈姑娘这笑得多开怀……肯定是对您……” 谢云景一个冷厉的眼风扫过去,成功让张寻闭了嘴。 但那张冰冻俊脸上,嘴角却向上弯起了弧度。 嗯。天气……好像也没那么冻人了。 沈桃桃招呼着一家人钻进防风洞,才打开张寻给的粮食袋子。 饶是有心里准备,可粮袋里涌出的细腻雪白,仍旧刺得她瞳孔猛地一缩。 白面。 整整半袋,细如初雪。 还有一小罐猪油和十多颗圆滚滚的鸡蛋裹在面粉里。 沈桃桃用指尖戳了戳鸡蛋,眼睛眯了眯。 张寻,这小子仗义啊!能处! “桃儿。”何氏激动得已经带上哭腔,枯手想伸进面袋子又触电般缩回,“是精面……精面啊。” 她凑近猛吸一口,麦香混着眼泪砸进雪地,“娘还以为这辈子都尝不到这滋味了。” 沈桃桃看着何氏佝偻的身躯,心里酸涩不已,一把将粮袋塞进何氏怀里:“娘,这些都给你保管。” 何氏想推却又怕弄碎鸡蛋,小心翼翼地捂在心口:“娘,娘能行么?” “当然行,那神仙粮我是不想吃了,我想吃娘烙的鸡蛋饼……”沈桃桃一边哄着何氏,一边给大哥使眼色。 沈大山心领神会,也说道:“娘,咱家以前也是您掌家,现在这粮食当然也是你收着,要是有那不长眼的来偷来抢——”他眼风扫过窝棚内望过来的流放犯,冻硬的声线淬出冰碴,“我剁谁的手。” 何氏激动地抹干眼泪,“好好好,娘听你们的,娘现在就给你烙鸡蛋饼。” 沈小川早就等不及,已经用干净的雪块将铁锹刷干净。 “滋啦!” 烧红的铁锹板上蒸腾的白汽裹着焦香味窜起。 沈家六口人的眼珠粘在那锹上,何氏五指翻飞,一小块猪油抹匀锹面,面浆“滋”地一声铺开金黄油圈,滚烫的蛋香猛然炸开。 香! 霸道得熨帖五脏庙的香! 第一张饼揭起的瞬间,防风洞里响起一片吞口水的咕咚声。 五双饿绿的眼睛烧在何氏的背上,她攥着烫手的饼转身,正撞上全家人狼崽般发直的视线。 “……”何氏额角青筋蹦了蹦,“桃儿先吃!” 其他人点头附和,毫无异议。 沈桃桃直翻白眼,这团宠的压力太大,“爹娘先吃!” 沈父连忙摆手,“不不不,桃儿,先吃。” 沈桃桃却直接将饼一撕为二,给爹娘嘴里各塞一块。 金黄油脆的饼翻滚在何氏的口腔里,舌头陷进暄软的饼芯,滚烫的油花浸透她皴裂的嘴唇。 沈父猛咬一口,烫得倒吸气却死不肯吐,鼓着腮帮子嚼出满眼泪。 何氏又烙了五张饼,第二张饼还在锹上滋滋冒油泡,沈小川突然地骂出声:“太他娘的香了,香得我肠子打结!” 沈父敲了一下他的头,斥道有辱斯文。 沈小川指了指沈父嘴边的油渍,得意地吹起口哨。 众人在沈父涨红的脸中哄堂大笑,沈父摇了摇头,也跟着笑起来。 等最后一口饼咽下肚,防风洞里只剩满足的笑容。 何氏靠在草垛上,油手攥住沈桃桃的腕子:“娘的桃儿是福星啊!没有你这口饼——” 话没说完,全家老小脑袋点得像狂风里的高粱穗子。 沈二嫂扑过来抱住沈桃桃,油嘴在她破棉袄上蹭出亮印:“妹妹!下辈子我还当你嫂子!” 沈小川:…… 第8章 沈家女肯定是仙女下凡 连下了三日的大暴雪,整个宁古塔彻底成了一座大雪坟。 可驿站内流放犯人活动区的雪,都已经被踩踏的面目全非,远一点的地方又不会放流放犯过去。 所以,平日站内用水,都是流放犯们去驿站后头那条小河湾取水,冻硬的冰面能跑马,但往深了砸,就能取到活水。 沈大山轮着大锤,叮咣砸半天,才撬开个碗口大的窟窿。 沈父哆嗦着手伸下去舀那刺骨的冰水,舀出来的水还混着冰碴子,量少得可怜。 沈桃桃看着冰面上麻木抡锤的身影,脑子里土木狗的雷达疯狂报警:不行,这样下去,水没喝上,人都得成冰雕。 被遗忘在角落的知识猛地蹦出来——压水井! “大哥二哥!抄家伙,跟我来!”沈桃桃眼神唰地亮了,拿着磨尖的木棍当笔,在冻雪上划拉。 不一会,地面上出来了简易图形的深沟。 “瞧见没?”沈桃桃声音嘶哑却兴奋,“这像不像个筒子?这叫井管!下面打深点通到含水层……” 她的声音顿住,她忘了——这里没管子。 何氏却说道:“桃儿,你说的是不是那个东西?” 沈桃桃目光顺着何氏的手指一看,是驿站废旧的车辕,一拍脑门:“这个也可以!二哥削个尖锥子,把它中间掏空。” 沈小川脑子活,手也巧。 立刻和沈厚朴配合,两人将车辕掏空,做成沈桃桃说的“井管。” 沈桃桃在另一边捣鼓铁片阀门和压杆密封的事,沈大山则忙着挖深坑。 她记得原理,但古代没橡胶,就用最笨的办法,砸了好几层厚麻布混合着动物油脂塞进连接处,希望能顶用。 其他流放犯人麻木地轮着锤子,偶尔投来“看傻子”的眼神,沈家人在沈桃桃的指挥下,吭哧吭哧忙活了整整一上午。 终于在天快黑的时候,沈桃桃将那根掏空车辕筒子,斜插进沈大山挖好的深坑里。 坑上竖着粗木杆,木杆顶端连接着一个用废铁片和厚木轮拼凑的简陋压把装置,下面连接着用油布麻丝封口的铁皮小阀门。 “成了!试试!”沈桃桃小脸全是泥,眼睛却亮的惊人。 她手冻得发僵,却第一个上去,抓住那根包着破布的压把杆,用尽全身力气往下压。 压把杆带着沉重的力道往下。 沈小川在下面紧张地看着井管和阀门的连接处。 一下。 两下。 三下…… 没反应。 只有压把杆笨拙下压的嘎吱声。 旁边围观的几个流放犯已经准备呲牙笑话了。 就在沈桃桃脸憋通红,手臂酸麻的瞬间…… 咕噜噜……噗嗤! 一股浑浊带着泥浆的水,猛地从那根斜插的废车辕筒子里喷涌而出! “水!水出来了!”沈二嫂第一个尖叫出来,激动不已。 所有人都傻了眼,包括那几个想笑话的。 那水浑浊不堪,颜色像是黄泥汤,但……是水。 不用砸冰,就从这破土坑里自己冒出来了。 短暂的死寂后,是轰然的喧嚣。 “娘嘞!真出活了!” “神仙下凡了!” “咋整的?土里真能挖出水!” 整个驿站瞬间炸了锅,无数人被这“神迹”吸引过来。 张寻挤开人群冲过来,看着那不停涌出的浑水,眼珠子瞪得铜铃大:“沈姑娘,神仙奶奶!您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转世啊!” 沈桃桃累得小脸发白,却咧开嘴露出个畅快的大笑,朝沈小川一挥手:“二哥,把提前做好的那层碎石头的‘过滤层’倒旁边那个备好的木槽里,水流进去,澄一澄就能喝。” 她指着压把解释:“这叫压水井。压几下,下面阀门吃劲儿,就把深点的地下水抽上来了,比砸冰快多了,力气小的姑娘家都能压出水。” 她这嗓子吼出来,人群里的女眷和孩子眼睛都亮得吓人。 不用等着男人冒险凿冰,自己也能弄到活命的水。 这天大的喜讯瞬间点燃了整个驿站绝望的寒冬。 第9章 血债血偿 不知谁先嚎了一嗓子:“沈家女真是仙女下凡啊!” 乌压压的人群轰然跪倒,额头砸进泥雪,却有个斜着一双三角眼的男人突然冲过来,撞开沈二嫂,木盆直接捅向井口:“让老子先……啊!” 沈桃桃的无影脚比骂声更快。 “砰!”骨头被踹的闷响炸开,那三角眼捂着小腿在冰水里打滚嚎叫。 她鞋底碾着泼湿的雪,冻铁般的眼风刮过人群:“排队!” “你算个什么东西!” 阴恻恻的讥笑刺破寒风,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守兵队长李癞子慢悠悠地踱来,狼皮靴子猛地踹翻沈家瓦罐。 他黑胖的手指几乎戳到沈桃桃鼻尖:“流放狗也敢立规矩?”唾沫星子混着恶臭喷在她脸上,“这井归老子了!至于你嘛……” 黏腻的指腹猛地探向她脸颊,黄浊眼珠里蠕动着猥琐:“让爷瞧瞧这细皮嫩肉——” “狗娘养的!” 炸雷般的怒吼卷着拳风轰至! 沈大山砂锅大的铁拳砸在李癞子颧骨上,骨裂声脆得瘆人。 “嗷!”李癞子痛得蜷缩,血沫混着碎牙从嘴角飙出,“给老子……打死这杂种!” 他身后七八柄铁棍应声抡起,沈大山后腰硬抗两记闷棍,腰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却咆哮着箍住李癞子的脖子往冰面撞。 “大哥……”沈小川凄厉的嘶喊破空而来。瘦猴般的身影猛地扑向守兵后背,却被反手一棍狠砸额头! 整个人如断翅的雀被砸进雪堆,溅起的血点子烫红了雪地。 “夫君!”沈二嫂疯虎般扑上,牙齿死死咬住守兵腕骨! “贱人!”守兵吃痛暴吼,甩麻袋般将她掼向雪地,好半天才爬起来。 沈桃桃眼底的血丝瞬间炸开。 沈家人为了护她,叠成血肉城墙。 沈小川额角豁着血口子,仍死扛着几个守兵的拳脚;沈大山肋骨挨了踹,闷响听得人心颤,却死死抱着李赖子的腿;就连一向注重斯文的沈父也举着雪块乱挥,嘶吼:“护着桃儿!” 何氏和沈二嫂哭喊着撕打,散乱的发髻混着血水泥浆。 而那群曾跪喊“仙女下凡”的流民,瑟缩着退进阴影,像一群冻僵的鹌鹑。 几次喊着“住手,主子回来自有定夺”的张寻也被守兵拦住,李赖子一口痰吐在地上:“谁不知道你主子是被赶出京城的,在这装什么!再叫唤,连你一起揍!” 就是这一瞬。 “我操你祖宗……” 沈桃桃的怒吼混着风声劈至,半掌厚的冻石块照脸抡向李癞子,狠砸在他鼻梁上。 血浆混着碎骨爆开,李癞子捂着脸扭曲成蛆,指缝漏出杀猪般的嚎叫:“宰了这贱人!给老子剁了她!” 后面七八个守兵拔出雪亮钢刀,刀锋割裂寒风直砍沈桃桃面门—— “铛!” 金铁交鸣的锐响震得人牙酸。 玄铁马鞭如毒蛇绞住刀刃,暴戾的力道反掼得持刀守兵腕骨崩裂。 马蹄卷起的雪雾中,谢云景玄色大氅怒展如鹰翼,将沈桃桃护在身后。 染血的鞭梢直指李癞子喉头,杀气四溢:“你刚才说谁被赶出来的?” 李癞子裆下漫出腥臊水渍,哆嗦着捧出贵妃令牌:“我……我是奉贵妃娘娘之令在此守塔,你无权……无权……” “啪!”令牌被谢云景靴底碾进冰泥,鞭子向前一寸:“谁!谁是被赶出来的!” 李赖子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跪趴在地上,只不住地磕头。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几个守兵扑通通跪一地,流放犯也跟着乌压压跪了一片。 风雪卷着谢云景的袍角浮沉,融化的冰渣扫过玄铁鞭,光斑刺得人睁不开眼。 沈桃桃抹了把溅到唇边的血,撞上谢云景扫来的视线。他玄甲裂了道缝,护腕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却朝她伸出左手—— 指尖拂过她脸上的擦伤时,风雪声骤歇。 “疼么?”他问得生硬。 沈桃桃躲开他的手,摇了摇头。 谢云景盯着她身上被溅到的血点——八个。 他嘴角掀起冷笑,“这账,得用狗头来抵!” 冰面下的井水汩汩奔流,映着谢云景骤然冷戾的眸光。 第10章 她不是来报恩的 八颗人头冻成青紫色,悬在驿站旗杆的铁钩上。 融化的血水混着冰碴滴答砸进雪地,渗开一滩滩黑红污迹。 李癞子那颗脑袋正对着沈桃桃家的防风洞,暴突的眼珠蒙着霜,嘴角竟还僵着临死前的恐惧。 沈桃桃攥着棉被的指节泛白,她此时此刻才清晰的意识到,这里和她原本生活的世界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人命在这世道,比冻死的狗还贱。 再想起谢云景那张冷戾的脸,只觉得脊骨发寒。这哪是冰原孤狼?分明是尊玉面修罗! 漏风的洞里弥漫着血腥气,大哥腰上的淤紫肿得老高,沈小川趴在草席上捂着脑袋,何氏和二嫂的脚疼得钻心,就连沈父也在揉着手臂却不敢哼出声。 “得去弄药……”沈桃桃掐着手心,站起身,刚要钻出防风洞,衣角被扯住了。 一直沉默的沈父枯枝似的手揪住她:“桃儿!听话,咱不出去!”沧桑的脸上写满担忧。 何氏一把她拽进怀里,箍得死紧,泪珠子砸在沈桃桃后颈:“娘宁可疼死,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出去!那些守兵没好人……路上就糟蹋了不少好姑娘,专门挑落单的下手。” “桃儿,你是娘的命啊……要是你……”不吉利的话被她吞进呜咽,只余抖得筛糠似的身躯。 “大哥能忍!”沈大山从牙缝里挤出话,煞白的脸抵着泥墙蹭掉冷汗,“流放路上……比这重的伤……挺挺就过去了……”他说得硬气,声音却虚得发飘,腰下那片紫淤已透出抹死气沉沉的青灰。 沈桃桃望过他们每个人的脸,比刚穿过来时更加清晰。 他们像一群濒死的兽,彼此隐藏着伤口,却把最后一点活气给了她。 沈桃桃掰开何氏铁钳似的手,将脸贴向她的脸,眼泪烫进脖颈:“娘,咱们得活着,没有药,你们挺不过去。”她的声音又轻又稳,“李癞子的头还挂在旗杆上,这四下里的人暂时都不敢起什么歪心思。” 她推开何氏,迈进黑暗。 北风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砸下,身后是沈大山嘶哑的吼:“遇到事儿喊一声……大哥死也不会让你挨欺负!” 苍茫风雪里,驿站那串人头已经冻成灰紫色的灯笼,骨碌碌地滚下来恰好砸进她迈出的脚印。 既然占了原主这身子,这一家子,她沈桃桃拼死也要护严实了。? 可真到了驿站门口,沈桃桃的腿还是止不住地打哆嗦。 李癞子那冰珠子似的眼和谢云景染血的鞭梢在脑子里缠成死结。 那声“疼么?”偏在此刻鬼似的钻进耳朵,烫得她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 “磨叽个啥!”张寻以为她是来报救命之恩,猛地一下搡在她肩头,“女追男隔层纱。” 门轴惨叫着咧开,沈桃桃踉跄扑进内室。 蒸腾着的水汽混着丝丝男性荷尔蒙瞬间撞了过来。 谢云景赤着上半身立在铜盆前,水珠顺着肌理虬结的背沟滚落,肩上碗口大的青紫瘀伤深得发黑。 他抓着的棉巾“啪嗒”砸进水里,脖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霞红:“放肆!谁准你——” “穿裤子了又没光着!”沈桃桃反吼得理直气壮。 他慌什么?工地上光膀子抬钢筋的汉子多了去了,臀线卡在松垮里裤边沿,人鱼线隐入腰带…… “伤药有么?”她摊开掌心直勾勾盯着他,仿佛笃定他会给她,“不白拿你的,我用东西和你换。” 谢云景根本没理后面那句话,檀木小匣“咔嗒”弹开。 他披着外袍耳根充血,抓起两瓶药一股脑塞她手里:“白瓶内服,青瓶外敷。”目光扫过她脸上擦伤,确认无事后又触电般躲开。 沈桃桃抓起药瓶转身要走,视线却停在他肩上那片瘀紫上:“冰柱砸的?” 谢云景点点头。 管他冰原孤狼还是玉面修罗,若是这片淤紫不及时推开,够他疼一个月的,拿人手短,权当药钱。 瓷瓶“咣当”掷在桌上,沈桃桃倒出化瘀膏,指了指床榻:“趴好!” “不必!”谢云景像被烙铁烫着般后撤,袍子滑下半边肩:“男女授受……” “授个屁!”她钳住他手腕反拧,一推一压行云流水——上回这么拧的还是生锈的水阀。 冰凉的药膏抹开在滚烫肌理间,谢云景脊背瞬间绷成铁板。柔嫩指腹碾过瘀伤时,他的闷哼卡在喉头,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淤血得揉开,”沈桃桃两掌交叠压住伤处,力道恰好似在揉面:“我外公说,通则不痛——” 谢云景半张脸陷在棉被里,喘息粗重:“你外公……怎么会推拿?” 他看过沈家人的卷宗,三代都是工部小吏,并未有人在医学方面有建树。 “赤脚大夫呗,”沈桃桃腕子一翻又压下去,“专治你这种拧巴骨头!” 膏药辛辣混着他汗水的铁锈味钻进鼻腔,沈桃桃揉着揉着忽然顿住,她说的是现代的外公,不会露馅吧。 低头仔细观察谢云景神色,只见他浑身肌肉绷得死紧——应该是没察觉。 赤红后颈浮着层细汗,不像是疼的,更像是…… 臊的! 第11章 不治容易分叉 “啧,放松点!绷这么紧药力进不去。”她嫌弃地用掌根压了压那硬实的肉块,指节下仿佛顶着生铁。 “疼就喊出来,憋着伤好得慢!”她力道毫不留情地按进伤处,试图揉散那片淤积的硬块。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谢云景紧咬的牙关中逸出,他额头瞬间浮起一层细密的冷汗,但喉结却生硬地滚动了一下,硬撑着道:“军伍之人,何惧此等小……” 话没说完,沈桃桃冰凉的手指头突然精准地戳向那片淤青中心。 “嘶——!”谢云景猛地抽了口凉气,疼得颈侧的筋都跳了起来。 “装什么装?”沈桃桃两指不客气地捻起一点他深紫色的皮肉,指尖带着冰凉的药膏,在那片火烫的皮肤上点点戳戳,力道不大,侮辱性极强。 谢云景的耳根如同被煮熟一般赤红欲滴,倏地侧过半张脸瞪她,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翻涌着波涛,似怒又似别的什么,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沈桃桃!你……你究竟懂不懂……” 懂不懂礼法羞耻?懂不懂男女有别?后面的话卡在喉头,被他强咽了下去。 然而,沈桃桃连半分停顿也无。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他因疼痛和某种别扭情绪而不自觉紧绷的肩膀,两掌交叠,稳稳地压向那块青紫的核心区域,用上了揉发酵面团的力道,狠狠一旋! “啊——!”一声绝对算不上沉稳、甚至带着少年人般惊愕痛楚的惨呼冲口而出,响得震落了屋顶的灰。 门外守卫的脚步声顿时凌乱起来,仿佛还有刀鞘相碰。 谢云景猛地扭回头,原本杀伐果断的脸上,此刻是羞愤欲绝的红潮和一丝难言的狼狈,他重伤追杀狄戎大将时都没这般失态过。 可就在他扭头的瞬间,沈桃桃为了更用力,整个人俯身凑近,鼻尖几乎要贴上他汗津津、随着呼吸起伏的背脊,那温热的气息毫无保留地喷洒在上面。 “腰这里好像也青紫着呢,忍着点!”她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口吻,一只手快如闪电,竟一下子扯住了他松垮系在腰间的里裤系带。 这一下,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谢云景滚烫的大掌带着千钧力道骤然箍住了她的手腕,捏得骨头都咯咯作响。 他猛地转过身,眼神里那点复杂的情绪彻底被凶狠的厉色取代,喘息粗重得像濒临爆发边缘的猛兽,每一个字都喷着火:“沈!桃!桃!你可知在床上,扯男人腰——”‘带’字还未出口。 “治病还分男女?”沈桃桃痛得眉头一皱,但翻起白眼的动作比她说话还快,空着的那只手更是不客气,食指和中指并拢,精准地压向他后腰下方某一点,带着点“破案”的笃定, “就是这儿吧?我外公说了,这儿要是淤堵厉害,男人……咳,那什么……解手都费劲儿!”她为了表达准确,还煞有介事地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个水流分叉的动作。 “噗嗤——”窗外传来一声实在没憋住的喷笑,紧接着是匆忙远去的脚步声,肯定是张寻那厮。 谢云景那张俊脸已经不能用锅底来形容了,那是由红转紫再转青。扣着她手腕的指节,在极致羞恼的冲击下,力道竟诡异地松动了半分。 沈桃桃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那双在工地上搬砖砸石子的手,此刻化身为最精准的矫正工具。三指并拢如锥,顶住腰部青紫处,猛地往反方向一推。 “喀啦!”一声清晰到令人牙酸的骨节复位声。 “呃啊——!”谢云景的身体猛地向后仰去,喉间逸出痛极又骤然松弛后的一声长叹,额上的汗珠大颗滚落。 紧接着,紧绷得如同满月弓弦的精壮腰肢骤然塌软,整个人几乎虚脱般趴倒在床榻上,额头抵着枕头,汗湿的鬓发散乱地贴在颊边,狼狈到了极点,也……卸下了所有的锋芒和防备。 沈桃桃也松了口气,拍了拍手,语气如同给宠物狗修完毛那般轻松:“有点小错位,我顺手给你整了。” 她得意的目光反复流连在“作品”上,正好瞥见谢云景腰侧,一道颜色浅淡却异常狰狞的旧伤疤,如蜈蚣般横亘在他结实的肌肤上。 鬼使神差地,她又抠了一小块药膏,手指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轻柔,顺着那道旧疤的凹凸缓缓抹开。 细滑的指腹划过嶙峣坚韧的皮肤纹理,像是在擦拭一把饱经风霜的绝世兵刃。 “……”谢云景的身体在她指尖触碰旧疤的刹那,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后颈的细汗仿佛更密了。 “三年前……狄戎骑兵那次,”他闷闷的声音从枕头里传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不设防,还有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怅惘,“七进七出,留了点‘勋章’。” 暗红的药膏在那道象征生死的旧疤上渐渐化开晕染,他活得好像也很难。 沈桃桃抽回手,习惯性地把手上沾着的药渍在衣襟上抹了抹,“手法还行吧?在诊所……呃,我是说,以前跟外公去干活儿,他啥骨头都摸过。说这人的骨头哪块卡住了,”她歪头想了想那老头满不在乎的嘴脸,学着他的口气,“拆拆装装,或者干脆狠劲‘敲打敲打’,总能顺溜回去!” 谢云景原本松弛下来的脊背线条,在听完“诊所外公”的论调后,几不可察地再次僵硬了。 他没回头,只是撑起了身体,默默却异常迅速地扯过被自己压皱的外袍。他系腰带的手指快而稳,重新恢复了掌控一切的节奏感。 玄色布料覆盖住那流畅精悍的腰身,也掩去了方才所有的狼狈与温情。 就在沈桃桃以为他彻底“修复”完毕,准备揣着药瓶子走人时,谢云景却猛地转过身。 “不是说拿东西换么?” 第12章 当棺材都嫌不够热乎 木炭在铁盆里苟延残喘地“噼啪”了两声,红得有些憋屈的火星子挣扎着朝上蹦了蹦,很快又暗淡下去。 宁古塔的酷寒仿佛有实体,阴丝丝地从石墙缝里、门板隙里、冻得梆硬的地砖缝里沁出来,往人骨头缝里钻。 谢云景喝着水,声音沉闷得很,像在给这满屋子的寒气打着节拍。他眼皮子抬了抬,扫过已经走到门口的沈桃桃:“说说,你沈家有什么能入本官的眼?” “我!”沈桃桃伸出一根手指,自信地指向自己。 “噗!咳……咳咳……”谢云景一口水喷了出来,弓着腰咳得撕心裂肺,水珠顺着冷硬的唇角往下颌骨滑。 罪魁祸首蛄蛹着向前,指尖差点戳进谢云景咳得发颤的喉结:“咋啦?嫌弃我?我还看不上你呢。” 谢云景抹了把脸上的水渍,拨开她的手:“沈、桃、桃……”他气音嘶哑磨着后槽牙,“你拿我当猴耍?!” 连“本官”都不称了。 沈桃桃没反驳,抄起旁边小几上一个冻梨,张嘴就是“咔嚓”一口。 冰茬子混着甜得发齁的汁水,满满都是记忆中的味道。她胡乱地擦了一下嘴角,嗓子眼儿还堵着梨渣,声音却斩钉截铁: “煤!我说我知道宁古塔哪里有煤!” 杯盖儿“铛啷”一声摔在地面上,滴溜溜转了好几圈。谢云景那双点漆似的寒眸里,终于溅起点生动的玩意儿——全是冰刀子掺着冷笑。 “嗡——” 空气猛地一沉。 沈桃桃眼前一花,巨大的阴影兜头罩下。 坚硬如铁箍般的手猝不及防狠狠掐住了她脆弱的脖颈,那力道凶悍霸道,带着不容反抗的千钧之势,像拎一只不听话的猫崽,硬生生把她提溜得双脚悬空离地。 谢云景那张俊美无俦的脸逼到近前,距离近得沈桃桃能看到他眼底自己惊恐放大的瞳孔。 他眼中冰刀彻底迸发,溅出的全是骇人的杀意和赤裸裸的审视:“工部一个不入流的小吏家的女儿,居然张口就能说出哪里埋着煤?”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淬着冰渣,狠狠凿在沈桃桃耳膜上,也砸在她的命门上,“说!你是谁的人?狄戎派来的奸细,还是……贵妃?” 窒息感凶猛袭来!气管被挤压得只剩一丝缝隙,沈桃桃的脸瞬间憋红,肺里火辣辣地疼,眼前黑斑乱闪。 被如此粗暴地钳制,命悬一线,血液里那股子东北虎妞宁折不弯的蛮性彻底被点燃。 “呃——呸!我呸呸呸!” 她脑袋瓜奋力一抬,嘴巴张到极限,喉咙深处积攒的那股子火气、怒气和刚刚剩下的半口冻梨残渣,凝聚成一片雾蒙蒙、稠乎乎的“生化武器”,不管不顾、劈头盖脸、精准无比地—— 喷!射!而!出! 谢云景哪里见过这等“玉石俱焚”的无赖打法,他自幼在军伍长大,学的都是枪刺斧钺堂堂之阵,在朝堂周旋,见识的也是绵里藏针杀人不见血。 这种市井泼妇、乡村老娘们撒泼打架时才会用出的终极口水攻击,完全击垮了他的心理和生理双重防线。 黏腻冰凉、带着甜腥气的口水混合物,像一层湿漉漉的蒙面布,精准地糊了他满头满脸满脖子,几滴最精华的部分甚至挂上了他的睫毛。 “你——!” 喉间刚要溢出的半句怒斥,硬生生被这股冰凉恶心的触感噎了回去。 谢云景身体僵硬了足有半息,像被最污秽的暗器击中命门的高手,手腕被烙铁烫到般猛地一甩。 沈桃桃整个人像一个被抛飞的麻袋,后背结结实实、重重砸在床榻上。 木质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一声。 她眼前金星乱冒,窒息感褪去,取而代之是后背骨头被撞的剧痛和火辣辣的麻痒。她的喉咙如同刀割火燎,却一点没耽误发挥: “知道怎么了?我知道的多着呢,换你两瓶药你不亏,何况全宁古塔的人都快冻成冰溜子了,只要挖出黑煤,屋子里暖得像开春,外面滴水成冰,咱在屋里能穿单褂子啃冻梨。” “说的轻松。”他嗤一声,鼻音拖得老长,满是不加掩饰的鄙夷,活像听见黄口小儿要摘月亮。 “你把宁古塔当西北龙山了?京城里那些个穿貂顶珠、跺脚山摇的主儿,熏个暖阁拢个手炉,那点子煤灰都得按钱锱铢必较!这玩意儿——”他指尖点了点那抖搂不出几个火星子的炭盆,“——是稀罕东西!不是路边的烂树杈子!”他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像冻土下蛰伏的猛兽悄然抬头,“你告诉我,在这鸟不拉屎、风能刮掉耳朵的流放地,你说有煤?” 沈桃桃支棱起上半身,她干脆一屁股坐稳在这贼凉贼硬的床榻上,权当是自己的主场了。 “当然有,我在流放来的路上,已经看过山脉,我说有肯定有,”她裹紧了身上那件破旧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棉袄,伸出两只手指头:“取暖只是其一,其二:有煤就能炼铁,能炼铁就能打更多的刀枪剑戟。铁水滚烫,浇出来百炼钢刀,一刀下去,狄戎那帮小瘪犊子连人带马都能让你劈成两片。懂不懂啥叫装备压制!” 她越说越激动,语速快得像连珠炮,裹着被寒气打磨过的东北方言俚语,又冲又直白,哐哐砸在谢云景刚刚遭受生化武器冲击还未平复的神经上。 那双因愤怒而瞪得溜圆的杏眼里,没有恐惧,没有示弱,只有一股子“老娘跟你掰扯个明白”的生猛劲儿。 这还没完! 她手脚并用地在那床榻上拱啊拱,像个不安分的毛毛虫,慢慢拱到了床榻边缘,离坐在榻边的谢云景只剩咫尺距离。 “我还知道你心里的弯弯绕绕哦,”沈桃桃忽然压低声音,鼻尖几乎要戳到谢云景的下颌上,眼睛贼亮,带着一种把人心肝脾肺肾都看穿的利落劲儿。“贵妃娘娘派来的那些催命鬼,那个挨千刀的李癞子,你早不杀晚不杀,非赶在大雪封山、信鸽都冻死的鬼时候才动刀,为啥?” 死寂。 如同冻僵的冰河。 连炭盆里偶尔蹦出来的火星子都销声匿迹了。 唯有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微弱得随时会熄灭。 橘黄的光晕在谢云景脸上跳跃不定,他的眸光深如古井,不再是俯瞰蝼蚁的冰冷审视,而是穿透皮囊,一寸寸、一丝丝地刮过沈桃桃每一个细微表情——眉梢因激动挑起的弧度,鼻翼微微扩张的翕动,因缺氧和愤怒染上血丝的眼白,以及那双亮得吓人、毫不退缩的眼睛里,藏着的到底是无畏的疯狂,还是剥开迷雾后的真相? 空气绷得像拉满的强弓弦。烛芯“啪”地爆开一朵灯花,惊得沈桃桃心尖一哆嗦。 被谢云景这淬了冰渣的目光钉住,她头皮炸开,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爬上后脑勺,比屋外的暴风雪还刺骨。 刚才炮轰的勇武瞬间漏了气,沈桃桃强撑着气势缩了缩脖子,裹紧了身上的棉袄,眼神有点发飘地左右乱瞟。 巨大的恐惧缝隙里,一丝破罐破摔的念头钻了出来。 “……再说,”她喉咙发干,声音不自觉弱了几个调门,带着点冻梨啃多了后嗓子眼的黏糊劲儿,嘀咕道:“你这宁古塔最高长官的窝……也不咋地嘛,贼冷。这床,凉了吧唧的,人躺上去,当棺材都嫌不够热乎……” 谢云景浓密的眼睫倏然掀起,那沉渊似的眼底猛地卷起一股滚烫的漩涡!那漩涡中心,灼热、危险,带着某种意想不到的、近乎荒唐的探询。 他原本垂在身侧、沾了点梨汁污迹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身体以极小的幅度微微前倾,几乎是迫近她的面颊,带着冷冽雪松气息的呼吸拂在她汗毛竖起的额角。 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极其深长、几乎称得上玩味的弧度。 “哦?”那声音低沉得像古寺晚钟摩擦后的余响,裹着沙哑的磁性,直直撞进沈桃桃嗡鸣的耳膜深处。 “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谢云景的目光如同最精巧的探针,缓缓扫过她略显僵硬的肩颈线条,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最终停留在她抓紧的手指上。 他的视线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实质重量,慢条斯理、却又像沸水滚过肌肤般烫人:“先是煤,再是取暖……” 那薄削而锋锐的唇一张一合,抛出的字眼儿却让空气都着了火。 “这么费尽心机的……想给我暖床?” 第13章 我要盖房子 暖你妹! 谢云景最后说会考虑,就将她打发了出来。 沈桃桃给沈大山腰上那片淤紫涂药,想到谢云景的装样恨得手上不知不觉加了力道,疼得沈大山浑身一抖。 “嘶……轻点小妹!”沈大山龇牙咧嘴地抽气,牙缝里直嘶嘶,“哎呦喂,你这手劲儿比京城的跌打大夫都大。” 沈二嫂缩在干草堆里,白天惊吓过度,到了晚上竟有些发热,蜡黄的脸上勉强挤出点笑纹:“可不是,咱们桃桃如今顶半个郎中使了!” 她细瘦的手探出被窝,冰凉的指尖碰了碰沈桃桃的手背,声音弱得发飘,“在京城那会儿,还是朵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花呢……磕碰一下眼圈都得红半天。自打落了这鬼地方,”她目光扫过一圈防风洞,发青的嘴唇颤着,“倒什么都懂,什么都能干了。” 沈桃桃的手一紧,她垂下眼睫,药膏在淤伤上慢吞吞地打着转:“二嫂快别臊我!都是从前……咳咳,瞎看杂书攒了点见识。”她扯出个干巴巴的笑,“当话本子瞧的,谁成想真派上用场了。” “就是!”何氏坐在草堆边,闻言猛拍大腿,“这丫头自小钻书堆,女红针线扔一边,净淘换些稀奇古怪的破册子!” 昏黄的火苗跳在她愁苦的皱脸上,此刻却燃起点自豪的光,“为这个我可没少捶她,人家闺秀绣牡丹,她抱着本讲地里长虫的书啃得喷香。” 说着说着何氏突然又红了眼眶,吸着鼻子抹了把泪花,“可没成想……老天爷开眼啊,那些破书竟成了咱家活命的筏子,桃儿是咱家的福星。” 沈桃桃长长吐出一口白雾,那点隐秘的慌乱被这热气悄无声息地散了去。 “咯吱——” 破木板拼凑的洞门被小心的推开一条缝,寒风卷着雪沫子争先恐后地钻进来。 门口瑟缩着两个人影。 打头的是隔壁窝棚的陆太医,清癯的面容枯槁凹陷,一件满是补丁的旧袄裹着单薄的身子骨,袖口磨得油亮。 他身后是他夫人,头脸罩在一块灰扑扑的厚布巾里,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惊惶不安的眼睛,冻得通红的双手死死揪着男人的衣服。 细看之下,她怀里竟然还紧搂着个半大孩子。 那孩子约莫三四岁,稀疏枯黄的头发贴在瘦小的额头上,眼睛很大,却空洞无神,干裂的小嘴微微张着。 “沈、沈姑娘……”陆太医的喉咙像是被沙石磨过,声音哑得厉害。 他从怀里摸索了好一阵,掏出一个用发黄的油布包,手指冻得不太灵便,解了好几下才打开。 油布下露出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针身光洁,在昏暗中闪着微弱清冷的光,是这苦寒之地里罕见的一抹贵气。 他将那针囊往前递了递,手微微发颤:“这……是传家吃饭的家伙什儿……想、想跟姑娘……说说以后能不能用水井……”他说完,赶紧垂下眼,清瘦的脸上窘迫得发紫。 这银针,是他在太医院当差时,圣上御赐恩赏,也是他安身立命最后的脸面。 沈家人都静了下来,炭火噼啪声异常清晰。 白天经历了李赖子的事件,流放犯人都冷眼旁观的态度令沈桃桃心寒,于是便不再让其他人用水井。 她不是什么圣母,对她好的她百般报答,对她不好的的她也没必要去顾念什么。 何氏看着那套光洁的银针,再看看陆太医的脸,又看看他身后妻儿身上同样补丁叠补丁、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眼里涌上不忍。 她动了动嘴唇,却没出声,水井是桃儿打的,只能她说了算。 沈桃桃放下药瓶站起身,那抹银光刺得她眼窝子发酸。 李癞子在流放地作威作福惯了,流放犯人形成了本能的惧怕,那种时刻,选择自保也是情理之中,何况她看到二哥栽进雪窝子的时候,陆伯伯扶了一把,还悄悄给二哥点了止血的穴位。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嗓子眼的哽:“陆伯伯,您老快收起来。水井您可以用,白天还要谢谢您给我二哥止血。” 她走到角落,掀开豁了口的粗瓷碗,拿了一个冻梨,走到门口,直接塞到陆夫人手里,“拿着,给孩子吃。” 陆夫人那双布满冻疮的手猝不及防捧住冻梨,指尖冻得刺疼,眼底瞬间泛起泪光。 “谢……谢谢沈姑娘……”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顾不得什么,赶紧拿着梨退到最避风的角落,背对着大家。她低头看看怀里蔫蔫的孩子,再看看手里的冻梨,犹豫了一下,飞快地用舌头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自己先嚼碎,含在嘴里捂得温热了些,这才低下头,一手轻轻捏开孩子紧闭的嘴唇,自己覆上嘴唇,小心翼翼地将口里含温的吃食,哺进孩子口中。 孩子喉咙里发出细微的、猫崽似的呜咽声,本能地吞咽了一下。 她立刻如释重负,又赶紧嚼了一口梨,再哺过去。如此反复,一口接一口。孩子的眼皮似乎微弱地颤了颤。 沈桃桃站在几步之外,静静看着陆夫人哺喂的动作。 那孩子被哺喂时软软依附的模样,看起来绝非仅仅是因为饿渴。 她的目光掠过孩子灰白没有血色的细瘦脖颈,牙齿稀疏得近乎没有,牙床上光秃秃地露着可怜的几点粉嫩肉芽,这是极其严重的营养不良。 可在这个能把胎儿冻死在腹中的宁古塔,陆家这孩子能爬出娘胎已是奇迹,长到如今……靠的,恐怕真是陆家这位太医从阎王爷指缝里抠命的本事。 沈桃桃心里念头一闪,这古代风寒都能死个人,抱个神医的金大腿太有必要了,何况沈家人现在伤的伤,烧的烧。 她脸上的沉凝倏地化开,热情得近乎突兀:“陆伯伯,来都来了,劳烦您给瞧瞧伤行不?” 她动作麻利地铺好草垫子,“我大哥、二哥还有爹娘都被打了,”她目光扫过角落里蜷着的沈二嫂,“二嫂还冻着了,一直昏沉沉说冷,劳您给号号脉。” 陆太医一愣,没想到沈桃桃不仅不要银针,还给冻梨,只要他帮忙看伤,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连连作揖。 沈桃桃却不由分说,半拉半请地把这骨瘦如柴的太医按坐在草垫子上。 沈家人彼此对视几眼,赶紧配合着围坐好。 一盏破油灯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不定,昏黄的影子在防风洞的墙壁上乱舞。 陆太医坐在沈桃桃特意铺了块麻布的草垫上,手指搭在沈大山冻得红肿发亮的关节上,闭目凝神。 何氏攥着衣角紧张地看着。 片刻,陆太医睁开眼,收回手:“风寒湿痹旧疾,冰寒深侵筋骨,敷药外拔寒湿即可。”他声音稳了些,又示意沈大山躺好,仔细按压他腰侧那片肿得发亮的淤紫,眉头微蹙,半晌道:“筋肉重挫,万幸未伤及根本,化瘀消肿便是。” 轮到沈二嫂,她裹着棉被被沈桃桃半扶半抱地送到陆太医跟前。 沈二嫂垂着眼,身子微颤。 陆太医温声道:“少夫人莫怕,伸手即可。”微凉的三根指腹,轻轻搭在了沈二嫂冰冷浮肿的手腕上。 洞里静得可怕,只有寒风挤过草缝的呜咽和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 陆太医的指尖在沈二嫂腕间寸、关、尺三处徐徐移动,力道时轻时重。 他闭着眼,眉心越蹙越紧,枯槁的面皮皱得像揉碎了的纸。 良久,他的指尖停在了右侧关脉上,屏息凝神,指腹下的脉象……竟在微微凹陷的皮肤下,清晰地呈现出一种滑溜如滚珠、往来流利的跳动! 陆太医的眼睛猛地睁开,瞳孔收缩如同针尖,连呼吸都瞬间窒住。 这脉象……是滑脉。 “你!”陆太医像被针刺到般骤然收手,嘴唇哆嗦着,几乎是失声叫了出来: “不是风寒——!” “是……有喜了啊!” 轰! 像是百斤火药在耳边炸响,沈家几口子全懵了。 沈小川半张着嘴,眼珠子瞪得溜圆,傻愣愣地看着自己媳妇的肚子。 沈父手里搓着的草绳掉在地上,老脸僵住。 何氏半边衣裳被漏雪湿透,却浑然不觉,直勾勾地盯着沈二嫂平坦的腰腹,像要在那儿瞪出个洞来! 安静。 绝对的安静。 连那洞外的风雪嘶吼都仿佛在刹那间退到了千里之外,时间粘稠得如同冻住的猪油。 直到—— “嘶啦!” 一声刺耳的、硬物刮过木头板的摩擦声打破了这寂静。 沈桃桃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屁股,“腾”地从草堆上弹了起来。 她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小风,吹得那油灯火苗狂跳。 在所有人惊魂未定的注视下,她连滚带爬地冲出那扇漏风撒气的木门。 整个人像一杆冲锋的战旗,头也不回的奔向驿站官署。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轰轰作响,比耳边的狂风还要猛烈千倍万倍:盖房子,生孩子!? 第14章 我不嫌乎你 官署内。 谢云景指腹压着桌案上巨大的宁古塔舆图,墨线勾连的山川冻河在他掌心下蜿蜒:“明日寅时三刻,探马先发。午时前……” 话音未落,“呼啦”一声锐响! 冻成硬板的厚重毛毡门帘被猛地掀开,裹着风雪的人肉炮弹“嗖”地砸进房间里。沈桃桃顶着满头满脸的雪沫子,裹紧了快散架的破袄,直挺挺杵在地图另一端。 “给我块地!”她嗓音扯到最大,冻裂的嘴唇崩开血丝,“我要盖房子!”气息喷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急促的白雾。 谢云景眼皮都没撩:“本王的地里只埋死人,不养闲人。” 他的指骨叩在舆图上北面一片冻土荒原,继续对张寻说道,“务必……” 张寻抱着暖壶杵在角落,眼珠子滴溜溜在两人间转了个来回,咂嘴:“啧啧……主子前脚点兵,沈姑娘后脚就来要地,这……” 他嘿嘿一笑,挠头,“算不算心有那个……灵犀?” 话音未落,案上镇纸“咚”地一声闷响!谢云景指下力道骤沉,硬生生把张寻后半句笑谑按回了肚里:“滚!” 张寻缩了缩脖子,溜边抱着暖壶蹿出了门。 门帘落下的瞬间,沈桃桃身体前倾,几乎压在那张铺陈着宁古塔山河的地图上:“流放犯人只配冻死么?流放犯就不能有个热乎窝?” 谢云景终于抬眼。 烛火跳跃在他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没有犯人盖房的先例。”字字如冻石砸地。 “我二嫂肚子里揣上了!”沈桃桃吼回去,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嗡嗡震荡。 “嗤——”极轻的一声。谢云景嘴角牵起个极冷峭的弧度,“怀的又不是我的崽儿。” 他身子往后靠进铺着整张白虎皮的宽大圈椅,“北面狄戎虎视眈眈,我可没有多余的心思照顾流放犯。” “所以更要盖房啊。”沈桃桃猛地一拍桌子,“你掰着你那金贵的指头算算,宁古塔这破地方,年年增兵几个?死的人够不够填冰窟窿?” 她伸出的手指头几乎戳到谢云景的鼻尖,“你打不灭狄戎那帮杂毛,是因为兵不壮。兵打哪来?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人!活生生的、要爹生娘养的人!” “对,在你们这帮当官的眼里,我们算个屁!是烂命,是草芥,是拉去挡箭垛子的炮灰。”她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可炮灰也是人,炮灰也会生崽,这些崽儿长起来,骨头里就刻着对狄戎的血仇。比你们京城里拉来的壮丁好用一百倍。” “你信不信,他们爹娘为了护住这块能生能养的地,敢把狄戎的头拧下来当球踢!”她吼得惊天动地,气息在冰冷的房间里凝成翻滚的怒涛。 烛火被惊得乱跳,将谢云景沉凝如铸的身影在帐壁上拉长、扭曲。 许久。 谢云景身体微微前倾,手肘压着冰冷的舆图,那点点的墨线在他玄色护臂下似乎被赋予了滚烫的温度。 “地,圈哪?”声音比刀刮铁还冷硬,却斩断了无形的枷锁,还潜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沈桃桃掏出半截烧焦的木炭条,俯身便在巨大的宁古塔舆图上飞快勾画。 炭黑线条在羊皮粗粝面上呲呲作响,像一头凶猛的小兽在啃噬疆域。 驿站被勾勒出来,一道蜿蜒的炭线从东南方那片山坳画过去,精准地避开雪坡风口,指向一处向阳背风的缓坡。 “就这!”炭头狠狠点住地图上一处不起眼的标记,“土下三尺有青岩,现在不能打地基,先造木屋,起在山棱下弯处,冬藏暖风避朔雪,夏穿山涧引凉气。这位置——是我掐遍了宁古塔的风水骨头才定下的!” 她丢开炭头直起身,小脸被炭黑和冻红糊成了花猫,“流放犯的命不值钱,可这命要是能生崽、能炼铁、能烧煤、能扛刀——值不值一块能晒到日头的地?” 谢云景点头,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沈桃桃抓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温热的水瞬间安抚了她干燥冒火的喉咙和那颗噗通噗通的心,她可真怕说的一半被这玉面罗刹扔出去喂狼。 突然。 冰锥似的声线刺破空气: “杯,是我的。” 沈桃桃半口水卡在嗓子眼,憋得眼眶飙泪。脑子里炸开十万响二踢脚,完犊子了。 这下真要喂狼了。 但她面上却装得平静,利落的撂下杯子。 “咳……那啥……”她挺直腰板,爪子拍拍胸脯,破袄上的泥土簌簌掉: “没事儿,我不嫌乎你!” 第15章 你给我老实点 消息如惊蛰的响雷滚过冰封的宁古塔。 “啥?沈家丫头盖房?长官给批地了?” “说啥胡话!天寒地冻连耗子都嫌冷能开工?” “管他呢!老七家传的砍斧带着没?小六子扛木头去!” “沈姑娘说,劈出料子能天天打井水嘞!不亏!” 破棉袄裹着的人群,铁锹砍斧夹着生锈的镐头,像一股浑浊的暖流轰然撞破荒原冻死般的静默。 有人拖着冻伤的腿脚一瘸一拐地往前挪,有人举着卷刃的柴刀奔向积满厚雪的枯树林,皲裂的手掌抡起工具重重砸进冻得像铁石般的树干。 驿站哨塔之上,谢云景玄色大氅被朔风撞得猎猎狂舞。 望着远方那片冻土上蚂蚁般聚集、劈砍的人群,望着那个在雪地里跳着脚指挥、小小的、却不知疲倦的身影,指腹缓缓碾过冰冷粗糙的箭垛石砖。 人心……竟也可如黑煤,埋在这冻土万丈下。一旦点着——竟燃成灼烫的火海。 沈桃桃,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呢。 第二日天还没亮,灰黑色的骏马在雪原上撕开一道疾驰的裂痕。 风成了割脸的钝刀,裹着冰粒子劈头盖脸地砸。 沈桃桃像被塞进一个高速奔行的刑具里,前面是烈马奔腾带起的冰风,糊得眼都睁不开,后面却是一面滚烫坚硬的铁墙——谢云景的胸膛隔着两层狼皮袄子,依然透着几乎要熔断她脊骨的炽热。 寒冰地狱叠加火焰山的煎熬,她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撕开两半。 她本能地想逃离身后那能将人烫出泡的胸膛,身体不由自主往前倾。 可马儿一个颠簸,毫无防备之下她又猛地向后撞去。 结结实实! 后脑勺重重磕在他的胸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几乎是同时,身下坐骑的每一次震动,都让她的身体在谢云景滚烫精实的胸腹间摩擦碾转。 那力度、那频次……沈桃桃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绷成铁的腰腹肌群。 更糟的是,她那两条悬空的腿随着奔马的起伏,毫无章法地在马鞍边缘蹭来蹭去,偶尔隔着厚实的布料擦过谢云景的大腿内侧…… “沈、桃、桃!”谢云景的怒喝几乎被牙缝磨成冰刀,“再乱动——我把你丢出去喂狼!” 沈桃桃艰难地侧过一点被冰风僵化的脸:“这能怪我嘛?你骑的是疯马吧?屁股都快被颠成八瓣了!”冷风猛地灌进口腔,她呛得猛咳起来,身体跟着一缩一放,腰腹再一次重重撞上身后滚烫的铁壁。 “你给我老实点!”谢云景嘴上凶狠,一只手臂却收回来箍在沈桃桃腰间,防止她坠马。 “谁不老实了?”沈桃桃心里委屈,嘶哑着吼回去,声音被风扯得七零八落:“有种……咳咳……有种你试试不会骑马,被绑在马鞍上做这被前后煎烤的活鱼……唔!” 话音猛地被勒断。 谢云景箍在她腰上的手臂骤然发力向上一提一按,沈桃桃整个人被这股霸道的力道狠狠贯入他坚实滚烫的胸膛,头顶几乎抵住谢云景冒着一层细密热气的脖颈与下颌。 男人的气息灼热急促地喷在她冻得毫无知觉的耳垂上:“再叨一个字……”他齿缝磨出的寒音混着马蹄踏碎冰壳的脆响,直直嵌入沈桃桃的骨头缝里,“我现在就教你……什么是真正的‘煎烤’。” 沈桃桃识相地闭紧了嘴巴,只从鼻腔里哼出两股白雾。 但每一次颠簸都成了隐秘的碾磨,谢云景箍在她腰间的手背青筋虬结,像是要用尽毕生毅力在克制体内的洪荒猛兽。 他胸口起伏的频率越来越快,下颌紧绷的线条锋利得能割开风。 前头引路的张寻回头瞥了一眼那马背上叠在一起的人影,目光掠过自家主子额角沁出的汗珠和被沈姑娘凌乱发丝遮掩下微微泛红的脖颈。 张寻嘴角猛地一哆嗦,手里的缰绳抖得差点脱手。 天爷啊!这哪里是去找煤矿,这分明是给这俩人点了把能焚心熬骨的野火啊! 马蹄踏碎最后一里冰壳时,沈桃桃滚鞍下马,像根冻僵的麻杆,直挺挺栽向雪窝。 谢云景想都没想,猿臂横揽锁住她腰肢往回带。 “叭! 沈桃桃额头撞上他的肩膀,震得眼冒金星。 “站直!”谢云景低吼,箍她腰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沈桃桃也没精力打嘴仗了,晃了晃糊满雪沫的脑袋,一脚深一脚浅探向前方黝黑的山体。 “这儿!”沈桃桃观察了一会,指向山阴面一挂冰瀑,“凿开!见黑色带亮纹的石头说话!” 亲卫抡起铁锤撞向冰岩。谢云景抱臂立在她身后,玄氅打开为她挡住山风。 沈桃桃半跪在迸溅的冰碴石屑里,冻红的手指抠进岩缝,抠出一把黑灰碎石凑到鼻尖:劣质煤的硫磺味混着冰腥气直冲脑门。 她眼都没眨,将石渣狠狠摔进雪地:“不够硬!往下三尺,专砸发暗红锈色的岩层!” 锤风骤烈。 亲卫们用铁钎撬开三尺厚的冻石,底下岩层竟浮着一层细密如鳞的霜晶,在灰白山体中蜿蜒出墨龙似的纹路。 沈桃桃扑上去抢过铁镐猛凿。 “铛!” 火星爆开的瞬间,一块巴掌大、乌黑油亮的煤核滚落雪窝,像颗沉眠的黑日。 “捂严实!”沈桃桃猛地抓把雪遮住。 谢云景单膝碾进深雪,手指钳起煤块。 指尖发力一捻——漆黑粉末簌簌洒落。 他抬眸,眼底映着深黑墨色:“今日所见若泄半字——”霜刃般的目光刮过每个亲卫的脸,“诛九族,炼人油。” 第16章 狗啃似的馒头 马蹄碾碎浮雪,谢云景的前襟扫过沈桃桃冻得发疼的耳朵。 她缩着脖子躲开那片冰凉的织物,嘴却不肯停:“……听我的!守兵里那帮人,谁晓得背后杵着京城哪尊大佛?让他们挖矿?呵!怕不是煤没见着,咱俩的脑袋先挂狄戎旗杆上了!” 她猛一拍马鞍,震得自己往后一挺,脊背结结实实撞上谢云景狼皮袄缝隙里透出的滚烫温度,激得两人都绷紧了身子。 “流放的犯人就不一样了。”沈桃桃梗着脖子往前挪半寸,躲开那处灼人的热源,“命攥你手里呢,老子娘都在驿站眼巴巴守着,谁敢泄密?骨头缝里都刻着怕字!亲卫只管拎着鞭子盯死矿洞,不比盯守兵那群鬼心思的强?” 风卷着雪粒子砸在她唇上,她舔掉冰碴,喉间烧起股献宝般的亢奋:“开春前,准保把守兵里的奸细剔干净!到时候——” 嘻嘻,你必定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跪请我当军师。 “你今日,”谢云景的声音贴着风灌进她后颈,冻得她一哆嗦,“牲口棚的屎还没铲。” 沈桃桃血液“轰”地冲上脑门,扭腰甩胯一气呵成,右肘裹着怒火狠狠向后一捣,砸在谢云景精实的侧腰上。 狗男人!姑奶奶肘死你个谢扒皮! 下一瞬,头顶竟传来极低的气音——嗬嗬嗬,像雪洞深处滚过冰砾。沈桃桃猛地回头,正撞见谢云景唇角勾起一道从未有过的弧线。 妈呀,不是眼花了吧,宁愿相信他脸抽筋,也不相信这玉面阎罗居然笑了。 侧旁马上的张寻也瞬间汗毛倒竖。 他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的铁面竟破开冰层,嘴角弧度刀劈斧凿般清晰。 这哪里是笑?分明是阎王殿开了条缝!他惊得猛拽缰绳,胯下战马长嘶扬蹄,差点把他直接掀进雪堆。 张寻内心山崩海啸:这沈桃桃日后就是我亲祖宗!是女主子! “咕噜噜~” 沈桃桃肚腹雷鸣,太饿了,她捂着肚子蜷缩起来,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狸猫。 只听身后窸窣响动,一只冷白修长的手递过个带着体温的馒头,表面细腻白嫩,光看着就觉得有股子甜香。 沈桃桃谢过后抓在手里就啃,三两口便囫囵咽下小半。动作突然顿住,想起谢云景从早上到现在好像也没吃东西。 她攥着剩下那大半块坑坑洼洼的残骸,犹豫着往后递了递。 “你……你也啃口?”她梗着脖子不敢回头,耳根却红透,“别……别饿晕了栽下马……” 谢云景垂眸。 那半拉馒头被咬出个狗啃似的缺口,豁口边缘还沾着点晶亮的口水。 他静默一瞬,忽地低头,就着她豁牙露齿的狗啃边缘,精准咬下,冰冷的唇堪堪擦过她冰凉的指尖。 沈桃桃触电般缩回手指,藏在袖口里偷偷捻了捻被他薄唇蹭过的地方,那点温软触感烫得像火星子,燎得她半边身子都麻了。 “嚓嚓!”咀嚼的裂响在两人齿间同时摩擦。 他喉结滚动,将那口混着她涎水的馒头咽下。一股香甜在舌根蔓延,是沈桃桃口腔的余味。 这冻馒头……竟比京城的栗子糕还甜。 前方风雪呼啸,身后男人嚼咽的细微声响却如战鼓擂在了她的脊背上。 一口馒头,两副玲珑心肠,在宁古塔的风雪里尝出蜜糖的滋味。 第17章 温软微湿的触感 “吼嗷——!!!” 突如其来的声浪贴着地皮炸开,震得冰树枝杈上的雪屑簌簌砸落。 前一秒还行进的马匹,瞬间僵成雪地里的冰雕。 “操!”沈桃桃手里的馒头差点掉进雪窝,脸唰地白了,“刚才砸煤吵醒了冬眠的熊瞎子,快跑……” 最后一个“跑”字卡在喉头。 前方三十步外,塌陷的雪坡后猛地隆起一座移动的肉山,近丈高的棕褐色皮毛裹着冰雪而来。 “食……食人熊!”张寻惊得嗓子都劈了调。 那巨熊人立而起,枯树粗的前肢猛拍雪地,震波顺着冰壳蔓延到众人脚下。 “分头!”谢云景的军令比出鞘的刀还快。玄铁鞭已抽了出来,他猛踹马腹,战马长嘶着横插到队伍最末。 迟了! 巨熊猛地蹿向前,雪浪炸起三丈,黑影直扑落在队尾的亲卫。 那年轻的亲卫甚至没来得及拔刀,身下马匹在熊掌下脆得像层蛋壳,“咔嚓”一声爆裂。 马倒人飞,整个人如破麻袋般,砸进雪窝拖出丈长血痕。 马队骤乱。 “谢一……”谢云景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跟了自己二十年的亲卫如断线风筝般砸进雪堆,折了一条腿,而巨掌掀起第二次腥风,正正拍向谢一头颅! 谢云景一揽一抛,沈桃桃天旋地转间砸在张寻鞍前。“带她走!”随后身影快成撕裂雪幕的闪电。 谢云景几乎把自己从马鞍上抛掷出去,瞬间撞开谢一。 熊掌带着千钧腥风擦过谢云景后肩。 “嘶啦!” 狼皮袄子如薄纸般被撕开,三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豁然翻开,血瀑瞬间浸透半边大氅。 “主子走啊!”谢一满嘴血沫嘶吼,用唯一完好的左腿猛地蹬地而起,“属下拖住这畜生,主子带弟兄们……走!”碎裂的腿骨刺破衣物戳出,白森森瘆人。 回答他的是骤然绞紧的玄铁鞭索。 “要死也死在老子后面。”谢云景双臂筋肉如绞紧的钢缆,铁鞭深深勒入棕熊颈毛。 巨兽吃痛狂甩,他钉进雪地的双脚在冰壳上犁出两道深沟,血从脚下狂涌,汩汩烫进雪里。 棕熊被彻底激怒!腥臭巨口当头罩下,獠牙离谢云景咽喉仅剩三寸,滚烫的腐气喷得他眼前发黑。 “低头!”尖啸刺穿风雪。 谢云景本能猛俯! “咻!噗嗤!” 裹着刺鼻黑油的箭矢擦着他后颈发梢,精准射进熊颈深处。 箭身捆扎的浸油布条遇热即燃。 “咕…吼…”怪响从熊喉挤出。 “砰轰!!!” 烈焰自巨熊喉管深处炸开,眼耳口鼻如火山喷口般狂喷火柱,烧融的油脂混着骨肉“滋滋啦啦”溅落。 焦黑熊尸如倒塌的城楼砸起雪浪,烫化了方圆三丈的积雪。 劫后余生的谢一拖着残腿,在燃烧的熊尸旁重重叩首。额头砸在冻土上,声声如锤:“谢姑娘……救命大恩!” 染血的额头抵着冰面:“属下……代主子叩谢!” 沈桃桃忙摆手说不用,她只是想到火箭可以杀死巨熊,但射箭的是张寻。 谢云景撑着铁鞭站起,狼皮袄被熊血浸透,脸上却还沾着一点沈桃桃手里的馒头渣。 他盯着少女被油污糊花的脸,火光在她泥污斑驳的脸上跳跃,映亮那双灼灼燃着的足以撕裂北境寒夜的眸子。 风雪呼啸穿行在死寂的旷野。 谢云景拄着长鞭立在熊尸旁,肩膀裂口处晕开大片深褐血渍,分不清是熊血还是人血。 染血的手指倏然抬起,不是擦去脸上的污渍,而是轻轻抹过沈桃桃颊侧一道被火星燎出的细长血痕。 他的指腹粗糙滚烫,力道却稳得惊人,像在擦拭着珍贵宝物。 “回驿站!”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如刀刮铁。玄色大氅猛地扬起,卷着烟火与风雪的气息,将沈桃桃严严实实兜头罩住。 黑暗兜头罩下,混杂着血腥焦臭和他身上冰冷的铁锈味。沈桃桃正要挣扎,一点温软微湿的触感猝然落在她血痕斑斑的额角。 极轻,极快。 像雪片融化在灼热的铁皮上。 隔着厚重的狼皮袄与染血的大氅,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只有沈桃桃僵在黑暗中,被他强行按在胸口。 额头滚烫的血痕被风一吹,刺刺地疼,疼得钻心。而那点转瞬即逝的暖意,却烙铁般烫穿了风雪。 第18章 她像只炸毛的小猫 驿站官署的炭火混着浓重血腥气。 谢云景扯开半边袄子,肩胛三道爪痕深可见骨。金疮药粉撒下去的瞬间,他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却偏过头看向窗外。 驿站那头,沈桃桃正像只归巢的雀儿,叽喳着扑向那栋覆着新雪的木屋。 风雪被牢牢锁在屋外。 沈桃桃指尖抚过松木墙壁,木头清冽的香气沁入肺腑。 原木搭成的四方厅堂方正开阔,沈父佝偻着背,粗糙的手反复摩挲光洁的柁头接榫:“神了……当真神了……” 他的嗓音发颤,“昨夜看桃儿给的图纸还觉着是娃娃涂鸦,今儿个柱脚立起来才懂……”枯指点向分隔清晰的几道门洞,“东头我和你娘,西头老大,南头老二两口子,北头桃儿……严丝合缝,神仙也没这般掐算。” “这才哪儿到哪?”沈桃桃拽过沈父往堂屋正中一站,“爹你瞧好了!” 她用脚在泥地上画了个方方正正的框,“每个屋都盘它个大火炕!”她双臂夸张地一展,“炕洞通着灶膛,柴火一烧,炕上烫得能烙饼!屋子里暖的跟开春的日头窝子一样!” “火……火炕?”何氏攥着衣角喃喃,目光盯着屋里的空地,仿佛已看到烈焰奔涌,“烧火……真能暖透屋子?” “岂止!”沈桃桃得意地扬眉,“炕头烙屁股蛋子,炕尾温脚心,睡一夜,被窝里汗津津的!” 沈小川兴奋地搓着冻裂的糙手:“乖乖!这比京里的暖炉还霸道!”他猛地撞了下一旁傻乐的沈大山,兄弟俩笑得露出大牙。 沈二嫂倚在门框上,苍白的手下意识捂着小腹,一丝充满憧憬的笑意爬上嘴角,或许在这宁古塔的雪窟窿里,真能生下个不挨饿受冻的娃。 “铛——铛——铛!” 守兵的吼声骤然撕裂暖意:“全都滚出来,天降的肉星子砸头上了!” 窝棚群炸了锅。 男人们攥着豁口瓦罐,女人们抱紧陶盆,连路都走不利索的老头也杵着木棍往外挪。 马厩旁的空地上,焦黑的野熊被开膛破肚,腥红的内脏泼洒在雪地上腾起热气。 守兵骂骂咧咧剁着肉块扔进沸水翻滚的大锅,油脂腥气裹着雪粒子撞入每个人鼻腔。 “肉……真是肉啊!”一个老婆子干瘪的嘴皮哆嗦着,眼珠子粘在鼎中翻滚的骨头。她家男人三年前饿死在雪窝子里,至死没闻过荤腥。 铁勺胡乱分肉。碎骨多过精肉,熬煮得发白,但在流放犯眼中无异琼脂玉膏。 有人烫得直哈气也囫囵吞咽,有人撕下仅存的里衣兜住肉骨头,滚烫的汤汁渗过布料烫红皮肉也死死捂着,那是能救命的油水。 谢云景裹着大氅立在驿站门口,肩上剧痛被寒风一激,眼前有些发黑。 视线穿过锅边疯狂舀汤的人影,落在角落处,沈桃桃捧着自家带来的粗陶碗,小心剔下一块精瘦熊肉塞进何氏嘴里。 何氏烫得直缩舌头,却笑得开怀。 沈桃桃自己也咬了一口,黛眉却蹙起。熊肉干柴发酸,远不如她想象中美味。 锅边忽然爆发哭嚎,李家十三岁的小子被推搡倒地,破碗里的碎骨肉汤全泼进雪泥地里。 李瘸子抱着嚎哭的儿子,浑浊老眼映着雪地里刺目的油花,像被泼碎了的命。 谢云景指节敲在腐朽的木栏杆上。 “都听着!”寒铁般的声线压下鼎沸人声,“熊是沈姑娘猎的,也是她说要分给大家的。” 大家纷纷跪地,向着沈桃桃磕头,嘴里喊着“仙女”,“活菩萨”。 沈桃桃侧身避开,自从上次水井的事,她对这种前脚跪地叩拜,后脚冷眼旁观的人,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谢云景的目光扫过流放人群,望向远方黑黢黢的群山,“从明日开始,一家出一个壮丁,进老熊岭挖够三百斤‘黑岩’。一月为期。” 窃窃私语如毒气在人群里迅速蔓延。 老熊岭,雪窟窿埋死人的地方。 有人惊恐地蜷缩,有人拽住了家里男人的胳膊,饿死都不去。 谢云景声音冰寒依旧,字眼却似重锤砸在流放犯的心尖,“扛回石头的……”他手霍然指向风雪中如堡垒般静立的沈家木屋,“本王着人,给他家盖一栋沈家这样的屋子。” 风雪卷过一张张冻僵的脸。 李瘸子死死瞪着木屋,又低头看看怀里的儿子,眼睛里爆出骇人的光。 “我去!”他的手高高举起,撕裂的袖管露出冻疮流脓的胳膊,“我给大壮挣个木房子!” “带……带我一个!” “算上我们爷俩!” 低吼汇成决堤的潮水。 无数皲裂的手掌刺破风雪伸向天空。 驿站门口,谢云景看着那片突然“兴奋”起来的人群,恍惚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初到宁古塔时,为亲卫们每人灌下烈酒时,那些灼灼燃烧的眼睛。 张寻悄声近前:“主子,沈姑娘盯着咱呢……眼神有点瘆人。” 谢云景侧目。 木屋檐下,沈桃桃抱着空陶碗立在雪里。 她静静望着沸腾的报名人群,又望向谢云景。火光在她脸上跳动,眸子里翻涌着愤怒,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他要人挖煤,凭啥白嫖她的木屋图纸? 第19章 只能领回家 沈桃桃踩着满地碎冰碴子闯进来时,谢云景正蘸着伤药摁压肩胛的抓伤。 衣衫半褪,狰狞伤口翻卷的皮肉全是暗红。 沈桃桃对他精壮的身体已经见怪不怪。 谢云景对她这种硬闯硬看也习以为常。 “木屋图纸给你,”她手拍在桌案上,“这就是,不过你不能白拿。” 谢云景眼皮都没抬:“这回想换什么?” “十斤大米,五斤白面,油盐各一坛。”沈桃桃掰着冻红的指头,眼珠亮得慑人,“新鲜白菜二十棵,猪肉……要整扇肋排!” 药瓶重重顿在案上。 “沈桃桃,”谢云景扯出抹森冷笑意,“狄戎王帐的赎金单都比你要脸。” “外加火炕图纸!”她突然抽出怀里捂得温热的羊皮卷,“哧啦”展平在木屋图上。 墨线勾连的烟道如盘踞地龙,标注密密麻麻:“盘火炕,青石当骨黄泥为肉,灶膛点火,烟爬七窍直通墙脉,冬暖夏凉,你这冻死人的床榻要是盘上炕……” “张寻!”谢云景骤然截断她。 张寻笑嘻嘻探头掀帘待命,却见谢云景指向帐外雪窝:“挖泥,凿石,今日之内,给本王把这‘火炕’盘明白了。” 亲卫们抡起冰镐凿石块时,沈桃桃正抓着混了碎草的黑泥往地上摔。一边摔还一边让沈大山记牢步骤,赶紧去先把二嫂那屋的火炕盘起来。 “啪叽!” 黄泥砸在石面四溅开,糊了谢一满脸。 这断腿未愈的亲卫拄拐立在风雪里,竟嘿嘿笑着抹了把脸:“溅得好!多沾沾女主子的福气!” 沈桃桃手里的泥块差点脱手:“瞎叫啥?谁是女主子?” 张寻笑嘻嘻扛着石板近前:“早晚的事!主子对您的心意,大伙儿都瞧出来了。” 四周顿时哄笑一片,亲卫一到十九,七嘴八舌吼得更响:“女主子教咱盘炕嘞!” 沈桃桃耳根烧透,眼刀子狠狠剜向房间内,谢云景端坐如钟,指尖捏着卷兵书,眼皮都没掀半分。 装!让你装聋作哑! 泄愤似的,一坨冰冷泥浆被她“哐”地糊上窗口。 房间内的木床很快被拆掉。 青石基座抹了厚厚黄泥,蛇形烟道贴着冰冷墙壁蜿蜒,泥缝里嵌着沈桃桃特意掺入的碎草渣。 “点火!” 油布裹着松枝塞进灶膛。火舌“腾”地窜起,贪婪舔舐着青石。 “滋啦…滋啦…” 奇异的声响从石头缝里钻出来。 堵着烟囱口的湿泥巴被热气顶得鼓胀,细小的裂纹蛛网般绽开,几缕呛人的青烟顽皮地钻出裂缝。 张寻蹲在灶坑旁,眼珠子几乎要瞪进火膛。 突然—— “暖…暖了!”谢一的拐杖头“咚”地杵在青石座沿,被烫得猛缩手又哆嗦着摸上去,“炕里头热乎了!” 众亲卫疯了似的扑到墙边,皲裂的手掌争先恐后贴上烟道覆着的泥壁。 “我的娘!烫手!” “热气!热气顺着墙皮爬了!” 咆哮的欢呼几乎掀翻房顶。 铁塔般的汉子们又笑又跳,刀鞘撞得叮当乱响,像个笨拙的巨人战阵在跳舞。 “早着呢!”沈桃桃踹了脚蹦得最高的张寻,“湿泥巴裹着,潮气没烘透就睡上去,等着得老寒腰吧。”她指头戳着烟道口鼓胀的湿泥,“再烧三天,这炕才能睡人。” 一直垂眸的谢云景终于抬眼:“哦?” 他放下兵书踱近火炕,靴子碾过溅落的泥点子,“我今夜……睡哪儿?” 空气突然安静。 张寻猛一拍后脑勺:“卑职那地方挤得放个屁都得排队!主子万金之躯岂能……告辞!” 话音未落人已蹿出房外。 众亲卫触电般跳开,谢一单脚蹦得飞快:“我们屋里鼾声震天怕扰了主子……先走一步!” 转眼间人跑得精光,只剩灶膛里松柴噼啪炸响。 谢云景的目光慢悠悠转回沈桃桃脸上。 木屋的门“吱呀”推开时,暖流裹着松脂香扑面撞来。 沈大山正撅着屁股往火塘里添柴,火星子蹦上他后腰补丁。 何氏盘腿在草席上捻麻线,给即将出生的小孙做个垫子。 沈小川乐呵呵对着通红的炕头石板哈气,想试试多久能烘干鞋。 “噗通!” 沈小川手里的破鞋砸进火塘,火星乱窜。沈大山撅起的屁股僵在半空。何氏的麻线团滚过席子,一路缠上刚踏进门的黑靴。 全家活像被冰封的雪人,直勾勾瞪着沈桃桃身后那人——肩裂处裹着刺目白麻布,血迹晕染如雪地红梅,周身寒气压得火塘都暗淡几分。 沈桃桃把谢云景往前一推,嗓门亮堂:“他那炕没烘好之前……借住咱家。” “哐当!”何氏掌心的针线筐扣了个底朝天。 沈父哆嗦着摸着柴火,猛吸一口气,被灶膛的烟呛得惊天动地。 炕沿上,沈二嫂下意识揪紧覆着小腹的薄被,那尊修罗浓重的血气混着屋外的酷寒,让新抽芽的生命本能地战栗。 谢云景的目光却越过满室惊愕,落在火炕边温着的粗陶碗上。 碗沿印着两枚清晰的虎牙印,半碗清水悠悠腾着热气。 这沈家小姑娘啃过的碗,倒比御窑的玉盏看着顺眼些。 第20章 沈家是炼肉仙炉 风雪更紧了。 第一批背着石篓的身影已消失在老熊岭的暗影里,像一队开赴地狱的蚁兵。 沈家木屋的烟囱吐出的青烟温柔地盘旋,无声地分割着冻土之上的暖巢与寒渊。 天光刚亮,沈家门口的厚毡帘子被张寻撞得翻飞。 “沈姑娘!您要的东西来咯。” 十袋大米白面雪塔般堆在墙角,五坛猪油反着黄澄澄的光,盐罐子上面还码着几串红彤彤的辣椒,最扎眼的是拴着草绳的半扇猪排,赤条条带着霜的血肉砸在锅台上,冻油腥气混着热气轰然炸开。 张寻脑袋一探,利眼刮过北面,沈桃桃那间小屋门帘垂着,隐约可见炕沿谢云景的狼皮袄子挂在床头。 西屋却洞开:沈父裹着破袄蜷在炕头,沈大山兄弟俩鼾声震天,半截烂草席压在身下。 而沈桃桃和何氏从另一个屋子迈出。 咋回事,王爷自己睡的? 张寻眼底迸出“不争气”的焦灼,抖着嗓子嚎:“天啊!您肩伤未愈……竟让您独自睡一间,也没个人照顾。”手上却利落地将两只肥硕野鸡塞进何氏怀里,挤眉弄眼:“劳烦婶子炖了,给我们主子……补补。” 何氏哪见过这样的东西——冰雪裹着的野鸡蹬着僵硬的腿,鲜红鸡冠覆着薄霜。但官爷发话了也不能拒绝,她抖着手接过鸡,猛地扎进灶房:“老大,起来烧火。” 沈大山一个打挺窜起来,披着破棉袄蹲在灶旁。 灶膛里枯枝“噼啪”爆响,半勺凝固的猪油滑入铁锅,白气“滋啦”腾起。 香。 勾魂摄魄的荤香! 金黄的油珠在锅里滚着细泡,那骨子焦油味直冲天灵盖。 何氏操起菜刀,“哚哚哚”斩开野鸡。 粉白的鸡块裹着冰碴扑进热油。 “嚓!!!” 滚油爆响,炸裂的油香混着鸡肉特有的鲜气,霎时盈满整个灶间,黄灿灿的鸡块在锅底翻腾跳跃,沈大山蹲在灶口用力一吹,火星乱窜,将他的袄袖燎出黑洞都没察觉。 “唰啦。”土豆也入锅爆香,放上调料后焦黄鸡块染上酱色。 何氏舀起一瓢冰水凌空一泼,“轰!”白气蒸腾如云雾炸在了锅里。 沈大山赶紧加了几把烈火,不一会滚沸的浓汤咕嘟冒泡。 沈桃桃利索地掰碎冻硬的白菜帮子,青翠的菜块没入汤汁,眨眼吸饱油水变成半透明。 何氏揉着面,雪白面团在她掌心飞转。 锅沿的肉汤噗噗顶着锅盖时,面团“啪啪”摔在案上,扯成巴掌大的厚饼,往浓雾蒸腾的锅壁上猛地一贴。 “滋啦!滋啦!”饼子白边瞬间烫出金黄花边,肉汁顺着锅沿渗进饼底焦壳,混着麦香的霸道油荤气轰然弥漫! 张寻看着直吧唧嘴:沈家这锅简直是炼肉仙炉。 谢云景立在门边,挺直的肩背绷着高位者的孤高,喉结却在油香漫溢里难以克制地滚动了一下。 大锅掀盖。 金汤浮油里鸡肉香嫩无比,焦黄饼子吸饱汤汁软糯鼓胀。 何氏颤巍巍盛出两碗,鸡腿全扒拉进粗陶海碗,油汪汪堆着像座小金山,饼子选了芯子最软的白瓤,单独给谢云景和张寻端过去。 “一起吃。”谢云景突然开口,随即坐定长凳,指节叩了叩光滑的实木桌面,“都坐。” 可却没人敢动。 沈小川攥着半块饼子僵住,沈二嫂往后退了退。 沈父和沈大山看向沈桃桃。 沈桃桃一把拽过何氏摁在凳子上:“娘做的饭,娘自然坐主位。” 张寻也笑哈哈招呼大家坐下,沈家人才挤着坐过来。 碗筷响动,起初怯生生的,直到沈小川咬到块带脆骨的鸡脖,嘎嘎蹦蹦的脆响打破餐桌的沉闷。 沈大山呼噜噜嚼着鸡头,热油顺着下巴往下淌。 何氏偷偷把鸡小腿夹进沈桃桃和沈二嫂碗底,又怕谢云景瞧见寒酸,慌得差点碰翻盐罐。 谢云景只当不见,吃得矜贵有礼。 沈家众人的筷子也渐渐生出了胆魄,鸡肉在粗陶碗里快速消失。 沈桃桃盯着谢云景的筷子,心里着急,他斯文得过分,一片菜叶要挟三回。 眼瞅着碗里鸡肉快被捞光,她终于出手了,“啪”地摁住最后那块鸡翅中。 “磨叽啥,再慢连骨头渣都没了。”油亮的鸡翅中在她筷尖夹着,稳稳落进谢云景半满的粗陶碗,油脂蹭上了他的筷子。 张寻嘴里的饼还没来得及咽下,见状猛拍大腿:“还得是咱们女主……”话音未落,一根筷子“啪”地敲在他头上。 “吃肉都堵不住你嘴。”沈桃桃筷子横飞,顺手也给他碗里甩了块鸡架。 张寻美的呲出大门牙,全然不知——谢云景想把他按在锅里煮了的眼神。 什么档次,要我的桃桃给你夹菜? 第21章 还没卸磨就杀驴! 沈桃桃带着张寻检修驿站,将耗子啃烂的驿柱裹上新木,顺便涂上松脂堵死虫洞。 一番折腾后冻得透心凉,赶紧扎进自己的小木屋。 寒气被木头墙壁挡在屋外,屋里头是热烘烘的暖意。 沈大山正把乌亮的煤块垒进堂屋灶膛,火舌“噼啪”吞噬黑岩,青石板烫得赤红如烙铁。 “这黑疙瘩……真是神了!”沈小川光着脚踩上石板,烫得龇牙咧嘴却不愿挪脚,“早上烧透的煤渣能暖到今天晌午。” 沈二嫂倚在烘干的炕头,冻肿的指节反复摩挲滚烫的炕面,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掉下来:“骨头缝里都是热乎乎的……” 北屋门帘一掀,谢云景走了出来。他瞥见沈桃桃正给木门挂新草帘子,踮脚半天都没够到,于是长臂一伸,帮她挂了上去。 “你咋还在呢?”沈桃桃扭身将麻绳狠勒在门框上,“你的炕,张寻他们应该烘干了吧。” 谢云景:“……” 这黑心丫头,还没卸磨就杀驴。 “你快回去吧,我好把我那屋的炕盘上!”沈桃桃没回头,一门心思忙乎手里的草帘子。 谢云景的指节轻扣门梁,“说三天就三天,万一睡出老寒腰怎么办?”他的头忽然低下来,凑在沈桃桃颈侧,“你对我负责么?” 沈桃桃拽麻绳的指头一颤,回过头,正好看到偷溜进来的日光映出那人眼底促狭的光。 沈桃桃哼哼两声,看野鸡面子上再收留你两天。 灶房阴影里,何氏的手紧紧揪住沈父满是补丁的袄子:“当家的,这位长官……到底什么来头?李癞子死前说是京城……和贵妃还……” 沈父捅了捅灶膛,将火燃亮:“我一个工部小吏哪知道云头的事,光听说是京城里跺脚震金銮的主儿……” 何氏眼瞟着门口那对儿剪影,愁纹揪成一团:“相貌倒是顶拔尖儿……待桃儿也舍得下血本……”嗓子忽地哽咽,“可咱桃儿原该在京城嫁个知冷知热的夫君……这宁古塔苦寒无比……” 沈父的大手拍上老伴皴裂的手背:“桃儿自有大福气!且瞧着……” 话音未落,屋外一声戾吼。 “畜生!还我儿命来——!” 沈桃桃和谢云景冲出来时,看到驿站守兵营前已经扬起血光。 李瘸子疯牛般撞倒守兵,锈镰刀直劈拿着粮库钥匙的兵油子:“你这畜生竟然克扣我儿的活命粮!” 人堆里蜷着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唇色青灰好似一条冻僵的鱼。 陆太医正在掐着少年的人中,三寸银针刺入少年胸口颤穴,针尾震动,陆太医扭头嘶喊:“有气!孩子还有气!快找热羹吊魂!” 沈桃桃已掀开热灶上的笼屉,里面是半陶罐凝着油膜的鸡汤。 她端着碗掰开少年齿关,活命的油汤顺喉滑下。 “咳……咳咳!”少年僵直的喉骨猛地滚动,眼皮在油腥热气中掀开一线。 “活了!活了!”人群中爆发出激动的喊叫。 沈桃桃将一块白面饼塞进少年手里:“吃吧。” “咚咚咚!” 刚刚还和兵油子拼命的李瘸子突然跪地,猛磕三个响头,实诚地当即见血,随后膝行着来到沈桃桃脚前:“沈姑娘!大恩不言谢,往后我们爷俩的命就是您的!” 沈桃桃将李瘸子扶起,让他先把儿子抱回去。 李瘸子走远了,陆夫人拢着棉袄对沈桃桃低语:“李大哥原是晋州守将……城破那日拼断腿护下百姓……”风雪卷起她漏絮的袖管,“那少年叫李大壮,这名儿是李瘸子咬碎牙起的……他娘生下娃就咽了气,他就盼着儿子能长得壮实挨过这里的雪刀子。他去挖黑岩,大壮一个人在家,守兵故意没给今日的粮食……” 沈桃桃看着远处李瘸子背着李大壮,艰难地走在雪地里。 她突然想起谢云景腰间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也是打狄戎不畏生死留下的。 军魂变饿鬼,赤心沉雪渊——这宁古塔的冰雪到底砸碎了多少脊梁? 保家卫国的男儿,不该为一个糠馍被羞辱至此。 她转头对谢云景说道:“搭个食堂吧,只要是去挖黑岩的流放犯人,家眷都可以到食堂吃顿热乎饭。” 风声在此刻静下来。 流放犯人个个眼神灼热地望了过来,好似怕漏听了一个字。 谢云景玄色氅角拂过积雪,声音沉沉,也只说了一个字: “好。” 第22章 你脸红什么 半夜,沈家的房门被拍得震天响,张寻急吼吼地蹿进来,“主子,黑岩堆逮着耗子了。” 地窖冻土壁上凝着冰霜。 绳子拴着的守兵浑身抖得像风里落叶,油灯昏光映亮他左眼下一道蜈蚣疤,正是白日克扣李大壮粮食的赵老四。 一旁烙铁烧得赤红。 “滋啦。” 皮肉焦臭混着惨叫撞上窖顶,赵老四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是云贵妃!说……说让宁古塔变成谢家军埋骨的雪窟窿……” 他一口血沫子喷在冻土上,“小的真没作恶啊!李癞子死了,小的狗胆都吓破了……就想看看黑疙瘩是啥宝贝……开春好递信给贵妃换条狗命……” 铁烙再近半寸,这兵油子竟嚎啕哭嚎:“家里七十老娘三岁娃……都在娘娘指头缝里攒着啊。” 提到云贵妃,谢云景眼底寒霜比地窖坚冰更刺骨,“剁碎了喂狼。” “等一下!”沈桃桃裹了裹身上刚顺某人的狼皮袄,油灯在她眼底烧出两团火,“赵老四,”她忽地抽刀割断捆绳,“现在两条道:第一条是把你喂后山狼群,你全家对贵妃没用了……猜猜能活几天?” 死地窖里只剩牙关打颤声。 “第二条,”她脚尖踢了踢地上滚落的煤块,“带着你娘你娃,来宁古塔喝热汤睡暖炕,开春前……”铁寒的刀尖指向赵老四心口,“揪出守兵营里所有的耗子!不然——” 微微一划,焦熟的皮肉掉落:“开春信鸽满天飞的时候……其他耗子先一步禀告贵妃宁古塔内的消息,你老赵家,怕是连块下葬的草席都抢不着。” 赵老四疼得冷汗直冒,双眼瞪大,却想起沈家木屋暖融融的窗户影子,那热炕米粥的香气更是鬼魅般地钻入鼻腔。 他忽然趴地,磕头如捣蒜:“小……小的愿当长官门下的疯狗。”油汗混着冻土黏在额角,倒像戴了顶污泥冠冕。 谢云景却只看着沈桃桃:“何须养狗,直接宰了岂不省事?” “省事?”沈桃桃凑近趴在他耳边,“守兵营七百号草头神,里头的道道咱们摸得清?等着他们今儿冒个奸细明儿钻个探子,还是全宰了换批新饿鬼?” 油灯火舌映亮她勾起的唇角,狡黠如狐,“让窝里的耗子自相咬……才省心!” 煤块在靴底碾碎成墨粉。 谢云景身体绷得肩膀处伤口猝然腾起血色,眸底情绪汹涌:“沈桃桃——”他的手猛地擒住她的腕骨,将她拽开,“你说话就好好说话……离这么近干嘛!” 一旁的张寻差点栽进煤堆,主子你是浪漫过敏么? 赵老四还撅着腚哆嗦磕头。 油灯影子在窖壁上乱晃,沈桃桃的腕骨被他攥得死紧,冰与火的战栗顺着肌肤攀爬,她国粹刚要出口。 一抬头,看见谢云景。 “你脸怎么这么红?” 张寻蹿过来拎起赵老四的衣领:“听见没?现在开始你就是守兵队长!” 他踹一脚还懵着的赵老四,“赶紧去揪出奸细。”随后带着人出了地窖。 油灯“噗”的熄灭。 漆黑里谢云景滚烫的鼻息喷在沈桃桃眉骨上,握腕的力道却松了,拇指轻轻抹过她的手腕,难得温柔地揉了揉。 可沈桃桃只觉得他粗糙的茧子蹭得腕子更疼了。 谢云景想要凑得更近,沈桃桃却突然吸了吸鼻子。 “你闻没闻到?” “嗯?” “好臭。” 谢云景:“……” 外面偷听的张寻,得,真是一对。 第23章 这玩意儿压酸菜才好呢 打开旁边的菜窖,里面的腐气熏得人眼酸。 半窖大白菜蔫头耷脑,青帮子上浮着黏腻的霉斑,烂叶在脚底下碾出腥酸的黑水。 沈桃桃扒着菜筐拎起一棵,烂叶“滋啦”从菜心裂到底根:“作孽啊!北境过冬的命根子烂了一小半!” 枯黄的菜叶沾在她的手上,谢云景说道:“可以拿去喂马。” “太可惜了!”沈桃桃抓起烂菜邦,“我有办法,我可以把白菜做成酸菜,这样就可以保存到开春。” “酸菜?”张寻不解,听都没听过。 “就是白菜换个吃法,腌制的酸菜那叫一个脆爽。”沈桃桃一脸怀念,“到时候酸菜炖大骨头,香掉你们的舌头。” 十九亲卫听到又有好吃的,整齐跺脚吼出地动山摇的一声:“好!” 吼声惊得窖顶冰梭“咔嚓”断落。 谢云景攥了攥指尖,宁古塔的天,什么时候改姓沈了? 大清早,驿站院中就支起了二十口大缸。 积雪扫净处铺着刚卸下的旧门板,流放犯的婆娘们抄起豁了口的菜刀,手指冻得青紫发亮,刀刃剁在板上的钝响却带着生涩的活力。 “噗噗噗噗……” 沈桃桃站在板凳上,指挥若定:“烂叶剔干净,中间劈开,然后抹上粗盐粒,一层一层码进去。” 女人们挥刀就是砍,不一会菜板子旁边就是堆成小山的白菜桩子。 “一定要舍得放盐。”沈桃桃接过何氏怀里的盐盆,哗啦倒入半盆子,“盐不够,白菜就烂了,千万别抠搜!” 数十双冻疮手伸出来,将切好的白菜被狠狠摁进缸底,每铺满一层,沈桃桃便拿盆洒一层盐粒子。 微黄的盐粒子跳跃在翡翠般的菜缝间,细密如宝石。 “放重石头,压到水漫出缸边才算成。”沈桃桃拍着满缸翡翠塔,眼睛亮得灼人。 流犯们搬来压咸菜坛的碎石,七拼八凑堆在缸顶,菜叶仍倔强地从石缝里支棱出青黄的叶尖。 沈桃桃抹了把溅到唇角的汁水,抬头撞见谢云景的目光。 他站在驿站门口处,看着沈桃桃那里的干得热火朝天,眼底奔涌着难以言明的滚烫洪流。 张寻悄没声凑到他身后:“主子,女主子这是为公家出力啊,你得表示表示啊,起码得送点礼物。” 谢云景眉峰蹙起:“礼物?” “是啊,没有姑娘家不喜欢珠玉宝石,就驿站地窖里那箱子……”张寻点到为止,悄悄退下,深藏功与名。 酸菜缸边人影刚散,沈桃桃就被拎回了木屋里。 屋内暖炕烧得旺,桌上正摆着一大块雪白羊脂玉雕。 玉料有半人高,透如凝冻的冰河层,刻着仙鹤驾云的纹样,翅尖一点糖色沁痕,恰似落日坠入云海。 “北海进贡的整玉籽料,”谢云景指尖拂过冰冷云纹,“外祖父开府时的镇宅之宝。” 羊脂暖辉映着沈桃桃脏污的脸颊。 她眼睛发直盯着那点糖色落日,半晌猛拍大腿:“太好了!” 谢云景唇线得意地轻扬。 “娘——”沈桃桃一声惊天嚎叫,“快把压酸菜缸的石头撤了!” 沈桃桃炮弹般撞向门口,声音兴奋得劈了调:“咱捡着宝了!这玩意儿压菜,酸水能漫到明年开春!” 窗外风声骤然死寂。 张寻抠着门板差点掰断指甲。 满缸翡翠白菜顶着碎石的寒酸影子,和屋里那尊映透山河的羊脂玉雕隔空对望。 谢云景僵住,笑意凝固成嘴角一道冰裂的刻痕。 指尖还残留着抚过玉料时温润的触感,此刻却像摸着块冻透的碑石。 “不好啦!” 一声哀嚎炸起。 谢云景和沈桃桃赶到,亲卫正从灶上拖出几个痛到抽搐呕吐的流放犯人。 个个腹如刀绞,口溢白沫,人蜷成一团,好似冻死的虾米。 “是中毒。”陆太医掰开呕吐物里的土豆块,霜白的发茬都在抖,“土豆发芽产生毒素,食入便会腹痛。” 土豆筐哐当拖地。 赵老四被亲卫掼在冻硬的黑土地上,“长官饶命啊,给小的八百个胆子也不敢下毒哇。” “没用的东西。”谢云景脚底碾碎半块带泥的土豆,绿得发黑的毒芽在雪光下扭成小蛇,“大雪封路,物资紧缺,粮食保管不利,这土豆全废了……” 人人脸色煞白,吃不饱饭的惊恐再次袭来。 风雪如刀,刮过宁古塔的冻土。 饥饿是比狄戎更凶残的豺狼。 有人想起了,三十年前那场封山大雪,冰棱子垂死般挂在枯枝上。 粮道断绝的第三个月,驿站的土墙根下开始堆起裹着薄霜的“柴捆”,是一摞摞人骨,冻僵的指骨蜷曲如鹰爪,肋条被剔得森白透亮。 灶膛里最后一点麸皮燃尽时,驿站长官的幼子失踪了。 翌日,驿站那口煮马料的破锅咕嘟冒泡,浮油上粘着半片指甲盖大小的、绣着歪扭虎头的红布。 风雪吞了惨叫,也吞了人形。活人,成了冰原上最后的口粮。? “慌啥?”沈桃桃捡起一个烂土豆,匕首一旋剜出毒芽,带起小块乳白薯肉,“芽坑往深里多啃半寸,毒根子就断干净了。” 她怕其他人没看清,又做了一次示范,刀刃抵着毒坑旋光青芽,前一秒还带着泥巴的土豆,眨眼间削成了一个白玉陀螺,扔进竹筐哒哒作响:“愣着干啥?不想饿死的都拿起刀!” 黑黢黢的菜窖里骤然点起松明火把。 裂了口的陶盆堆满木凳,百十双皲裂的手攥紧豁刀,刮削声如急雪敲打寒窗。 没有人不想活着,活着就是胜利。 第24章 引蛇出洞 刮土豆皮的“嚓嚓”声在阴冷的菜窖里连成一片。 灰褐色的土豆在女人们皲裂的手中翻转,泥浆裹着冰碴从刀锋下簌簌滑落。 沈桃桃抠掉土豆眼里的青芽,冰水刺得手指针扎似的疼,她用力甩了两下才好一些。 “阿弥陀佛……”旁边的陆夫人将削好的土豆丢进盆子里,眼睛却粘在沈桃桃冻红的脸上,“要不是沈姑娘知道挖下青芽就还能吃,咱都得成这宁古塔下的饿死鬼。” 她突然握住沈桃桃的手,声音里带着哽咽,“烂白菜变酸菜,毒土豆变救命粮……沈姑娘是菩萨转世来救这苦寒地狱的啊。” 周围的人纷纷点头附和:“是啊,是啊,自从沈姑娘来到这,咱们有水井用,不用去那冰窟窿里砸水。” “对,还吃上了肉,我都多少年没见到荤腥了。” “谁说不是呢,现在还盖着食堂,每天都能喝上口热乎的粥,简直是神仙日子。” 沈桃桃的手被陆夫人攥得有点麻,勉强笑道:“都是凑巧了……” “凑巧?”陆夫人喉咙里好似糊进了泥浆,声音闷得人心寒。 菜窖口漏进的雪光映亮她脸上的沟壑,每道纹路里都刻着冻土的残酷。“沈姑娘没见过真正的饿鬼地狱。”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刮土豆的声响瞬间停了。 几十双眼睛粘在她翕动的干瘪嘴唇上。 “我听家里老人说过,三十年前,宁古塔那场大雪……天像漏了似的,埋了半年的粮道。”她的指头戳向菜窖外黑黢黢的群山,仿佛要戳穿时光的脓疮。 “存粮吃得连耗子都绝种了。守兵营里有人把病瘫的老娘捂死了。”她牙齿咯咯打颤,“切肉那天,他婆娘抱着半条冻硬的人腿缩在墙角,眼睛直勾勾的,灶上还煮着老娘的头盖骨……” “呕——”角落的一个小媳妇猛地把头扭过去干呕。 陆夫人的眼里没有泪,只有凝着冰的恐惧。“人饿疯了,连骨头都砸碎了熬油!开春朝廷的人破开驿站大门,满地找不到一具整尸,墙角堆的骨头渣子都磨成了粉。” 她突地捂住衣襟,像是怕谁突然掏她的心窝子,“要是没有沈姑娘……明年开春那些骨头堆里,必有咱们这群人的碎牙烂指头。” “哐当。”沈桃桃手里的土豆砸进盆子。冰水溅湿了棉裤,寒潮却从脊椎直冲天灵盖。 烂白菜毒土豆……不是意外。 是有人掐着三十年前同样的大雪,要把宁古塔推回人吃人的血窟窿。 暗牢深处,煤油灯将谢云景的影子投在淌水的地上。 鞭子抽碎血肉的闷响已停,只剩赵老四嘶哑的哀嚎在狭小空间里回旋。“……贵妃是下过口谕要绝宁古塔的粮……” 他瘫在血水里涕泪横流,“可小的不敢啊,小的真没动手啊,谁家没老小?做绝了咱自个儿也得变锅里的油渣。” “有人敢。”沈桃桃冲进来,声音比牢壁的冻霜还冷,“而且那人是奔着弄死所有人来的。” 沈桃桃将三十年前的大雪和今天的事情大略说了一遍给谢云景。 谢云景看着沈桃桃,眼里流出赞赏:“怎么才能抓出这个人?” “引蛇出洞。”沈桃桃唇角绷紧,指尖捻着半根冻黑的土豆芽,“让亲卫去打两头野猪,并且告诉大家明天给大伙儿炖猪肉吃。” 她眼里的恐惧退下,全是捕捉猎物的兴奋。 子夜风啸如鬼哭。 驿站西墙外支起三根木桩,两头剐净的野猪倒吊着,猪血淅淅沥沥灌满了地上的陶盆。 浓烈的血腥气被朔风卷着,疯狂灌向流放犯人的窝棚群。 灶房窗隙漏出点微光,恰好能看清墙外挂着野猪的那片雪地。 沈桃桃蜷在驿站灶房的草垛后,被谢云景半搂在怀里,眼皮沉得直打架。 身侧的谢云景闭目调息,滚烫的体温透过狼皮袄传过来,在寒夜里灼得人发慌。 雪层下突然传来极轻微的“咯吱”声。 谢云景的手如铁钳般瞬间锁住沈桃桃的腰。 黑暗中,他那双眼睛猛地睁开,锐利得像鹰隼盯死了猎物的咽喉。 一个黑影佝偻着腰,如鬼魅般从窝棚群里钻出。 那人怀里捧着个瓷瓶,脚步又快又轻,留在雪地上的痕迹,浅得几乎看不见。 黑影径直摸到吊着的野猪旁,竟不碰那血淋淋的猪肉,反而俯身要将瓷瓶里的东西洒进盛满猪血的盆子里。 “毒下到猪血里,人人有份,好个心思缜密的老鬼。”谢云景齿缝溢出的寒气喷在沈桃桃脸上。 话音未落,黑影猛一抬头,浑浊的老眼竟直勾勾射向灶房缝隙。 同时,沈桃桃也看清了她的脸。 是王婆。 那个整日在厨房帮厨,见谁都赔笑脸的老妇人。 此刻她脸上哪还有半分怯懦,沟壑纵深的皱脸扭曲得像雪夜山鬼,枯爪猛地举起瓷瓶。 “拦住她,她要服毒!”沈桃桃大声喊出。 “呼——”劲猛的狂风骤然扑脸,一道闪电般的身影从雪地里飞射而出——是提早埋伏在那的谢二,只见他刀光一闪,朝王婆的手臂斜挑上去。 “噗嗤!”血肉被利刃划开的声音响起。 王婆枯瘦的手臂像破草袋子般被挑上半空,猩红的血在雪地上泼出丈长的热瀑。 那手臂上竟还戴着一个鎏金的镯子,上面赫然印着云鹤宫纹,这是云贵妃宫里人才有的徽记。 “哒”残破的手臂落下,震碎了王婆紧攥着的瓷瓶。 蓝莹莹的粉末泼洒在温热血泊上,发出恐怖的“滋啦”声。 沈桃桃脚底发软,血腥气直冲喉头。 谢云景的手仍锁在她的腰上,灼烫的吐息喷在她被冷汗浸透的额发上,“原来是贵妃宫里的嬷嬷。” 三十年前的惨白骨啸犹在风雪中回荡。 而这新的一场饿鬼道上的厮杀,才刚刚露出第一副嗜血的獠牙。? 第25章 你到底是谁 王婆惨叫着倒在雪地上。 身旁被烫开的血洞“嗤嗤”冒着白气,蓝莹的毒粉混着猩红凝成诡异的冰晶。 沈桃桃的靴尖踢开一块沾血的雪块,俯身盯着那抱着半截血胳膊的枯瘦身躯。 “为什么?”她嗓子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到底是多泼天的富贵,竟能让你害了所有人的性命?” 濒死的喉咙里突然爆出“嗬嗬”的怪笑。王婆灰败的瞳孔突然放大,直愣愣映着风雪天地:“富贵?哈哈哈哈……我为了去京城……杀了贵妃。” 血沫从她豁开的嘴角喷出,每说一字都像破风箱在抽拉:“她答应过的……只要我搅乱宁古塔……就给我儿子……兵部六品笔帖式的位置……” 她手臂断口处血流不止:“可上月……京城来的粮车夹带密信……我儿……我儿子,”她骤然尖叫,身体如离水的鱼般弹起半寸,“他给三皇子当马奴……那畜生……嫌他牵马缰慢了一步……活活用马鞭……抽断了喉管啊。” 风卷着血冰粒子砸在沈桃桃脸上。 王婆眼中迸出野兽般的凶光:“贵妃生的孽种!杀了我儿子,我就要他们血债血偿。” 她残破的身体因极度恨意而打摆子,“宁古塔必须得乱,必须尸横遍野,只有这样,开春贵妃召我复命之时……”她的喉咙发出恐怖的吮吸声,仿佛正啃噬着无形的骨肉,“就是我咬断她喉咙的机会。” “蠢货!”沈桃桃猛踩住她抓挠雪地的手,“宁古塔真成了人间地狱,你这把沾满人血的刀,贵妃还会留你到开春?”她指缝间捏着谢二递来的、从赵老四贴身内襟搜出的密信,“瞧瞧,不光是你儿子,就连你男人饿死,也是贵妃派人干的,为的就是逼你发疯,毒杀所有人。” 密信被血指印黏湿了边角,但上面字字清晰。 “啊啊啊——!”王婆凄厉的惨嚎撕碎夜空,血泪从她爆裂的眼眶里涌出,挂在枯瘦的颧骨上。 “噗!”一大口乌血狂喷出来,溅在沈桃桃狼皮靴帮上还带着烫人的温度,可人却彻底凉了。 风雪紧了,刮得脸上生疼。 沈桃桃不再看地上的尸体,她仰头盯着谢云景凝满寒霜的脸: “你——到底是谁?” 声音在风里打着旋,“值当贵妃惧怕,明里暗里派了这么多人来宁古塔,一心想要将你摁死在宁古塔?” 谢云景抬手,将沈桃桃拉得近了些,指尖抹过沈桃桃颊边溅上的一点雪泥。 那泥巴被刮开,露出的肌肤在雪光下莹白得刺眼。 他眼底的寒冰裂开:“来宁古塔之前,我叫李云景。” 这名字裹着铁锈般的血腥味砸进风雪。 李! 皇姓! 沈桃桃呼吸骤停。 “我母亲是先孝懿端敏皇后。”他声音平地像结了冰的河面,“皇帝寿诞之日,景仁宫起出数十个巫蛊桐偶,母亲当场被赐死。”靴底碾碎冻硬的血块,“外祖谢威连夜回京,跪断两阶丹陛石,血书言兵权换命,换我弃李姓,以母族谢姓流戍宁古塔。” 风雪呜咽如群鬼哭号。 “贵妃不是怕我。”谢云景的声音沉如寒冰,“而是怕我手中谢氏余威尚存的三十万披甲边军。” 他突然俯身逼近,鼻尖几乎撞上沈桃桃冻僵的额头,温热吐息烫在她紧闭的唇上:“你现在知道了我所有的秘密,要是……” 字字如淬毒匕首刮过她神经,“敢说出去……” 沈桃桃猛吸一口寒气,被呛得肺管子针刺般疼,她看着谢云景眼底翻涌的暴戾恨意,“挖煤锻铁,她敢让宁古塔尸骨盈野,咱的刀就敢屠尽她高墙深宫里的龙子凤孙。” 保命第一条就是要先表忠心,京城远了去了,喊句杀贵妃不会马上死,但要是得罪了眼前这尊活阎罗,百分百当场嗝屁。 谢云景的指骨猝然攥紧,杀意还烙在肌理里,心窝处却像被塞进把烧红的烙铁。 十载血海浮沉的谢云景见过名门贵女的羞花扇、边塞胡姬的销魂舞,却从未有哪张面庞如此刻这般生动,沾着血、糊着泥、眼睛里却烧着燎原的光。 风雪灌满了她的狼皮袄,也灌满了谢云景玄氅间的空隙。 两颗京城高位者的弃子,在浸血的冻土上听到了彼此心骨裂开的雷鸣。 谢氏余脉的寒冰下,复仇的熔岩已蚀穿宫阙万丈。? 第26章 我得看着你娶媳妇 流放犯人的欢呼声刺破晨雾。 两头野猪被亲卫的大刀分解成馋人的肉块,何氏卷起袖子拿起铁锹:“起大灶,这猪肉红烧最香了。” 沈大山二不说,撅腚就开始烧火。 板油滑入铸铁深锅的滋啦声,成了流放犯人们最想听见的天籁。 油香如猛兽撞得人脚底发飘,猪肉的肥膘在热油里熬得金亮透明时,毒芽除净的土豆块哗啦啦下锅。 “嚓!” 滚油瞬间吞了雪白的土豆块,青白的烟气蒸腾如云。 何氏手里的铁锹挥舞,肉块裹着酱色撞击锅沿,八角桂皮混进豆酱,咸辣香气化作金钩,把所有人扯到灶台旁。 几百双眼睛盯着锅里翻腾着的猪肉,灶火映出成片吞咽口水的喉结。 “咕嘟嘟,”的炖肉声,直撞耳膜。 何氏分肉的铁勺刚碰锅沿,人群骤然骚乱暴起,都怕迟了抢不到,差点给何氏挤进锅里。 幸好烧火的沈大山眼疾手快,一把将何氏捞了出来。 “排队!”沈桃桃一声怒喝,油光淋淋的勺柄敲得灶台邦邦响,“守兵列右队,李大哥带流放排左队。” “得令!”李瘸子组织流放犯人排队,女眷排前面,男丁靠后,有不服的看看李瘸子刚硬的拳头也不敢吱声了。 沈桃桃看着队伍整齐,才给何氏一个鼓励的眼神,分肉。 何氏也不墨迹,当即铁锹沉入金红色的旋涡。 一锹提起,肥瘦相间的肉块颤巍巍地顶着油花,土豆块吸饱肉汁鼓胀透亮。 第一碗递给一个发髻凌乱的小媳妇儿时,她捧着陶碗的手止不住地抖着:“这……这么多?” 赵老四缩在队伍后面,半天也不敢上前,忽地被塞进满碗带骨肋排,他抬头,看到的就是沈桃桃的笑脸,“上次抓住王婆子,算你一功!” 赵老四虽然没有把自己知道的全说出来,但是也是他暗示沈桃桃奸细在流放犯人里,沈桃桃才能想到引蛇出洞的方法。 赵老四盯着碗里焦香的排骨,突地把头埋进碗里吸溜,油花混着泪烫在脸上,原本还想两头讨好的心瞬间坚定。 去他娘的云贵妃,老子以后跟定这活命的女菩萨。 不远处,这几日运回来的黑岩已经堆成墨色山峦时,谢云景踩在山上,说出了更加令人振奋的消息:“歇三日,盖房子!” 赵老四囫囵个将肉吞下去,带着守兵们“噗通”跪在地上,大喊: “万岁!长官万岁——!” 李瘸子带着流放犯人们也跟着喊: “沈姑娘万岁!万岁!” 沈桃桃啃着猪蹄的手挥了挥,继续埋头啃猪蹄,万岁她不敢想,穿到这地方,发家致富奔小康才是正事。 吃饱喝足,人群像炸了窝的工蚁扛着斧头涌向山林。 守兵们被这声浪轰得怔住,随即也默默地帮着拖起地上稍沉的树干。 雪地上歪扭的脚印渐渐混成一条众志成城的河。 谢云景的目光钉在木料堆旁的身影上。 沈桃桃举着带叉树棍,正戳着刚搭的木板房梁比画:“这叫洗手间!茅坑底下埋一个水道,”树枝划拉雪地画沟,“开春粪水从这管冲到化粪池……”她踮脚拍墙板,“稀粪攒肥,稠粪浇田,金汁银汁都是宝啊。” “娘咧!”赵老四锯子砸了脚,“沈姑娘连大粪都能点金?” 张寻憋笑憋的肩抖:“主子……您说沈姑娘该不会真是什么洞府溜出来的仙女……”话音未落,屁股挨了记重踹。 “滚回京城报你的信去!” 张寻揉着腚蹿出三丈:“我才不,我爹也是你师父,他什么脾气你知道,回去肯定打死我。” 他嬉皮笑脸地指着远处吼得小脸通红的沈桃桃,“我还得替蓉姨看着你娶媳妇呢。” 第27章 我就问你甜不甜 木屋全部竣工的晚上,沈桃桃带着大家办了一个烧烤趴。 篝火劈开夜雾,雪片子正撞上腾空的火星子。 松枝燃爆的脆响混着守兵粗嘎的划拳声,烤焦的野猪肉油脂滴进火堆,“滋滋啦啦”映着众人欢快的笑声。 何氏端着粗陶海碗拨开人群,滚烫的热气糊了沈桃桃满脸:“快!长寿面要一口吃下去。” 沈桃桃怔愣着盯着碗里,清汤浮着碧翠葱花,荷包蛋煎出焦糖边,细白面条盘成好看的形状。 长寿面?今天她生日? 而且这一碗面——虽然谢云景给沈家拿了粮食,但是除了谢云景在的那三天,沈家大多数时候都吃着糠面馍馍,就是沈二嫂怀着娃,也没吃过几口白面。 “傻妮子,”何氏笑着戳她脑门,“今儿大雪节气!你生下来的时候比那雪还白……”嗓音忽地哽住,“娘当时就想,桃儿以后肯定是个有福气的姑娘……” 雪花撞进沈桃桃的眼眶,融成一股热流,热雾熏上眼睫毛,凝成一片霜。 她低头,大口大口吃着面,心里默默喊着:“老天爷听着,明年开春,我要宁古塔变粮仓,家家户户顿顿白馍管够。” “娘,明年我一定让大家都吃上白面。”沈桃桃掷地有声。 话音撞上冻河又荡了回来。 沈二嫂抚着微隆的小腹笑:“桃儿说能肯定能。” 沈桃桃突然蹲身,冻红的手掌贴上二嫂腹部:“小侄女别怕,姑姑肯定不会让你饿到。” 沈二嫂的笑意倏地僵在唇边,下意识攥紧袖口。 前日陆太医把脉说肚里是个女娃……婆母怕是要…… “哎呦我的福星疙瘩!”何氏的大手猛地包住儿媳的手,“老婆子做梦都盼孙女,老大老二俩皮猴烦得我折寿。”她瞪圆眼睛戳向沈父脊梁,“当年拼死生桃儿就为得件贴心小棉袄,是不是老头子?” 沈父拿着石头敲煤块敲得梆梆响:“那可不,能有桃儿这样的好闺女,真是咱家祖坟冒青烟了。”继续敲敲敲,可得把儿媳妇的炕头烧得热热的,不能冻着小孙女。 沈大山叼着肉骨含混嚷:“小丫头片子好,像咱桃儿,揍人贼疼。” 沈小川蹿过来,递给媳妇一块烤好的肉:“我带她逮雪兔子。” 暖流轰然冲垮心防。 沈二嫂低头抚着肚腹,泪珠子砸进棉袄里,嘴角却高高扬起:“好,到时候让她……让她跟姑姑学本事。” 火堆旁,谢云景玄氅肩头积了层薄雪。 篝火暖光舔过他冷硬的颌线,映出眸底深潭里一丝几不可查的涟漪,原来血脉相连的笑声,能震碎北境的风雪。 沈桃桃裹着满身面香蹦到他跟前:“你瞧见没?我二嫂肚子里是小福星……” “生辰喜乐。”谢云景突然截断她,手里托着一个粗麻布包,“咚”地砸进她怀里。 嗬,还挺沉。 沈桃桃扒开布角,赤砂糖如满天星子,甜气混着风雪直钻鼻腔。 “红糖!”她眼珠瞪得溜圆,“整整一斤!” 谢云景没敢说话,之前的羊脂玉喂了酸菜缸,这回…… “谢爷英明!”沈桃桃狗腿子似的黏上来,红糖包蹭着他的前襟,“您看……能不能再搞点软棉布?”一双爪子在他面前比画着,“小侄女皮肤嫩,总得裹块细软的襁褓,还有尿布……” “沈桃桃!”谢云景后槽牙磨出冰碴子,“你要点脸!” 沈桃桃一点都没生气,抱着红糖包嘿嘿乐,嘴硬的男人,老娘有的是法子让你去搞布。 雪越下越密。 火堆旁不知谁先哼起跑调的边塞小调,守兵的酒囊在流放犯人手中传递,清亮的酒液晃动着篝火的光影。 李瘸子用铁勺敲着豁口的陶碗,沙哑的嗓音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沈父敲煤的石头在雪地里磕出沉闷的鼓点。 沈桃桃忽然掰下一小块红糖,趁他凝望篝火出神的刹那,猛地塞进他紧抿的唇缝。 “唔!” 赤砂糖的粗粝混着指尖的香气在齿间弥漫,陌生的甜味冲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沈桃桃倾身凑近他染霜的耳廓,热气喷在冰凉的皮肤上:“甜不?” 她笑得狡黠,眼底映着跃动的篝火,像雪地里燃着的两簇不灭的野火。 谢云景喉结狠狠滚动,将那口混着她香味的甜咽下。 风雪呼啸着卷过耳际,他却只听见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她不是仙女,是磨人的小妖精。 第28章 叫爹就慢 红色的糖浆在粗陶锅里咕嘟冒泡,沈桃桃叼着根细柴棍,眼风斜扫过坐在门口擦着鞭子的谢云景。 三天之期一满,沈桃桃就将这尊大神收拾收拾送回官署的炕头上了。 可谢云景却养成了一个令沈桃桃头疼的毛病,每天必来沈家溜达一圈。 锅里浓稠的糖浆已经可以拉出金丝,沈桃桃赶忙舀出来淋在削光的松木棍尖上,凝成琥珀色的糖球。 “呶。”冰凉的木棍在谢云景的唇边戳来戳去,“尝尝我独家秘制的棒棒糖。” 硬糖壳顶着齿关,谢云景被迫张口含住。 她怎么什么东西都敢往我的嘴里捅,正欲发作,却见她变戏法似的又摸出根糖球。 粉舌探出,慢悠悠地舔过糖球表层凝结的霜花,洇开的湿痕在琥珀糖体上蜿蜒出晶亮水路。 火塘里的光染红她微鼓的腮帮,喉间逸出小猫啜奶似的轻哼:“唔……好甜……” 谢云景齿间的糖球“咔嚓”碎裂。 喉结失控地急滚,领口下绷紧的肌肤渗出细汗,竟然有些燥热难耐。 这糖……肯定有毒。 “棒棒糖十根……”沈桃桃舌尖卷走唇角糖渍,糖棍直指他沁汗的鼻尖,“换二十尺细棉布,不过分吧?” 糖浆在谢云景后槽牙黏成沼泽。 他猛地扯出糖棍:“沈桃桃!你这如意算盘……”狠话卡在舌尖,对面的沈桃桃竟探身凑近,将舔得湿亮的糖球在他薄唇前一晃。 “你别嘴硬了,”糖球收回,重回她贝齿间危险的磨蹭,“我都看到了,你刚刚吃的眼睛都直了。”吐息裹着甜香喷在他滚烫耳廓,“换点嘛,你不吃亏的。” 她的动作专注而随意,浑然天成,带着一股浑然未觉的风情。 舌尖灵活地绕着糖球打转,每一次舔舐都让那块硬糖表面融化些许,变得更加水光潋滟。 湿濡的水声在寂静的雪地里被无限放大。 谢云景的眼神骤然深暗下去。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试图将目光从她那带着魔力的唇舌上撕开,却仿佛被无形的糖丝缠绕。 齿根残留的甜味与眼前这活色生香交织,某种更原始的渴望在深处嘶吼。 “求求你了……”沈桃桃含混地咕哝了一声,湿漉漉的舌尖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糖球表面,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 她晃了晃手里水光淋漓的糖球,像个精打细算的小守财奴,偏偏眼神纯澈得让人生不起气。 就在谢云景被这股甜腻又火辣的焦灼逼得快要绷不住,想要一把掐住她脆弱的脖颈让她停止那折磨人的舔舐时,一道影子畏畏缩缩地从柴垛旁蹭了出来。 “主子……属下倒是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张寻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贼兮兮的试探。 目光在沈桃桃水润的唇和自家主子额角隐现的青筋之间飞快一扫,“离咱最近的,能扒拉出大批好布的地方……” 他吞了口唾沫,壮着胆子吐出两个字,“狄戎。” “鹰嘴涧。”他像是怕被堵回去,语速飞快地补充,“去年朝廷为了安抚那帮蛮子,从南边运来了上好的锦缎和细棉布,全堆在他们那边的冬储仓里。” 张寻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自家主子的脸色,生怕点燃这座濒临爆发的火山。 沈桃桃的动作瞬间顿住,含着糖球的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里面映着跳跃的光:“狄戎?抢他丫的……” 后面两个字在谢云景骤然射过来的视线里,硬生生吞了回去。 没有半分征兆,谢云景的身影已如山岳般逼近,一只铁钳般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沈桃桃的后颈。 粗糙的触感紧贴着她温热柔嫩的颈窝,微凉的指尖陷进她散乱的乌发,几缕被糖浆黏连的青丝缠绕在他的指节上。 他低下头,灼热滚烫的呼吸,裹挟着棒棒糖的味道与方才被她勾起的、残余的甜腻欲望,狠狠扑打在她耳后敏感的肌肤上。 每一个字都仿佛从齿缝里碾磨出来,带着濒临爆发的风暴,“抢?这阵子是不是把你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你可知一旦发起战争,要死多少人?” 沈桃桃被迫仰起头,被迫承受着这几乎将她吞噬的、充满侵略性的威压。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暴戾,和那翻涌着的某种被压抑的炽热。 近在咫尺的唇,线条冷硬如刀削,微微开启着,每一次吐息都带着滚烫的雄性荷尔蒙和胁迫感。 巨大的恐惧和被冒犯的怒意同时在她胸腔里炸开。 她猛地挣扎,试图摆脱那铁钳般的掌控。“放开我,谢云景你个王八蛋,我说的有错吗?狄戎抢了咱们多少东西!我们抢回来点怎么了?难道龟缩在这冰窟窿里就不死人了么?” 声音因为被他扼着颈子而带着一丝怪异的尖厉,却又倔强得如同风雪中挺立的荆棘。 她那不服输的眼神直接对上了他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瞳孔,毫不退缩。 “那你可知,一旦我们去抢,狄戎就有借口再次开战?”谢云景的唇线勾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拇指带着粗砺的质感,重重擦过她颈侧那凝固了的琥珀色糖浆,“宁古塔是必经之地,你这只野猫,到时候还有热炕头睡么?” 那动作缓慢而极具侮辱性,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冷酷,却又在接触皮肤时带来一阵诡异的、如同过电般的战栗。 两人在冰寒的空气中无声对峙。 风雪呼啸着掠过屋檐,卷起地上细碎的糖块残骸。 灶膛里的光在他们紧贴的身躯上勾勒出一道明暗交织的剪影,一个如坠冰窟、倔强抵抗,一个被野火焚身、几近失控。 粘稠的糖浆混合着风雪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发酵成一种暧昧的氛围。 “蒙上脸不就得了,彪货才举着大旗去明抢。”沈桃桃白眼一翻。 良久。 “呵……” 谢云景最终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扼住她后颈的手力道蓦地一松,却没有完全撤离,只是由抓握变成了半掌控的钳制,粗砺的指腹甚至无意识地在她发丝间摩挲了一下。 “带她同去。”他忽然侧头,对着僵在一旁、冷汗都差点冻住的张寻下令,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沉稳,但每一个字都像冻硬的刀锋。 “啊?是!属下这就……”张寻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要应命。 “备马。”谢云景打断他,深邃如寒渊的目光缓缓转回沈桃桃脸上。 他用另一只冰冷坚硬的手指,极其缓慢而又极具力度地点了点她仍在剧烈起伏的心口,“沈桃桃,一会别吓破了胆。” “我不怕,不是有你呢么?谢爷?”沈桃桃一听说可以去抢布,完全忘了刚刚掐脖子的过节,无缝衔接讨好脸。 谢云景的身体再次微微前倾,与她额头相抵,薄唇几乎擦着她的唇瓣开合,温热的吐息拂过,带来令人战栗的麻痒,话语却如刮骨钢刀: “到时候,叫爹都不好使。” 马鞍硬得像块生铁,颠簸的每一下都精准碾过沈桃桃臀腿酸胀的嫩肉。身后男人滚烫的胸膛紧贴她后背,戳得她肩胛骨生疼。 粗重的喘息混着热气喷在她颈侧,像无数蚂只蚁沿着汗湿的皮肤疯狂啃噬。 “慢……慢点。”沈桃桃咬着牙根,声音在颠簸中断续发颤,更像呜咽。 “慢?”谢云景嗓子里溢出低沉的冷嘲,握缰的双臂猛地收紧,将她整个人更狠地圈进怀里。 粗糙的缰绳随着马身起伏,一下下蹭过她紧绷的小腹。钝痛混着难以启齿的酥麻感,从尾椎一路烧到脑瓜顶。 “叫爹就慢。”湿热的气息撞上她的耳朵,恶意碾磨着她最后的理智。 “叫……叫个屁。”沈桃桃实在受不了这种摩擦,身体借着马匹又一次向上的腾跃,不管不顾地朝左侧歪倒,用尽全身力气想躲开谢云景。 颠个半死也比被钉在这烈火胸膛上烤化了强。 腰间骤然箍上铁钳,谢云景单手几乎捏断她腰骨,粗粝的五指隔着衣物深陷皮肉,将她凌空欲坠的身子狠狠勒了回去。 “找死呢?” 咆哮声震得耳朵里嗡嗡直响,沈桃桃只觉一股热流被蛮力从腰腹狠狠挤压上来。 喉咙一声“喔~” 一口混着胃液的糖水,精准喷溅在谢云景的手臂上。 世界寂静了…… “主……主子……”前方探路的张寻猛地勒马掉头,声音压得极低,“鹰嘴涧到了。” 他瞪大眼看着谢云景手臂上的狼藉,强忍住脸上疯狂的笑意。 沈桃桃抹了抹嘴,向前看去。 黑暗中的鹰嘴涧,像一具蛰伏在墨色山峦间的巨鹰残骸。峭壁犬牙交错,枯黑尖利的山岩指向铅灰色的天幕。 狄戎守军的营盘稀疏地嵌在山脚下,几点残火好像睡不醒的鬼眼。 谢云景手臂上的糖水在霜风里迅速凝结成冻块。 他指骨捏得发白,下颚紧绷,目光刮过沈桃桃煞白却犹带怒火的脸,最终只从齿缝里挤出毒咒般的一个字:“走。” 第29章 那是另外的价钱 一行人影无声融入断壁残垣的巨大岩缝,绕开狄戎守兵迅速来到仓库。 冰冷的穿堂风刮过石面,库门上一把碗口大的生铁巨锁被张寻三两下就撬开了,他回头得意地挑挑眉。 沈桃桃怔愣,这张寻平日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手绝活。 谢云景捏着她脖子转过她的视线,这双眼怎么瞅谁都放光。 打开仓库,门内乾坤洞开。? 堆积如山的粮袋垒成数丈高的墙体,灰尘在昏暗光线里凝滞翻滚。 粗布裹着的棉料织锦堆满半座库房,霉味与尘土混合呛得人肺疼。 最深处是数十个零星散置的木箱,缝隙中露出干燥的黄芪须子,是大量的药材。 “这过日子,粮是底子,布是门面,药是筋骨,”沈桃桃压低的嘶声里带着狂喜的颤意,“咱们全给它抢回去。” 谢云景眉峰深锁:“上千石谷物布匹,如何飞渡狄戎耳目?” 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这宝藏般堆积的庞然大物,运输是个难题。既然搬不走,不如毁掉,也不给狄戎这帮畜生留下。 沈桃桃却觉得毁掉实在是太可惜了,她的目光扫过仓库西侧的豁口处,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快步走过去,凌厉的风割过面颊,脚下便是深渊,断崖如被巨斧劈开,刀削的陡峭岩壁垂直下坠数十丈。 崖底堆积着厚厚的枯叶腐土。远处,依稀可见宁古塔地界新盖的一排排木屋子,目测来回不到半天的距离。 简直是天助她也。 “搬不走……就推下去。”她眼底闪着晶亮的光。 不等谢云景质疑,她已拽过张寻和十九个亲卫飞快吩咐,“搭个人梯,我要上房梁。” 亲卫们二话不说立刻叠起罗汉。 她蹿上人梯尖顶,不顾身体悬在深不见底的崖风上,抽出腰间短刀,狠狠砍劈库顶的椽木。 粗木被劈出豁口,巨大绳索被从豁口顶部的石缝穿过,形成简易的“滑轮”组。 粗麻绳从粮垛顶端悬下,缠绕在库中央一根粗壮的圆木梁柱上。 绳索另一头甩过西面断崖,垂挂而下。三股绳纠缠,末端被下方三个壮硕的亲卫死命拽紧在胸前。 “上吊篮。” 粮食被疯狂塞进布匹临时捆成的巨大篮兜,沉重粮袋被推上崖边,系在绳结滑轮处。 “放——”沈桃桃低喝,三人猛地松绳。 粮袋悄声下坠,粗绳摩擦过木梁,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几簇木屑烟尘簌簌震落。 老旧木梁吃力的呻吟响起,眼看就要断裂。 谢云景瞳孔骤缩,他忽地腾身,玄影如鬼魅般掠至岌岌可危的主梁下方,双臂擎天,双掌撑住那根承重梁柱。 肩臂肌肉虬结鼓起,粗绳的拉扯与粮袋下坠的重压,转瞬透过木梁狠狠砸在他的肩膀之上,青筋瞬间在额角顶起。 “继续。”他从喉咙深处迸出低吼,血线顺着紧抿的唇缝渗出。 一包,一箱,又一捆,源源不断。 粮包、布匹、药材,巨大的“布球”包裹着沉重的货物,如天降陨石般接连砸进黑暗的深渊。 崖底隐隐传来沉闷的落地声。 库内狄戎数年的囤积正在以疯狂的速度锐减,外面守夜的狄戎士兵丝毫没有察觉。 最后一箱药材飞坠而下,沈桃桃斩断库顶绳索。 谢云景双臂悍然向上一推,碎裂木段如巨浪反卷拍向屋顶,直立立地撑住了整个仓库。 简直是力拔山兮气盖世。 仓库彻底清空,只余满地狼藉,而西崖的深渊下,已埋下天降粮仓。 沈桃桃脸上沾满灰黑木渣,眼珠子被灰呛得通红,嘴角一咧,虎牙尖闪着狡黠的光:“等明年开春……那些狄戎老贼们,兴高采烈地过来开库门,一看……” 张寻噗嗤一笑,捏细了嗓子学舌:“哎哟我的长生天!耗子精搬家啦。” 谢云景撑膝喘息,染血的唇角忽地一扯。 沈桃桃眼疾手快地塞进一根棒棒糖,包甜,谢云景叼住糖的同时,利齿咬上她的手指。 回到宁古塔时,天还没大亮。 破晓的寒霜凝在眉梢,沈桃桃冻得发麻的手悄悄推开屋门。 暖流扑面涌来,身体刚觉得舒展开来,就迎面撞上五道直勾勾的目光。 炕沿上,沈大山、沈小川抱着被子正襟危坐如门神,沈二嫂攥着半块没纳完的鞋底,何氏捋着碎步,连墙角打鼾的沈父都盘腿端坐。 十双眼睛粘在她糊着泥雪的狼皮袄上,烫得她面上发红。 这阵仗比狄戎骑兵还吓人。 “那啥……起挺早哈……”她干笑着往自己的房间挪。 何氏腾地扑下炕,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桃儿啊……” 滚烫的眼泪珠子啪嗒啪嗒砸在她的手背上,激得她一个哆嗦,“娘不瞎啊,娘的桃儿啊…” 何氏的哭腔混着呜咽,“娘……娘都晓得,你就是拿自个儿当钩子,死命地往上攀着那谢爷,娘心里头明镜似的,我的傻闺女……” 何氏的手劲很大,掐得沈桃桃骨头疼,嘶哑的声音像砂纸磨着耳膜,“女儿家的清白身子,那是顶天的体面,你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他……算啥?连个……连个最低贱的通房丫头都不如,流放犯的闺女,连给人做个贱妾都不配啊,我苦命地得桃儿。” 最后几个字,何氏几乎是哭嚎出来的,撕心裂肺。 就在沈桃桃被这突如其来的汹涌哭诉砸懵,脑子里嗡嗡作响,刚想张口反驳“我跟他清白着呢”的当口,旁边一直沉默的沈二嫂张口了。 “嫂子是过来人!”沈二嫂平日里温和的眉眼此刻紧绷着,她的手颤抖着抚上自己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一个在宁古塔苦寒中挣扎求生的胎儿。“谢爷,平日对你很好,”她盯着沈桃桃,眼神复杂,“嫂子懂,那是在稀罕你,把你疼到心窝子里了。可你……” 她忽然又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悲愤,“你为了给咱沈家挣暖炕,挣热乎吃食,拿身子去换这些……嫂子……嫂子夜夜合不上眼啊。一想到……一想到我这娃子落地,吃的是他姑用……用……” 她话已不成调,胸口剧烈起伏,后面的话像被巨大的酸楚和羞愤狠狠堵死,只剩下一双噙满眼泪的眼睛看着沈桃桃。 沈桃桃脑子里“嗡”地炸开锅。 这误会大了。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沈桃桃的声音陡然劈了岔,“我俩不是那种关系。” 咔嚓。 回应她的是一声爆响。 沈父抡起手里的烧火棍,就照着蜷在炕上的沈大山后背狠狠抽去。 “混账东西。”沈父的咆哮震得泥墙上的灰簌簌往下掉,“要不是为了给你找药会有这些事?躺在炕上光知道挺尸吃白食,我桃儿……我苦命的桃儿用得着腆着脸皮去攀那个活阎王?” 烧火棍如同雨点,带着滚烫的火星抽打在沈大山身上,激起一片片灰尘。 沈父尤不解恨,回身又是一记窝心脚,结结实实踹在想把自己缩得更小一点的沈小川身上。 “嗷。”沈小川惨嚎一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捂着屁股猛地蹿了起来,又“咚”地一声重重撞在了洗漱的盆上。 盆子“哐当”一声被撞翻,里面的水“哗啦”一下泼洒出来。 沈小川又惊又痛,捂着屁股缩在地上直抽冷气。 那边沈大山被抽得不敢吭声,抱着头本能地想往更深的角落里缩,慌乱间一个不稳,手肘撞翻了摆在炕沿边放针头线脑的旧笸箩。 “哎哟我的天。”沈二嫂惊叫,里面的麻线碎布如同天女散花般浇了二嫂一身。 何氏看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别打了,你要打死他们,先打死我这把老骨头。” 她不管不顾地扑上前,死死拦腰抱住了暴怒失控的沈父,老夫妻俩顿时扭作一团。 慌乱挣扎间,沈父脚下一滑,棍子脱手飞出,打着旋儿“咣当”一声砸进了灶膛上的铁锅里。锅盖被震得哐当当一阵乱响。 沈桃桃看着眼前这彻底失控、荒诞又危险的鸡飞狗跳,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得一股邪火混合着憋屈冲垮了所有理智。 “都给我停。”她用尽了肺活量的一吼,瞬间压过了屋里所有的鬼哭狼嚎。 沈桃桃一脚踩在凳子上,叉开腿,一手叉腰,另一只手用力拍打着自己胸口,“要睡也是我沈桃桃,睡了他谢云景。听见没有?而且是白嫖!” 她特意把最后那两个字吼得震天响,小脸因愤怒和用力而涨红,嘴里的虎牙在昏黄油灯的光晕下,折射出锃亮的光,“白嫖懂不懂?没名没分的是他。”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动作凝固在滑稽又可悲的那一刻。 沈二嫂一手护着肚子,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扶在炕沿上。 沈小川捂着屁股僵在原地,张大了嘴,下巴快砸到脚面。 沈大山也忘了疼痛,惊愕地抬头看着像山大王一样的妹妹。 何氏抱着沈父的腰,眼泪还挂在脸上,眼神却充满了极度的震惊。 连沈父还要打人的手,也像石化般僵在半空。 下一秒。 所有人抖着手指,筛糠似的狂指着沈桃桃的身后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夺眶而出。 屋门,被一股骤然而临的冷风猛地推开。 门外惨白的天光已经隐隐透亮,将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清晰地映衬出来。 他身上裹着厚实的玄色大氅,眉峰和眼睫都凝着雪白的寒霜,几乎遮住了他深潭般的眼睛。 只有那冻得发青的手指露在外面,拎着一包卷得整整齐齐的棉布。 那布料的颜色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柔软温暖,是极其纯净的鹅黄色,像初生的嫩芽,又像温润的脂玉。 在寒风中,那卷精致的布料微微荡漾着,在这满室灰尘、尖叫和惊愕凝固的面孔中,成了一个巨大而刺目的笑话。 完犊子了。 沈桃桃脑子里轰然作响,刚才那点因愤怒而积攒的虚张声势瞬间被戳破,只剩下透心凉。 谢云景沉默如山,冰冷的目光缓缓划过这一地的荒诞狼藉,最终,死水般的视线,越过所有障碍,牢牢定在了沈桃桃身上。 他的嘴唇几不可查地微微动了一下。 “布,”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没有任何语气,平地像结了三尺冻冰的湖面,“取回来了。” 话音刚落,那卷看起来极为柔软的鹅黄色细棉布,噗地一下被抛了过来。 裹着外面的寒气,精准地砸进沈桃桃微微敞开的怀里。 沈桃桃下意识地梗着脖子接住了,双手却因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细微地颤抖着。 谢云景的目光,穿透了满屋的寂静,在沈桃桃布满油汗的脸上短暂停留后,聚焦在了她的手指上。 在那细白的指节上,一个细微的、暗红色的咬痕清晰可见。 那是一个烙印。 昨夜在狄戎仓库里,沈桃桃递过来棒棒糖,他用藏着欲火的牙齿留下的烙印。 “不能白嫖,”谢云景的嗓音终于起了一丝微澜,如同冰裂开的第一道细纹,冷得能冻结骨髓,“得……加钱。” 他薄唇开合,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目光依旧定在那小小的咬痕上。 第30章 你很了不起 谢云景那句“得加钱”像根鱼刺,在沈桃桃喉咙里卡了三天三夜。 她蹲在灶膛口,拿烧火棍扒拉着灰烬,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 加钱,加什么钱?她沈桃桃穷得就剩一身狼皮膻味。 粮食药材?谢阎王手指缝里漏点都比她命粗。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豁了口的瓦罐上。 里面藏着的是包红糖,是她预备着沈二嫂生产时吊命用的,金贵得跟眼珠子似的。 棒棒糖……他好像……挺爱吃? 沈桃桃想起那晚在仓库,谢云景含着糖,眉宇间冰雪消融的刹那。 心尖猛地一抽,疼得她龇牙咧嘴。这哪是加钱,这是剜她的心头肉。 狠狠一闭眼,干了!她沈桃桃说话算话,忍着肉疼又做了十根棒棒糖。 她揣着这十根沉甸甸的“嫖资”,顶着寒风找到正在广场点兵的谢云景。 男人一身玄甲,立在猎猎寒风中,正冷声部署着今日去崖底搬运物资的人手。 守兵和流放犯们黑压压站了一片,个个冻得缩手缩脚,眼神却带着希冀的光。 “谢……谢爷。”沈桃桃硬着头皮上前,声音有点发飘。她掏出用破布仔细包好的十根棒棒糖,一股脑塞进谢云景怀里。“给,加……加的钱。” 谢云景垂眸,掌心躺着十根小巧玲珑、晶莹剔透的糖块,甜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他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体温的“巨款”烫了一下,冷峻的侧脸线条瞬间绷紧,随即,一抹极其可疑的红晕,如同滴入冰水的朱砂,迅速从耳根蔓延至脖颈,连带着握着缰绳的手指都无意识地收紧。 周围的守兵和流放犯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们敬畏地谢长官……脸红了?因为几根木棍扎着的圆球。 谢云景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猛地攥紧那包糖,几乎是粗暴地塞进胸甲内侧,紧贴着滚烫的胸膛。 他猛地一夹马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出发!”玄色大氅卷起风雪,率先冲了出去。 身后的人群爆发出压抑的欢呼。 守兵们精神抖擞,流放犯们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听说这回能搬好多东西,宁古塔有救了,真的有救了。 物资运回营地,堆积如山。 数不清的粮食、成捆的厚实棉布、散发着药香的木箱……这些在苦寒之地如同生命之源的东西,暴露在众人眼前。 “老天爷啊!” “是粮,是精米!” “布,厚棉布!” “药材,这么多药材!” 狂喜的浪潮席卷了每一个人。 绝望的寒冬里,终于照进了一束名为“希望”的滚烫阳光。 沈桃桃站在喧闹的人群边缘,看着谢云景有条不紊地指挥调度,玄甲在雪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泽,唯有胸口那处微微鼓起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合时宜的甜腻温度。 她撇撇嘴,心里那点剜肉的疼,莫名被眼前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冲淡了些。 可如何分配成了难题。 沈桃桃看着那些眼巴巴望着粮食、却又畏缩不敢上前的流放犯,尤其是那些瘦骨嶙峋的老人和眼神麻木的女人,心头一刺。 她找到谢云景,提出了“生产队工分制”。 “干活才有饭吃。”沈桃桃叉着腰,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声音清亮,压过寒风,“修房子、挖煤、采药、纺线、做饭、看孩子……无论男女老幼,只要出力,就能赚工分,工分换粮、换布、换药、换煤。宁古塔不养闲人,也不亏待任何一个肯干活的。” 话音落下,死寂片刻,随即爆发出比看到物资时更猛烈的哭声。 “干活……就能换粮?”一个须发皆白、蜷缩在角落等死的老翁,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给家里人换口吃的?” “女人……也能赚工分?”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妇人抱在一起,难以置信地喃喃,“不用……不用再……陪守兵……”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化作劫后余生般的号啕。 “娃,娃也能帮娘捡柴火,能赚分。”有妇人紧紧搂住自己的孩子,枯槁的脸上第一次绽放出名为尊严的光彩。 “沈姑娘,谢爷,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人群如同潮水般涌来,纷纷朝着沈桃桃和谢云景的方向跪下磕头。 他们拿不出金银珠宝,只能献上自己仅有的、最珍贵的东西:一把珍藏许久舍不得吃的炒黄豆,一块磨得光滑的护身石,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漂亮鸟羽……粗糙的、带着体温的谢意,沉甸甸地堆在沈桃桃脚边。 沈桃桃鼻子发酸,刚想弯腰扶起离得最近的一个老婆婆,一个略显迟疑、带着点怯懦的女声响起: “沈……沈姑娘……”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隙。 一个穿着单薄旧袄、却难掩艳丽姿容的女人,牵着一个同样瘦小、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走上前。 女人手里紧紧攥着一条绣工极其精致的帕子,帕角一朵红梅栩栩如生,在这苦寒之地里绝对是精致的物件儿。 “沈姑娘……”春娘的声音带着颤,脸颊冻得发青,却努力挤出一个卑微的笑,“我……我想问问……能不能……用这个……换您那个盘火炕的法子?” 她将帕子往前递了递,眼神里满是祈求,“我和妞妞……夜里实在……实在熬不住了……”她身边的小女孩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小脸冻得发紫,嘴唇乌青。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刚才还充满感激和喜悦的空气,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寒冰。 陆夫人悄悄告诉沈桃桃:“女人叫春娘,听说是个尚书的小妾,流放的路上,尚书一家死绝了,就剩春娘和女儿,家里没个男人,在这冰窝子想活下去,只能……只能……出卖身体……” “呸!骚货。”有人低声唾骂。 “晦气,离远点。”有人嫌恶地后退。 “靠卖肉换粮的脏东西,也配来求沈姑娘?”鄙夷的目光如同针尖,密密麻麻扎在春娘身上。 春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攥着帕子的手抖得厉害,嘴唇嗫嚅着,眼里迅速蒙上一层绝望的水光。 “对……对不起……沈姑娘……我……我这就走……给您添麻烦了……”她仓皇地弯腰道歉,拉着女儿转身就想逃开这令人窒息的羞辱。 “等等!” 沈桃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窃窃私语。她几步上前,一把拉住了春娘布满冻疮的手腕。 春娘浑身一僵,愕然回头。 沈桃桃看着她,目光清澈坦荡,没有丝毫鄙夷,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的近乎悲悯的理解。“不是你的错,”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是这世道吃人。” 春娘彻底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沈桃桃,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能在这鬼地方,”沈桃桃的声音提高了几分,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带着有色眼镜的人,“靠自己,养活自己和女儿,没饿死,没冻死,没被逼疯……”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你很了不起。” 春娘的瞳孔猛地收缩,不是唾弃,不是驱赶,是……夸她了不起。一股巨大的、从未有过的酸楚和委屈猛地冲上鼻尖,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帕子收好,”沈桃桃将她递过来的帕子轻轻推回去,塞进她冰冷的手心,“火炕,我教你盘。” 她转头,朝着人群里喊道:“大哥,沈大山。” 正帮着扛粮食的沈大山闻声跑过来:“咋了小妹?” “带上家伙儿事,”沈桃桃指着春娘那间木屋,“去帮春娘盘个火炕,要盘得暖和,结实,不漏烟。” 沈大山是个憨厚人,二话不说,抹了把汗就应道:“成,包在哥身上。”他扛起铁锹和泥抹子,招呼了几个相熟的汉子:“哥几个,搭把手。” 春娘看着沈桃桃,又看看扛着工具走向她家的沈大山一行人,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砸在雪地上。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堵得厉害,最终只是朝着沈桃桃,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 窑火味儿混着草泥的土腥气,在春娘的木屋里弥漫开。 沈大山领着几个汉子吭哧吭哧地刨着地上的冻土块,汗珠子顺着他粗粝的下巴颏往下淌,砸在夯实的泥地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这边口子挖大点儿……对,对喽。”沈大山抹了把额头上的泥汗,指挥着同伴下石板,“烟道要顺,要不憋着煤烟子,能把人闷在炕上见阎王。” 他转过身,对着缩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喘的春娘,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和了些,“这口子对着烧火门……烧的时候留道缝儿,透点气……闷不死的烟才暖和,记住了哈。” 春娘抱着蜷在膝头、已经冻得打瞌睡的小女儿妞妞,连忙点头,眼角瞥见沈大山那双沾满了黑泥、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大手在灶膛口比划,指甲缝里都嵌着泥。 她鼻尖一酸,沈家人给她的善意,比她过往人生全部加起来的都多。她鼓足勇气站起身,拿起墙角破瓦罐里好不容易存下的半瓢水。 “大……大山哥,”声音细细的,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喝……喝口水吧?”她捧着水瓢递过去,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第31章 女人不应该为难女人 沈大山正低头检查着刚垒好的炕沿缝隙,闻声抬头,一张憨厚的脸上沾满泥点,嘴角咧开露出一口大白牙:“唉,正好渴了。” 他下意识地伸出那双泥爪子去接,可看到那浑浊泥水顺着黝黑的手背往下流的狼狈样,又猛地顿住。 那双沾满泥巴的手悬在半空,伸也不是,缩也不是,窘得那张糙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他这手,比那喂牲口的槽都脏,咋接人春娘的水瓢。 春娘看着他那瞬间爆红的脖子和耳朵,再看看他泥糊糊的手,心头竟也莫名一跳。 她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决心,端着水瓢小心地往前凑近了些,清亮的井水在瓢里晃动着微光。她把瓢沿轻轻贴上沈大山紧抿着的嘴唇。 “张嘴……”声音细若蚊呐,脸颊上也飞起两朵淡淡的红晕。 沈大山脑子“嗡”的一下,只觉得嘴唇碰到那冰凉的水瓢沿,像被烫了一下。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春娘端着的水瓢倾斜的同时,僵硬地张开了嘴。 清凉的井水滑入干渴的喉咙,带着点泥土的腥气,却甜得要命。 “咕咚……咕咚……”吞咽的声音在狭小的木屋里异常清晰。几滴水珠顺着沈大山的嘴角流下,在他沾了泥汗的下巴上冲出几道泥泞的小道道。 春娘垂着眼,长睫掩去眼底的波动,只小心翼翼地端着瓢,维持着那个喂水的姿势。 沈大山的鼻息粗重地喷在她的手腕上,带着汗味儿和泥土的气息,莫名熏得她手腕发烫,心跳得擂鼓一样。 直到瓢里的水见了底,她才像惊弓之鸟一样猛地缩回手。 “谢……谢谢大山哥……”春娘抱着空瓢,低声嗫嚅,脸颊的红晕似乎更深了,一直染到了耳后。 “哎,谢……谢啥,应该的,应该的。”沈大山手足无措地摆着那双无处安放的泥爪子,转身对着土炕又是一顿埋头苦干,“快,那块石头压这儿。”声音响得能吓跑洞里的耗子。 心口那点突如其来的滚烫,烫得他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手里的泥巴里。 沈大山几乎是逃似地冲到生产队物资分发点。 沈桃桃正拿着炭笔记账本,头也没抬:“啥事儿哥?” “那个……赊……赊点煤!”沈大山的声音有点劈,像是被人卡着脖子喊出来。 他梗着脖子,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脚,仿佛要把它盯出个洞来。 “赊煤?”沈桃桃抬起眼皮,狐疑地看着自家大哥涨成紫猪肝色的脸。她家分了煤,他屋里那点火炕盘得结实,煤也是她直接划过去的份额,用得着赊? “你屋煤不够烧?不能啊,我算好了的……”话没说完,就瞅见沈大山那眼神飘得厉害,脚尖在地上无意识地碾着泥巴,搓出个小坑。 “不是……”沈大山像是嗓子眼儿堵了团棉花,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像蚊子哼哼,“是……是给春娘……她们娘俩烧……烧的……” 沈桃桃握着炭笔的手顿住了,她拖长了调子,慢悠悠地“哦~~”了一声,这声调拐了七八个弯,带着洞悉一切的促狭笑意。 沈大山只觉得那一声“哦”像根小鞭子抽在他背上,浑身的热血“轰”的一下全涌到了脑门和脖子上,青筋在粗壮的脖颈上直蹦跶。 “她……她们那木屋忒冷了,炕……炕刚盘好,湿气重。再说……再说小丫头妞妞……怕冻。不得多烧点煤去……去去寒气,她还没赚工分……我赚了工分就……就还,一分都不差,赊,必须赊。” 他猛地吼了出来,像是要掩盖什么,声音震得棚顶的积雪簌簌往下落。吼完了又猛地低下头,一双蒲扇大的手紧紧抠着棉袄下摆,脸红得能滴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个刚从蒸锅里拎出来的红脸关公。 沈桃桃看着自家大哥那副恨不得钻地缝的模样,又想到春娘娘俩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身影,心头一软,那点促狭的笑意化成了嘴角温暖的弧度。 她没有再追问,更没有拿他打趣,只是提笔在账册上哗啦啦画了几道。 “行了行了,知道啦,赊,赊五十斤上好的块煤,工分从你名下扣。”她把账册往前一推,指着旁边的煤堆,“去吧,挑点大块的,经烧。” 沈大山如蒙大赦,一把抓起靠在棚边的筐子,闷着头就往煤堆冲。 那架势,倒像是要跟谁拼命抢煤似的。 他抄起铲子,咣咣几下,把最上层的冻土渣子都扒拉开,专往那成色好、个大瓷实的黑煤块上招呼。 沉重的煤块被他一块块扔进筐里,砸得筐底咚咚响。装满沉甸甸一筐,沈大山一挺腰,用力把煤筐甩上肩头,粗壮的脖子和涨红的脸膛在黑色的煤块映衬下格外鲜明,手臂上也沾满了细细的煤灰。 他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的往外走,背影挺拔得像根顶着风雪的胡杨木柱子。 呵,这憨哥哥。 沈桃桃瞧着那个扛着大煤筐、却步履如飞、几乎要跑起来的背影,轻轻合上了账册。 煤堆旁边的人悄悄议论:“瞅见没?大山哥给春娘扛煤去了!啧啧……” “不愧是在男人堆儿里打过滚的,这手段……” “你快闭嘴吧,人家沈姑娘都没拦着。” 那满满一筐燃烧的黑煤,仿佛也扛着一颗滚烫的心,沉甸甸地奔向另一个需要温暖的地方。 沈桃桃仿佛已经看到,春娘家新盘的火炕烧得旺旺的,暖流无声地驱散着木屋里寒气和绝望。 转身说道:“这世道糟践女人,但女人不应为难女人。” 沈桃桃踩着摞起的煤块,狼皮领子上挂着的霜花被吐息融成细流,顺着她决绝的侧脸滑下。 “以前你们没得选。”她吼声撕裂凛风,冰粒子砸在女人们麻木的脸上,“丈夫没了,娘家倒了,你们就成了没户的孤魂野鬼,就得像柳条子依附烂泥墙,哪怕墙根底下爬着吃屎的蛆虫也得贴着。” 人群里骚动起来。流放犯里的年轻的小娘子全部看了过来。 沈桃桃的胳膊猛地挥向身后堆积如山的物资,“现在,粮食能用汗珠子换,屋子能自己盖起来,命能攥在自个儿掌心里,” 她的手臂一挥戳着女人堆,“离了男人就活不了?放屁!男人不是头顶的天,女人一样能立地顶起半边苍穹。” 惊世骇俗的言论比风雪更刮人,但却让所有女人们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脊梁。 一个冻烂了手背、用破布缠裹的年轻妇人抖了抖,嘶声问:“真……真能自己盖屋子?不用靠着夫家的户籍?” “当然,有想单独盖房立户的女娘,来我这盖戳。”沈桃桃拍着胸口,“有爹娘兄弟爷们逼着你们去用身子换米粮的……她手霍然指向披着玄色大氅、抱臂立在风雪里的谢云景,“来找我,找谢爷,当场批放妻书。当场划地盖屋,当场立女户的独立户籍。谁敢阻拦……” 她目光扫过人群里几个瞬间变了脸色的壮汉,“先问问谢爷的刀认不认得你那身贱骨头。” 女人们的窃语如同滚油落水。 “自个儿赚粮?能活?” “女户……能给咱文书?” “离了那杀千刀的……真能活命?” 一个女人猛地从人堆里站起来,干瘦的身体在破袄里瑟瑟发抖,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我,我柳如芳,要立女户,要跟王有粮那牲口和离……” “烂货!反了你了!”她身边蜷着的男人骤然暴起,饿虎般扑上去,蒲扇大的黑掌“砰”地掐住柳娘脖颈,另一只手攥着她枯黄的头发,重重将她的脸往冻得硬如铁板的雪地上掼。 “反了天了,贱妇想爬墙头找野男人了,打死你。”男人咆哮着,抬脚就要往柳娘腰上踩。 一道黑影炮弹般撞来。 赵老四一只手铁钳般锁死男人胳膊,生生将他拖开:“王有粮,你他娘的松手。” 王有粮被摔个趔趄,猩红着眼破口大骂:“奸夫淫妇,是不是你俩勾搭成奸?赵老四,睡我婆娘睡出瘾来了是吧?” 谢云景靴尖碾碎一坨冻土:“大周律令。夫殴妻致伤者,杖八十。” 沈桃桃冲上前把柳如芳护在身后,柳如芳额角肿起鸽蛋大的青包,血混着雪水泥污了半张脸,眼神却异常明亮,嘶声对沈桃桃喊:“沈姑娘,立户,我要立户。” 赵老四脖子上青筋暴起,朝地上啐出一口唾沫:“放你娘的屁,你让柳娘来伺候老子的时候咋不骂烂货,每回拿婆娘换苞米面的不是你王有粮?” 他猛然转向沈桃桃,黑黄牙齿几乎咬碎,“沈姑娘,谢爷,俺赵老四不是人,是畜生,我媳妇生孩子难产没了……这王有粮就把柳娘推到我屋子里,说是同乡……求我接济点粮……” 他看了看着瑟瑟发抖的柳娘,“我孤着……柳娘也苦……起过和她过的心思。可柳娘……柳娘这傻的,说自己爹娘死了……离了夫家族谱就是野鬼孤魂,死了都没地方埋。宁肯回去让王有粮这畜牲糟践也不肯跟我。” 赵老四拳头捏得骨节爆响,声音哑得如同裂帛:“我只能看着……看她每次背着粮袋子回去……被这狗东西剥光了衣裳丢在雪地上……骂她是千人骑万人跨的骚窟窿……可我……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是外人……算个屁啊!” 人群哗然! 几个女人猛地捂住了嘴。 “贱命烂身子还想立女户?我呸!”王有粮狞笑着扑向柳娘,“弄死你个小娼……” “咔嚓!”刺耳的骨裂脆响。 谢云景的皮靴裹着千钧之力踢在他膝弯,王有粮惨叫着跪进雪窝。 沈桃桃已展开空白的户册,炭笔飞走龙蛇:“柳如芳,放妻书按谢爷军印生效,西坡三丈地批为女户基地。” 赵老四拽起柳娘冻僵的手,按在她血迹未干的额角,又狠狠摁在放妻书上。 一个血指印如梅落雪布。 鲜红刺目。 柳娘浑身巨震,冻裂的嘴唇嗫嚅着,看着那枚血印,眼泪终于滚滚而下。 被踩进雪泥十几载的名字,第一次堂堂正正烙在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上。 风雪狂啸着卷过户册。 人群里一个、两个、三个蓬头垢面的女人默默走出来,在柳娘身后站成一片颤抖的树桩。枯瘦的手纷纷伸向沈桃桃手中的户册。 谢云景玄色氅角在风中猎猎如旗。他接过沈桃桃手中的户册,在上面重重戳下象征北境军权的黑鹰印章。 夜里,谢云景看着柳如芳的指印,在油灯下泛着乌沉的光。他屈指敲了敲沈桃桃记工分的册子:“几百号的流放犯,你把人家暖炕头的‘活牲口’放了单飞……不怕半夜有人摸黑给你炕洞里塞断头刀?” 沈桃桃正叼着半根红糖棒棒糖磨牙,“咔吧”咬碎最后一块糖晶。她慢悠悠抽出光秃秃的木签子,沾着唾沫星子划拉今日的煤块工分:“宁古塔最值钱的是啥?” “粮?布?”谢云景蹙眉。 “是人,是能生火做饭、暖被窝的人。”沈桃桃虎牙锃亮地磨着木签豁口,“守兵营七百光棍,三五年摸不着女人的手,看头老母猪都他娘的赛貂蝉,那些有老婆的爷们呢?”她忽地嗤笑,木签尖戳向远处缩在牲口棚嚼雪的王有粮,“把婆娘当牲口,犁完地还能牵出去换三斗糠,这种畜生也配有婆娘?” 谢云景抬手擦了擦沈桃桃嘴边的糖渣。 “女人离了牲口棚,”沈桃桃手腕一甩,木签精准扎在名册上柳如芳的名下,“才能遇见真正心疼她的好男人。” 第32章 女人理应好生供着 翌日清晨,驿站青石板搭成的公告牌前炸了锅。 十张写着女人名字,按着血红指印的“放妻女户单”被麻绳钉在硬木上,猎猎如旗。 “臭婆娘,烂裤裆也配单独立户?” “反了,反了天了,骚货们串通着要翻天。” 几个没了婆娘的流放犯人捶胸顿足,眼眶红得要滴血。 守兵营方向突然奔来黑压压一片人,带头的是巡值队长陈黑子,大嗓门劈开人堆:“让开,让老子瞧瞧,哪个小娘子单飞了?” 公告牌前瞬间让出一块地方。 陈黑子喘着粗气挤到前排,污黑的指甲划过“王玉兰”的血印名册:“这……这是李老蔫那个白净婆娘?”他的眼珠子骤然闪光,“娘咧,细皮嫩肉的……立女户了。” 人堆里猛地爆出粗嘎的狂笑:“陈黑子,你狗日的哈喇子淌脚面上了。” “想婆娘想疯了吧,女户,懂不懂?人家飞上天了,自己赚工分过日子了。” 陈黑子不理哄笑,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名册,猛地一击掌“好啊,飞得好,省得被李老蔫那孬货当驴使唤。”他铁石一样的巴掌“啪”地拍在公告牌上,“兄弟们,听见没,这几个妹儿可是落了地的凤凰,没主儿的,各凭本事讨媳妇啊。” 人群中爆发出剧烈的欢呼。 “对呀,立户就是没男人,能娶,能明媒正娶。” “老子存了八十工分,够换两尺红布了。” “滚蛋,王玉兰是俺同乡妹子,俺先提亲。” 流放汉们瞬间被潮水般的守兵们挤到外围。 张寻叼着草杆戳谢云景:“主子……沈姑娘这招妙啊,您看那群饿狼,眼珠子都是绿的。” 谢云景负手立在风雪里,看着远处公告牌下,一个守兵正指着女户名册对沈桃桃点头哈腰: “沈姑娘,俺……俺能赊块花布不?俺娘说了,送花布是求亲的老礼儿。” 沈桃桃抱着装布的藤筐,虎牙在晨光里一闪:“行啊,赊一匹,再给人家盘个火炕当彩礼。” 守兵扑通跪在雪地上就磕头:“谢沈姑娘,您是大菩萨。” 沈桃桃分完花布转身,猝不及防地撞进谢云景深不见底的寒眸里。“咳,”她抹了把脸上不存在的薄汗,“谢爷觉得……我这‘立户’的法子如何?” 他看着她晶亮的眼睛,终于知道昨夜听到那番话时的怪异感在哪里了,“嗯。物以稀为贵,女人,理当……好生供着。” 沈桃桃拍了拍谢云景的肩膀,孺子可教也,然后转身回家吃饭。 日头刚偏西,风卷着碎雪粒子抽在脸上生疼。 沈桃桃搓着手跺着脚钻进暖烘烘的堂屋,炖菜混着新蒸的馍馍的香气扑鼻而来,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作响。 何氏正佝偻着腰,在堂屋中间新盘的暖炕边焦躁地转悠。 “大山,沈大山!”她扯着嗓子喊,声音在空旷的屋里撞出回响,“上哪儿去了,抱捆柴火能把人抱丢喽?”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着,锅盖缝里白气腾腾,锅里的馍馍还没熟,底下烧的柴火却稀稀拉拉眼看要断。 沈桃桃麻溜地甩掉沾满泥雪的狼皮靴子,凑到火炕边把手伸过去烤。 炕沿上,沈二嫂正就着油灯的微光,给肚里的娃儿缝一件柔软的小棉褂子。 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情。 听见婆婆的叫唤,她眼皮都没抬,只是捏针的手指顿了一下,飞快地朝沈桃桃递了个眼色。 那眼神短促却精准,朝着门外西边木屋的方向,轻轻一瞥。 沈桃桃心领神会,了然地在心底“哦”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促狭又无奈的浅笑。 得,大哥又去当“活雷锋”了。 她走过去,挨着何氏坐下:“娘,您瞎喊啥,柴火我让二哥去拿了,估摸着快回来了。” “小川?”何氏狐疑地斜眼瞅她,“他赚的工分也就够给他那屋灶膛换点煤,还能余出来换柴火?快去把你大哥喊回来。” 沈桃桃嘿嘿一笑,捞起炕桌上的冻梨啃了一口:“娘,你别小瞧二哥啊。我大哥……准是去巡查新盘的几户火炕去了呗,您又不是不知道,他看那些石头缝比看媳妇还紧。” 何氏显然不信这鬼话,哼了一声,又伸着脖子对着门口喊了一嗓子:“沈大山,饭熟了,再不回来喝刷锅水都没你的份儿。”这骂声里,七分是惯性的焦躁,三分是潜藏了许久却不敢深究的担忧。 沈二嫂轻轻放下手里的针线,朝沈桃桃这边挪了挪,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细弱气声问:“桃儿……你说……大哥他是不是真的……”她瞟了一眼婆婆的背影,后半句吞了回去,但那眼神里的忧虑明明白白。 沈桃桃拍掉手里的冻梨渣,凑近沈二嫂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嫂子,别说哥了,咱们扪心自问,要不是一路上有爹娘和大哥二哥护着,咱能干干净净地走过来么?” 她看着沈二嫂瞬间红了又白的脸色,“春娘那样的,不就是没得选吗,但凡有条活路,谁愿意往烂泥里滚。”她叹了口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掉进泥污里是命不好,可爬出来洗干净了,照样是个活生生的人。” 沈二嫂怔了半晌,低头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那里承载着沈家未来的希望,也让她感同身受着做娘的不易。 良久,她抬起头,嘴角弯起一丝温暖的笑:“桃儿,你说得对。当初要不是你二哥,把我从人牙子那黑窝里拉出来……我现在都不敢想。”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沉甸甸的感激,看着堂屋里暖融融的火炕和忙碌的婆婆,“这儿,就是我的福窝子。” 灶膛的火光映着何氏额角的汗珠,她舀起半勺浓稠肉汁浇在菜干上,“滋啦”一声腾起油香的白雾,“你俩在那嘀咕啥呢?开饭啦。” 沈桃桃捧着自己的粗陶碗挤到炕头。何氏往她碗里压了三勺五花肉,油亮酱汁把馍馍染成诱人的琥珀色。 “娘这手艺,够进御膳房了。”沈桃桃吸溜着被烫红的指头打趣,突然灵光一现,“娘,你承包驿站食堂吧。” 何氏一愣,连忙摆手摇头。 沈桃桃却打定了主意,要让何氏坐这食堂的第一把交椅。 “娘,您瞅瞅。”沈桃桃指着囤在食堂后院小山似的粮袋、风干的野猪肉条、成捆的干菜,还有一大筐带着霜的萝卜,“锅灶家伙事都齐了,油盐酱醋也备了,就等您这尊大厨显神通了。” 何氏围着半旧的大铁锅转了三圈,手在冰凉的锅沿上蹭了又蹭,心里头不安得像擂鼓。 “桃儿……这……这能行吗?我这把式,做自家人的饭糊口还行,伺候这么多人……”一辈子围着锅台转的老妇人,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双手,担不起几百张嘴的责任。 “怕啥?”沈桃桃塞给她一把沉甸甸的锅铲,“娘,咱也不整龙肝凤髓,就记着一条:荤素搭配,咸淡合适,汤水管够。” 她拿起一块粗糙的木牌子,挂在食堂门口最显眼的地方,上面用烧焦的木炭条画着格子,清清楚楚写着: 一个工分:一个糠面馍馍或者糙米饭一碗。 一个工分:一个炖素菜。 两个工分:红烧肉块,或者酱焖野兔,量大肉足。 素菜汤免费添。 “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沈桃桃拍拍手,“大家伙儿干活挣分,吃饭花分,天经地义。娘您只管掌勺,算账的事儿交给我爹。” 说干就干。 第二天下午,煤矿下了工的汉子们,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手里攥着挣来的工分牌,循着香味涌向食堂。 何氏心里头的鼓在看到人群时擂得更响了,可当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摸到带着锅气的厚重锅铲时,一种安定感却奇迹般地涌了上来。 油热了,肉块下锅爆炒的“滋啦”声,仿佛是她最熟悉的冲锋号角。 没过三天,“何婶儿食堂”的名头就在宁古塔打响了。 “香,真他娘的香。”一个坐在板凳上刨饭的汉子,嘴里塞满了五花肉,含糊不清地嚷嚷,“比京城醉仙楼的酱肉也不差。” “免费的汤,我的娘,汤面上还飘着油花儿呢。”另一个捧着粗陶碗“吸溜吸溜”喝汤的汉子,胡子都沾上了油星。 最关键的是,吃得起荤腥了。 手里攥着几个工分的汉子,能把油亮的红烧肉狠狠舀一勺盖在糙米饭上,吃得满嘴流油,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 这还是流放的地狱么?简直是神仙日子。 天擦黑,食堂里人渐散尽,只剩下何氏和手脚麻利的柳如芳,王玉兰刷洗着成堆的碗碟。 沈桃桃帮着把最后一桶冒着热气的骨头汤抬到门外角落里,留给那些实在拮据的苦命人暖暖肚子。 肚子里有了热食,身上便有了抗住这苦寒的气力。 就在这带着烟火气的宁静时刻,一声凄厉如裂帛的女人尖叫,刺破了空气。 “啊!滚开!畜生——” 声音是从西头那片木屋传来的,尖利得变了调,是春娘的声音。 第33章 谁敢动老子的女人 沈桃桃心头猛地一沉,手里的汤桶“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滚烫的油汤溅了一靴子,她浑然不觉。 食堂里洗碗的动静也瞬间停了,何氏手里的粗陶大碗“啪嚓”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紧接着,是妞妞撕心裂肺的哭嚎:“娘——娘——” 沈桃桃像根离弦的箭,拔腿就往木屋冲。 她身后,原本在食堂周边歇脚的流放犯们,也被这动静惊得纷纷起身,或迟疑或好奇地涌了过去。 还没跑到跟前,那木屋内的景象就已经让人目眦欲裂。 大门歪斜地敞开着。 里面光线昏暗,只靠一盏破瓦罐做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 惯爱欺辱妇孺的流放犯张大头,正像头饿疯了的野狗,将瘦弱的春娘死死压在冰冷的泥土地上。 春娘身上那件仅有的半旧夹袄已经被扯烂,露出大片冻得发青的肌肤,她拼命地踢打撕挠,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绝望的嘶吼。 张大头一只手死死掐着春娘的脖颈,让她几乎窒息,另一只脏污的大手正粗暴地去扯春娘的裤腰带。 他喷着浓烈口臭,狰狞地咆哮着:“装你娘的贞洁烈女,臭婊子,破鞋。一个工分,老子给你一个工分,睡一宿,咋了?啊?” 他唾沫星子喷了春娘满脸,“以前半个又馊又臭的杂面馍馍你就能撅屁股,老子现在给你涨价,你还他妈不乐意了,给脸不要脸。” “呸!”春娘一口血沫狠狠啐在他脸上,眼睛烧得通红,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掐脖子的手,从身侧的草堆里竟摸出一把闪着寒光的菜刀。 “滚,畜生,给老娘滚出去——”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菜刀在黑暗中疯狂地挥舞,带起一阵阵凛冽的风声,“老娘不卖,死也不卖,妞妞……快跑。” 蜷缩在角落里的妞妞,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哭得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声音都哑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带着一身寒气的身影如同一头发狂的蛮牛,怒吼着撞向那座木屋。 “我操你祖宗!” “轰隆。” 木门应声碎裂,无数木屑随着凛冽的寒风刮进木屋内,是沈大山。 他刚从附近盘完一户新炕回来,听到动静几乎是狂奔而来。 此刻他双目赤红,甚至没有看清屋内的具体情形,那裹着厚厚泥浆的铁拳,带着开山裂石般的暴怒,在张大头惊愕扭头的瞬间,狠狠的凿在了他的腮帮子上。 “咔嚓。”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骨碎的声音。 “嗷——”张大头发出杀猪般的惨嚎,整个人被打得横飞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在木屋另一侧的泥墙上。 他嘴里像开了杂货铺,鲜血混合着碎裂的牙齿和碎肉喷射出来,溅在墙上、地上,也溅到了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 “沈……沈大山?”张大头瘫在地上,捂着塌陷下去的半边脸,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嘴里的脏话带着血沫子喷涌而出,“你……你个狗日的……管得着老子吗?护着你姘头呢?你不也就是个嫖客,老子至少明码标价给工分,你呢?拿柴火糊弄鬼呢?”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咒骂,“花点柴火就想长包?你他妈比老子还不要脸……” “嫖你妈的客!” 沈大山额头青筋暴跳,那张一贯憨厚甚至显得有些木讷的脸,此刻彻底扭曲,只剩下滔天的杀意。 刚才那一拳只是开始,听到张大头用最恶毒的言语侮辱春娘,也侮辱他心底那份小心翼翼滋生的情愫时,他脑子里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熊,低吼着猛扑上去,沉重的身体再次将刚撑起半个身子的张大头狠狠砸回地面。 一只大手死死揪住张大头后脑勺的乱发,像提死狗一样将他的脸狠狠抬起来,另一只铁拳如同砸夯打桩一般,对准张大头那张喷粪的臭嘴,狠狠的、一下接一下地捣了下去。 砰!砰!砰! 拳拳到肉,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脆响在雪地里回荡。 张大头的哀嚎被彻底堵在了嘴里,只剩下“呼呼”的出气声,鲜血不要钱似的从口鼻喷涌而出。 “我的……我的女人。”沈大山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濒临破音的嘶吼,像是在宣告,又像是在向一切流言蜚语宣战,“谁敢动……老子弄死他。” 这声音充满了原始的愤怒和最直白的占有欲,裹挟着粗重的喘息,如同野兽的咆哮。 木屋外,闻声聚拢的人群早已挤得水泄不通。 昏暗的火把光芒下,映照着一张张或惊愕、或幸灾乐祸、或咬牙切齿的脸。 人群前方,王有粮的三角眼在火光下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他一直记恨沈桃桃放跑了柳如芳那个“牲口”,更恨所有挑战了男人“天经地义”权力的女人。 此刻看到沈大山发了狂似的打人,他觉得自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立刻唯恐天下不乱地煽风点火:“翻了天了,彻底翻天了,看看,都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 他指着木屋,唾沫横飞,“姓沈的小娘皮开了个好头啊,现在连窑子里烂透了的破鞋,都他娘的敢骑到爷们头上拉屎了。还当众打男人了,真以为凭着一身骚,抱着沈家的大腿,你们这群只配被男人骑在身下的玩意儿,就能在宁古塔反了天了。做梦,祖宗章法呢?男人的脸面呢?都被狗吃了?都他妈是贱货。” 他这番充满煽动性的恶毒话语,立刻引起了一小部分流放犯小声的附和。 就在王有粮唾沫四溅,骂得越来越起劲,试图把更多积压的怨恨点燃时。 人群最外围,赵老四盯着人群前方叫嚣的王有粮。骨骼捏得咯咯作响,牙齿也咬得咯吱作响。 沈桃桃的目光冰冷地扫过人群,看到了王有粮那副嘴脸,也精准地捕捉到了赵老四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一切了然于胸。 她甚至不需要出声。就在王有粮吼出“贱货”二字,音调拔到最高点的那一刻,沈桃桃微微偏了偏头,寒冷如冰的目光无声地射向阴影中的赵老四,同时下巴朝着王有粮的方向,极其轻微的一点。 就是这一眼。 如同头狼下达了无声的格杀令。 赵老四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压抑已久嘶吼:“柳娘,老子替你打死他。” 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轰然撞开了挡路的几个人,双臂如同绞杀猎物的大蟒,闪电般从后面死死勒住了王有粮那干瘦的脖颈, 王有粮后面的话瞬间被勒断在喉咙里,只剩下惊恐到极致的“嘎”的一声。 “呃……”王有粮被勒得眼珠暴突,舌根都快要吐出来了,双手在空中绝望地胡乱抓挠着,双脚在冻土上乱蹬。 赵老四却根本不管,他整个人死死地跪压在王有粮的背上,双臂如同铁环般越收越紧。 “让你卖婆娘……让你骂柳娘……畜生……狗日的杂种。” 他勒死的不仅仅是王有粮,更像是勒碎曾经那个懦弱的自己。 勒碎这片冻土加诸在无数柳娘、春娘身上的枷锁和屈辱。 场面瞬间混乱到了极点。 张大头瘫在墙角像摊烂泥,生死不知,满脸血肉模糊。 春娘蜷缩在角落,紧紧抱着吓傻了的妞妞,披着被扯烂的夹袄,身体还在筛糠似的抖,眼泪无声地流淌,沾湿了鬓角。 沈大山守在她娘俩身前,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拳头还紧紧攥着,指关节上全是破皮渗出的血珠和黑泥。 他警惕地瞪着屋外混乱的人群,像一头守护幼崽和伴侣的愤怒雄狮。 屋外,赵老四还在勒着王有粮,后者早已没了声息。 围观的人群惊叫、推搡、议论。试图拉架又畏惧那疯狂的两个人。 这时一道清冷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嗓音插了进来:“死了的喂狼,活着的回去睡觉。明早卯时上工,迟到的工分减半。”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人群唰地扭头。 谢云景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立在了人群最外围。命令下达得简洁至极,也冷酷至极。 如同无形的冰封咒语,瞬间冻僵了场中刚刚还在发酵的暴戾和混乱。 赵老四的动作猛地僵住,撑着膝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低着头,默默挤开人群,牵着柳如芳走远。 人群像是被解开了穴道,又像是被谢云景话语里的“工分”这个硬邦邦的现实砸醒了。 有人偷偷看了看地上烂泥般的张大头和无声无息的王有粮,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推搡着旁人快步离开。 那些原本暗恨沈桃桃坏了“规矩”的男人,再看向满身泥血的沈大山,以及外围那个宛如寒冰雕像的谢云景时,眼底深处只剩下深深的忌惮和畏缩。 沈桃桃解下自己还算干净的狼皮围脖,小心地披在了春娘只剩下半件破烂单衣的身上。 春娘浑身猛地一颤,对上沈桃桃平静却带着关怀的眼睛。 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能穿透黑暗的星子。巨大的悲恸、屈辱和刚才生死边缘走一遭的后怕再次冲击而来,她猛地伸手死死捂住嘴,更多的呜咽却被强行堵了回去。 沈桃桃没说话,只是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春娘剧烈起伏的肩膀,然后才转向沈大山。 “跟我来。”沈桃桃低声说道。 第34章 列祖列宗排队扇你嘴巴子 沈桃桃就问了沈大山一句话,是不是认准春娘两口子了。 沈大山坚定地点了点头。 沈桃桃拍了拍胸膛:“爹娘那,刀山火海,妹子替你淌了!” 灶火映红了何氏焦黄的脸。她坐在炕上,手边是半截子没补完的褂子,揉搓得全是褶皱,像是也跟着主人一起心烦意乱。 “桃儿啊,不是娘想不开,”她的语气里溢满愁苦,“你大哥是个实心眼,那春娘不一定是看上了他这个人,况且春娘之前……真要是过到了一个炕头上,咱们老沈家就成了宁古塔的笑话了。” “他爹,你说句话啊。”何氏急得又去拽沈父的袖子。 沈父佝偻着腰,闷头往灶膛里又添了一把煤,脸色在浓重的烟灰里看不出喜怒,半晌才含糊一句:“大山呐,你是咱家老大,咱老沈家当年在京城,那也是顶着乌纱帽走的人家,虽说倒了霉,可这骨头缝里的那股子清气不能丢啊。你那原配再不济,好歹是正经出身……” 他用木棍捅了捅煤火,指尖哆嗦着,“那春娘为了口吃的就……这要真进了门,埋进咱沈家坟头,那地皮都得跟着臊得慌,列祖列宗怕不得半夜掀了棺材板找我唠唠。” 沈小川才扒拉完一碗米粥,这会儿舔着碗边儿,看看爹娘黑透的脸,又瞅瞅大哥沈大山那像头倔驴似地杵在地上,心知要糟,急急插嘴:“大哥,明年开春流放犯还能到一批,里头指定有黄花大闺女,何必紧着她一个名声烂透了的。” 坐在炕沿的沈二嫂一直闷声不吭,低着头,手指理着麻绳线,却越缠越紧,那硬麻绳深深陷进肉里也浑然不觉。 春娘变大嫂?她想都不敢想。 那春娘,实在是妖精托生似的,雪地上走一圈儿,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干活时哼哼两声就跟勾魂曲似的,虽然生过娃,但那脸蛋子水灵得能掐出水。 食堂打饭那会儿,多少个汉子眼珠子黏在她身上拔都拔不下来。 自己如今挺着肚子,腰粗得跟桶似的,脸也浮肿发黄。若真让春娘进了门,沈家这个院子里,还有自己站脚的地儿吗。 心里猫抓似的难受,嘴巴却像被麻绳缝住了,一个字也倒不出来,只能抠着手里的麻绳。 沈大山膝盖骨磕得生疼,却硬生生挺着,梗着脖子,“娘,她拖着小妞妞,白天在冰碴子地里刨食,黑夜里抱着孩子怕被狼叼走,她拿着菜刀挡在自家门口那股子劲儿,爹,娘,你们没瞅见。” 他声音嘶哑得裂帛一样,“我沈大山这辈子怂惯了,当年护不住爹娘被人从京里推到这雪壳子里等死,护不住自个儿媳妇拍拍屁股走了留我个笑柄。这回,我就要护着,你们看不起她那些糟心烂账。那好啊!就把她那份烂账,砸我沈大山脸上。我认!从今往后,她春娘身上的口水和烂泥,我一肩扛了!我就要她,娶定了!” 木屋里的空气凝滞。 何氏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像是拉破了的风箱。沈父拿着烧火棍的手哆嗦得不成样子。沈小川嘴唇动了动,对上沈大山那双发红的眼,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沈二嫂把头垂得更低。 “砰!” 所有人都被惊得一哆嗦。 沈桃桃手里的粗陶大碗,被她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屋子里所有的目光瞬间全钉在了她身上。 她先看向气得浑身哆嗦的何氏,“娘,你那颗心就只装得下老娘们儿的闲话唾沫星子。春娘那样的是啥?那是荒原上自己往出蹦的野草。她男人一家死绝了自己撑门户,拖着崽子在阎王殿门口蹦跶也没折了腰。这样的女人,往你沈家门楣上一戳,那是给你老沈家镶金边。” 她一扭头,带着怒气的目光转向沈父,“爹,你还念叨官家小姐?当年你好声好气当祖宗似的供着的那个官家小姐呢?啊?沈家被抄家流放那天,她拍屁股走人的时候跟你念旧情没有?列祖列宗咋就没半夜爬出来扇你嘴巴子,问问你怎么给沈家挑这么个‘好主母’!” 最后那滚烫的目光砸在沈小川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讽:“还有你,沈小川,吃饱两天饭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是吧?骨头缝里那点纨绔儿飘起来够劲儿是不是?挑?你拿什么挑?宁古塔的地皮子都得从大哥手里头一分分抠出来给你,大哥挣工分给你烧煤供你活着喘气儿,现在还敢觍着脸在这儿指手画脚?你以为宁古塔是你后宫,选妃呢?要不要给你扎个戏班子唱三天大戏你再挑?” 那刀子一样的目光最后扫过沈二嫂,眼底的火焰跳了一下,终究没有烧过去。 沈二嫂摸了摸肚子,长吁了一口气。 噼里啪啦一通爆裂的怒斥,像烧红的烙铁轮番狠烙过屋中的每个人,烫得他们脸上火辣辣一片,又臊又疼又懵,张着嘴,一个字都接不上来。 屋里只剩下沈桃桃最后那句“轮不到你们那浆糊脑子掰扯。”的回音,在空气里嗡嗡作响。 沈大山那颗冰冻的心,此刻像被无形的暖流浇化了。他死死咬着牙关,腮帮子高高鼓起,强忍着那几乎要冲眶而出的滚烫。 他看向沈桃桃的眼神充满了崇拜和炽热,吸了吸鼻子,才嘶哑地吼出声,像宣誓又像呐喊,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铮铮作响:“桃,哥……哥这辈子记死了,日后你就是我祖宗,老哥给你养老送终。” 听着很真诚,但沈桃桃只想把碗砸他脸上。 屋外的冰檐下,谢云景已经站了半天,肩上玄色的大氅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粒子,衬得他眉目越发清洌。 他像一尊沉默的黑塔,无声无息。 张寻那家伙则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自己埋在谢云景身后,只伸着脑袋,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听着屋里那酣畅淋漓的骂声。 他扭头凑近谢云景耳边,压着气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天啊,主子……这沈桃桃……脾气可真辣啊,瞅瞅,这一大家子都快让她给活撕了。这往后您要是真娶回家……嘶……” 他似乎已经预见谢云景将来暗无天日的“凄惨”生活,搓着手,满脸同情又带着点儿幸灾乐祸,“这日子还能好过吗?妻管严跑不了啦。” 谢云景那双深得似寒潭的眼,越过木门的缝隙,落在屋内那个因为发怒而站得笔直的身影上。 他微微动了一下嘴角,低沉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张寻的耳朵里:“那也比某些人,孤枕冷炕,无人管束……来得有滋味。”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那声音里揉进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况且……我喜辣。”最后三个字,轻描淡写,却掷地有声。 张寻倒抽一口冷气,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啥?”他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上上下下打量着谢云景,“你这口味也太野了吧?”他夸张地缩了缩脖子,一脸心有余悸。 就在这时,沈桃桃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反手带上了那木门,似乎隔绝了屋内所有的沉闷和不快。 风雪呼啸着扑打在她的狼皮袄上,她脸上方才那股凌厉已经熄灭了大半,只余下一点浅浅的薄红挂在腮边。 她径直走到谢云景面前。 谢云景目光扫过她略显疲惫的眼睛,没等她开口,便已经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 他递过去:“生筋续骨的,你大哥用完,明天手就没事了。”那语气里竟有一丝诱哄的味道。 沈桃桃也没客气,直接接了,塞进自己怀里,那瓶子上残留着谢云景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棉布渗进来些微暖意。 “谢了。” 她声音不高,带着点发泄后的沙哑,抬头看着谢云景,认真道,“等忙过这阵,再给你做棒棒糖糖。” 谢云景点头,那模样,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温顺。 这骤然的反差让一旁的张寻眼珠子差点掉雪地里,那点糖,还真成她手里驯男人的缰绳了。 谢云景看着沈桃桃,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柔软,语气却依旧沉稳清冷:“方才,流放犯堆里守寡的那个周家媳妇,问女户……何时能立?” 沈桃桃眼里的那点疲惫彻底被这个消息驱散。 她本以为今天这场木屋惨祸,会让那些好不容易被鼓动起来想要自强自立的女人,又会像鹌鹑一样缩回那暗无天日的囚笼里去,只怕立女户这事要彻底黄了,可万万没想到! “因为她们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活法。”谢云景好似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 “原来是这样……”她低低的,恍然大悟般的喃喃,随即看向谢云景,眼底猝然燃起一点亮光,“赵老四,还有我大哥……” 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是他们俩,他们俩护着心爱的女人,这件事让宁古塔所有的女人明白了一个道理: 甭管过去是啥样!就算带着拖油瓶,就算身上背着洗不净的污印,只要咬牙撑着爬起来。 照样有赵老四那种为了柳娘豁出命的汉子。 照样有沈大山这样不管不顾把心窝子都掏给你的实心男人。 这样的日子,有人护着,有人疼着,自己也能挺直腰杆活着,这才是人该活的样子。 “立!”沈桃桃腰板瞬间挺得笔直,眼睛里最后的一丝阴霾也消散了,只有那勃勃跳动的生机和熊熊燃烧的希望,“给她们全立上,不立,她们就只能当一辈子被婆家被夫家欺辱的‘牲口’。” 她像重新蓄满了力气的战士,猛然侧头,对着身后那扇门吼道,“大哥,明儿个一早,提着娘腌的那坛子老腊肉,找春娘提亲去。沈家要办喜事,大大方方地办!” 第35章 你穿裤子是为了遮短吗 日头刚钻出灰沉沉的云层,惨淡的光线落在沈大山宽阔的脊背上。 他特意换了一身还算齐整的棉袄,沾了点水把乱蓬蓬的头发梳了梳,胡茬也仔细地刮了又刮。 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坛老腊肉,又翻出了压在箱底的两匹布。 他站在熟悉的木屋前,深深吸了好几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声音。 抬起冻得通红的手,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落下,在门板上轻轻叩了叩。 咚、咚。 声音闷闷的,消失在凛冽的风里。 里面无声。 他又敲了敲,力道重了些。“春娘,是…是我,沈大山,开开门。” 依旧没有回应。 沈大山脸上的期待在寒风中一点点褪色。 他不死心,试着轻轻推了下门。 春娘搂着已经睡在她怀里的妞妞,坐在炕上,面朝着墙角,背对着门口涌进的光。 “春娘……”沈大山的心直往下沉,他抱着东西,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半个身子还暴露在屋外的风雪中。 “我……我……”他舌头笨得像块木头,急得额头青筋都憋出来了,“我来是……是……是想问问你和妞妞……那个……我娘腌的肉可香了,还有这布细软,给妞妞做件暖和袄子……那个,那个要是……要是你愿意,我想……想……” 最后的“娶你”两个字,像巨石卡在嗓子眼,怎么也滚不出来,却烧得他整个脸都快熟了。 他憋得面红耳赤,只能用充满期盼的眼睛,盯着那个僵硬的背影。 沉默了许久。久到怀里的妞妞都被寒气冻醒了,哼唧着动了动。 那背影终于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春娘没有回头,只是把怀里的妞妞搂得更紧,紧得小女孩发出不舒服的嘤咛。 “大山哥……”她的声音很低、很哑,像被北风刮过的枯草,“你是个好人。” “天底下顶顶好的好人。”她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给自己下定最后的决心,声音却哽咽着,带着万般的不舍和痛苦,“别来了。别……别再往我这边来了。” 沈大山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头上,高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春娘?你、你……”他急得向前跨了一步,“我不在乎,那些破事我不在乎,我只知道你骨子里的硬气劲儿,顶得过十个软蛋老爷们,这样的你,我沈大山稀罕,打心眼里稀罕……” 春娘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她猛地抬起手,用破旧磨毛的袖口狠狠擦了一把脸,死死咬着下唇,那力道仿佛要将嘴唇咬穿。 她终于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子。 沈大山看清了她的脸。 那张曾经艳丽妩媚的面庞,残留着水光,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自卑和一种近乎哀求的坚决。 “大山哥,”她看着他,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死水,“你不在乎…可我在乎。” 她的目光落在沈大山臂弯里那卷柔软的鹅黄细棉布上,带着刻骨的决绝,“这么好的男人,该配个清清白白的婆娘,不能是我这样的……不能。” “可……” “拿回去吧。”她再次打断他,努力挺直了那被命运压弯的脊梁,“食堂管饱饭,我自己去扛煤,能挣工分养活妞妞。能吃饱穿暖,就是菩萨开眼,不敢再贪心了。大山哥……求你……走吧。就当可怜可怜我最后这点……脸皮。” 高大魁梧的身躯晃了晃,跌跌撞撞地冲进门外铺天盖地的风雪里,那坛腊肉和两匹布,被他遗弃般,留在了冰冷的门槛边。 沈家的木屋里,何氏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屋外回来的脚步声。 当那熟悉的身影带着一身寒气撞开木门,何氏只看了一眼儿子那张木然死灰的脸,她紧绷的心弦“啪”的一声,彻底松弛了下去。 “回来啦?赶紧上炕暖暖脚,锅里温着米粥,给你盛一碗。”她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拔高了的热情,试图驱散那凝结的寒意。 沈大山像是没听见。 他径直走进自己的屋子里,就那么蜷缩着靠墙坐下,抱起膝盖,把冻僵的脑袋深深地埋了进去。 像是一尊彻底垮塌在山脚的石像,隔绝了外界的任何声音和光线。 “大山?大山?喝口热乎的?”何氏端着滚烫的粥碗近前,低声唤他。 没有回应。 何氏脸上的轻松瞬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愁容。 她端着粥碗的手停在半空,愣愣地看着角落里那个缩成巨大阴影的儿子。一种沉甸甸的忧虑,压上了她刚刚才卸下石头的心口。 儿子是真丢了魂了。 此后的日子,沈大山成了沈家沉默的影子。 他沉默地上工,沉默地下工,沉默地吃饭,沉默地睡觉。 他像一头只知道埋头苦干,不知疲倦的骡马。 吃晚饭是沈家最难熬的时候。一家人围着堂屋的小方桌。何氏把特意油汪汪的杂菜骨头汤端到他面前。 那浓郁的肉香,以往是他下工后冲回家的第一动力。 此刻,他却像一尊没有嗅觉的石像,只扒拉着糙米饭粒往嘴里送,肉片在碗里堆成了小山也熟视无睹。 “吃啊,你倒是吃肉啊,”何氏的声音带了哭腔。 沈大山这才嚼上一口肉,吃完了,碗筷一放,头也不回地钻进他那冰窖似的小偏房。 关门落栓的声音像砸在了何氏的心上。 何氏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再也忍不住了。她用力摇晃假寐的老伴,“老头子,完了,大山真把自个儿闷死啦,你看看他那眼神,他这是不打算活了呀。” 沈父看着儿子那扇紧闭的房门,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一日晌午,何氏在食堂给大伙做完饭,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走到正在算账的沈桃桃桌案前,清了清嗓子,眼神躲闪。 “那个……桃儿……” “嗯?”沈桃桃头也没抬,炭笔在粗糙的草纸上飞快地划拉着粮食消耗的数目。 “娘……娘琢磨着……”何氏的手指绞着油乎乎的围裙边,“你看这食堂,每天,每天那碗碟摞得小山高……洗起来可费了老劲了……光靠我和那几个婆娘,手都快泡烂了,这人手……实在……实在有点忙不过来。” 沈桃桃停了笔,抬起眼。 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明镜似的,清晰地映照着何氏脸上那点刻意掩饰的窘迫。 何氏在她直白的目光下,更不自在地挪开了眼睛,耳根发热。 沈桃桃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又迅速抿直:“人手不够?前两天不是还说绰绰有余呢。” “那……那是……”何氏语塞,脸上火烧火燎,好半晌,她才认命般挤出来一句,那点强硬气势在儿子的沉默面前被碾得粉碎:“也不是完全忙不过来……就是我看你大哥……” 她越说越小声,声音里夹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软弱,“在工地上跟那夯牛似的死命糟蹋自个儿的身子骨……我这心里……揪得慌……还不如……还不如把春娘食堂里来帮忙,两个人……。” 沈桃桃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娘。 这个一向把脸面看得比天大的妇人,此刻为了那个让她丢了脸的儿子,放下了所有的固执,低声下气地来求她。 她心里那点尖锐也软了下来。 “想通了?”沈桃桃的声音难得地带了点温度,不再是锋芒毕露,“不嫌‘脏’了?不怕咱老沈家列祖列宗了?还是想把人家拽到眼皮子底下看着啊?” 何氏的脸唰地一下红透,像被当众抽了一记耳光。 她恼羞地瞪了女儿一眼,带着点破罐破摔的倔劲儿:“你少埋汰老娘。” 她猛地拍了一下案板,上面的粗陶碗跳了跳,“进我沈家门……我拿她当儿媳妇待,绝不会给她撂脸子使绊子。” 沈桃桃笑了,“我去给你问问。” 傍晚,食堂又到了开饭的高峰期。 人头攒动,热气和饭菜香蒸腾翻滚。 春娘独自排在队伍靠后的位置,手里紧紧捏着那张刻着她名字和工分的小木牌。 她头上包着一块厚实的靛蓝色粗布头巾,边缘沾满了洗不掉的细小煤灰。 她低垂着眼,只想赶紧打了饭就回去照顾妞妞。 可偏偏有个嘴有点歪的汉子盯着春娘看了好几眼,“哟!快看!裹得严严实实,连根毛都瞅不见了。” 旁边几个人哄笑起来。 春娘的垂在身侧的手指抠进了掌心里。她咬紧了嘴唇,几乎要渗出血来。 头垂得更低,恨不得缩进尘埃里。 排队的人流微微骚动,有鄙夷,也有点怜悯的叹气。 “要我说啊,包得再严实有个屁用。”那歪嘴汉子见她不吭声,越发来劲,淫邪的目光在她身上舔舐,“那股子骚气儿早就腌入味儿了,包几尺破布顶什么用……啊!” 一声惨叫盖过了所有哄笑。 只见一只沾满汤水的大木勺,带着破空的风声,狠狠地照着他后脑勺拍下去。 何氏像一头护崽的母狮子,气势汹汹地挡在春娘和那几个男人之间。 “烂了舌头的狗东西,你穿裤子是为了遮你裤裆里那颗小米粒儿吗?” 第36章 你这手有大用处 何氏唾沫横飞,她手指直直地戳向那歪嘴汉子和起哄的人,“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是老娘的食堂,是老娘的地盘。要嚼蛆滚回你们的狗窝去嚼,别跑到老娘眼前来放屁!” 那歪嘴汉子被大勺拍得眼冒金星,后脑勺火辣辣的疼。待看清眼前的是掌管食堂的何氏时,吓得魂飞魄散。 何氏负责全宁古塔的口粮分配,得罪了她,给勺尖挑块肉丝都不可能了。 “何、何婶儿,俺、俺就是……就是放个屁,开玩笑,开个玩笑。” 他捂着脑袋,脸上瞬间换上了谄媚讨好的惨笑,点头哈腰。 看何氏还是怒气冲冲,又赶忙拱手作揖,“春、春娘,您大人有大量,俺就是嘴贱……爱胡说八道,您……您千万别跟俺一般见识……”他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老鼠洞里。 何氏根本不理睬他,只是冷哼一声,像撵苍蝇一样挥动大勺子:“滚犊子,从今儿起,你们几个给我滚到队尾最后一个打,再让老娘听见你们嘴里喷粪,以后别来食堂吃饭。” 那几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往后跑,再也不敢往这边看。 周围人也都噤若寒蝉,都被这位平时和气,此刻却彪悍的何氏气场震慑住了。 何氏喘了口粗气,转过身来。 脸上的怒容瞬间消融,化作了一种别扭的,努力想显得温和的表情。 她眼神飘忽了一下,扫过春娘苍白的脸,落在了她裹着脸的头巾上。 “那啥……”她清了清嗓子,声音还带着点刚才吼叫的余音,却柔和了不少,“搬煤那地方是汉子干的力气活,煤堆那老高,倒下来能把人活埋了,你这小身板……”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春娘那双皲裂的手上,停顿了一下,随后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霸道,“往后别去了,来,跟我进后厨帮忙。择个菜,洗个碗啥的,工分……工分比你搬煤高。” 说完,不由分说就去拉春娘的手。 那只平时沉稳的手,此刻握住春娘冰凉的小手时,带着一股小心翼翼的轻柔。 春娘的眼前早已水雾弥漫,她抬起头,看着何氏实实在在挡在她面前的身躯,看着她那不容置疑的庇护,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砸落下来。 她任由何氏拉着自己的手,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哭……哭个啥,不兴哭。”何氏被她哭得有点手足无措,“赶紧的,跟我进后厨去,看看那堆碗,再不洗天都黑了。” 就在何氏拉扯着春娘要往后厨去时,一直算账的沈桃桃却放下了炭笔。 “娘,不行。” 何氏和春娘都愣了一下。 何氏有点傻眼:“啥?不行?桃儿你……” 她又惊又怒,这好不容易才拉下老脸做的让步。 沈桃桃不理何氏,径直走到还在低声啜泣的春娘面前。 她的目光落在春娘那双沾满煤灰的手上。 她已经跟张寻打听过了,春娘还没嫁人前,可是宫里尚衣局的顶级绣娘。 这双手,曾经捻着价值千金的丝线,描龙绣凤,连太后都曾赞其技艺举世无双。 沈桃桃用手指轻轻拂去春娘手上一小块煤灰,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着最珍贵的琉璃。 “你这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神秘的兴奋,清晰地响在所有人耳边,“现在不是干活的时候。先去把手给我养好,洗干净,擦些冻疮膏,皮子养细嫩了……有大用场等着它。” 春娘惊愕不解。 何氏更是一脸懵逼。 沈桃桃嘴角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开春,咱宁古塔,要建绣房。” 她猛地提高了声调,“那些立了女户,不愿再依附男人的嫂子姐妹,那些家里有姑娘想学个安身立命手艺的。都给我到绣房报名。”她的目光灼灼地钉在春娘的脸上。 “咱们春娘,就是绣房的大师父。”沈桃桃的声音嘹亮,“以后这些姐妹的手艺,都得你来教,宫里头伺候过老佛爷的巧手,在咱这片冻土上,一定能绣出新的锦绣前程。” 啥! 春娘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随即是巨大的嗡鸣,仿佛沉寂多年的巨钟,在体内被猛然撞响。 宫里头……老佛爷……金线……那些早已被她深埋的记忆碎片,一一浮现在脑海里。 尚衣局的匾额,绣架上明黄的龙纹,太后娘娘捻着她绣的团扇赞过的笑容,过往的云烟和眼前沈桃桃那双真挚的眼睛狠狠重叠。 “我一定好好干!”春娘习惯性弯着的腰,瞬间立直了。她以后也能靠真本事活着了。 消息是晚上才传到沈大山耳朵里的。 收工前的片刻喧嚣里,有婆娘提着打饭的瓦罐路过,声音不高不低地飘进风里, “……沈桃桃……绣房……春娘……当师父……教姐妹们手艺……” 石杵砸进冻土的声音戛然而止。 沈大山保持着抡杵下砸的姿势,整个人凝固了。 他猛地抬起头。 那张黝黑的脸上,灰败的底色迅速退去,取而代之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手里的石杵“哐当”一声被扔在泥地里,溅起的泥点子糊了旁边沈小川一脸。 “大哥,你……” 沈大山根本听不见弟弟的叫嚷。 他一路狂奔,带着一身的土腥味和寒气,撞开了食堂的大门。 灌进来的冷风吹得排队的人群一阵瑟缩。 沈大山喘着粗气,滚烫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穿透嘈杂攒动的人头,锁定在了灶台后面的春娘身上。 灶火熊熊,映亮了她半边身子。 何氏正挥动大勺,给锅边排队的汉子舀汤。 而春娘,就站在何氏稍后的地方,低着头,侧着身,小心翼翼地用那双刚刚洗净、抹了冻疮药膏的手,将碗搬到旁边的桌案上。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轻柔。靛蓝的旧头巾依旧裹着头发,遮掩了大部分面容,却露出了一截细腻洁白的脖颈。 灶火跳动的光芒,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晕。 沈大山用力咽下了一大口唾沫。他挪动脚步,朝着打饭的长队尾部走去,眼睛却一刻也舍不得从春娘身上移开。 等他排到近前,灶火清晰地照在他脸上时,那份痴迷更加无所遁形了。 何氏抬头看见儿子那直勾勾的眼神,老脸一沉,狠狠剜了沈大山一下,带着警告。 沈大山这才一个激灵,猛地收回目光,慌乱地垂下大脑袋,盯着自己的鞋面。 “打……打饭。”他不敢再看春娘,只把小木牌捏得咯吱作响递过去。 何氏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故意没像往常一样给他一大碗肉,而是随意舀了点菜糊糊盖在碗底饭上。 就在这时,灶台后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让沈大山差点把碗摔了。 “何婶儿,”是春娘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婉,又多了些轻松,“天黑了。妞妞自己在木屋里,我去把妞妞带过来行不行?不耽误事,让她在角落里坐一小会儿就好,等我忙完一起回……” 何氏没等春娘说完,手中大勺“咣”一声重重敲在锅沿边,声音洪亮盖过了食堂所有嘈杂:“那还用说,赶紧去,把妞妞带过来。”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熟稔,“小丫头一个人锁在屋里像什么话,赶紧抱过来,等会锅里油渣煸好了,给她捞一碗。” 这话说出来,何氏自己都觉得烫嘴。 尤其是“抱”字,让她心头别别扭扭地跳了一下。 可看着春娘那双终于有了点活气的眼睛,再看看角落里那装鸵鸟的儿子一瞬间又支棱起来的耳朵尖……罢了罢了。 春娘明显一怔,随即眼底泛起感激的波光。“哎!”她脆生生应了,这才低着头快步穿过打饭的人群,钻进了门外肆虐的大雪里。 沈大山像截傻木头一样杵在原地,那门被春娘掀开又落下,灌进来一股冷风,外面风雪呼号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来。 那蛮牛似的胸膛起伏得更加剧烈,里面的心仿佛要破腔而出。 “大哥”沈桃桃在后面推了他一把,才把他从犹豫里唤回神,“愣着干啥,还不快去!” 沈大山猛地一跺脚,把手里那碗刚打的饭塞到沈桃桃手里,闷头撵着春娘的身影冲了出去。 风雪更大了。 鹅毛般的雪片抽打在脸上生疼,视线一片模糊。刚踩出的脚印转瞬就被覆盖。 春娘将妞妞裹紧在怀里,她也几乎把脸埋进衣领里,弓着背,顶着风,在及小腿深的雪地里艰难跋涉。 她家离食堂隔了几排木屋,平日里几步路,此刻在怒号的风雪里却显得格外漫长。 她心中急切,步子不由得加快。 脚下突然一滑! 不知是踩到了冻硬的冰面,还是被雪底下不知名的东西绊了一下。 春娘只觉得一股力量猛地拽着她向前扑去,她惊叫一声,本能地想扭身保护怀里的妞妞。 “春娘——” 一声嘶吼,穿透漫天风雪的呼啸,响在她的耳朵里。 第37章 冰块脸居然是恋爱脑 紧接着,一只粗壮的手臂从天而降搂住她的腰背,轻而易举地将她们娘俩拔了起来,另一只手臂紧随其后,从她的腿弯下方稳稳抄过。 下一秒,她和怀里的妞妞陡然腾空。 随后落入了一个坚实无比的怀抱,熟悉的气息,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将她俩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 隔绝了肆虐的风雪,也隔绝了天地间所有的严寒。 “大……大山哥……”春娘惊魂未定,睁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沈大山。 他的呼吸又急又重,滚烫的气息喷在她的额头,烫得她眼睫颤动。 “放开……大山哥,放我下来。”回过神的春娘又急又羞,脸颊飞上两朵红霞,徒劳地挣扎着想要脱离这滚烫的禁锢。 腰背和腿弯那两处被牢牢钳制的地方,像是点着了两个小火炉,滚烫的触感直往心尖上钻。 沈大山不听,反而抱着她的手臂勒得更紧。 他还用那只托住她腿弯的手臂轻轻掂了一下,调整了姿势,让娘俩能靠在自己胸口最热乎的地方。 “雪大……路难走……”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声音粗嘎得不成样子,语气却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子九头牛也拉不回的蛮横,“我……我抱你和妞妞……过去……” 说完,他不再给怀里人挣扎或反驳的机会。 抱着春娘就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实而沉稳。 雪片落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很快融化蒸腾起白气,仿佛他是一座正在喷发着地热的火山。 春娘被抱着,僵硬了几秒后,渐渐停止了无谓的挣扎。 她把脸轻轻地贴在沈大山那坚实滚烫的胸口上。 外面是鬼哭狼嚎的风雪,耳朵里是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 一种令她鼻尖发酸的踏实和暖意,从被紧紧拥住的四肢百骸,丝丝缕缕地渗入她冰冻的血液,蔓延至全身。 当沈大山抱着春娘娘俩,推开食堂的门,像一座移动的小山撞进来时,整个喧嚣的食堂有那么一瞬间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三个人的身上。 何氏正在给一个汉子打饭,勺子停在了半空中。 她转过身,脸上先是惊愕,随即看清儿子怀中抱的是谁后,脸色瞬间千变万化。 可脸上的尴尬和隐隐的不痛快,最终败在了儿子那毫不动摇的姿态上,化作了嘴里一声含糊不清的“嗐”。 “放我俩下来……”春娘声音细若蚊呐,挣扎着扭动了一下。 沈大山这次没有固执,小心翼翼地把娘俩放下。 他那只大手却没有立刻从她胳膊上移开,而是不着痕迹地又扶了一把,确保她站稳了,才松开,还留恋似的在空气里虚握了一下拳。 人是退回到何氏的旁边了,但那双眼睛依然牢牢烙在春娘身上。 妞妞小鼻子冻得通红,怯怯地拽着娘亲的衣角,站在食堂门口张望着里面陌生喧闹的人群和诱人的饭菜香气,不敢迈步。 何氏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小小的身影上。 她眉头先是习惯性地拧了一下,随即又像是强迫自己松开。她深吸一口气,粗声道:“那小丫头,过来。” 妞妞茫然地看看春娘,又看看灶台后那个板着脸的老婆婆。 春娘推了推妞妞,示意她走过去。 妞妞在娘亲的鼓励下,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巨大的灶台边,身高刚够到台面。 何氏的大手从锅里捞出满满一大勺,不是寻常给众人吃的骨头汤,也不是菜糊糊,而是炸得金黄酥脆的猪油渣。 油汪汪、喷香扑鼻,闻一下就让人流口水。 她手腕一翻“咣当”一下,全数倒进妞妞面前的空碗里,堆得像座小金山。 “喏,给你,吃吧,”何氏的声音依旧响亮,那勺柄却轻轻在碗沿上敲了一下,带着点说不出的亲昵催促。 妞妞猛地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片滚烫的油香。 她贪婪地吸了一大口那浓郁的香气,小脸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谢谢奶奶!”奶声奶气的声音响彻在食堂里。 春娘身体一僵,她下意识地上前半步,嘴唇翕动着想拦着妞妞,却被沈大山拽住了。 何氏的脸上笑开了花,嘴巴快咧到了耳后根。 她甚至得意洋洋的,用那沾着油渍的大勺朝着妞妞,也朝着整个食堂吆喝了一声,带着一种舍我其谁的霸气:“乖妞妞,以后都这么叫,叫奶奶有肉吃!” “奶奶!”妞妞立刻响亮地接口,小脸埋在比她脸还大的碗里,吃得满嘴油光,眉眼弯弯,幸福得冒泡。 春娘站在旁边,看着妞妞那无拘无束的笑脸,听着那一声声“奶奶”,再偷偷看向何氏温暖柔和的脸。 那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放松。大颗滚烫的泪珠夺眶而出,无声地滑落,砸在衣襟上。 她的脸上却第一次绽放出对未来生活微小期盼的笑容。 灶火跳跃。油香蒸腾。锅碗瓢盆的叮当和鼎沸的人声重新响起。 一切恢复了喧嚣。只是角落里多了一个安心啃着金黄油渣的小丫头。 高大沉默的沈大山守在火光边缘,目光如暖阳,长久地照射在灶火边那一大一小的身影上。 掌勺的何氏呵斥着壮汉,眼角余光却时不时扫向吃油渣的小丫头,嘴角翘起压都压不住。 春娘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手下动作却越来越利索,搬碗、递勺、擦案板…… 食堂喧嚣的另一头。 张寻端着碗,唏哩呼噜扒拉着饭,手肘捣了捣旁边同样端碗,却明显与这食堂格格不入的谢云景,压低声音坏笑: “主子,瞧见了没?你老丈人家……可真是……”他朝着沈桃桃算账的方向努努嘴,又挑挑眉示意春娘那边,表情极其兴奋,“一个还没娶过门,就鼓捣着盖绣房,一个……嘿,连人家娃娃都上赶着喊奶奶讨肉吃了,啧啧啧……这架势,这手腕。” 他吸溜了一大口热乎乎的菜汤,故意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浓浓的调侃:“我听戏文里唱过一句,老娘们当家……房倒屋塌……哎呦——”话音未落,脚背上突然挨了谢云景重重的一脚,疼得他龇牙咧嘴。 谢云景慢条斯理地放下手里的白面花卷,那是沈桃桃特意让何氏给他开的小灶。 他姿态优雅地擦了擦嘴角,那双狭长凤眼瞥了张寻一眼,深邃的眼底没有丝毫被冒犯的不悦,反而流淌着得意。 他目光掠过食堂纷扰的人头,看向沈桃桃。 沈桃桃坐在小案几前,对着一堆繁复的工分账簿,偶尔画一下绣房草稿图,炭笔在粗糙的草纸上如刀似剑地划动。 鬓角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白皙的颈侧上,灯光下专注的侧脸轮廓,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采。 算盘珠子在她手下拨得噼啪作响,像在弹奏一曲金戈铁马。 那面何氏把妞妞抱到灶前高脚凳上,塞给小姑娘一小块刚出锅的滚烫杂粮饽饽。 妞妞小手捧着,吹了又吹,啃得小腮帮子鼓鼓囊囊。 春娘背对着人群,麻利地洗着一大盆碗碟,纤细却坚韧的腰背挺直,动作带着一种欢快的韵律。 沈大山默不作声地提起两大桶刚挑来的井水,重重放在厨房角落水缸边,激起巨大水花。 缸沿的冷气拂过他被灶火映红的额头,可他的目光,却穿过晃动的光影稳稳地落在了春娘身上。 沈家人的幸福蔓延开来,无声地浸润着每一个角落。 谢云景轻轻拈起那枚被沈桃桃丢在桌角的炭笔,粗糙的木屑摩擦着他修长的手指。 他唇角微微扬起一丝弧度,声音不高不低,清洌如珠玉相击,带着毫不掩饰的自豪,“你说得不对。” 他的目光胶着在沈桃桃身上,眷恋如藤。“听老婆的话……”他轻笑着又拿起碗里的花卷,狠狠咬下一口,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甜意,喉结滚动间,字字千钧定鼎: “发大财。” 尾音还在油烟里飘着,沈桃桃已经嗖地一下从账册堆里窜了过来,坐在了谢云景和张寻中间。 她半个身子几乎要挤进谢云景怀里,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贼兮兮地往上瞟,“谢爷,想不想赚大钱?”尾音拖得又轻又长,带着钩子。 谢云景端坐如松,连眼睫都没颤一下,捏着半个花卷,慢条斯理地送到唇边。 张寻在旁边看得牙酸,又忍不住嘴贱,抢在谢云景前头,脑袋凑近沈桃桃,压着嗓子,一脸“我懂你”的谄媚:“女主子,您有啥吩咐直说,甭管是上天摘星星还是下海捞月亮,只要您开口……” 他猛地一拍胸脯,“卑职张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主子他——” 他贼兮兮地朝谢云景努努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看透一切的得意,“他现在啊,您就是让他去刨狄戎可汗的祖坟,他都能把陪葬的金尿壶给您捎回来,他心里有您,您说啥就是啥。指东绝不不打西。” 他本以为自己这番掏心掏肺、赤胆忠心的表白,怎么也能换来沈桃桃一个感动的眼神,或者至少是赞许的点头。 毕竟,他可是在替主子表忠心啊! 谁知,沈桃桃猛地扭过头,眼睛瞪得溜圆,看着张寻那张写满“快夸我”的谄媚大脸,她的笑容僵住了。 嘴角可疑地抽搐了两下。一种“我他妈是不是幻听了”的震惊表情,她手指直直戳向谢云景的胸口,语不惊人死不休: “冰块脸,你居然是恋爱脑。” 第38章 凭工分住大楼 “啥?恋……恋爱脑?”张寻的脸像块热黏糕似的贴了过来。 沈桃桃眼前一暗,谢云景那手“砰”地一下扫开张寻,力道大得让张寻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下凳子。 “哎哟喂!”张寻哀嚎着稳住身形,还没等他炸毛控诉,就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攥住了沈桃桃的手腕,径直往他的怀里一带。 沈桃桃几乎是半跌过去,鼻尖堪堪撞上他硬邦邦的胸肌,一股清洌松木味儿劈头盖脸罩下来。她人都懵了。 谢云景却不管她懵不懵,那张覆着寒冰的俊脸俯低了些,深不见底的黑眸牢牢锁着她,“说清楚。” 三个字,砸在沈桃桃头顶,冻得她后脖颈一激灵,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迫感,“什么是,恋爱脑?” 沈桃桃被他圈在怀里,艰难地仰起脸,对上那双不依不饶的寒眸。 她的眼珠子飞快地转了两圈,干巴巴地开口,声音有点发飘:“嗐,就……就是……就是好男人的意思。” “对,特别好,特别靠谱,特别……呃……重情义。”她搜肠刮肚,把能想到的“正面”的词儿一股脑儿往上堆。 “好男人?”谢云景的眉梢动了一下,手上的力道也松了许多。 沈桃桃抓住这来之不易的喘息机会,手腕灵活得像泥鳅,嗖地抽出来。 脸上那点“鸡贼”立刻无缝切换成了闪闪发光的“宏伟蓝图”。 她反手“唰啦”一声抖开一直掖在怀里的图纸。 “甭管啥脑了,看看这个,”沈桃桃的眼睛亮得能点灯,把图纸一把拍到桌子上,“不仅要盖绣房,还要盖楼房。” 那图纸在桌案上摊开,线条纵横交错,方方正正得像用尺子量出来的。 一根根柱子上标着从来没听过的“阿拉伯数字”,还有一个个分隔开的小方块,上面清晰地写着“厨房”、“卧室”、“洗手间”……每个小方块里,还有更细致的小格子。 最扎眼的,是图中央那栋拔地而起的大盒子。足足标着五层,每一层都被清晰地切割成几户,图侧还用小字注解着:“几层,一户,面积二百平,内分隔室……带明卫……大阳台。” “这啥玩意儿?”张寻伸着脖子瞅,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盒子摞这么高能住人?不得摔稀碎啊。” 沈桃桃一巴掌拍在图纸中央那个大盒子上,声音脆亮,“楼房,这叫楼房,水泥建的,硬着呢,比现在的木屋结实一百倍。”她手指点着那分割的小方块,“而且冬天还不用自己吭哧吭哧烧灶坑冻得跟三孙子似的。” 她猛地拔高音调,带着横扫一切的气势:“开春雪一化,就打地基,盖楼房,集中供暖,管道铺通,烧一处热一片,家家都热乎。” “啥?” “自己不用烧火就能热乎?” “住高楼,那不是神仙日子啊。” “楼……楼上住五层?那不得站房顶摸云彩了。” 听到的人瞬间炸开了锅,无数脑袋挤过来围向那张图纸,眼睛里的亮光,好像把宁古塔灰暗的天空都照亮了。 “还有,”沈桃桃的声音穿透嗡嗡的议论,又砸下一个炸弹,手指指向图纸上另一个标记,“建医院,真正的大医院,不是陆太医家的小木屋,看病的,住院的,接生的,通通都有地儿。” “接生的?不在家生了,在这叫啥……医院生啊?”人群里有妇人惊讶出声。 “对,女人生孩子就是闯鬼门关,在家生太危险,在生产前就要住进医院,由专门的产科大夫负责接生,最大程度上去保证产妇和胎儿的安全。”沈桃桃还给大家科普了在医院生娃的好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将信将疑。 沈桃桃自动屏蔽了这些,反正医院建成,第一个生孩子的是她二嫂,到时候,事实胜于雄辩。 她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医院是能救命的地儿,到时候势必缺人手。但凡家里有人认识字儿,甭管过去是老爷还是奴才,是扫地的丫头还是端尿盆的小子。只要识字,就可以去陆太医那儿参加考核,考过了,就能进医院当差。” 炸开的人群里又被狠狠搅了一下子! 流放犯里不少过去就是大户人家的管事、账房、奶娘、陪房丫头,甚至有些还曾官至五品。 此刻,他们的呼吸都停滞了,黯淡的眼神被“识字”那两个字忽地擦亮。 识字在这绝望的苦寒之地,居然能换来这样的活路。 “不识字的也别急,”沈桃桃看到了另一部分人眼里的不安,立刻补上,“我们还会建学堂,请夫子。管他七老八十还是小萝卜头,下了工,只要还有口气儿,都给我去学堂上课,全民识字,能看药方子,能看账本,就有职位晋升的机会,能赚到更多的工分。” “呼哧……呼哧,”食堂里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像一群饿极了的狼看到了猎物。 “干!我干!” “我认识字,我从前是账房,我去考。” “我下工就去学堂。” “俺……俺要学认字。” 一股前所未有的干劲儿,几乎要把食堂的屋顶顶翻。 那图中央气势磅礴的五层“大盒子”在众人眼中,早已不再是简单的线条,而是他们改变命运的通天梯。 “沈、沈姑娘,”一个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汉子挤到最前面,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手指哆嗦着指向图纸上那些分割的“小方块”,“这……这楼房建成……咋分啊?咱……咱这群流放犯能配住?” 这个问题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不少人眼中的热焰。 是啊,这神仙般的房子,怕不是给官老爷们留的吧。 沈桃桃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语气铿锵:“不看身份,只看工分。工分攒够一万,就有资格提申请,工分越多,挑的位置越高。我跟你们说这楼房越高越好,五楼阳台可是能看见日出的。楼房能者居之,选房公平公正公开。” “天啊!” 人群彻底爆炸。 “工分。”这两个字成了炸开所有热血的惊雷。 刚才还在忧愁以后日子的人们,此刻脑子里紧紧排满上工日程表:搬煤,砸石头,扛木料。 只要力气还能挤出来一滴,就得砸在工分上。 一万工分,楼上的一间房。为了这个,别说半夜爬起来干活,就是累死在工地上,骨头烂在地里也值了。 沸腾的人群中,春娘一直默默立在打菜的窗口后面。 她脸上没什么剧烈的表情,只是看着眼前这从未有过的沸腾景象,看着沈桃桃站在人群中央放着光的身影,觉得世上若真有救苦救难的菩萨,大抵就是沈桃桃这样的。 沈桃桃挤出亢奋的人群,走到窗口前看着春娘,“手,是你的本钱。以后粗活、烧水,不许沾。就在窗口帮着记记工分就行。” 洗掉煤灰抹上冻疮膏,春娘手背上细小的疤痕和粗茧清晰可见。 她却笑着抬眼,用力地点了点头:“嗯,我就帮大娘记记账,不然带着妞妞吃白食,不做点啥,心里……不踏实。” 沈桃桃咧开嘴笑了笑,“行,你心里舒坦就行。” 谢云景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到她身后,如同坚实的影子,“夜深了,送你回去。” 沈桃桃很自然地转身就走,两人出了食堂,她才侧过脸,用着公事公办的口气说了句:“哦,对了,今晚我去你那。” “……” 走在后面的谢云景,脚步兀地钉死。 他的唇角紧紧抿着,似乎在强制压下某种激烈的翻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沙哑,“去……去我那?这么晚……要做什么?” 月光混合着雪光,落在他线条冷硬却染上薄红的侧脸上,矛盾又艳丽。 沈桃桃眨了眨眼,一脸“你这人好奇怪”的表情,顺手还拍了拍自己怀里揣图纸的鼓囊囊的地方,理所当然道:“咱俩的事得定一下。” 定……定一下。 定什么……不会是终身吧。 谢云景的心脏瞬间擂鼓般似地要跳出胸膛,他飞快地用口哨命令亲卫准备热水。 驿站那间被亲卫把守得密不透风的房门口,沈桃桃裹紧狼皮袄,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搓着手钻了进去。 一股混合着松木燃烧和清洌皂角香的暖流扑面而来,驱散了门外的酷寒。 她刚想开口说正事,目光却被屋子正中央那个突兀的存在牢牢吸住。 一个足有半人高的巨大木浴桶,桶内热气蒸腾,水汽氤氲,在这屋子里奇异地营造出一种……暧昧的暖意。 “嚯,”沈桃桃指着那热气腾腾的浴桶,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谢云景,这也太讲究了吧,天天沐浴,这大冷天的。 她咂咂嘴,真心实意地竖起大拇指,“给你点个赞。” 在她看来,这简直是穷奢极侈。 谢云景紧绷的唇角向上牵动,精心的准备看来得到了桃桃的认可。 他的眼底随着笑意漾开一圈圈涟漪,喉结轻轻滚动,声音带着一丝被热气熏染过的沙哑:“……嗯,你喜欢就好。” 他修长的手指利落地解开大氅领口的系带。 厚重的氅衣无声滑落,露出里面玄色劲装包裹的宽肩窄腰。 他抬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搭上护臂的袖口。 “啊,等等……”沈桃桃猛地一拍脑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顶顶重要的大事。 她根本没注意到谢云景脱衣的动作,脚步飞快地绕过浴桶,像只灵巧的兔子,嗖地一下钻到了屏风的后面。 谢云景解扣的手指,僵在了半空。 他的目光穿透屏风朦胧的绢面,落在那后面晃动的人影轮廓上。她的手指在胸前来回拨弄。 她……躲到屏风后面去了? 脱……衣服?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毫无预兆地在他脑子里炸开。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席卷全身,烧得耳根都红得好似滴血。 刚才那被她“点赞”带来的隐秘愉悦,瞬间被另一种巨大的的激动代替。 他试图压下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声音带着一种强自镇定的微颤,穿过屏风,漫向后面那个浑然不觉、还在翻找炭笔的身影: “……桃桃……别……别害羞。”他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后半句,“我……我也是……第一次。” 第39章 大半夜做什么俯卧撑 屏风后的翻找声戛然而止。 沈桃桃终于从怀里摸出那截宝贝炭笔,正松了口气,听到谢云景这没头没脑、还带着点磕巴的话,以为说的是看图纸的事。 她想也没想,顺口就接道:“嗨!没事儿,一回生二回熟嘛,谁还没个第一次。” “……” 谢云景只觉得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倒流回脚底,就这样来回翻滚着。 一回生二回熟? 她……她竟然……如此……轻描淡写。 是对他很有信心?巨大的喜悦瞬间攫住了他。 可自己……会不会表现不好。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神经。 他谢云景,北境杀神,何曾有过这般……这般……不自信的时刻。 不行,不能让她失望。 绝不能! 一股近乎蛮横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猛地收回搭在护甲上的手,不再看那扇映着朦胧身姿的屏风,不再理会那桶散发着诱惑气息的热水。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一步跨到屋子中央。 “噗通!” 他双手猛地撑在地面上,宽阔的脊背瞬间绷紧,结实的肌肉线条隔着玄色劲装爆发出惊人的轮廓。 俯卧撑。 他开始疯狂地做俯卧撑。 一个,两个,三个…… 速度越来越快,动作幅度越来越大。 每一次下压,鼻尖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地面。每一次撑起,手臂和肩背的肌肉都爆发出恐怖的力量。 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下颌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粗重急促的喘息,在松香缭绕的屋子里,奏响了一曲充满原始力量感的乐章。 屏风后,沈桃桃捏着炭笔,刚在图纸上飞快地添了几笔,满意地吹了吹纸上的炭灰。 她听着外面那越来越急促的粗喘,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她好奇地探出半个脑袋,从屏风边缘悄悄往外一瞄:只见屋子中央,谢云景正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速度和力道,疯狂地起伏着。 沈桃桃目瞪口呆。 她捏着炭笔的手指僵在半空,小嘴微张,足以塞进一个冻冻梨。 “谢……谢云景,”她声音发颤,“你……你搁这儿……抽啥风呢?大半夜的,不睡觉也不过来和我看图纸,你……你练哪门子功啊?” 谢云景撑在地面的双臂猛地一僵。 看图纸? 他缓缓地抬起汗湿的脸,看看屏风边缘探出的那颗小脑袋,看看她穿着整齐的衣服,再看看她手里扬着的图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羞窘、狼狈、还有一丝被撞破隐秘的恼怒,交替浮现在他的脸上。 空气凝固了。 只剩下火盆里煤炭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胸腔里尚未平息的心跳。 沈桃桃捏着炭笔,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在对方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她看着谢云景那副脸红脖子粗,眼神凶狠的像要吃人的样子,只觉得莫名其妙又有点好笑。 她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绕过那个还在冒着袅袅热气的巨大浴桶,径直走到谢云景面前。 “我说谢爷,”她弯下腰,凑近了点,好奇地打量着地上这个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男人,“你这大晚上的……这么勤奋?”她说着,还伸出脚尖,轻轻踢了踢谢云景撑在身侧的手臂。 那带着点顽劣的触碰,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谢云景着了火的神经。 他猛地一缩手,整个人如同被火燎了般,骤然从地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高大的身躯瞬间拔地而起,带着一股凛冽的压迫感,将沈桃桃整个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那张俊脸依旧涨红,汗珠顺着紧绷的下颌滚落,滴在锁骨凹陷处,留下一道湿亮的痕迹。 他俯视着近在咫尺的沈桃桃,眼眸里翻涌着情绪风暴,羞愤、狼狈、一丝被戳穿的慌乱,还有一种被这女人彻底打败的无力感。 喘息了好几下,才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几个字,“……图纸……给我。” 沈桃桃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嘶哑的声音惊得下意识后退了小半步,后背差点撞上浴桶。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看着谢云景那副狼狈又强撑镇定的样子,心里只觉得莫名其妙。 “喏,”她把图纸往前一递,“刚添了点东西,你看看,主要是……” 她话没说完,谢云景已经一把将那卷图纸夺了过去。转过身,背对着沈桃桃,大步走到那张宽大的的桌案前,哗啦一下将图纸摊开。 谢云景强迫自己将目光聚焦在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和密密麻麻的标注上。 可身后那桶散发着暖昧热气的浴桶,还有沈桃桃身上的气息,都像无数只小虫子,在他心尖上爬,搅得他心烦意乱,图纸上的字迹都模糊成了一片。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团躁动的火焰。 可越是强迫自己冷静,刚才她那句“一回生二回熟”和此刻她站在浴桶边那副浑然不觉的懵懂模样,就越是在他脑子里疯狂盘旋。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憋闷,顶得他眼睛直冒火。 就在这时,沈桃桃也凑了过来,站在他身侧,踮着脚,伸出一根沾着炭灰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图纸中央那栋五层“大盒子”的某处。 “看这儿,”她声音清脆,带着工作时的专注,“我想着,光有房子不行,还得有配套,你看这位置,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划出一块来,建个……嗯……活动中心。就是让大家伙儿下了工,能有个地方聚聚,下下棋,听听书,或者练练拳脚啥的,省得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干活,憋都憋死了,你觉得咋样?” 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指在图纸上比划着,指尖离谢云景撑在桌案边缘的手,只有寸许之遥。 谢云景的目光盯在她点图纸的那根手指上。 那根手指十分纤细,指甲修剪得干净,指尖却沾着黑乎乎的炭灰,和她白皙的手背形成鲜明的对比。 炭灰……图纸……活动中心……这些词在他混乱的脑子里搅成一锅粥。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 他猛地抬手,不是去抓图纸,也不是去指她说的位置,而是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一把攥住了沈桃桃那只还在图纸上比划的手。 “啊!”沈桃桃猝不及防,被他滚烫的大手攥得生疼,惊呼一声。 谢云景自己也愣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动作。掌心下是她纤细的手指,皮肤细腻温凉。 她的脉搏在他的指腹下急促地跳动。 那触感像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混乱的思绪,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 沈桃桃揉着被捏疼的手腕,柳眉倒竖,又惊又怒:“谢云景,你发什么疯?图纸不看,捏我手干嘛!” 谢云景被她吼得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桌案上,震得油灯都晃了晃。 他脸上血色褪尽,又迅速涌上更深的红,眼神慌乱地四处游移,不敢再看她。 巨大的窘迫和一种被自己蠢到的羞愤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沈桃桃看着他这副活像被捉奸在床、又羞又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狼狈样,再联想到他刚才莫名其妙地疯狂做俯卧撑,还有那桶热气腾腾的洗澡水…… 一个极其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迟钝的神经。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抬起那只被捏过的手腕,指尖颤抖地指向谢云景,又指了指那桶还在冒热气的洗澡水,最后指向地上那摊被汗水洇湿的深色印记…… “你……你你你……”她结结巴巴,声音都变了调,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谢云景!你该不会……该不会以为我今晚来……是……是……” 后面那几个字,她实在羞于启齿,憋得脸都红了,只能用手胡乱地比划着,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种“你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的匪夷所思。 轰! 谢云景只觉得脑子里最后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沈桃桃那副“你居然有这种龌龊想法”的震惊表情,像一个巨大的巴掌,狠狠扇在了他脸上。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混合着滔天的怒火,冲破了他的理智。 他背过身,一拳拳狠狠砸在坚硬的石墙上。 “砰!砰砰……” 沉闷的巨响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背对着沈桃桃,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紧握的拳头上,指关节处瞬间破皮,渗出了殷红的血珠,混着墙上的灰土,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沈桃桃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力举动吓得噤了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她看着那个背对着她、浑身散发着暴戾气息的高大背影,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名为“危险”的寒意。 过了许久,久到沈桃桃几乎以为他要把那堵墙砸穿。 谢云景才极其僵硬地转回身。他脸上所有的血色都褪尽了,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苍白。 额角的汗水和墙灰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的激烈情绪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和冰冷。 他看也没看沈桃桃,目光空洞地落在桌案上那卷摊开的图纸上,声音如同死水,没有任何起伏,“……图纸……很好。” 他顿了顿,咬了咬牙,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后半句,声音轻得像叹息,却砸在沈桃桃心上:“活动中心……加。”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不再看沈桃桃一眼,拖着那具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身躯,一步一步走出房门。 玄色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拉出一道孤寂而压抑的长影。 沈桃桃一个人,站在暖意融融却死寂一片的屋子里,看着地上那摊被汗水浸透的深色印记,看着那桶渐渐凉下去的热水,看着桌案上那卷被鲜血洇湿了边角的图纸,还有那支滚落在角落里的笔。 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捡起那支炭笔。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笔杆,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滚烫的余温。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酸涩、茫然、还有一丝后知后觉的……懊悔,悄然爬上心头。 她猛地蹿起来,推开门,大声喊:“谢云景——” 第40章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把炭笔往怀里胡乱一塞,冲出了屋子。 凛冽的风雪瞬间迎面扑来,刀子似的刮在脸上,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雪地上,一串清晰的脚印,一路延伸向驿站外。 沈桃桃想也没想,拔腿就追。棉靴踩在没过脚踝的深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冷风灌进脖子,呛得她喉咙发紧,却还是奋力朝着前面那个即将被风雪吞没的高大背影嘶喊: “谢云景——你等等——” 风声呼啸,瞬间将她的呼喊撕得粉碎。 风雪深处那个模糊的背影脚步丝毫未停,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只以更快的速度朝驿站外雪原深处前行。 “你给我站住——”沈桃桃又急又气,心里那股子虎劲被彻底点燃,咬牙奋力追了上去。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白茫茫的雪雾,驿站那点昏暗的灯火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成了风雪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和前面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谢……”又一个“景”字没出口,沈桃桃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朝前狠狠扑去。 冰冷的雪瞬间灌进她的口鼻,摔得她眼冒金星。 半晌,她才挣扎着撑起身子,狼狈地吐出嘴里的雪泥。 再抬头,风雪茫茫,前方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沈桃桃的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来,完犊子了。 驿站的方向早已分辨不清。 她环顾四周,只有风雪在呜咽,鬼影憧憧的枯树在风雪中摇晃着扭曲的枝桠,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 黑暗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挤压过来,要将她彻底吞噬。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窸窣”声穿透了风雪的低鸣,从后方传来。 沈桃桃僵硬的、一点点转过头去。 雪坡的阴影里。一点,两点,三点……幽绿的光点亮了起来,越来越多,带着一种贪婪地锁定猎物的残忍。 黑暗中,隐隐现出模糊的野兽的轮廓。 狼! 一群狼! 沈桃桃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奔雷。她猛地爬起来,背靠一棵碗口粗的枯树,手脚冰凉。 跑?在深雪里不可能跑过狼。 喊?在这荒原里,只会让狼群更快地扑上来。 “冷静,沈桃桃,冷静!”她狠狠咬着下唇,强行压下灭顶的恐惧,双手颤抖着开始解自己的棉袄。 狼怕火!她听电视里科普过。 她快速掏出了火折子,想要点燃袄子。 就在那几只体型最大的头狼似乎失去耐心,伏低身体,做出扑击姿态的瞬间。 “呲啦”一声,火星嘣了出来。 棉袄里厚实的棉絮被撕开,一丝若有似无的烟气刚刚升腾起生的希望。 最前方那只巨大的灰色头狼早已按捺不住,后腿猛蹬积雪,身体如同离弦利箭,裹挟着一股浓烈的腥风,朝着沈桃桃的咽喉扑来。 那双近在咫尺的绿眼中,倒映着她苍白绝望的脸。 “啊!”沈桃桃闭眼尖叫,大脑一片空白,完了,一切都完了。 爹!娘!谢云景!永别了!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狼嚎在她耳边响起。 “呜嗷!”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骨肉被撕裂的“咔嚓”声。 滚烫的鲜血浇了沈桃桃满头满脸,她骇然睁眼,一头体型巨大的獒犬,死死咬在了头狼的咽喉处。 森亮的獠牙深深没入皮毛,它庞大的身躯如同磐石般撞飞了扑击的灰狼。 那头狼还在徒劳地蹬着后腿,颈骨已被獒犬巨大的咬合力瞬间扭断,猩红滚烫的狼血如同喷泉般喷涌而出,染红了大片雪地。 与此同时,几道破空厉啸撕裂风雪。 “噗,噗……” 数声令人牙酸的响声几乎在同一瞬间爆发。 左右包抄上来的几只野狼被三棱箭狠狠贯穿。巨大的冲击力将它们带得倒飞出去,钉在了远处的雪地上。 冰冷的箭头从狼胸透出,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快,准,狠,如同神罚天降。 紧接着,是震颤天地的蹄声。 一道身影如同驾驭着暴风雪的战神,从风雪幕布之后悍然冲出,身下那匹黑色战马几乎直立而起,长声嘶鸣,铁蹄重重踏碎冰面。 马背上,谢云景那张平日里冰雕般的脸此刻铁青,握弓的手指因用力而森白,幽深的眼底,翻涌着足以冻结一切的风暴。 剩余的两三只狼被这骤然降临的杀气压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仓皇逃走。 谢云景看都没看那些畜生一眼,他滚鞍下马的动作快成一道残影,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面前。 沈桃桃还僵硬地靠着枯树,维持着那个撕扯棉袄的姿势,蓝布袄领口和肩头被撕破,露出一团团白色的棉絮。 她的头发散乱,沾满了狼血和冰冷的雪粒子,冻得青紫的小脸上糊着泪痕和血迹,双眼因过度惊恐而睁得巨大,空洞地望着他,浑身如筛糠般抖得不成样子。 谢云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揉碎。那翻江倒海的心疼瞬间冲垮了他眼底的杀意。 他单膝重重跪在冰冷刺骨的雪地里,一把将那个抖得快要散架的小身体,紧紧地揉进自己的怀里。 硬邦邦的胸膛硌得她生疼,可那份汹涌而出的灼热体温,几乎要将她融化。 沈桃桃迟滞地抬起脸,她认出了谢云景此刻写满了后怕的脸。 所有的坚强、委屈、恐惧、还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在确认眼前人是谁的瞬间,如同溃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哇!”她像一个骤然找到依靠的迷路幼兽,死死攥住谢云景胸前的衣襟,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她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里,声嘶力竭的哭喊中带着死里逃生的颤抖和依赖: “谢云景……呜……谢云景……我以为……再也……再也见不到你了……呜……” 那崩溃的哭声,在死寂的雪原上回荡,如同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刮在了谢云景的心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怀中的女孩拥得更紧,几乎要将她揉碎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那双曾执掌生杀的手,收拢在她的脊背上,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拍抚着。仿佛在无声地确认:他在,他一直都在,他会永远守护她。 驿站地牢深处,火把的光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鬼影。 陈黑子被铁链吊在刑架上,精赤的上身布满鞭痕,他耷拉着脑袋,任凭亲卫抽得皮开肉绽,也牙关咬得死紧,半字不吐。 “王爷,查过了。”张寻捏着卷发黄的旧档凑到谢云景身侧,声音压得极低,“陈黑子,祖籍冀州,三代清白农户。天灾逃荒入京,在兵马司当过五年巡街兵,因酒后殴伤上官被调到宁古塔。跟宫里……八竿子打不着。” 谢云景负手立在阴影里,他目光沉沉落在陈黑子血肉模糊的脊背上,居然不是贵妃的人。 沈桃桃裹着厚狼皮袄缩在他身后的条凳上,小脸冻得发白,手里捧着碗滚烫的姜汤,氤氲的热气也暖不了她眼底的寒意。 她盯着陈黑子那副死扛到底的架势,突然放下碗,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刺破僵持: “王玉兰。” 陈黑子浑身一颤,拼命摇头,铁链被他挣得哗啦乱响,“不是她,和她没关系。” “堵上嘴。”谢云景声音冷得像地底寒泉。 亲卫立刻将一团破布狠狠塞进陈黑子嘴里,将他所有的嘶吼都闷死在嗓子里。 “带王玉兰。”谢云景下令。 隔壁空置的刑房很快传来女人惊恐的呜咽。 陈黑子则被两个亲卫架着,粗暴地拖到与隔壁相连的石墙边。墙上有个碗口大的透气孔,用草团堵着。 亲卫一把扯掉草团,隔壁的声音瞬间清晰传来。 “王玉兰,”张寻带着诱哄和惋惜的声音响起,“别扛了,陈黑子都撂了,他说是你逼他的,啧啧……你说你,图啥啊?好好的日子不过……” 张寻期待着他们反目,上演一出狗咬狗,却没想到,王玉兰直接认了。 “是我,都是我逼他的,是我嫉妒沈桃桃,嫉妒的心肝肺都烂了。”她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破罐破摔的疯狂,“凭什么她沈桃桃流放路上爹娘哥嫂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到了这鬼地方,还有谢爷那样的贵人把她捧在手心里,凭什么我王玉兰就得伺候李老蔫那个活哑巴,挨打受气,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她哭嚎着,语无伦次:“我就是想让她死,让她也尝尝掉进烂泥坑的滋味,立女户那天……那天在草垛后面……我袖子里藏着磨尖的骨头簪子……我……我差点就……”她声音陡然低下去,带着后怕地颤抖,“可……可我没敢……我怕……怕她死了,谢爷会屠了整个宁古塔给她陪葬……” 隔壁墙根下,陈黑子被堵着嘴,身体剧烈挣扎着,赤红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绝望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拼命扭动身体,铁链在石墙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喉咙深处发出“呜呜”的悲鸣。 沈桃桃端着姜汤的手纹丝不动,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冷冷插了一句:“王玉兰,撒谎也得打个草稿。你袖子里那根骨头簪子,磨得跟狗啃似的,杀鸡都费劲,能杀我?” 她嗤笑一声,“还有你那哑巴男人李老蔫,他真哑吗?” 第41章 给我连根拔出来 亲卫严刑逼供,都没让陈黑子说出为何要假扮谢云景引她出驿站。 沈桃桃自然联想到和陈黑子唯一有关系的王玉兰,这个女人沈桃桃是有印象的,胆小怯懦,说话的动静大一点就能吓得一哆嗦。 此刻,王玉兰蜷在冰冷的地面上,像只被拔光了毛的鹌鹑,瑟瑟发抖。 沈桃桃蹲在她面前,手里捏着卷发黄的旧档册,火把的光晕在她脸上跳跃,映出那双犀利的眼睛。 “王玉兰,”沈桃桃的声音不高,却像字字清晰,“你流放前,嫁的是个走街串巷的小货郎,”她指尖点着档案上一行模糊的字迹,“货郎,能说会道,嘴皮子利索,见人三分笑,逢年过节还得唱两句吉祥话讨赏钱。” 王玉兰猛地一哆嗦,头埋得更低,干裂的嘴唇嗫嚅着:“是……是……” “可李老蔫,既不能说也不会道,别人都以为他是个哑巴,”沈桃桃嗤笑一声,那笑声在阴冷的地牢里格外刺耳,“这些年他除了‘嗯’、‘啊’、也没憋出过别的屁,而且他那张脸,比宁古塔冻了三年的石头还硬,让他唱吉祥话,他怕不是能把人祖宗十八代都咒进坟里。” 王玉兰的身体颤得更厉害,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泥地里,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沈桃桃猛地俯身逼近,火把的光将她锐利的眉眼投在王玉兰惊恐放大的瞳孔里:“王玉兰,李老蔫,他根本就不是你男人!” “啊!”王玉兰像是被蛰到一样,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惊叫,身体猛地向后缩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上。 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他就是不爱说话,天生的。” “不知道?”沈桃桃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冰冷,“行,那咱们就说说陈黑子。” 她话音未落,隔壁刑房传来一声铁链被疯狂挣动的哗啦声,砸在每个人心上。 沈桃桃像是没听见那动静,声音平静得可怕:“陈黑子骨头硬,鞭子抽烂了也不吭声。他护着你,护得跟眼珠子似的。你说……”她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我要是让人把他拖到刚才那片雪窝子里,扒光了,绑在树上。再找几头饿红了眼的狼……你说,他那身硬骨头,够狼啃几天的?” “你……你不会的,你最善良了,你是活菩萨啊……”王玉兰颤着嘴唇,试图抓住沈桃桃的衣角哀求,被一脚踢开。 “善良就该被你们骗去喂狼么?我不是什么菩萨,我是恶鬼,我今天就明白告诉你,我让你来,也不是要听什么真相,就是让你选:陈黑子是一刀一刀刮了喂狼痛快,还是……让狼一口一口,活活撕碎了嚼着吃,听着他惨叫到断气……”沈桃桃字字带怒砸了过去。 “不——”王玉兰彻底崩溃了,她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扭动着爬过来抱住沈桃桃的腿,涕泪横流,额头在冰冷的地面上磕得砰砰作响。 “不要,沈姑娘,求求你,不要动黑子!我说,我全说,我什么都说,求求你放过他!” 沈桃桃任由她抱着,棉袄的下摆被她的眼泪鼻涕糊湿了一片。她垂着眼,看着脚下这个哭得浑身抽搐的女人,声音依旧冷硬:“说。” “我……我男人,”王玉兰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从嗓子里抠出来一样,“那个小货郎早没了……流放路上……过冰河掉冰窟窿里……连尸首都没捞上来,”她死死攥着沈桃桃的裤脚,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那时候……李老蔫……他找到我……说可以装我男人……护着我,不然我一个女人……在流放队里……活不过三天。”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脸上是刻骨的恐惧和悔恨:“我……我信了……到了宁古塔我才知道……他是狄戎的细作,他不说话……是怕……怕别人听出他那口狄戎腔。他……他逼我……给他传消息,给那边的狄戎兵送信……我不肯他就打我……往死里打。” 她撩起破旧的衣袖,露出胳膊上层层叠叠、新旧交错的青紫淤痕,“他还……还逼我去……去勾搭守兵……套话,黑子……陈黑子就是……” 她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 “陈黑子对你好,”沈桃桃替她说了下去,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是真心实意的好,所以立女户那天,你看到点活路。想甩了李老蔫那个恶魔,跟陈黑子好好过日子。” 王玉兰拼命点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 “可李老蔫不放过你。”沈桃桃的声音陡然转厉,“他逼你把我骗出去,为什么?” 这是沈桃桃最不解的地方,狄戎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啊。 王玉兰身体一颤,惊恐地看向谢云景,然后才喏喏开口,“狄戎可汗知道你会盘火炕,”她头压得更低,声音也模糊起来,“还想拿你当人质,逼他……” 她目光飞快地扫了谢云景一样,“逼谢爷叛国。” 所有人的身子因为这个真相,齐齐一震。 沈桃桃联想起昨天陆太医和她说的话,终于将整件事情串联了起来。 “你不想做,是么,所以才拖到了今天,”沈桃桃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洞察,“你磨的那根骨簪,最初是打算自尽用的,对不对?” 王玉兰的哭声变成了压抑的呜咽。 “但是……”沈桃桃蹲下身,目光落在王玉兰下意识护住的小腹上,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有了孩子,你和陈黑子的孩子。” 王玉兰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眼睛里充满了被彻底看穿的震惊。 “所以,”沈桃桃替她说完了最后的心路,“你想,帮李老蔫做完这最后一件事。把我交出去,换他滚回狄戎当他的官老爷。也换你和陈黑子,还有肚子里的孩子有一个安安生生的未来。是不是?” 王玉兰彻底瘫软在地,像一滩烂泥,算是默认。 “也是赶巧了,”沈桃桃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板的叙述,“昨晚,你看见我追着谢云景跑出驿站。你就让陈黑子一直往外跑,跑远一点,差不多的时候,你就把他喊回来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却也不肯供出你……” 王玉兰绝望地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 “他还不知道你肚子里有他的种,”沈桃桃的声音穿透石墙,清晰地砸在隔壁,“也不知道,他差点亲手把我和他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一起送进狄戎的狼窝。” 隔壁刑房,死一般的寂静。连铁链的哗啦声都停了。 沈桃桃挥挥手。亲卫打开隔壁沉重的铁门。 陈黑子被两个亲卫架着拖了出来。他浑身是血,鞭痕交错,那张黝黑粗犷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灰败。 他看着瘫软在地的王玉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黑子……”王玉兰看到他这副模样,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挣扎着想爬过去。 陈黑子挣脱亲卫的钳制,踉跄着扑到王玉兰面前,没有怨恨,也没有打骂,只是心疼地大吼:“傻婆娘,你怎么这么傻啊!那李老蔫……他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他的话……你也敢信,他答应放我们好好过日子?他放屁!他只会把我们啃得连渣都不剩,你……你怎么能……怎么能……” 他吼到最后,声音哽咽,巨大的悲愤和心痛让他浑身都在颤抖。 王玉兰哭得肝肠寸断,死死抱住陈黑子的腿:“是我猪油蒙了心,是我蠢,是我该死。黑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 陈黑子任由她抱着,抬手抹去她的眼泪。然后转向沈桃桃跪着,额头狠狠磕了下去。 “咚!” 沉闷的响声在地牢里回荡。 “沈姑娘,”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我陈黑子,差点害了您,我该死,千刀万剐都活该,可玉兰……玉兰她一时糊涂。她肚子里……肚子里是我的种,求您……求您高抬贵手。饶了她和孩子,所有的罪,我陈黑子一个人扛。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只求您……给她们娘俩……留条活路。”他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宽阔的脊背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带着绝望的祈求。 沈桃桃的目光扫过地上这对苦命鸳鸯,一个哭得撕心裂肺,一个跪得脊梁欲折。 她沉默了片刻。 地牢里只剩下压抑的哭泣和砰砰磕头的声音。 “李老蔫,”沈桃桃打断了他们,言语里是不容置疑的冷冽,“还有狄戎那边……这些年传递消息的方式,接头的地点,暗号,你,”她的目光落再次在王玉兰身上,“是不是都知道?” 王玉兰哭声顿住,抬起泪眼,惊愕地看着沈桃桃,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好。”沈桃桃轻轻吐出一个字,带着猎枪瞄准好猎物的势在必得。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陈黑子,又看了看双手护着小腹的王玉兰,给了他们希望:“陈黑子,王玉兰。现在有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陈黑子和王玉兰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望向她,疯狂地点头。 “把李老蔫,还有他背后那条狄戎的线,”她唇角勾起森然的弧度,如同雪地里磨亮的弯刀, “给我连根拔出来!” 第42章 大大方方的看呗 冷风卷着雪粒子,拍打在李老蔫的木屋上。 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光,在地上拉出斜长的鬼影。 王玉兰紧了紧身上的破袄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回头望了一眼。 驿站方向,谢云景领着沈桃桃潜伏在夜色里。 沈桃桃的脸大半缩在厚厚的狼皮围巾里,只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盯住那扇木门。 王玉兰告诉沈桃桃,李老蔫每次都是靠哨子唤鹰来传递消息的。 但那只哨子李老蔫藏得很好,从来都不让她碰。 沈桃桃眼睛一转,计上心来,附在王玉兰身侧,耳语了几句。 商量好的计划,在风雪中徐徐展开。 王玉兰深吸一口气,那冷气刀子似的剜进肺里,激得她浑身一颤。 她抬手敲了两下门。 咚,咚。 几乎在她敲下第二声的同时,“吱嘎,”一声,门被从里面突然拉开,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猛地伸出,如同虎爪擒兔,攥住王玉兰的身子狠狠往里一拽。 “啊!”王玉兰短促的惊呼被风雪吞没,人已被扯进门内。 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只余屋内腥膻浑浊的空气在发酵,令人窒息。 昏暗摇晃的油灯下,李老蔫那张阴鸷的面孔凑到王玉兰眼前。浑浊的眼睛里,翻腾着无尽的欲望和警惕。 “哼!贱蹄子,这会儿知道滚回来了?”一口带着浓重狄戎腔调的话语从他那张臭气熏天的嘴里喷出,唾沫星子几乎溅到王玉兰的脸上。 他掐着王玉兰的下巴的同时,凶厉地看向门口,又十分警惕地听了片刻屋外的动静,才顺势将她掼到床上。 “想爷了?”李老蔫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口气熏人欲呕。 他狞笑着逼近,伸出手毫不客气的拽开王玉兰的衣襟,“陈黑子那蠢货能伺候好你么,嗯?爷的小贱蹄子。” 王玉兰的胃里翻江倒海,她强迫自己挤出一点媚态,软着身子往板床内侧躲闪,扭着腰肢避开了那只探向她胸口的手,细着嗓子,刻意拖长了黏腻的尾音:“哎呀……死鬼……你轻点……陈黑子就是个木头,闷得要死。” 她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李老蔫一眼,那眼神混合着委屈和娇嗔,“哪有……哪有爷会疼人……” 木屋单薄的门板外,沈桃桃和谢云景如同凝固的雕像,紧紧贴在墙根下。 李老蔫那粗嘎的狄戎腔调,王玉兰假装的矫揉造作,甚至粗重的呼吸,都清晰无比地钻进两人的耳中。 谢云景紧抿着唇,周身散发着低气压。他微微侧身,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去捂住沈桃桃贴近墙壁的耳朵。 沈桃桃却一偏头躲开了,还极其不耐烦地一挥胳膊,把谢云景的手直接拍开。 她翻了个白眼,一脸“没见过世面”的鄙视神情,无声地用口型怼了谢云景一句:“这算啥?” 活春宫都看过无数了好吗,比这激烈的多了去了。 沈桃桃内心疯狂吐槽,现代影视剧熏陶二十年,硬盘资源阅尽千帆,早就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 此刻屋里的动静,在她眼里充其量就是前戏开胃菜。不,连开胃菜都算不上,隔着木墙呢。 她甚至还有闲心分神想:谢云景这古人真封建,这点动静就受不了。 谢云景被她拍开手,眉头倏地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探究。 他无声地盯着沈桃桃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怎么说也曾是官家女眷,京都清流世家教养出的大家闺秀,这……这成何体统。 她居然听得如此坦然,脸都不带红的。谢云景只觉得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闪过脑海:沈桃桃真的是沈家人么? 沈桃桃浑然不觉身旁冰山王爷内心正经历如何的山呼海啸。 她甚至还有点小得意,微微抬起下巴,无声地用夸张的口型继续气谢云景,顺便显摆一下来自穿越者的“优越感”:“姐阅尽天下春宫,早就心中无码,自然高清。” 谢云景:“?” 无码?码是……何物?高清……又是何意? 这话拆开了每个字都懂,合在一起如同天书。但这不影响他清楚地接收到这丫头语气里那赤果果的炫耀和“你太土鳖”的鄙视。 谢云景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噎着。 他看着沈桃桃那带着品评意味的眼神,竟一时忘了屋内正上演的危险。 木屋内,悉悉索索的脱衣声响起,伴随着布帛摩擦的暧昧声响和粗重的喘息。 沈桃桃的眼睛更亮了,贴着木墙的一条细缝往里瞄。 昏暗摇晃的灯火中,隐约能看到李老蔫敞开了破旧的皮袄和脏兮兮的里衣,露出大片布满黑色鬈毛的胸膛,和那已经明显松垮下垂的肚子。 沈桃桃无声地撇了撇嘴,内心弹幕疯狂刷屏:啧啧啧,不行不行不行,这肚子……软塌塌的跟塞满了垃圾的袋子似的,油腻,真油腻,简直精神污染。再看看那手臂……嗯?咦……沈桃桃的目光倏地凝住了。 在李老蔫那粗壮的手臂内侧,灯光映照下,一片模糊却又狰狞的图案隐约可见。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猛禽,那是狄戎部落的图腾? 就在她试图看得更清楚时,屋内动静更大。 李老蔫急不可耐地要甩掉裤子。 沈桃桃的瞳孔瞬间放大,不是兴奋,是职业性的好奇和评估。 来了来了!关键部位数据收集,让她看看这狄戎细作的硬件怎么样。 突然,一片带着铁腥味的黑暗覆了下来。 谢云景忍无可忍,大手如同天罗地网,完全罩住了沈桃桃那双正欲往门缝里探的眼睛。 同时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将她彻底挡在自己身躯投下的阴影之中,严严实实。 沈桃桃:! 世界瞬间一片漆黑,只剩下眼前冰冷的大手和浓烈的男性气息。 她气得想跳脚,双手扒拉着谢云景的手腕,无声地挣扎:起开,快起开啊。 就在沈桃桃被捂得快要发疯时,木屋内的王玉兰也到了极限。 王玉兰看着李老蔫那迫不及待的样子,她快速伸手抵住李老蔫粗壮沉重的身体,指甲几乎要嵌进他那松垮的皮肉里。 “等等!”她声音拔高,带着一丝破音的颤抖,喘息着喊道,“爷,等等,正……正事要紧。” 李老蔫的动作顿住,那情欲冲脑的兴奋劲儿被打断,浑浊的眼睛里翻腾起不耐烦的暴戾:“贱人,这时候扫什么兴?” 王玉兰趁机从他身下死命地退出半边身子,脸上努力堆砌着焦急和关切:“沈……沈桃桃,我已经把她骗出驿站了,就在外面林子里转悠呢。再不去……再不去就晚了。万一那丫头机灵跑回去了,或者谢爷的人找出来,可就……可就坏事了。” “什么?”李老蔫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浑身一个激灵,猛地直起身,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喜色,“你这烂货,怎么不早说!” 他像火烧屁股一样从床上跳下地,也顾不上敞开的衣裳,在狭小的木屋里急促踱了两步,突然站定。 沈桃桃虽然被谢云景捂着眼睛,只能听到一点闷闷的动静,但她的身体几乎本能地绷紧了,最关键的时刻来了。 李老蔫他转过头,那燃烧着贪婪和急切的目光,带着一种野兽般的警惕,盯在王玉兰的脸上。 屋外的风雪似乎都为之一静。 王玉兰心头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 她能清晰地看到李老蔫眼中那缕被点燃的杀意,完了……他马上要抓住沈桃桃回狄戎了,此刻他要杀人灭口。 几乎是求生欲的本能爆发。 王玉兰脸上强装出来的焦虑瞬间崩塌,转而被一种巨大的绝望和委屈取代,她眼圈一红,晶莹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喉咙里溢出细弱的呜咽。 “呜……呜呜……我就知道,”她抽泣起来,声音凄楚断肠,身子像被抽走了骨头般软倒下去,伏在冰冷的床沿上,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我就知道,到了这时候……到了爷你就要立大功,要回狄戎过好日子的时候……爷……爷你就嫌弃我了,瞧不上我了。” 她的控诉带着哭腔,又尖又利,直直扎向李老蔫内心最隐秘的算计:“白白跟你过了这么些年,我伺候你吃,伺候你穿,给你……”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眼神哀怨地瞪着李老蔫,“我什么都为你做了,可你呢?防我像防贼一样,连传消息的哨子放在哪儿……都不敢告诉我,你是不是就打算着事成就一脚把我蹬了,呜……” 王玉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凄惨可怜的样子,与刚才故意勾引时的媚态判若两人。 这突如其来的控诉,像一记重拳,猝不及防地打乱了李老蔫的警惕。 李老蔫的眼角抽动了几下,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王玉兰,心头的杀意和戒备,竟硬生生被这凄楚的哭声搅散了。 一丝得意和欲念混合着升腾起来。 这么个娇滴滴、哭起来都带着股勾人调调的女子,可比狄戎草原上那些腰比水桶还粗的女人有滋味多了。 他李老蔫如今马上要立下天大的功劳,回狄戎王庭领赏,到时候必须把这小贱人带回去。 一来,这细腰丰臀,水做的身子,哭几声骨头都发酥,玩起来那叫一个销魂,比干狄戎的糙娘们强一万倍。 二来,这种姿色,献给上面那几个脾气暴烈却又喜好这一口的大人物,说不定还能给自己换个部落首领当当。 这么一想,李老蔫胸腔里那股蠢蠢欲动的燥热更胜了几分。 他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嘿嘿干笑了两声,声音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点哄骗的意味:“哎呀……你这小蹄子,想哪儿去了,哭得爷心都疼了。” 第43章 一脚踹成太监 他往前凑近两步,伸出粗糙的手试图去摸王玉兰的脸。 王玉兰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往后一缩,别开脸,肩膀依旧耸动,眼泪却流得更凶了,那种被抛弃的绝望感演得十足十。 李老蔫的手落了空,也不在意,反而更加笃定自己对这女人的掌控力。 他搓了搓手,语气带着一种施恩般的粗鄙傲慢:“好了好了,别嚎丧了。爷疼你,怎么会把你丢下。等爷把这功劳拿到手,不光带你走,还让你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到时候……嘿嘿……”他猥琐的目光在王玉兰身上逡巡,“让你天天在爷身边,伺候得爷舒舒坦坦的。” 他见王玉兰的哭声似乎小了点,便自认已经把这女人拿捏住,心中那点警惕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 “行了行了,”李老蔫不耐烦地挥手,眼中重新燃起凶光,“少在这给爷掉猫尿。” 他不再看王玉兰,转头看向屋顶的隐秘角落。 外屋的风雪缝隙里,沈桃桃的心跳在这一刻被提到了嗓子眼。 谢云景捂在沈桃桃脸上的手,不自觉地收得更紧了些。沈桃桃憋得快炸了,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声。 终于。 李老蔫勾过墙边靠着的钩子,熟练地将钩子探进那角落的深处。 轻轻一剐。 一块黑乎乎如同泥巴的东西被钩了出来,吧嗒一声掉在泥地上。 李老蔫弯腰,用指甲在那泥块上抠了几下,露出里面一截干枯骨头。 王玉兰的心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原来是藏在房梁上了。 李老蔫捏着那截冰冷的黑骨,阴鸷而警惕地又瞟了王玉兰一眼。 王玉兰立刻做出还在低低抽噎的样子,眼神努力避开了那截骨头。 李老蔫见她如此“识相”,鼻腔里哼出一声鄙夷的冷笑。 他不再管她,大步走到靠墙摆着的那张四腿不齐的破木桌前。没有丝毫犹豫,右手在桌子腿内侧的小凸起上用力一按。 第二块骨头被扣了下来。 他拂去上面的泥土,一手握着骨哨主体部分,一个粗短的筒状骨,另一只手捏着如同鸟喙的骨片。 “啪嗒。” 一个极其轻微的嵌合声。 李老蔫脸上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混合着贪婪和一种即将得手的狂妄。那两段黑骨,此刻被他稳稳地对接在了一起。 一枚通体漆黑的骨哨,在他掌心赫然成型。 李老蔫得意地炫耀,“缺一块都召不来那畜生。”,随后将骨哨的喙部凑近自己的嘴唇。 风雪中一声如同鬼魅夜泣般的哨音,骤然撕裂长空。 “呜咿——” 随着哨音骤然落下,木屋外风雪弥漫的沉沉夜幕之上,一个迅疾的黑影,如同从虚空闪现的幽灵,向着木屋方向疾掠而来。 是鹰,而且是狄戎王庭豢养的最凶悍的雪山金雕。 就在那金雕俯冲至木屋上方不足三丈的瞬间。 “撒网!” 谢云景一声暴喝,早已埋伏在屋顶的张寻和亲卫猛地掀开一张粗麻大网,带着沉甸甸的破风声,如同天罗地网般罩向那道俯冲的黑色闪电。 金雕猝不及防,一头撞进网中,坚韧的麻绳瞬间缠住了它的翅膀和爪子。 它发出愤怒的尖啸,庞大的身躯疯狂地挣扎扑腾,利爪撕扯着麻绳,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声。 “稳住。”几个亲卫死死拽住网绳末端,身体被那巨力拖拽得在雪地上犁出深深的沟壑。 那金雕的力量远超想象,竟拖着几个壮硕的汉子踉跄着要冲天而起。 “哈哈哈……一群废物,”木屋内,早在金雕被俘的一瞬,就被谢云景一脚踹成太监的李老蔫,看到窗外这惊险的一幕,指着王玉兰咒骂,“贱人,敢害我!就凭你们这群废物,也想抓住‘黑风’?哈哈哈,等着被它撕碎吧!” 他话音未落,窗外那金雕的挣扎更加狂暴,它猛地一甩头,尖锐的喙狠狠啄向一个亲卫的手臂。 “嗤啦,”皮袄瞬间被撕裂,鲜血飙射。 那亲卫闷哼一声,手上力道一松。 “不好!”张寻目眦欲裂,眼看着网绳就要脱手。 “李老蔫,”沈桃桃厉声喝道,声音穿透金雕的尖啸,“让它停下,不然我现在就剐了你喂狼。” 李老蔫狞笑着,神情扭曲:“老子就是死,也要拉你们垫背。让这畜生把你们一个个眼珠子都抠出来,哈哈哈……”他状若疯魔,看着窗外那即将挣脱束缚的猛禽,眼中尽是报复的快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 一声轻柔的哨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韵律,骤然在混乱中响起。 沈桃桃转头看向声音来源,竟然是王玉兰。 不知何时,她捡起了那枚哨子,嘴唇哆嗦着,再次吹响。 那声音,不再是李老蔫吹出的凄厉鬼哭,而是如同母亲哄睡婴孩的低吟,带着一种抚慰心灵的节奏,送入窗外那只狂暴巨禽的耳中。 奇迹发生了。 前一秒还在疯狂撕扯麻网的金雕,那狂暴的动作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双充满野性的金黄鹰瞳,竟缓缓转动,带着一丝茫然,透过麻绳的缝隙,落在了窗内那个捧着骨哨的女人身上。 王玉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强压下心头的恐惧,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对着窗外低语:“乖,黑风,别动,绳子会勒伤你的翅膀,会疼……” 更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那凶悍无比的金雕,竟仿佛真的听懂了。 它喉咙里发出一声咕噜声,庞大的身躯微微放松下来。 它不再挣扎,只是歪着头,紧紧盯着王玉兰,眼神里竟流露出一种依赖和温顺。 张寻和几个亲卫只觉得手中网绳传来的巨力骤然消失,几个人猝不及防,差点摔个趔趄。 “不……不可能,”李老蔫如同见了鬼,他脸上的狞笑彻底僵死,“这畜生,它……它怎么会听你的?它只听王庭秘哨,只听我的。” 王玉兰扶着窗框,额头上全是冷汗。 她看着网中安静下来的金雕,声音带着一种猜测:“或许是因为,每次你用它传完信,就把它丢在一边,不管死活,喂食,喂水,给它清理羽毛上的冰渣都是我……” 她声音越来越笃定,“它可能……认得我的声音,认得我对它好……” 李老蔫如遭雷击,他最后的依仗,那凶悍无比的雪山金雕,竟然认主了。 认了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只当玩物的汉人贱妇。 一切都完了。 他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可怜相,用生硬的汉话哭嚎:“谢爷,饶命啊。小的……小的就是个逃兵。实在不想打仗了才跑出来的,小的没害过汉人啊。您大人有大量,就当……就当放个屁把小的放了吧。” “逃兵?”谢云景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这滩烂泥,眼睛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冰冷的洞悉,“李老蔫?还是……狄戎王庭金帐亲卫,巴图鲁?” 李老蔫浑身一僵,脸上的哭嚎瞬间凝固。 谢云景的玄铁鞭抽开他的衣袖,他手臂内侧的蓝色图腾暴露出来,“金翅图腾,狄戎可汗亲随卫队独有的烙印。你手臂上这块,还是当年可汗亲手用金粉混着狼血给你刺的吧,荣耀得很呐。” 李老蔫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 “亲随卫队,”沈桃桃眼睛瞬间亮了,声音都拔高了八度,“那岂不是……很值钱?” 她扭头看向谢云景,兴奋地搓着手,“快,快把他捆结实了。给狄戎可汗送过去,要他黄金千两。” 她仿佛已经看到金灿灿的金锭在眼前堆成了小山。 谢云景却缓缓摇头,在沈桃桃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视线重新落回李老蔫的身上,“留着他,还有用。” 沈桃桃眨巴着大眼睛,一脸困惑:“还有啥用?榨油啊?” 谢云景的目光,看向王玉兰和她手中那枚漆黑的骨哨上。 “驭鹰之术。” 王玉兰茫然地抬头,对上谢云景那双寒眸,下意识地想后退,想把这烫手山芋扔掉。 “我……我不会,”王玉兰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本能的抗拒,“我只是喂过它几次,吹哨子让它别动……我……我真的不懂什么驭鹰之术。” “喂过它,它便认你。”谢云景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能安抚它,便是缘法。” 他目光扫过窗外被大网罩住的金雕,“狄戎王室的驭鹰秘术,代代口耳相传,外人难窥其秘。而这雪山金雕更是群鹰之王,有了它就如同有了天空之眼。” 他冰冷的目光转向瘫软在地的李老蔫,“他是唯一一个非狄戎王室,但会此秘术的人。” 李老蔫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丝得意:“想学?做梦,老子就是死,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你们汉人永远别想染指。” “巴图鲁,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谢云景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那笑容让李老蔫浑身汗毛倒竖,“一,我现在就将你剥皮抽筋,拆骨熬油。再将你的头颅和这枚骨哨,一并快马送至狄戎王庭。想必你们的可汗,会很乐意用千两黄金,换回他当年的亲随卫队长,和他最宠爱的小妾的……定情信物。” 谢云景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枚骨哨,又落在李老蔫瞬间惨白如纸的脸上。 李老蔫如同被毒蛇咬中,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恐惧。 当年他勾引可汗的小妾,骗来驭鹰之术……被捉奸在床后,他连夜逃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煞星怎么会知道。 他要是真把自己和这骨哨一起送回去,可汗会怎么折磨他,他不敢想,那绝对是比千刀万剐更恐怖的地狱。 “二,”谢云景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我留你一命。你,亲手教会王玉兰驭鹰之术。”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利刃,刮过李老蔫每一寸颤抖的皮肉:“教不会,或者敢耍花样,我会让你活着看到,你们可汗是怎么敲了你的头骨当酒杯的。” 第44章 这地界的狐狸都是仙儿 宁古塔青灰色的天空终日低垂着,像是随时要砸下来冰雹。 可即便如此,营地边的空地上,每日清晨总有一个身影准时出现。 “去。”王玉兰的声音不高。 但她小臂上停着的“黑风”会骤然展开双翼,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直刺铅灰色的苍穹。 每一次俯冲掠过冻土,都能精准地抓起王玉兰抛出的布条,再稳稳地飞回她身边。 沈桃桃蹲在食堂的窗户后面,手里捏着个包子,眼神近乎贪婪地追随着空地上那一人一鹰的身影。 呵出的白雾模糊了窗纸,她就赶紧用袖子擦掉,舍不得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真威风啊……”她咬着包子,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眼睛亮得惊人,“玉兰姐可真行。”语气里满满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 连一旁择菜的何氏都笑了:“怎么,眼馋了?” 沈桃桃点点头,随即又把脸贴上了冰冷的窗户,她的周围渐渐聚集过来更多人,默契地望向窗外。 王玉兰站在寒风中的身影,无形中给这苦寒之地的女人心上,注入了一种力量。 女人能驭鹰,能做很多男人做不了的事,不只会躲在男人身后发抖了。 “妞妞,妞妞!”春娘的喊声破了音,带着巨大的惊慌。 她推开看热闹的人群,手里还捏着半个窝头,眼睛慌乱地在食堂拥挤的人群里扫视,“谁看见我家妞妞了?刚才还在门口那儿玩呢!” 几乎同时,陆夫人焦急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文文?文文这孩子又跑哪儿去了?” 她身旁的一些嫂子已经起身开始在一张张木桌间低头寻找。 众人纷纷放下碗筷,帮着张望询问。 就在这骚动刚起,还没蔓延开时。 “哐当!”食堂大门被一个跌跌撞撞冲进来的人撞开了,脸色惨白,声音都变了调,指着门外风雪弥漫的方向,几乎吼破了喉咙:“不……不好了!狐…狐狸,好多狐狸,把驿站给围了!” “孩子不会是被狐狸叼走了吧?”不知谁喊了一声。 食堂里瞬间炸了锅,碗盆撞翻落地碎裂的脆响、女人惊慌的尖叫,男人粗重的惊呼混杂在一起。 沈桃桃脑子里嗡地一下,猛地站起,撞得桌子一阵摇晃,她根本没多想,拔腿就往外冲。 推开木门,外面风雪肆虐。但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雪地里那密密麻麻闪着幽绿光点的眼睛。 从没见过这么多狐狸,更别说主动围攻人的营地。这是足以让最胆大的汉子都心底生寒的诡异场面。 混乱的人群被堵在门内,惶惶不敢出。 “桃桃!”一道裹挟着风雪的身影从斜刺里急掠而至。谢云景如同从冰原深处刮来的风,一把拽住了沈桃桃。 他的眼神快速扫过那群蓄势待发的野兽,厉声喝道:“饕餮!” 一声低吼应声响起,一道巨大的黑影,像一座移动的小山丘般撞过人群,悍然挡在沈桃桃面前。 是那头救过她的獒犬。 它比寻常的看家狗壮硕几倍不止,粗壮的脖颈上鬃毛蓬炸,头颅低伏着露出锐利的犬齿,风雪吹得它浓密的长毛翻飞起伏,宛若雄狮。 它忠实地挡在沈桃桃身前,如同最可靠的磐石壁障,双眼死死锁定着前方的狐狸阵营。 沈桃桃心头猛地一热,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手指在獒犬粗糙坚韧的背毛间滑过。 饕餮巨大的头颅竟然微微侧偏,依恋地蹭了一下她的腿侧。那亲昵的姿态,与他面对群狐的凛冽气势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就在这时,张寻领着亲卫挤到了门前,手中的弓弩已然半开,搭上了冰冷的箭矢,“主子,弓弩准备,这群畜生敢扑上来,立刻射杀。” “不可!”尖锐的女声陡然响起,带着极度的恐慌,竟将张寻的杀气都盖了下去。陆夫人花容失色,颤抖地指向外面:“不能射,张军爷,千万不能射。”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恐惧,声音依旧发颤,却带着某种古老的敬畏,“这、这地界儿的狐狸……是仙儿,是有灵性的,杀了一个,就是结下死仇,它的同类……会追杀仇人一代又代……不死不休啊。” “不死不休”几个字如同冰锥,瞬间扎进每个人的心里。 关内的传说,在这苦寒封闭的流放之地,更容易滋生成令人恐惧的梦魇。 原本被杀气激起的些许反抗勇气,在陆夫人惊恐的诉说和外面那一片片幽绿目光的注视下,如同被冰水浇灭的炭火,迅速冷却。 众人的脸在风雪中变得煞白,连张寻握弓的手都微微有些僵硬。 就在人心惶惶,疑惧如瘟疫般蔓延之时。 空中的风雪里突然传来一声清越到穿透所有杂音的鹰唳。 “戾——” 黑风盘旋着下降,稳稳地落在王玉兰匆忙伸出的手臂上,金黄的鹰喙在她手中快速啄点几下,似乎在传递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 王玉兰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她猛地抬头,对着沈桃桃焦灼地喊道:“黑风传讯,北山方向成群的狐狸,正往这边来,数都数不清。” 仿佛为了印证这恐怖的宣告,一直紧紧护在沈桃桃身前的饕餮,猛然发出一声狂暴的咆哮。 它庞大的身躯绷紧,前爪深深抠进冻硬的黑土里,仿佛下一秒就要撞入那片幽绿的眼海。 恐惧如同实质的冰层,瞬间冻结了每个人的血液。 就在这时,狐群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一只红尾狐狸踱步而出。 它并未如预想般呲牙扑咬。相反,它整个身子立起,前肢交叠在一起,朝着沈桃桃的方向,极其人性化的点了三次。 作揖? 所有人都呆住了。 这超乎想象的场面让四周都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 沈桃桃的头脑却在飞速运转,要吃的?风雪封山,野兽缺少食物,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大哥!大哥!”她没回头,声音因为屏息而有些紧,“快,把后灶那块冻上的野猪肉,整个扛过来。” 手脚麻利的沈大山反应极快,也顾不上问缘由,匆忙冲向食堂深处。 几个年轻力壮的流放犯也跟上去帮忙。 很快,半扇猪被几个人合力抬了出来,抛到了前方的雪地上,震起一片雪沫。 众人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只领头的红尾狐狸。 只见它看了看地上的猪肉,然后,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摇了摇它那颗漂亮的狐狸头。 它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再次面朝沈桃桃的方向,做了一个透着祈求意味的动作,前肢伏低,头颅点地,磕头? 猪肉不够?还是不对?气氛再次僵持下来。 就在沈桃桃心念电转,脑中飞速掠过各种可能之时。 “天老爷!你们这是在干啥呢?”春娘的声音从后院炸起,之后是更加失控的尖叫:“啊!这是啥?” 几乎是瞬间, 四周一直保持着诡异沉默的狐狸,全身皮毛如同钢针般根根炸起。尖锐的利齿瞬间龇出唇外,前爪刨地,身体低伏,那是攻击前最后的蓄势。 “都别动,”千钧一发之际,沈桃桃声音清脆,强行压下了所有惊恐的抽气和试图逃窜引发的混乱,“它要的不是吃的。” 电光石火间,刚才春娘那一声尖叫引发的狐群骚动,以及领头红尾狐狸在她尖叫后眼中闪过的焦躁,无数线索在沈桃桃脑中被猛地串成了一条线,这些狐狸围而不攻,这诡异的作揖磕头,不是为了要吃的,而是在找东西。 倾巢出动,找的东西八成是…… 幼崽! 沈桃桃身形一转就往后院冲去,谢云景反应更快,护着沈桃桃拨开人群冲向食堂后院。 春娘还有李大壮、妞妞,文文,站在墙根,脚边的藤条大箩筐被小心地放在草堆上,里面还垫着一件小棉袄。 棉袄上面几只毛茸茸,只有巴掌大小的小狐狸正挤成一团,发出细微的哼唧声。它们毛色火红,嘴边的绒毛还沾着些尚未干透的奶渍。 显然,这几只小不点儿刚被精心喂养过。 “热乎的……”谢云景蹲下身,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幼崽,又捻了捻残留的奶渍,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还给……给喂了牛奶?” 沈桃桃看着那精心铺就的棉袄,再看看那几只毛茸茸的小生命,心头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松弛。 “对……对不起……”旁边站着的李大壮小声嗫喏,“我们是在外面树林里捡到的,怕冻死了所以拿回来养着,没想……” “啪!”李瘸子的大手带着风,狠狠地扇在李大壮的后脑勺上。他满脸急怒,“小兔崽子,作死的玩意儿,要害死所有人吗?” 这一巴掌彻底打散了李大壮最后的一点侥幸。 “我……我不知道,”李大壮抖得筛糠一般,一起捡回来狐狸的妞妞和文文,同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先别说孩子,”沈桃桃俯下身,尽可能平稳地端起箩筐。 再回到食堂门口时,外面的风雪似乎都小了一些。 沈桃桃抱着那个装着幼崽的筐,一步一步地走向红尾狐狸。饕餮庞大的身躯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她腿侧。 “您好,”沈桃桃的声音平稳,她用上了最庄重的语气,“是自家不懂事的小孩子冒犯了仙家。他们无知,带走了您的子嗣。孩子在这儿,都没伤着,养得……挺好。” 第45章 差点撞进胸墙里 她顿了顿,感受到红尾狐狸眼中的喜悦,继续说道,“这事我们理亏,该罚。除了孩子送还,我愿再加两头成年野猪,十只肥山鸡,明日一定送到山根下那块空地处。请您息怒,带孩子们回家吧。” 她说完,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托着沉重的箩筐,向前稳稳地送了几步,然后小心地放在干净的雪地上。 风雪打着旋,吹动沈桃桃额前几缕碎发。 所有人都紧张得忘记了呼吸。 那只红尾狐狸几乎是扑到了筐边,但它没有立刻叼走幼崽,而是飞快地将头伸进筐子,用温热的舌头舔舐确认着每一个小生命的状态。 当那只最小的小家伙被它的气息唤醒,哼唧着用小脑袋蹭它的脸颊时,红狐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般的低鸣。 然后,它抬起了头,再次看向沈桃桃时,眼神里的光芒复杂了许多,有审视,还有一丝……祈求。 它抬起一只前爪,指向其中一只小家伙肚子下沾着的奶渍。 它要……奶? 那渴望甚至带着一丝哀恳的眼神,瞬间让沈桃桃明白了。 幼崽太小了,没有奶水,在这个时节很难活下去。狐狸不仅要孩子,还要能养活孩子的奶水。 “牛奶有……”沈桃桃脱口而出,“我们有头牛,只是奶水不多,每日只够挤一小桶。” 她看着狐狸的眼睛,语速加快,“你看这样行不行,以后每日清早卯时三刻,我们把挤出来的新鲜牛奶,用一个陶碗装着,就放在后院这墙根下。”她回身指了一下刚才发现狐狸幼崽的那个后院墙根角落,“你们自己来取。” 此言一出,人群中响起抽气声,夹杂着难以置信的轻嘘。 和山精野怪谈条件?还定时定点送奶,这……听着就邪性。 然而,那片森然无声的狐群里,那只一直紧盯着沈桃桃的红尾狐狸,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仿佛一个信号。 围在周围的狐狸群,那随时准备扑杀的气势陡然一松。狐群如退潮般开始无声地向后移动,让开包围圈。 那只红尾狐狸不再迟疑,低头极其轻柔地叼起筐子边缘,小心翼翼地将整个筐子提起,然后护在身前。 在几只健壮狐狸的簇拥下,它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沈桃桃,那眼神复杂难明,然后转身,率先消失在风雪迷蒙的林间。 其余的狐狸也紧随其后,片刻之后,整个食堂外只剩下漫天风雪和被踩踏的乱七八糟的雪地,以及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 人群死寂片刻,随即爆发出混杂着后怕和庆幸的议论声。 “嗤……”一声饱含着不屑冷笑突兀地响起,牛二抱着膀子站在人群后头,咧着嘴对墙角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呸,神神叨叨。还跟狐狸精谈上买卖了,装模作样个啥劲儿。一群畜生,依老子看,剥了皮炖肉才是正经。连那窝小崽子,正好给兄弟们打打牙祭,还送奶?给野畜生赔罪……烧的。” 他那恶狠狠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门口附近几个人听得清楚。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众人的沉默和躲闪的眼神,没人敢出声附和。 连刚才几个觉得沈桃桃做法太过“软弱”的汉子,在亲眼目睹了那群狐狸悄无声息而来,无声无息而去的气势后,也都闭紧了嘴。 这鬼地方,邪乎得很。 牛二看没人应和,更是气焰嚣张,骂骂咧咧地推开人群,自顾自地往自家木屋走去,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不干不净的话。 没人想到,牛二的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第二天上午,天色依旧阴沉。 牛二像往常一样扛着他的大斧头,骂骂咧咧地去了驿站外三里地那片砍伐区。 为了跟其他流放犯争抢那些稍微粗直些的好木料,他挥舞着斧头砍得特别急。 就在他铆足了力气,高高抡起沉重的大斧,朝着面前一棵枯树猛劈下去的瞬间。 “咔嚓。” 那根枯树根部陡然传来断裂的脆响,大树并未如他所想朝着预定方向倾倒,而是直直朝着他躲闪的方向砸下,瞬间压住了他躲避不及的左小腿。 “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冲破云霄,骨头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 周围的流放犯们惊呆了,手忙脚乱地跑过去,搬开那沉重的树干。 只见牛二的脸因为剧痛扭曲变形,冷汗如雨般从额头滚落,左边小腿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弯折着,断裂的骨茬刺穿了单薄的棉裤,血水和泥污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没人看见大树是怎么歪倒的,只知道他咒骂过狐狸“剥皮吃肉”之后,倒了这样的血霉。 那些关于流传在民间的古老传说,第一次如此真实而冰冷地刻在了每个流放犯的心上。 沈桃桃得知这个消息时,是在食堂后院的墙根下。 那个豁了口的粗陶大碗里,今早挤进去的新鲜牛奶已经荡然无存。 残存的奶渍被一夜的风雪凝固在碗壁上,只剩下空荡的碗底和一圈小小的梅花状脚印浅浅地印在厚雪里。 她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些爪印痕迹,抬起头望向林子深处风雪弥漫的方向,微微松了口气,又感到一丝沉重。 这风雪中的契约,算是暂时落定了。 灶膛里的火映着暖光,将食堂里攒动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谢云景立在食堂门口那片相对安静的阴影里,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穿透喧嚣的人影,牢牢锁在食堂角落的小木桌旁。 沈桃桃正蹲在那儿,手里捏着一张还冒着热气的糖饼。 她面前站着三个蔫头耷脑的小萝卜头,李大壮低着头,妞妞眼睛肿得像核桃,最小的文文则把脸埋在陆夫人怀里,只露出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哭啥哭,眼泪珠子能当饭吃。”沈桃桃把手里的饼掰开,塞进妞妞手里,“拿着,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明儿早起干活。” 妞妞抽噎着,小鼻子一吸一吸,怯生生地接过饼,小口小口啃着,眼泪还挂在睫毛上。 “还有你,李大壮。”沈桃桃一扭头,又掰下一块糖饼递过去,“属驴的?光知道尥蹶子闯祸,让你带弟弟妹妹玩,你带他们掏狐狸窝?能耐了你。明儿寅时末,鸡叫第二遍你们三个就得给我爬起来挤牛奶,晚一炷香,早饭的肉汤没你们的份儿。听见没?” 李大壮被她吼得缩了缩脖子,闷闷地“嗯”了一声,喜滋滋地接过糖饼。 “文文,”沈桃桃的声音放软了些,伸手揉了揉小家伙露出来的后脑勺,“别怕了,狐狸爹娘把崽子接走了,没事了。以后想跟小狐狸玩,跟姐姐说,姐姐带你们去林子边远远地看,不许再上手抓,知道不?” 文文从陆夫人怀里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沈桃桃,小嘴瘪了瘪,最终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灶火的光跳跃着,映在沈桃桃的侧脸上。 她蹲在那里,身形单薄,却像一棵扎根在冻土里的劲草,带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 她训斥时像炸毛的虎妞,安抚时又带着点笨拙却真实的温柔。那副模样,那副在混乱和麻烦中依旧能稳稳撑起一片天的样子。 谢云景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涨,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 他几乎能清晰地看到,在某个风雪停歇,阳光和煦的午后,在飘着饭香的小屋里,沈桃桃也是这样,蹲在地上,哄着他们俩的孩子。 一个像她一样虎头虎脑,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小家伙,或者一个软软糯糯,会揪着他衣角撒娇的小闺女。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烧得他口干舌燥,耳根子不受控制地滚烫起来,连带着脖颈都漫上了一层薄红。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藏在玄色大氅下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紧,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混合着对那虚幻画面的渴望,冲上了他的心头。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抬脚就朝着那片暖光里的人影走了过去。 食堂的喧嚣仿佛瞬间被隔离开来。他眼里只剩下那个蹲在地上,正把最后一点饼渣塞进文文嘴里的身影。 沈桃桃刚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饼屑,一扭头,差点撞进一堵“胸墙”里。 她愕然抬头,正对上谢云景那双翻涌着滚烫情绪的眼睛。 “谢……爷?”沈桃桃被他这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点发毛,下意识后退了小半步,“有事?” 谢云景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似乎也无法浇熄心头的火焰,反而让那灼烧感更加清晰。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几个字,“沈桃桃……” 他顿了顿,仿佛那接下来的话重逾千斤:“你……喜不喜欢……” 沈桃桃愣住了。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看着谢云景身旁跟着的饕餮,随即脱口而出:“喜欢啊。” 轰! 谢云景只觉得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朵巨大的烟花,绚烂得将他整个人都照亮了。 所有的紧张忐忑,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边的狂喜。 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地要向上扬起,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 她说喜欢,她真的…… 第46章 恋爱还得看别人谈 “……我当然喜欢饕餮!” 沈桃桃清脆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 却像一盆兜头浇下的雪水,瞬间浇灭了谢云景心头那朵刚刚炸开的烟花。 她压根没看谢云景瞬间僵死的表情,反而极其自然地弯下腰,用力揉了揉饕餮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 饕餮喉咙里立刻发出极其享受的“呼噜”声,还撒娇似的往她腿边蹭了蹭。 “你看它多好,”沈桃桃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饕餮,语气充满了真心实意的喜爱。 “又威风,又听话,关键时候还能救命。比某些动不动就冷脸的人强多了。是吧饕餮?”她说着,还故意用力薅了一把饕餮脖子上的厚毛。 饕餮:“呼噜噜噜……” 谢云景:“……” 风雪呜咽着卷过食堂的屋檐。灶膛里的火依旧噼啪作响。 妞妞还在小口啃着饼子,李大壮低头抠着指甲缝里的泥,文文靠在陆夫人怀里打起了小哈欠。 只有谢云景,像个被遗忘在角落的阴影。 沈桃桃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撸大狗的快乐中,嘴里还念叨着:“饕餮啊饕餮,你可真是我的好宝贝……以后就跟着我吧,顿顿有肉吃。” 人不如狗。 谢云景对今日出师不利的四字总结。 “桃儿,快来!”门外何氏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哈着白气,兴奋地喊着。 沈桃桃被吼得一激灵,啥事这么一惊一乍的。 “桃桃,快看,”何氏将沈桃头拽进仓库,她打开一个破旧的麻袋。 哗!金灿灿饱满的玉米糁子露了出来。 再打开旁边的袋子,是颗粒不算十分饱满,却很干爽的红豆。 接着扒开另一个稍小的布袋子,里面竟是圆滚滚的绿豆。 “不止这些呢,还有不少黄豆呢。”何氏的声音带着惊喜的颤音,在一个装盐的大缸后面,竟又拖出几口袋沉甸甸的黄豆,“这些都是上次从狄戎抢来的,你说他们咋还有这么多豆子呢?” 沈桃桃看着眼前金红黄绿的各色豆子,清脆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雀跃:“狄戎就是强盗,过往商队都会遭毒手,别说豆子了,蛤蟆都得挤出点尿来。” 她抓起一把豆子,“娘,明天就是腊八了,咱们熬一大锅腊八粥。大家伙热热乎乎地吃下去,一起过个节。” 黄豆袋子最多最沉,沈桃桃掂量着,眼睛转了转:“这么多黄豆……除了发豆芽,娘,是不是还能做点别的?” “哎呦,可巧了,”何氏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女人之间特有的微妙笑意,“如芳啊,以前娘家开豆腐坊的,男人们私下里都管她叫‘豆腐西施’哩。” “柳如芳?”沈桃桃眼前一亮,“赵老四家的?快把她喊来。” 不一会儿,眉眼温顺的柳如芳被何氏带了来。 她穿着一件破旧棉袄,脸颊微微凹陷,是长期劳累饥饿的痕迹,唯有一双眼睛还算清亮。 面对沈桃桃,柳如芳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如芳嫂子,”沈桃桃声音放得柔和,眼神真挚,“听说你做豆腐是一把好手?” 柳如芳点点头,又飞快地摇头,声音很低:“是……是会做,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如今……啥家伙什都没有……” “会就行,”沈桃桃打断她,眼神灼灼,如同发现宝藏的探险家,“豆子咱们有的是,就缺你这双巧手,你想不想重拾这门手艺?” 柳如芳猛地抬头,整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欣喜淹没。 她看着沈桃桃指向那堆满仓库角落的黄豆,嘴唇哆嗦着,重重点头,几乎要落下泪来:“想,做梦都想,谢……谢谢姑娘给机会。我一定拿出看家的本事,保证……保证做得又嫩又香。” 可那欣喜瞬间又被现实浇灭,“可是……没石磨啊,没法磨豆子……” “石磨……”沈桃桃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胸有成竹,“包在我身上,石头山里多的是。缺啥咱就造啥。” 沈桃桃当即蹲在地上,抄起一块烧过的木炭,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地上就画了起来。 石臼、石盘,上扇凿出圆孔和磨齿,下扇固定,中心要插根木轴……线条简单却清晰明了。 何氏和柳如芳看得啧啧称奇,这等费力气又需巧思的物件,在沈桃桃眼里竟像搭积木一样简单。 图纸一落定,沈桃桃直接找上了赵老四,“带上几个力气大的兄弟,照着这个样子,给我凿两盘合用的石磨出来。” 赵老四看着那清晰的图形,再瞄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柳如芳,咧嘴一笑,“得嘞,沈姑娘放心,小的这就去,管保凿得又快又好。” 山里的石头冻得硬如生铁,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在风雪天里显得格外铿锵有力,是沉闷冬日里难得的一股勃勃生气。 赵老四带着几个壮汉,依着沈桃桃那张图,用几块巨大的青石,硬生生凿出了一套大石磨。 巨大的石磨盘立在后厨外面搭的简易棚子里,柳如芳看着,眉眼里是压也压不住的喜色。 赵老四不用她说,挽起袖子,露出精壮的胳膊,走到磨前,“芳儿,这推磨是力气活儿,交给我,你只管看着豆子往下漏的速度,随时舀水添豆子就成。” 这是心疼她呢,柳如芳脸上笑意更浓,羞涩地咬着嘴唇点点头。 赵老四握着磨盘上粗糙的木柄,低吼一声,全身肌肉发力,沉重的磨盘转了起来。 柳如芳站在磨盘边,不时添一把黄豆进去,加一勺水。 赵老四喘着粗气,那石磨盘在他手下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大滴大滴的汗水砸在脚下的雪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小坑。 一群靠在墙根躲风雪的流放汉子看着这边,眼神儿在赵老四和柳如芳之间滴溜溜地来回转悠。 不知谁起哄地喊了一嗓子:“哟……老四,给柳娘子拉磨呐?牲口也没你这么卖力气的……” 赵老四头也没抬,推磨的动作丝毫不缓,闷雷般的嗓音响彻雪地:“老子乐意,当牛做马当骡子,只要是为了芳儿,我咋滴都成。” 人群里“轰”的一下爆开大笑。 “听见没。” “老四可宝贝人家呢。” “柳娘子,使唤他,炕上也当驴使唤他……” 柳如芳整张脸“腾”得红透了,像染了一整盒最艳的胭脂,恨不能把头埋进石磨盘里去,手里舀豆子的瓢差点抖掉。 沈桃桃蹲在食堂的凳子上“吃瓜”,边嘿嘿笑,边用手肘杵了杵谢云景,“哎,冰块脸,看见没?” 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看戏的兴奋劲儿,眼睛还黏在那边,“这恋爱啊……啧啧啧……还得是看别人谈才有意思。” 恋爱?谈? 谢云景夹菜的筷子在空中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沈桃桃又开始说稀奇古怪的词了。 他早已放弃去深究她嘴里那些听不懂的怪词儿,反而能凭着语境和她的神态,模模糊糊抓个大概。 就像此刻,“恋爱”约莫就是……男女之间那点黏黏糊糊的眉来眼去、让人看着牙酸又莫名……有点向往的勾当。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土豆送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随着沈桃桃的视线,也落在了窗根下那对男女身上。 赵老四那副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柳如芳当磨盘的憨傻劲儿,柳如芳那欲语还休的娇羞,确实……有点意思。 他侧过脸,看向旁边蹲在凳子上,一脸“嗑到了”的兴奋表情的沈桃桃。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此刻全是看别人好戏的促狭。 谢云景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哦?那你……谈过吗?” “噗……咳咳咳!”沈桃桃正美滋滋地吸溜着面条,被他这直击灵魂的问题呛了个正着。 面条差点从鼻孔里喷出来,她捂着嘴咳的惊天动地,眼泪都飙出来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带着控诉的眼睛瞪向谢云景。 “谈?”她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咬牙切齿,“谈个屁,老娘倒是想谈,还没等找个顺眼的帅哥花前月下么么哒呢,哐当一下,就穿到这冻得人蛋疼的鬼地方了。” 她越说越气,挥舞着手里的筷子,仿佛在戳着那该死的命运,“活一辈子,连个帅哥手都没摸着,血亏!” 谢云景的长睫颤了一下,么么哒……冻得人蛋疼……摸手……他自动过滤掉这些过于生猛的形容词,只抓住了核心意思:没心上人,就被流放了。 “嗯。”他心里一喜,轻轻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食堂的喧嚣淹没,却又清晰地传入沈桃桃耳中,“那……咱俩差不多。” “嗯?”沈桃桃刚把呛出来的眼泪抹掉,闻言猛地扭头,瞪圆了眼睛上下打量着谢云景,脸上写满了“你逗我呢”的狐疑,“差不多?您逗我玩呢?” 她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谢云景的下巴,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我读书少你别骗我”的促狭,“我可是读过书的,史书上白纸黑字写着呢,你们这些天潢贵胄冠礼之后,宫里就得安排通人事的侍寝丫鬟。美其名曰‘教导人事’,那阵仗……啧啧啧……环肥燕瘦,任君采撷。您跟我说差不多,骗鬼呢。” “腾”的一下,谢云景那张俊脸烧到火红。 他别开脸,避开沈桃桃探究的目光,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窘迫:“……冠礼之前……就被发配宁古塔了。” “啊?”沈桃桃嘴巴张成了个圆圆的“O”型,足以塞进一个土豆。 她愣愣地看着谢云景那罕见地流露出狼狈和羞赧的侧脸。 信息在她脑子里飞速串联,重组。 他,一个被剥夺了皇子身份,仓促流放,连“人事”都没来得及被“教导”的……少年郎。 她,一个从现代穿来,还没来得及体验职场暧昧就被扔进流放犯堆里的……母胎单身狗。 巨大的荒谬感和找到了组织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沈桃桃。 她一把就抓住了谢云景搁在膝盖上的手。 谢云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她攥得更紧。 “哎呀呀呀……”沈桃桃激动得语无伦次,眼睛亮得能当灯泡使,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另一只手还用力地拍打着谢云景的胳膊,“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啊。” 她用力摇晃着两人交握的手,像是在进行某种结盟仪式,“搞了半天,咱俩都是母!胎!solo!啊!” 母胎……solo? 这个他完全猜不到意思。 “就是你是个打娘胎里出来……就没沾过女人的……雏儿。”沈桃桃贴心地解释。 这个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得谢云景脑子里嗡嗡作响。 “胡……胡言乱语!”他豁然起身,玄色大氅带翻了身下的凳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他看也不敢再看沈桃桃一眼,更顾不上周围被这动静惊得投来的诧异目光,几乎是落荒而逃。 沈桃桃被他这剧烈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看着他那几乎同手同脚离去的背影,再回味一下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母胎solo”,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好像……一不小心……把这位高冷谢爷的底裤……给扒了。 她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看着自己那只还残留着谢云景体温的手,又看看门口消失的背影,再想想他那张红得滴血的脸…… “噗嗤……”一声,沈桃桃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弯下腰,在食堂鼎沸的人声和弥漫的饭菜香气里,爆发出一阵毫无形象可言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母胎solo……哈哈哈……谢云景……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谢云景站在门外,听着身后食堂里传来的狂笑声,只觉得脸上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热度又“腾”的一下烧了起来。他狠狠磨了磨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沈、桃、桃,你给我等着……” 第47章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另一边,柳如芳正把磨好的生豆浆经过细纱布挤压过滤,去掉了豆渣,留下浓浓的豆浆,倒入大铁锅里熬煮。 她的神情专注,小心地控制着石膏水的分量,用长柄勺子在滚烫的豆浆锅里轻轻搅动。 当豆浆里开始出现如云絮般的豆腐花,并且凝聚成块浮起时,她眼神一亮,用葫芦瓢将洁白的豆腐脑小心地舀进木框里,再盖上木板,搬来洗净的重石压实。 天光渐渐暗下去,雪也停了。 食堂里,柳如芳撤去压石,再掀开那层湿漉漉的细纱布,一方方洁白的豆腐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新鲜柔软的豆香味,直往人心里钻。 柳如芳小心翼翼切下最方正的一块,捧在手里,走到沈桃桃面前,“姑娘……成了……您尝尝!”声音都微微发颤。 沈桃桃也不客气,伸手掰下一小角。 那豆腐温热滑溜,无需咀嚼便在舌尖融化开来,只留下无尽的清甜鲜嫩。 “嗯。”她重重点头,眸子里笑意漾开,“好吃,嫩,香,如芳嫂子,你这手艺真绝了。” 她说着,目光扫过剩下的大半板豆腐,又抬眼望了望外面,“这么好的豆腐,光现在吃可惜了。” 她指挥着几个妇人:“把那几块最厚的,搬到外面敞风的地方去,就搁在干净的石板上,冻成冻豆腐,明天过节,咱们正好吃杀猪菜!” 虽然不知道杀猪菜是啥,但听到有吃的,众人齐齐欢呼。 第二日,食堂的烟囱再次升起了炊烟,勾引得人魂儿都往外飘。 一口大铁锅架在灶上,烧得通红。 沈桃桃亲自掌勺,将野猪肥肉部分片得薄薄地投入滚烫的锅中,“滋啦……”一声,刺耳的爆油声炸开。 白腻的肥肉在热力下迅速蜷缩,吐出黄澄澄的油汁,浓郁的肉香霸道地冲破食堂的门板,弥漫在整个驿站里,勾得无数人伸长了脖子猛吸鼻子,口水直往喉咙里咽。 榨得差不多的油渣被沈桃桃飞快地捞进碗里,这可是孩子们眼巴巴等着的零嘴儿。 这时,何氏端来了一个粗陶大盆,里面是早已腌制得酸香扑鼻的酸菜,已被切成细丝。 沈桃桃端起大盆,哗啦一下,将酸菜丝悉数倒入热油锅中。 “滋啦——嘶——”水汽与油汽剧烈交锋,爆发出更猛烈的一阵白烟,霸道地直冲天灵盖,酸得开胃,香得勾魂。 沈桃桃抄起大铁铲,在锅里奋力翻搅,让每一根酸菜都均匀地吸饱滚热的猪油,酸菜特有的气息彻底迸发。 “豆腐!”沈桃桃一声令下。 柳如芳立刻将冻豆腐递过来。沈桃桃接过毫不留情,“啪!啪!啪!”几下,将硬邦邦的冻豆腐在案板上砸开,一股脑儿倒入锅里。 她又将剩下的猪肉和猪血肠切成厚片也下了进去,接着是添水,清洌的水刚没过锅里的豆腐,锅盖便重重盖了上去。 灶下的柴火燃得欢快,铁锅里很快就传出了密集的“咕嘟、咕嘟”声。 锅盖边沿缝隙里钻出的白气,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酸香、豆香、肉香,丝丝缕缕,缠绕不绝,将食堂熏染成了冬日寒狱里最勾人的温柔乡。 沈桃桃掐着时间,掀开盖子。一股浓稠热烈的白气扑面而来,熏得人眼窝发热。 锅里已是白浪翻滚,汤汁被熬得浑厚浓郁,呈现出诱人的油亮色泽。 她随手抓了一把盐,捻碎了撒进去,再搅了搅,这一锅勾魂夺魄的杀猪菜,成了。 然而,沈桃桃看着锅里翻滚的美味,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捞起一筷子酸菜和一块吸饱汤汁的冻豆腐,看着就极有滋味,但吃在嘴里……那种筋道,那种能把所有味道兜住的韧性…… “粉条!”沈桃桃一拍脑门,两眼放光,“把粉条子忘了啊!” “粉条?”柳如芳和帮忙的何氏都是一愣,这玩意儿她们听都没听过。 “咱们自己做,”沈桃桃斩钉截铁,“娘,如芳嫂子,削一盆土豆。” 灶台上,摆上大陶罐开始煮土豆。 柳如芳围着锅台忙得像个陀螺,捣烂,挤压,直到将土豆变成一块块灰白的湿粉坨。 这繁琐的过程,沈桃桃只讲一遍,柳如芳竟已领悟了个七八成。 沈桃桃挽起了袖子,她站在冒着大团蒸汽的大锅前,抡起手臂用力挤压瓢底。 滚烫粘稠的粉浆,在强力的冲压下,变成一条条细匀晶莹的长丝,如同银线般从天而降,丝丝缕缕落入翻滚的开水锅中。 食堂内外弥漫着奇异的淀粉糯香,混合着酸菜炖肉的余韵,形成一种令人垂涎欲滴的复杂交响。 晌午时分,食堂正中的大盆里盛着满满当当的杀猪菜:金黄的酸菜浸了油脂,根根爽脆;大块半肥半瘦的白肉晶莹剔透;冻豆腐吸足了浓郁汤汁,孔洞里浸满了精华;新做的手工粉条闪着亮晶晶的光泽,血肠更是点睛之笔。 热气腾腾,酸香、肉香、醇厚的豆腐香、粉条特有的糯香,香得人直流口水。 沈桃桃端着一个大海碗,菜和肉堆到了尖,一路小跑,径直推开了谢云景的房门。 刚处理完一波紧急军报的谢云景正揉着眉心,角落里,威猛的饕餮,正把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搁在爪子上面睡回笼觉。 门开带来的寒气和浓烈的酸香味瞬间惊扰了室内的静谧。 饕餮琥珀色的兽瞳在闻到食物气息的瞬间睁开,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兴奋呜咽,舌头下意识地舔了舔黑漆漆的鼻头。 沈桃桃脚步轻快得像只偷了油的耗子,笑嘻嘻地凑到谢云景面前,把那碗泛着诱人油光的杀猪菜,连带着一股热腾腾的食物香气,直接“墩”地一下放在了他面前。 谢云景一愣,撩起眼皮看向她。 沈桃桃站在那里,被灶火烘得红扑扑的脸,笑得眉眼弯弯,嘴角几乎要咧到耳后根,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讨好光芒。 那双本就灵动的大眼睛里,此刻更是闪烁着小算盘的精光,像是要把对面的人盘算到骨头缝里。 谢云景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这丫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哪次不是打着幌子来刮地皮的,他放下揉眉心的手,身子往后微微靠了靠,目光沉沉地锁住沈桃桃那张过于热情的脸,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 “说吧……这次,又是盯上我什么东西了?” 他话音落地的同时,沈桃桃理直气壮的声音,也干脆地砸了过来:“咱们要盖大棚!” 沈桃桃狼皮袄的袖子高高撸起,炭笔划过粗糙的羊皮,发出“沙沙”的声响,留下粗犷而清晰的线条。 一个如同倒扣的碗一样的弧形结构在羊皮上逐渐成型,旁边还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双层厚草帘,火道,透光厚油布,烟囱排湿……大棚的雏形跃然纸上。 “用途?”谢云景刚把碗里的肉分给饕餮,再抬头脸上满是惊愕。 沈桃桃头也不抬,炭笔重重一点,在大棚结构图旁边又画出一片整齐的方块,“大棚,就是在这片冻土上盖出个暖烘烘的小春天来。” 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星星,“有了它,咱们就能育苗,赶在开春雪化之前,把秧子育得壮壮的。等外面冻土一开化,直接移栽,抢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育苗?”谢云景扒拉开饕餮凑过来的大脑袋,“育啥苗?这鬼地方,除了土豆白菜,还能种出啥金贵东西?” “能种的多了去了……”沈桃桃掰着手指头。 “第一,白菜,不是咱们现在腌的那种老帮子。是嫩芯儿,能长成大棵的冬储大白菜。第二,萝卜,红皮白瓤水萝卜,青皮长缨子的大萝卜。埋土里能存到明年开春。第三,菠菜,耐寒。雪地里都能冒绿芽。撒籽下去,盖层薄土,大棚里暖着,出苗快得很。第四,小葱,蒜苗,韭菜,这些香头儿,割一茬长一茬。有了它们,咱们的酸菜汤里就能飘葱花,炖肉就能撒蒜末。那滋味,美死了。还有辣椒,茄子,黄瓜,柿子……” 她每说一样,谢云景就咽一口唾沫,那些带着水灵灵鲜气的蔬菜名字,像一把把钩子,狠狠勾动了早已麻木的味蕾。 嫩白菜芯儿?水萝卜?绿油油的菠菜?割不完的韭菜?光是想想,就让人喉头发紧,肚子里咕咕作响。 “还有!”沈桃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炭笔猛地戳向大棚图旁边延伸出去的一片空白区域,“不止咱们自己吃,吃不完的,咱们卖。” “卖?”谢云景笑她天真,在这鸟不拉屎的宁古塔,卖给谁?鬼吗? “卖给谁?”沈桃桃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开春雪一化,鹰嘴涧那条商道就得通,南来北往的商队,缺的就是咱们这冰天雪地里长出来的新鲜菜。物以稀为贵。到时候,咱们的嫩菠菜、水萝卜、顶花带刺的小黄瓜……那就是价比黄金的稀罕物。换粮食,换盐巴,换铁器,换布匹,换咱们宁古塔缺的一切。” “想的不错……”谢云景把最后一块肉喂给饕餮,“你想得是好。可开春雪化,狄戎那群狼崽子,八成是要扑过来,战火一起,谁敢走商?” 沈桃桃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减退,反而更加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 她“啪”地一声将炭笔拍在羊皮图纸上,“这就要看你了。” 她冷笑一声,声音落地铿锵,“屯兵商道,狄戎敢来,打得他屁滚尿流!” 第48章 抄家伙跟我上 宁古塔依旧寒风凛凛,但公告栏前面的空地上,却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大家都听好喽,”沈桃桃叉腰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像两簇小火苗,“从今天起,大家砸石头盖大棚。活是苦了点,但工分双倍。” “双倍?”人群里一下炸开了锅。 流放犯的眼中迸发着贪婪的光。大棚是啥不知道,但双倍工分,意味着能多换一份糙米,几把粗盐,甚至离住楼房更近了一步。 在这鬼地方,工分就是一切的基础,双倍,那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 “都给我动起来,”沈桃桃小手一挥,指向山里,“赵老四带一队,专砸大块石头,砌地垒墙。陈黑子带一队,进林子砍结实能当梁的木头。剩下力气小些的,” 她目光扫过人群,“跟着李大哥,砸碎石头,和泥。手脚麻利点。咱赶在年前把大棚盖起来。” 人群一片叫好声。 男人们吐口唾沫搓搓手,抄起沉重的石锤,吆喝着往山里走。 “沈姑娘,真……真有双倍工分?”一个细弱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 沈桃桃回头,看到缩在人群角落的周寡妇。 她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薄棉袄,袖口和下摆都短了一截,露出冻得青紫的手腕和脚踝,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小石锤,眼神既畏缩又藏着不顾一切的渴望。 “周嫂子?”沈桃桃记得她,前阵子找自己立过女户,“没错,双倍,干得多,拿得多。” 周寡妇的脸上瞬间涌上喜色,用力点点头,攥着那小石锤,跟跄着进了山。 巨大的石料和粗壮的木头被汉子们喊着号子从山上拖下来。 谢云景脱了碍事的大氅,玄色劲装衬得身形越发挺拔如松。他亲自指挥着众人搬运那些最沉的山石,那张惯常清冷的脸庞上,此刻也蒙了一层细汗。 有他镇场,再桀骜的汉子,也都拼了命在干,绝无一丝偷奸耍滑。 沈桃桃像个不知疲倦的小陀螺,在混乱的工地里钻来钻去。目光扫过堆放在角落的碎石堆时,脚步猛地顿住。 她弯腰,从一堆灰白色的石块里,拈起一块铁灰色的石头。石头被砸开的断口处,在正午日光的照射下,竟闪烁着一种金属般的光泽。 沈桃桃的心脏倏地漏跳了一拍,她难以置信地用手使劲擦了擦,触感沉重,带着不同于普通石头的硬度和光泽。 居然是铁矿! 沈桃桃直起身,把“铁疙瘩”高高举起,嗓子因为激动都变了调:“这堆石头,谁砸的?” 工地上的嘈杂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沈桃桃手里的石头。 谢云景看着激动异常的沈桃桃,几步跨过来,不用沈桃桃递,直接伸手,那沉甸甸的触感入手,他瞳孔也是剧烈一缩。 人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茫然。 “是……是我……” 一个细弱的声音,从人群最外围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看过去。 周寡妇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扫视着周围射来的目光。她手里那把小石锤“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肩膀耸动着,随时都要跪下去。“是……是我砸的……我………” 她声音里带了哭腔,“我不是想偷懒……真的不是。我抢不过他们男人,只能去那边山洞里砸一些……” 沈桃桃心头一紧,快步走过去:“周嫂子,你说清楚,哪个山洞?” “就是……就是山那边背阴处的那个小石洞……”周寡妇指着远处山坳,泣不成声,“我砸了……好半天才砸出来这么一小堆……我……” 她脸上布满泪水,眼神绝望地看向沈桃桃,又快速扫过站在沈桃桃旁边神情威严的谢云景,扑通一声跪下,“沈姑娘,谢爷,饶命啊。我不是故意砸小石头占便宜,实在是……实在是我妹妹……我妹妹她快要不行了啊。” “你妹妹?”沈桃桃愣住了。 这时,一直在旁边晒草药的陆夫人,匆匆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她脸色凝重,带着深深的同情,看了看沈桃桃,才叹了口气道:“沈姑娘,周嫂子说的是实情。她妹子是最东边那处老郑家的,前些日子得了恶寒,烧得浑身滚烫。那婆家……嫌药贵,竟狠心把人锁在破屋里头,任由她自生自灭。连口热水都不给送,要不是周嫂子瞒着她婆家,时常把自己份例里省下来的馍馍偷塞进去,她妹子早就……早就饿死了。” 沈桃桃只觉得一股邪火“噌”地蹿上来,居然把人锁在屋里等死! 她怒极反笑:“药贵?不给治?那他婆家是要留钱给自个儿买棺材板儿吗?还有,锁着人干嘛?怕她跑了?” 陆夫人苦笑摇头,压低了声音:“可不就是怕跑了吗,周嫂子的妹子是个有本事的,这些年,全靠她挖陷阱套野物,养活了郑家一大家子。可自打……自打沈姑娘您在这儿提出‘立女户’这茬事儿,她妹子动了分出去单过的心思……” 陆夫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悲愤,“就为这,那婆家简直是把她当牲口一样圈着,宁愿把人活活熬死在屋里头,也不肯放手。生怕她真跑出来立了女户,他们就再也指使不动这头‘摇钱驴’了。” “混账!”沈桃桃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把人当牲口圈,还要活活饿死,就为了那点自私自利的控制欲。 “赵老四,陈黑子,抄家伙!”沈桃桃的声音陡然拔高,刺得寒风都抖了抖,“带上几个下手狠的,跟我走。去‘拜访拜访’那黑心烂肺的老郑家。” 工地上所有人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 双倍工分,大棚,此刻都被抛到了脑后。 这种活活逼死自家媳妇的腌臜事,彻底点燃了所有人心底的义愤,尤其是那些深知其苦的女眷们。 “抄家伙!” “他妈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去会会那黑心王八!” 群情激愤。 赵老四抓起地上的石锤,陈黑子将铁锹抗在肩上,就连何氏都顺手捞起锅铲,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更是直接抽出了柴刀。 一群人浩浩荡荡,如同怒涌的洪流,在沈桃桃的带领下,直扑驿站东边那处木屋。 还没走到近前,就听见老郑婆子那破锣嗓子在狂嚎: “杀千刀的贱货啊,光天化日就敢偷汉子,捉奸啊,大家伙儿都来看看这不要脸的娼妇啊。” 沈桃桃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脚下跑得更快,眼前的景象让沈桃桃目眦欲裂。 那间歪歪斜斜的木屋前,身材干瘦的郑栓子正恶狠狠地将一个人按在泥地里。 那个穿着沈桃桃熟悉的青布棉袍,半张脸都被死死按在冰冷的泥泞里的人,正是她亲爹沈厚朴。 “爹!”沈桃桃一声尖叫,脑子嗡地一声,热血瞬间冲上头顶。 她像颗被激怒的小炮弹,冲着按着沈父的郑栓子就狠狠撞了过去。 郑栓子猝不及防,只觉一股大力从侧腰猛撞过来,剧痛让他惨叫一声,整个人朝旁边雪堆歪倒过去。 “桃桃?”沈父狼狈不堪地从泥泞中抬起头,脸上沾满泥污,平日里温和儒雅的脸上此刻只有惊怒和屈辱。 郑栓子一骨碌爬起来,面色狰狞,嗷嗷叫着就要扑向沈桃桃。 “敢动我妹!我操你祖宗!”沈大山炸雷般的怒吼,扬起拳头,狠狠凿在了郑栓子的下巴上。 “呃啊……”郑栓子眼珠爆突,连哼都没哼完整,整个人就像个破口袋一样被打得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土墙上,泥糊的墙皮簌簌剥落,人顺着墙滑落在地,只有进气没出气了。 “我的儿啊!”老郑婆子如同脱缰的疯狗,张牙舞爪地冲着沈桃桃的脸就挠了过来,那脏污的手指,带着恶毒的恨意。 “去你娘的!”何氏宛若一头护崽的母虎,挥舞着手里的锅铲,后发先至,“梆”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拍在了老郑婆子的脸上。 “啊哟……”老郑婆子被打得眼冒金星,鼻血横流,捂着脸坐在地上嚎起来,“没天理啦,打人啦,沈家老爷跟我们家儿媳妇勾搭成奸被拿住了,他们仗势欺人啊,还要把人都打死啊。” “勾搭成奸?放你娘的狗臭屁。”何氏提着锅铲,指着老郑婆子的鼻子破口大骂,那泼辣劲气场全开,“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张驴粪蛋子上长虱子的老脸,你家那被你们锁在屋里头快咽气儿的儿媳妇,能勾搭谁?那是我家男人,我家老爷是正经的工部六品官,眼睛再瞎也不会瞎到去踩你们家这烂屎坑。” 何氏骂得唾沫横飞,词汇之丰富,逻辑之严密,气势之磅礴,让围观的流放犯们听得是目瞪口呆又隐隐叫爽。 沈父更是直勾勾地盯着何氏那彪悍护短的背影,眼里满是感动和崇拜。他家夫人……骂起人来竟如此……威猛。而且,她毫不犹豫地相信他。 这份信任,让他心窝子里暖得发烫,连脸上的泥巴都不觉得冷了。 看得沈桃桃直翻白眼,都啥时候了,秀毛恩爱啊。 “爹,怎么回事?” 第49章 不和离那就只能丧偶了 沈父借着沈桃桃的力站直身子,喘了几口粗气,又惊又怒地指着地上的一个捕兽夹:“我方才路过这边,看那……那玩意做得实在精妙,我以前在工部兵器局钻研多年,也没见过这般精致实用的。一时好奇手痒,就忍不住凑过去仔细瞧瞧。可就在这时……” 他又指向窗子,“这屋里有女人在喊……喊救命,声音虚得像是要断气。我一惊,忍不住就瞧瞧里面怎么了……哪知,那婆娘……” 他看着瘫在地上哀嚎的老郑婆子,“突然就从后面蹿出来推我,她儿子更是二话不说就扑上来按我,非说我扒窗子是要勾引他家媳妇。天大的冤枉啊。我一生清正,怎会……” 沈父气得直抖。 “不是的,不是勾男人,不是啊……”人群外传来凄厉的哭喊,周寡妇疯了似的拨开人群扑了进来,噗通跪倒在沈桃桃脚边,“沈姑娘,那捕兽夹是我妹妹做的。她知道我在山里砸石头辛苦,手都冻烂了,她心疼我啊。她偷偷做的……想放在后山套几只小野鸡,让我……让我能拿去换药……她不是要勾男人。她是想活命,给她自己……也给我这个没用的姐姐……寻条活路啊……” 周寡妇哭得肝肠寸断,不管不顾地磕头求沈桃桃救命。 屋里也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和哭泣声。 沈桃桃搀扶起周寡妇,不再理会地上哀嚎的郑老婆子。 她的目光如烈火,灼烧在那扇隔绝了生机的木门上。 “把门,给!我!砸!开!” 话音未落,木门便被赵老四抡起的石锤砸得粉碎。一股霉烂的草腥味,从屋内喷涌而出,呛得门口众人齐齐后退一步。 沈桃桃第一个冲了进去。 昏暗的光线从窗户缝隙里漏进来,勉强照亮了这间不足丈许的屋子。 没有炕,没有灶,只有角落里的一堆枯草。那上面,蜷缩着一团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影子。 周莹。 沈桃桃的呼吸瞬间窒住,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一个人。 只是一副骨架,单薄的破布胡乱缠在身上,露出的手腕,布满了冻疮和溃烂的伤口。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吊着一口气。 最刺目的是她脚踝上,竟然拴着一根拇指粗的铁链,另一头深深钉死在泥墙里。 锁链磨破的皮肉早已溃烂发黑,脓血混着污垢冻成了冰坨。 “莹儿——”随后冲进来的周寡妇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 她扑到草堆边,看着妹妹这副比鬼还不如的模样,想碰又不敢碰,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我的妹子啊,他们……他们怎么把你糟践成这样了啊,天杀的!天杀的啊!” “陆夫人,快!”沈桃桃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你先给看看,人已经晕过去了。” 陆夫人踉跄着挤进来,只看了一眼,饶是她见惯了流放地的惨状,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她扑到草堆边,颤抖的手指搭上那细得硌手的腕子,又飞快翻开周莹紧闭的眼皮查看瞳孔。 “还有气,快,抬出去,这里太冷,必须立刻挪到暖和的地方。”陆夫人的声音急促,带着十二万分的焦急,“小心点,别碰到她的伤,骨头太脆了。” “我来。”赵老四红着眼,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闪开,”李瘸子像一头被激怒的狼,他看也没看旁人,几步冲到草堆边。动作快得与他瘸腿的形象格格不入。 他毫不犹豫地扯下自己身上那件大棉袄,小心翼翼地将周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然后,他俯下身,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极其轻柔地将周莹整个人横抱了起来。 “让开!”他低吼一声,瘸着腿,撞开挡在门口的人群,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陆太医的小木屋走去。 “呸,不要脸的贱蹄子,勾引一个老棺材瓤子不够,连个瘸腿老光棍都往上贴。天生的骚窟窿,就该烂在这……”老郑婆子看着李瘸子的背影,恶毒地咒骂着。 “闭嘴!”沈桃桃猛地扭头,眼神里的杀意瞬间迸发。 她话音未落。 “哎哟!”抱着周莹的李瘸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绊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护住怀里的人。 慌乱中踢飞出去的一块石头,不偏不倚地砸在了老郑婆子那张还在喷粪的臭嘴上。 “嗷!”老郑婆子惨叫一声,整个人如同被抽了筋的癞皮狗,猛地向后仰倒,重重摔在冰冷的雪地里。 她双手死死捂住鲜血狂喷的嘴巴,指缝里,几颗带着血丝的断牙喷了出来。 她疼得浑身抽搐,一张老脸因为剧痛扭曲成了鬼画符,再也吐不出半个恶毒的字眼。 所有人都被这狠辣精准的“意外”惊得目瞪口呆。 等沈桃桃赶到陆太医的木屋时,周莹已经被安置在热乎的炕上。 身上依旧裹着李瘸子那件厚棉袄,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小脸。 陆太医刚给她灌下去一碗参须水吊命,又仔细清理了她脚踝上溃烂的伤口,敷上厚厚的药膏。 李瘸子就站在离炕几步远的地方,佝偻着背,沾满泥雪的破裤腿还在往下滴水。 陆太医终于直起身,擦了擦额角的汗,长长吁了口气。 他转向一直守在旁边的沈桃桃和李瘸子,声音带着疲惫却也有几分庆幸:“万幸,万幸啊。高热是退了,但身子亏空得太厉害,饿得太久,五脏六腑都虚透了。寒气入骨,筋脉也伤了些……不过,” 他顿了顿,看着李瘸子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命是保住了,骨头没大伤,就是太脆,得好好将养。寒气……也能慢慢拔出来。只要精心调养个一年半载,吃食跟得上,药不断……能养回来。” “能养回来?”李瘸子猛地踏前一步,“陆……陆太医,您……您说的是真的?她……她真能好?” “老夫行医二十载,这点把握还是有的。”陆太医看着李瘸子那副失态的样子,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和温和,“只是这药……不能断。人参须子吊命只能顶一时,后续得用温补气血,固本培元的方子慢慢养。黄芪、当归、熟地、党参……药材金贵,用量也大……” “用,用最好的。”李瘸子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陆太医,您尽管开。开最好的方子,用最好的药。多少钱……不,多少工分,我都给。我攒下的工分,全换药。不够……不够我就去扛大石,去挖煤,去掏熊窝,我挣,我挣给她用。” 沈桃桃站在一旁,看着李瘸子这副模样,心头震动。 她记得清清楚楚,这李瘸子,是流放犯里有名的“抠门精”,豁出命去赚工分,一块冻饼子能掰成三顿吃,省下的每一分工分都死死攥着,只为了给儿子换个楼房住。 为此他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那条瘸腿不知在冰天雪地里摔过多少回。 可如今……为了一个非亲非故,奄奄一息的周莹,他竟然毫不犹豫地要倾家荡产。 “李大哥,”沈桃桃忍不住开口,“您……认识周莹?” 李瘸子转过头,提到周莹,他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疼惜,有感激,还有一种深埋已久的炽热。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追忆的沙哑:“认识……我带着大壮刚流放到这儿。爷俩没粮,缩在个透风的草窝子里等死……大壮烧得说胡话,喊娘……我……我恨不得一头撞死……” 他声音哽住,深吸一口气,“是周莹……她看不过去,偷摸塞给我一只野兔子……” 他抬起粗糙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就那只兔子……熬了汤,我和大壮才熬过来。” 他看向床上那团裹在棉袄里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痛惜,“她是我的恩人,是大壮的恩人,没有她,我们爷俩早就烂在雪窝子里了。” 沈桃桃沉默了。 风雪拍打着木窗,发出呜咽的声响。 陆太医轻轻叹了口气,提笔飞快地写着药方。 “李大哥,”沈桃桃看着李瘸子布满风霜的脸,声音放缓,“如果,我是说如果,周莹能好起来,她肯定是要跟郑栓子和离的。那之后,你……愿不愿意娶她?” 李瘸子浑身猛地一震,是最隐秘的心事被人揭开后的颤抖。 他盯着沈桃桃,嘴唇哆嗦着,“愿意!只要她周莹点个头,我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愿意。我这条烂命,我攒下的所有工分,都是她的。我……我给她当牛做马,护着她,绝不让任何人再欺负她。” 这近乎咆哮的誓言,是一个汉子最质朴的真心,砸在小小的木屋里,震得灶膛里的火星都噼啪炸响了几颗。 然而,这短暂的温暖,很快就被门外响起的恶毒哭嚎打破。 “天杀的啊,抢人啦,沈家仗势欺人抢我老郑家的儿媳妇啊,谢爷,您可得给老婆子做主啊,我那苦命的儿啊,被他们打得只剩一口气了啊。” 老郑婆子捂着那张漏风淌血的嘴,连滚带爬地扑到了陆太医的木屋门外,对着闻声出来的谢云景哭天抢地。 “谢爷,青天大老爷啊。”老郑婆子,指着木屋的门,声音含混不清却充满了怨毒,“他们沈家……无法无天啊,沈老爷那老不羞勾引我儿媳妇,被我家栓子拿住了,他们就仗着人多势众,打伤我儿子。还把我儿媳妇抢走藏起来。谢爷,您可是咱宁古塔的天,您得给老婆子主持公道。她周莹生是我郑家的人,死是我郑家的鬼。” 她哭嚎着,撒泼打滚,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谢云景负手立在风雪中,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这摊烂泥般的泼妇,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波澜。他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撒泼的老郑婆子,落在了闻声从木屋里走出来的沈桃桃身上。 沈桃桃站在门槛内,脸上罩着一层寒霜,眼神冷得能冻裂石头,看向他的时候,又全部化作了委屈。 “沈桃桃,就是宁古塔的公道。” 谢云景低沉的声音穿透风雪的呜咽和老郑婆子的哭嚎,清晰地响起,带着如同律法般的威严。 这话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老郑婆子所有的哭闹。 她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谢云景,又看看门口那个仿佛想用眼神将她凌迟的少女。 沈桃桃一步步走了出来,站到老郑婆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公道?好,我给你公道。” “周莹现在昏迷不醒,无法开口,立不了女户,也签不了放妻书。”她顿了顿,看着老郑婆子眼中浮起的得意的光芒,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所以,按你的意思,她这辈子就只能生是你郑家的人,死是你郑家的鬼?” 老郑婆子下意识地点头,目光穿过沈桃桃恶毒地看向炕上的周莹。 “行。”沈桃桃轻轻吐出一个字,随即转身,对着门内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的李瘸子,用一种近乎闲聊般的语气说道: “李大哥,听见没,不和离,那就只能……” 她猛地回头,凶狠地盯住老郑婆子,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丧偶了。” 第50章 寻龙分金看缠山 老郑婆子脸上的得意瞬间僵死,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惊恐。 她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浑身哆嗦着想要上前抱住沈桃桃的脚,却被谢云景示意的亲卫拖狗一样拖走了。 老郑婆子虐待儿媳,诽谤沈父,被关入牢里。 后半夜,驿站东边。 郑家的木屋里传出郑栓子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他被沈大山那一拳伤得不轻,下巴骨裂,肋骨也断了两根,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木门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一条缝隙,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灌了进来。 郑栓子被冻得一个激灵,挣扎着想爬起来去关门。 可他浑身剧痛,动弹不得。就在这时,一个拖着一条腿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门口。 他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郑栓子,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缓缓抬起手,将那原本只漏了一条缝的门,一点一点推到大敞四开。 “呼!” 暴风雪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洪荒猛兽,裹挟着刺骨的寒气,疯狂地灌进屋里。 冰冷的雪粒子抽打在郑栓子的伤口上。他想挣扎,想喊叫,可断裂的肋骨和下巴的剧痛让他连呼吸都困难。 他只能徒劳地蜷缩起身体,在急速下降的温度里,发出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消失的呜咽。 李瘸子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里面冻僵的郑栓子。 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拖着那条瘸腿,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迈向陆太医家的木屋。 风雪很快掩盖了他留下的足迹,也掩盖了屋里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 第二天清晨,风雪稍歇。 老郑婆子被放出来,她以为自己没事了,得意地朝着来往的人群说谁也别想抢她儿媳妇,众人只摇摇头躲她远远的。 当她推开木门,看到里面那个早已冻得僵硬的儿子尸体时。 “栓子,我的儿啊——” 老郑婆子扑倒在儿子冰冷的尸体上,干枯的手拍着儿子青紫的脸颊。 她张着嘴,嗓子里发出“啊啊”的破音,一口气没上来,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软软地瘫倒在儿子冰冷的尸体旁,再也没了动静。 陆太医的木屋里,周莹睁开了眼睛。 此刻的沈桃桃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谢云景身后,直奔荒谷深处。 两人来的是周寡妇指的一个极不起眼的山洞,入口被几块大石头半掩着,像个野兽张开的黑黢黢的嘴,但洞内并没有他们预想中的黑暗逼仄。 几根临时火把被随行的亲卫点燃,插在岩缝里,跳跃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山洞。 沈桃桃几步走到最近的一片岩壁旁,举高手中的火把凑近。 那岩壁不再是最初洞口看到的灰白色山石,而是呈现出均匀的赭红色,细密如同沙粒。 火光下,那岩石表面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金属光泽,密集得令人眼晕。 指甲用力刮过,留下一道深灰色的痕迹。她又换了一处敲击,声音沉实短促,不像普通岩石那样空泛。 心中的那个猜测被证实。 她看向谢云景,明亮的眼睛里映着火光,“铁矿,这是……极其罕见的赤铁矿。” 一直沉稳的谢云景眼中也爆发出了灼热的光。 “范围很大,储量惊人。若能开采炼出好铁……”沈桃桃后面的话不必再说,两人脑海中同时浮现出那些膘肥马壮,一次次冲击边关的狄戎铁骑的影像。 如今,锋利的钢刀,坚固的甲胄,正是谢家军最渴求的杀敌利器。 炼铁炉被迫不及待地支了起来。 从山洞里采回的赤铁矿经过筛选和煅烧后,化作了赤红滚烫的铁水。 沈桃桃亲自上手,负责最关键的淬火环节。 炉火映照着她沾满黑灰的小脸,她屏住呼吸,按照预设好的时间,将烧到临界温度的刀条钳稳,“滋啦”一声浸入到冷水中。 白色的烟雾剧烈升腾,她紧紧盯着那颜色迅速由红转暗的刀条。 当锻打好的大刀初现锋芒,沈桃桃满怀期待地将其握在手中。 刀身弧度流畅,寒光凛凛。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挥向测试用的硬木桩。 “当。” 一声闷响,刀刃深深嵌入木中,十分锋利。 但当她用力拔刀细看,心却沉了下去。 预想中一斩而断的光滑断口并未出现,木桩上只留下一个深深凹下去的砍痕。 而寒光闪闪的刀刃上,赫然出现了锯齿状的卷口。 “怎么……会这样?”沈桃桃手指拂过那卷刃处,一股浓重的沮丧涌了上来。 这样的硬度远远不够。 这刀对付切菜尚可,一旦与狄戎人那种蛮力对拼上,下场就是当场崩断。 “力道手法都没错,矿石杂质也尽力除过……”谢云景眉头紧锁,拿起那废刀,指腹感受到卷口的钝涩,他的声音低沉下去,“问题出在何处?” “缺少一种东西……淬火时需要加入一种特殊的‘调料’,才能极大提升硬度……”沈桃桃看着炉中暗红的余烬,喃喃自语,带着前所未有的颓唐。 在现代这种东西叫锰,可它……是否存在于这个时空?若存在,又在哪里…… 茫然与焦虑几乎要将她吞没,这份挫败让沈桃桃接连几日在驿站都神思恍惚。 这日,她陪着怀着身孕的二嫂去陆太医那诊脉,顺便看看周莹。 屋中烧着火墙,药香弥漫,驱散了外面的严寒。 周莹恢复得不错,虽然依旧苍白消瘦,但脸颊终于有了点肉,此刻正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的小木凳上,手里捻着一把干草药,帮陆夫人做些零碎活计。 李瘸子雷打不动地守在门外劈柴,整齐地码好后又去砸煤块。 陆夫人问起沈桃桃铁矿的事情,沈桃桃叹了口气,“这铁矿是发现了……可……” 沈桃桃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雪原,声音苦涩,“淬不出好刀……再多的铁矿,也是……也是白费啊……除非能找到一种特别的矿粉,像银色的星星那样的矿粉。” 她并非刻意说给谁听,更像是一种走投无路时的迷茫倾吐。 火盆里的煤噼啪爆了一颗火星。 角落里一个声音轻轻响起:“是……闪闪发光,看着像烧化的银渣子混了星星碎末么?” 这声音虽轻,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沈桃桃耳畔。 “你……”沈桃桃忽地窜起,动作快得带翻了身下的矮凳,扑向角落里的周莹,“周莹姐,你……你见过?在哪儿见过?” 周莹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手中几根草药掉在了地上,“在后头的一座山阴面……” 在沈桃桃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她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来:“两年前……我追一只野兔子,没留神,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她闭上眼睛,仿佛重历那噩梦般的瞬间,声音发颤,“下面是一小片泥潭,旁边堆着烂掉的木头架子……还有好些坛坛罐罐……碎了好多,里面就有那种……闪闪发亮像星屑的东西。” 她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看着沈桃桃,“沈姑娘,那不是个好地方。阴森森的像是个……老坟。掉下去的时候,我闻到了棺材烂掉的味道。那地方太邪性……千万别去。” “古墓?”沈桃桃心头大震。 那里有神秘的陪葬品,会有一些远古的矿物质残留,没准就有锰,越想可能性越大。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关注着的陆夫人缓缓站起身,走到周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目光却沉稳地转向沈桃桃,“若是古墓,我带路。” 沈桃桃愕然:“陆夫人您?” 陆太医放下手中的药杵,那张向来睿智的脸上浮现出尘封的沧桑,他看着自己的夫人,缓缓道:“桃桃啊,你陆伯母,闺名曹蕊。她祖上本是幽燕一带有名的‘摸金校尉’。寻龙分金,堪舆定穴,是她本家传承的本事。后来机缘巧合,洗手不干了,原以为那些本事会深埋黄土。今日既然是为助你,也是为襄助边军。她说能帮,就必能帮上。” 沈桃桃和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的谢云景对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是惊涛骇浪。 谁能想到,这个平日里性情温婉的陆夫人曹蕊,竟有这般令人瞠目结舌的惊人出身。 第51章 一重山是一重关 食堂的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烧得正旺。 大铁锅里炖着酸菜和冻豆腐,香味随着翻滚的热气蒸腾弥漫,勾得人肚子里馋虫乱拱。 沈桃桃盘腿坐在食堂中央那张大方桌旁,手里捏着半截烧黑的炭笔,在一张揉得发皱的羊皮上上写写画画,“谢云景,你说咱这流放犯里真的卧虎藏龙,不行咱们发个告示吧,征集流放犯里的能人,哪怕只是会点稀奇古怪旁门左道的,都给我站出来,要粮给粮,要布给布。” 谢云景的目光落在沈桃桃那张充满生气的脸上,灶火的光在她眼底跳跃,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 食堂里鼎沸的人声,锅灶的咕嘟声仿佛都隔了一层。 “有些人,”他开口,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凉意,“宁愿一辈子吃糠咽菜,冻死在雪窝子里,也不会……轻易将压箱底的本事显露出来。” “啊?”沈桃桃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为啥?有本事藏着掖着等饿死?这不是傻吗。” 她完全无法理解这种逻辑。在她看来,有本事就该亮出来,换更好的生活,天经地义。 谢云景的目光越过她,落在食堂角落里喂孩子吃饭的陆夫人身上。 灶火的光晕勾勒着她清瘦的侧影,他的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我昨夜看了陆太医家的卷宗,”他声音低沉下去,讲了一个带着陈旧血腥味的故事,“曹家祖上是有名的摸金校尉,千年古墓都曾探过。她当年嫁给陆太医时,十里红妆,风光无限。嫁妆里有一本用金丝楠木匣子装着,冰蚕丝裹着的……古书残卷。” 沈桃桃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金丝楠木,冰蚕丝,这规格听着就非同小可。 “那残卷,”谢云景的声音如同冰面下的暗流,“据传,是千年前周王墓中陪葬的《医圣药典》的一部分。” 医圣药典?沈桃桃心头猛地一跳,这名字一听就价值连城。 “残卷里记载的,多是些早已失传的疑难杂症的古方和罕见的炼丹手法。”谢云景顿了顿,眼神愈发幽深,“可不知怎的,这消息传着传着……就变了味儿。传到京城某些贵人的耳朵里,就成了……那残卷里藏着周王求长生不老的秘术,藏着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仙丹方子。” “长生不老?”沈桃桃失声惊呼,随即嗤之以鼻,“扯淡吧,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药。” 她来自医疗发达现代,她们都做不到的事情,这个落后的时空怎么可能会有。 “是扯淡。”谢云景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嘲讽,“可架不住有人信。架不住……有人宁可信其有。陆太医本就是杏林世家,声名显赫。得了这残卷,更是潜心钻研,救死扶伤无数。可那‘长生’的流言,就像跗骨之蛆,甩也甩不掉。” 他目光再次投向陆夫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后来……京城一位位高权重却已病入膏肓的老王爷,派人请陆太医入府诊治。名为诊治,实为索要那莫须有的长生方。陆太医为人耿直,直言残卷中并无长生之术,只有济世救人的医理丹方。可那老王爷岂肯信?” “然后呢?”沈桃桃的心提了起来。 “然后,”谢云景的声音冷得像冰,“一道莫须有的‘私藏禁术,图谋不轨’的罪名扣了下来。陆太医百口莫辩。为了保全家族,他……当众焚毁了《医圣药典》残卷。” “烧了?”沈桃桃倒吸一口凉气,那得是多大的决心和痛苦。 “烧了。”谢云景摸了摸沈桃桃的脑袋,继续说道,“熊熊烈火,当着京城众多贵人的面,将那凝聚了无数先人心血,也承载着无尽祸患的残卷,付之一炬。” 沈桃桃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目光复杂地看向角落里那个怀抱孩子的温婉妇人。 “若是烧了能远离祸端也是……值得的。”沈桃桃的声音干涩。 “烧了……才刚开始。”谢云景的眼神闪过寒意,“那些人,看着残卷化为灰烬,却更加笃定陆太医定是早已将那‘长生秘术’誊抄下来,秘藏于别处。否则,怎会如此干脆地焚毁原卷,定是做贼心虚,欲盖弥彰。” “荒谬!”沈桃桃气得差点拍案而起。 “荒谬,却足以致命。”谢云景的声音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构陷、污蔑、罗织罪名……接踵而至。最终……陆家满门……被抄家流放,发配宁古塔。”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沈桃桃震惊的脸上,“此番,若非为了助你,助边军,为了这宁古塔数千流放犯能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陆夫人她……可能永远都不会说出自己‘摸金校尉’的出身,更不会……踏足那凶险万分的古墓。” 沈桃桃彻底僵住了。她张着嘴,她想不到陆夫人那温婉沉静的外表下,竟藏着如此惨烈的过往。 一身惊世骇俗的本事,非但不是荣耀,反而是招致灭门之祸的根源。 宁愿吃糠咽菜,冻死饿死,也不敢显露半分,因为一旦显露,引来的可能不是赏识和重用,而是更彻底的毁灭。 她终于明白了谢云景那句话沉甸甸的分量。 在这片人心叵测的苦寒绝地,才华,有时真的是……催命符。 可即便如此,陆夫人还是在沈桃桃需要的时候,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 三日后。一支精干的小队顶风冒雪,离开了驿站。 谢云景、沈桃桃、陆夫人、张寻,以及十九名谢家亲卫精锐,一头扎进了莽莽群山。 然而,入山的艰难远超想象。 积雪深埋至大腿,每一步都需要连蹬带踹拔出脚来。 眼前是千篇一律的枯木,覆盖着厚厚的雪盖,根本无路可寻。 周莹凭着那晚的记忆,模糊勾勒出的路线图,此刻在山林里如同废纸,众人艰难跋涉了整整两天,如同掉入白色的巨大迷宫,彻底迷失了方向。 别说墓穴入口,连半点人为的痕迹都没发现。 亲卫们轮换开路,脸上写满疲惫和担忧。 张寻呼哧带喘,眉毛胡茬都结满了白霜,忍不住对谢云景低声道:“主子,再这么走下去,古墓没找到,人先被这鬼天气耗死。” 谢云景未说话,只是信任地看着前面搀扶着走向山顶的沈桃桃和陆夫人。 凛冽的罡风狠狠撕扯着山巅裸露的岩石。 陆夫人立在峰顶,仿佛随时会被这狂怒的风卷下山崖。 她裹紧棉袄,任凭风雪肆虐,眼神却锐利如鹰,俯瞰着脚下这片苍茫起伏的白色群山。 她缓缓从怀里掏出一物。 不是寻常的罗盘,而是一块巴掌大小,通体黝黑的圆盘。 圆盘表面刻着寻极其繁复的星图纹路,中心镶嵌着一枚星云流转的奇异水晶。 这便是她曹家祖传的“星曜定盘”,真正的摸金校尉压箱底的宝贝。 陆夫人将星曜定盘平托于掌心,口中念着极其精密的方位推演口诀。 她踏着一种奇异的步伐,身形在狂风中微微晃动,脚下却稳如磐石。随着口诀的推进,她托着定盘的手指极其细微地调整着角度。 那盘中心的水晶竟仿佛活了过来,内部流转的星云光点随着她指尖的拨动,凝成一道指向西南方向的璀璨光针, “一重山是一重关……”陆夫人的声音在风中断续传来,她的目光追随着光针的指向,投向西南方那片被风雪笼罩的连绵山影。 “贪狼峰起势,巨门锁水口……破军隐于兑位……” “找到了!”陆夫人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贪狼化气为权,主杀伐,巨门镇守坤位。锁死地脉。破军隐于兑位雪云之下,杀气内敛。就是那里。古墓……就在那山腹之中,坤山艮向,入口……必在艮位生门。” “走!”谢云景没有丝毫犹豫,率先朝着西南方向迈开脚步。 张寻和亲卫们精神大振,紧随其后。 沈桃桃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谢云景身后,脚下厚厚的积雪如同狡猾的流沙,不断吞噬着她的力气。 连日的奔波让她体力透支得厉害。就在她奋力攀爬一道陡峭石梁时,脚下突然一滑,脚踝猛地向外一崴。 一股钻心的剧痛瞬间从脚踝处袭来,她眼前一黑,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旁边的雪堆栽下去。 “小心!”谢云景反应快如闪电,在沈桃桃倒下的瞬间,他已转身,长臂一探将她及时拽了回来。 沈桃桃踉跄着撞进他怀里,脚踝处的伤疼得她龇牙咧嘴。 “嘶,”她倒抽着冷气,小脸疼得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谢云景眉头紧锁,低头查看她的伤势。脚踝处已经红肿起来,皮肤绷得发亮。 他伸出手,轻轻按压了一下。 “啊,别碰!”沈桃桃疼得眼泪都飙出来了。 “骨头没断,筋扭了。”谢云景声音里满是心疼,转过身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宽阔的脊背如同一堵坚实的墙:“上来。” “啊?”沈桃桃疼得脑子发懵,一时没反应过来。 “上来,”谢云景的声音加重了几分,“快点。” 沈桃桃看着谢云景的后背,又看看自己肿得老高的脚踝,咬了咬牙。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趴了上去。 谢云景双臂向后一抄,稳稳托住她的腿弯,毫不费力地站起身。 他迈开步子,每一步都踏得极稳,雪窝子被他踩得嘎吱作响,却几乎没有颠簸。 沈桃桃趴在他背上,脸颊贴着他的肩膀,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温热。 风雪被他高大的身躯挡去大半,一种沉稳的安全感,让她有些红了眼眶。 就在队伍小心翼翼沿着前行时。 “吼——” 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如同平地炸雷,突然从前方乱石堆里爆发出来。 “戒备!”谢云景厉喝,瞬间将背上的沈桃桃放下,护在身后。 玄铁鞭“唰”地抽出,寒光映雪。 几乎同时,一道如同小山般的斑斓身影,从石堆后扑了出来。 那是一头体型巨大的成年东北虎,浑身金黄的皮毛上布满漆黑的条纹,在雪光下闪烁着油亮的光泽,一双铜铃般的巨眼闪烁着饥饿的凶光,死死锁定着这群闯入它领地的“猎物”。 “放箭!”张寻反应极快,怒吼的同时,手中强弓已然拉满。 三棱箭带着尖啸离弦而出,直射猛虎面门。 “吼!”猛虎的反应快得惊人,头颅一偏,箭矢擦着它耳根飞过,带起一溜血线。 剧痛和血腥味彻底激发了它的凶性,它发出一声更加狂暴的怒吼,朝着人群最前方的谢云景猛扑过来。 “保护主子!”亲卫们怒吼着,悍不畏死地迎了上去。 “当!”谢云景手中长鞭化作一道的寒光,抽在猛虎挥来的巨爪上。 巨大的反震力让谢云景手臂微麻,脚下冰面“咔嚓”一声裂开蛛网般的细纹。 猛虎也被这一鞭抽得身形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 “咔嚓嚓——” 一连串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毫无征兆地从众人头顶上方传来。 所有人,包括那头凶性大发的猛虎,都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峡谷两侧覆盖着万年积雪的陡峭崖壁上,数道裂缝疯狂蔓延,伴随着刺耳的冰裂声,大片大片的积雪开始剥落。 雪崩了! 第52章 冰原深处的青铜棺 “轰隆隆隆……” 如同沉睡的白色巨兽被彻底惊醒,峡谷两侧发出了天崩地裂的恐怖轰鸣。 整个大地都在颤抖,视线所及,厚重的积雪层,化作遮天蔽日的白色洪流。从千仞绝壁之上,轰然倾泻而下。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所有人! “跑!”谢云景目眦欲裂,根本顾不上那头猛虎。 他猛地转身,一把将惊呆了的沈桃桃搂进怀里,用整个身体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同时脚下发力,朝着一处看起来像是被古河道冲刷出来的深坑的地方,用尽全身力气扑了过去。 “主子!”张寻和亲卫们的惊呼被淹没在雪崩的轰鸣中。 轰! 白色的雪瀑如同天河倒灌,瞬间吞噬了整个谷地。 谢云景抱着沈桃桃,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被这股巨力狠狠砸向冰面。 他只觉得后背如同被万斤巨锤轰中,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眼前瞬间被无尽的白色淹没。 巨大的冲击力裹挟着他们,撞碎了冰层,朝着冰河之下那个深邃的黑暗深坑,坠落了下去。 无数碎裂的冰块和积雪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谢云景死死抱着沈桃桃,在冰冷刺骨的雪流中奋力挣扎。 他试图向上挣扎,但上方是不断倾泻而下的冰块,根本无路可逃。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冰冷和窒息彻底吞噬的瞬间。 “砰!” 后背突然撞上了一道坚硬的石壁,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再次喷出一口鲜血。 但预想中的粉身碎骨并未到来,那石壁……似乎并非实心。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吸力从身下传来,冰冷的雪流裹挟着他们,冲进了一个隐藏在石壁下方的巨大裂隙之中。 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翻滚,碰撞。 谢云景只能凭借本能,将沈桃桃的头死死护在自己胸口,用身体承受着每一次撞击。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漫长如一个世纪。 “哗啦……噗通!” 身体突然一轻,巨大的吸力和水流冲击骤然消失。两人如同被抛出的破麻袋,重重摔落在坚硬的地面上。 谢云景眼前发黑,耳中轰鸣,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散了架,后背和内脏火辣辣地疼。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挣扎着抬起头。 没有光,只有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空气中是一股千年淤泥,朽木和金属锈蚀的腐朽气息。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怀里的人儿身体冰凉,一动不动。 “桃桃……桃桃!”谢云景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慌。他摸索着,手指颤抖地探向她的鼻息。 微弱的,温热的气息拂过指尖。 还好,还活着。巨大的庆幸,瞬间冲散了部分剧痛。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无边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他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失去了意识。 过了良久,刺骨的冰凉透过棉袄,钻进沈桃桃的骨头缝里。她打了个寒噤,眼皮重若千钧,费了好大力气才掀开一条缝。 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 “谢……谢云景?”声音干涩嘶哑,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却只溅起细碎的回音,又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吸收。 恐惧瞬间将她包围,她用力眨了眨眼,强迫自己适应这片黑暗,但却无济于事。 她只好吃力地撑起上半身,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在身边摸索。手下是带着体温的弹性,还有熟悉的硬度,是谢云景的胸膛。 摸索立刻变成了急切的按压,她的手掌抵在他心口的位置,感受手心下传来的轻微但沉稳的起伏。 沈桃桃狂跳的心稍稍回落一点,她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动作幅度不敢太大,怕牵动到身下的人。 “嗤……” 小小的火苗骤然亮起,光芒微弱得可怜,仅仅能勉强驱散她身体周围尺许的黑暗。 她立刻将火折子向身下照去。 摇曳的光圈首先照亮了谢云景惨白的脸。他双目紧闭,浓长的睫毛覆下深深的阴影,嘴角的血迹,在火光下刺目地蜿蜒着。 沈桃桃的心又是一沉。 记忆的碎片瞬间拼凑回来,震天的虎啸,咆哮的雪流,以及砸向冰层时,身后来自谢云景不顾一切的保护力量。 他肯定受了严重的内伤,很可能还有骨折。 她不敢再动,生怕一点点的移动都会让他伤上加伤。 “陆夫人?张寻……谢一……”她扬声呼唤,可声音只在空旷的石室里激起一层层的回声,撞上冰冷的石壁,弹回来时只剩下死寂。 回应她的,只有火折子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她自己急促得快要炸开的心跳。 陆夫人,张寻,谢一和其他人呢?是被冲到了别处,还是……已经被雪崩彻底吞噬。 沈桃桃不敢深想,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再次袭来。 在这古墓深处,只有她和重伤昏迷的谢云景,前路凶吉未卜。 沈桃桃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她是沈桃桃,经历过现代熬夜加班的牛马沈桃桃。 这种困境,比当初差远……差得也不算太远,但还不到绝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保住谢云景的命,找到出路。 火折子燃烧得很快,不能浪费。 她挣扎着,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想离开谢云景去探查四周。 动作异常艰难,每一次移动都牵动着崴伤的脚踝,钻心的疼让她龇牙咧嘴,额头渗出冷汗。还要小心翼翼地避开谢云景的身体。 终于,她几乎是半爬半挪地离开了他身上,撑着冰冷的地面站起身。 借着微光,一瘸一拐地打量着石壁。与外面雪山的潮湿不同,这里的石壁干燥异常。就在她手边一尺多高的位置,有青铜托架的东西,上面还有油脂的痕迹,像是盏油灯。 沈桃桃精神一振,连忙用火折子点燃里面残余的油膏。 “噗。” 一团橘黄色光芒跃起,比火折子亮了十倍不止,骤然晕染开来,艰难地撕破一小片浓稠的黑暗。 石室的全貌在昏黄的光线下显露出冰山一角。 很大。 这是沈桃桃的第一感觉。 火光能照亮她面前一小片区域,视线所及是一块青黑色的石壁,一直向上延伸,顶端隐没在灯光无法企及的黑暗里。 地面也是同样材质的巨石板铺就,平整如削,却布满一层厚厚的粉尘。 借着光芒,她立刻检查起谢云景的伤势。他依旧静静地躺着,胸口的起伏微不可查。 她的目光掠过谢云景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时,心口一揪。他嘴角的血迹在火光下更显狰狞。 “坚持住……我一定带你出去……”她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也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给自己打气。 火光让她稍微安心了些,开始冷静下来观察四周。 这里是主墓室,按照古代墓葬规制,石壁上都会刻画着墓主人的生平,没准能从中找到出去的线索。 沈桃桃强忍着脚踝的痛,视线艰难地攀爬着石壁,终于看出些许端倪。 石壁上的画面极其简陋,带着原始部落岩画的粗犷风格,但传达的信息却令人心惊。 第一幅上面描绘着一个巨大的的祭坛。祭坛下方,无数穿着兽皮,头戴翎羽的人匍匐在地,簇拥着祭坛顶端的一个女人。女人穿着类似皮裙的服饰,姿态威严,像是女王。 但诡异的是,在她隆起的腹部位置,涂抹着一团黑影,那黑影扭曲变形,散发出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邪恶感。 紧接着是第二幅,祭坛中央,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被高高举起,放置在一个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石盆上方。婴儿的轮廓极其模糊,似乎被刻意淡化。 祭坛边缘女王被绳索捆绑在巨大石柱上,正被下方的人群投掷火把。火焰舔舐着她的身躯,她的头颅高高昂起,嘴巴大张,仿佛在发出撕裂灵魂的绝望悲鸣。 第三幅的视角似乎拉远,祭坛和烈火消失。那个被献祭的婴儿……似乎悬浮在半空? 不对!沈桃桃眯起眼睛,凑得更近,几乎将脸贴在冰冷的石壁上。 光线太暗,画面太模糊。婴儿的轮廓被一层如同蚕茧般的东西紧紧缠绕着,但是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着,根本看不清细节。 “看不清……太模糊了……”沈桃桃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拂去灰尘,试图看得更真切些。 就在她的指尖刚刚点上去的瞬间。 “咔嗒……咔嗒咔嗒……” 一阵极其清晰的机括咬合的诡异声响,毫无征兆地在石室中骤然响起。 沈桃桃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收回手,不顾脚踝的剧痛,连滚带爬地扑回到谢云景身边,她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护在身下。 油灯被她慌乱中带起的风刮到,火苗猛地窜高了一下,又迅速萎靡下去。 “箭!毒水!还是落石?”沈桃桃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种致命的机关陷阱。 她紧闭双眼,抱紧谢云景,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然而…… 预想中的致命袭击并未到来。 那阵机括运转的“咔嗒”声持续着,仿佛某种尘封千年的沉重巨物正从地底深处被强行唤醒。 紧接着整个石室的地面开始微微震颤,不是剧烈的摇晃,而是一种极其缓慢的……上升感? 沈桃桃惊骇地睁开眼,在她和谢云景身前不足三尺的地面中央。 那片原本平整无缝的石板,此刻被从下方顶起,升成一个祭台。同时,一个散发着幽冷金属光泽的物体,正从地底深处被缓缓托举上来。 是一口巨大的青铜棺! 第53章 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棺体呈现出历经岁月沉淀的暗青色。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阴刻符文。 那些符文极其诡异,彼此勾连缠绕,构成类似某种邪恶法阵的图案。 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下,这些符文仿佛在流动,散发着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邪异气息。 而在棺椁最顶端的中心位置。 沈桃桃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那里,压着一块东西,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石头,但又不像,它更像是一大块凝固的血肉化石。 它如同封印般,压在那青铜棺最顶端的中心点上。 无数条细密的符文,从这块“血肉化石”上延伸出来,深深地刺入青铜棺中,仿佛将两者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这诡异的组合,散发血肉腥臊和古老邪恶的恐怖气息。 就在沈桃桃被这超出认知的诡异景象,震慑的心神失守之际。 “呃……逃……快逃……” 一声急迫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钻进沈桃桃的耳朵里。 谢云景不知何时竟恢复了一丝意识,眼睛依旧紧闭,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额头上全是冷汗。 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才挤出这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 “谢云景!你醒了?”沈桃桃又惊又喜,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俯下身,凑到他耳边,“你说什么……逃?” 然而,谢云景似乎只是被危机感刺激得短暂清醒了一下,那点微弱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瞬间熄灭。 他头一歪,再次彻底陷入了昏迷之中,任凭沈桃桃如何呼唤,再无半点反应。 “谢云景……谢云景!你别睡……醒醒啊!”沈桃桃的声音带着哭腔,恐惧和无助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咔嚓。 一声脆响,陡然从那块压在青铜棺的“血肉化石”上传来。 沈桃桃惊恐地抬头。 只见那块“化石”的表面,一道裂纹,毫无征兆地出现了。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裂纹如同拥有生命般,迅速蔓延交织。 细密的碎裂声如同死神的低语,密集响起。 灰扑扑的表层开始剥落,露出里面的颜色,一种……极其柔嫩、如同初生婴儿般细腻的……粉红色。 沈桃桃的呼吸彻底停滞,眼睛几乎瞪了出来。 在那块不断碎裂剥落的“化石”中心,一个如同刚刚脱离母体的婴儿轮廓,正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 它的身体蜷缩着,小小的拳头紧握在胸前,双目紧闭,神态安详得如同沉睡在母体之中。 这怎么可能! 青铜棺还在缓慢抬升,那块“化石”还在加速剥落。 那个粉嫩的婴儿蜷缩在“化石”核心,随着表层的不断脱落,它小小的身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活的?在这尘封千年的古墓深处,在这布满邪恶符文的青铜棺上? “谢云景……你醒醒啊……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她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谢云景的脸上。 她用力地喊着他,声音嘶哑绝望,带着无助的哭腔,“你告诉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啊……”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谢云景腰间,那里,缠绕着他从不离身的玄铁鞭。 这鞭子和谢云景上过战场,凛冽的杀气可以驱邪除恶。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她一把扯下攥在手里,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仿佛给她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力量和勇气。 她不再哭泣,咬着牙艰难地支撑起身体,拖着伤腿,挡在昏迷的谢云景身前,面对着那口不断抬升的青铜巨棺,面对着棺顶即将破壳而出的“婴儿”。 来吧。 管你是千年老粽子还是什么邪门玩意儿。 想动他,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随着祭台的升高,沈桃桃的视线也宽阔起来,她看到石室的东面,有一处石门。 她看了看青铜棺上还在异变的“婴儿”,一双小手几乎要从崩裂的“蛋壳”里伸展出来。 不能等了,再等下去,她和谢云景真的会成为那东西的“点心”。 “走,”沈桃桃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她强忍着脚踝的剧痛,将谢云景背了起来,跌跌撞撞奔向石门。 她照着来之前陆夫人教过的方式,在门边摸索了一阵,发现一个凸起的石块,用力推下去,石门咯咯噔噔地打开。 她背着谢云景几乎是跌出石门,随后石门关上,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那催命的碎裂声。 沈桃桃掏出火折子点燃,低头观察谢云景,他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沈桃桃的心沉了下去。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学过急救,也看过不少野外生存的资料。 她目光飞快地扫过这间侧室。这里似乎是堆放陪葬品的地方,角落里散落着一些家具碎片。 她找到几块相对平整的木条,从衣服上撕下几缕布条,牙齿和手配合,小心翼翼地将木条并排,用布条紧紧缠绕固定在谢云景的身上,做成一个简易的夹板。 固定好胸肋,她又检查了他的四肢。幸好,除了几处擦伤,没有明显的开放性骨折。 做完这一切,沈桃桃几乎虚脱,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瘫坐在冰冷的石地上,靠着石壁,大口喘着气。从怀里掏出最后小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饼子,艰难地吞咽下去。 她不能等死,更不能让谢云景死在这里。 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石门缝隙,里面传来的碎裂声似乎更密集了。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沈桃桃挣扎着爬起来,脚踝已经痛到麻木,她走到角落,拖过两根还算结实的木梁,勉强做成一个简陋的担架。 她走到谢云景身边,看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低声道:“谢云景,咱回家。” 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将他沉重的身体一点点挪到担架上,汗水顺着她的额角大颗大颗地滚落。 终于将他安置好。沈桃桃将玄铁鞭紧紧缠在右手上,左手则拿起刚刚做的火把。 微弱的火光只能照亮身前几步远。 她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将担架前端那根用来拖拽的布条,牢牢地套在自己的肩膀上。 受力的布条好似锋利的钢丝,瞬间勒进她的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闷哼一声,却毫不停顿,右脚蹬地,身体前倾。 “呃——啊!” 一声压抑的呐喊从她瘦弱的身体里挤出。 她拖着沉重的担架,一步,一步,朝着记忆中陆夫人在山顶时指出的“生门”方向,艰难地挪去。 担架在石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谢云景的身体随着颠簸微微晃动,每一次晃动都让沈桃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得不走走停停,每一次停下,都立刻扑到担架旁,紧张地查看他的呼吸和脸色。 “谢云景……坚持住……我们快出去了……”她一边喘息着,一边低声说着,像是在安慰他,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不知走了多久,肩上的布条早已勒进了骨缝里,火辣辣地疼。每一次挪动都让她眼前发黑。汗水流进眼睛,涩得生疼。 终于,她拖着沉重的担架,挪到了墓室西南面那片石壁前。 石壁依旧是那种深青色的巨石,光滑冰冷。 但沈桃桃的目光反复查找,终于在石壁靠近地面的一个角落里发现异常。 那里的石质纹理似乎与其他地方不同,更松散,更……像是后来填补的。 “就是这里,”沈桃桃眼中爆发出狂喜,她放下担架,将火把插在旁边石缝里。双手紧紧握玄铁鞭。 “生门,给我开!”她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抡起沉重的玄铁鞭,狠狠砸在石壁上。 石屑飞溅。 石壁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浅浅的白印。 有戏。沈桃桃精神大振,不顾虎口被震裂的剧痛,再次抡起玄铁鞭。 一下,又一下。 沉闷的撞击声在墓室里回荡,石屑如同冰雹般簌簌落下。 然而,她的力气终究是有限的。连日奔波的疲惫,脚踝的剧痛,肩背的伤口,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砸到第十几下时,她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手臂酸软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举起鞭子都像是要抽干她最后一点生命。 “嗯……”她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重重跪倒在地,玄铁鞭也脱手掉在了地上。 她双手撑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去捡那根鞭子,身体却像散了架一样,根本不听使唤。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 生路就在眼前,她却连砸开它的力气都没有了。 “桃……” 一声微弱的呼唤,从担架上传来。 沈桃桃猛地一震,艰难地扭过头。 担架上,谢云景不知何时竟微微睁开了眼睛,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布满了血丝,却牢牢盯在她那张写满绝望和疲惫的脸上。 他的嘴唇干裂得像皲裂的土地,艰难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谢……谢云景,”沈桃桃的声音满是颤抖和惊喜,“你醒了?” 谢云景的目光艰难地移动,越过她,落在她身后那片布满鞭痕的石壁上。 又缓缓移回她身上。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痛楚,有虚弱,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的双手攥紧,似乎在积蓄着最后的力量。然后,在沈桃桃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他的双手抓住了担架边缘,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拉起,胸肋处的夹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额头上青筋暴起,嘴角再次溢出一缕鲜红的血丝。 “你干什么!别动!”沈桃桃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过去想按住他。 但谢云景的动作快得超出了她的想象,也超出了他重伤之躯的极限。 他像一头爆发出最后生命潜能的困兽,借着抓住担架边缘的力量,他竟硬生生地将自己沉重的身体从担架上撑了起来。 然后,在沈桃桃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朝着那片石壁。 一头! 撞了过去! 第54章 失传已久的上古邪术 “不——” 沈桃桃的尖叫声凄厉得不似人声。 “砰!” 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是血肉之躯与坚硬石壁的悍然相撞。 谢云景高大的身躯狠狠砸在石壁上,又软软地滑落下来。殷红的鲜血瞬间从他的额头和口鼻处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冰冷的石壁和地面。 但就在他身体滑落的瞬间,那片被他用生命撞中的石壁,一块厚达半尺的青黑色巨石,轰然崩塌,碎裂的石块如同雨点般砸落。 一道火光,从那崩塌的缺口处,射了进来。 刺眼的光线让沈桃桃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她连滚带爬地扑到谢云景身边,他倒在碎石和血泊中,胸前的绷带早已被鲜血染透。 “谢云景!谢云景!”她哭喊着,手忙脚乱地想用手去堵住他额头的伤口,鲜血却从指缝间不断涌出,温热的液体烫得她心碎。 就在这时。 “主子!” “沈姑娘!” 一阵遥远但却带着巨大惊喜的呼喊声,如同天籁般,穿透崩塌的烟尘,从火光的方向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 是张寻,陆夫人和亲卫们。 他们找来了。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巨浪般瞬间将沈桃桃淹没,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前栽倒。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沾满鲜血的手,依旧死死地护着谢云景的头。 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焦虑和温柔,一遍遍地喊着:“桃桃……桃桃……” 那声音像一根绳索,将沈桃桃从黑暗的深渊里一点点往上拉。 她艰难地掀开眼皮,视野里一片模糊的光晕。 当那光晕逐渐聚拢,她对上了谢云景那双深黑的眼眸,里面盛满了担忧和后怕。 他还活着。 沈桃桃挣扎起身,双手慌乱地摸向他的头:“你的伤,让我看看,怎么样了?” 指尖触碰到的,不是鲜血,而是一片完好无损的皮肤。 沈桃桃的手僵在半空,“好……好了?”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混杂着浓重的哭腔,“我以为你要死了啊谢云景……” 她像找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紧紧攥住他的衣襟,嚎啕大哭,“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啊……我怎么办……” 她语无伦次,声音嘶哑,仿佛要将古墓中积攒的所有恐惧和绝望都哭喊出来。 眼前的谢云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带着无尽的怜惜和温柔的安抚。 就在沈桃桃沉浸在这巨大的喜悦中时,一道刻意拖长了调子的声音,极其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 “哎哟喂,主子啊……”张寻那张挤眉弄眼的脸不知道啥时候凑到了边上,“主子,您听听,女主子梦里都心心念念喊着您名儿呢,您瞧瞧这哭的,真心疼死个人儿了。” 他夸张地模仿起沈桃桃的哭腔,“‘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啧啧啧……” 还贼兮兮地冲谢云景挤眼睛,“主子,您这还等啥呐?赶紧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把人家娶回家供起来呀,再这么下去,我看女主子要哭脱水了……” 轰! 沈桃桃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脸颊烫得像着了火。 她呼地一下吐出一口气,这才真正地张开了眼,对上张寻那促狭的鬼脸,再看看周围忍着笑的亲卫们,最后撞上谢云景带着一丝宠溺的笑意。 刚才……是梦。 一场将获救后的狂喜和对谢云景濒死的恐惧糅杂在一起的的逼真的梦。 她被梦魇住了。 身下传来更加真实的触感,她被裹在厚厚的大氅里,整个人被谢云景小心翼翼地圈抱在怀中。 她的头枕在他结实的臂弯,隔着衣料能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带着顽强的生命力。 她目光急切地在谢云景脸上搜寻。他的额头上缠着绷带,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属于他的清醒锐利的眼神,在宣告着一个事实:他挺过来了。 陆夫人已经给他诊治包扎过了。 几乎是沈桃桃睁眼的同时,谢云景就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苏醒。 那面对张寻时带着锋刃般的警告眼神,在触及她朦胧泪眼的瞬间,如同冰消雪融,只剩下心疼。 “醒了?”他低哑地问,“疼么?” 沈桃桃想抬手,想去摸摸他缠着绷带的额头,想确认此刻是真实的,不是梦。 可刚一动,肩膀处猛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嘶……”她痛得瞬间白了脸,倒抽一口冷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谢云景几乎是立刻出声制止,下意识地将她圈得更紧了些,环抱着她的手臂肌肉紧绷,仿佛自己就是她的铠甲。 他那双总是冷漠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全是心疼和后怕,“肩膀伤得重,陆夫人给你上了药,不能用力。” 那股剧痛让她彻底回到现实。不是梦。获救了。他就在眼前,尽管还在墓里,但活着。 悬在心中的大石轰然落地,随之而来的是劫后余生的无尽疲惫和身体上的痛楚。 沈桃桃的眼睛瞬间又红了,蓄满了泪水,鼻音浓重地喃喃:“我……我以为……” “别怕,”谢云景怕她再牵动到伤口,赶忙打断,语音低沉而笃定,有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小心地调整了下抱着她的姿势,避开她的伤处,将她更稳地圈在怀里,“没事了,桃桃。” 他凝视着她,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承诺,“我们休整一下就去找锰,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两个字被他咬得很重,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 “咳咳咳!”旁边传来一阵故意的咳嗽声。张寻捂住嘴,眼睛快眨得抽筋了,“哎呀妈呀,刚才呛雪了,嗓子痒得要命……”话里的揶揄简直要溢出来。 谢云景头都没偏,一个毫无温度的眼风扫过去,张寻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所有声音瞬间戛然而止,脸上促狭的笑容冻住,一个字都不敢再多嘴。 “沈姑娘,我来看看脉象。”陆夫人适时地带着温婉的笑意走上前。 “陆夫人,”沈桃桃定了定神,压下脸上的热意和心头的酸涩,想起更重要的事,“你们后来……怎么脱险的?雪崩那么可怕……” 她回想起那雪浪翻涌而下的灭顶之灾,依旧心有余悸。 陆夫人微微一笑,“这得多亏了张寻。” 她定了定翻涌的心绪,“雪崩涌下的那一刻,他倒是机灵,死命拽住我,另一手把绳子甩了出去,正正套在了老虎身上。那老虎受了惊,又见雪浪铺天盖地扑来,那跑起来……可真是开了眼界。” 她想起那惊魂的一幕,眼中也闪过一丝后怕,“我们在雪地里被老虎拖拽着飞驰,那速度,啧,生平仅见,比草原上最烈的马跑得还快。真真体会了一回什么叫‘虎拉雪橇’。” 沈桃桃听得目瞪口呆,目光转向张寻。 张寻接收到目光,偷偷瞥了眼自家主子,见谢云景没有反对,才嘿嘿一笑,挠了挠头,脸上露出点后怕又得意的神色:“嘿嘿,保命要紧,保命要紧……那畜生,劲儿是真大。雪崩一停,它也累趴下了,陆夫人赶紧割了绳子放它走了。” 陆夫人接着道:“雪崩过后,山脉走势变得厉害,整个地形都不同了。我推测,当时雪崩中心正好是山谷低洼处,你和云景……大概是坠入了地底的古墓之中。我们确定了方位,沿着改变的地势搜寻了一番,才在山腰另一侧找到一个可容人进入的裂缝。” 她语气沉肃下来,“到底是我来慢了,陷你们入险境了。” “不,陆夫人,若是没有你,我们已经……”沈桃桃赶紧摇头,想起墓中经历,心又猛地一紧,“对了!那个‘婴儿’,在主墓室里,青铜棺顶上孵出来的那个。” 她急急讲述了个大概,语气里是难以驱散的恐惧,“谢云景撞墙前,那个东西……它快要‘破壳’了!” 沈桃桃的话语像是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原本温和的劫后氛围骤然凝固。 陆夫人脸上的温婉笑意瞬间消失无踪。 她搭在沈桃桃腕脉上的指尖微微一顿,眼神倏然变得极其凝重。 “青铜悬棺……黑气护腹……烈火焚祭……婴缚为茧……”陆夫人低低的,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般喃喃,“再以……胎息之物……压于棺首……汲取阴煞,蕴养邪胎……” 她的声音越来越沉,越来越寒,带着一种揭开尘封禁忌的沉重。 沈桃桃屏住了呼吸,连肩头的剧痛都暂时忘却了。 谢云景抱着她的手臂也微微收紧,锐利如剑的目光锁定在陆夫人的身上。 陆夫人缓缓抬眼,迎上沈桃桃惊惧的眼睛。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平复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说出的话却让沈桃桃的心直往下沉,但也解开了一个恐怖的谜题: “这……”陆夫人的声音里是一种洞悉了可怕真相后的颤抖,“我曾在我祖父留下的手记里,见到过相关记载……” 她的目光看向古墓深处,似乎穿透了时光,看到那本尘封泛黄,充满不详记述的古老册页。 “……这是失传已久的上古邪术——‘魇骨寄胎’。” 第55章 那东西醒了 陆夫人的声音沉缓,“那壁画……并非虚妄。祖父手记里记载的是一个早已湮灭在风沙中的小部族——‘图勒’。他们世代居于极北苦寒之地,信奉一种极其古老原始的‘母神’崇拜。但讽刺的是,这崇拜的核心,并非真正的敬畏,而是……一种将繁衍视为唯一神谕的疯狂。”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厌恶:“图勒部族,人丁稀少,血脉凋零。不知从何时起,部族中竟只剩下一位拥有‘母神血脉’的适龄女子,被尊为‘圣女王’。她成了整个部族延续的唯一希望,也成了……所有男性族人……的‘生育工具’。” 沈桃桃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似乎已经预见了那令人作呕的结局。 “女王被囚禁在高高的祭坛之上,如同圈养的珍贵牲畜。部族中所有男子登上祭坛,只为在她腹中播下延续血脉的种子。”陆夫人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不再是‘人’,只是一个承载着整个部族希望的容器。” “终于,她怀孕了。部族上下欢腾,视为母神垂怜。然而……”陆夫人的声音陡然转低,“当孩子降生时,却是一个……怪物。” “头颅巨大,四肢萎缩,皮肤青紫,气息微弱。甚至……在襁褓中,就睁着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对着这个世界发出无声的‘注视’。” “恐惧瞬间取代了狂喜,部族的祭司和长老们惊恐地宣称:“这是母神的诅咒,是部族血脉污秽触怒神灵的证明。这畸形的怪物,预示着图勒血脉的彻底断绝,是灭族之兆。” “荒谬!”沈桃桃再也忍不住,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她想起了壁画上女王腹部那团漆黑的阴影。 那根本不是什么诅咒,那是……那是被无数近亲血脉反复玷污而强行孕育的,注定畸形的胎儿。 是生物学上无可辩驳的血淋淋的悲剧。 陆夫人沉重地点点头,肯定了沈桃桃的愤怒:“是的,荒谬。但在那个蒙昧的时代,恐惧足以吞噬一切理智。他们将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那个刚刚承受了巨大痛苦,诞下孩子的女王。认为是她玷污了母神的血脉,是她带来了灾祸,” “于是,一场血腥的‘净化’开始了。他们将那个奄奄一息的婴儿,视为‘邪魔的种子’,高高举起,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祭坛烈火之中。” “女王眼睁睁看着自己刚刚诞下的骨肉在火焰中化为焦炭,听着部族众人狂热的诅咒和祈祷……那一刻,她的心,彻底死了。” 陆夫人的声音浸满寒意:“就在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最后一刻……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破了自己的舌尖,混合着心头最绝望的诅咒……还有……对自己孩子的‘保护’执念……将一口精血,狠狠喷向了那团焚烧着她骨肉的火焰。” “轰!” “祖父的手记里记载,那一刻,火焰骤然变成了诡异的幽蓝色,狂风平地而起,卷起漫天飞雪。整个祭坛周围,所有参与祭祀的人,都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寒。仿佛有无数怨毒的视线从虚空中刺来。” “女王在烈焰中发出了最后一声尖啸,随即,她的身体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但她的怨念和诅咒却并未消散。” “它们……混合着焚烧婴儿产生的至阴至邪之气,被某种古老的秘法引导……深深的……沉入了这片本就阴煞汇聚的‘养尸地’。” “这就是‘魇骨寄胎’的源头。”陆夫人的目光扫过沈桃桃和谢云景震惊的脸,“女王献祭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以最恶毒的诅咒为引,以这片绝地为炉,再以那个被献祭的婴儿残骸为‘茧壳’,布下了这个跨越千年的,只为复仇而存在的邪局。” “她诅咒所有图勒血脉断绝,诅咒所有参与献祭者及其后代永堕地狱,而她则将自己滔天的怨力,寄托在那‘邪胎’之上。等待它汲取足够的阴煞之力,破茧而出,向这污秽的世界索取代价。” 石室里死寂无声。 只有不知从哪里来的风从缺口处灌入,发出呜咽的声响,如同那千年怨魂不甘的哭泣。 沈桃桃只觉得一股悲在胸腔里翻江倒海,“可笑,无耻至极。”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似乎想要穿透那千年前的蒙昧,“什么母神诅咒,什么血脉污秽,狗屁不通。” 她指着主墓室的方向,“真相是什么?真相就是那个部落的男人,愚蠢,自私,懦弱。他们为了延续自己那点可怜的血脉,把一个女人当成生育的牲口。不顾人伦,不顾血缘。强行让她与所有男人……近亲繁衍。一代又一代,生出畸形儿是必然,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的报应。” “可他们做了什么?”沈桃桃的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凿向那段黑暗的历史,“他们把所有的罪责,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都推给了那个被他们反复凌辱,被他们当成工具,最后还要被他们活活烧死的女人。是她带来了灾祸?是她玷污了血脉?” “放屁!”她几乎是吼了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脸上是巨大的悲哀,“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她承受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屈辱,最后还要用生命去承担他们强加的罪孽,凭什么!就因为她是个女人?” 她看向谢云景,又看向张寻还有亲卫们,目光灼灼,仿佛要烧穿这世间所有的不公:“看看,看看这千百年来的历史:生不出儿子,怪女人肚子不争气;亡了国,怪女人是红颜祸水;打了败仗,怪女人晦气;天不下雨,怪女人不洁;地里收成不好,怪女人克夫克子。” “女人是什么?在你们男人眼里,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规矩’眼里,女人是什么!” 沈桃桃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控诉,却又蕴含着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力量,“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是发泄欲望的玩物,是操持家务的仆役,是可以随意打骂,买卖,甚至像牲口一样被献祭的物件。” “可你们别忘了!”她挺直脊梁,尽管肩膀上的剧痛让她身体微微摇晃,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划破黑暗的雷霆,“你们所有人,你们这些自诩为天,为地,为主宰的男人。你们所有人——都是从女人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是女人,用血肉,用生命,承受着十级剧痛,把你们带到这个世上。是女人,用乳汁,用体温,用无休止的辛劳,把你们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养大成人。没有女人,哪来的你们?哪来的什么狗屁血脉传承!哪来的什么江山社稷!” “女人孕育生命,女人创造生命,女人延续生命,”沈桃桃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空旷的石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圣,“这才是真正的力量,是比肩造物主的力量,是这天地间最伟大的力量。” 她想起壁画上那个被烈火焚烧的女王,眼中充满了悲悯:“她不是灾祸,她分明是祥瑞,是承载着生命希望和未来光明的的祥瑞。” “一个家族,一个部落,一个国家,只有真正尊重女性,珍视女性孕育生命的力量,让女性拥有平等的地位和尊严,才能获得绵延不绝的福泽和气运。而不是像图勒那样,把女人踩在脚下,当成工具和祭品,最终落得个血脉断绝,永堕诅咒的下场。” 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惊雷,在石室里炸响。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控诉和觉醒的力量,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张寻和周围的亲卫们,一个个目瞪口呆,脸上写满了震惊,羞愧……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们从未听过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那些根深蒂固的观念,在这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陆夫人看着沈桃桃,眼中充满了震撼,她出身摸金校尉世家,见惯了古墓里被殉葬的女性枯骨,深知这世间对女性的不公。 沈桃桃的这番话,如同黑暗中的火炬,点燃了她心底荒芜的旷野。 谢云景静静地听着。他抱着沈桃桃的手臂依旧稳固,沈桃桃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过往的认知上。 那些他习以为常的,甚至未曾深思过的“规矩”,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荒谬。 他看着怀中这个单薄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女子,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震撼,敬佩,心疼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缓缓抬起那手,动作轻柔得近乎小心翼翼,轻柔地拭去沈桃桃脸颊上滚烫的泪珠。 他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已然说明了一切。 他认同她说的话。 沈桃桃发泄完心中的悲愤,身体微微颤抖,剧烈的情绪波动和肩头的剧痛让她感到一阵虚脱。 她靠在谢云景怀里,急促地喘息着,泪水依旧无声滑落。 就在这时。 “呜……哇……哇……” 一阵初生婴儿的啼哭声,幽幽地从主墓室那扇紧闭的石门里飘了出来。 哭声稚嫩,带着一种新生的急躁和饥饿。 在场所有人,在听到这哭声的一刹,全身的汗毛都瞬间倒竖。 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腾起的激愤。 那东西……“醒”了? 第56章 从天而降的救兵 沈桃桃最后那句“伟大力量”的铿锵余音,仿佛还在墓室里震荡,就被那石缝深处飘出的婴儿啼哭,绞得粉碎。 “呜……哇……” 哭声虽然稚嫩,但在经历了壁画诅咒,青铜悬棺,黑气邪胎之后,这声音落在众人耳中,不啻于地狱恶鬼的索魂低鸣。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亲卫们下意识地攥紧了兵刃,发出金属摩擦的轻响,额角渗出冷汗。 张寻脸色煞白,干涩地咽了口唾沫,目光死死盯着那扇仿佛随时要被恶鬼推开的厚重石门。 “那东西……它,它真醒了?”亲卫小十九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沈桃桃身体僵在谢云景怀里,恐惧缠绕着四肢百骸。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谢云景环抱着她的手臂肌肉绷紧,为她铸成保护的壁垒。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昏暗的光线锁定了那哭声的来源。神情严峻,不是惯常的那种冷漠,而是一种高度戒备下的肃杀。 “别慌,”陆夫人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临危不乱的镇定。她向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耳朵似乎捕捉着石缝里逸出的每一个细微音节。 “哭声空泛,缺少真实生灵的‘气韵’。”她语速极快,逻辑清晰,“它可能只是被提前‘唤醒’,远未成熟。那些青铜棺上的重重秘符,就是它的囚笼,它可能还未拥有自主冲破那些封禁的力量。” 谢云景认同陆夫人的话,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当机立断:“此地不可久留,找到锰后,立刻从先前进来的裂缝走。耳室应该就在前面,按计划行事!” “是!”亲卫们齐声应诺,恐惧被命令压下,化为绝对的执行力。 张寻立刻带几个亲卫在前方开路,手中火把熊熊燃烧,光影在森然墓壁上剧烈晃动,如同众人七上八下的心绪。 谢云景一言不发,将沈桃桃更紧地护在怀中,脚步沉稳而迅疾地跟上队伍。 陆夫人走在队伍中间,一边思索墓室构造,一边警惕机关。 拐过一道残破的石墙,右侧便是耳室的入口。沉重的石门已经倾颓了一半,露出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刺鼻的味道从中弥漫出来,既非木头的腐气,也非陈尸的烈臭,而是一种金属腥气,如同等待千年的矿石血液终于暴露在空气中。 耳室空间不大,布满了厚厚的灰尘与经年累月的碎石残渣。 中心位置是一个岩石垒砌的低矮方台,方台中央,摆着密密麻麻的黑色罐子,有的封口严实,有的已经被打碎。 罐子边缘,幽光浮动。 那并非液体,而是一种……璀璨如同星辰碎末般的光芒,那便是真正的天然锰晶。 “就是它!”沈桃桃低呼,眼中闪过一丝激动。 “这东西看似平静,一旦受到剧烈震荡,极易析出毒气。”她让张寻取出之前特制的陶坛子,“张寻,你们务必小心轻缓。” 张寻和几名最沉稳老练的亲卫立刻上前,他们屏住呼吸,动作精准地取锰,每一次的拿取都极其细微。 每一坛装满,便有亲卫立刻用浸透了特制药水的塞布封好坛口,再用浸蜡的绳索加固。 坛子本身也被小心地包裹上厚厚的棉絮缓冲垫,再稳妥地固定在亲卫背后的行囊架上。 沈桃桃靠在谢云景胸前,肩头的剧痛一阵阵袭来,让她精神难以集中,视线也有些模糊。 她看着那流动的银光,莫名觉得那台子像一只流着银泪的巨兽之眼。 火光跳跃中,方台是瞳孔的倒影,在黑暗中眨动。 “呜哇……哇……”? 那断断续续的哭声,竟然再次幽幽地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从主墓室的方向传来,听其方位,竟如同在空旷的耳室门口回荡。 仿佛那“东西”,正贴着石壁爬行,在靠近。 “在门口,”一个亲卫惊恐出声。 瞬间,所有人都僵住了。 刚抱起最后一坛锰的亲卫手一哆嗦,坛子差点脱手,幸亏张寻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但也惊出一身冷汗。 谢云景的反应快如闪电,他抱着沈桃桃快速旋身,将她的头牢牢护在胸口,同时腰间玄铁鞭已攥在手里。 冰冷的鞭身在昏暗的石室里激起一片寒芒,他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穿透门口的黑暗,周身散发出凌厉的杀意。 陆夫人的脸色也变了,脚步微动,挡住了沈桃桃半个身子。 所有人都等待着黑暗中扑出的邪祟。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发生。 门口一片死寂。只有风擦过石壁发出的呜呜声。 陆夫人凝神屏息听了一会,原本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等会那东西过来,我跟她拼了,你们赶紧跑!”张寻攥着手里的刀,身体向前蓄势待发。 陆夫人轻轻拍了下张寻的后背,声音平稳:“嘘,先别动。” 众人不解地望向她。 陆夫人却侧着头,仿佛在仔细辨别着什么,过了片刻,她极为肯定地摇了摇头,“都错了。这东西……不是‘婴儿’!” 她顿了顿,迎着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声音斩钉截铁:“我生养过孩子,真正的初生婴儿气息短促,哭声初时虽小,但内蕴一股生机勃勃的‘底气’,音质圆润饱满。而刚才那两下啼哭……” 她眼神锐利,“飘忽,更像是某种擅长模仿声音的野兽,比如……某些雪域的狐狸,警示或者呼救时的叫声。” “狐狸?”张寻愕然。 陆夫人重重点头:“对,尤其是红狐的幼崽,在特定情形下的鸣叫,足以以假乱真。我们之前在主墓室听到的第一次哭声,距离稍远,环境空旷回响巨大,真假难辨情有可原。但刚才这第二声,出现在相对狭窄的门口,音质的细节就暴露了,绝非人声。” 是兽鸣,而且是红狐? 沈桃桃脑中瞬间闪过那个灵巧的红影。 是它,难道它在找她们? 在引导,还是在……示警?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还未来得及消化这个惊人转折时。 “咔嚓嚓!轰隆隆隆!” 一阵山崩般的巨响,猛地从众人头顶上方的墓室穹顶,骤然炸开。 石室剧烈地晃动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顶壁瞬间裂开无数道狰狞的巨口,大块大块的碎冰,冻土,连同石块,如同决堤的洪流般,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是雪崩的余威,导致山体持续沉降,整个古墓的结构快支撑不住了。”沈桃桃脸色剧变,厉声喝道,“快走,原路返回到你们进来的缝隙。”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这一刻,再没有任何声音值得犹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撤!”谢云景一声断喝,抱着沈桃桃猛地冲出耳室。 陆夫人紧随其后,张寻和亲卫们扛着沉重的锰坛子,玩命地跟上。 沉重的坛子限制了速度,每一步都踏在颠簸的地面上,如同在死亡浪潮上艰难前行。 “哗啦啦!” 身后,耳室那面已经摇摇欲坠的石墙再也无法支撑,在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彻底垮塌。 巨大的石块和冰土瞬间将门洞彻底封死,滚滚烟尘如同沙尘暴般扑来。 天顶的裂缝越来越大,冰雪泥石如同末日陨石般砸落。火光在狂乱的气流中摇曳,勉强照亮前方。 终于,熟悉的出口映入眼帘,昏白的微光夹杂着风雪从那处涌下来。 “出口就在上面,快,搭人梯!”张寻嘶声大吼。 亲卫们训练有素,立刻准备协作攀登。 然而……来不及了。 “轰!” 一声更加恐怖的巨响爆开,如同整个山腹被劈裂,出口旁边的穹顶再也承受不住冰雪的重压和地动的撕裂,轰然塌陷。 冰雪泥石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吞噬了唯一的出口,也彻底堵死了他们来时的甬道。 整个墓室如同狂风巨浪中的孤舟,在震天动地的巨响中疯狂摇摆。 脚下地面不断被撕裂,前路被断,后路已堵。 活埋好似唯一的结局。 “完了……”一个亲卫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张寻双目赤红,绝望地看着那堆冰雪巨石,嘶吼着:“冲过去,挖,给老子挖开它。” 他疯了一般扑过去,徒手扒拉着坚硬的石块,双手瞬间鲜血淋漓。 亲卫们也如梦初醒,不管不顾地要冲上去。 “住手!”谢云景一声厉喝,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定住了那些即将陷入混乱的人。“找死吗?那地方还在塌陷!” 就在这时,在震耳欲聋的崩塌声和绝望弥漫的嘶吼间隙。 “呜哇!呜哇……” 那诡异稚嫩的婴儿啼哭声,第三次响起。 这一次,声音不再飘忽,反而异常清晰。就在离他们很近的墙角,一个被坍塌物半掩的狭窄壁龛深处。 那声音短促,尖厉,仿佛急促的哨音。 “还来?”张寻恨得几乎要破口大骂,对陆夫人的兽鸣解释都产生了动摇。 但这一次,沈桃桃却猛地抬起了头,她的眼中,不是恐惧,而是捕捉到一线生机的光亮。 “是红狐,是红狐的叫声,它在催促我们过去!” 第57章 手记都是半真半假 话音未落。 “噌。” 一道迅疾如火的身影,从那壁龛的阴影里蹿了出来。 正是那只每日都来驿站取奶的红狐,身后还跟着她的幼崽。 “真的是它!”沈桃桃失声叫道。 那红狐甚至没有看其他人一眼,一双眼睛锁定在沈桃桃身上。 “呜哇!呜哇!”它停在那壁龛边缘,叫声短促而急切,像是在催促。 “跟上它!”谢云景没有丝毫犹豫,他抱着沈桃桃,朝着那红狐的方向冲了过去。 陆夫人几乎在他动的同时就紧随而上。 张寻和亲卫们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狂喜的呼喊,求生的本能让他们不顾一切地跟了上去。 红狐见他们跟上,转身带着幼崽便敏捷地钻入了那个黑黢黢的壁龛。 谢云景抱着沈桃桃侧身挤入,里面竟是一条狭窄的向上的石缝。 坡度陡峭,显然是地质运动形成的天然缝隙,红狐如同一团灵火在前引路,蓬松的尾巴在缝隙间若隐若现。 “把坛子递上来,快!”谢云景对着下方的张寻吼道。 这缝隙如此狭窄,背着坛子的亲卫根本无法攀登。 张寻立刻与亲卫们在下方肩扛手托,将几只密封完好的坛子接力般地向上传递。 谢云景在上面单手接住,以惊人的臂力,强行将其塞进缝隙上方更开阔些的转角。 每一个坛子递上,都代表着生死时速的流逝。 墓室的崩塌愈演愈烈,如同垂死的巨人最后的咆哮,巨大的裂缝在他们下方张开。 当最后一只坛子被谢云景拉上平台,最后一个亲卫刚刚攀爬至缝隙中。 “轰!” 仿佛天神重锤落下,他们刚刚置身的石室彻底坍塌了。 亿万吨的冰雪好似一张巨口,带着毁灭一切的巨响轰然合拢,掀起的狂暴气浪,如同冲击波般顺着狭窄的缝隙向上狂涌。 “啊——”还在攀爬的亲卫差点被掀飞,被谢云景托了一把才稳住。 缝隙也开始狂震,更多的冰块碎石簌簌落下。 “走!快走!”谢云景嘶吼。 红狐的叫声也变得更加高亢急促,它毫不犹豫地继续向上攀援,引领着这支在死亡通道中挣扎求存的小队。 缝隙时而狭窄如喉,时而豁然开阔又布满倒悬的冰锥。 他们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身上的衣服被刮破,皮肤被尖锐的冰棱划出一道道血痕。 每一次的震动都让人胆战心惊,每一次石块砸落的声响都如同催命符咒。 不知在绝望中挣扎爬行了多久,当沈桃桃觉得自己仅存的意识都快被剧痛磨灭时,一股冰冷清新的寒风,猛地灌进了鼻腔。 上方的缝隙,终于出现了出口。 那是一个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的狭窄洞口,外面是朦胧昏暗的天光。 红狐流火般地冲了出去。 当谢云景抱着沈桃桃最后一个挣扎着冲出洞口,重重地跌落在外面蓬松深厚的雪地里时。 “轰隆隆隆!” 在他们身后,脚下的山体如同被抽去了筋骨,发出一阵沉闷而悠长的巨响。 随即,雪原的地面像波浪般起伏了一下。 最终,归于沉寂。 那个吞噬了女王怨恨,青铜悬棺以及最后惊魂逃亡的地下世界,连同红狐指引的那条隐秘的生命通道,都被永恒的冰雪彻底封镇。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像虚脱的木偶,瘫在冰冷的雪地里,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冰冷却无比自由的空气。 张寻和几个亲卫仰面朝天,失神地望着灰蒙的天空,脸上混杂着雪泥,汗水和血污,片刻后,才爆发出几声宣泄出来的哽咽和狂笑。 沈桃桃紧紧靠在谢云景依旧滚烫的胸膛上,贪婪地嗅着他身上血腥和尘土的味道,那是活着的味道。 她微微侧头,看向洞口的方向。 洞口已经彻底被新崩塌的冰雪覆盖,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痕迹。 那只引路的红狐,静静地蹲在洞口不远处的雪坡上,赤红的尾巴在雪光映照下如同一簇跳跃的火焰。 它定定地望着沈桃桃,一双眼睛清澈平静。似乎在确认什么。几息之后,它转过身带着幼崽,几个灵巧的纵跃,消失在了茫茫雪原起伏的沟壑之中,再无踪影。 沈桃桃怔怔地看着那片它消失的雪坡,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在心底无声弥漫开。 “结束了?”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尘。 “结束了。”谢云景肯定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他紧紧拥抱着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冰冷的耳廓。 陆夫人已经挣扎起身,开始迅速检查被气浪掀翻在地的坛子,并立即给众人检查了伤势。 沈桃桃也坐起来,看向陆夫人:“陆夫人,那个‘婴儿’……” 陆夫人手上动作一顿,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神情。 她走了过来,一边查看沈桃桃肩头的伤口,一边低声说道,“桃桃啊,你现在还琢磨着呢?” 她摇了摇头,脸上甚至浮现一点无奈的笑意,“我看你多半是被当时的险境吓到了,再加上撞伤不轻,眼前发黑,惊惧之下,看到那黑气翻涌的邪门玩意儿,又听到了那么逼真的狐鸣……脑子里自然就浮现出臆想之物了。” 她顿了顿,用了一种更轻松的口吻,“至于那个压棺的‘化石’……我后来细想,那东西暴露在空气里,被你们呼吸的热气一冲,再被掉落的碎石头一砸,崩裂开来是很正常的。无非是个巧合罢了。别自己吓唬自己。” 沈桃桃愕然:“可是……图勒部落……” “图勒?”陆夫人摆摆手,打断她,“我那祖父啊,年轻那会儿喜欢走南闯北,记录些稀奇古怪的传说轶闻,写的手记神神叨叨,半真半假。这世上哪那么多邪门歪道的事儿?都过去千八百年了,雪原这么大,谁说得清?” 她语重心长,又带着长辈的关切,“咱们现在安全出来了,锰也找到了,这才是顶顶要紧的。现下就是你要赶紧养好伤,咱们回家。” 她一边说,一边温柔地给沈桃桃重新包扎伤口,动作娴熟,像是要亲手把这些惊恐的过去一并裹覆。 沈桃桃还想再问,那青铜棺材,那远古部落的血泪悲剧,难道真的只是一场因恐惧而生的幻梦,一篇故纸堆里的离奇故事? 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谢云景从身后环抱着她,微微低下头,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蹭过她的鬓角。 他并没有看陆夫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没有阻止,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慰。 他什么也没说,但这无声的凝视,瞬间压下了沈桃桃心底翻涌的追问。 她懂了。 不是因为相信陆夫人的解释,而是因为这血色的谜团和千年的诅咒,以及因为无知与残忍而引发的所有悲剧,连同那个或许真实存在的“婴儿”,已经被这片无情的雪域,亲手掩埋在了最深最暗的地底。 这是历史自己做出的选择。 撕开真相的纱幔,将那恶毒的悲剧暴露于天光之下,除了引发不可预知的灾殃,还有什么意义。 埋葬,有时是一种慈悲,也是一种终结。 执着于掀开那沉重的棺盖,未必是勇气的证明,或许只是……无谓的执着。 沈桃桃心中翻腾的不甘,在谢云景无声的凝望下,终于缓缓平息。 她反手握住了他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大手,那温热的触感无比真实。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疲惫而复杂的心绪归于宁静。 目光缓缓扫过刚刚经历过死劫,此刻正在风雪中互相搀扶着站起的亲卫们,扫过张寻那惊魂未定,大口嚼着药丸的脸,扫过陆夫人为伤者忙碌却隐含忧虑的身影,最后落在身后那片雪崩的遗迹之上。 寒风卷起雪沫,如同一场无声的葬礼。 天地苍茫,浑然而一。 “陆夫人说得对。”沈桃桃的声音很轻,“是我太执着了。有些事情,淹没在雪原里,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收回远望的目光,将身体更深地依偎进谢云景坚实温暖的怀抱中,闭上了眼睛。 肩头的剧痛依旧,但心头的迷雾,似乎随着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崩塌,被彻底吹散了。 活着,回家。 雪岭巍巍,风声呜咽,埋葬了所有惊心动魄的秘密,只留下空旷的白。 但劫后余生的狂喜并未持续太久。 当众人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在刺骨的寒风中勉强站稳时,一股新的寒意,悄然漫上心头。 雪崩让山脉变成了被巨手揉捏过的面团,将原本熟悉的山势地貌彻底重塑。 目之所及,只有一片白茫茫,毫无辨识度的冰雪荒漠。 寒风卷着雪粒子,在空旷的雪原上打着旋儿呜咽,更添几分死寂和茫然。 “娘的!这,这是哪儿?”张寻抹了把脸上的雪沫子,努力辨认着方向,但四周千篇一律的雪白和彻底改变了的地形,让他彻底迷失了方向感。 陆夫人眉头紧锁,掏出怀中那枚小巧的罗盘,然而磁针在混乱的地磁扰动下疯狂旋转,根本无法稳定指向。 沈桃桃被谢云景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雪崩的威力远超想象,时间在沉默的焦虑中一点点流逝,寒意如同毒蛇,开始悄然侵蚀着众人的意志和体温。 就在绝望的阴霾即将再次笼罩下来时。 “戾!” 一声穿透力极强的鹰唳,骤然划破死寂的雪原上空。 那声音带着一种熟悉的锐利。 所有人猛地抬头。 只见铅灰色的天幕下,一个巨大的黑影,正从西北方向的高空俯冲而下。 那矫健的身姿,那孤傲的飞行姿态。 “黑风!” 第58章 就连她都为之惊叹 沈桃桃挣扎着从谢云景的怀里探出身子,眼睛盯着那个越来越近的巨大黑影。 “黑风!黑风!是我们!”她不顾肩痛,奋力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朝着天空用力挥舞,声音带着哭腔,“带我们回家,带我们回驿站!” 盘旋的黑风似乎听懂了,它发出一声更加嘹亮的尖啸。它不再盘旋,而是朝着东南方向,开始低空飞行。 “跟上黑风!”谢云景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下令。 亲卫们精神大振,张寻立刻招呼众人:“快,跟上鹰,别掉队!”他率先迈开脚步,朝着黑风指引的方向奋力前行。 风雪依旧肆虐,但有了明确的方向,每一步都充满了力量。 黑风如同一个最可靠的信使,在风雪中时快时慢,始终保持着与队伍恰到好处的距离。 当众人气喘吁吁地爬上一道山梁时。 “沈姑娘!” “谢爷!” “妹子!” 一阵激动的呼喊声,从山梁下方传来。 沈桃桃探头望去,只见山梁下方不远处,一个避风的雪窝子里,赫然聚集着一群人。 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袄,脸上冻得通红,眉毛胡子上都结满了白霜,正奋力挥舞着手臂,朝着这边拼命呼喊。 为首一人,身形矫健,正是陈黑子。他旁边站着王玉兰,裹着厚厚的头巾,脸上带着焦急。 再旁边是赵老四,正咧着嘴,激动地挥舞着手里的大斧头。 沈大山和沈小川兄弟俩更是激动地跳了起来,朝着这边狂奔而来。 重逢的喜悦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沈桃桃,泪水也模糊了视线。 她哽咽着,想喊,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快,快下去!”谢云景的声音也带着一丝激动,立刻指挥队伍下山。 山梁下的众人早已按捺不住,迎着风雪冲了上来。 “小妹!我的小妹啊!”沈大山第一个冲到近前,看着沈桃桃苍白的小脸和裹着绷带的肩膀,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哽咽,伸出粗糙的大手想碰又不敢碰,“伤哪儿了?疼不疼?让哥看看……” “小妹,可算找到你们了!”沈小川也挤了过来,脸上又是后怕又是狂喜。 “谢爷,您没事吧?”陈黑子冲到谢云景面前,看到他额头的绷带,神情凝重。 “没事。”谢云景言简意赅,目光却越过众人,落在了已经被沈大山小心翼翼接过去的沈桃桃身上。 沈大山一把将桃桃紧紧抱在怀里,手掌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声音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吓死哥了,爹娘都快急疯了……” 沈桃桃靠在哥哥宽厚的胸膛里,眼泪终于决堤,所有的恐惧,疼痛交织在一起,让她哭得像个孩子。 谢云景站在一旁,看着沈大山将沈桃桃紧紧护在怀里,看着她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心头涌上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心疼,有放松,还有一丝……珍宝被他人捧走的失落感。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替她拂开沾在泪脸上的乱发,“风雪大,别让她再受寒。” 沈大山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对对对,谢爷说的是,瞧我这脑子!”他赶紧将妹妹裹得更紧了些。 “坛子,快,把坛子接过来!”王玉兰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干练。 陈黑子和赵老四他们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从亲卫们的背上接过那些坛子。 每一个坛子都代表着宁古塔未来的希望,此刻被他们小心地抱在怀里。 “好家伙!真沉!”赵老四掂量了一下怀里的坛子,咧嘴一笑,露出被冻得发紫的牙龈,“这玩意儿,就是咱们以后打铁炼钢的宝贝疙瘩?” “没错!”张寻抹了把脸上的雪水,疲惫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有了它,咱们就能打出削铁如泥的好刀,让狄戎那群狼崽子尝尝厉害!” “太好了,”陈黑子抱着坛子,眼神发亮,“这下咱们宁古塔,真要翻身了。” 王玉兰抱着坛子,目光却一直担忧地落在沈桃桃身上,又看看谢云景额头的绷带,转身轻声问:“陆夫人,你们……都还好吧?” 陆夫人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虽然难掩疲惫,但精神尚可:“劳大家挂心了,都还活着。沈姑娘伤得重些,需要静养。谢爷也受了些伤,好在无性命之忧。”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王玉兰松了口气,眼圈也有些发红,“你们不知道,雪崩过后,驿站那边都急疯了。陆太医说你们可能掉进了古墓,我们几个就跟着黑风一路找过来。黑风可真是神了,带着我们在雪窝子里钻来钻去,好几次差点迷路,都是它给引回来的。” 她说着,抬头看向天空。黑风此刻收了羽翼,稳稳地落在不远处的一块冰岩上,锐利的鹰眼扫视着下方团聚的人群,喉咙里发出一声咕噜,仿佛在确认任务完成。 沈桃桃靠在哥哥温暖的怀里,身上裹着谢云景带着体温的大氅,听着周围亲人,同伴们劫后余生的激动话语,一直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她只感觉到一只温热的大手,在她的头上安抚般地拍了拍。 那触感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 自从雪原大劫后,沈桃桃成了易碎的瓷器,爹娘恨不得用棉被裹住她的手脚。 这会,沈桃桃刚小心地扒开门帘一角,一只手就啪地摁在了门上。 “祖宗诶,我的小祖宗。外头雪粒子打得人脸疼,你那小身子骨儿刚缓过来点劲儿,就想往外蹿?赶紧给我回去!” 何氏的脸,从掀开的门帘里探进来,眉头拧得死死的盯着沈桃桃,活像她是个一碰就碎的琉璃盏,风稍大点就能给吹跑了。 沈桃桃被塞回暖烘烘的炕边,何氏不由分说,又把一床厚实的棉被往她身上裹了裹。 屋里炕火烧得旺,沈桃桃感觉自己像蒸笼里的包子,脸颊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 她忍不住小声抗议:“娘,我都好了,真的!您瞧瞧我这脸,都圆的快赶上发面团子了,我就在门口透口气,不走远……” “好什么好?”沈父正蹲在屋角劈细柴火,闻言头也不抬,声音闷闷的,“你那肩膀,陆夫人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骨头缝里的寒气还没拔干净呢。听你娘的,老实待着。外头有啥好看的?白茫茫一片,看了心烦。” 沈桃桃感觉自己已经晋升为国宝级别。 何氏是明着严防死守,连让她自己倒碗热水都要亲力亲为,生怕她“闪了腰”。 沈父则默默地当起了严密的看守,眼神跟探照灯似的,但凡她往窗边溜达两步,那无声的视线就幽幽地扫过来,带着一种心有余悸的后怕。 沈二嫂想帮忙,愣是找不到一丝机会。 不仅如此,在二老刻进骨子里的恐惧加持下,沈桃桃成了重点投喂目标。 一日三餐,顿顿精细,生怕她少吃了一口。 炕烧得永远暖如阳春三月,连炕头的陶罐里都时刻温着红枣小米粥。 结果是显著的。 沈桃桃对着水盆的倒影瞅了瞅,镜中人白皙的皮肤里透出健康的红晕,下巴圆润了,眼角眉梢处那曾经被生活逼出的干枯,仿佛被温汤浸润过,悄然褪去,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明媚来。 沈大山和沈小川每次下工回来,都要乐呵呵地摸她脑袋,说妹子现在真真有了“福相”。 可这福气,代价是快要被养废了。沈桃桃心里哀叹,除了吃就是睡,顶多在巴掌大的炕前走走,人都快闲得长出蘑菇来了。 这天午后,沈父难得被王玉兰叫去帮忙整理新猎来的兽皮,何氏则在灶房忙着蒸过小年用的粘豆包,满屋子都是甜丝丝的热气。 沈桃桃偷偷扒开何氏藏在柜子最里面的一个木盒,里面是谢云景不久前送来的一把匕首。 乌木的柄,握在手里分量轻盈,显然是专为女子的手型打造的。 刀鞘包裹着一层褐色皮革,拔出来,细窄的刀刃寒光四溢,宛如一泓凝住的秋水,清洌逼人。这本身已是难得的精工之物。 沈桃桃的手指拂过刀柄下方一个极不显眼的微微凸起,轻轻一按,卡扣弹开。 她抽出一截细若柳叶的锋利小箭。箭尖泛着幽蓝寒光,显然是淬过剧毒。 再一按,刀柄尾部还能旋开,内里藏着药粉,无色无味。 这是连她这种现代人,都为之惊叹的毒囊和吹箭设计。 沈桃桃心口微微发烫,想起那日谢云景隔着矮桌,将这把匕首推到她面前时,他那惯常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也泛起了一点别样的意味。 她当时还赞道:“谢爷手下真是能工巧匠辈出,这般精巧的心思,实为罕见。” 她实在想不出谢云景身边,那群硬朗的汉子如何想出的女儿家的防身匕首。 谢云景端起茶杯的动作微微一滞,抬眼看她,唇角似乎极浅地向上勾了一下,又很快归于平静:“非是我手下的工匠。此物构思,出自周莹。” “周莹?”沈桃桃当时便是一愣。那张倔强的面容在脑海中闪过,心中有了计较。 晚饭时,沈桃桃扒拉着碗里的炖羊肉,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沈父:“爹,我记得您说过,这大雪封山的时节,驿站里几个老人下的夹子,就数周莹做得最灵?” 沈父抹了抹沾着油花的嘴,一听这个眼睛倒是亮了:“嘿,可不是。那丫头,手是真的巧,心思更是刁钻得很。你是没看到她那夹子怎么做的。一般的兽夹子,讲究的就是一个狠,一个快,力求一下子把兽腿骨头夹断,再厉害的牲口也跑不脱。” 沈父说得兴起,干脆放下了筷子,用手比划着,“可周莹丫头做的不同。她那夹子,机括的巧劲不消说,难得是她算计的是那野兽的心。” “算计兽心?”沈桃桃引导着沈父说明白。 第59章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对!你看啊,”沈父脸上露出惊叹,“她在陷阱的布置上,下了大心思。就好像她能猜到那野兽打哪儿来,惊慌时又想往哪个方向蹿。那夹子卡住的位置,弹出的方向,力道……都像是算过的一样。不管那畜生是猛冲过去,还是受惊想倒蹿,十有八九都能让它把身上最要害的地方,送到夹子最尖锐处。那一下子既准又刁,还不容易挣脱,更要紧的是……” 沈父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摸过无数精巧机关的笃定,“她做的夹子咬下去那狠劲儿,几乎全都是冲着皮子底下那一层肉里去的。伤口极小极深,几乎不会伤到整张皮子。这得是对筋脉和皮毛纹理摸到骨头里的本事。光靠机关巧,做不到这一步。能把野兽的心思进退,筋骨要害都揣摩透,又能把这算计落到实际物件上的人……爹这辈子,就见过她一个。” 沈桃桃听得眼眸越来越亮,她下意识地,视线越过沈父的肩膀,落在每晚必来蹭饭的谢云景身上。 谢云景的眼神和沈桃桃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那是一种无声的,激荡着默契的震颤。 谢云景和她精于制造武器本身,靠着超越时代的理念,能打出削铁如泥的利器。但这“利器”,终究仍是按着千百年来固有的形制设计的。 可有人,能看透“兽心”,那也必然懂得“人心”。那就能在交锋之前,算计到敌人可能会怎样进攻,怎样格挡,怎样闪躲,甚至算计到他们下意识的习惯和恐慌时可能出现的致命破绽。 如果能将这些“算计”,融入到兵器的设计当中,让刀锋的重量分布正好利于抵消敌人的全力劈砍,让箭矢飞行时细微的偏转恰能钻破盔甲缝隙……那会是何等可怖的改变。 对敌之时,岂止是事半功倍。 沈大山听着妹妹和爹的对话,只觉得云山雾罩:“算计兽心?那周莹妹子是厉害,可跟咱们打铁炼钢有啥关系?难不成还能打造一把能算计人心的刀?” 沈桃桃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对呀。” 但不能急,周莹她还要再了解了解。 转眼就到了小年夜,驿站里热气腾腾。? 驿站的院子里,积雪被堆成几座憨态可掬的大雪人,点着黑色的煤块当眼睛。 院子中间,粗粝的石头圈起一个巨大的篝火堆,手臂粗细的干柴垒得半人高,正熊熊燃烧着。 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寒冷的空气,腾起一阵阵温暖的气流,烤得人脸颊发烫,驱散了严冬的酷寒。 火上架着一个大铁架子,一整只肥羊被穿在铁条上,由何氏缓缓转动着,羊皮被烤得焦黄酥脆,热油滋滋滴进火堆里,腾起扑鼻的浓香。 一张张矮桌围着篝火铺开,大家都挤在这里,人头攒动,热气喧腾。 桌上的陶碗里盛满了羊肉汤,碗边都放着一把闪烁着寒光的锰钢匕首。 汉子们握着新刀切肉,感受着刀刃毫无滞涩地切入羊肉里,脸上写满了得意与豪气。 女人们谈笑着,手里却不停活缝制着冬衣。 几个孩子则穿着臃肿的棉袄,咯咯笑着在人群和雪堆里追逐打闹。 沈桃桃被何氏裹得像只圆滚滚的汤圆,外面罩着谢云景那件玄色大氅,帽兜几乎盖住了半个头,只露出被篝火映得红彤彤的脸颊和一双灵动的眼睛。 沈二嫂如临大敌地坐在她身边,眼神时刻粘在她身上,生怕篝火飞溅出的火星或者周围人没轻没重的碰撞会伤到她。 谢云景坐在沈桃桃旁边的一张矮凳上,身姿挺拔,篝火的暖光跳跃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似乎也柔和了那惯常的冷硬。 他手边放着一个厚实的陶碗,浓郁的酒香丝丝缕缕地散出来,混杂在肉香和烟味里,更添几分诱人的暖意。 那酒香,如同小爪子,一下下挠在沈桃桃心上。伤后一直被严格控制饮食的她,对这辛辣的刺激,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渴望。 她悄悄舔了舔嘴唇,眼睛不由自主地又瞟向那只酒碗。 谢云景似有所感,目光从跳动的篝火上移开,落在了沈桃桃亮晶晶的眼睛上。 他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意思很明白:你,不行。 沈桃桃心头那点小猫挠似的渴望瞬间就变成了不服气。 她趁着沈二嫂扭头去招呼王玉兰的功夫,飞快地将身体往谢云景的方向微微倾斜,借着大氅的掩护,手轻轻拉了拉谢云景的衣袖。 谢云景感受到那微小的拉扯力道,低头看去。 只见沈桃桃从帽兜下露出小半张脸,嘴角微微向下撇着,眼睛里漾着篝火摇曳的光,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里混合着委屈和想偷喝的狡黠。 那眼神湿漉漉的,仿佛能穿透铠甲,直落心底。 谢云景的眼神凝了一瞬,深邃的眸光在跃动的火光里闪烁不定。 他看着她,沉默了两秒。 喧嚣的笑语声,木柴的爆裂声似乎远去了。 最终,他将酒碗往沈桃桃的手里一塞。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往沈桃桃的方向略略侧倾,宽阔的肩膀像是在抵御寒风,但实际是筑起一道无人能窥视的屏障。 他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随意地整理了下衣襟,便将沈桃桃的小半边身子巧妙地拢进了自己造出的小小阴影里。 动作快得如同蜻蜓点水,无声无息,连坐在旁边的沈二嫂回头瞥了一眼,也只看见谢云景微微倾身似在跟桃桃说话,桃桃整个人都被他那大氅挡得严严实实。 沈桃桃赶紧捧起碗,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舌尖尝到那一点辛辣的甜意,顺着嗓子迅速滑下,然后轰地在四肢百骸弥漫开。 她像一只躲在秘密树洞里偷尝蜜露的小松鼠,眼睛亮得惊人,脸颊酒精的作用下,飞快地染上酡红。 那一点量极少的酒,对于一个几乎没沾过辛辣的姑娘家来说,后劲来得又猛又快。 起初她只是觉得眼前篝火跳跃的光影变得特别晃眼,周围喧闹的声音仿佛也带着回响。接着,一股抑制不住的倾诉欲像被点着的干草,呼啦啦蹿上脑海。 沈桃桃只觉得胸口被一股热气塞得满满的,非得宣泄出来不可。 她忘记了肩膀的疼痛,也忘记了娘亲射过来的刀子般的眼神,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脚步甚至因为突如其来的晕乎而微微晃了一下,谢云景在她手肘下极快地扶了一把。 她甩开帽兜,红扑扑的脸蛋在火光下娇艳得如同熟透的蜜桃,清亮的嗓音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劲儿,朝着篝火上方灰蒙蒙的夜空高喊:“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声音清亮,穿透力十足,只可惜调子跑得没边儿,如同脱缰野马在荒原上狂奔。 “……万紫千红满地开……”第二句更是唱得气势如虹,那调子却已拐去了西伯利亚冰原,不仅荒腔走板,还自行串改了歌词。 “噗……”人群里正仰头灌肉汤的张寻猛地呛住,汤水喷了出来,溅了一身一脸。 附近几个凑在一起低声谈笑的亲卫如同被集体点了穴,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看向声音来源处。 王玉兰刚举到唇边的一块烤羊肉啪嗒掉回了碗里。 连那只在火上旋转的烤全羊仿佛都哆嗦了一下。 整个驿站,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何氏的脸瞬间黑如锅底,伸手就要去捂沈桃桃的嘴:“老天爷!你这丫头……” “唱情歌儿,就大声唱出来……”沈桃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绝世好歌”里,身体还得意地随着臆想中的节奏摇摆了一下,把最后一句荒腔走板的调子送给了在场所有人破碎的耳朵,“让宇宙听见了我的心跳!哎呀呀,哎伊呦……” 末了,她还自发地加上了自由发挥的魔性颤音。 这魔音穿脑的效果是毁灭性的。 几个汉子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就连角落里原本埋头啃骨头的饕餮都往后退了退。 谢云景的反应前所未有的快。 在沈桃桃引吭高歌第一个字的瞬间,他的浓眉就紧紧锁在了一起。 当那刺破天穹的调子如魔音贯耳时,他几乎是本能地采取了行动。 他一只手穿过氅衣缝隙,准确无误地捂住了沈桃桃的嘴,一把将这噪音污染源捞回了身边的位置上,整个儿包进了一片安静的大氅世界里。 隔着厚厚的氅衣,沈桃桃闷闷的“唔唔”声和不安的扭动被彻底隔绝,只剩下外面一片骤然爆发的惊天动地的爆笑声。 “哈哈哈哈——” “我的亲娘嘞!这是唱的还是念的咒语?” “杀猪都没这么瘆人!” “谢爷!谢爷!快捂住!快捂住!耳朵要聋了!” “……” 笑声如同山崩海啸,几乎要把篝火都掀翻。 何氏捂着脸,又是尴尬又是好笑,肩膀抖得说不出话。 沈大山和沈小川哥俩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陆夫人笑得不住用帕子擦眼角的泪,连向来端素的陆太医,嘴角也抿起一道压不住的弧线。 一片哄堂大笑中,一个怯怯的却异常清亮的声音,如同初春的清泉滴落,小心翼翼地在角落里响起。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小小的一个起句,精准地踏在了方才沈桃桃那完全离谱的调子上,唱得圆润清甜,完全还原了它本该有的旋律。 第60章 周莹出手了 所有人的笑声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一个缩在陆夫人身后的身影,是那个总是低头看炉火的姑娘,阿鹂。篝火的暖光映在她清秀的脸庞上。 被无数道目光突然聚焦,她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霞,双手用力地绞着粗布衣角。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起了全身的勇气,在众人的注视下,接着刚才的起句,继续唱了下去: “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 “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 清亮圆润,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韵律感和穿透力。 音准,节奏,流畅度,完美无瑕。 更难能可贵的是,她的歌声里还带着一股真挚的情感。让人完全沉浸在这旋律中,驱散了沈桃桃魔音带来的阴霾。 篝火在她清澈的歌声中摇曳跳跃,似乎也变得更加温柔祥和。 一曲终了,短暂的沉寂后,是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 “好,唱得太好了!” “神了,方才沈姑娘唱的那样……她居然能一模一样唱回来?还唱得这么好听!” “好嗓子,真是金嗓子!” “这丫头,以前不知道啊,唱得这么好!” 王玉兰也惊喜地看过去:“阿鹂,你这嗓子……可真是老天爷赏饭吃。” 陆夫人搂住还局促不安的阿鹂,对着众人微笑解释道:“阿鹂以前,可是京城春和班里的台柱子。那扮相,那唱念做打……真是可惜了。” 她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惋惜,还有对命运无常的无奈。 春和班,那是京城响当当的戏班子。 沈桃桃从大氅里挣扎出脑袋,脸颊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半是窘的,一半是被捂的,还有刚才那点酒精的功劳。 她两眼放光地看向阿鹂,满心都是欢喜:“阿鹂,你好厉害。再唱一个好不好?唱一个你拿手的,我想听!” 众人的目光热切地聚在阿鹂身上,期待着她的歌声再次响起。 就在这欢声笑语最浓的时刻,篝火另一侧,一个粗豪的声音带着三分醉意和七分挑衅,硬生生地撕裂了这温情的画面。 “唱……唱个屁!娘唧唧的玩意儿!要……要热闹,还得看这个!”只见驿站的骡马管事宋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个头不小但肚子更大,一张脸红得发紫,手里还抓着一个装酒的粗陶罐,脚步趔趄。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唾沫星子横飞,一双醉醺醺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火堆那头的角落。 那里,李瘸子正默不作声地用新匕首割着盘子里最后一点羊肉,递给周莹。 “李瘸子,咱们驿站的老人儿了。平……平日里蔫了吧唧,听说……听说你以前也是个狠角儿?”宋三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引来人群一阵哄笑,“巧了,我也在‘镇威’镖局当过总镖头的护卫,走南闯北也见过血。”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指着李瘸子,“今儿小年夜,咱哥俩……比比,比比这个——” 他醉醺醺地比划了一个射箭的动作,“谁赢了……老子……老子那半坛子好酒归他。” 这纯粹是借酒耍疯。 旁边一个平时跟他交好的小个子刘七也跟着起哄:“宋三爷说得对!李老哥,露一手给大伙儿开开眼嘛,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李瘸子抬起头,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一潭死水,只是看着宋三,没说话。 “怎么?怂了?不敢比?”宋三见状更是得意,把酒罐往地上一顿,大着舌头继续挑衅,“是不是……腿脚不行?哈哈……早说啊,哥哥我……让着你!” 他眼珠子一转,伸出油腻的手指向院门外的黑暗处,“这样,咱们……咱们玩点刺激的。” 他指向院门外那片被篝火勉强照亮的雪地:“看见没,从那……院门,咱们各退一百步……走到那边……背对背,然后……” 他猛地在脖子上做了个横切的手势,“听天由命,转身就对射。不能躲,就看谁……谁他娘的……手黑,眼准。射中对方就算赢,敢不敢?” 人群瞬间炸了。 “宋三你疯了吧!” “这还叫让着?你腿脚利索,一百步眨眼就到,李老哥他腿脚……” “他这存心是要人命。” “太欺负人了,谢爷您管管这醉鬼!” 一片愤怒的指责声中,宋三梗着脖子,唾沫横飞地吼:“闭嘴!懂个屁,这叫男儿血性。英……雄豪杰都这么干。李瘸子,怂包就认!” 他挑衅地看着李瘸子,笃定对方不敢应战。 被篝火映照的李瘸子,依旧沉默。他缓缓放下手里割肉的匕首,拿起身边的猎弓,一张弓臂已磨出玉质光泽的老弓。 他站起来,身形因为腿的残疾微微有些晃动,然而当他抓住弓身的那一刻,一种沉寂已久的气息陡然从他的身上溢出。 他没看宋三,目光越过篝火望向院外那片黑暗的雪地,嘴唇微张,吐出三个字:“一百步。” 没有废话,没有斥责,只有冰冷如铁的应战。 声音不高,却瞬间让所有的哄闹和指责都安静下来。 宋三被噎了一下,没料到李瘸子真敢接。 随即便是被挑战的狂怒:“好!有……有种,大伙儿作证,走!” 两人分开人群,朝着院门外走去。 站定后,宋三借着酒劲,步履矫健,几乎是跑着冲向另一端黑漆漆的雪地里。 李瘸子则跛着腿,一步步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 人群鸦雀无声,都紧张地看着雪地上那两个迅速拉开距离的身影。 沈桃桃揪紧了谢云景的衣袖,心提到了嗓子眼。 太不公平了,这分明是想借着腿脚的优势抢先转身放箭。 她焦急地看向谢云景,发现他的目光并未落在宋三身上,而是越过了喧嚣,沉沉地落在了场外的周莹身上。 周莹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了人群边缘,离院门很近。昏暗的光线下,她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双手却紧紧地交握着。 宋三脚步快得惊人,几步就奔到了百步开外的黑暗深处,动作迅捷利落,与李瘸子的迟缓形成刺眼的对比。 他抢先一步转身,对着李瘸子所在的方向,脸上已经露出胜券在握的狞笑。 他伸手向背后箭囊摸箭。 就在他转身摸箭的刹那。 变故陡生! 寂静的夜色中,只听“哎唷……噗通……”宋三一个狗吃屎,以一种极其夸张的姿态重重地扑倒在地。 他甚至没来得及碰到背后的箭,整个人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推了一把,脸朝下结结实实地砸进了雪堆里,溅起大片积雪。 他摔懵了,在地上茫然地扑腾了两下,才狼狈不堪地撑着地,挣扎着想爬起来。 就是这电光石火的瞬间。 宋三刚支起半个身子,顶着一头一脸的雪渣还在发懵时,一道尖锐的破空声传来。 “噗!” 并非锋利的箭矢入肉声,反而是撕裂破布的轻响。 李瘸子在他最狼狈的瞬间出手了,拉弓搭箭,动作一气呵成。 木杆铁镞的羽箭离弦而去,精准得骇人。 箭矢没有射向宋三的要害,而是钻透了他厚厚的袄袖。 箭头刺穿布料,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刚刚撑起的一条手臂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向后一带。 同时,箭头深深钉入了地面。 宋三整个人,被这刁钻狠辣的一箭,如同一个被按在地面的蛤蟆,狠狠地重新掼回了雪窝里。 那只被钉在雪地上的手臂,无论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 “嗷!”宋三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气的。 短暂的死寂后。 人群哗然! “中了!中了!”有人惊呼。 “太快了!这就射中了?” “宋三他……怎么摔的?自己绊倒的?” “活该!让他耍诈,报应!” “李老哥真人不露相,神射啊!” 刘七等人赶紧冲过去,手忙脚乱地把宋三拖起来。 宋三被扶起来,脸上除了雪泥就是难以置信的暴怒,醉意都被摔去了七分。 他气急败坏,一把推开刘七,猛地拔下钉住他衣袖的箭杆,箭头却还死死钉在地上。 原来李瘸子的箭,箭头竟然是可和箭杆分离的三棱倒钩刺。 这要是射在人身上,再厉害的军医也不能保证可以取出箭头。 宋三瞪着那只剩光秃秃木杆的箭,又看向正缓步走回来的李瘸子,眼中喷火,几乎要爆炸:“李瘸子,你……你他娘使诈!肯定是你暗中绊了老子。谢爷您要给我做主,他害我!” 他像个撒泼的泼妇,挥舞着手臂指向李瘸子。 人群一片嘘声。指责宋三玩不起的声音更大。 “愿赌服输。”谢云景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寒风刮过喧闹的场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在火光前投下阴影,冰冷的目光落在宋三身上,“此地昏暗,自己走路不稳,赖谁?” 宋三被那目光刺得一个激灵,酒全醒了,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浑身发冷,张着嘴却一个字也不敢再喷。 谢云景不再理会这场闹剧,目光掠过狼狈不堪的宋三,落在远处的黑暗雪地。 人群中的沈桃桃一直紧盯着宋三摔倒的地方,眉头紧锁。 她刚才看得真切,宋三摔倒前那一刻,他那只抬起的脚边,似乎有一道几乎与雪融为一体的灰白色影子一闪而过,速度极快。 这时,她听到谢云景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是有人使诈,但不是李瘸子,而是另有其人。” 沈桃桃扭头看向谢云景。 谢云景目光转向院门旁阴影里那个瘦小身影,眼底掠过一丝深意:“是周莹出手了。你看她右手小指。” 第61章 搅动风云的力量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不可闻。 沈桃桃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竭尽全力地凝神望去。 周莹的右手正缩回衣袖。在她的小指根处,缠绕着一圈银白丝线,细如蛛丝,在明暗交界处反射出一点点金属的冷光。 那光点闪烁了一下,仿佛沾着未化的雪屑。 而刚刚宋三扑倒的那处,确实有一小片积雪的纹路,仿佛被一条极细的线瞬间勒过又抚平。 若不细看,几乎与周围平整的雪面无异。 更绝的是,那痕迹细小得根本无从分辨。 周莹喜欢李瘸子,帮李瘸子,这情有可原。可这手段,这机关暗器,神不知鬼不觉,不伤皮不露骨,不留痕迹,精准到巅峰。 沈桃桃心中的震惊难以形容,这绝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将暗器用到如此出神入化又绝不露行迹的地步,这周莹到底什么来路。 篝火依旧熊熊燃烧着,巨大的火焰扭曲升腾,映照着那一张张被喜悦浸透的脸孔。 汉子们还在拍着李瘸子的肩膀笑闹,女人们分食着切好的嫩羊肉,孩子们围着雪堆追逐,阿鹂婉转的哼唱在风声里飘起。 沈桃桃拢紧了身上的大氅,望向院门边那个纤瘦的身影。 周莹已经走回到人群中的位置,拿起一根细树枝,沉默地拨弄着脚边的篝火余烬。 跳跃的红光映在她沉默的侧脸上,勾勒出倔强的轮廓。 沈桃桃将脸埋进暖融融的毛领里,酒气散尽的头脑格外的清醒。 这苦寒无比的宁古塔,藏着的何止是富矿,那些沉默的身体里,藏着的才是真正的,足以搅动风云的力量。 第二天,驿站那座新搭建的大棚里,泥土的潮气和肥料发酵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空气温润得如同早春。 沈桃桃正弯着腰将一颗颗饱满的玉米种子点进垄沟。指腹划过温热的土壤,那触感让人心安。 周遭都是忙碌的人们,柳如芳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在沈桃桃的指点下,有条不紊地翻地起垄,点种覆土。动作起初生涩,很快便熟练起来。 “都歇歇手!开饭咯!”清亮的吆喝伴随着一股勾人的饭菜香飘了进来。 厚厚的布帘被从两边掀开,何氏和王玉兰一前一后各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篮,热气从缝隙间透出。 何氏的脸上带着踏实的笑容,目光掠过棚内忙碌的众人,最后落在自家女儿身上。 看到沈桃桃蹲在地垄边的利落身影,眼里的笑才放心地漾开:“桃桃,招呼大伙儿过来吃饭了,今儿是按你说的,一人一份‘盒饭’。” “盒饭?”柳如芳直起累得有些发酸的腰,好奇地张望过来。 “喏,就是这个。”王玉兰笑着从藤篮最上层拿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头盒子。 盒身用砂纸打磨得光滑,边缘圆润,顶盖和盒体严丝合缝地扣合着,“桃桃画的图样子,让我家那口子连夜打的,这叫啥…分…分餐盒。” “一人一份?乖乖!这排场!”有人惊叹。 沈父放下钉耙,脸上带着自豪,指着旁边刚搭好的长木台:“放这儿,放这儿吃。” 食盒被分发到每个人手中,沉甸甸的分量。 打开顶盖的卡扣,热气夹着更浓郁的香味“噗”地一下冒出来。 底下大半盒是蒸得喷喷香的糙米饭,上面紧紧实实地压着两大勺熬得红亮油润的野猪肉,另一侧的小格里,则是爽口的酸菜土豆丝,点缀着点点油星和蒜末。 荤素搭配,分量十足。 大家伙儿大口扒拉着滚烫的饭食,野猪肉炖得烂而不柴,油脂渗透到下面,糙米饭被浸润得格外香糯。酸菜土豆丝的清爽脆嫩恰好解了油腻。 棚内一时间只剩下满足的咀嚼声。 “香!太香了!” “嫂子这手艺,绝了!” “关键一人一份,吃个热乎,不用等。” 何氏和王玉兰听着称赞,脸上笑开了花,忙着给几个吃得太急噎住的人倒热汤。 沈桃桃端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小口吃着,暖意从胃里流向全身。这粗糙的木盒,简陋的饭菜,竟比记忆中任何一顿奢华的宴席都让她感觉满足。 正是暖棚里气氛最为松快的时刻。 大棚厚重的毡帘被一只手突然掀开,一股裹挟着浓烈血腥气的寒风骤然灌入。 像一把冰冷的铁刷子,瞬间刮过所有人,将饭菜的暖香冲刷得一干二净。 所有人惊愕地转头。 陆夫人惨白着一张脸站在门口。她棉袄的前襟,被粘稠的血迹污了大片,一直蔓延到袖口,刺目的血痕还在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滴落。 她平日里温婉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面上满是焦急:“桃……桃……宋三……宋三死了……” 死寂。 棚内暖洋洋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成冰。所有咀嚼的声音,满足的叹息声,全都凝固住了。 何氏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热汤泼了一地。 “死了?”沈父回过神,一步上前,“怎么回事?” 陆夫人身体微微颤抖,“……我刚哄妞妞吃了饭,就有几个当兵的闯进来,抬着宋三浑身是血……说……说宋三是在北边的野狼谷边上找到的……被……被狼群啃的……就剩……就剩半截了……” 人群中吸气和惊呼响成一片。 “宋三?管骡马的那个宋三?” “被狼啃了?大白天的,宋管事可是驿站的老人,闭着眼睛都不会走到野狼谷边上啊。” “怎么会去了那么偏的地方?还……还……” 沈桃桃端着木餐盒的手早已冰凉。 她强迫自己冷静,跟着陆夫人跑去她家。野狼谷那地方地势险要,乱石嶙峋,常年有狼群出没,别说守军里的老人,就是流放犯没事也不会往那儿去。 宋三管着驿站的马匹辎重,油水丰厚,心思全在巴结守军上,怎么会孤身一人跑到那鬼地方去? “人呢!宋管事人呢?”? 沈桃桃刚到,后面一声暴喝响起。 陆太医家的木门被粗暴地踹开,三个身穿半旧锁子甲,杀气腾腾的守军头目闯了进来。 为首一人满脸横肉,络腮胡子上沾满了霜雪,正是驻扎驿站这队守军的都统熊奎。 他双眼赤红,带着戾气扫视屋内众人,目光最终落在沈桃桃的身上。 “熊都统。”谢云景高大的身影挡在沈桃桃前面。他的眼神沉冷锐利,迎向熊奎几乎要吃人的目光,“宋管事遇害,本官亦感痛惜。本官已遣人收敛遗体。此刻惊扰其他人,于事无补。” “惊扰?”熊奎踏前一步,几乎要贴到谢云景脸上,唾沫星子带着浓重的酒气喷溅出来,“谢大人,宋三是我们的兄弟。跟着我们在刀头舔血的兄弟,就这么被狼啃了?放他娘的屁!” 他的眼睛恶狠狠地扫过那些围在外面看热闹的流放犯们,“什么野狼?野狼谷的狼群从不敢大白天地跑到人附近。是细作,是那些该死的流放犯里的狄戎细作干的。把人骗到荒郊野地,做了凶案,再丢给狼啃,毁尸灭迹,掩人耳目。” 他突然拔出腰刀,半截刀锋雪亮,“把人交出来,把那些狄戎狗交出来,给宋兄弟偿命,偿命。” “对!交人!” “偿命!杀光那些狄戎狗!” 另外两个小头目也跟着拔刀,狰狞怒吼。 外面的人群也彻底炸开了锅。 “放屁!胡说八道!” “凭什么说我们是细作!” “欺人太甚!” 流放者中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大声反驳,气氛陡然剑拔弩张。张寻和亲卫们几乎是同时,手已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眼神变得极其危险。 混乱如同旋风瞬间席卷了整个驿站,惊恐地尖叫,激愤地怒吼,刀剑欲出的嘶鸣,混杂着熊奎等人狂暴的咆哮,如同沸反盈天。 “肃静!” 一声沉喝,谢云景的声音穿透所有喧嚣,一股冷酷的威压从他身上爆发,瞬间冻结了所有狂躁的情绪。 就连狂怒的熊奎,在那双宛如寒潭的眼眸逼视下,气势也本能地矮了一截,拔出一半的刀僵在了那里。 “本官已勘验过。”谢云景的声音恢复了平素的稳定,“宋三的致命伤确是野狼利爪所留,身上伤口也确实乃野狼啃噬所致。” 熊奎粗喘着,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仿佛在寻找破绽。 谢云景继续道,目光冷锐如刀,一点点割过熊奎几人的脸:“但是,案发之地,并非只有宋三一人的痕迹。” 他微微一顿,“还有另一人。其足迹清晰,从驿站附近起,一直延伸到宋三身死的野狼谷边上。两行足迹交缠……不,更像是……拖拽前行。” 不是并肩而行,是强力的拖拽? 沈桃桃浑身一个激灵,她脑子里飞快地转动:谋杀后丢给狼群毁尸?如果是细作诱杀宋三,为何要采取如此费力且痕迹明显的方式?直接踹进冰河里不更干净?难道杀了不解气还要泄愤…… 仇杀? 她猛地抬眼看向人群中沉默的像块石头的李瘸子。 他是最近唯一一个和宋三有过冲突的人,有动机,更有能力,箭法精准,心思沉稳狠辣。 “李大哥,”沈桃桃看向李瘸子,“宋三出事前后,你在何处?” 第62章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李瘸子的脸上。 李瘸子缓缓抬起头,迎着几百道复杂的目光,眼神却异常平静,“整个上午,我都在打铁房。和牛娃子他们几个一起给新刀开刃。从辰时到刚才,未曾离开半步。” 他顿了顿,看向旁边一个肤色黝黑的年轻汉子,“牛娃,你说。” “是,是的,”那个叫牛娃子的汉子急忙点头,说话还有点磕巴,“李、李大哥跟我们一直在打铁房,火、就没停过,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李瘸子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一整个上午都在众人视线里挥锤打铁。 不是李瘸子。 沈桃桃的心稍微松了一口气,但新的疑惑也如同藤蔓缠绕上来。 驿站附近通往野狼谷的路上,确实留下了另一个人拖拽宋三的痕迹。 驿站里还有谁有这等力气和对宋三的深仇大恨? “拖拽的痕迹?”熊奎也懵了,脑子似乎被这突变的线索搅乱,“什么意思?那脚印最后往哪儿去了?” 谢云景的目光幽深如潭:“最蹊跷之处就在此。拖拽痕迹进入野狼谷附近后,另一行足迹便消失了。好似凭空消失了。现场凌乱不堪,狼群足迹纷杂,又有撕扯啃噬,或许,足迹的主人……” 他声音微顿,冷意更深,“已被野狼吞吃入腹,尸骨无存。” 周围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寒意如同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脊背。 “谢爷……陆夫人……沈姑娘……”? 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由远及近。 所有人都被这声凄惶的叫喊惊得回头。 只见周寡妇踉踉跄跄地扑到门口,满脸焦灼的泪痕,气息急促,显然是一路小跑急赶过来的。 “陆夫人,求求您,快去瞧瞧阿鹂吧。”周寡妇顾不上擦眼泪,扑到陆夫人跟前就要下跪,“那丫头……那丫头不好了,像是染了风寒,烧得烫手,浑身抖个不停,哭都哭不出来了。求您快去看看,快救救她吧。” 陆夫人听到阿鹂病重,脸色一变:“阿鹂她怎么了?昨儿不是还好好的?” 她扶起周寡妇,“你别急,我这就去……” “我跟你一起去。”沈桃桃也十分担心。阿鹂,那个在小年夜用天籁之音抚慰众人的姑娘。 周寡妇听到沈桃桃的话,身体极其明显的一颤。 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沈桃桃一眼,眼神里满是混乱的惧意,嘴唇哆嗦着:“不……不劳烦沈姑娘了。天冷,阿鹂风寒重,别过了病气给姑娘……” 那瞬间的惊恐清晰得令人无法忽视。 这反应太反常了。 陆夫人也觉得不对劲,沉着脸:“孩子病了哪还顾得上这些,沈姑娘也是关心……” “无妨。阿鹂唱歌好听,我还想听她唱歌呢。”沈桃桃盯着周寡妇的脸,语气平静却不容拒绝,同时还状若无意地往前又靠近了她一步。 一股极淡的腥甜气味,混杂着周寡妇身上的汗酸味,钻入了沈桃桃的鼻子里。 是血腥气。 不是陆夫人那种大片沾染的新鲜血腥味,更像是一种被草草擦拭后捂在布料深处的隐隐的腥味。 周寡妇身体僵得像块木头,嘴唇哆嗦得更厉害,想后退却绊住了脚。 她看到沈桃桃审视的目光,脸上那点强装出的镇定彻底崩溃,只剩下惊恐的空洞。 就在这僵持到顶点的一瞬,谢云景低沉的声音响起:“既然阿鹂姑娘病了,我们一同去看看也好。” 他的目光与沈桃桃对视了一瞬。 那一眼很短,没有任何言语交流,但沈桃桃清晰地接收到了其中的提醒。 “走!”陆夫人救人心切,没注意到更多的细节,拉着还在瑟瑟发抖的周寡妇转身就走,“周嫂子,快带路!” 沈桃桃定了定神,压住翻腾的心绪,紧跟在陆夫人和周寡妇身后步出暖棚。 熊奎想拦,但谢云景玄铁鞭一出,他只放了句必须交出凶手的狠话就走了。 阿鹂那间木屋就在驿站最边缘,她和周寡妇住在一起,平时最安静冷清。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混杂泥土和淡淡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 陆夫人几步冲到炕边,沈桃桃紧随其后。 阿鹂蜷缩在炕上,面色潮红,眉头痛苦地紧锁在一起,瘦削的身体在一条旧棉被下剧烈地颤抖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 可炕沿边,还坐着一个让沈桃桃有些意外的身影。 周莹。 她低着头,正用一块湿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阿鹂额头的冷汗。 听到开门声,周莹猛地抬头,眼睛里划过一丝不亚于周寡妇刚刚的震惊与慌乱。 这慌乱被她极力压制下去,仅仅是一瞬,她便飞快地垂下眼帘,手上擦拭的动作又继续了下去。 屋内的五个人,谢云景、沈桃桃、陆夫人、周寡妇、周莹,目光在短短刹那交汇碰撞。 谢云景是审视中的了然,沈桃桃是惊讶中的猜测,陆夫人是纯粹焦急和疑惑,周寡妇是惊弓之鸟般的恐惧,周莹则是瞬间的慌张后强装的平静。 一种压抑的暗流在小屋中无声涌动。 陆夫人的声音焦灼:“阿鹂,阿鹂醒醒,是我,陆嫂子。” 她一边快速解开阿鹂的袄子散热,一边习惯性地去搭她的腕脉。 借着陆夫人检查的姿势,沈桃桃的目光也落在了阿鹂露在外的双手上。 那双手,十指纤细,本该是一双捻起兰花指,唱念做打的手。 但此刻,那指尖有好几处都崩裂开了,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已经凝固的深褐色血渍,仿佛经历过极其剧烈的抓挠。 陆夫人显然也注意到了阿鹂双手的伤痕,眉头皱得更紧:“这是怎么弄的?风寒……怎会抓出这样的伤?” 她翻开阿鹂的眼睑查看,又侧耳贴近她的胸口听呼吸音。 阿鹂迷迷糊糊间似乎对别人靠近有所反应,身体猛地又是一阵剧烈抽动,双手无意识地朝空中乱抓。 “啊……滚开……别过来……”破碎的字眼从她烧得干裂的唇间漏出,充满了绝望和愤怒。 陆夫人面色凝重地直起身:“情况不太好。风寒倒还是其次,惊吓过度,五内紊乱,心神溃散。这种病症极为凶险,若不得疏解,恐成痼疾……甚至……性命堪忧。” 她语气严峻,“我医术浅薄,需得请我家那口子过来仔细诊治施针才行。” 沈桃桃的心已经完全沉入谷底。 那双带着血丝劈裂的指尖,那句“滚开……别过来”的惊恐呓语,再清晰不过的将她心底那个最可怕的猜测,串联了起来。 刚刚她看到宋三尸体时,就注意到他的胸膛上那片被狼爪抓过的皮肉上,除了齿痕,还有一些细长的不规则的抓挠痕迹。 那痕迹很小,仿佛是女子在反抗中留下的印记。 “我去喊我家那口子。”陆夫人说着就要转身冲出去,情势危急半分耽搁不得。 “等等,”沈桃桃突然开口,声音里是强自压抑的冷硬。 她吸了口气,“谢爷……外面风太大了,我这身上……像是着了点凉气,有点发冷。” 她转向一旁始终沉默,却将所有微澜都纳入眼底的谢云景,声音刻意放软了些,“谢爷,劳烦您……帮我去趟我家,取件厚棉袄。” 这请求来得突兀又刻意。 谢云景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沈桃桃一眼。 他薄唇紧抿,没有立刻应声,那沉默里蕴含的不赞同几乎压得沈桃桃喘不过气。他能猜到她试图掩盖什么。 “谢云景?”沈桃桃被他看得心头发虚,却梗着脖子又催促了一声,眼神里带上了一丝恳求,“外面风真的大,吹得骨头缝里都冷。” 静默了几息。 “好。”谢云景最终开口,只冷冷地说了一个字。 他的目光在瑟瑟发抖的周寡妇,低头死死拧着布巾的周莹,以及炕上烧得神志不清的阿鹂脸上极快地掠过,不再看沈桃桃,利落地转身,推门消失在了外面的风雪中。 听着那踏雪的声音远去,沈桃桃紧绷的神经才略略松弛了一丝。 她知道自己支开谢云景的把戏太拙劣,他定然起疑,但也顾不得了。 屋内只剩下她们四个女人。 沈桃桃的目光越过烧得浑浑噩噩的阿鹂,直直地刺向低着头的周莹,“阿鹂的衣裳和鞋,怎么会沾了雪水,湿得那么透?” 周寡妇刚刚报信时,外面风雪也不小,都没让一个人从头到脚都湿透,阿鹂的状态更像是长时间浸在积雪中。 周莹手里的湿布巾“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那低垂着掩藏一切的眼神终于抬起,霍然看向沈桃桃。 眼底有被窥破秘密的惊惶,她看了一眼身边惊恐的几乎要缩进角落的周寡妇,又死死盯住沈桃桃那张写满“我知道”的脸,歪着头捂住嘴,像是在吞咽巨大的苦楚。 “她……没有去哪。”周莹的声音极其艰难,“她今天早上……一直和我在一起。我们…去北山那边……下套子……想抓只山兔,不小心……” 她顿住了,仿佛找不到合适的词,又像是回忆起了极其恐怖的场景,“不小心……踩塌了雪窝子……陷进去了……雪很深,费了好大劲才爬出来……” 这解释乍听合理,但细想漏洞百出。 北山下套子,那离宋三出事的野狼谷不远,这时间点简直精准地撞上了。 沈桃桃没有说话。 她没有问阿鹂为什么大清早跑去和周莹一起下套子,也没追问周莹为何突然变得愿意解释。 她就那么安静地站着,深深地看着周莹那双交织着疲惫和挣扎的眼睛。 她目光平直地望向周莹,半晌才缓缓地开口,声音很轻却有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越过所有的隐瞒,直抵那些被鲜血覆盖的真相: “周莹姐,我不是衙门里的捕快。也不是来揪出一个‘杀人凶手’送去砍头的。” 她的话语顿了一顿,视线落回到阿鹂的身上,那姑娘眼角的泪水滑落进乌黑的鬓发里。 “我来,是因为我看到了宋三的尸体。”沈桃桃的声音低缓,“看到了地上挣扎的拖痕。” 她抬起视线,目光如沉静的井水,没有任何波纹,“我想知道……有什么是我能做的。或许还能……补救什么?” 第63章 我不会把阿鹂交出去 “补救”两个字被她咬得很轻,像一片飘落的羽毛,却重重砸在周莹的心上。 周莹震惊得双唇颤抖起来,像濒死的鱼一样开合着。 沈桃桃此刻的眼神里没有厌恶和审判,反而是一种沉重的悲悯。 那是属于同类才能读懂的光芒。 “……阿鹂,”周莹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她艰难地转过头,俯下身,凑近炕上烧得神志模糊的阿鹂耳边,一只手颤抖地抚过阿鹂的鬓角。 “阿鹂……别怕了……信她……”周莹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沈姑娘……跟别人……不一样……说出来……” 阿鹂浑身一颤,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那空洞的眼睛直直地对上了近在咫尺的周莹,里面是惊魂未定的恐慌,“莹……姐……” 周莹用力地点点头,“说吧……沈姑娘能帮你……” 阿鹂的目光静静地落在沈桃桃脸上,她的脸上没有鄙夷只有一种守护的坚决。 阿鹂一直强撑着的最后一根弦,断了。 眼泪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她烧得滚烫的脸颊。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呜咽的病人,所有的惊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早上……”阿鹂的声音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天刚蒙蒙亮……我……我去食堂帮何婶子备早饭的柴火……刚走到……走到驿站的后墙……”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瘦削的肩膀剧烈起伏,仿佛再次回到了噩梦降临的清晨,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他……突然从背后扑上来……死死捂住了我的嘴,我挣扎不过……他力气好大……死命地把我往外面拖……” 阿鹂的身体猛烈地颤抖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我知道……我知道他想做什么……驿站里……没人不知道……姓宋的他不是人。他早就盯上我了,以前是碍着……碍着人前……这次……他等不及了。” 沈桃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原来那雪地上的痕迹并不是凶手拖拽宋三留下的,而是后者对阿鹂的暴行。 “我挣扎……拼了命地蹬……用指甲抠他的手,抠他的眼睛……可没用……他拖着我的头发,一直往北边野地里拽,嘴里还骂……说谁也救不了我。” 泪水滚烫地滑落,阿鹂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变形,“我当时……只想跟他一起死,一起死了算了。我不能被……” 她抬起手,看向指甲崩裂的双手,“就是那个时候……我想起了以前,在班子里偷偷练的功夫。” 周莹的手轻轻按在阿鹂的肩上,无声地给她支撑。 阿鹂抬起泪眼,那双总是羞怯的眼睛,因为回忆那绝地反击而迸发出狠厉的光芒:“我不只会唱戏,我还学过口技,学得最像的……是小狼崽哭。” 小狼崽。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沈桃桃的心跳几乎停滞。 野狼谷,狼群。 “他把我往那雪窝子里拖,雪很深,我整个身子都陷进去了,他喘着粗气像畜生一样压下来的时候,我趁他手松了一下……”阿鹂闭上眼睛,身体不停地颤抖,仿佛在再次经历那恐怖的瞬间。 “我吸了这辈子最大一口气,用尽所有力气,学小狼崽儿被咬伤的哭叫,要死的那种叫,就在他耳朵边上叫,一声一声,不停地叫。”阿鹂的声音骤然压低,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连我的棉袄还没扯下去,就被一头狼扑出三米远。”她蜷缩成一团,牙齿发出咯咯的打颤声,“好多好多狼,冲着他就扑过去,撕咬……血……到处都是血……喷到我脸上……” 她猛地收住话头,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泣,整个身体僵硬得如同冻僵的木偶,只剩下那一点微弱的气息证明她还活着。 那恐怖的场景无需再多描述一个字,已经在沈桃桃,陆夫人,周莹和周寡妇的脑海中炸开。 周寡妇瘫靠在土墙上,发出崩溃的呜咽,身体软得站不住。 周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里面只剩沉沉的悲恸。 她接过阿鹂无法说完的故事:“我听到那边雪地里声音不对,实在放心不下……” 周莹的声音低沉而喑哑,“就悄悄找了过去,正好撞见群狼在撕扯人,阿鹂跌在旁边的雪窝子里,人已经吓晕了,我就……”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就把她背了回来,雪太深,她全身都湿了……” 沈桃桃敏锐地发现她省去了最关键的部分,面对那地狱般的场景和一个吓晕的姑娘,她一个瘦弱女子,是凭着什么从正处于疯狂噬咬状态的狼群口中,将这姑娘毫发无损地带了回来。 而且,还将两人逃匿的痕迹悄无声息地抹除,这本身,就已超越了常理。但那刻骨的恐惧弥漫在整间小屋里,谁也没心思去追问这惊心动魄的细节。 周寡妇爬过来抓住沈桃桃的手,脸上涕泪横流:“宋三那些兄弟,就是熊奎他们,都在驿站横行霸道惯了,要是知道……要是知道阿鹂……是因为她引来了狼……宋三才……他们肯定不会放过阿鹂,会活剐了她的。呜呜……” 周莹痛苦地闭上眼睛,默认了周寡妇的恐惧。那是无法承受的报复和虐杀。 炕上的阿鹂蜷缩在被子里,那根刺入她喉咙深处的恐惧尖刺,只会因为这场残忍的自卫,而扎得更深。 沈桃桃胸腔里翻涌着怒火,眼前反复交错闪回着两个画面:宋三那被狼掏得稀烂的残躯;阿鹂这被绝望摧残得只剩下一息的躯壳。 一滩污血,一缕幽魂!谁是豺狼?谁又是被逼向绝路的羔羊? “报复!”沈桃桃猛地甩开周寡妇的手,火气“噌”地直冲脑瓜顶,她眼珠子瞪得溜圆,像两团烧红的炭火,“放他娘的罗圈屁,熊奎算个几把毛,还他妈替人出头?” 她双手叉腰,脖子梗着,胸脯剧烈起伏,对着空气仿佛宋三就在眼前,破口大骂: “那姓宋的狗杂碎,他他妈就不是个人,是畜牲,是强奸犯,千刀万剐都不解恨的玩意儿。搁老娘这儿提什么‘报复’,他那帮狗腿子还敢报复?法律饶他老娘手里的刀都不饶他。这号人渣杂种,就他妈得直接拖刑场上‘砰’一枪,枪毙。省得再祸害别人,还报复?我呸,报复他麻了隔壁。” 沈桃桃气得浑身发抖,抄起手边的陶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吓了周寡妇一跳。 “妈的,他熊奎又咋的,我就豁出去跟他干了,真当宁古塔的女人是面团捏的了,逼急了,阿鹂把狼群全唤来,先掏掉他们裤裆里的二两肉,看他们还拿啥装波一。” 屋里的几个女人被沈桃桃这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吓到,大气不敢出。 沈桃桃的声音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阿鹂,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养好身子。” “剩下的事,”她一字一顿,清晰得如同宣誓,“我来处理。” 沈桃桃不再看身后那几张被泪水浸透的面孔,转身推开了木门。 门外风雪依旧呼啸。 谢云景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嵌入风雪的黑色磐石,就沉默地矗立在门外的阴影里。 他肩头已经落了一层薄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迎向沈桃桃那张苍白又愤怒的脸庞。 他根本没走,或者说,他只走到了风雪能够遮蔽身形的位置,就停住了。 沈桃桃脚步顿了一顿。她知道自己的那点伎俩,根本挡不住他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 也好。 她走到谢云景面前,仰起头望着他,将屋内的每一句哭诉,每一个血淋淋的细节……都复述了一遍。 谢云景始终沉默地听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冷硬得如同石刻,只有那浓密的睫毛偶尔轻轻颤动一下,昭示着他的内心绝非毫无波澜。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着旋儿从两人脚边刮过。 沈桃桃凝视着他的眼睛:“我不会把阿鹂交给熊奎!” 谢云景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少女,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燃烧的锋芒。 许久,他才缓缓地点了一下头,沉冷的声音,带着千钧的郑重: “好。” 第64章 跟他们拼了 夜里,沈桃桃躺在炕上,想睡却睡不着。 不知道为什么,右眼皮从入夜后就一直跳,跳得她心烦意乱。就像有根看不见的线,悬着块冰棱子,在她心尖上一下下地撞。 白天阿鹂几近破碎的模样,周莹和周寡妇眼中的恐惧与绝望,还有谢云景临别时那蓄着风暴的眼神,此刻都无比清晰地回旋在脑子里。 空气闷得人喘不过气。驿站似乎陷入了死寂,可这死寂下面,分明有东西在不安分地躁动。 她竖起耳朵,捕捉着每一个细碎的声响,总觉得那呼啸的风里,裹挟着不祥的嘶嘶声,像毒蛇吐着信子。 “大哥……”黑暗中,她终于忍不住,朝着另一侧的木屋低声呼唤,“大哥,你睡了吗?” 隔壁传来沈大山几乎瞬间就响起的回应:“没,咋了小妹?” 他的声音清醒异常,显然他也一直醒着。 “我……我右眼皮跳得厉害。”沈桃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的轻颤,摸索着,将一直压在枕头下的匕首紧紧攥进手里,“总觉得……今夜怕是要出事。” 短暂的沉默。隔壁传来细微的窸窣声,是沈大山坐起了身。 “换屋睡。”沈大山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你过来,我过去。爹娘……小川……都警醒着点儿,抱着家伙什儿。”最后一句是他拔高了音量,穿透木墙。 黑暗里,传来其他人紧张的应和声。 没有多余的话。沈桃桃立刻抱着自己的被子披衣下炕。兄妹二人在黑暗的堂屋里沉默交错。 沈大山把身上的羊皮坎肩脱下,不由分说的塞进沈桃桃怀里,自己只留了件单薄的旧袄子。“盖严实。”他低声嘱咐,只留给她一个高大的背影。 沈桃桃被何氏拽进了自己的屋子,同时还把沈二嫂也挪了过去,剩下的三个男人一人一间。 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凄厉地刮过,像无数冰凉的爪子挠着窗棂。 黑暗成了最好的催命符,放大了恐惧,也屏住了每一点细微的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沈桃桃的眼皮已经快要睁不开了。 “咔哒。” 一声轻响。 原本她那屋子里的窗栓被挑开了。 沈桃桃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所有困意如潮水般褪去。 黑暗中,她甚至能感觉到旁边二嫂的身体猛地一抽,握着她的手骤然收紧,手心的冷汗冰冷粘腻。 何氏极短促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吱呀。” 木窗被从外顶开。一道黑影闪过,落在了屋内的地面上。 那黑影落地极其轻盈,几乎没有声响。弓着腰,动作迅捷中透着小心,几乎是贴着地面蠕动般,朝着屋内的火炕摸了过去。 模糊的轮廓在稀薄月光的映衬下,只能看到一个佝偻而瘦小的身形在逼近,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贪婪地窥视着炕上的温热血肉。 十步……五步……三步……黑影已潜行至炕沿。 一只干瘦的手,朝着炕上隆起的被褥边缘探去,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被角的千钧一发。 “呼!” 原本在炕上“酣睡”的身影猛然暴起,黑暗中只见一个结实高大的身躯卷起,带着力量狠狠压了下去。铁拳迅若雷霆地砸向那黑影的脑袋。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拳头砸在头骨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炸开。 “啊……呃……”被拳头砸个正着的黑影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可刚叫到一半又诡异地压了下去,像只被踩断脖子的野鸡,整个身体直接向旁倒去。 那高大身影动作更快,不等黑影完全倒下,庞大的身躯紧随黑影落下,膝盖结结实实顶在对方后腰,死死将对方摁趴在地上。 一条手臂如老树盘根般地缠上对方脖颈,箍得死紧。 “点灯。”沈大山大喝一声。 “别点……别点灯……”被沈大山几乎将肺子都压出来的黑影,发出了恐惧的嘶喊,“自己人……自己人呐,别点……别点。” 这声音好像有点熟悉。 沈桃桃吹亮了火折子,靠近地上那个狼狈不堪的人影。 微弱的光线下,一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露了出来……竟是刘七。 那个一贯跟在宋三屁股后面狐假虎威的守兵。 “刘七?”何氏惊呼出声,带着难以置信。沈二嫂也倒吸一口冷气。 沈桃桃心中警铃大作。他深夜潜入,目标明确地摸向自己的屋子,他想做什么? “大山哥……起来……起……快压死我了……要……要没气了……我是来报信的……”刘七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哀求。 他被沈大山那一百七八十斤的分量压得胸腔骨头咯咯作响,脸色由红转紫。 沈桃桃眼神示意沈大山,但手里的短刀依旧保持着蓄势待发的姿态。 沈大山粗声喘着气,庞大的身躯终于松了劲,不再用全身重量碾压刘七,但那双大手依旧铁钳般地拧住刘七两条胳膊反剪在背后。 “报信?报信用得着扒老子窗户?”沈大山浓眉倒竖,“做贼都没你利索,说,谁派你来的?想干啥?”他手上一发力,刘七立刻疼得呲牙咧嘴,差点翻白眼。 “咳……咳咳……”刘七贪婪地吸了几大口空气,缓过劲来,脸上惊惧未消,“哥……大山哥,我要是走正门……还能有命过来报信吗?怕是没走到这儿就被剁成肉泥了。” 沈桃桃声音冰冷:“你怕谁发现?” 刘七脸上的惊恐骤然加深,嘴唇都哆嗦起来,下意识地压低了嗓子,“………熊……熊奎。” “熊奎?”沈桃桃皱眉。就是那个,白天在陆太医家带头叫嚣要找出“狄戎细作”,情绪狂躁的那个守军都统。 “他和我家没仇啊?”沈大山手下力道不松反紧,捏得刘七骨节咯咯作响,“给老子老实交代。” 刘七痛的冷汗都下来了,也豁出去了,嘶声道:“哎呀我的大山哥,还用得着论仇怨?你当那熊奎是什么好相与的,他可不是普通的兵痞头子,他是兵部直接派来的宁古塔守军都统。” 他急切地喘了口气,看着眼前几人,尤其是沈桃桃那愈发沉凝的脸色,知道不说透绝无生路,“谢爷他是边军的将领,管的是他的谢家军。咱们宁古塔是要塞,谢家军才暂时驻扎在这儿,但按规矩,谢爷他……他管不了我们守军,根本就是两套人马。平时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原来如此。 沈桃桃脑中似有电光闪过。怪不得白日里熊奎对谢云景虽表面上敬畏,但眼神深处那股桀骜和狂悖却藏也藏不住。 井水不犯河水……是了,宋三之死,陆太医家的剑拔弩张,若非谢云景的骇人气势强行压制,熊奎恐怕当场就敢动手。 这一切的根源,在于熊奎深知谢云景并无统辖他的实权,他之所以暂时隐忍,恐怕是白天场面未明,怕激起众怒无法收场。 “自打……自打沈姑娘来了这雪窝子,”刘七继续飞快地说道,“谢爷为了你们,几次三番扫了守军的面子,压着不让动流放的人。这回宋三死的蹊跷……有人……有人悄悄跟熊老大说,早上看见宋三强拖着流放犯里那个唱曲儿的小姑娘出了驿站的墙……” 他小心地瞥了一眼沈桃桃的脸色,“白天在陆太医家,陆夫人和沈姑娘她们被叫走那会儿……熊老大怕是就起了疑心。” 沈桃桃明白了,熊奎不是蠢货,他必然猜到了什么。 “熊老大火气冲天呐,”刘七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他说了,这事儿没完,宋三死得不明不白,必是你们这些流放犯里的贱娘们在作祟,更可恨的是谢爷偏袒,他不服。” 刘七咽了口带血的唾沫,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他……他说了,明日天不亮,就要带人把驿站里所有流放来的女犯,全都抓起来,关进……关进红帐篷里。” “红帐篷?”沈桃桃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下意识地重复。 “畜生,熊奎这个断子绝孙的不得好死的畜生!”何氏突然爆出压抑的尖叫,那声音充满了愤怒,她猛地扑过来,眼睛赤红,似乎想撕扯刘七,却被沈桃桃拉住。 何氏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指着刘七,声音泣血:“红帐篷,就是他们守军弄的那个腌臜地方,把抓来的女人推进去,由着他们……糟蹋啊。” 她抢过沈桃桃手里的匕首,仿佛想冲出去跟熊奎拼命,“跟他们拼了!” 沈桃桃全身的血液“轰”的一声全冲上了头顶,前世今生两辈子积累的常识告诉她那意味着什么。 那是集中营式的地狱。 原来不是简单的惩戒报复,熊奎是要把无辜的女人们彻底打入绝望的深渊,用最肮脏卑劣的方式,摧毁她们,羞辱谢云景。 沈桃桃的脸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握在手里的匕首柄几乎要被她硬生生捏碎。 “刘七,”沈桃桃的声音因愤怒到了极点反而平静下来,带着一种刻骨的冰冷,“为什么要来报这个信?” 熊奎固然可恨,可这个刘七也未必可信。 她死死盯住刘七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别说什么良心发现。你是宋三的人,跟他们穿一条裤子。熊奎给你许了什么好处?让你来骗我们?” 第65章 沈家没一个孬货 “沈姑娘,天地良心啊。”刘七被她的眼神吓得不轻,挣扎着扭动,额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我……我哪还有心思要好处,我是怕,真怕。熊奎疯了,他疯了,我是跟着宋三混饭吃,但我也就狐假虎威,混口热汤喝,我没干过断子绝孙,害人一辈子的事啊。” 他哭丧着脸,语速飞快,“再说了。我也是爹生养娘的,我家里也有姊妹,我……我干不出那拿女人不当人的事。” 他抬头看向何氏,带着一丝真切的感激:“何婶子,婶子你每次给我打的饭菜,那肉片……那油水……比我混在守军那群人渣里吃得饱十倍,婶子您心善,沈姑娘您也是好人,要不是您带着大家开暖棚,搞食堂……我们这些苦哈哈也得跟着挨饿。我知道谁对我好,熊奎和宋三他们吃肉喝酒,我只能闻味儿。但你们的肉是实打实给我的,我懂……懂好赖。” 他说着说着,声音竟带上了一丝哽咽,“就……就冲这碗肉,这事儿知道了,我不能不报。沈姑娘,你们赶紧收拾点东西,趁现在熊奎他们还没来,翻墙从驿站后头那片林子跑,往山里跑,躲过这阵风头再说。赶紧跑,晚了就真来不及了。” 往深山里跑能跑多远?老弱妇孺,根本撑不了多久,就算侥幸逃过熊奎的魔爪,也不可能在零下数十度的绝地里活下来。 沈桃桃的脑子嗡嗡作响,太阳穴突突直跳。愤怒过后,是无边的冰冷和紧迫感。 “二哥,”沈桃桃扭头,声音急促得几乎破音。 黑暗中,一直屏息倾听的沈小川走了过来,脸色煞白,但眼神里却透着惊人的镇定。 “去,”沈桃桃直直指向谢云景所在的方向,“快跑,去找谢爷,就说熊奎要动手了。” 沈小川没有丝毫犹豫,用力点了点头,拉开门栓,无声无息地融入外面的风雪中,消失不见。 沈桃桃的胸膛剧烈起伏,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压下那沸腾的杀意。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转向门口的方向等待着。 刘七趴在地上,不再挣扎,只是大口喘着粗气。 沈二嫂紧紧抱着还在无声落泪的何氏。 沈大山依旧死死按着刘七,脸上是浓烈的煞气。 下一瞬,木门被沉稳地推开。 谢云景挟着门外翻涌的风雪大步走了进来。深色的大氅上沾满了刚落下的细碎雪花。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薄唇抿成一道的直线,唯有那双眼眸如同寒潭,在昏暗摇曳的光下,冰冷得让人心头发紧。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沈桃桃的脸上,微微颔首。 “谢云景,”沈桃桃强压住翻腾的心绪,声音保持着绝对的稳定,“熊奎借宋三之死发难,已集兵,其意图是强掠所有流放女眷入红帐篷。” 她的语速极快,条理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直指核心,“若其发兵,此屋首当其冲。流放所内的李瘸子等人必不会束手就擒,届时乱起,鱼死网破。” 她紧紧盯着谢云景的眼睛,那深处翻滚着她熟悉的怒火。 这怒火却莫名让她心安,她的声音斩钉截铁,“若要破局,当断则断。咱们立刻聚人抄刀,守株待兔也好,主动拦截也罢。拼一个你死我活。” 最后七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这残酷的寒夜上。 沈大山眼中凶光暴涨,手下意识地将刘七压得更死,沈二嫂也抽出一截短刀,锋刃在光下折射出刺骨的寒芒。 若要战,沈家没一个孬货! 谢云景的目光在沈桃桃脸上停留了一息。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清晰地映出少女此刻玉石俱焚的心志,“来不及了。” 他转头,目光穿透木门,捕捉到那远处的喧嚣。 那是,铁器碰撞的刺响,男人的怒吼咆哮,妇孺的尖锐哭喊。 熊奎动手了。 比刘七说得更早,更急,也更狠。 谢云景眼中寒光一闪,身影已然化为一道疾风,扑了出去。 几乎在谢云景说话的同时,沈桃桃的身体也动了。 她所有的犹豫和等待,都在外面骤然响起的冲天混乱中化为灰烬。胸中的杀意如同沸腾的岩浆冲破最后的禁锢。 “爹娘护着二嫂,大哥二哥,跟我杀出去。” 话音未落,她瘦小的身影已经扑向屋门。那柄单薄的匕首在她手中,迸发出惊人的杀意。 双脚刚踏上雪地,冰冷的狂风和嘈杂的声浪如同潮水,猛然拍在了她的脸上。 血腥气,刀兵气和火焰烧灼的焦糊气,瞬间灌满胸腔。 眼前的景象,让冲出来的沈桃桃,瞳孔骤然收缩。 流放犯聚居的这片木屋区域,此刻已化为人间炼狱。 熊熊的火把映亮了寒夜,守兵们血红的眼睛在疯狂攒动。 木屋被粗暴地踹开,破碎的门板歪斜地倒在地上。 几百个全副武装手持鞘刀的守军如同冲入羊群的恶狼,面目狰狞地砍着每一个他们能抓住的人。 几个流放的汉子正在拼死反抗。但架不住守兵人多势众,头破血流的节节败退。 反而是陈黑子,他手里挥舞着一根不知从哪抢来的粗大木棍,朝着一个企图拖拽王玉兰的守军狠狠砸去。 那守军闷哼一声,肩膀上血光乍现。 在陈黑子身侧,赵老四抡着斧头,不要命地乱砍,嘶声狂吼:“跟他们拼了,狗娘养的。” 另一边,一道凌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地在混乱中穿梭,是李瘸子,他手里只有一把匕首。但每一次闪身出现在某个守军背后,那匕首都能精准狠辣地抹过对方的喉咙。 无声无息,却又瞬间放倒一人,每一击都带着刻骨的仇恨。 没想到他箭法精准,近身搏杀竟也如此狠绝。 “滚开!放开我媳妇儿!” “救命啊!” “畜生!我跟你们拼了!” 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嚎,男人的怒吼,守军粗暴的呵斥和得意的狞笑……各种声音混杂着兵刃相交的铮鸣,彻底撕裂了雪夜的寂静。 火光与刀光之中,人影狂乱晃动,如同群魔乱舞。 沈桃桃的视线立刻锁定了混乱的核心,熊奎头戴覆面铁盔,手持一柄长刀,犹如魔鬼下凡一样站在那咆哮: “杀,一个也不许放过,敢反抗?给老子杀!” 他一脚踹翻了一个护着妇人试图冲出去的男人,溅起的泥雪混合着妇人的哭喊。 他手里的长刀一挥想要砍下男人的头,沈大山怒吼着扑了过去。 熊奎认出他是沈家人,眼中凶光暴涨,他瞅准沈大山因保护身后之人而露出的空档,手中长刀直直地朝着沈大山的侧腰捅去。 这若是捅实了,开膛破肚只在瞬间。 “大哥!” 千钧一发之际。 沈桃桃纤细的身影如飞蛾扑火般,硬生生撞破狂乱的人潮,横在了那致命刀锋之前。 她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赴死的决绝,手中那柄单薄的匕首,直直地迎向那比她手臂还粗的长刀。 这无异于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匕首与刀锋轰然碰撞。 沈桃桃只觉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狠狠撞上自己的身体。 手中匕首根本无法撼动长刀分毫,反而瞬间被那股巨力撞开。 巨大的反震力顺着她的手臂凶悍地涌入,虎口瞬间撕裂,殷红的血珠爆开,纤细的腕骨传来剧痛,匕首脱手飞出。 她整个人像是被巨锤砸中胸口,痛呼一声,被这股蛮横的力道撞得向后倒飞出去。 她的眼前阵阵发黑,剧痛贯穿全身,喉咙涌上腥甜。 意识在剧痛和窒息中迅速模糊,只来得及看到熊奎那双猩红的双眼,看到他狰狞举刀,似乎想彻底劈开她的头颅。 要死了么,她绝望地想。 下一秒。 一股冷冽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气息骤然笼罩过来。就在沈桃桃向后飞跌,即将撞向一根尖锐的木桩的刹那。 一只大手从斜后方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背,那手掌宽厚有力,瞬间卸去了大部分的冲撞力道。 同时,玄铁鞭的寒芒如同撕裂夜空的闪电,从沈桃桃的肩膀上方,以一股迅疾到了不可思议的速度甩了出去。 没有呼啸,只有极致的速度与精准,目标直指熊奎因追杀沈桃桃而暴露在外的咽喉要害。 一记绝杀! 喉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地响在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 熊奎那双嗜血的眼珠,瞬间僵死,只剩难以置信的茫然。 他下意识地想低头,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刺穿了自己的喉咙,想发出哪怕一丝声音。 可脖颈却被死死扼住,连最细微的颤动都成了奢望。 紧接着,一股滚烫的液体,喷涌而出。 “嗬……嗬嗬……”熊奎的喉咙里发出几声徒劳的抽气声,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轰然向前跪倒。 他双膝着地,上半身却因着那股前冲的惯性,依旧保持着一种向前扑击的僵硬姿态,被带着滔天恨意的陈黑子,用木棍狠狠捅入心口。 “噗!” 巨大的力量将熊奎跪倒的身体猛地向后一推,熊奎整个人竟被那木棍顶着,硬生生地“立”在了原地。 双膝深陷冻土,被鲜血染透的上身微微后仰,头颅无力地垂着,头盔缝隙里露出的半张脸凝固着死前的惊愕,直直地“望”着前方那些伤痕累累,眼中燃烧着仇恨的流放者们。 像一个永恒凝固在风雪中,跪地忏悔的罪人雕像。 第66章 那是皇后娘娘留给您的 “哐当。” 不知是谁第一个承受不住这恐怖的画面,手中的腰刀脱手掉落,砸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响声,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哐当……哐当……” 接二连三的金属坠地声响起,短刀,甚至是头盔,所有守军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手中的武器纷纷掉落。 这次换成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绝望,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双腿发软地跪倒在地,再无半分刚才的凶悍气焰。 “……饶命啊……” “我们……我们是被逼的……” 哭喊求饶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喊杀。 谢云景的目光没有在守军身上多停留一秒,他只在意怀里的沈桃桃。 她倒飞出去时,那张写满痛苦的小脸,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眼底。 她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如同脆弱的蝶翼覆盖在苍白的脸上,嘴角溢出一缕刺目的鲜红。 那只刚刚为了格挡熊奎而脱臼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指尖还在微微抽搐着,沾满了泥污和血迹。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瞬间攥住了谢云景。那感觉比面对任何生死一线的绝境都要来得猛烈。 “张寻,”谢云景的呼声带着近乎破音的急迫,“收押,清点,敢有异动者,杀无赦。” 话音未落,他已经将沈桃桃横抱而起,高大的身影已经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玄色大氅在身后猎猎作响,抽开地上的雪沫。 他一脚拨开试图接过沈桃桃的沈大山,动作看似粗暴,实则小心。 “小妹……”沈大山带着愧悔的呼喊被谢云景完全无视。 “陆太医……陆太医在哪?”谢云景的声音里一片焦灼,他抱着沈桃桃,径直朝着陆太医家的木屋发足狂奔而去。 陆夫人远远听到了喊声,急忙收拾出来一处暖炕。 陆太医小心地诊断过后进行了紧急处理,并且将最后一点带着清苦药香的黑色药膏,用竹片小心地抹在沈桃桃的右手腕上。 那手腕肿胀得厉害,即便隔着厚厚的敷料,也能看出不自然的轮廓。 他动作极其轻柔,生怕牵动一丝筋骨。 “腕骨错位已正回原位。”陆太医的声音难掩疲惫,“万幸,骨头没碎,主筋脉也没断。但这伤……” 他顿了顿,看着沈桃桃苍白的脸,“需得静养百日。筋骨生长最忌挪动牵扯,尤其这头一个月,这只手,半分力都不能用。虎口的伤倒无大碍,按时换药便是。” 他又仔细搭了搭沈桃桃另一只手的脉,眉头微不可查地蹙紧了些:“外伤尚可,内腑却受了震荡。气血翻涌,经络紊乱。这是被那巨力冲撞,伤了根本。需得静心调养,辅以温补气血、固本培元的汤药,慢慢将养。以后切忌大喜大悲。否则……” “那岂不是以后只能做个没有情绪的木头人……”赶来的何氏声音颤抖,看着女儿那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心如刀绞,“桃桃……” 沈桃桃躺在炕头铺的厚厚的被褥上,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如雪。身体内钻心的痛一阵阵袭来,让她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嘴角却一动不动。 谢云景一直沉默地站在炕边,他听着陆太医的诊断,眼里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自责。 他看着沈桃桃强忍痛楚的苍白小脸,看着她那只被层层包裹的手臂,只觉得胸腔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难当。 就在这时,厚重的棉布门帘被掀开一道缝隙。 张寻闪了进来,他脸上还带着外面风雪的气息和一丝未褪尽的肃杀,对着谢云景抱拳低声道:“主子,熊奎手下那帮杂碎都捆结实了,关在牢里,派了重兵把守,插翅难飞。流放所这边受伤的兄弟也都安置妥当了,陆夫人正过去带着人熬药。” 谢云景微微颔首,目光却依旧胶着在沈桃桃身上,未曾移开半分。 他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去我房里。床头暗格最里面那个檀木小盒。取来。” 张寻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愕。他张了张嘴,不赞同地说道:“主子……那……那是皇后娘娘留给您,保命的……” 他后面的话在谢云景刀锋般的目光的逼视下,硬生生咽了回去。 那眼神里的决绝,让张寻明白,再多说一个字都是徒劳。 “是。”张寻一抱拳,再不敢有丝毫迟疑,转身冲出门去。 屋内的气氛因这个插曲,变得更加沉重。 陆太医收拾药箱的动作顿了顿,眼中闪过深重的忧虑。 何氏和沈二嫂面面相觑,虽不知那“小盒”里装的是什么,但看张寻的反应,也猜到那定是极其珍贵,甚至关乎性命的东西。 片刻之后,张寻去而复返。他双手极其小心地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方盒。 他走到谢云景面前,双手奉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谢云景的指尖在盒面上轻轻拂过,仿佛在触碰一段尘封的记忆。 他沉默地打开盒盖。盒内铺着一层深紫色的天鹅绒。 绒布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枚龙眼大小,色泽温润的琥珀色药丸。 那药丸的颜色如同凝固了千万年时光的蜜蜡,一股极其清洌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屋内浓重的血腥味。 只是闻上一下,便让人精神一振,仿佛连五脏六腑的浊气都被驱散了几分。 “给她服下。”谢云景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递出的不是世间罕有的救命神药,而只是一颗寻常的糖丸。 张寻捧着盒子的手颤抖了一下。他看着那枚静静躺在绒布上的琥珀药丸,眼中充满了不甘。 这药是当年皇后娘娘临终前几个月,耗尽最后心力,用尽天下奇珍,才为年幼的谢云景炼制的唯一一颗“九转回魂丹”。 传言有生死人肉白骨,洗髓伐毛之神效。是真正的第二条命。 当年谢云景在北境与狄戎血战,身中数箭,高烧昏迷数日,命悬一线,都未曾舍得动用。 如今……如今竟要…… “主子,”张寻还想再劝,“三思啊……” “给她,”谢云景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张寻浑身一震,再不敢多言,转身将药递给陆太医。 陆太医深吸一口气,极其小心地用竹镊子捻起那枚琥珀药丸。 他走到炕边,在何氏和沈二嫂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将药丸递到沈桃桃唇边。 沈桃桃的意识其实一直处于一种半昏半醒的模糊状态。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撕扯着她的神经,让她无法真正沉睡。 陆太医的诊断,张寻的禀报,谢云景那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那枚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药丸,所有声音都断断续续地传入她的耳中。 当那枚带着温润触感的药丸抵在她的唇上时,一股清洌的气息瞬间钻入鼻腔,让她混沌的意识骤然清醒了一瞬。 她艰难地掀开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张寻那张写满痛惜的脸,还有谢云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不……”她下意识地想抗拒。这药太珍贵了,她听到了是谢云景的娘留给他保命的药,也许可能也是唯一的念想,她不能…… “乖。”谢云景手指一点,将药丸推入沈桃桃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温润甘甜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那暖流所过之处,原本灼痛的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柔抚平。 她紧绷到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陷入了安稳的睡眠。嘴角甚至无意识地弯起了如同解脱般的弧度。 谢云景看着沈桃桃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脸上那抹令人心揪的死灰气被一丝淡淡的红润所取代,他才稍稍心安。 他挥了挥手,示意张寻,陆太医和何氏她们都退下休息。 屋内只剩下灶膛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沈桃桃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谢云景拖过炕边一张矮凳坐了下来。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沉默的剪影。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如同守护着稀世珍宝的沉默石像,目光沉沉地落在沈桃桃沉睡的脸上。 时间在寂静中无声流淌。窗外风雪依旧,呜咽着拍打窗棂。 后半夜,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光线骤然黯淡了几分。 炕上的人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沈桃桃缓缓睁开了眼睛,带着劫后余生的清明。 右手腕的痛并未完全消失,但那股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撕裂的灼痛感,却减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暖流滋养着疲惫不堪的身体。 她微微侧头,目光第一时间就对上了那双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眸。 谢云景依旧坐在那里,姿势似乎都未曾改变。看到她醒来,那双沉凝的眸子里,瞬间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一圈涟漪。 那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欣喜和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醒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感觉如何?还疼得厉害吗?” 沈桃桃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幅度极小,生怕牵动伤处。 她看着谢云景眼底那毫不掩饰的关切,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嗓子里干涩得很。 第67章 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谢云景立刻起身,他走到桌边,倒了一碗一直温在炭盆边上的温水,小心地试了试温度,才端到炕边。 他没有递给她,而是一手轻轻托起她的后颈,另一只手端着碗,将碗沿凑到她唇边。 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阵舒适的暖意。 沈桃桃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目光却一直落在谢云景近在咫尺的脸上。 他低垂着眼睫,专注地看着碗里的水,侧脸的线条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温柔。 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淡淡的青影,那是整夜未眠的痕迹。 一碗水喝完,谢云景轻轻放下碗,又用指腹轻柔地拭去她唇角的水渍。那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还疼吗?”他再次低声问,声音比刚才更柔和了些。 沈桃桃感受着身体里那股温润的药力流转,轻轻摇头:“好多了,那药……很厉害。” 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带着洞悉一切的清澈,“张寻说的,我都听到了。” 谢云景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眼,对上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那里面没有责备,没有不安,只有一种沉静的了然。她知道了,知道那是他的保命之物。 “一颗药而已。”谢云景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沈桃桃的心一颤。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此刻清晰地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眸,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她想说,你才是最重要的人。她想说,以后不要再把保命的东西轻易给人。 可这些话,在触及他眼底那份坚定时,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她只是轻轻吸了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酸涩,转移了话题:“我睡不着了,伤口还有点疼。你……能不能给我讲故事?” 虎口缝合处的刺痛和腕骨深处的钝痛,在夜深人静时格外清晰,折磨着她脆弱的神经。 谢云景的眉头蹙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索什么。然后,他拿起几块干燥的硬木柴添进炕洞里。 “我……不会讲故事。”他低声说,声音是罕见的窘迫和生涩。 那双惯于执掌千军万马的手,此刻似乎有些无处安放,急于找点事情做。 沈桃桃看着他这副难得流露出的无措模样,心头那点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些许。 她往炕里挪了挪身子,空出外侧一大片位置,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轻轻拍了拍空出来的热炕:“外面冷……上来吧。”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期待和依赖。 谢云景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看着那片空出来的位置,又看看沈桃桃那双纯粹邀请的眼睛,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昏黄的灯光下,他耳根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红晕。 短暂的沉默后,他最终没有拒绝。他动作有些僵硬地脱了沾着寒气的外袍和靴子,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小心翼翼地侧身躺在了炕沿外侧。 高大的身躯瞬间占据了不小的空间,带着一股清洌的,属于他的冷铁气息的味道,瞬间充斥了沈桃桃的感官。 他躺得笔直,尽量不去触碰她。沈桃桃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忍不住想笑,却又牵动了伤口,疼得她轻轻“嘶”了一声。 谢云景立刻紧张地侧过身:“碰到你了?” “没有……”沈桃桃忍着痛,声音带着点笑意,“你离那么远干嘛?炕这么大。” 她说着,又往他那边蹭了蹭,直到自己的肩膀轻轻挨着他结实的手臂,感受到那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才停下。 她小心地将那只受伤的手臂调整到最舒适的位置,放在自己身侧。 谢云景的身体在她靠近的瞬间绷得更紧了,但感受到她小心翼翼的动作和依赖的姿态,那股僵硬又缓缓松弛下来。 他伸出手臂,轻柔地绕过她的颈后,让她能更舒适地枕在自己的臂弯里。 另一只手则隔着厚厚的被褥,虚虚地护在她受伤的手臂外侧,仿佛怕她无意识翻身时压到。 这个姿势,让她整个人几乎被他圈在怀里。温暖安全,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依靠感。 沈桃桃靠在他坚实温热的胸膛上,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如同最安神的鼓点,虎口的刺痛似乎也在这安稳的氛围里变得模糊了。 “那你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也讲讲你……娘。”她仰起脸,看着他的下颌线,轻声道。 谢云景低头,对上她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好奇和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期待。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记忆的深海里打捞那些早已被尘封的碎片。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如同在讲述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故事:“我出生的时候,他……还不是皇帝。” 谢云景的声音带着一种疏离感,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那时,他只是个不受宠的藩王。我娘……是陇西谢氏的嫡女。” 提到母亲,他低沉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细微的暖意,“她……很美。不是那种艳光四射的美,是像雪山上的月亮,清冷皎洁,带着一种能让人心安的宁静。” “那时候王府很小,很安静。娘总是抱着我,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给我念书,教我认字。他……那时候对我很好。会把我举在肩头,带我去看城外的麦田,会笨手笨脚地给我削木头小马……” 谢云景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深处艰难地抠出来,“我以为……会一直那样下去。”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化解的沉重:“后来他需要陇西谢氏的力量,去争那个位置。我娘……成了他手中最锋利的刀,也是最稳固的基石。他利用我娘的家族,利用我娘的声望,甚至利用我娘对他的情意……一步步,登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登基了。封娘为皇后,封我为太子。”谢云景的声音里再无一丝暖意,只剩下冰冷的嘲讽。 “后来就是无穷无尽的制衡,猜忌,疏远。他需要新的力量来稳固皇权,需要新的女人来牵制谢氏。云贵妃是当朝宰相之女,年轻貌美,更懂得如何取悦他,如何吹枕边风。” “娘变得越来越沉默。她守着皇后的虚名,守着冰冷的宫殿,守着我,像守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烛火。”谢云景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刻骨的悲凉,“可他们连这点希望都不肯放过。”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用尽全身力气:“云贵妃……有孕了。她仗着宠爱,处处挑衅我娘。终于……她小产了。太医说是误食了寒凉之物。可她却一口咬定是我娘嫉妒她,在她每日必经的御花园小径上,埋了巫蛊厌胜之物,诅咒她腹中龙胎。” “巫蛊……”沈桃桃之前只知道个大概,此刻是第一次听到事情的全貌。 “他信了。”谢云景的声音冷得像冰渣,“或者说……他需要‘信’。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彻底拔掉谢氏这根眼中钉。他下旨废后,赐……死。” 那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的,带着滔天的恨意。 “我娘最后,”谢云景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嘶哑,带着无尽的痛楚,“穿着最隆重的皇后朝服,戴着凤冠,一步一步,走上皇宫里最高的摘星楼。她站在楼顶,风吹起她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她看着下面黑压压的禁军,看着那个她曾经倾心相待,如今却要她命的男人。” 谢云景的身体颤抖起来,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时刻:“她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整个皇宫,对着那个负心人,发出了最后的诅咒……”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凄厉和绝望,“‘李祯!你听好了!今日你负我谢氏,他日天道轮回!你若敢动我谢家任何一人,敢动我的云景,必叫你跌落帝位,不得好死——’” 最后一个字落下,谢云景猛地闭上了眼睛。 沈桃桃的心被狠狠揪紧,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绝望的母亲,站在高台之上,用生命发出诅咒只为护住族人和亲子。那该是何等的悲愤与绝望。 谢云景缓缓睁开眼,眼底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恨意,“他怕了。他怕那诅咒应验。他怕我娘化作厉鬼索命。所以,他暂时没敢动谢家。这也给了我祖父机会,将我这个碍他眼的‘太子’,远远地发配到了这苦寒之地。” 谢云景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他抱着我,连夜离开了京城,一路向北,再没回头。” 故事讲完了。 沈桃桃靠在他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感受到那强自压抑却依旧无法平息地颤抖。 她终于明白了,为何他总是一身冷冽,为何那双眼睛里藏着深不见底的寒冰。那冰层之下,是早已被血泪浸透,被至亲背叛而彻底冻结的……心。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极其缓慢的,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覆在了他紧握成拳的手背上。 她的手很小,很凉,带着伤后的虚弱。 但那无声的抚慰,却像投入冰海的一点星火。 谢云景低下头,看着覆在自己手背上那只苍白纤细的小手。又缓缓抬起眼,看向怀中的少女。 沈桃桃也正仰头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恐惧和怜悯,只有理解和一种无声的承诺。 那眼神仿佛在说:都过去了,我在这里。 一种陌生的酸涩猛地冲上谢云景的鼻尖,那被他强行冰封了的心湖,仿佛被这无声的目光凿开了一道缝隙。 滚烫的液体瞬间涌上眼眶,他猛地别过头,下颌线绷得死紧,死死压抑着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 沈桃桃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收回手。 她只是静静地靠着他,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感受着他无声的悲恸。 那只覆在他手背上的小手,微微用力,握紧了他冰冷僵硬的手指。 窗外,风雪依旧肆虐。但在这小小的的木屋里,两颗心在血泪交织的往事中,第一次如此毫无保留地靠在了一起。 漫长的沉默之后,当谢云景终于勉强平复下情绪,重新转回头时,他的眼底依旧残留着红血丝,但那刻骨的恨意,似乎被一种更坚定的东西取代了。 他看着沈桃桃那双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眼睛,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一字一句,如同誓言: “桃桃,你信我。” “终有一日,我会强大到……足以护你周全。” “不会再让你受今日之苦。” “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沈桃桃看着他眼底近乎偏执的守护之意,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涨。 她想说,该强大的是我,该保护你的是我。毕竟,你连最后保命的药都给了我。 但她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将头更深地埋进他温热的颈窝,声音闷闷的, “嗯。我信你。” “但是你也要答应我……” “以后……不许再把保命的东西给别人了。” “尤其是……给我。” 谢云景低头,看着怀中少女乌黑的发顶,感受着她话语里那份深切的担忧和心疼。 许久,他才缓缓收紧环抱着她的手臂,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 “好。” 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小了些许。东方天际,隐隐透出鱼肚般的灰白。 长夜将尽。 第68章 你能教我么 快过年了,宁古塔的雪下得格外紧,鹅毛般的雪片子被北风卷着,抽打在窗棂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驿站里却难得热闹起来,收拾的收拾,祭灶的祭灶,空气里弥漫着蒸粘豆包和熬麦芽糖的甜香。 沈桃桃的屋子烧得最暖。炕火烧得旺,门帘包得严实,一丝风也透不进来。 她裹着厚厚的狼皮褥子,靠在摞得高高的被垛上,像只被精心安放在暖窝里的雏鸟。 就连那只动弹不得的右手臂也被搁在特制的软垫上,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一条缝,谢云景裹着寒气走了进来。 他脱了沾满雪沫子的玄色大氅,露出里面深青色的劲装,肩头还带着未化的雪粒。 他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口热气腾腾,一股浓烈苦涩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冲散了屋里那点微弱的甜香。 沈桃桃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小脸垮下,下意识地把头往被垛里缩了缩,瓮声瓮气地抗议:“又喝?不是才喝过吗?陆太医说了,一天三次,这都第几次了?” 她声音带着伤后特有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 谢云景没说话,只是端着碗走到炕边。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透进来的光,在炕席上投下一片沉沉的阴影。 他目光沉沉地落在沈桃桃那张写满不情愿的小脸上,墨色的眸子深不见底,看不出情绪。 “时辰到了。”他声音低沉平缓,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坐到炕沿,碗稳稳地递到她面前,那股苦涩的药味更浓了。 沈桃桃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胃里一阵翻腾。这药苦得能让人灵魂出窍,每次喝完,舌根都麻半天,吃什么好东西都尝不出味儿。 她眼珠子转了转,试图挣扎:“那个……谢爷,您看我这手……实在不方便端碗,要不……等会儿我娘来了再喝?” “张嘴。”谢云景言简意赅,碗沿又往前送了半分,几乎要碰到她的嘴唇。那架势,大有她不喝他就直接灌下去的意味。 沈桃桃哀怨地瞪着他,试图用眼神控诉他的“暴行”。可谢云景那张俊脸如同冰雕,纹丝不动,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平静地回视着她,仿佛在说:看也没用。 僵持片刻。沈桃桃败下阵来。 她认命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想去接碗。 谢云景却手腕平移,避开了她的手。 他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拿起搁在炕桌上的小木勺,舀起一勺滚烫的药汁,凑到唇边,极其自然地轻轻吹了吹。那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温和的妥帖。 沈桃桃愣住了。他……他这是要喂她? 谢云景吹温了勺中的药,抬眸,勺子稳稳地递到她唇边。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动作却温柔至极。 沈桃桃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线条冷硬的下颌,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双此刻只映着她小小倒影的墨眸,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温热的药汁刚进嘴,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苦涩瞬间漾开。 沈桃桃整张小脸皱成一团,五官都扭曲了,下意识就想吐出来。 “咽下去。”谢云景的声音低沉响起,完全是命令的口吻,勺子稳稳地捂在她嘴边,都没有收回。 沈桃桃苦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硬着头皮,嗓子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那口要命的药汁咽了下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就在这时,谢云景的大手伸了过来。掌心摊开,上面赫然躺着两颗红艳艳,裹着晶莹糖霜的山楂蜜饯。 沈桃桃眼睛瞬间亮了,她几乎是抢一般地用左手抓起一颗蜜饯,飞快地塞进嘴里。 酸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蔓延开来,霸道地压下了那股翻江倒海的苦涩,连带着皱成一团的小脸也舒展开来,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继续喝。”谢云景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她的陶醉。 沈桃桃:“……” 接下来的喂药过程,就在这种“苦药入口,小脸皱成包子,蜜饯救场,满足眯眼”的循环中艰难推进。 谢云景的动作始终沉稳,甚至带着无限的耐心。 他吹温每一勺药,稳稳地递到她唇边,在她苦得龇牙咧嘴时,适时递上蜜饯。 整个过程沉默无声,只有勺子碰碗的轻响和沈桃桃偶尔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一碗药终于见了底。沈桃桃感觉自己的舌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她苦着脸,像只被霜打蔫的小白菜,有气无力地靠在被垛上。 谢云景放下碗,目光扫过她那只裹得严实的手臂,又落在她闹心的小脸上。 他沉默片刻,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放在炕桌上。 “赵老四家的送来的。”他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说是用新熬的糖浆粘的芝麻花生糖,让你甜甜嘴。” 沈桃桃眼睛又亮了,柳如芳?她做豆腐好吃,做糖的手艺更是一绝,她迫不及待地用左手去够那油纸包。 谢云景却先她一步拿了起来。 他修长的手指灵巧地解开油纸包,露出里面金黄油亮,沾满了芝麻和花生碎的长条糖块。他掰下一小块,递到她嘴边。 沈桃桃张嘴叼住,香甜酥脆的口感瞬间在口腔里爆开,麦芽糖的甜润混合着芝麻花生的焦香,完美地驱散了最后一丝药味的余孽。 她满足地眯起眼,像只偷到油的小耗子,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着,连带着那只不能动的伤臂似乎也没那么难受了。 谢云景看着她这副模样,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默默地将剩下的糖块重新包好,放在她伸手可及的炕桌上。 窗外风雪呼啸,屋内炭火噼啪。一碗苦药,几颗蜜饯,一块甜糖。 无声地喂药,无声的照顾。一种带着药香和甜味的暖流,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四,扫尘日。 驿站里里外外都忙碌起来。汉子们吆喝着爬上屋顶扫积雪,女人们忙着拆洗被褥,擦洗门窗。 沈桃桃的屋子也被何氏和二嫂收拾得焕然一新,连窗纸都换了新的,糊得严严实实。 沈桃桃百无聊赖地靠在炕头,看着窗外忙忙碌碌的人影。 她那只伤臂被固定得死死的,连抬起都费劲,更别提帮忙了。 只能眼巴巴看着沈大山扛着梯子爬上爬下,春娘在旁边打下手,沈小川吭哧吭哧地铲着院子里的积雪,何氏和二嫂在院子里晾晒刚拆洗的被面,冻得手指通红。 “唉……”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像个废人。 门帘一掀,谢云景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卷红纸和一把剪刀。他脱了大氅,径直走到炕桌前坐下,将红纸摊开。 “要剪窗花?”沈桃桃眼睛一亮,来了点精神。 “嗯。”谢云景应了一声,拿起剪刀。他那双惯于握刀持剑的大手,拿起小巧的剪刀竟也毫不违和。 只见他手指翻飞,剪刀在红纸上灵巧地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不一会儿,一只活灵活现抱着大鲤鱼的胖娃娃便在他手中诞生了。 “哇,好厉害!”沈桃桃忍不住赞叹,“谢爷,你还会这个?” 谢云景没抬头,继续剪着,声音平淡无波:“幼时……我娘教的。” 他剪得很快,不一会儿,喜鹊登梅、五谷丰登、连年有余…一张张寓意吉祥的窗花便在他手下绽放。 沈桃桃看着他专注的侧脸,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却因手中那抹鲜艳的红和灵巧的动作,意外地柔和了几分。 她忽然想起他讲述的往事,那个在桂花树下教他认字的娘亲……心头莫名一软。 “能……能教我剪一个吗?”她小声的问,带着点试探和期待。虽然她右手不能动,但左手勉强可以试试。 谢云景动作一顿,抬眸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却将剪刀和一张裁好的红纸推到她面前。 沈桃桃用左手笨拙地拿起剪刀,学着谢云景的样子,试图剪个简单的雪花。可左手终究不如右手灵活,剪出来的线条歪歪扭扭,像条扭曲的蚯蚓。她懊恼地皱了皱眉。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覆在她握着剪刀的左手上。掌心温热,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 “这里……下剪子要稳。”谢云景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丝温热。 他微微俯身,宽阔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手臂绕过她,以一种半环抱的姿势,引导着她握剪刀的手。 沈桃桃的身体一麻,后背传来的温热触感和那清冽的男性气息让她心跳如擂鼓。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感受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隔着衣料敲击着她的脊背。 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谢云景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只是专注地引导着她的手指在红纸上移动。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在他的引导下,剪刀不再颤抖,线条也变得流畅起来。一朵对称工整的六瓣雪花,渐渐在红纸上成型。 “好了。”谢云景松开手,直起身。 沈桃桃看着手中那朵小小的红雪花,又看看旁边谢云景剪的那些精美窗花,虽然粗糙,却也是她自己剪出来的。 一股小小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冲散了刚才的羞涩。 “谢谢。”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由衷的笑意。 谢云景看着她明媚的笑脸,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融化了一瞬。 他点了下头,拿起她剪的那朵雪花,走到窗边,小心地贴在了新糊的窗纸上。 红艳艳的雪花映着窗外白茫茫的雪景,分外好看。 第69章 给唐僧肉都不换 腊月二十八的傍晚,驿站食堂里炉火熊熊,蒸腾的热气混着小麦馒头和炖肉的浓香,熏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暖意。 沈桃桃裹着厚厚的狼皮袄,窝在食堂角落的圈椅里,像只被精心安置在暖巢里的雏鸟。 她那只伤臂虽然拆了大部分固定,但依旧用布带悬在胸前,不敢使力。 此刻,她正用左手捏着一只炸得金黄酥脆的肉丸子,小口小口地啃着,腮帮子一鼓一鼓,满足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慢点吃,别噎着。”何氏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走过来,放在她手边的小方桌上,看着女儿吃得香,脸上满是欣慰的笑意。 就在这时,食堂厚重的棉布帘子被掀开。谢云景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也没带随从,只提着一个还带着水汽的篮子。 篮子不大,里面却生机盎然。 翠绿欲滴的白菜叶子层层叠叠,边缘还带着细小的水珠;几簇鲜嫩的香菜,散发着独特的清香;一小把刚掐下来的小葱,葱白如玉,根须上还沾着湿润的黑土。 “哇,”沈桃桃的眼睛瞬间亮得像两盏小灯笼,手里的肉丸子都忘了啃,惊喜地叫出声,“白菜,香菜,还有小葱,暖棚里的?” 谢云景点点头,提着篮子走到她面前,将篮子轻轻放在堆满吃食的小方桌上。 那抹鲜活的翠绿,瞬间点亮了这弥漫着肉香和炭火气的角落,带来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新气息。 “给我的?”沈桃桃满眼都是对青菜的渴望。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她悬在胸前的手臂,又落在她沾着肉渣的嘴角,“炭火足,长得快。”他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但眼底深处,似乎有暖意一闪而过。 沈桃桃看着那水灵灵的青菜,只觉得连日来被药味和肉香腻住的胃口瞬间被唤醒。 她猛地放下啃了一半的肉丸子,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何氏和春娘,声音带着雀跃的兴奋:“娘,咱们做饭包吧,东北大饭包。” “饭包?”何氏和春娘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从来都没听过。 “对,饭包。”沈桃桃来了精神,也顾不上手臂的束缚,用左手比划着,小嘴叭叭地开始描述,“就是用刚蒸好的二米饭拌上土豆泥。”她眼睛放光,“铺在洗干净的白菜叶子上,然后往上堆料。” 她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炒得喷香的鸡蛋酱,炸得酥脆的花生米,还有这香菜,小葱,全都切碎了。对了,还有炸肉酱,炖得烂糊的五花肉丁,全往上堆。” 她越说越兴奋,仿佛那诱人的画面就在眼前:“堆得高高的像座小山。然后,把这大白菜叶子这么一兜,这么一裹,严严实实裹成一个‘包袱’。一口咬下去,米饭的软糯,酱料的咸香,青菜的爽脆,花生的酥脆,肉丁的油润,全在嘴里爆开。那滋味……啧啧啧,给唐僧肉都不换。” 她描述的活灵活现,唾沫星子都快飞出来了。何氏和春娘听得一愣一愣,随即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这吃法听着就豪横,就解馋。 “听着就好吃,”春娘第一个拍板,“婶子,咱试试?” “试试。”何氏也被勾起了兴致,脸上笑开了花,“桃桃你等着,娘这就去蒸饭,” 她顾忌春娘的手要绣花,于是招呼旁边能帮忙的人,“玉兰啊,你赶紧把菜洗了切了,鸡蛋酱,肉酱,花生米都现炸。” 说干就干,食堂里立刻热闹起来。 何氏风风火火地冲到灶台边,麻利地淘米下锅。特意选了上好的小米混着白米,淘洗干净,加了比平时多一倍的猪油,又撒了一小把盐粒。 大铁锅烧得滚烫,米粒下锅,热油“滋啦”一声响,浓郁的米香瞬间升腾。 盖上厚重的木锅盖,灶膛里塞进大块的硬柴,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欢快的噼啪声。 王玉兰则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篮珍贵的青菜,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她舀来干净的水,将白菜叶子一片片掰开,仔细清洗掉根部的泥土。水灵灵的叶子在清水中舒展开,翠绿欲滴,带着冬日暖棚里特有的鲜嫩气息。香菜和小葱也被洗净,甩干水珠,放在干净的案板上。 王玉兰拿起菜刀,动作麻利地将香菜切成细碎的末,小葱切成碧绿的葱花。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另一边,阿鹂也加入了进来。她虽身子还弱,但精神好了许多。 此刻她正站在灶台旁,手里拿着一口小铁锅,里面是刚刚炒好的鸡蛋酱。 金黄的蛋液在滚烫的豆油里迅速蓬松,她熟练地倒入一大勺自家酿的黄豆酱,用锅铲快速翻炒。 酱香,油香,蛋香瞬间爆开。浓郁的酱汁裹着金黄的蛋块,油汪汪亮晶晶,边缘还带着诱人的焦褐色。那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勾得食堂里所有人都忍不住咽口水。 “阿鹂姐,你这酱炒得绝了。”李大壮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眼巴巴地盯着锅里,使劲吸着鼻子。 阿鹂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笑意,没说话,只是把炒好的鸡蛋酱盛进一个粗陶大碗里。酱汁浓郁,色泽诱人。 柳如芳和周寡妇也忙活起来。柳如芳从腌肉缸里捞出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切成指头大小的丁。 周寡妇则烧热另一口锅,倒入豆油,油温升高后,将肉丁“刺啦”一声倒进去煸炒。肥肉丁迅速收缩,煸出晶莹的油花,瘦肉丁变得焦香四溢。 周寡妇熟练地加入葱姜末,花椒大料,最后倒入一大碗稀释好的黄豆酱,大火猛炒。 酱汁在热油中翻滚沸腾,咕嘟咕嘟冒着气泡,浓郁的酱香混合着肉香,霸道地盖过了之前所有的香气,整个食堂都笼罩在这股勾魂摄魄的肉酱浓香里。 “滋啦……”另一口小油锅里,阿鹂已经麻利地炸着花生米。红皮花生在滚油中翻滚跳跃,发出欢快的声响,颜色迅速由粉红转为深红,最后变成诱人的焦糖色。 “土豆泥,也好了,”王玉兰将煮好的土豆飞快地怼成泥。 一切准备就绪。 何氏掀开蒸锅盖,一股混合着猪油香和米粒甜香的蒸气轰然腾起,锅里的二米饭蒸得恰到好处。 小米金黄饱满,白米晶莹剔透,粒粒分明,油润润地泛着诱人的光泽。 “开包。”沈桃桃激动地喊了一声,挣扎着想站起来。 “坐着别动,”谢云景连忙按住她的肩膀,阻止她起身。 何氏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二米饭走过来。王玉兰和阿鹂端着各种配料的碗碟紧随其后。 “来,桃桃,娘给你包。”何氏乐呵呵地拿起一片洗得干干净净嫩白菜叶子,平铺在沈桃桃面前的碟子上。 再用木勺舀起一大勺拌好土豆泥的二米饭,均匀地铺在白菜叶子上。米饭的热气熏软了菜叶的边缘。 “鸡蛋酱。”王玉兰立刻舀起一大勺金黄油亮的鸡蛋酱,均匀地抹在米饭上。浓郁的酱香瞬间被热气激发出来。 “炸肉酱。”阿鹂也舀起一大勺还在滋滋冒油泡的肉酱,堆在鸡蛋酱旁边,焦香的肉丁裹着浓稠的酱汁,油光闪闪。 “花生米,”何氏撒上一把焦香酥脆的花生米。 “香菜,小葱。”王玉兰最后撒上细碎的香菜末和碧绿的葱花。 红的酱、黄的蛋、棕的肉、白的米饭、绿的白菜和香菜葱花、焦黄的花生米……五颜六色在油润喷香的二米饭上堆起了一座诱人的小山。 何氏双手灵巧地动作起来,她将白菜叶子的边缘小心地向上兜起,包裹住那堆得冒尖的馅料。 左一折,右一裹,下边再一兜,动作麻利一个被翠绿菜叶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包袱”便出现在她手中。 那“包袱”足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分量十足,散发着令人难以抗拒的混合香气。 “给……桃桃,尝尝。”何氏小心翼翼地将饭包递到沈桃桃嘴边,脸上满是期待的笑容。 沈桃桃早已看得口水直流,她迫不及待地张开嘴,对着那饭包边缘,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沈桃桃只觉得一股鲜香从舌尖直冲天灵盖。灵魂仿佛都要被这极致的美味冲击得飘出体外。 她眼睛瞪得溜圆,嘴巴被塞得鼓鼓囊囊,腮帮子疯狂地蠕动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陶醉表情。 “唔……唔唔……”她激动地指着嘴里的饭包,对着何氏和王玉兰用力点头,眼睛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 好吃,太好吃了! 谢云景一直在她身侧,看着她这副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的馋猫模样。那张向来冷硬的脸上,此刻线条似乎柔和了许多。 深潭般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她满足的笑脸和鼓起的腮帮子。看到她吃得如此香甜,胃口大开,他紧抿的唇角向上弯起一丝弧度。 他目光扫过桌上那篮还剩大半的翠绿青菜,又看了看沈桃桃吃得停不下来的样子,忽然转头,对着正眼巴巴看着这边咽口水的张寻,沉声吩咐:“张寻。” “在。”张寻立刻挺直腰板。 “去暖棚。”谢云景命令道,“把能摘的青菜,全薅来。” 第70章 你就宠你媳妇吧 “啊?”张寻瞪大了眼睛,下巴差点掉下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全薅来?那暖棚里的青菜可是宝贝疙瘩,是他们开春移苗的希望,现在……全薅来? “主子……这,这……”张寻舌头都打结了,一脸肉痛,“这……这么吃下去,不用等开春移苗了,暖棚直接就被女主子给……给‘罢园’了啊!” 谢云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少废话”的压迫感。 张寻被他看得脖子一缩,所有抗议都卡在了喉咙里。他认命地一跺脚,对着旁边几个同样目瞪口呆的亲卫挥了挥手:“还愣着干啥,走,薅菜去。” “你就宠吧,宠吧。”他嘟嘟囔囔地带着人,冲进了风雪里,直奔暖棚而去,背影充满了悲壮。 食堂里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何氏更是乐不可支,看着沈桃桃的眼神充满了宠溺。 沈桃桃嘴里塞满了饭包,腮帮子鼓得像只小松鼠,含糊不清地抗议:“唔……我不多吃,真的……唔……好吃。” 就在这时,食堂门口厚厚的棉布帘子又被掀开了一道缝。 周莹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只体型肥硕的野兔。 她径直走到沈桃桃的小桌前,将那只沉甸甸的野兔轻轻放在地上。 “沈姑娘,”周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拘谨,“刚套的兔子,烤着吃香。”她抬起眼,飞快地扫了一眼沈桃桃那只悬在胸前的手臂,又迅速低下头,“给你补身子。” 食堂里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人都看向周莹和她脚边那只肥兔子。 这冰天雪地的,野兔极其难寻,更别提套到如此肥硕的了。 沈桃桃费力地咽下嘴里的饭包,眼睛亮亮地看着那只兔子,又看向周莹:“周莹姐,你太厉害了,这兔子好肥。” 她忍不住好奇地问,“这大雪封山的,兔子都躲得没影了,你怎么总能套到?上次那只也是……” 周莹的声音更低了:“运气好,碰巧撞进套子里了。”她含糊地说完,弯下腰,重新拎起兔子,“我去让李大哥收拾了。” 说完,也不等沈桃桃再问,转身快步走出了食堂,身影消失在门帘后。 沈桃桃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地上残留的几点兔爪印痕,若有所思。 她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身边的谢云景。 谢云景也正看着周莹消失的方向。他深邃的墨眸里,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沈桃桃微微摇了下头。 沈桃桃心领神会,立刻收回了目光,不再追问。 她重新将注意力投向桌上那诱人的饭包,张开嘴,对着何氏递过来的第二口饭包,狠狠地咬了下去。 美食当前,其他的暂时都不重要。 窗外风雪呼号,食堂内暖意融融。炭火噼啪,饭包飘香,交织成了腊月里最踏实的年味。 腊月二十九的晌午,驿站食堂里正热火朝天地准备着年夜饭的食材。 大锅炖肉的浓香,炸鱼的滋啦声混杂着女人们的笑语,暖融融地驱散了窗外的严寒。 沈桃桃坐在里间的暖炕上,左手捏着一小块刚炸好的酥鱼,小口吹着气,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灶台那边何氏和王玉兰忙碌的身影。 就在这暖意融融、年味渐浓的时刻。 “主子!” 一声急促的嘶吼穿透食堂的喧闹,棉布帘子被粗暴地撞开。张寻裹着一身风雪冲了进来,一脸的惊怒和懊恼。 他几步冲到正与沈大山低声交谈的谢云景面前,单膝跪地,声音急切:“主子,不好了,地牢那边出事了。” 食堂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张寻身上。 谢云景缓缓转过身,玄色大氅的下摆纹丝不动。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骤然锁在张寻脸上:“说。” 张寻喘着粗气,语速极快:“是熊奎手下那几个关在地牢最深处的死硬份子,不知怎么被李老蔫那坏东西蛊惑了,他们趁着今早换岗的兄弟去暖棚帮忙搬菜的空档,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撬开了牢门的锁,带着那几个人跑了。” “跑了?”沈大山震惊,“往哪儿跑了?” “看脚印是往北,狄戎的方向。”张寻咬牙切齿,“这帮杂碎,定是去投靠狄戎了,想把咱们宁古塔的虚实,还有暖棚,矿场,新打出来的兵器……这些消息,全都卖给狄戎人。”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整个食堂,刚才还暖意融融的气氛荡然无存。 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熊奎虽死,但他手下这几个死忠都是见过新式兵器,知道暖棚位置,甚至参与过部分矿场劳作的。 他们若真逃到狄戎,将宁古塔的虚实和盘托出,无异于将一把淬了剧毒的尖刀,亲手递给了虎视眈眈的狄戎铁骑。 后果不堪设想。 “李老蔫……”谢云景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冷得像冰碴子。原以为他不敢回狄戎,没想到打的是用情报换生路的主意。 “主子,属下失职,请主子责罚。”旁边的谢一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带着沉痛的自责。 谢云景没看他。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里间脸色凝重的沈桃桃身上。 “桃桃。”他的声音低沉平稳。 沈桃桃立刻会意,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怒,没有丝毫犹豫,转头对着灶台边的王玉兰急声道:“嫂子,快,唤黑风。” 王玉兰脸色煞白,但动作却异常利落。她立刻放下手中的菜刀,从怀里掏出骨哨,她深吸一口气,将骨哨凑到唇边。 “呜咻。” 一声哨音,直冲云霄。 哨音刚落,一声更加嘹亮的鹰唳如同回应般,从驿站最高的瞭望塔方向骤然响起。 黑风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在漫天风雪中划出一道清晰的轨迹,精准地落在食堂门口,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凶悍。 王玉兰快步走到门口,对着黑风急促地打着手势,口中发出几个短促的音节。 黑风歪着脑袋,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似乎在接收信息。片刻后,它猛地一振翅,巨大的身影再次拔地而起。朝着驿站北方的茫茫雪原,激射而去。 “谢一,你带人跟上黑风,”谢云景的声音如同冰面炸裂,带着森然的杀意,“带足弩箭,就地格杀!” “是。”谢一眼中爆发出凶戾的光芒,他豁然起身,带着其余亲卫旋风般冲出食堂。 谢云景的目光再次扫过食堂内一张张惊惶担忧的脸,最终定格在沈桃桃身上。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如同律法般的威严和冷酷:“新年新气象,有些人……”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钉,“就不必活到过年了。” 一股冰冷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冲散了所有过年的喜悦。 沈桃桃靠回被垛,看着门口翻卷的风雪,心口沉甸甸的。她明白谢云景的意思。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在这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苦寒绝地,容不得半点妇人之仁。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风雪似乎更大了,天色也愈发阴沉。 食堂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何氏和王玉兰无心做饭,坐在沈桃桃身边,忧心忡忡地望着门口。 沈父和沈大山焦躁地在屋里踱步。连一向活泼的沈小川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拉着沈二嫂,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 直到天色彻底黑透,驿站门口才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回来了。”沈大山蹭得冲到门口掀开帘子。 寒风裹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冰冷的雪粒子灌了进来。 谢一和几名亲卫浑身浴血,甲胄上凝结着暗红色的冰渣,脸上手上都带着细小的伤口和冻裂的血口子。 他们牵着同样疲惫不堪,喷着粗重白气的战马,沉默地走进食堂。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如同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气。 谢一走到食堂中央,对着闻声从里间出来的谢云景,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狠厉的决绝:“主子,人已追上,四个,一个不少,全都处理干净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黑风引路,在鹰愁涧的冰裂谷里堵住了他们,李老蔫还想求饶被我一箭穿了喉咙,其余几个负隅顽抗就地格杀,尸首丢进冰窟了。” “好。”谢云景只回了一个字。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处理了几只烦人的苍蝇。 他目光扫过谢一等人身上的血迹和疲惫,“下去清洗,换药。今夜好好休息。” “是。”谢一等人领命退下。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处理干净”,“丢进冰窟”这样冰冷残酷的字眼,众人心头还是忍不住一凛。 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隐患,终于彻底拔除了。 谢云景的目光缓缓扫过食堂里依旧惊魂未定的众人,最后落在沈桃桃脸上。他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张寻。” “属下在。”张寻立刻应声。 “明日除夕。”谢云景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将驿站所有守军残部,打散编制,并入谢家军。”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锋,扫过食堂里几个原守军小头目瞬间煞白的脸:“凡有不服,异动,或存二心者……” “杀无赦。” 第71章 佑你岁岁平安 “从今往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决断,“宁古塔,只有谢家军。” 掷地有声。 随即,是食堂里压抑不住的,带着狂喜和激动的低呼声。 沈大山,沈小川等人激动得满脸通红,王玉兰和何氏也紧紧攥住了手。 那些原本忐忑不安的守军士兵,此刻更是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明白,从这一刻起,宁古塔彻底变天了。 谢云景用最铁血的手段,完成了权力的整合,这座苦寒的驿站,真正成为了他掌控下的铁板一块的堡垒。 谢云景看向沈桃桃,眼里翻涌着深沉而坚定的光芒。他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却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这是他承诺过的第一步。为她,也为这宁古塔数千条性命,铸就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沈桃桃迎着他的目光,心头那点因杀戮带来的阴霾,被一种巨大的安全感驱散。 她轻轻点了点头。 除夕当天。风雪奇迹般地停了。 久违的阳光穿透铅灰色的云层,洒在银装素裹的宁古塔驿站上,积雪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驿站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大红的灯笼挂满了屋檐廊下,映着白雪,红得耀眼。 门上贴着崭新的对联和福字,窗上贴着沈桃桃和谢云景一起剪的窗花,胖娃娃抱鲤鱼,喜鹊登梅,五谷丰登……虽然粗糙,却充满了勃勃生机和浓浓的年味。 沈家更是热闹非凡,大铁锅里炖着整只的野山羊,汤汁翻滚,肉香四溢。蒸笼里摞着白胖胖的馒头和豆沙包,热气腾腾。案板上堆满了炸的金黄的肉丸子,小酥鱼,还有用暖棚新摘的翠绿白菜和野猪肉包的大饺子。 沈桃桃的伤臂虽然还不能用力,但精神好了许多。她换上了一身二嫂新给她缝的水红色细棉袄,衬得小脸愈发白皙红润。 她坐在堂屋的炕上,面前的小桌上堆满了各种零嘴,炒得喷香的花生瓜子,炸得酥脆的麻叶,还有周寡妇特意送来的裹着厚厚糖霜的山楂糕。 拜年的人络绎不绝。 “沈姑娘,过年好!祝您身体康健,早日痊愈。”陈黑子带着王玉兰第一个过来,憨厚的脸上堆满了笑,手里还提着一小坛自家酿的野果酒。 “谢谢黑子哥,嫂子过年好。”沈桃桃笑着回应。 一声“嫂子”让王玉兰瞬间红透了脸。 “桃桃姐,过年好!给,我家烤的鸡,可香了。”李大壮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过来,献宝似的掏出一只还冒着热气的烤鸡。 “大壮真乖,谢谢。”沈桃桃笑着摸摸他的头,顺手抓了山楂糕喂他嘴里。 “沈姑娘,过年好!身子好些没?”赵老四搓着手走过来,脸上带着局促的笑,“俺……俺也没啥好东西,这是俺家如芳做的豆腐乳,您尝尝,夹馒头里可是滋味了。” “你太客气了,替我谢谢如芳姐。”沈桃桃连忙接过那小坛豆腐乳,心头暖融融的。 “桃桃姑娘,过年好!”阿鹂也怯生生地走了过来,她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明亮了许多。她手里拿着一副兔毛手套,“给……给姑娘暖手。” “阿鹂,真好看。谢谢你。”沈桃桃接过毛茸茸的手套,喜欢地摸了又摸。 陆夫人也来了,送来了几包安神补气的草药。陆太医则笑呵呵地给沈桃桃诊了脉,说恢复得不错。 春娘也把一件绣了好久的精致里衣塞到沈桃桃的手里。 何氏和沈二嫂更是忙前忙后,招呼着众人。 沈家屋里屋外人声鼎沸,笑语喧天。 无论男女老少,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这是他们流放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充满希望和温暖的团圆年。 沈桃桃被这热闹和温情包围着,脸上一直挂着开心的笑容。 她看着眼前一张张真诚的笑脸,听着一声声诚挚的祝福,感受着那份对未来的期盼,只觉得心头被巨大的暖意填得满满的。连那只伤臂似乎都不那么碍事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门口。 谢云景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深青色绣着暗银云纹的锦袍,外罩一件玄色狐裘大氅。少了几分战场上的肃杀冷厉,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雍容。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在满堂红火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卓尔不群。 他目光扫过满堂喜气洋洋的众人,最后落在暖炕上正被众人簇拥着,笑得眉眼弯弯的沈桃桃身上。 他深邃眼眸里,也漾开一丝暖意。 他缓步走到沈桃桃面前,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红绸系着的小巧锦盒,递到她面前。 锦盒古朴,没有任何纹饰。 “桃桃,”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情,“过年好。” 沈桃桃愣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高大俊朗的男人,看着他递过来的锦盒,看着他眼底那抹难得的温柔,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她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有些颤抖地接过那个还带着他体温的锦盒。 入手微沉。 “谢……谢谢。”她声音有些发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 谢云景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眸子里清晰地映着她小小的身影。 沈桃桃深吸一口气,在众人好奇又期待的目光中,轻轻解开了红绸,打开了锦盒。 盒内铺着深紫色的绒布。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枚,通体翠绿,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翡翠平安扣。 玉质细腻无瑕,如同凝脂。没有任何雕饰,却透着一种沉静内敛的美。 玉扣中心一个小小的圆孔,系着一根细细的丝绳。 “哇!”周围响起一片惊叹声。 这翡翠……一看就价值连城,绝非俗物。 沈桃桃也被这玉扣的温润美丽震撼了,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触手温凉细腻,仿佛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太贵重了……”她有些不知所措。 “平安扣。”谢云景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目光沉沉地锁着她,“佑你……岁岁平安。” 简单的六个字,却如同最重的承诺,狠狠撞在沈桃桃心上。 岁岁平安,这是他最朴素的愿望,也是最深沉的守护。 她紧紧握住那枚温润的玉扣,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嗯,岁岁平安。我们都岁岁平安。”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两人身上。 他高大挺拔,她娇小明媚。他目光沉静,她笑靥如花。 不知哪个促狭鬼躲在人群后头,捏着嗓子喊了一句:“哎呦喂,谢爷这平安扣送得妙啊,岁岁平安那不就是长长久久?好事将近喽。” “哈哈哈……”人群瞬间爆发出心领神会的哄堂大笑,一道道祝福打趣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唰”地一下聚焦在沈桃桃和谢云景身上。 沈桃桃只觉得“轰”的一声,脸颊瞬间烧得如同煮熟的虾子。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玉扣,指尖都能感受到玉质下自己狂跳的脉搏,她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棉袄里,只露出两只红得滴血的耳朵尖。 谢云景身形挺拔如松,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那震天的哄笑与他无关。只是那双墨眸,在扫过沈桃桃那羞得要冒烟的头顶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波动。 他几不可查地抿了下唇,目光淡淡扫过人群,那无形的威压让几个笑得最欢的汉子瞬间缩了缩脖子,笑声戛然而止。 可也不过片刻,沈家堂屋里就重新恢复了喧闹,但气氛却微妙地变了。 众人虽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起哄,但那挤眉弄眼的笑意,却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沈桃桃和谢云景之间,拉扯得她心慌意乱。 沈桃桃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后续的拜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灶房里那几对身影。 沈大山正笨拙地给春娘剥着花生,春娘低着头,脸颊微红,嘴角却噙着温柔的笑意。 陈黑子把最大最酥的肉丸子夹到王玉兰碗里,王玉兰嗔怪地瞪他一眼,眼底却是藏不住的甜蜜。 赵老四搓着手,小心翼翼地给柳如芳递上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柳如芳接过,轻声说了句什么,赵老四那黝黑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最远处,李瘸子默默地将周莹爱吃的腌萝卜推到她面前,周莹低着头,咬了一口。 这些画面,平日里看惯了,只觉得是苦寒中相依为命的温情。 可此刻,在“好事将近”的哄笑声后,在谢云景的翡翠玉扣的映衬下,沈桃桃心头猛地一震。 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 婚礼。 这些相濡以沫,在绝境中彼此扶持的人,他们竟然都没有一场像样的婚礼。 春娘跟着沈大山,连块红盖头都没有;王玉兰和陈黑子在一起那天,连顿像样的饭都没吃;柳如芳和赵老四更惨,当初为了活命一起搭伙过日子;周莹和李瘸子,更是连个名分都没有,就那么默默守着,在生死边缘挣扎。 没有三书六礼,没有凤冠霞帔,没有拜堂高堂,没有洞房花烛。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把一辈子绑在了一起。 这怎么行。哪个女子心底深处,不渴望一场明媒正娶,昭告天地的盛大婚礼。 哪怕是在这苦寒的宁古塔,哪怕没有十里红妆,但那份被珍视,被郑重承诺的仪式感,那份属于“妻子”的尊严和归属感,绝不能少。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沈桃桃心头,她抬起头,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尽,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那面的春娘、王玉兰、柳如芳、周莹招了招手,“春娘,玉兰,如芳,周莹,你们快过来一下。” 第72章 我们那都看春晚 四个女人被点名,都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春娘和王玉兰对视一眼,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过来。柳如芳有些局促地放下碗,也跟了过来。周莹迟疑了一下,默默起身走到沈桃桃身边。 沈桃桃看着眼前这四位经历了无数苦难,脸上刻着风霜却眼神坚韧的女子,心头涌动着复杂的情绪。她压低声音,但语气异常认真:“姐几个,你们想不想……办场婚礼?” “婚礼?”春娘第一个愣住了,随即失笑摇头,“桃桃,你咋还惦记这个?咱们都这样了,孩子都满地跑了,还办啥婚礼,让人笑话。” “就是,”王玉兰也笑着摆手,“这冰天雪地的,能活命就不错了。还整那些虚头巴脑的干啥,不办了。” 柳如芳低着头,绞着衣角,声音细弱蚊蝇:“都这么过了,还办啥……” 周莹更是沉默,只是飞快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李瘸子,又迅速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上的补丁。 沈桃桃看着她们的反应,心里更不是滋味。她们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是早已被残酷的现实磨平了那份属于女人最本真的憧憬。 “不行。”沈桃桃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必须办,不仅要办,还要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让全宁古塔的人都知道。你们是明媒正娶,是堂堂正正的妻子。不是流放地里被随意配对的物件,更不是搭伙过日子的工具。” 她目光灼灼地扫过四人惊愕的脸:“你们想想,当初嫁人,不,是跟了他们的时候,有啥?一个黑馍馍?一双鞋?连个像样的聘礼都没有,连句‘愿意嫁给我吗’都没问过。” 她的话像针一样刺在四个女人心上。春娘眼圈瞬间红了,王玉兰脸上的笑容僵住,柳如芳肩膀微微颤抖,周莹抠着衣角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凭什么?”沈桃桃的声音带着一丝激愤,“凭什么咱们女人就得这么稀里糊涂地跟了人?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亮得如同燃烧的炭火:“现在咱们宁古塔不一样了,有暖棚,有粮仓,有铁矿,咱们自己说了算,凭什么不能补办一场婚礼?不仅要办,还要按照最正经的规矩来。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 “三书六礼?”春娘茫然地重复。 “对,”沈桃桃掰着手指头,语速飞快,“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该有的流程,一个都不能省,让他们男人,拿出诚意来,拿出本事来,拿出……工分来,求娶你们。” “工分?”王玉兰瞪大了眼睛。 “没错,工分!”沈桃桃狡黠一笑,像只算计的小狐狸,“咱们宁古塔现在不是有工分制吗?挖矿,打铁,种菜,巡逻,做饭……都算工分,工分就是钱。就是粮,就是布,就是……聘礼。” 她越说越兴奋:“让他们男人,把攒下的工分都掏出来。去暖棚换最新鲜的菜,去铁匠铺打最亮的铜镜,去库房扯最红的布,去食堂订最好的席面,风风光光地来求娶。让他们知道,娶媳妇不是白捡的,是要付出代价的,是要心疼的。是要……珍惜一辈子的。” 她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四个女人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那些被深埋心底,早已不敢奢望的憧憬和委屈,如同沉睡的火山,被瞬间点燃。 春娘的眼眶彻底湿润了,她看着不远处那个憨憨的男人,声音哽咽:“大山他……他攒了不少工分……都给我收着呢……” 王玉兰眼神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傲娇:“黑子他工分也不少,就是不知道舍不舍得……” 柳如芳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怯生生的光亮:“老四,他……他昨天还说,想给我换身新棉袄……” 周莹依旧沉默,但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里,却清晰地映出了李瘸子的身影,带着一丝期盼。 “那就这么定了。”沈桃桃一拍桌子,声音清脆响亮,“开春,等雪化了,咱们就办。集体婚礼,四对新人,一起办。让宁古塔好好热闹热闹,也让那些臭男人知道知道,娶媳妇……是要下血本的。” 四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浮现出复杂的情绪,有羞涩,有期待,有激动,还有一丝属于女人的骄傲和尊严。 最终,她们都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 “好,办。” “听桃桃的。” “让那些臭男人出出血。” “……” 食堂里其他人虽然听不清她们具体说什么,但看到四个女人脸上那如同春花绽放般的笑容和光彩,再看看沈桃桃那副“奸计得逞”的小模样,都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除夕夜的喧嚣渐渐散去。 堂屋里汉子们喝得东倒西歪,被家人搀扶着回去。女人们收拾着残局,脸上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意。孩子们早已熬不住,被抱回家沉沉睡去。 沈桃桃被何氏和沈二嫂裹得严严实实,送回了她那间烧得暖烘烘的小屋。谢云景也跟了进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外间,而是被沈桃桃以“守岁”的名义,留在了暖炕边。 屋里点着两盏红烛,火光跳跃,在墙壁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炕火烧得旺,整个屋子暖如阳春。沈桃桃靠坐在炕头厚厚的被垛上,那只伤臂依旧悬在胸前,但精神头十足。 谢云景搬了张矮凳坐在炕边,手里拿着一小碟炒得喷香的花生米。 “谢爷,我想吃花生。”沈桃桃毫不客气地指挥着,小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 谢云景没说话,只是拿起一颗饱满的花生,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捻,“啪”的一声脆响,花生壳应声裂开。他动作不疾不徐,将红皮花生米完整地剥出来,放在旁边一个干净的小碟子里。一粒,两粒……动作沉稳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 沈桃桃捻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听着远处偶尔传来不知谁家守岁的爆竹声,她知道那是驿站里有人用竹筒仿制的,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浓浓的思念。 “谢爷,”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你知道吗?在我们那儿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围在一起看……春晚。” “春晚?”谢云景剥花生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她,墨色的眸子里带着一丝询问。 “嗯,春晚。”沈桃桃眼睛亮了起来,仿佛陷入了回忆,“就是……一个特别特别大的晚会。 在电视……呃,在一个大盒子里放出来。有唱歌,跳舞,相声,小品,可热闹了。 全家人一边嗑瓜子吃糖,一边看,一边笑……一直看到半夜十二点。然后……外面就会放烟花,噼里啪啦,满天都是,可漂亮了。” 她描述的眉飞色舞,仿佛那热闹的场景就在眼前。谢云景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神采飞扬的小脸上,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淌。 “可惜啊……”沈桃桃叹了口气,小脸垮了下来,“这里啥也没有,连个响动都听不着……” 谢云景沉默片刻,将新剥好的一小碟花生米推到她面前。他目光扫过屋里,似乎在寻找什么。最终,他的视线落在墙角堆着的几根用来烧炕的硬木柴上。 他站起身,走过去,挑了一根相对光滑笔直的木柴。又从怀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他回到矮凳上坐下,一手握着木柴,一手拿着匕首,刀尖抵在木柴上。 沈桃桃好奇地看着他:“你干嘛呢?” 谢云景没回答。他手腕微动,匕首的刀尖如同灵蛇般在木柴表面游走,木屑簌簌落下,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只片刻功夫,那根粗糙的木柴,竟被他硬生生削成了两片……薄薄的,巴掌长短,边缘光滑的……竹板。 沈桃桃目瞪口呆。 谢云景将削好的两片薄木片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又用石块在边缘处细细打磨光滑。他抬起头,看向沈桃桃,声音低沉:“这个能当响器吗?” 沈桃桃愣了两秒,猛地反应过来。她看着谢云景手里那两片简陋却打磨得异常光滑的“木板”,再看看他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认真询问的俊脸,一股巨大的惊喜和暖流瞬间涌上心头。 “能,太能了。”她激动得差点从炕上跳起来,“谢云景,你太厉害了,这就是……就是快板。不对,是……是二人转用的竹板,虽然没竹子……但木头板子也能凑合。” 她兴奋地指挥着:“你试试,一手拿一片,用拇指卡住这片的下端……对,食指和中指夹住这片的上端……手腕用力,上下这么一打。” 谢云景依言,试着将两片木板叠在一起,拇指卡住下方木片末端,食指和中指夹住上方木片顶端。他手腕微微用力,尝试着让两片木板碰撞。 “啪!” 一声清脆带着木头特有质感的撞击声响起,虽然不如真正的竹板清脆响亮,却格外清晰悦耳。 “成了,”沈桃桃拍手叫好,“谢云景,您真是天才。” 谢云景看着手里简陋的“木板”,又看看沈桃桃兴奋的小脸,唇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 他再次尝试,手腕灵活地抖动起来。“啪……啪……啪啪啪……” 节奏由慢到快,由生疏到流畅,清脆的木板撞击声如同欢快的鼓点,在温暖的屋子里跳跃起来。 “太好了。”沈桃桃兴奋得小脸通红,“我教你唱。咱们唱二人转,热闹热闹。” 第73章 一人一个大金镯子 她清了清嗓子,扯出一块手帕转在手里,努力回忆着小时候跟着电视里学的调子,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正月里来是新年儿啊~” “大年初一头一天儿啊~” “家家团圆会儿啊~” “少的给老的拜年儿啊~” “也不论那男和女呀~” “哎呦呦呦呦呦呦~” “都把那个新衣裳穿啊~” “哎呦呦呦呦~” “都把那个新衣裳穿啊~” 她的嗓子不算好,调子也带着点荒腔走板,但胜在声音清亮,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欢快劲儿。 唱到“哎呦呦”的时候,还故意扭了扭脖子,做了个夸张的表情,逗得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 谢云景握着那两片木板,看着炕上那个笑得眉眼弯弯、手舞足蹈的少女,深潭般的眸子里,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他手中的木板,下意识地跟着她的调子,敲打起来,节奏简单却有力,稳稳地托着她那跑调的歌声。 沈桃桃唱得更起劲了,她索性站了起来,左手的帕子还学着样子比划着: “正月里来是新年儿啊~” “谢爷给我剥花生儿啊~” “剥得那花生香又脆啊~” “哎呦呦呦呦呦呦~” “吃得我心里甜滋滋儿啊~” “哎呦呦呦呦~” “吃得我心里甜滋滋儿啊~” 她即兴改了词,唱得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看着谢云景。 谢云景敲着木板的手微微一顿,抬眸对上她亮晶晶、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他沉默片刻,手中的木板再次敲响,节奏未变,但那双墨眸里,却清晰地映出她鲜活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专注。 清脆的木板声,少女跑调却欢快的歌声,交织在这小小的、温暖的屋子里。 窗外是宁古塔寂静的雪夜,寒风呼啸。窗内是跳跃的烛火,暖炕的热气,花生米的焦香,两个人不成调却无比温馨的“二人转”。 沈桃桃唱着,笑着,看着那个平日里冷峻如冰山的男人,此刻正笨拙而认真地为她敲打着简陋的木板,为她那荒腔走板的歌声伴奏。 她忽然觉得,这个没有春晚、没有烟花的宁古塔除夕夜,是她两辈子加起来,过得最温暖踏实的一个年。 “谢云景……”她唱得累了,停下来,喘着气,眼睛亮得如同天上的星子,“明年除夕,咱们还一起守岁,我教您唱全本的小拜年。” 谢云景停下手中的木板,看着烛光下她红扑扑,带着汗珠和灿烂笑容的小脸。 许久,他低沉而清晰地应了一声:“好。” 声音不大,却如同最郑重的承诺,沉甸甸地落在沈桃桃心尖上。烛火跳跃,映着他深邃的眉眼,也映着她明媚的笑靥。 大年初一的日头难得露了脸,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糊着厚厚草泥的窗棂,在沈家的院子里投下几道暖融融的光斑。 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的酒气和炖肉的浓香,但沈桃桃已经坐不住了。 她裹着厚厚的棉被,靠坐在暖炕最里头,那只伤臂依旧被布带悬在胸前,可精神头却足得很,小脸因为兴奋泛着红晕。 何氏和沈二嫂坐在炕沿边,手里还缝补着衣裳。 “娘,二嫂,集体婚礼这事,真不能拖了。”沈桃桃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开春雪一化就得办,现在就得张罗起来,四对新人呢,事儿多着呢。” 何氏放下针线,脸上露出欣慰又有些感慨的笑容:“是好事,天大的好事。春娘那孩子……苦了这么多年,总算能名正言顺地进咱沈家门了。”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你是不知道,大山那憨货,总半夜偷摸往春娘那小木屋跑,虽说这流放地没那么多讲究,可……总归是不好看。咱沈家,以前在京城也是体面人家,这礼数……不能丢。” 沈桃桃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就是,所以这流程,一样都不能少。娘,现在该走哪一步了?” 何氏想了想,掰着手指头:“按老礼儿……得先合八字,订婚,你大哥的八字咱家有,春娘的……得问她要。回头我让大山去说。合好了八字,再去请陆夫人给看看日子,定个吉期。” “八字?”沈桃桃眨眨眼,“这个好办,娘,您这就去问春娘要。我大哥的八字您肯定知道!咱们这就去找陆夫人。” 何氏被女儿的急性子逗笑了:“你这丫头!大年初一,陆夫人那儿怕也忙着呢……” “哎呀,娘,事不宜迟嘛。”沈桃桃催促着,“这可是关乎大哥大嫂一辈子的大事,马虎不得。” 何氏拗不过她,只得起身去找沈大山要春娘的八字。沈大山一听要合八字,黝黑的脸膛瞬间涨得通红,搓着手,吭哧吭哧半天才把春娘的生辰说出来。 何氏记下,又拿了沈大山的八字,揣在怀里,风风火火地就拉着沈桃桃往陆夫人暂住的小院去了。 陆夫人刚起身不久,正在院中侍弄几盆暖棚里移栽过来的耐寒药草。见何氏母女急匆匆赶来,听完来意,她温和一笑,净了手,请她们进屋。 屋内药香袅袅。陆夫人取出一个巴掌大小,边缘磨得光滑的龟甲,又拿出几枚磨得锃亮的古铜钱。她将写有沈大山和春娘八字的红纸置于案上,神色沉静,口中念念有词,手指掐算。 龟甲在炭盆上轻轻炙烤,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铜钱被依次抛起落下,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何氏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陆夫人的动作。沈桃桃也屏住呼吸,心里默念着“大吉大利”。 片刻之后,陆夫人缓缓睁开眼,脸上露出一抹舒心的笑意:“天作之合,乾造坤造,阴阳相济,五行流通。尤其这子孙宫……丰盈饱满,主多子多福,家宅兴旺。” “真的?”何氏猛地站起身,激动的声音都变了调,“多子多福。好,太好了!陆夫人,谢谢您……谢谢您。”她双手合十,对着陆夫人连连作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回了肚子里,脸上笑开了花。 从陆夫人那儿出来,何氏脚下生风,整个人都透着喜气洋洋的劲儿。她回到沈家小屋,立刻和沈父说了好消息。然后就开始翻箱倒柜,从炕柜最深处一个裹了好几层油布的包袱里,珍而重之地取出几匹料子。 一匹是水红色的细棉布,颜色鲜亮;一匹是靛蓝色的厚实斜纹布;还有一匹是带着暗花的绸缎料子,虽然边角有些磨损,但在这苦寒之地已是稀罕物。 “大山……大山!”何氏扬声喊来沈大山,把料子一股脑塞进他怀里,“快,给春娘送去。告诉她,这是娘给的,让她自己绣嫁衣。别舍不得用,家里还有,紧着她用,要绣得漂漂亮亮的。” 她又转身,从墙角一个半人高的粗陶缸里往外掏东西:一大块腌的油光发亮,足有十几斤重的野猪后腿肉;两布袋颗粒饱满的大米;一篮子码得整整齐齐的白面大馒头;最后,何氏咬了咬牙,又从自己贴身的小荷包里,摸出两枚磨得光滑的银角子。这是她压箱底的体己钱。 “这些……都算聘礼。”何氏指着地上堆成小山的物件,“告诉春娘,咱沈家娶媳妇,绝不寒碜,让她安心待嫁。” 沈大山看着地上那堆实实在在,分量十足的聘礼,再看看爹娘脸上那不容置疑的郑重,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用力点点头,抱起料子,扛起肉,拎起米袋和篮子,小心翼翼地捧着银角子,像个满载而归的猎人,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春娘的小木屋大步走去。 沈桃桃看着大哥那副傻乐呵的背影,心里也为春娘高兴。但她转念一想,总觉得还差点什么。肉、粮、布、银子……都有了,可……首饰呢?哪个新娘子出嫁,能没件像样的首饰压箱底。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抬脚就踹了旁边正啃着冻梨的沈小川一脚:“二哥,别吃了,赶紧去把谢爷请来,就说……就说家里炖了肉,请他过来吃午饭。” 沈小川被踹得一个趔趄,差点把冻梨掉地上,委屈巴巴地抬头:“小妹,大年初一请他吃饭?人家现在正在巡防呢,好多事忙乎,哪有时间……” “让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沈桃桃杏眼一瞪,“赶紧的,跑着去。” 沈小川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问,把冻梨往怀里一揣,一溜烟跑了出去。 何氏看着女儿,脸上露出促狭的笑意:“桃儿,这是……想他了,找个由头让他来?” “娘,您想哪去了。”沈桃桃脸一红,随即正色道,“我是为了大嫂,您看,咱这聘礼,肉、粮、布、银子,样样实在,可唯独缺了件像样的首饰。大嫂嫁过来……怕是连个铜簪子都没有吧。” 何氏脸上的笑容淡了,叹了口气:“是啊……可这鬼地方……唉……” “所以啊,”沈桃桃一拍炕沿,“我猜谢爷那儿,肯定有好东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该有点宝石玉器压箱底的,我去给大嫂要个金镯子来当聘礼。体面!” “金镯子?”何氏吓了一跳,随即又有些心动,但更多的是担忧,“这……这怎么行?谢爷的东西……咱们怎么能开口要?太……太失礼了。” “哎呀,娘,我不白要。”沈桃桃狡黠一笑,像只偷到油的小狐狸,“我用东西跟他换,用我的图纸换。” “图纸?”何氏一愣,随即想起女儿那些神乎其技的图纸……那些可都是千金难买的宝贝。 她犹豫了一下,看着女儿笃定的眼神,最终缓缓点了点头:“那……那你可得好好说,别惹恼了人家……” 旁边一直安静听着的沈二嫂,听到“金镯子”三个字时,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强烈的羡慕。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当初她嫁给沈小川时,婆婆也给了她不少首饰,可惜……抄家流放时,为了打点狱卒,全都没了。在这苦寒之地,能吃饱穿暖已是奢望,金镯子……她连想都不敢想。 她默默低下头,将那点羡慕和酸楚深深藏了起来。 沈桃桃何等敏锐,立刻捕捉到了二嫂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微小的动作。她心头一软,扬声说道:“二嫂,大嫂有的,你也有。到时候,我给你也要一个金镯子,大嫂二嫂,一人一个。都体体面面的。” 沈二嫂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慌乱,连连摆手:“不不不,桃桃,使不得,我……我都嫁过来这么久了,哪还能要这个。那是给大嫂的……是应该的,我……我不要……” “什么不要,”沈桃桃打断她,“你也是我们沈家的媳妇,明媒正娶的,当初流放路上,你跟着吃了多少苦。现在肚子里还怀着沈家的骨肉呢,更要有个像样的首饰,这事我说了算。大嫂有的,你也有。” 沈二嫂看着沈桃桃那为她撑腰的模样,听着那句“明媒正娶”和“沈家的骨肉”,一股感动猛地冲上心头。鼻子一酸,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她再也忍不住,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沈桃桃,瘦弱的肩膀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声音哽咽:“桃桃……谢谢你……谢谢……” 就在这时,小屋的门帘被掀开。 沈小川带着一身寒气钻了进来,嘴里嚷嚷着:“小妹,谢爷来了……”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自己媳妇正抱着妹妹哭得稀里哗啦。 第74章 这是条金大腿 门帘子一掀,冷风灌进来,沈二嫂这才觉出自己抱着小姑子哭得不像样,赶紧松开手,胡乱抹了把脸,臊得头都抬不起来。 沈小川傻愣愣地杵在门口,看看媳妇,又看看妹妹,最后瞅瞅门口那位一身寒气,跟座冰山似的谢云景,挠挠头,没敢吱声。 谢云景倒是没什么表情,目光在沈桃桃脸上扫了一圈,见她眼圈也有点红,但眼神亮得跟小狐狸似的,还冲他飞快地眨巴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迈步进来,玄色的大氅带起一股冷风。 “谢爷,您坐,”何氏赶紧打圆场,脸上堆着笑,扯了沈二嫂一把,“老二家的,赶紧的,跟我去灶房做饭。桃桃,你陪谢爷说说话。”说着,拽着还在抹眼泪的沈二嫂,逃也似的钻进了隔壁灶房。 沈小川也机灵,跟着溜了。 屋里就剩下沈桃桃和谢云景。炕火烧得旺,暖烘烘的。沈桃桃挪了挪屁股,给谢云景让出炕沿一块地方,拍了拍:“谢爷,坐这儿,暖和。” 谢云景没客气,脱了大氅搭在炕头柜上,在沈桃桃指的位置坐下。他身形高大,往炕沿一坐,长腿几乎从炕这头伸到那头。 “谢爷,”沈桃桃凑近点,压低声音,带着点讨好的笑,“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谢云景侧头看她,“说。” “就是……你那儿,”沈桃桃搓了搓手指头,比划了个圈,“有没有……女子的首饰?最好是……金的,镯子啥的?” 谢云景想了想:“首饰?” “嗯。”沈桃桃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你看啊,我大哥要娶大嫂了,二嫂嫁过来这么久,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咱们宁古塔这破地方,别说金铺子,连个卖铜簪子的货郎都找不着。我就寻思着,你以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该有点压箱底的好东西吧?我不要多,就要两个金镯子。给我大嫂和二嫂一人一个,当聘礼。当压箱底的体面。” 她一口气说完,眼巴巴地看着谢云景,又赶紧补充:“我不白要,我用东西跟你换。用我的图纸换。您想要啥图纸?改良水车的,还是新式弩机的,或者……暖棚增产的法子?您尽管开口。” 谢云景沉默地看着她。少女的脸颊因为激动和暖炕的热气泛着红晕,眼睛亮得惊人,里面写满了期待和一点小狡猾。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首饰……似乎有。” 沈桃桃眼睛瞬间瞪圆了:“真有?” “嗯。”谢云景点头,语气平淡,“但具体是何物,放在何处,我不甚清楚。需要问张寻。” “张寻?”沈桃桃更惊讶了,“他还管着你的……私库?” “算是。”谢云景没多解释,直接扬声朝门外道,“张寻。” “在。”门帘子应声掀开,张寻那张好信儿的脸探了进来,“主子,您吩咐……” “私库里,”谢云景声音没什么起伏,“可有女子的首饰?金玉之类的。” 张寻一愣,随即目光飞快地扫过正一脸期盼看着他的沈桃桃,瞬间就明白了。好家伙,这是女主子要查王爷的家底啊,还是专门问首饰。 他脑子转得飞快,脸上立刻堆起十二分的恭敬和热情,腰板挺得笔直,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开始报账: “回主子,回沈女主子,咱们库房里,好东西可不少,都是当年……咳咳……皇后娘娘心疼主子,在出事前,就秘密派人押送过来的。” 他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赤金累丝嵌红宝牡丹簪一对,那牡丹花瓣薄得跟真花似的,颤巍巍的,中间那颗鸽血红的宝石,足有鸽子蛋大……还有赤金点翠嵌珠凤钗一支……赤金绞丝麻花镯四对……赤金镶各色宝石的戒指、耳坠子各两匣子……” 沈桃桃坐在炕上,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整个人都听傻了。 她知道谢云景有家底,但没想到这么厚。赤金首饰都是成对成箱的,这哪是私库?这简直就是个小型皇家珍宝馆。皇后娘娘这是把半个内库都搬给儿子了吧。 “沈姑娘?”张寻见她半天没反应,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沈桃桃猛地回过神,咽了口唾沫,艰难地把目光从张寻那张兴奋的脸上移开,转向旁边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谢云景。她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声音都带着点飘:“谢……云景,那个……我就要两个……两个金镯子就行,实心的那种……不用带宝石,给大嫂和二嫂……我用图纸换。你看要什么图纸?” 谢云景深邃的墨眸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看到她心底的震撼和一丝不好意思。 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图纸,我想要。但,不是用金镯子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竖着耳朵听的张寻,声音带着些许宠溺:“私库里的东西,你随时可取用。无需交换。” “啊?”沈桃桃彻底懵了,随时可取用?这跟把钥匙直接塞给她有啥区别啊,她下意识地摆手:“不行不行,这太贵重了,我不能白拿,我……” “我说可以。”谢云景打断她,语气平淡却不容反驳,“张寻。” “属下在。”张寻立刻挺胸。 “记下。沈姑娘所需,库房随时支取。” “是,属下明白。”张寻答得响亮,心里乐开了花,女主子管库房,天经地义。 就在这时,灶房传来何氏嘹亮的吆喝:“开饭喽!” 浓郁的饭菜香气瞬间压过了刚才那堆金首饰的冲击,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走走走,吃饭吃饭。”沈桃桃赶紧跳下炕,顺便偷偷瞄了一眼谢云景。见他神色如常,仿佛刚才只是说了句“今天天气不错”,她心里那点翻江倒海才稍稍平复了些。算了算了,先吃饭。图纸的事……回头再说。 堂屋里,那张大木桌被摆得满满当当,何氏和沈二嫂显然是拿出了看家本领。 正中间一口大铁锅,里面是油汪汪的酸菜白肉炖粉条,厚薄均匀的五花肉片肥瘦相间,炖得晶莹剔透,酸菜金黄透亮,粉条滑溜筋道,酸香扑鼻,勾得人馋虫大动。 旁边一大盘酱红色的红烧野猪肉,肉块炖得酥烂入味,酱汁浓郁,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 还有一大盆金黄油亮的贴饼子。玉米面掺了白面,贴在铁锅边烙得一面焦脆,一面暄软,散发着粮食特有的甜香。 最稀奇的是那一大碗翠绿鲜红的菠菜花生米。是清爽解腻,还下酒。 沈父乐呵呵地抱出一个小坛子,拍开封泥,一股清洌醇厚的酒香弥漫开来:“来来来,尝尝我自个儿酿的高粱烧,今儿初一,都喝点。” 粮食在宁古塔十分珍贵,他求了何氏许久,才得到这么点高粱酿酒,平时是一点都不舍得喝,今日是谢云景来了,才割肉似的拿出来。 众人围坐一桌。谢云景被让到了主位。沈大山、沈小川、沈父挨着他坐。沈桃桃挨着何氏和沈二嫂。张寻也厚着脸皮挤在沈小川旁边。 “谢爷,您尝尝这酸菜白肉。”何氏热情地给谢云景夹了一大筷子酸菜和肉片,堆在他碗里,“酸菜是咱自己腌的,肉是今早刚杀的野猪肉,香着呢。” 谢云景看着碗里堆的冒尖的菜,又看看周围沈家人热切的目光,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酸菜送入口中。酸爽开胃,带着肉香,口感脆韧。他又夹了一片白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他点了下头:“嗯。很好。” 得到他的肯定,何氏脸上笑开了花,又忙着给其他人夹菜。 沈父给谢云景和自己都倒上了酒,粗瓷碗里,清澈的酒液微微晃动。“谢爷,老头子敬您一杯。多谢您……照应我们这一大家子。”沈父端起碗,声音带着感激。 谢云景端起碗,与他轻轻一碰:“沈伯夫客气。”仰头喝了一口。酒液辛辣,带着一股直冲喉咙的凛冽,随即是回甘的醇厚。很烈,很……实在。 沈大山也憨憨地端起碗:“谢爷,我……我也敬您。谢您……谢您……”他憋了半天,脸都红了,憋出一句,“谢您让我能娶春娘。”说完,咕咚咕咚把一碗酒干了。 谢云景看着他,唇角似乎极淡地弯了一下,也喝了一口。 气氛很快热络起来。沈小川和张寻划起了拳,吵吵嚷嚷。沈二嫂小口吃着菜,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时不时给沈小川夹点肉。何氏忙着给每个人添菜添汤。沈桃桃左手拿着贴饼子,啃得腮帮子鼓鼓,右手不能动,就指挥沈小川给她夹酸菜粉条。 谢云景安静地吃着,听着周围的喧闹。沈大山的憨厚,沈小川的跳脱,沈父的感激,何氏的爽利,沈二嫂的温婉,还有沈桃桃那亮晶晶的眼睛和鼓鼓的腮帮子……这一切都与他过去二十多年所经历的生活截然不同。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钩心斗角,只有最朴实的饭菜,最真挚的欢笑,最……温暖的烟火气。 第75章 建一座抵御强敌的战争堡垒 谢云景默默地喝着酒,看着眼前这喧闹而温馨的画面,深潭般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融化。这感觉很陌生,却……不坏。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酒足饭饱,张寻帮着收拾碗筷。沈父和沈大山喝得有点高,被何氏和沈二嫂扶着回屋歇息去了。沈小川也晕乎乎地被沈二嫂拽走。 堂屋里只剩下沈桃桃和谢云景,还有收拾桌子的何氏。 沈桃桃趁着何氏去灶房洗碗的功夫,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给谢云景,压低声音:“谢爷,给,这是我这几天设计的城镇规划图,您先拿着。这几个金镯子……算我借的,以后……以后我用更好的图纸还。” 谢云景看着手里那个还带着她体温的小布包,又看看她一脸认真的小模样,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布包收进了怀里。 沈桃桃松了口气。 晚上,何氏收拾完灶房,回到她和沈父的屋里。沈桃桃跟了进去,关好门。 “娘,”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红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烛光下,两只一模一样的,足有小指粗细的实心金镯子静静地躺在红布上,那金灿灿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木屋。 “这……这就是……”何氏的声音都颤抖了,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光滑的金镯子,“真……真给要来了?” “嗯。”沈桃桃用力点头,拿起一只,塞到何氏手里,“这只给大嫂,您明天就给她送去。让她安心待嫁,这只……”她又拿起另一只,“给二嫂,您也给她,就说……是沈家给儿媳妇的,是她应得的体面。” 何氏捧着那两只沉甸甸的金镯子,眼圈瞬间就红了。她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儿,心头翻涌着酸楚和欣慰。她伸手将沈桃桃紧紧搂进怀里,声音哽咽: “桃儿,我的好桃儿……娘……娘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有你这么个闺女啊。”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沈桃桃的肩头,“要不是你,你大哥二哥,还有这一大家子,在这宁古塔……早就……早就埋进雪窝子里了,哪还能有今天……哪还能想着娶媳妇戴金镯子……” 沈桃桃鼻子也酸酸的,回抱着何氏,轻轻拍着她的背:“娘,别哭……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咱们以后会越来越好的。您看,暖棚有了,矿有了,食堂有了,谢家军也有了,开春咱们就办喜事,热热闹闹的,让全宁古塔的人都羡慕咱。” “嗯!嗯!”何氏用力点头,抹着眼泪,脸上又哭又笑。 沈桃桃等她情绪平复了些,忽然狡黠一笑,变戏法似的又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烛光下,一只比刚才那两只更粗,份量更足,更加璀璨夺目的大金镯子,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娘,”沈桃桃拿起那只大金镯子,不由分说地拉过何氏的手,就往她手腕上套,“这个是给您的。” 何氏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只沉甸甸、金灿灿、几乎晃花人眼的大镯子。 她下意识地想缩手:“这……这……桃儿,这不行,这太……太贵重了,娘一把年纪了,戴这个干啥……” “怎么不行,”沈桃桃按住她的手,语气娇憨,“您可是老婆婆,是咱沈家的定海神针,大嫂二嫂都有,您怎么能没有。而且,这个最大,最沉,最亮,就得给您戴,体体面面的,让所有人都知道,咱沈家的老婆婆,金贵着呢。” 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把镯子套牢在何氏有些粗糙的手腕上。那沉甸甸的金光,映着何氏饱经风霜的脸,焕发出一种带着尊严和满足的光彩。 何氏看着手腕上那只大金镯子,又看看眼前笑靥如花的女儿,幸福和感动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再也忍不住,一把将沈桃桃紧紧搂在怀里,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心酸和委屈,而是幸福的泪水。 “桃儿……我的桃儿啊……”她哽咽着,一遍遍重复着女儿的名字,仿佛这是世间最珍贵的珍宝。 初五过后,外头雪也停了,日头明晃晃地照着雪地,刺得人眼睛发亮。 沈桃桃在屋里闷了好几天,伤臂吊着,骨头缝里都痒痒。她实在憋不住,跟何氏打了声招呼,裹上厚袄子,用没伤的那只手笨拙地系好带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往谢云景那院子溜达。 谢云景住的地方离沈家不远。门口谢一和谢二裹着厚厚的皮袄子站岗,脸冻得通红,看见沈桃桃过来,赶紧挺直腰板行礼:“女主子。” 沈桃桃摆摆手:“谢爷在里头吧?” “在,主子吩咐了,您来了直接进。”谢一赶紧掀开厚厚的棉布帘子。 一股暖烘烘的的热浪扑面而来。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土炕占了小半地方,炕火烧得正旺。靠墙一张旧木桌,上面堆着些卷宗地图。谢云景正背对着门口,站在桌前看着什么,听见动静转过身。 他今天只穿了件深青色的棉袍,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结实的小臂。少了些战场上的肃杀,多了几分居家的沉稳。看见沈桃桃进来,他挑了下眉:“怎么出来了,伤还没好利索。” “闷死了,”沈桃桃跺跺脚,把靴子上的雪沫子震掉,走到炕边,一屁股坐下,长长舒了口气,“骨头都快躺锈了,出来透透气。” 谢云景没说话,走到炕边,弯腰从炕柜底下拖出一个矮脚的小炕桌,放在炕上。又转身从桌上拿起一卷羊皮纸卷。 “图纸?”沈桃桃眼睛一亮。 “嗯。”谢云景解开麻绳,将羊皮纸卷在炕桌上小心地铺开。正是沈桃桃前几天用左手画的,那张关于新城建设的草图。 羊皮纸有些粗糙,上面用烧黑的木炭条勾勒出的线条显得有些歪歪扭扭,不少地方还因为左手不便而显得模糊不清。 “喏,”沈桃桃指着图纸,有点不好意思地撇撇嘴,“左手画的,好多地方都糊了,看不清楚。今儿个精神好点,我跟你细说说。” 谢云景没坐炕沿,拖了张矮凳过来,坐在炕桌对面,目光沉静地落在图纸上:“好,你说。” 沈桃桃清了清嗓子,手点在图纸最中心的位置:“这里,咱们现在驿站的位置,是整个‘军城’的核心。” 她手指移动,沿着图纸上几道粗犷的线条向外划拉:“你看,以驿站为中心,向四面辐射。不是乱建,要像蜘蛛网一样规整,横平竖直,道路要宽,能并排跑四辆马车那种,底下……底下还得埋东西。” “埋东西?”谢云景微微蹙眉。 “对,”沈桃桃用力点头,“排水沟,用烧好的陶管或者大石头砌,上面盖上石板,雨水雪水,还有那些脏水,统统排到城外的河里,这样城里才干净,才不容易生病。不像现在,一下雪化雪,满院子都是泥汤子。” 谢云景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带兵打仗,深知营地里污秽横流的后果,疫病横行,比敌人还可怕。这“排水沟”很妙。 沈桃桃的手指继续移动,指向图纸上被道路分割成的一个个方块区域:“这些方块,就是功能区,不能乱,而且得分开。” 她点着一个靠近中心面积不小的方块:“这里是居民区,盖房子,要一排排的,用咱们新弄出来的那种水泥,掺上碎石沙子,浇出墙来,又结实又保暖。房顶铺瓦片,再也不怕漏风漏雪。” 她又指向旁边一个稍小的方块:“这里是学校,孩子们念书识字的地方。而且按等级年龄,分为幼儿园,小,初,高甚至大学,这里的人不能光会种地打铁,得学本事,学算账,学看图纸,学道理,以后才能把咱们的城建得更好。” “学校?幼儿园?小初高?”谢云景重复了一遍,这些词对他有些陌生。 “就是学堂,”沈桃桃解释,“不过更大,更好,教的学科更多,请先生来教,陆夫人懂医,可以教点草药常识;周莹懂机关,可以教点奇门之术;王玉兰会驭鹰,可以教其他人,阿鹂会戏曲,可以教孩子文艺类的……反正,有啥本事教啥本事,让孩子们都学。” 谢云景看着图纸上那个标注着“学校”的方块,眼神微动。他想起军中那些大字不识一个,连军令都靠口耳相传的兵卒。如果……下一代都能识字明理…… 沈桃桃的手指又移向另一个区域:“这里是医院,同时是医科大学,也就是……大医馆,比陆夫人那小院大百倍。里面分好多屋子,有专门看发热咳嗽的,有专门看刀伤骨伤的,有专门给女人孩子看病的。请好多大夫,备好多药材,再也不用像现在,谁病了只能硬扛着等陆太医两口子救命。” 她顿了顿,激动地说道:“还要有……产房,专门给女人生孩子的地方。干净暖和,有专门的稳婆和大夫守着。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女人在四面漏风的破屋里,疼得死去活来还没人理……” 谢云景的目光落在那个标注着“医院”的区域,又扫过旁边一个小小的,写着“药房”,“门诊”,“急诊”的标记。他沉默着,想起了战场上那些缺医少药,哀嚎着死去的士兵,也想起了驿站里那些因难产而无声无息死去的女人…… 沈桃桃没注意他的情绪,手指继续在图纸上游走,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节奏: “这里是大食堂,不是现在这种小灶房,是能同时坐下几百号人吃饭的大饭堂,干净亮堂,有专门的厨子,顿顿有热乎饭,有肉有菜。让干活的人回来就能吃上热乎的,不用自己再烟熏火燎地折腾。” “这里是绣坊,让春娘她们管,把会针线活的女人都集中起来。做衣服,做被褥,做军服,做鞋袜,统一样子,统一材料。又快又好,还能换工分。” “这里是豆腐坊,这里是酒坊,这里是油坊……做豆腐,酿酒,榨油,自给自足,想吃啥做啥,不用总靠外面换。” “还有这里,铁匠铺扩建二十倍,变成兵工厂。“ 她将图纸一翻,指着后面,”这是水力锤和齿轮锻打机,有了这些,我们就不用完全依赖人工打铁,而是可以流水线作业,兵器,铠甲,农具,锅碗瓢盆,要多少有多少。” 她越说越快,手指在图纸上飞舞,仿佛那简陋的炭笔线条在她指尖下活了过来。 一座座坚固的水泥房屋拔地而起,宽阔平整的道路四通八达。孩子们在明亮的学堂里读书,病人在干净的医馆里得到救治,工人们在轰鸣的工坊里挥汗如雨,士兵们在崭新的营房里枕戈待旦。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酒坊的醇香,铁水的灼热气息……不再是苦寒和绝望,而是生机勃勃的烟火气和钢铁般的秩序。 谢云景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指尖,随着她的描述,那原本模糊简陋的草图,在他脑海中迅速变得立体磅礴。 这不再仅仅是一座城池。这是一座集民生、生产、防御于一体的战争堡垒。一个可以自给自足,抵御强敌的独立王国。 眼前这张图纸所描绘的,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对“城池”的认知。他看着沈桃桃那张因为激动而泛着红晕的小脸,双眼迸发出近乎顶礼膜拜的灼热。 “这……”他的声音已沙哑颤抖,“这城……叫什么?” 沈桃桃被他那灼热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脱口而出:“就叫……‘镇北军城’,怎么样?” 第76章 横扫天下的将帅之师 “镇北军城……”谢云景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他双手撑在炕桌边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再次扫过图纸上那宏伟的蓝图。 “好!”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激昂,“就叫镇北军城。” 这里,不再是流放者的绝望炼狱,而是他和沈桃桃联手打造的北境雄关。 他再次看向沈桃桃,“过了十五,雪化,我们就建城!” 沈桃桃“咔嚓”咬了一口冻梨,脑子里却开始琢磨起更具体的事。 “学校是有了,”她皱着眉,手指无意识地在图纸上画着圈,“可……谁来教呢?总不能真让陆夫人,周莹她们天天蹲在学堂里吧,她们还有自己的活儿呢。再说了,孩子们要学的东西多了去了,识字,算数,道理……还有咱们这新城以后要用的各种本事……得请专门的先生。” 她抬起头,看向对面沉默的谢云景:“你看咱们上哪儿找先生去……有学识还得有耐心……” 谢云景的目光从图纸上抬起,落在沈桃桃微蹙的眉头上。他沉吟片刻,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张寻。” “张寻?”沈桃桃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睛瞪得溜圆,“他当先生?教识字算数?” 她脑子里瞬间闪过张寻那整天咋咋呼呼的脸,还有他那时不时蹦出来的不靠谱的话,让他教孩子,那画面太美不敢想。 “他能行?”沈桃桃一脸怀疑,“他……他懂文墨?” 谢云景看着沈桃桃那副“你在逗我”的表情,眸子里掠过笑意。他端起炕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张寻,是当朝太傅张延龄的幼子。” “噗!”沈桃桃一口梨水差点喷出来,她捂住嘴,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难以置信地看着谢云景,“太……太傅?那个……那个专门教皇帝读书的……张老太傅?” “嗯。”谢云景放下茶杯,语气平淡地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张老太傅,三朝元老,文坛泰斗,门生故吏遍天下。” 沈桃桃彻底懵了,脑子里嗡嗡作响。那个扛着大刀片子,跟个跳马猴子似的张寻,是当朝太傅的儿子? 这……这画风也太割裂了吧,她使劲晃了晃脑袋,试图把张寻那张嬉笑的脸和“文坛泰斗幼子”这个身份重合起来……失败,完全失败。 “那……那他……”沈桃桃舌头都有点打结,“他怎么会跟着你,还叫你主子?还这么……这么……”她比划了一下,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张寻那身跳脱的气质。 谢云景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深邃的墨眸里似乎有回忆浮动。 “他自小体弱多病,”谢云景的声音低沉了几分,“老太傅怜惜幼子,只想他多读书以后谋个闲职,平安喜乐。可他……偏偏不爱诗书,只痴迷兵书战策,一心想做个大将军。” 他顿了顿,唇角弯了一下,“小时候,他总缠着我,看我练武,看我读兵书。有一次,他羡慕地对我说,他身子要是争气就好了,就能当个保家卫国的大将军。” 谢云景的目光转回沈桃桃脸上,带着怀念的笑意:“那时我也年少轻狂。便随口对他说:‘等我以后做了皇帝,就封你做大将军。’” 沈桃桃也跟着一笑,这是他俩能干出来的事。 “就这一句玩笑话,”谢云景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他便记在了心里。从那以后,他不再叫我‘殿下’,只叫我‘主子’。他说,他认定了我这个主子,要跟着我,做我的大将军。” 他顿了顿,眼底深处掠过复杂的情绪:“后来……我娘出事。我处境艰难,几次三番遭人暗算投毒。是他不顾老太傅阻拦,执意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再后来……我流戍宁古塔,老太傅想把他留在京城,他直接跪在老太傅面前磕了三个头,说‘忠孝难两全,儿子不孝’,然后……便跟着我来了这苦寒之地。”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沈桃桃怔怔地看向窗外那个站岗的身影。她仿佛看到了那个体弱多病,却倔强地捧着兵书的少年;看到了那个因为一句承诺,就固执地改变称呼认定了主子的少年;看到了那个在滔天巨变中,毅然舍弃荣华富贵,甘愿追随主子流放苦寒,在一次次投毒暗杀中拼死守护的少年…… 一句儿时的戏言,竟成了他一生的执念和信仰。这份情义太重了,重得让人心头发酸,眼眶发热。 “所以……”沈桃桃的声音有些发涩,“他叫你主子,不是因为身份,是因为……他认定了你?” “嗯。”谢云景低低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图纸上,仿佛刚才那段沉重的往事只是随口一提。 沈桃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和震动。她看着图纸上那个“学校”的方块,又看看谢云景沉静的侧脸,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谢云景,”她坐直身体,眼睛亮得惊人,“咱们别让张寻去教小孩子识字了。” 谢云景抬眸看她,带着一丝询问。 “咱们给他建个……军校。”沈桃桃的声音带着兴奋的颤抖,手指激动地在图纸上重重一点。 “军校?”谢云景微微蹙眉,“军营不就行了,都是练兵之地。”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沈桃桃连连摆手,语速飞快,“军营是训练士兵,是教他们怎么列队,怎么砍人,怎么放箭,是让他们变成合格的兵卒,是备战和打仗。”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灼灼:“但军校,那可是培养将军的地方,是储备将才的摇篮,从那里出来的人,是懂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 她越说越激动,干脆用手指蘸了点凉茶水,在炕桌空白的边缘飞快地画起来:“你看军校得单独建,就在军营旁边。但要分开,里面要设不同的‘科’,专门教不同的本事。” “步兵科。”她画了个方块,“教步卒怎么排兵布阵,包括平原,山地,巷战各自都怎么打。还有怎么利用地形,配合弓弩结成铁桶阵,怎么用长矛破骑兵。” “骑兵科。”她又画了一个方块,“教怎么养马驯马,还有在马背上射箭和用马刀劈砍。长途奔袭和迂回包抄都适用于什么情况,冲击敌阵时,是轻骑骚扰还是重骑破阵。” “工兵科。”再画一个,“这就涉及到挖壕沟,筑营垒,架浮桥。还有核心器械制造,云梯,冲车,投石机,还有……设陷阱,开山路,后勤保障。” “参谋科。”她画了最后一个方块,也是最激动的,“这个最厉害,教怎么看地图分析敌情,制定作战计划和调兵遣将,计算粮草消耗,预测天气影响。还包括如何发展间谍搞情报。” 她一口气说完,手指因为激动都有些颤抖,“你想想,从这军校里出来的,那还是普通的兵吗?那是将,是帅,是能统领千军万马的奇才。他们懂兵法谋略,懂技术人心,这样的将领带出来的兵,那战斗力得翻多少倍?”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谢云景:“张寻,他熟读兵书,精通韬略。更难得的是,他跟着您,经历过真正的生死搏杀,见过最惨烈的战场,也见过最肮脏的阴谋。实战经验丰富,他当军校的总教头,再合适不过了。让他去教那些有潜力的苗子,把他一身本事传下去,这不比让他去教小孩子写‘天地玄黄’强百倍。这不就是圆了他的将军梦吗?” 谢云景静静地听着。眼眸里映着沈桃桃那张因为激动而神采飞扬的小脸。她的话语如同连珠炮般砸进他心里,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令人心动的冲击力。 这想法太惊人了,也太诱人了。 他带兵多年,深知一个优秀将领的难得,那是天赋、经验、甚至运气的结合。 可遇不可求。 可沈桃桃的“军校”,却仿佛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将那些虚无缥缈的“天赋”和“经验”,变成了可以传授的“知识”。 在宁古塔这片苦寒之地,无数充满潜力的面孔,在张寻这样的“教头”引领下,学习着最先进的战术,最精妙的谋略和技术。然后从这里走出去,成为未来横扫北境的将星。 这才是一个国家真正的根基和未来。 “军校,”他深吸一口气,“建!” “张寻。”他猛地转头,朝着门外沉声喝道,“进来。” 门帘“唰”地被掀开。张寻的头探了进来:“主子,您叫我?” 刚才屋里的话,他站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心上,震得他浑身发麻眼眶发热。 谢云景的目光射向他,声音沉稳有力,“沈姑娘的话,你都听见了。这军校总教头,你当不当?” 张寻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如同标枪。那张平日里总嬉笑着的脸,此刻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直接单膝跪地,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抬起头,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决绝和力量:“当!” “我张寻誓死效忠主子。誓死带好军校,给主子带出一支横扫天下的将帅之师。” 掷地有声。 一个属于寒门将帅的时代,即将在这雪窝子里,拉开序幕。 第77章 姐妹的手艺就别藏着了 正月十五,雪后初晴。 宁古塔驿站前那片被踩得溜光的大广场上,支起了十几口咕嘟冒泡的大铁锅。锅里翻滚着雪白的汤圆,混着红糖姜汁的甜香随着热气腾腾的白烟直往人鼻子里钻。 空场四周用粗木桩子架起了长条木板当桌子,流放犯们和谢家军挤挤挨挨地坐满了,人人手里捧着个大碗,眼巴巴地等着分汤圆。 沈桃桃裹着厚厚的狼皮袄子,伤臂还吊在胸前,坐在最中间一张铺了厚毛毯的条凳上。 何氏和沈二嫂一左一右护着她,生怕她被挤着。谢云景坐在她斜对面,玄色大氅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深青色的劲装。 “开锅喽!”柳如芳一声吆喝,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立刻拿着大铁勺,开始挨桌分汤圆。雪白的圆子滚进碗里,浇上浓稠的红糖姜汁,再撒上一小撮炒得喷香的芝麻花生碎。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满足的吸溜声和赞叹声。 “甜,真甜。” “这圆子,筋道。” “暖和,吃了浑身都热乎。” 沈桃桃用左手笨拙地舀起一个汤圆,吹了吹,小心地咬开软糯的外皮,里面滚烫的黑芝麻馅儿流出来,又香又甜。 她满足的眯起眼,咽下这口热乎气,清了清嗓子站起身。 广场上喧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上千双眼睛都看向她。 “大伙儿,”沈桃桃的声音清亮,清晰地传遍全场,“汤圆吃了,年也算过完了。从明天起,咱们宁古塔的头等大事就要动工了。”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连吸溜汤圆的声音都停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沈桃桃环视一圈,声音拔高,“这次咱们要建一座自己的城。镇北军城。” 她左手用力一挥,指向驿站后面那片广袤的荒地:“就那儿,平地起一座新城。” “这城可不一般,”她掰着手指头,语速飞快,“有咱们自己住的房子,水泥墙瓦片顶,再也不怕风不怕雪……还有给娃娃念书的学堂,请先生来教识字算数。还有大医馆……大食堂……顿顿有热乎饭菜……” 她每说一句,人群的眼睛就亮一分,呼吸就急促一分。 那些曾经只存在于图纸上的模糊憧憬,此刻被沈桃桃用最实在的话描绘出来,激起一片滚烫的渴望。 “还有……”沈桃桃接着说,“有军营,有铁匠铺,有绣坊,有豆腐坊,有酒坊,有咱们以后安身立命,传宗接代,再也不惧狄戎的家。” “家”这个字,瞬间点燃了所有人渴望已久的情绪。 “建。” “建城。” “建咱们自己的家。”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吼声。男女老少的眼睛里都迸发出惊人的光彩。 沈桃桃看着这沸腾的场面,心头也涌动着热流。她压了压手,等声音稍歇,继续道:“建城不是靠嘴皮子,得靠咱们的双手,靠大家伙儿拧成一股绳,” “沈大山。”她看向坐在人群前排激动得直搓手的大哥,“你带着你的工程队,负责挖地基盖房子。你手底下那帮人,盘火炕搭木屋都是一把好手。盖水泥房子也交给你们,能不能行?” “能。”沈大山站起身,胸膛拍得砰砰响,声音吼得震天,“桃桃你放心,哥保证盖的房子,比铁还硬。” “张寻。”沈桃桃目光转向谢云景身后站着的张寻。 “在呢。”张寻立刻挺胸,声音洪亮。 “你带着谢家军,负责城墙,还有……军营,所有防御工事用最好的料,能不能行?” “能。”张寻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拳头紧握,“女主子放心,城墙堡垒交给属下,保证固若金汤,让狄戎崽子有来无回。” “女眷们。”沈桃桃看向何氏,王玉兰,沈二嫂她们,“后勤保障,做饭缝衣。照顾暖棚的菜,工坊的活计,都交给你们。工分和男人一样,能不能行?” “能。”女人们齐声应道,声音清脆有力,带着前所未有的自信和力量。 “好。”沈桃桃最后用力一挥左手,“吃饱喝足就去领工具,明天咱们一起给宁古塔换个新天。” “换新天。” “建新城。” 吼声震天,响彻云霄。连远处山峦的积雪似乎都被这沸腾的热浪震得簌簌落下。 汤圆很快分完吃完。空场上人群排起长队,在几张临时拼凑的长条桌前,等着领取建城的工具。 长条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沉重的铁镐,锋利的铁锹,结实的撬棍,打磨得锃亮的铁钎……都是统一赶制的。 队伍排得老长,但秩序还算井然。 沈大山带着他的工程队排在前面,领了工具就兴冲冲地扛着走了。轮到后面的人时,气氛却渐渐有些不对。 “哎……前面的……快点行不行。” “就是,磨蹭啥呢?” “我要那把,那把……靠左边那把铁镐。” “凭啥给你?我先来的,再说哪把不一样。” “你懂个屁,你看那镐头,一看就是李瘸子打的,好使。” “李瘸子打的?真的假的?我也要。” 吵嚷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人开始推搡起来,队伍乱成一团。 “怎么回事?”沈桃桃正和谢云景在一边商量明天开工的细节,听到动静,眉头一皱,立刻走了过去。 人群看到她过来,稍微安静了些,但依旧七嘴八舌地嚷嚷: “沈姑娘,他们抢起来了,都想要李瘸子打的镐。” “李瘸子打的镐好使,省力气。” “凭啥都给他们?我们也想要。” 沈桃桃听得一头雾水。她走到长条桌前,看着桌上堆放的铁镐。乍一看,都差不多,黑黢黢的镐身,磨得锋利的镐尖。她随手拿起一把旁边堆着的掂量了一下,又拿起一把被几个人争抢,据说是李瘸子打的镐。 这一掂量,她立刻感觉出不同。 统一打造的镐,重量分布均匀,握在手里感觉平衡。而李瘸子那把入手感觉更沉,重心似乎更靠前。 她心里一动,借着光亮,端详起两把镐的镐身。 别人打的镐,镐身从头到尾厚度几乎一致,像根直挺挺的铁棍子。而李瘸子那把,镐身靠近镐头的位置,明显要薄一些,而靠近手握的位置,却明显加厚了,形成了一个前薄后厚的锥度。 沈桃桃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拿起镐,试着做了个挖掘的动作。重心前移,力量更集中。 前段薄,更容易切入硬物,后端厚,增加了惯性,更省力。 这设计太巧妙了,简直就是为对付宁古塔这冻得梆硬的土量身定做的。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向人群外围那个一直低着头的李瘸子。 李瘸子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那副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起来逃跑。 沈桃桃看着他这副“打死我也不说”的架势,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她压根就没想问他,这手艺一看就不是李瘸子这种只会埋头打铁的人能琢磨出来的。 这精巧的心思,这贴合实用的设计,除了那个能把捕兽夹玩出花,能用细丝绊倒壮汉的周莹,还能有谁。 她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没再看李瘸子,也没理会还在吵嚷的人群,转身就走。 脚步轻快,目标明确,周寡妇家的小木屋。 该去找周莹好好谈谈了,宁古塔正是用人之际,姐妹的手艺,再藏着掖着,可就太不够意思了。 沈桃桃推开门时,周寡妇正坐在炕沿边,缝补一件旧袄子。阿鹂裹着厚厚的被子,靠在炕头哼着曲练嗓子。 周莹则坐在角落里一个小马扎上,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块木头和一把刻刀,正全神贯注地雕刻着什么。 她的动作很轻很稳,刻刀在她指间如同活物般灵活游走,木屑簌簌落下。 周寡妇听到门开才抬头,看见沈桃桃进来,连忙放下针线,脸上堆起笑:“沈姑娘来了?快进来,炕上坐。暖和暖和。” 阿鹂也抬起头,怯生生地叫了声:“桃桃姐。” 周莹手里的刻刀一顿,她飞快地将那块还没雕完的木头塞进袖子里,抬起头,脸上瞬间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平静。 “都在呀,”沈桃桃笑着打招呼,目光却直接落在周莹身上,“周莹姐,忙着呢?” “没……没忙啥。”周莹低声应了一句,垂下眼帘,避开沈桃桃的视线。 沈桃桃也不绕弯子,走到周莹面前的小马扎旁,一屁股坐下,开门见山:“周莹姐,我刚去领工具了。一群人差点打起来,就为了抢李大哥打的镐。” 周莹没吭声。 “那镐……”沈桃桃拖长了调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周莹,“打得可真好,挖冻土跟切豆腐似的,省老鼻子劲儿了。” 周莹的头垂得更低了。 “李大哥那手艺,”沈桃桃话锋一转,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我咋瞅着不像他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呢?他那性子,闷葫芦一个,打铁就知道使死力气,叮叮当当砸得火星子乱飞,可没这巧心思……” 第78章 真理只在剑锋之上 “周莹姐,咱们现在要建城,正是用人之际,你这身好本事是不是也该亮亮相了。” 沈桃桃的眼神亮得惊人,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和期待,像两簇灼热的火苗,烫得周莹心头发慌。 她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深埋心底的恐惧,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阿鹂也担忧地看过来:“莹姐?” 周莹没说话,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半晌,她才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挣扎,“我……是个不祥之人……” “胡说啥!”周寡妇急了,站起身,“可别瞎咧咧。” “可我就是不详之人。”周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尖锐,“我不能连累别人,不能……不能害了大家。” “你快别说了。”周寡妇脸色一变,厉声打断她,“什么不详,别再说了,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桃桃姑娘抬举你。你这话要是传出去。万一李瘸子听了悔婚了咋办?驿站的人知道了,把咱们赶出宁古塔咋办?” 她越说越急,声音都带了颤音,“莹儿,你听姐的,啥也别说了,你听沈姑娘的,用你的本事建城,咱们就在这安安稳稳过日子,成不?” 周莹看着姐姐脸上那混杂着担忧和哀求的神情,心头如同刀绞。 她何尝不想挺直腰板做人,何尝不想光明正大地施展一身所学?可那诅咒……那血淋淋的教训,她赌不起。 她痛苦地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滑落,身体蜷缩成一团,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嘴里反复呢喃着:“不祥……不祥……” 沈桃桃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周莹姐,谁说你不祥,你告诉我,有什么为难处都可以告诉我,我帮你……” 周莹死死低着头,不敢看她,只是拼命摇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沈桃桃的目光扫过周寡妇那欲言又止的脸,又看向炕上怯生生望着她的阿鹂。她心里大致有了猜测。 她没再追问周莹,而是站起身,走到炕边,挨着阿鹂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阿鹂,身子好些没?” “好多了,谢谢。”阿鹂小声回答。 “那就好。”沈桃桃笑了笑,目光转向周寡妇,“周莹姐刚才说她是不详之人,这到底怎么回事?能跟我说说吗?” 周寡妇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一个劲地摇头:“没啥……沈姑娘……您别听她瞎说,她就是胆子小,怕担责任。” “不……不是!”蜷缩的周莹突然抬起头,声音嘶哑地打断她。 她脸上泪痕交错,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看着沈桃桃,嘴唇颤抖着:“我……我是不祥,我克夫,我克婆家。我学了这身本事……就注定……注定要连累身边所有人。” “周莹!”周寡妇急得直跺脚,声音都变了调,“你闭嘴!不许胡说!” 沈桃桃没理会周寡妇的阻拦,想到了郑柱子一家的死,冷笑一声,“周莹姐,你告诉我,当初你婆家以什么罪名被流放的?” 周莹身体猛地一僵,眼神里闪过恨意,她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他们通敌,私贩军粮给狄戎,抄家流放。” “那你公公可是死在流放的路上?”沈桃桃追问。 “不是,他……他好赌成性,欠下巨债,赌坊的人听到他被流放还不上钱,气得将他活活打死在街头。”周莹的声音带着哭腔。 “所以,”沈桃桃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你公公一个通敌叛国的烂赌鬼,横死街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婆婆和夫君后来也是恶有恶报,这些跟你学不学本事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不学机关术,他们就不通敌?就不烂赌了?就不是坏人?就不死了?” 沈桃桃的话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周莹那层自缚的茧。 周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桃桃,她……她从未这样想过,她一直把婆家人的流放和死亡归咎于自己的“不祥”,归咎于自己学了不该学的本事。 可沈桃桃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劈开了她缠绕多年的心魔。 “可是……可是……”周莹的嘴唇哆嗦着,眼泪流得更凶,“我嫁过去多年……都没能……没能生下孩子,我……” “没孩子?”沈桃桃嗤笑一声,语气带着一丝嘲讽,“这宁古塔,没孩子的寡妇多了去了。天寒地冻,缺医少药,男人短命,女人遭罪。这也能赖到你头上?周莹姐,你醒醒吧。这世上的不幸,十有八九是人心险恶,是世道艰难,是命数无常。跟你一个弱女子有什么关系?跟你学的那点本事有什么关系?” 她站起身,走到周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砸在周莹心上: “我沈桃桃,不信鬼神,不信命数,更不信什么狗屁诅咒。” “我只信本事,只信实力。” “本事学到手,就是自己的,谁也夺不走。” “实力够强,就能护住想护的人,就能砸碎一切不公。” “什么祥不祥?” “你的本事,能让铁镐挖穿冻土,能让狄戎崽子掉进陷阱,能让咱们的兵少流血,多杀敌!” “我告诉你,这世间的真理从来只在剑锋之上,只在咱们自己的拳头和本事里!” 掷地有声,如同惊雷炸响。 周莹彻底呆住了。她仰着头,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少女。那话语里透出的坚定和力量,如同狂暴的飓风,瞬间将她心中那座名为“诅咒”的高塔彻底掀翻。 “莹儿……”周寡妇也呆住了,看着妹妹重新焕发光彩的模样,心头剧震,她鼓起勇气说道:“我记得,爹娘临走前,抱着我们哭,爹说他错了,不该为了保住鲁家的手艺,逼你装成男娃,让你学那些不该学的本事,害了你一辈子……” 鲁家手艺,装成男娃? 沈桃桃心头猛地一跳,她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周寡妇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我们本姓鲁,家族世代都是机关师。给朝廷,给大人物做东西,名声大钱财多。可家族里男丁稀少,好几代都是单传。到了爹这一辈,就生了我们姐妹俩。按照祖训,技术就此断绝,不可再传下去。可爹爹不甘心鲁家绝技失传,就……就对外说莹儿是男孩,从小让她学只有男丁才能学的鲁家秘传机关术。” 沈桃桃倒吸一口冷气。 机关世家,女扮男装,传承绝技。 周寡妇抹着眼泪:“营儿学得可好了,比族里以前那些男丁都强,爹高兴,可就在莹儿接任家主那天,突然来了好多黑衣人,见人就杀。爹娘,族里的叔伯都死了。爹临死前将我们送到密道,抱着我们说他错了……不该违背祖训……不该让女子学机关术,说这是鲁家的诅咒,违背祖训就注定绝嗣,不得善终,他让我们逃出去,恢复女儿身,嫁人生子再也不要碰机关术……” 她泣不成声:“我们逃出来了,隐姓埋名嫁了人,可都没能生下孩子,婆家也都没了,莹儿她就一直觉得是诅咒,是报应……” 真相大白。沈桃桃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什么狗屁诅咒,什么女子学机关术不得善终。这分明是鲁家树大招风,怀璧其罪。被觊觎鲁家秘术的势力灭门,那所谓的“祖训”,不过是失败者用来推卸责任,甚至禁锢后人的枷锁。 而周莹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非但没有点破真相,反而将灭门的惨剧归咎于虚无缥缈的“诅咒”和“女子学艺”上,将这沉重的枷锁,死死套在了两个女儿身上。 让她们背负着本不该属于她们的罪孽和恐惧,在绝望中挣扎。 何其可悲,何其荒谬。 “放屁。”沈桃桃猛地爆了句粗口,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什么诅咒,什么报应,全是狗屁。” 她一把拉起瘫坐在地的周莹,双手用力抓住她瘦削的肩膀,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她那双充满痛苦和茫然的眼睛: “周莹,你听好了。” “鲁家被灭门,是仇杀和夺宝,根本原因是人心险恶。跟你是不是女子,跟你学不学机关术,没有半毛钱关系。” “没孩子?这世道民不聊生,多少女人生不出孩子,多少孩子活不下来,这能怪你吗?” “什么狗屁诅咒,什么女子学艺不得善终。全是那些怕女人超过他们的窝囊废编出来吓唬人的鬼话,是用来锁住你们手脚,让你们一辈子抬不起头的枷锁。”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的本事是你爹娘教的,是你自己苦学来的。是你安身立命保护姐姐和阿鹂的倚仗,更是咱们宁古塔建城御敌的利器。” “它不是什么不祥之物,它是宝贝,是能让你挺直腰板做人的底气。” “把它藏起来,让它烂在肚子里,那才是最大的浪费,最大的不孝。对不起你爹传你的手艺,更对不起你自己。” 她松开周莹的肩膀,后退一步,目光扫过屋里呆若木鸡的周寡妇和阿鹂,最后重新落回周莹脸上,声音沉稳而清晰: “周莹姐,我再说一次。” “镇北军城,需要你。” “工坊技术总教头的位置,我给你留着。” “把你的本事堂堂正正地亮出来,让所有人都看看鲁家的机关术,在你周莹手里能有多厉害!能杀多少狄戎崽子,能保多少人的平安。”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重锤:“至于什么诅咒…” 沈桃桃嘴角勾起一丝带着睥睨之意的弧度:“让它见鬼去吧。” “你的本事,就是你的剑,用它劈开这狗屁诅咒。劈出一条你自己的路来!” 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周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沈桃桃的话语里的滚烫,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她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恐惧和茫然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光亮。 那光亮,是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属于她周莹自己的骄傲和力量。 她看着沈桃桃那双清澈坚定的眼睛,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我干。” 两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破茧重生的决绝。 沈桃桃看着她眼中那簇终于燃烧起来的火焰,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周莹的肩膀:“好样的,这才是我认识的周莹姐。” 她转身,看向依旧目瞪口呆的周寡妇和阿鹂:“以后……咱们一起把日子过好,把本事传下去。让那些害了鲁家的人看看,鲁家的机关术在咱们手里,只会更强更厉害。” 周寡妇看着妹妹眼中那从未有过的神采,再看看沈桃桃那充满力量的笑容,心头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和一丝释然。她抹了把眼泪,用力点头:“好……好……一起……一起过好日子!” 阿鹂也破涕为笑,用力点头:“嗯……一起!” 沈桃桃走出小木屋,外面阳光正好,积雪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只觉得胸中畅快无比。 什么诅咒?什么不祥?在绝对的实力和坚定的信念面前,都是纸老虎。 周莹这把被尘封的利剑,终于要出鞘了。镇北军城,又将添一员猛将。 第79章 这简直就是超级黑科技 沈桃桃脚步轻快地回到谢云景烧得暖烘烘的屋里,掀开厚重的棉布帘子,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谢云景正坐在炕桌旁,低头看着一张摊开的宁古塔周边地形图,眉头微锁,手指无意识地在图上几处关隘险要之地划过。 “谢云景,”沈桃桃声音带着压不住的兴奋,几步走到炕边,“周莹答应了,答应当工坊技术总教头了。” 谢云景抬起头,深邃的墨眸看向她。见她小脸冻得微红,鼻尖还沾着点雪沫子,但眼睛亮得惊人,像落满了星子。他挑了下眉:“哦?她……想通了?” “嗯!”沈桃桃用力点头,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也不管鞋底沾的雪泥,“你知道么?她是鲁家后人,也因此自困在鲁家诅咒里。我跟她说了,什么诅咒和不祥,全是狗屁,明明就是有人害了她们鲁家,是那些狗东西的错,跟她没关系。” 她越说越激动,语速飞快:“你是没看见,周莹那会儿的样子……整个人都缩成一团,跟只受惊的兔子似的,嘴里就念叨着‘不祥’‘克夫’……看着就让人心疼,她婆家没一个好人死有余辜。她居然还觉得是自己的错,是学了机关术的报应。这……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真是气死我了。” 她喘了口气,小脸因为气愤和激动更红了:“我就想不通了,她那一身本事,能打那么好使的镐,设那么厉害的陷阱。要是搁在以前,谁敢欺负她?她婆家那些杂碎,她随便动动手指头,弄个机关陷阱,就能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可她呢?硬是忍着,被磋磨得那么惨,连手都不敢还。原来……原来都是心里头那点被误导的‘愧疚’给压的,觉得是自己‘不祥’害了人家,这…这太憋屈了。” 谢云景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她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和那只悬在胸前的伤臂上。他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 沈桃桃正说得义愤填膺,冷不防谢云景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你……你干嘛?” 谢云景没说话,只是伸出大手,一手极其自然地穿过她没受伤的腋下,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腿弯,动作沉稳有力,却又带着小心翼翼,将她整个人从炕沿上抱了起来。 “啊。”沈桃桃惊呼一声,身体瞬间腾空,一股淡淡的松香味道瞬间将她包围,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透过衣料传来的温热,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谢云景动作极快,抱着她几步走到炕头最暖和的位置,将她轻轻放下。随即扯过炕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厚实狼皮褥子,不由分说地裹在她身上,连带着那只伤臂也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 “外头冷。”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没什么情绪,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沈桃桃整个人被裹成了个粽子,只露出两只眼睛眨巴眨巴,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她挣扎着想把手伸出来:“……我……我不冷……” “坐好。”谢云景按了下她的肩膀,力道不大,却让她瞬间老实了。他转身回到炕桌旁坐下,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墨色的眸子深不见底:“鲁家……机关术?” 沈桃桃这才想起正事,赶紧压下心头的悸动,用力点头:“嗯,周莹姐她们家,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鲁班后人。鲁家机关术,你知道多少?快跟我说说。” 谢云景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缓:“鲁班秘术……非止于木石机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桃桃亮晶晶的眼睛:“世人皆知鲁班乃木匠祖师,善制攻城云梯,飞鸢木鹊。然……其真正秘传,乃‘天工造化’之术。非止于形,更在于‘势’、‘气’、‘机’。” “势?”沈桃桃好奇地追问。 “山川地势,风水流转,皆可为‘势’。”谢云景的声音带着一丝玄奥,“鲁班秘术,可借山川之势,布机关大阵。如‘九曲黄河阵’,依河川走向,设九重连环机关,引水为刃,飞沙走石,入阵者如陷泥沼,十死无生。又如‘七星锁龙阵’,借北斗星位,布七处绝杀机关,暗合星辰运转,变化无穷,困龙缚虎。” “那气呢?”沈桃桃听得心驰神往。 “天地之气,万物之息。”谢云景继续道,“鲁班秘术,可引地脉之气,驱动机关。如‘地动仪’,非只测震,更能引地脉微动之力,驱动地下暗河,形成‘水龙卷’机关,吞噬千军。更有‘引雷针’,非只避雷,实为引九天雷霆之力,灌注机关核心,一击之下,摧城破甲。” “机……是不是更厉害了?”沈桃桃的呼吸都屏住了。 “人心之变,万物之枢。”谢云景的眼底掠过一丝锐芒,“鲁班秘术,最精妙处,在于‘算心’。机关之设,非死物,乃活局。可算人心所向,预判敌之进退,诱其入彀。如‘八门金锁阵’,八门生死,变幻莫测,非通晓奇门遁甲、人心揣摩者,绝难破解。更有‘傀儡机关术’,以特殊机括、磁石、甚至……活物驱动,模仿人形鸟兽,真假难辨,惑敌耳目,杀人无形!” 沈桃桃听得目瞪口呆。这……这还是她认知里的“机关术”吗?这简直是玄幻里的阵法大师加炼金术士啊。 借势,引气,算心,这鲁班秘术,根本就是一套融合了风水玄学,能量运用,心理学和精密机械的超级黑科技体系。 “那……那鲁家……”沈桃桃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就是……就是继承了这些……秘术?” “是,也不是。”谢云景微微摇头,“鲁班秘术,博大精深,非一人一族可尽掌。这一代的鲁家……乃其一支嫡脉旁系,世代钻研‘机巧’与‘算心’二道。尤其擅制精巧机关,奇门暗器,以及……大型守城器械。其秘传‘千机匣’、‘暴雨梨花针’、‘神火飞鸦’……皆为不世出的利器。前朝‘天工院’供奉,十之七八出自鲁家旁支。”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鲁家秘术,太过惊世骇俗,历代皆为皇室,权贵所觊觎。或招揽,或胁迫,或……灭门夺宝。鲁家为自保,族规森严,秘术传男不传女,且核心秘技,只传家主一人。即便如此……也难逃厄运。” 沈桃桃的心猛地一沉:“那……周莹她们家……” 谢云景的目光变得幽深锐利,如同寒潭淬冰:“周莹之父,鲁正阳。乃鲁家嫡脉旁系中,百年不遇的奇才。不仅精通祖传机巧,更于‘算心’一道,天赋异禀。传闻他有一子名唤鲁赢,得其真传。” “鲁赢……周莹……”沈桃桃喃喃道,心头涌起巨大的酸楚。原来她叫鲁赢……一个本该如明珠般璀璨的名字,却被血泪和恐惧掩埋。 “鲁正阳为了家族在他这一代登上至高之位,将鲁家绝技显于人前,并且入职天工院。”谢云景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却引来……杀身之祸。” “谁?”沈桃桃眼中寒光乍现。 谢云景沉默片刻,声音如同冰锥砸落:“云贵妃。” “云贵妃?”沈桃桃失声惊呼,那个害死谢云景母后,如今在后宫一手遮天的女人。 “是她。”谢云景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刻骨的恨意,“当年,云贵妃之父,宰相云崇,野心勃勃,欲掌控‘天工院’,为夺嫡铺路。鲁正阳性情刚直,不愿依附,更拒绝将鲁家核心秘术献上。云崇怀恨在心。” 他顿了顿,眼中寒芒更盛:“云贵妃得知鲁正阳竟将秘术传于鲁赢,于是便动了心思,她暗中收买鲁家旁支败类,得知鲁赢接任家主。遂……派出一支由大内高手和江湖亡命徒组成的‘影卫’,假扮流寇,趁夜突袭鲁家祖宅,想要活捉鲁赢。” 沈桃桃的心瞬间揪紧,仿佛看到了那个血腥的夜晚,火光冲天,刀光剑影,惨叫连连。 “鲁家虽有机关护宅,但猝不及防,加之内鬼作祟……一夜之间,满门尽屠。”谢云景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鲁正阳夫妇……拼死护住一双儿女,启动最后一道‘断龙石’机关,封死秘库通道,才让儿女得以逃脱……” “鲁正阳临死前对女儿所言‘诅咒’……”谢云景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这么看来,不过是绝望之下,想保住女儿性命,让她们远离是非,隐姓埋名,平安度日的无奈托词。更是不愿她们知晓真相,被仇恨吞噬,再卷入这血腥漩涡。”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穿透沈桃桃的瞳孔,直刺那深埋于宫廷的毒瘤:“灭鲁家满门,夺鲁班秘术,此乃云贵妃……又一桩血债。” 全部真相陈列在眼前,沈桃桃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柱攀岩上来,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她死死攥紧了裹在身上的狼皮褥子,又是云贵妃。 好毒的心肠,好狠的手段。 “云贵妃,”沈桃桃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她……她才是不详,她才应该是不得好死的那一个。” 谢云景沉默地看着她。“此事,暂勿告知周莹。” “为什么?”沈桃桃急了,“她有权知道真相,知道是谁害了她全家。” 第80章 心被轻轻挠了一下 “知道又如何?”谢云景目光沉凝如铁,“以她如今之力,能报仇吗?只会徒增痛苦,乱了心神,甚至打草惊蛇。” 他俯视着沈桃桃,声音里是洞悉世事的冷静和残酷:“云贵妃势大,盘踞深宫,爪牙遍布。此刻告诉她,除了让她陷入更深的仇恨和危险,于事无补。” 沈桃桃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是啊,告诉周莹,除了让她痛苦,让她冲动,甚至可能引来云贵妃的灭口,还能怎样?现在的她们,在宁古塔都还未站稳脚跟,拿什么去撼动那深宫里的毒妇? 一股无力感和愤怒交织在一起,让她胸口闷得发疼。“那……那就这么算了?”她不甘心地问。 “算了?”谢云景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血债,需血偿。只是……时机未到。” 他转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连绵的雪山,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宣誓:“让她安心做她的教头。让她把鲁班秘术……用在建城御敌上。待他日……” 他合上窗户,转身,深邃的墨眸迸射出骇人的寒芒。 “我……亲自带她,踏平宫阙,手刃仇人。” 掷地有声,杀气凛然。 沈桃桃怔怔地看着他。火光跳跃在他冷硬的侧脸上,勾勒出如刀削斧凿般的轮廓。那眼神里的决绝,如同磐石般坚定。让她心头那点愤怒和无力,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和信心所取代。 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和无比的坚定:“嗯,我信你。” 商量完这些事,沈桃桃带着谢云景回家蹭饭,吃完饭,她窝在炕头犯困。 窗外寒风呼啸,卷着雪粒子扑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屋里炕火烧得正旺,红彤彤的火光透过炕洞的缝隙映在土墙上,跳跃着温暖的光斑。 油灯的火苗被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微微晃动,在两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谢云景继续拿起那张地形图,目光沉凝,指尖在图上几处关隘险要之地缓缓划过,似乎在推演着什么。 沈桃桃裹着厚厚的狼皮褥子,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她看着谢云景专注的侧脸。火光勾勒着他冷硬的轮廓,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肃杀。 可不知怎的,沈桃桃此刻看着他,心里却没了往日的敬畏和距离感,反而涌上暖融融的甜蜜。 “谢云景……”她小声开口,打破了屋里的沉寂。 谢云景抬眸,目光从地图上移开,落在她脸上。那深潭般的墨眸里,专注尚未完全褪去,但看向她时,却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嗯?”他低应一声。 “那个……”沈桃桃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目光瞟向炕桌一角那个粗陶小碗。碗里黑乎乎的药汁还需要睡前喝掉。“药……不喝了?”她眨巴着眼睛,带着点讨好的意味,“你看,我都快好了。” 谢云景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落到药碗上,没说话,只是放下地图,伸手端起药碗,递到她面前。 沈桃桃知道多说无益,求了这么多回,哪一次逃掉了? 她皱着鼻子,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似的,闭着眼,就着谢云景的手,咕咚咕咚一口气把那小半碗苦药灌了下去。 “唔……”药汁刚咽下去,她就忍不住吐着舌头,小脸皱成一团,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就在这时,谢云景早已准备好的蜜饯又及时地送到了她嘴边。 沈桃桃想也没想,张嘴叼住,酸甜的滋味拯救了她饱受摧残的味蕾。她一边嚼着蜜饯,一边泪眼汪汪地看着谢云景,含混不清地嘟囔:“咱俩这吃药都吃出默契了。” 谢云景将空药碗放回桌上,又拿起水囊,倒了一碗温水递给她。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做过千百遍。 沈桃桃接过水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清水冲淡了嘴里残留的药味和蜜饯的酸甜。她偷偷抬眼瞄着谢云景。他也在看着她,目光专注,侧脸在火光下显得轮廓分明,冷硬中透着一丝温柔。 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痒痒的,暖暖的。这男人看着冷冰冰的,心思还挺细。 屋外,寒风似乎更紧了,呜呜地刮过屋顶。屋里却一片静谧,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沈桃桃小口喝水的声音。一种带着暖意的安宁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 沈桃桃喝完水,把碗放下。折腾了一天,又说了那么多话,喝了苦药,倦意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皮开始打架。身体不由自主地往暖和的炕头缩了缩,裹紧了狼皮褥子,只露出半张小脸。 谢云景的目光重新落在地图上,但眼角的余光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的动作。他放下地图,站起身,走到炕边。 沈桃桃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他靠近,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谢云景只是俯下身,极其自然地伸手,将她身上裹着的狼皮褥子又往上拉了拉,严严实实地盖住她的肩膀,连那只悬在胸前的伤臂也小心地掖好。他的动作很轻,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颈侧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沈桃桃身体微微一僵,睡意瞬间跑了一半。她猛地睁开眼,对上谢云景近在咫尺的脸。他离得很近,近得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的阴影,看到他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双此刻正静静看着她的墨眸。 那眼神很沉,很静,像深秋的潭水,倒映着她有些惊慌的小脸。没有侵略性,没有审视,只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深沉情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风声,炉火声,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人之间那点微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沈桃桃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热得发烫。她下意识地想躲开他的视线,可身体却像是被定住了,动弹不得。心口像是揣了只小兔子,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谢云景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僵硬和慌乱。他直起身,拉开了距离。深潭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波动,快得如同错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拿起地图,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靠近和凝视从未发生。 沈桃桃松了口气,又莫名地感到一丝失落。她赶紧闭上眼睛,把发烫的脸颊埋进狼皮褥子里,假装睡觉。可心跳却依旧如擂鼓,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屋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油灯的火苗还在不知疲倦地跳跃着。 不知过了多久,沈桃桃的呼吸渐渐平稳绵长,似乎真的睡着了。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脸颊因为暖意和刚才的羞窘还带着淡淡的红晕。 谢云景放下手中的地图。他并没有看,目光一直落在那个蜷缩在炕头,睡得香甜的小小身影上。他沉默地看了许久。 最终,他轻轻吹熄了油灯。 屋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炕洞里透出的红光,微弱地勾勒着家具的轮廓。 谢云景没有离开。他依旧坐在炕桌旁的矮凳上,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 他闭上眼睛,似乎在假寐,又似乎在守护着什么。 黑暗中,沈桃桃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借着炕洞的红光,偷偷看向那个模糊的身影。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融入了这片温暖的黑暗。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和暖意,如同温泉水般,无声地包裹了她。 她轻轻吸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嘴角无意识地弯起一个浅浅的,安心的弧度。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阳光透过糊着厚厚草泥的窗棂缝隙,在泥地上投下几道金灿灿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柴火燃烧后的淡淡烟火气和一种清冽的雪后气息。 沈桃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炕火依旧温热,狼皮褥子裹得严严实实,暖烘烘的。她下意识地看向桌旁,矮凳上空空如也。谢云景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她撑着没受伤的手臂坐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 门帘被掀开,何氏端着个热气腾腾的粗陶碗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笑:“桃桃醒了?正好,快,把这碗红糖姜枣茶喝了,驱驱寒气。” “娘……”沈桃桃接过碗,小口喝着甜滋滋、热辣辣的姜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门口,“谢云景……他……” “谢爷半夜就出去了。”何氏一边给她掖被角,一边说,“说是去军营那边安排建城的事,忙得很,走之前还特意交代我,看着你把药喝了,别忘了吃蜜饯。”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塞到沈桃桃手里,促狭地眨眨眼,“喏,谢爷给的,说怕你嫌药苦。” 沈桃桃看着手里那包还带着体温的蜜饯,脸颊又有点发烫。她赶紧低头喝姜茶,掩饰过去。 喝完姜茶,吃了药,沈桃桃感觉精神好了许多。她挣扎着要下炕,被何氏按了回去。 “伤没好利索,瞎动啥。”何氏虎着脸,“谢爷说了,让你好好养着,建城的事,有他和张寻他们呢,你就别操心了。” “娘,我躺不住。”沈桃桃抗议,“我就去看看,不干活,看看周莹姐那边怎么样了。” 第81章 我的眼睛就是尺 何氏拗不过她,只好给她裹上厚厚的袄子,戴上护耳帽,像个圆滚滚的球,才放她出门。 驿站旁的荒场上,早已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积雪被清扫出大片空地,堆在角落。 沈大山正带着他那支工程队,吆喝着在空地上划线打桩,规划着地基的位置。汉子们穿着单衣,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片。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号子声此起彼伏。 铁匠铺那边更是炉火熊熊,锤声震天。李瘸子的大嗓门老远就能听见:“快!快!照周教头画的模子赶紧打,第一批镐头今天必须出来五十把,快点挖地基,大家都能早点住上楼房。” 周莹站在一群光膀子壮汉中间,显得格外瘦小。她手里拿着炭笔,在一块木板上飞快地画着什么,不时指点一下旁边的铁匠。 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专注,动作利落,透着一股沉静的力量。 周围的铁匠们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信服和敬佩,再也没了半分轻视。 沈桃桃远远看着,嘴角忍不住高高扬起。真好,周莹姐终于可以大显身手了。 她正看得入神,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她回头,只见谢云景和张寻正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谢云景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他深邃的目光扫过喧闹的工地,最后落在沈桃桃裹得像个球的身影上。 “谢爷。”沈桃桃笑着打招呼。 谢云景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清晨的寒风。他垂眸看着她冻得微红的小脸和亮晶晶的眼睛,眉头蹙了一下:“伤没好,出来做什么?” “我……我就看看……”沈桃桃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小声辩解,“躺不住嘛……” 谢云景没说话,只是解下自己身上的玄色大氅。带着他体温和清洌气息的大氅,兜头罩在了沈桃桃身上,瞬间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那大氅又长又厚,沈桃桃穿着直接拖到了脚踝,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哎,谢爷,我……”沈桃桃被裹得动弹不得,只露出个小脑袋,刚想抗议。 “穿着。”谢云景的声音低沉,带着命令的口吻,“再乱跑,送你回去躺着。” 沈桃桃:“……” 她缩了缩脖子,把抗议的话咽了回去。好吧,穿就穿……暖和是真暖和。 旁边的张寻看着自家主子这“霸道”的举动,再看看被裹成个粽子,只露出双眼睛眨巴眨巴的沈桃桃,嘴角使劲往上咧,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谢云景没理会张寻,目光重新投向工地。他看着沈大山那边热火朝天的景象,看着铁匠铺里周莹忙碌的身影,看着远处女眷们抬着热气腾腾的粥桶和馒头往这边送。 他深潭般的眸子里,映着这勃勃生机的一切,翻涌着一种“希望”的光芒。 他微微侧头,看向身边裹在自己大氅里,只露出个小脑袋的沈桃桃。少女正踮着脚,努力伸长脖子看着铁匠铺的方向,小脸上洋溢着兴奋和期待的笑容,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辰。 凛冬的尾巴被宁古塔呼啸的寒风死死咬住,迟迟不肯松开。 但阳光终究一日比一日慷慨,金灿灿地泼洒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荒原上,雪沫子被无数双翻毛皮靴,棉鞋踩得飞溅,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片氤氲的雾墙。 号子声,铁器撞击声,木料搬运的吆喝声,锤子敲打桩基的闷响,甚至还有女人们清脆的指挥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滚雷般在空旷的雪原上轰鸣。 沈桃桃裹着谢云景那件宽大的能当被子的玄色大氅,像个移动的黑色小山包,艰难的跋涉在泥泞的工地上。伤臂还吊在胸前,但精神头十足,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像探照灯,四处扫视。 “大哥,这边……这边!”她扯着嗓子喊,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噪音里,干脆捡起一根小木棍,指向远处一片刚被清理出来的空地,“居民区地基线画歪了,往西再挪三尺,对,就那儿!跟学堂那条中轴线对齐,歪了以后房子不好看。” 沈大山正带着他那支日渐壮大的工程队,挥舞着改良版的“周莹镐”,吭哧吭哧地刨着冻得梆硬的土层。听到妹妹的喊声,他抹了把汗,眯着眼瞅了瞅,大手一挥:“听见没,桃桃说歪了,挪!往西三尺,麻溜的……把桩子拔了重打!” 一群汉子立刻呼啦啦涌过去,喊着号子,合力拔起刚砸下去的木桩,嘿呦嘿呦地往西挪。沈大山则扛着根粗麻绳当尺子,笨拙地比画着距离,嘴里还嘟囔着:“桃桃这丫头……眼睛咋这么毒……” 沈桃桃满意地点点头,我的眼睛就是尺!然后她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铁匠铺方向挪。还没靠近,就感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铁匠铺已经扩建了数倍,几十个新砌的炉子一字排开,炉火熊熊,映得半边天都红了。风箱拉得呼呼作响,铁锤敲打砧板的声音密集得如同暴雨。 周莹瘦小的身影在炉火和烟尘中穿梭,像个不知疲倦的精灵。她脸上沾着煤灰,头发被汗水打湿粘在额角,但眼神锐利如鹰隼,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牛娃子,火候……火候过了!淬火液,快!”她指着炉膛里一块烧得通红的铁胚,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哎,来了!”牛娃子光着膀子,汗如雨下,立刻夹起铁胚,精准地浸入旁边周莹刚调配好的,冒着古怪青烟的淬火液中。 “滋啦……”一股白烟腾起,铁胚瞬间冷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暗青色光泽。 “好!”周莹凑近看了看,点点头,“下一块,按这个火候,淬火时间减三息。” 她转身又走到另一边,几个年轻铁匠正围着一台刚刚组装好的,由周莹设计,李瘸子带人打造的简易“水力锻锤”。巨大的木制水轮在引来的雪水冲击下缓缓转动,带动着沉重的铁锤头,一下一下节奏稳定地砸在砧板上。 “力道不够,水闸再开大点。”周莹皱眉。 “周教头,再大开……水轮怕撑不住。”一个铁匠担忧道。 “撑不住就加固,加斜撑。”周莹毫不犹豫,“力道必须够,打出来的铁才韧,省那点木头,打废了铁料,亏得更多。” “是!”铁匠们立刻照办。 沈桃桃看得心潮澎湃,周莹姐这技术总教头,当得真是越来越有范儿了。那股子沉静专注,指挥若定的劲儿,哪还有半点当初那个缩在角落,自怨自艾的寡妇影子? “桃桃,”周莹一抬头看见她,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快步走过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烟熏火燎的呛人。” “没事,来看看。”沈桃桃裹紧大氅,凑近点,压低声音,“周莹姐你说的那‘神臂弩’的图纸你画了没?能造吗?” 周莹眼睛一亮,也压低声音:“画了,而且我还改良了,加了偏心轮和棘爪联动。省力射程远,就是……材料要求高。普通的铁不行,得用那边新炼的‘锰钢’,还得淬火到位,不然容易崩。” “锰钢管够,”沈桃桃拍胸脯,“那边的炉子别停,淬火……你多费心。这可是守城的利器,第一批……先造十架,试试水。” “成。”周莹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交给我。” 离开铁匠铺,沈桃桃又溜达到“后勤大本营”,一片用木栅栏围起来的巨大空地。这里更是热闹非凡。 几十口大铁锅架在临时垒砌的灶台上,底下柴火烧得噼啪作响。 锅里炖着大块大块的野猪肉,咕嘟咕嘟冒着泡,浓郁的肉香混合着花椒大料的辛香,飘出去老远。蒸笼摞得像小山,白气腾腾,里面是暄软的大馒头和杂粮窝头。 何氏像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腰系围裙,手持大铁勺,站在一口最大的锅前指挥若定: “玉兰,那边酸菜炖白肉的汤少了。加水,加骨头汤,熬浓点,干活的人喝点热乎汤才有力气。” “老四家的,馒头起锅了没?赶紧的,那边挖地基的汉子等着呢,凉了吃了闹肚子。” “小川……死哪去了?让你劈的柴呢?火都快灭了,赶紧的麻溜点。” 春娘和沈二嫂带着一群手脚麻利的妇人,忙得脚不沾地。切菜、揉面、添柴、分饭……动作麻利,配合默契。 沈小川则像个陀螺,被何氏支使得团团转,扛柴、挑水、搬蒸笼……累得龇牙咧嘴,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娘,嫂子……”沈桃桃凑过去,吸了吸鼻子,“真香。” “香吧?”何氏得意地扬了扬勺子,“今儿个炖了五头野猪,管够。馒头蒸了三大锅,还有你二嫂腌的咸菜疙瘩下饭。” “辛苦娘和嫂子了,”沈桃桃笑嘻嘻的,“工分都记着呢,月底结算,保证让您二位成咱宁古塔的首富。” “去,少贫嘴。”何氏笑骂一句,脸上却乐开了花。 沈桃桃又溜达到旁边一处相对安静的区域。这里搭着几个简易的草棚子,里面铺着厚厚的干草和兽皮。陆夫人正带着几个手脚利索的妇人,在这里处理轻伤员。 一个汉子不小心被铁锤砸了脚趾,肿得老高。陆夫人动作麻利地给他清洗伤口,敷上黑乎乎的药膏,再用干净的白布包扎好。 “这两天别沾水,别使力,每天来换药。”陆夫人的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 “哎,谢谢陆夫人。”汉子龇牙咧嘴地道谢,一瘸一拐地走了。 旁边草棚里,阿鹂正拿着个小本子,用炭笔在上面飞快地记录着什么。她看到沈桃桃,腼腆地笑了笑。 “阿鹂,忙啥呢?”沈桃桃好奇地问。 “记……记账。”阿鹂小声说,“粮食,肉,菜……用了多少,还剩多少,陆夫人说要清楚……不能浪费……” “真能干。”沈桃桃竖起大拇指。她知道阿鹂心思细,记性好,这活交给她最合适。 远处,靠近城墙基址的地方,传来一阵更加震耳欲聋的号子声,那是张寻带着谢家军的主力。 上百名精壮的汉子,光着膀子,只穿着单裤,在冰冷的泥浆里喊着整齐划一的号子,如同巨浪般推动着巨大的石碾。那石碾足有半人高,由整块青石凿成,重逾千斤。在号子声中,一下一下,沉重无比地碾压着刚刚铺上碎石和黏土的城墙地基。 “嘿哟!” “加把劲哟!” “城墙高哟!”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流淌下来,在寒风中蒸腾起白雾。肌肉虬结的臂膀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每一寸土地都在沉重的碾压下变得坚实无比。 张寻站在高处,腰挎长刀,如同标枪般挺立。他扫视着下方每一个士兵的动作,声音如同炸雷:“都他娘的给老子用点劲,没吃饭吗?这城墙是挡狄戎崽子的铁脊梁!” 士兵们被他吼得一个激灵,号子声更加震天动地,石碾滚动的速度陡然加快。 沈桃桃远远看着这震撼的一幕,只觉得热血沸腾。这才是足以撼动山河的力量。 她目光扫过整个热火朝天的工地。 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座“镇北军城”添砖加瓦,为那个触手可及的美好未来,拼尽全力。 “快了……”她低声呢喃,嘴角扬起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我们的城……就快立起来了!” 第82章 开江鱼大丰收 好像大伙建城的热情把天都熏化了,宁古塔的春天来得凶猛而直接。 仿佛一夜之间,那死死咬住大地的酷寒,就被一股带着湿润泥土气息的暖风赶走。 沈桃桃的伤臂终于拆掉了固定的布带,虽然还不能使大力气,但活动已经无碍。 这天晌午,她没去热火朝天的工地,反而把春娘,王玉兰,沈二嫂,还有驿站里其他手脚麻利的妇人,都召集到了一起。 空地上堆满了东西,不是砖石木料,而是一捆捆散发着淡淡桐油味的麻线。还有一堆堆打磨得光滑的细长木梭子。 妇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沈桃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桃桃,这是要干啥?”春娘看着那堆麻线,有些摸不着头脑,“织布?可这线……也太粗了吧?” “不是织布,”沈桃桃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兴奋的笑意,她拿起一根木梭子,又扯过一缕粗麻线,比划着,“咱们织网……织鱼网。” “鱼网?”王玉兰也愣了,“这虽然土地已经开化了,但河里还冻着冰碴子呢……哪来的鱼?” “快了,”沈桃桃用力一挥手,指向驿站东边那条依旧覆盖着冰层的大河,“马上就开江了……” 开江? 这两个字瞬间在妇人们中间炸开。 她们里面有土生土长的北地人,太明白“开江”意味着什么了。那是沉睡了一冬的江河苏醒的信号,憋屈了一整个漫长寒冬的鱼群,即将随着崩裂的冰排,疯狂涌出。 “开江鱼……”春娘第一个反应过来,眼睛瞬间亮了,“我的天,桃桃,你是要……要捕开江鱼?” “对,”沈桃桃用力点头,小脸因为激动而泛红,“开江鱼最鲜最肥,熬过一冬,肚子里干干净净,全是活肉,咱们织大网,捞它个盆满钵满。给建城的汉子们加餐,剩下的晒鱼干,腌咸鱼,存起来当军粮。” 她的话瞬间点燃了所有妇人的热情,开江鱼可是北地春天最难得的鲜味。 “干,”王玉兰第一个撸起袖子,脸上满是爽利,“织网,这活儿我熟。” “我也干,”沈二嫂也来了劲,“不就是织网嘛,跟织布差不多,线粗点而已。” “算我一个。” “还有我。” 妇人们群情激昂,摩拳擦掌。织网捕鱼,到手的可都是滑嫩嫩的肉啊,是野猪肉比不了的鲜美。 沈桃桃立刻分工。 春娘手艺最好,负责教大家起头打结。沈二嫂手巧心细,带着几个年轻媳妇负责理线,缠梭子。王玉兰和几个力气大的,负责拉扯固定织网架。 剩下的妇人,两人一组,一个递线,一个穿梭,跟着春娘学织网。 一时间,空地上热闹非凡。粗麻线在阳光下泛着黄褐色的光泽,木梭子在妇人们灵巧的手指间飞快穿梭,发出“唰唰”的轻响。 春娘一边示范,一边大声讲解着渔家织网的诀窍:“线要绷紧,网眼大小要匀称。小了捞不着大鱼,大了小鱼都漏了。别怕费线,网结实了才能捞大鱼。” 妇人们学得认真,干得起劲。粗粝的麻线勒红了她们的手指,木梭子磨得指尖生疼,但没人喊累。 一想到那活蹦乱跳,银光闪闪的开江鱼,想到汉子们和孩子们吃到鲜鱼时满足的笑容,她们就觉得浑身是劲。粗糙的手指在麻线和木梭间翻飞,一张张带着桐油味的渔网,如同春蚕吐丝般,在她们手下飞快地成型。 驿站里的汉子们下工回来,看到这热火朝天的织网场面,也都乐了。 沈大山咧着嘴:“这肯定是又有好事了!” 沈小川更是凑到沈二嫂身边,笨手笨脚地想帮忙,被沈二嫂笑着推开:“去去去……别添乱……挖你的地基去。” 谢云景和张寻巡视工地回来,也驻足观看。 张寻摸着下巴:“啧,这网……织得够大,够结实,看来咱们又要有好吃的了” 谢云景的目光扫过那群埋头苦干的妇人,落在沈桃桃身上。少女挽着袖子,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臂,小脸上沾了点麻线的碎屑,神情专注而明媚。 几天功夫,十几张足以覆盖小半条河面的拖网就织好了。 这时,开江的冰面的裂痕发出的“咔嚓”声也越来越密集。 巨大的冰排如同被无形的巨斧劈开,在奔腾的春水裹挟下,相互撞击碎裂。 江水裹挟着碎裂的冰块,如同脱缰的野马,翻滚着向下游汹涌冲去,河面上白雾升腾,水汽弥漫,声势骇人。 “开江了!” 驿站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所有人都扔下手里的活计,朝着河边狂奔而去。 沈桃桃和春娘她们早就准备好了,十几张巨大的渔网被卷好,扛在肩上。 众人如同出征的军队,浩浩荡荡冲向河岸。 “下网,”沈桃桃站在岸边一块凸起的大石头上,她的目光扫过江面,选定了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回水湾。 妇人们立刻行动起来。两人一组,将沉重的渔网一端固定在岸边的大树上,另一端则奋力抛向江心。巨大的渔网如同展开的巨翼,在江面上铺开,缓缓沉入浑浊的江水之中。 “稳住别急,”沈桃桃紧盯着水面,声音沉稳,“等鱼群,注意看水花。”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江面。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只有江水奔流的哗哗声和远处冰排撞击的闷响。 突然,靠近下游的一张网附近,水面猛地炸开一团水花。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整片江面都开始剧烈地翻腾起来,无数银白色的影子在水下疯狂地跳跃。撞得渔网剧烈晃动,水花四溅。 “鱼群来了!”有人失声尖叫。 “快,快收网!”春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激动和紧张! 岸边的妇人如同打了鸡血,几十条胳膊同时发力,沉重的渔网被猛地从水中拖起。 渔网破水而出,带起漫天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网里满满当当全是鱼。 银光闪闪的鲤鱼,肥硕的鲶鱼,还有叫不出名字的金红色泽的大鱼。 它们挤在一起,鱼尾拍打着水面,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整个渔网仿佛变成了一团沸腾的银球。 “我的老天爷。” “这么多鱼。” “发财了……发财了。” 岸上的人群瞬间炸了锅。第一网,大丰收。 渔网被拖上岸,沉甸甸地砸在泥地上。里面的鱼还在拼命蹦跶,银鳞和泥水混在一起。 妇人们立刻拿着箩筐冲上去,七手八脚地将鱼从网里倒出来,分拣装筐。 “快,下一网,趁热打铁。”沈桃桃顾不上兴奋,立刻指挥着妇人们将空网重新整理好,再次抛向江心。 下网,收网。一张张渔网,不断地被抛入江中,又不断地被拖拽上岸。每一次破水而出,都伴随着震天的欢呼和更加耀眼的银光。 这一天的收获,足够整个宁古塔敞开肚皮吃上十天半月。剩下的,将被妇人们连夜处理,刮鳞去脏,抹上粗盐,挂在暖棚里风干,或者用大缸腌制成咸鱼。 这些,都将成为镇北军城宝贵的储备粮。 开江捕鱼的盛况持续了好几天。驿站东边的河岸成了最热闹的地方,银鳞跃动,号子震天,鱼腥味混着汗水和泥土的气息,在春风里飘荡。 沈桃桃裹着谢云景那件标志性的玄色大氅,像只巡视领地的黑熊,在河岸边溜达。看着妇人们手脚麻利地分拣鱼获,看着孩子们在鱼堆里兴奋地尖叫打滚,她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 “桃桃姐……桃桃姐……”阿鹂清亮的声音带着点焦急,从不远处传来。 沈桃桃循声望去,只见阿鹂正站在河岸边一块大石头旁,身边还站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 那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小脸冻得发白,鼻尖通红。 她手里却紧紧抱着一条和她差不多长的大鱼,这样的大鱼可是他们从来没捕到过的,鱼尾巴甩出的水珠溅湿了都溅湿了她的裤腿。 “怎么了阿鹂?”沈桃桃快步走过去。 “桃桃姐,”阿鹂指着那小姑娘,小声说,“这位妹妹,想用这条鱼换工分……可……可我不知道能不能换,所以问问你……” 沈桃桃的目光落在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也怯生生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营养不良的苍白小脸。她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此刻却盛满了不安和希冀,像只受惊的小鹿。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头发,湿漉漉的,一缕一缕地贴在额角和脸颊上,发梢甚至结了一层薄薄的的冰碴子。 “这……”沈桃桃看了看她手里那条还在挣扎的大鱼,又看看她湿透的头发和冻得发紫的嘴唇,她放柔了声音:“小妹妹,这鱼……是你抓的?” 小姑娘用力点点头,声音细弱蚊蝇:“嗯……我看大家都在撒网捕鱼换工分,我就自己……抓了一条,我想换点工分……” 沈桃桃看着她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头一软。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又摸出根炭笔,在本子上划拉了一下:“大鱼难得,给你换十个工分。拿着这个条子,去食堂找何大娘,她能给你记上。” “十……十个?”小姑娘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桃桃,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真……真的吗?” “真的,”沈桃桃笑着把一张盖了红印的纸条塞到她冰凉的小手里,“拿着吧,以后抓到鱼,还能来换。” 小姑娘紧紧攥着那张纸条,仿佛攥着稀世珍宝,激动得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眼眶都红了:“谢…谢谢沈姑娘,我……我还能抓……我这就去抓。”说着,转身就要往河边跑! “等等,”沈桃桃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入手冰凉,她这才注意到,小姑娘身上的旧棉袄外面看着是干的,但袖口和衣襟边缘却洇湿了一片。她心里猛地一沉,一个大胆的猜测浮上心头。 “你……你该不会是……”沈桃桃的目光扫过她湿透的头发和洇湿的衣襟,“……下到冰窟窿里抓的鱼吧?” 第83章 宋状元的小娇妻 小姑娘身体一僵,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半晌,才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嗯……水……水底下……大鱼多……” “胡闹!”沈桃桃脸色瞬间变了,她一把拽住小姑娘冰凉的手腕,不由分说就往驿站方向拖,“跟我走,赶紧的……不要命了。” 小姑娘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却不敢反抗,只是怯怯地跟着。 沈桃桃风风火火地把人拽进驿站食堂。里面暖烘烘的,弥漫着炖肉的香气。何氏正和王玉兰忙着切菜,看见沈桃桃拽着个湿漉漉的小姑娘进来,都吓了一跳。 “娘,快,给她找身干衣服,里外都要。”沈桃桃语速飞快,“再熬碗浓浓的姜汤,快!” 何氏一看小姑娘那湿透的头发和冻得发紫的脸,立刻明白了,二话不说,丢下菜刀就去翻箱倒柜。王玉兰也赶紧去灶台生火熬姜汤。 沈桃桃把小姑娘按在灶膛边最暖和的小板凳上,伸手就去解她棉袄的盘扣。 “沈……沈姑娘……我……我自己来……”小姑娘吓得往后缩,脸涨得通红。 “别动,”沈桃桃板着脸,手上动作却利落,“湿衣服穿着,寒气入骨,要得风寒的,到时候别说抓鱼,小命都难保。” 棉袄解开,里面果然是一件同样湿透了的粗布单衣,紧紧贴在身上,冰凉刺骨。 小姑娘瘦弱的身体在湿衣下瑟瑟发抖,嘴唇都冻得乌青了。 “我的老天爷!”何氏抱着一叠干衣服过来,看到这情景,心疼得直抽气,“这孩子,咋这么虎啊。那冰窟窿是能随便下的吗?冻坏了可咋整。” 她赶紧帮着沈桃桃,七手八脚地把小姑娘湿透的冰冷衣服扒下来,用一块干净的大布巾把她裹住,又飞快地给她套上何氏自己的一套旧棉袄棉裤,虽然宽大不合身,但暖和。 王玉兰也端来了滚烫的姜汤。 “快,趁热喝了!”沈桃桃把碗塞到小姑娘手里。 小姑娘捧着热气腾腾的姜汤碗,感受着身上干爽温暖的棉衣,看着眼前几张写满关切的脸,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了下来,砸进碗里。她哽咽着:“谢……谢谢……谢谢沈姑娘……谢谢大娘……谢谢嫂子……” “谢啥……快喝!”何氏催促着。 小姑娘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辛辣的姜汤,一股暖流从喉咙滑下,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冻僵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知觉。她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点血色。 “好点没?”沈桃桃看着她喝完了姜汤,脸色缓和下来,拉过一张小凳子坐在她对面,“现在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是谁家的?” 小姑娘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声音还带着点鼻音:“我……我叫小七月……是……是驿站南面……流放来的宋家的……” “宋家?”沈桃桃在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流放犯的花名册,没什么印象。驿站人多,她不可能都认识。 “我……我原本是宋家的丫鬟……”小七月低着头,小声说,“流放来了之后……老夫人做主,让我……让我嫁给了宋家公子,家里现在就是公婆和夫君……” “他们逼你下河捞鱼?”沈桃桃一股邪火蹿了上来。 小七月连忙摇头,“不不不,他们之前不让我出来干活,公婆说流放地不安全,让我在家收拾屋子就行,但是他们想住新城的楼房,所以都在拼命赚工分,夫君他也去跟着挖地基去了……想换工分……我想着现在这里都是谢家军很安全了,所以也想帮家里出点力……就偷偷跑出来了……” 沈桃桃心头微动。这姑娘,自己冻得半死下冰窟窿抓鱼,就为了给家里赚工分,这份心性……难得。 “那……抓鱼的本事?”沈桃桃好奇地问,“你刚才说水底下大鱼多,你怎么知道,而且你水性还这么好,北地大多数人可都是旱鸭子。” 提到这个,小七月黯淡的眼睛里忽然亮起一丝微弱的光彩,带着点追忆和骄傲:“我没被卖到宋家当丫鬟前,跟着爹娘在海里采珠,水性好着呢,抓鱼可简单了。” “采珠?”沈桃桃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声音都拔高了八度:“你是……采珠女?” “嗯。”小七月用力点头,“我爹娘都是采珠人,我从小就在海里泡大的。闭气……能闭好久呢,什么鱼都逃不过我的手。” 沈桃桃倒吸一口凉气。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单薄的小姑娘,简直难以置信。 海里采珠,那可是刀尖上跳舞的营生。 风浪、暗流、礁石、鲨鱼……哪一样都能要人命。这小姑娘看着弱不禁风,居然有这等本事。 “我的天,”何氏和王玉兰也听得目瞪口呆,“海里采珠,乖乖!那可是玩命的活计。” 沈桃桃的心却像被点燃了一样,她激动地在小七月面前来回踱步:“海里混过的大手子啊,小七月,你可是个宝贝。” 她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小七月:“现在开江,正是鱼汛。光靠春娘她们撒网,只能捞浮头的鱼。水底下那些大的,藏在石头缝里的好货,可不好弄。你水性这么好,能不能……帮帮咱们驿站,帮着春娘她们撒网,指点指点,把水底下的鱼也捞上来。到时候捞上来的鱼,都算你的工分,怎么样?” 小七月被沈桃桃突如其来的热情和“宝贝”的称呼弄得有点懵,但听到“算工分”三个字,眼睛瞬间亮了。 她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颤:“真……真的吗?沈姑娘,我……我能帮上忙?捞的鱼……都算我的工分?” “当然,”沈桃桃拍胸脯保证,“我说话算话,你帮咱们捕鱼,就是给建城出力,工分大大的有。” “我愿意……我愿意!”小七月激动得小脸通红,连连点头,“我……我知道怎么下网,知道鱼爱往哪儿钻,知道怎么……怎么让网沉得快兜得牢。” “太好了,”沈桃桃兴奋地拍手,“走,咱们这就去找春娘她们。” 她拉着小七月,风风火火地冲出食堂,直奔河边。 春娘正带着一群妇人整理着刚收上来的渔网,修补破损。看到沈桃桃拉着个陌生小姑娘过来,有些诧异。 “春娘,给你找了个宝贝。”沈桃桃把小七月往前一推,“小七月,海里采珠的高手,水性顶呱呱,抓鱼的本事更是一绝。让她给咱们参谋参谋,怎么织网下网,把水底下的鱼也一网打尽。” 春娘上下打量着小七月,看她瘦瘦小小的样子,有点将信将疑:“海里采珠?那……那跟咱们这江里捕鱼……不一样吧?” “姐,”小七月鼓起勇气,走上前,指着地上摊开的渔网,声音不大却清晰,“这网……线是好线,桐油也刷得足,就是……网眼太匀了,都一般大。” 她蹲下身,伸出灵活的手指,捻起网线:“江里的鱼,不像海里那么傻,大鱼小鱼混着游,网眼匀了,要么小鱼漏了,要么大鱼卡住把网挣破。”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应该……上面网眼小点……下面网眼大点。像……像倒过来的漏斗。小鱼游上来,撞到小网眼,晕头转向正好抓住。大鱼想从底下跑,网眼大它以为能钻过去,结果身子宽卡得更死。” 她又指着网坠:“太沉了……直直往下砸,容易挂底还惊鱼,应该……用长条的石片,或者扁铁片绑在网底,斜着沉贴着水底走,像……像扫地一样,把鱼往网里赶。” 她越说越流畅,眼睛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还有网纲,太粗太硬拽起来费劲。应该用细麻绳搓成三股绞成辫子。又软又韧,拽网的时候不勒手。” 春娘和周围的妇人听得目瞪口呆,哪听过捕鱼这么精细的讲究,什么漏斗网眼,斜沉网坠,听着就新鲜。 可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有道理。 “神了,”春娘第一个反应过来,“小七月!你这法子……听着就灵。来!快!给咱们细说说,这网……该怎么改。” 小七月见春娘信她,小脸兴奋得通红,立刻蹲下来,拿起炭笔,在地上画起了草图,一边画一边讲解,语速飞快,条理清晰。 哪里该加浮漂,哪里该减网坠,网眼怎么变化,网纲怎么编织……讲得头头是道。 沈桃桃在旁边看着,心里乐开了花,真是捡到宝了,自己做的渔网只是前世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种网子,和专业的渔网比起来,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小七月,看着怯生生的,说起捕鱼来,一点不含糊。这本事,绝对是祖传的,海里采珠的底蕴,果然不一般。 她大手一挥:“春娘,咱听小七月的,按她说的改。需要什么材料,找张寻要,务必把网改好,咱们要大干一场。” “好嘞,”春娘干劲十足,立刻招呼妇人们,“姐妹们,动起来。按小七月姑娘的法子,改网。” 妇人们也都被小七月的专业折服了,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细节,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沈桃桃看着这场景,心里别提多舒坦了。忙活到快天黑,她拉着小七月的手:“走,跟我去吃饭,食堂今天炖了大鱼。” 小七月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 沈桃桃她们到食堂的时候,谢云景已经等了半天了,看到沈桃桃领着个小姑娘回来,也没多问,只是抬手扫了扫她头上的雪,确定她没冷到。 沈桃桃任由他摆弄着,眼睛直直盯着桌上的红烧鱼,感觉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她连忙催促小七月去里间洗手吃饭。 小七月刚进去,沈桃桃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带着焦急的清朗男声:“沈姑娘,沈姑娘在吗?” 门帘被掀开,只见一个穿着青色棉袄,身形略显单薄的年轻男子走进来,脸上带着明显的焦虑和不安。 他面容清俊,气质儒雅,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带着几分书卷气。此刻,他眉头紧锁,目光急切地扫视着食堂。 “你是?”沈桃桃疑惑地问。 那男子闻声转头,看到沈桃桃,立刻快步上前,对着她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下宋清远,是驿站南面宋家的,听闻内子小七月,方才与阿鹂姑娘因工分之事起了争执,被沈姑娘带走了?不知内子现在何处?若有冒犯之处,在下愿一力承担。还请……还请沈姑娘高抬贵手,放过内子。” 他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虽然极力维持着镇定,但紧握的拳头和微微发白的指节,却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和担忧。 沈桃桃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这是小七月的夫君,宋家公子?他以为小七月被扣下了,来替妻子顶罪的.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旁边一直沉默的谢云景却忽然放下手,深邃的目光落在宋清远身上,唇角向上弯起一丝玩味的弧度,“宋状元……倒是难得见你……为谁弯下这身傲骨。” 宋状元? 这流放之地,竟然藏着个状元郎! 宋清远身体一晃。他抬起头,看向谢云景,眼神里带着一丝苦涩。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再次深深一揖:“谢爷,清远早已不是什么状元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点含糊不清的咀嚼声,从沈桃桃身后响起:“夫君?你……你怎么来了?” 宋清远循声望去,只见小七月正从沈桃桃身后探出个小脑袋,嘴里还叼着何氏刚刚塞给她的,一个油汪汪的鸡腿。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嘴角沾着油光,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茫然地看着自家夫君,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宋清远看着自家媳妇那副叼着鸡腿,一脸懵懂的样子,再看看沈桃桃脸上憋不住的笑意,还有谢云景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脸上的焦急和担忧瞬间凝固,随即化作一片尴尬。他僵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小七月费力地咽下嘴里的鸡肉,把鸡腿从嘴里拿出来,舔了舔油乎乎的嘴角,一脸无辜地看向宋清远:“夫君,你是来找我吃饭的吗?沈姑娘请我吃饭……可香了,你要不要……也吃点?” 第84章 大型雄竟现场 “噗嗤。”沈桃桃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何氏和沈二嫂也捂着嘴,肩膀直抖。 宋清远白皙的脸颊瞬间染上一层薄红。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窘迫,对着沈桃桃和谢云景的方向,再次深深一揖,声音恢复了平素的清朗,“谢爷,沈姑娘……方才……是清远失礼了。内子顽劣,给二位添麻烦了。” “无妨无妨,”沈桃桃笑着摆手,“小七月可没添麻烦,她帮了大忙呢。是我们请她吃饭,宋公子,快坐。一起吃点,今儿鱼汤炖得可鲜了。” 谢云景也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 宋清远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依言在小七月旁边的一张空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坐姿端正,背脊挺直,即便穿着旧袄,也难掩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清贵和书卷气。 他坐下后的第一件事,不是看桌上的饭菜,而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旁边小七月的手腕。指尖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停留片刻,又探了探她温热的手心。 他的动作细致而专注,指腹在她的关节处轻轻摩挲了一下,确认那皮肤下不再是刺骨的寒意,而是透着暖意的柔软,他才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紧蹙的眉头终于彻底松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随即,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棉布帕子。那帕子边缘已经磨起了毛边,却干干净净,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 他动作轻柔地展开帕子,先是用一角替小七月擦拭嘴角沾着的油渍和一点酱色的肉汁,力道轻得像羽毛拂过。然后又换了一角,仔细擦去她脸颊上蹭到的一点炭灰。 小七月仰着小脸,乖乖地任他擦拭,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眼神里带着点讨好和依赖,像只温顺的小猫,偶尔被擦得痒了,还会无意识地蹭蹭他的掌心。 “夫君……吃鱼……”小七月等宋清远擦完,立刻用筷子笨拙地夹起一块炖得鲜嫩的鱼肉,颤巍巍地递到他碗里,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期待,“沈姑娘说……可好吃了,这块……这块没刺……” 宋清远看着碗里那块被小七月挑拣过的鱼肉,又看看她亮得惊人的眼睛,唇角微微弯起一个真实温暖的弧度。 他拿起筷子,斯文地将鱼肉夹起,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才温声道:“嗯,好吃。谢谢娘子。” 小七月见他吃了,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的笑容,嘴角弯得像月牙,这才放心地低下头,继续啃自己手里的鸡腿,啃得小嘴油光发亮,发出满足的“吧唧”声。 沈桃桃看着这一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软又暖。她忍不住开口夸赞:“宋公子,小七月可厉害了。今天在河边,全靠她指点,春娘姐她们才织出了那么好的网,她还说水性好,能下水抓鱼呢,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以后捕鱼,还得靠她多出力,工分少不了。” “是啊是啊,”何氏也笑着附和,一边麻利地给众人分着刚出锅的杂粮饼子,“小七月姑娘本事大着呢,一看就是行家。那网眼怎么调,坠子怎么绑,说得头头是道,比咱们都明白。” 宋清远脸上的温和笑意却淡了下去。他放下筷子,目光平静地看向沈桃桃,声音依旧清朗,却带着疏离和拒绝:“沈姑娘谬赞了。内子……不过是略懂些皮毛,当不得‘行家’二字。捕鱼之事,以后……内子就不敢再多打扰了。” 小七月正啃鸡腿的动作猛地顿住,她抬起头,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委屈巴巴地看着宋清远,小嘴瘪了瘪,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只能怯怯地低下头,用筷子一下下戳着碗里的饭粒,把那几粒白米戳得稀烂,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失落,连手里的鸡腿似乎都不香了。 沈桃桃愣住了:“宋公子……你是担心安全问题?这个你放心,我们会派人保护好小七月的。绝对不会让她再下冰窟窿,就在岸上指点指点。撒撒网就行。小七月想为家里赚工分,这份心意多难得啊,咱们得支持。” 宋清远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语气依旧温和却坚定:“多谢沈姑娘好意。只是……内子性子跳脱,不懂分寸,恐难当此任。工分之事,清远自会多加努力。”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可是……”沈桃桃还想再劝。 “别光顾着说话,”何氏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奶白色的鱼汤走过来,笑呵呵地打断她,“来来来,小七月,尝尝大娘炖的鱼汤,鲜着呢多喝点,暖暖身子。”她把鱼汤放在小七月面前,汤面上飘着翠绿的葱花和几点金黄的油花,香气扑鼻。 浓郁的鱼汤香气瞬间吸引了小七月的注意。她眼睛一亮,立刻忘了刚才的委屈,放下鸡腿,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呼呼吹了两下,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 “小心烫,”宋清远眼疾手快,轻轻按住她的手,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宠溺,“慢点喝。” 他另一只手拿起手帕,垫在她下巴底下。 小七月被他按住手,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那勺鱼汤,小口小口地吹着气,粉嫩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等热气散了些,才小心翼翼地喝下去。 “好喝!”她喝完一勺,立刻又去舀第二勺,很快一碗鱼汤就见了底。她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大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何氏:“大娘……还……还想喝……”她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就……就一小碗……” “好嘞,管够。”何氏乐呵呵地接过碗,就要去盛。 “何大娘,”宋清远却出声阻止,他对着何氏歉意地笑了笑,“多谢大娘好意。只是……七月今日已吃了不少荤腥,又喝了汤,怕她夜里积食难受。还是……不喝了。”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商量的余地。 何氏端着碗的手停在半空,看看宋清远,又看看眼巴巴瞅着鱼汤小七月,有些尴尬:“这一碗汤而已……不碍事吧?” “是啊,宋公子,就让小七月再喝点嘛。”沈二嫂也劝道,顺手给自家埋头苦吃的沈小川碗里夹了块肉,“晚上喝点汤暖和。” 小七月也拽着宋清远的袖子,轻轻摇晃,小声哀求:“夫君,就……就再喝一小碗……一小碗就好,肚子……肚子不撑……”她另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宋清远看着小七月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瓷器,声音放得更柔:“听话。今日不能再喝了。你乖乖的,明日……我去陆太医那里,给你换山楂丸吃,好不好?酸酸甜甜的,助消化。” “山楂丸?”小七月的眼睛瞬间亮了,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她最喜欢了。比鱼汤还喜欢,她立刻忘了鱼汤,用力点头,脸上重新绽开笑容:“好,吃山楂丸,七月乖乖的。”她甚至还伸出小拇指,“拉钩。” 宋清远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却很快被温柔的笑意掩盖。他伸出小拇指,轻轻勾住她纤细冰凉的手指:“好,拉钩。” 一场小小的“鱼汤风波”就此平息。但沈桃桃心里的疑惑却更深了。这宋清远……对小七月也太……保护过度了吧,简直像在照顾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连喝多少汤都要管。 接下来吃饭的过程,更是让沈桃桃和周围几个已婚妇人看得目瞪口呆,心里五味杂陈,同时也点燃了男人们无声的“雄竞”之火。 小七月吃饭,全然没有半点“状元夫人”该有的仪态。 她看到碗底粘着一粒白米饭,会用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抠下来,然后举到宋清远面前,献宝似的:“夫君,米粒没掉。”那神情,仿佛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她会把不喜欢的菜叶子偷偷夹到宋清远碗里,然后飞快地扒拉两口饭,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吃,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她那点小动作,全桌人都看在眼里。 每一个举动,都带着一种不谙世事,近乎稚童般的纯真和笨拙。 而宋清远,始终安静地坐在她身边。没有半分不耐,没有一丝嫌弃。 他会在她抠米粒时,自然地接过那粒饭放进自己嘴里,仿佛那是珍馐美味;会在她偷偷夹来姜片时,面不改色地吃掉,眉头都不皱一下;会及时用帕子擦掉她滴落的汤汁,动作轻柔;唇角带着纵容的浅笑,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专注地仿佛她是世间唯一的风景。 他照顾她,如同照顾一个易碎的珍宝。动作轻柔,眼神专注,那份包容宠溺,让在座的所有女人都看得眼睛发亮。 沈桃桃看着看着,心头涌上羡慕。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谢云景。谢云景正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动作优雅沉稳,目不斜视。感受到她的目光,他抬眸瞥了她一眼,顺手夹起一块炖得软烂的野猪肉,放进了沈桃桃的碗里。 沈桃桃:“……” 看着碗里那块肉,再看看宋清远那边,心情复杂。好吧,虽然动作生硬了点,但好歹有进步。 旁边的沈二嫂看得眼热,偷偷在桌子底下掐了沈小川一把,压低声音:“看看人家宋状元,再看看你,给我夹过菜没,就知道自己啃骨头。” 沈小川正埋头跟一根大骨头较劲,被掐得嗷一声,一脸茫然地抬起头,嘴角还沾着油:“啊?啥?媳妇你要吃骨头?给你给你……”说着就把沾满口水的骨头往沈二嫂碗里塞。 沈二嫂气得脸都绿了,一把拍开他的手:“起开……谁要吃你口水……” 第85章 不仅是宠溺更是守护 春娘则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沈大山,眼神示意他看宋清远。沈大山正大口扒着饭,鼓着腮帮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到宋清远温柔地替小七月擦嘴角。 沈大山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赶紧放下碗,笨手笨脚地夹起一大块五花肉,就往春娘碗里塞:“吃肉,多吃点,补补。” 春娘看着碗里那块几乎能腻死人的肥肉,再看看宋清远那边夹给媳妇的剔了刺的嫩鱼肉,哭笑不得:“你……你这憨货……是想腻死我。”话虽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沈父坐在上首,看着儿子们笨拙的“表现”,又看看宋清远那行云流水般的体贴,老脸有点挂不住。他清了清嗓子,也夹起一筷子蔫了吧唧的的青菜,放到何氏碗里,努力摆出温和的表情:“老婆子……吃……吃菜,别光顾着忙活……” 何氏看着碗里那几根卖相不佳的菜叶子,再看看宋清远那边细致入微的照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得了得了,你快吃你的饭吧……老娘不爱吃这烂菜叶子。”话虽如此,她还是拿起筷子,把那几根菜扒拉进了嘴里。 谢云景默默看着这桌面上无声的“雄竞”暗流,唇角向上弯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平直。他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 一顿饭,就在这种既温馨又带着点诡异较劲的气氛中接近尾声。 小七月吃饱喝足,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了几下,眼皮开始打架。她揉了揉眼睛,身体软软地靠向宋清远,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依赖:“夫君……困了,想睡觉……” 宋清远立刻放下筷子,伸手揽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调整了一个让她更舒服的姿势。他对着众人歉意地颔首:“谢爷,沈姑娘,各位,内子困倦,清远先行告退。” “好,好……快带小七月回去歇着。”何氏连忙道,“晚上风凉,裹严实点。” 宋清远站起身,动作极其自然地在小七月面前蹲下:“来,七月,上来。” 小七月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顺从地趴上他略显单薄的背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小脸贴在他颈窝里,蹭了蹭,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像只熟睡的小猫。 宋清远稳稳地背起她,动作轻柔,仿佛背上承载着整个世界。他对着沈桃桃和谢云景再次颔首:“今日多谢沈姑娘款待,也多谢爷和沈姑娘对内子的照拂。捕鱼之事……清远心意已决,还望沈姑娘体谅。”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 沈桃桃看着小七月在他背上安睡的模样,再看看宋清远清瘦却挺直的脊梁,心里那股憋闷和不理解又涌了上来。 回到屋里她忍不住嘟囔:“这宋清远……也太固执了,小七月明明那么有本事,水性那么好,帮我们捕鱼多好。他干嘛非要拦着?怕累着她?还是……觉得捕鱼丢了他状元公子的脸面?” 谢云景放下茶杯,深邃的目光落在她气鼓鼓的小脸上,沉默片刻,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 “你没发现……小七月……和别人不同么?” 沈桃桃一愣,她看向谢云景:“不同?什么不同?” 谢云景的目光沉静如深潭,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她……所有的举动……”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沈桃桃的瞳孔,直抵她心底那个被忽略的角落:“都像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谢云景的话,让沈桃桃僵在原地。 刚才饭桌上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飞速闪过。 小七月抠米粒,偷偷夹菜,孩子气的讨要山楂丸……还有宋清远那无微不至的呵护和约束……那不仅宠溺,更是在……守护。 她一直以为那是夫妻间的亲昵,从未往深处想。 可现在谢云景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她记忆的闸门。 她想起初见小七月时,她那双黑白分明,却带着懵懂和怯懦的大眼睛,像不谙世事的小鹿,看人时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好奇。 她想起小七月拿着鱼换工分时,那单纯的因为十个工分就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模样,那不是一个成年女子该有的反应。 她想起宋清远每一次看似过度保护的阻拦背后,那深藏的担忧……那不是占有欲,那是害怕失去的恐惧。 所有被忽略的细节,此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在她脑海里拼凑出一个令人心碎的真相。 小七月,她不是顽劣,不是不懂分寸,而是……心智不全。 所以宋清远才会那样紧张地保护,不许她下冰窟窿,不许她做任何可能有危险的事情。 因为他知道,他的小七月,不懂得保护自己,不懂得分辨危险。 她只有他,他是她唯一的依靠,他必须替她挡住所有的风雨,哪怕被误解,被嘲笑。 那句“清远心意已决”,不是情话,是血淋淋的现实,更是一个男人用尽一生去守护的承诺。 沈桃桃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终于明白了宋清远那看似固执的拒绝背后,是怎样的深爱与无奈。 她看着谢云景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眼神,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深的愧疚:“我……我明白了……” 谢云景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沉默片刻,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她拥在怀里。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 “所以……”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捕鱼的事……别再提了。” 沈桃桃用力点头,她望向门外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清瘦的,背着沉睡妻子的身影,在月光下渐行渐远。 月光如水,清冷地洒在宁古塔冰冷的雪地上,铺开一片朦胧的银辉。 宋清远背着熟睡的小七月,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他的脚步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小七月温热的呼吸拂在他的颈侧,带着安心的依赖,均匀而绵长。她的手臂软软地环着他的脖子,小脸贴在他颈窝里,睡得香甜。 宋清远微微侧头,脸颊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那里还残留着皂角的清香。他深潭般的眸子里,映着漫天星斗。 他的背脊并不宽阔,甚至有些单薄,却挺得笔直,仿佛能扛起世间所有的重量。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无声的承诺和沉甸甸的温柔。 宋清远背着熟睡的小七月,轻手轻脚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光线昏黄。 宋父宋母正坐在炕沿边,借着微光缝补着破旧的衣物。见他们回来,宋母立刻放下针线,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担忧和疲惫。 “回来了,七月没事吧?”宋母压低声音问,目光落在儿子背上熟睡的小七月身上,满是怜惜。 “没事,娘。”宋清远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在沈姑娘那里吃了饭,困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小七月放到炕上最暖和的位置,动作轻柔得像在安置一件稀世珍宝。 他替她掖好被角,又仔细地将她散落在脸颊上的发丝拢到耳后。小七月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咂了咂嘴,翻了个身,蜷缩成一团,像只找到暖窝的小猫。 宋母看着这一幕,眼圈微微泛红,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宋父也放下手中的活计,沉默地看着儿子。 昏黄的灯光下,老两口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写满了流放岁月的艰辛和对这对特殊小夫妻的忧心。 宋清远安顿好小七月,才直起身,对着父母低声道:“爹,娘,你们也早些歇息吧。我去看看书。” “清远……”宋母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你也别熬太晚,身子要紧。” 宋清远应了一声,走到屋角一张简陋的木桌旁坐下。桌上放着一盏小油灯,几本磨得起了毛边的旧书,还有一叠字迹工整的纸张。 他拿起笔,蘸了蘸墨,就着昏黄的灯光,继续抄写起来。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清瘦的侧脸,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和疲惫,却又透着一种不容折弯的坚韧。 炕上,小七月蜷缩在厚厚的旧棉被里,睡得正沉。她侧着身,脸颊埋在枕头里,只露出半张小脸。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嘴角微微弯着,似乎做着什么好梦。 宋清远放下笔,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夜已深,寒意更重。他起身,走到炕边,动作极轻地替小七月掖了掖被角,将被角严严实实地压在她肩下,不让一丝寒气钻进去。 “唔……水……水……”炕上传来一声带着浓浓睡意的呓语。 小七月不知何时醒了,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委屈:“渴……夫君……水……” “好,七月乖,这就来。”宋清远的声音瞬间放得极柔。 炕头那里放着一个粗陶水壶,用厚厚的棉布套裹着保温。他拔开软木塞,提起水壶,将温热的水缓缓倒入旁边一个干净的粗瓷碗里。 他没有立刻递过去,而是极其自然的低头,凑近碗沿,用嘴唇蜻蜓点水般碰了碰水面。 试温。 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习惯和谨慎。确认水温不烫不凉,刚刚好,他才俯下身,一手稳稳地端着碗,另一只手轻柔地穿过小七月的颈后,小心地将她半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臂弯里。 “来,七月,喝水。”他将碗沿凑到她唇边。 小七月迷迷糊糊地张开嘴,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渴的喉咙,她发出满足的轻叹,眼睛舒服地眯起,像只被顺了毛的猫。 她喝得有些急,几滴晶莹的水珠从唇角溢了出来,顺着小巧的下巴滑落,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微光。 宋清远一手稳稳地端着碗,一手稳稳地扶着她,没有第三只手去拿帕子。他微微蹙眉,看着那几滴即将滑落的水珠,又看看怀中人儿依旧迷糊,毫无所觉的睡颜。 几乎没有犹豫。 他低下头。 温热的唇瓣,精准地印上了她沾着水渍的唇角。 第86章 因为长得太帅被抄家流放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的触碰。没有情欲,没有缠绵,只有一种纯粹的温柔。 他的唇瓣柔软而干燥,带着他身上特有的书墨气息。 小七月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触感惊扰了一下。她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微微颤动了一下,半睁的睡眼迷茫地眨了眨,似乎想看清眼前的人。 她下意识地微微侧头,柔软的唇瓣无意识地蹭过他的唇角,带着一种依赖的亲昵。 宋清远扶着她颈后的手微微收紧,呼吸有刹那的凝滞。他猛地闭上眼,仿佛在强行压下某种汹涌的冲动。 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恢复了沉静,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和怜惜。他微微退开些许,目光沉沉地落在她依旧带着水光的唇瓣上。那几滴水珠,已被他轻轻吻去。 小七月似乎并未完全清醒,只是觉得舒服了,又往他温暖的臂弯里蹭了蹭,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再次沉沉睡去。呼吸均匀绵长,小脸恬静安然。 屋内温暖旖旎,屋外宁古塔的积雪彻底消融。 一个冬天冻得梆硬的黑土地,又在暖阳和春雨的浸润下,变得松软,散发出新生草芽的泥土芬芳。 驿站北面,那片被圈定为“镇北军城”的广袤雪原,此刻早已褪去银装,裸露出坚实的大地。 巨大的地基轮廓清晰可见,如同巨兽的骨架,深深嵌入解冻的泥土里。 沈大山率领的工程队,如同辛勤的工蚁,在规划好的区域里挥汗如雨。 “起!”一声震天的号子响起。 几十名光着膀子的汉子,喊着整齐划一的号子,肩扛手抬,将一根根粗壮笔直的松木巨梁,缓缓竖起。 那巨梁足有丈余长,表面用火燎烤过,涂了厚厚的桐油,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却异常坚固防腐。 巨梁底部被削尖,稳稳地嵌入事先挖好,并用碎石和水泥浇筑牢固的深坑中。 “稳住,对榫头。”沈大山站在高处,黝黑的脸膛上沾满泥灰,声音却异常嘹亮。他手里拿着沈桃桃画的简易图纸,指挥着下方。 “左……左一点……好,落。” “砰,”沉重的巨梁稳稳落下,粗大的榫头精准地卡入下方早已架设好的卯眼之中,严丝合缝。 “楔子……快,赶紧打楔子。”立刻有人递上提前削好的硬木楔子,用大锤狠狠砸入榫卯缝隙,将连接处彻底锁死。 这是主梁,是整个居民区第一栋楼房的脊梁。它的竖起,标志着“镇北军城”的建设,正式从地下转入地上,从地基迈向高楼。 “好!”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汉子们抹着脸上的汗水和泥浆,看着那巍然矗立的巨梁,眼中充满了自豪和希望。 沈桃桃站在不远处的高坡上,看着这一幕,小脸因为激动而泛红。她指着那根巨梁,兴奋地对身边的谢云景说:“你看,第一根主梁,成了!咱们的楼,要起来了。” 谢云景负手而立,玄色大氅在初春的微风中轻轻拂动。他深邃的目光扫过热火朝天的工地,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平稳:“嗯。根基已稳,楼宇可期。” 沈桃桃看着劳作的人群,里面有道清瘦的影子,叹了口气:“学问那么好的人,天天和泥搬砖,白瞎了……” 想了想自己的前世,考了大学读了研究生,不也还是在工地搬砖么。这么一想,竟然还和宋状元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谢云景顿了顿,目光转向沈桃桃,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远处宋清远弓着腰砸石头的身影,墨色的眸子里浮上一丝探究:“你似乎……对宋清远之事,格外在意?” 沈桃桃又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和惋惜:“我就是想不通。宋状元……那么好的一个人。学问好,长得……呃……”她猛地顿住,偷偷瞄了一眼谢云景那张线条冷硬,没什么表情的俊脸,舌头打了个转,“……长得也挺周正的,人品也好,对父母孝顺,对小七月更是……没话说。这样的人,怎么就被流放到这苦寒之地了?他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谢云景的眉头蹙了一下。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沈桃桃话语里那个临时改口的“周正”,以及她看向自己时的那点小心翼翼,知道她是顾及了自己的情绪。 可听她夸别的男人“周正”,心底仍然涌起一丝不悦,他薄唇微抿,声音比刚才冷几分,带着一丝讥诮:“或许……就是因为他长得太‘周正’了。” “啊?”沈桃桃一愣,没听出他话里的酸味,反而更困惑了,“长得帅也有罪,帅到要被抄家流放,这……这算什么道理?” 帅? 她可真会夸。 谢云景的目光变得幽深,语气冰冷地给她解惑,“殿试放榜,金殿传胪。宋清远高中状元,琼林赐宴,御街夸官。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他顿了顿,“也……被深宫里的那位昭阳公主……一眼相中。” “昭阳公主?”沈桃桃心头一跳,云贵妃的女儿? “嗯。”谢云景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云贵妃之女,骄纵跋扈,视天下万物为掌中玩物。她看中了宋清远那张脸,那份才情,还有那份……不属于她的清贵孤高。” “她数次召见,赏赐不断,甚至暗示招为驸马。”谢云景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可宋清远是什么人?十年寒窗,满腹经纶,胸有丘壑,志在庙堂。岂会甘心做一个困于深宫,仰人鼻息的富贵闲人。更何况他对那骄纵公主,毫无半分情意。” “他婉拒了。”谢云景的声音带着一丝赞赏,“一次,两次……甚至避而不见。昭阳公主何曾受过这等委屈,骄纵之心化为滔天怒火。她跑去御前哭闹,寻死觅活。” “皇帝虽宠爱女儿,但也知宋清远是栋梁之才,并未立刻应允,只将宋清远暂时闲置,未授实职,让他赋闲在家。想着冷一冷,磨一磨他的性子,也磨一磨公主的执念。” “宋清远之父,当时不过是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人微言轻,只能看着儿子在家蹉跎岁月,徒呼奈何。” “可昭阳公主……岂会善罢甘休,”谢云景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她见哭闹不成,竟假装绝食。云贵妃爱女心切,心疼得肝肠寸断。日夜在皇帝耳边吹风,哭诉,说什么公主金枝玉叶,为了一个臣子茶饭不思,形销骨立。再有才华不也是皇家的奴才么,话里话外指责宋清远不识抬举,藐视皇家威严,又说若不严惩,皇家颜面何存?” “枕边风吹多了,铁石心肠也动摇。”谢云景的声音带着刻骨的讽刺,“皇帝被她们母女哭闹得心烦意乱,不胜其扰。终于在一次宫宴之上,趁着酒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金口玉言,赐婚。” “他要将昭阳公主,下嫁宋清远。” “圣旨一下,满座皆惊。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叹息,所有人都以为,宋清远会叩谢天恩,从此一步登天。” “可宋清远……”谢云景的声音里也有了几分震撼,“他站了出来,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的面,不顾昭阳公主那得意又羞涩的目光,他跪下了,却不是接旨,而是……拒婚。” “他说:‘臣,寒窗苦读,志在社稷黎民,非为攀附权贵。公主金枝玉叶,臣,高攀不起。亦不敢误公主终身。’” 谢云景的描述里并未有太多细节,但仍让沈桃桃仿佛身临其境。 她仿佛看到了金碧辉煌的宫殿上,高高在上的帝王和满座惊愕的群臣。甚至是昭阳公主那张由得意转为扭曲的脸。 还有那个跪在冰冷金砖上,身形清瘦挺直如松,以一人之力对抗皇权的年轻状元郎。 “龙颜震怒,”谢云景的声音冰冷如刀,“天子赐婚,竟敢当众拒之。此乃藐视天威,大逆不道,皇帝当场下令,将宋清远革去功名。宋家……满门流放宁古塔。” “抄家流放,昔日门庭若市的宋府,瞬间树倒猢狲散。家仆走的走,逃的逃。唯有……一个不起眼的小丫鬟,死死抱着宋夫人的腿,哭喊着不肯离开。” “她……就是小七月?”沈桃桃猜到了。 谢云景点点头,继续说道:“流放那日,宋家老小,带着沉重的枷锁,步履蹒跚地走出京城。就在城门口,被昭阳公主的轿辇拦住了去路。” “她一身华服,珠翠环绕,居高临下地看着戴着枷锁的宋清远,脸上带着怨毒的快意和施舍般的怜悯:‘宋清远,本宫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点头,做本宫的驸马,本宫立刻求父皇赦免你全家。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否则……别说这流放之路,千里迢迢,苦寒交加。我敢保证,你们……都别想活着走出京城。’” “宋清远戴着枷锁,挺直脊梁,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如同看一个跳梁小丑,一言不发。那份无声的蔑视,彻底激怒了昭阳公主。” “就在昭阳公主恼羞成怒,下令侍卫‘给本宫打,打到他们求饶为止。’时……” 谢云景的声音陡然停顿,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小七月,那个一直低着头跟在宋夫人身后的丫鬟……猛地冲了出来。” “她张开双臂,死死挡在宋清远身前,仰着头,对着高高在上的昭阳公主,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公主,宋公子拒婚,是因为他早有婚约在身。他……他不能娶你。’” “她一个久在后宅的小丫鬟,哪里懂得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她以为只要给公主一个合理的理由,就可以熄灭天家怒火,就可以让宋家平安出城。” “她的话一出口满场皆惊,昭阳公主也愣住了:‘婚约?和谁’” “小七月挺直了瘦小的脊梁,声音颤抖却无比清晰:‘是我,宋公子……他……他早就和我定亲了,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她觉得只要舍了她一人的命,公主便不会为难宋家,公主既然要撒气,那就打死她。” 第87章 她要是有空间就好了 “宋清远想拦已来不及,只好将小七月挡在身后。” “可他维护的动作,更加刺激了昭阳公主,她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羞愤和屈辱将她所有的理智吞没,她堂堂金枝玉叶,竟然被一个卑贱的丫鬟比了下去。宋清远宁愿要一个丫鬟,也不要她。” “‘贱婢,你胡说八道,’昭阳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尖利刺耳,‘给本宫打死这个满口胡言的贱婢,还有宋家这些不知好歹的东西,统统打死。’” “侍卫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棍棒高高举起,眼看就要落在宋父宋母身上,宋清远目眦欲裂,拼死挣扎。沉重的枷锁撞得他皮开肉绽,他嘶吼着想要挡在父母身前。” “混乱中一根沉重的枣木棍,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宋清远的后脑狠狠砸下,那一下若是砸实了,不死也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从斜刺里撞了过来。硬生生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了宋清远身后。” “砰!” “一声闷响,棍棒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小七月的头上。” “鲜血瞬间从她额角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脸颊,浸透粗布衣衫,她小小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软软地倒了下去。鲜血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红。” “七月!宋清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 “侍卫也被这惨状惊得松了手。宋清远挣脱了枷锁,将小七月紧紧抱在怀里。温热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也染红了他的双眼。他颤抖着手,徒劳地想要捂住那不断涌出的鲜血,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 “杀人啦!” “公主当街杀人啦!” 围观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愤怒的吼声和惊恐的尖叫,对皇权的质疑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起。 无数道愤怒的目光如同利箭,射向轿辇上的昭阳公主,更有胆子大的已经开始推搡打人的侍卫。 “走……快走!”昭阳公主身边的嬷嬷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催促。轿辇在愤怒的人群和一片混乱中,仓皇逃离。 “后来……”谢云景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有与宋父交好的言官,联名上书,弹劾昭阳公主骄纵跋扈,草菅人命。弹劾云贵妃纵女行凶。迫于朝野压力,皇帝不得不将昭阳公主禁足,云贵妃也暂时收敛。宋家……这才侥幸活着离开了京城,踏上了流放之路。” “但小七月……”谢云景的目光投向驿站南面,带着深沉的痛惜,“那一棍……太重了。她在昏迷了三天三夜后醒来,就变成了现在这样。陆太医看过,说是脑中瘀血积聚,压迫了某些地方,影响了心志,如同……回到了懵懂无知的幼年。” “来到宁古塔后……”谢云景的声音恢复平静,“此地苦寒,守军凶恶。小七月心智不全,貌美却不知自保,宋家势单力薄,为了让她有个名分护住她,也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宋父宋母做主,让宋清远娶了她。” 昭阳公主……云贵妃。又是云贵妃造的孽!老妖婆,不得好死。 “小七月太可怜了,不能……治好么?”沈桃桃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最后一丝希冀,“陆太医……也没办法吗?一点办法都没有?” 谢云景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清晰:“陆太医看过。脑中之疾,最是棘手。瘀血凝滞,压迫要穴,非寻常药石可及。他……没有把握。”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已经午休,要回家给小七月送饭的宋清远身上。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而且陆太医曾言,即便有法子,所需的一味主药‘血龙涎’……乃是世间罕有之物。生于深海,非大机缘不可得。便是皇宫大内,也未存有。” “血龙涎……”沈桃桃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心一点点沉入冰窟。听起来那么像玄幻里修仙用的药材呢,这简直就是传说中的东西。 她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这“光秃秃”的穿越,没有医疗空间,没有灵泉系统,也没有能起死回生的金手指。她空有满腔的同情和愤怒,却连一点忙都帮不上。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纯真的女孩,困在残缺的心智里。 她懊恼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刺痛。她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难道……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谢云景看着她,心头微动:“也……并非全无希望。” 沈桃桃猛地看向他。 “待他日……”谢云景的目光投向北方苍茫的夜空,仿佛穿透了风雪,看到了遥远的未来,“商路打通。北境安稳,商贾往来。药材流通,信息汇聚。或许……能打听到‘血龙涎’的下落。亦或许能找到其他奇方异法。” 他收回目光,落在沈桃桃燃起一丝亮光的眼睛上:“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沈桃桃用力吸了吸鼻子,抹掉脸上的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对,活着就有希望。等商路通了,我们去找,花多少钱都行,一定能找到。”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就在这时。 “七月!” 宋清远急促的呼喊传来。 沈桃桃和谢云景同时脸色一变。 “不好,”沈桃桃惊呼一声,拔腿就跑了过去,谢云景身形一闪,紧随其后。 两人刚跑到,就看到宋清远如同疯了一般,从自家木屋里冲了出来。 他像只无头苍蝇,在屋前屋后焦急地转着圈,声音嘶哑地喊着:“七月,你在哪?别吓我,快出来。” “宋公子,”沈桃桃冲到他面前,“小七月怎么了?” 宋清远看清是沈桃桃,连忙说道:“七月……七月不见了,我刚给她送饭回来,屋里屋外都没有人,我早上走时告诉过她,在家里等我,不可以乱跑……” “别急……”沈桃桃强压下心头的慌乱,大声道,“咱们分头找,驿站就这么大,她跑不远。” 谢云景已经迅速扫视四周,沉声道:“张寻,带人封锁驿站所有出口。其他人,以宋家为中心,向外搜索,注意河边。” “是!”张寻和几个亲卫立刻应声,脚步声迅速散开。 沈桃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河边……小七月那孩子心性,又惦记着抓鱼换工分,虽然水性好,但春迅期间,水流湍急……她不敢想。 “去河边。”沈桃桃喊着几乎要崩溃的宋清远,朝着大河的方向狂奔。 沈桃桃的心跳得如同擂鼓,脑子里乱成一团。她一边跑,一边祈祷着千万不要出事。 当他们气喘吁吁地冲到河边时,眼前的一幕让沈桃桃稍微松了口气,心却揪得更紧。 河边一处避风的浅滩旁,点着一小堆篝火。陆夫人正蹲在火堆旁,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人,正是小七月。 小七月浑身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小脸冻得煞白,嘴唇发紫,身体蜷缩在陆夫人怀里,瑟瑟发抖。 她脚上的鞋袜都不见了,一双光溜溜的小脚丫冻得通红,沾满了泥污。她怀里,还死死抱着一条巴还在微微扭动的鲫鱼。 “七月。”宋清远看到这一幕,连忙冲过去,一把将小七月从陆夫人怀里夺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身体因为后怕和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 “你……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宋清远近乎崩溃的嘶吼,他赤红的眼睛盯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小七月,“昨天不是答应过我,不去抓鱼了吗?为什么不听话?水这么冰,这么急万一……怎么办?你想吓死我吗?” 他的吼声在寂静的河边回荡,带着巨大的恐惧。 小七月被他吼得浑身一颤,她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宋清远的脸,大眼睛里充满了无辜和不知所措。她似乎被吓到了,小嘴瘪了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来。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那条冰冷的鱼,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浓浓的困惑和委屈:“我…我不记得了……我答应过……不去抓鱼吗?我只是想抓鱼,给夫君换工分……” “不记得了?”宋清远如遭雷击,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小七月那双茫然无辜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欺骗和狡黠,只有纯粹的的困惑。 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初春的冰河水更刺骨。 “不……不记得了,”他喃喃重复着,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昨天,就在家里,他那么严厉地警告她,她明明答应得好好的……才过了一天……她就……忘得一干二净? 陆夫人曹蕊站起身,脸色凝重地看着宋清远怀里的小七月,又看了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沉声道:“宋公子,先把七月抱到我家,她浑身湿透了,再冻下去要出事。” 宋清远猛地回过神,他一把打掉小七月怀里那条碍事的鱼,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单薄的外袍,将她湿透的身体紧紧裹住。然后打横抱起她赶紧去找陆太医。 沈桃桃和谢云景也立刻跟上。 陆太医的小屋里,灯火通明。炉火烧得很旺,驱散了屋里的寒气。 小七月被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张小脸,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陆太医坐在炕边,三根手指搭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凝神细诊。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凝重。 宋清远,沈桃桃,谢云景,还有闻讯赶来的宋父宋母,都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宋母捂着嘴,无声地落泪。宋父佝偻着背,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 许久,陆太医才缓缓收回手。他疲惫地吁出一口气,抬眼看向宋清远,“脉象……沉涩滞缓,如石投水。瘀血比上次诊脉时……增大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瞬间煞白的脸,一字一句,清晰而残酷:“压迫更甚,已……影响到了她的……记忆。” 第88章 七月乖乖夫君不哭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每个人心上。 宋清远身体猛地一晃,踉跄着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看向炕上依旧一脸茫然的小七月,心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不……”宋母发出一声呜咽,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宋父怀里。 沈桃桃下意识地看向谢云景。谢云景的眉头也紧紧蹙起,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陆太医……”宋清远的声音里是一种濒死般的挣扎,“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陆太医沉默片刻,缓缓摇头,声音带着医者面对绝症时的无力:“瘀血深藏,药石难及。老夫只能尽力开些活血化瘀,安神定志的方子。延缓其恶化之势。待找到药后,或许有另一番契机。至于记忆,怕是……会越来越差,甚至……”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那未尽的余音和沉重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宋清远闭上眼,身体顺着炕沿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双手死死抱住头,他用尽全力去守护,去弥补。 可命运却依旧残忍的,将他仅有的温暖,从他怀里夺走。 先是心智,现在连记忆也要夺走。 他还能守得住什么? 小七月似乎被屋里压抑的气氛吓到了,她怯生生地看着宋清远,又看看默默垂泪的宋母,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她伸出小手,轻轻拉了拉宋清远的衣角,声音细弱而懵懂:“夫君……不哭,七月……乖,七月……不抓鱼了……” 她努力地回忆着,小脸皱成一团,似乎想证明自己真的会听话,可眼神里的茫然却暴露了她根本记不清自己承诺过什么。 宋清远听到这话,抬起头看着小七月努力想安慰自己却连原因都记不清的样子,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小七月紧紧搂进怀里,那么用力,仿佛要将她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 “七月,我的七月……”声音里满是刻骨的深情,泪水汹涌地滴落在她的发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用,是我护不住你……” 小七月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却也感受到了他的悲伤。她没有挣扎,只是伸出小手,笨拙地,一下下地拍着他的背,嘴里含糊不清地重复着:“夫君不哭……七月……乖。” 这笨拙的安慰,却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沈桃桃早已泪流满面,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谢云景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他缓缓走上前,伸出手,用力按在宋清远剧烈颤抖的肩膀上。 “宋清远。”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擅长的安慰,“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宋清远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谢云景。 谢云景的目光穿透他眼中的绝望:“瘀血增大是坏事,但也未必全是坏事。” 众人皆是一愣,连陆太医都看了过来。 “瘀血增大,压迫加剧,症状显现。”谢云景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这或许正是陆太医所说的‘契机’,瘀血位置更清晰,病灶更明确。若能寻得‘血龙涎’或可直达病灶,彻底治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最后落在宋清远绝望的眼底,“打通商路。找到‘血龙涎’,这是唯一的希望。” 宋清远眼中的绝望,因为这句话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丝微弱的光芒,在他死寂的眼底重新燃起。 “对,”他的声音里重新腾起力量,“打通商路,找到‘血龙涎’。” 他低头,看着怀里努力想安慰他的小七月,眼神温柔得如同融化冰雪的暖阳,声音低沉而坚定:“七月……别怕。夫君一定会找到药,一定会让你好起来。” “宋公子,”沈桃桃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小七月现在的情况,不能再一个人待着了。让她跟着我吧。” 宋清远转头看向她,眼睛里有一丝犹豫:“跟着你?沈姑娘,这……这太麻烦你了。而且七月她……” “麻烦什么?”沈桃桃打断他,走到炕边,看着小七月,声音放柔了些,“她现在这样,更需要有人陪着,看着,带着她玩。我正好在工地上溜达,也没啥重活。让她跟着我,在驿站里转转,去河边看看捕鱼,不下水,去暖棚摘摘菜……总比闷在屋里强。有我看着,出不了事。”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宋清远,宽慰道:“宋公子,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建城后打通商路,尽快找到药,这才是救小七月的根本。把她交给我,你安心去忙。我保证,让她吃得饱,穿得暖,玩得开心,绝对不让她再碰冷水。” 宋清远看着沈桃桃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又看看炕上懵懂无知的小七月,心头剧烈挣扎。他何尝不想将小七月时刻带在身边。 可他更清楚,自己背负着什么。 “可是,七月她……”他声音艰涩,“她不懂事,会给你添麻烦……” “添什么麻烦?”沈桃桃笑了,伸手轻轻捏了捏小七月的小手,“七月多乖啊,你看,不哭不闹的。跟着我,有吃有喝有玩。我给她讲故事,带她看热闹。总比一个人闷着胡思乱想强,再说了……” 她狡黠地眨眨眼,“开江鱼就这几天,过了这村没这店,让她在岸上看看,解解馋,总行吧?” 提到“开江鱼”,小七月似乎捕捉到了关键词,茫然的眼睛里亮起一丝微弱的光。 宋清远看着小七月的模样,心头一软,又酸又涩。他沉默了许久,最终,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缓缓点了点头,“那就……麻烦沈姑娘了。” “不麻烦!”沈桃桃爽快地一挥手,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放心交给我。” 第二天一早,沈桃桃就裹着狼皮袄,牵着换了一身干净厚实棉袄的小七月,出现在了河岸上。 开江鱼汛已近尾声,但河岸边依旧热闹非凡。春娘带着妇人们撒网收网,妇人们喊着号子拖拽渔网,银鳞跃动,水花四溅,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鱼腥味和丰收的喜悦。 沈桃桃找了个离水边有段距离的大石头,拉着小七月坐下。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雪白软糯,散发着浓郁奶香的牛乳糕。 “七月,看看这是什么?超级好吃哦。”沈桃桃拿起一块,递到小七月嘴边。 小七月的眼睛瞬间亮了,她毫不犹豫地张嘴,啊呜一口咬住,软糯香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浓浓的奶香,让她开心得眯起眼。 “好吃吧?”沈桃桃笑眯眯地看着她,“慢慢吃,都是你的。” 她小心地把剩下的牛乳糕用油纸包好,塞进小七月棉袄胸前的口袋里,“喏,放兜里,饿了再吃。” 小七月低头,看着自己鼓囊囊的口袋,又抬头看看沈桃桃,脸上露出一个纯真无邪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谢谢桃桃姐。” 沈桃桃看着她满足的样子,心里也暖暖的。她拉着小七月的手,指着河边热火朝天的捕鱼场面:“你看,春娘她们又捕好多鱼。” 小七月的目光被河面上巨大的渔网和跳跃的银鳞吸引。 她看着看着,小嘴无意识地微微张着,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懵懂,渐渐凝聚起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 她忽然伸出小手指,指向河面一处水流相对平缓,但水下暗流涌动的回水湾,声音带着属于海女的敏锐:“那里下网……鱼多……大鱼。” 沈桃桃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正是春娘她们捕捞忽略的区域,她喊春娘在那下网,果然捞出了许多大鱼。 她惊讶地看向小七月:“你怎么知道那里鱼多?” 小七月歪着头,似乎在努力思考,小眉头微微蹙起:“水水转圈,鱼喜欢……藏石头后面,等……吃的。” 她的话语有些断续,但那份对水流和鱼性的直觉,却清晰得惊人。 “哇,七月真厉害!”沈桃桃由衷地赞叹,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顶,“比所有人都厉害。” 小七月得到夸奖,开心地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她看着河面上忙碌的景象,似乎想起了什么,小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声音带着一丝飘忽的憧憬:“这里水浅,鱼小,要是……要是在海里……”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搜寻记忆深处的碎片,小手比画着:“海里……大船,好大好大,跟……跟半个天那么大,跟……跟月亮那么高。” 她努力地描述着,小脸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眼神亮得惊人:“七月……开大船,捕鱼,好多好多鱼,比……比房子还大。给桃桃姐带回来。” “大船?”沈桃桃被她天马行空的描述逗笑了,“跟月亮那么高,那不成巨轮了?” “巨轮?”小七月茫然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随即用力点头,“嗯,巨轮,好大好大的船。” 沈桃桃笑着,刚想再逗逗她,脑子里却猛地闪过一道灵光。 巨轮! 小七月描述的那“跟半个天那么大”,“跟月亮那么高”的船……不正是她前世在港口见过的那些……万吨巨轮吗。 她猛地站起身,心脏因为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而剧烈跳动起来。 谢云景和宋清远心心念念的商路,他们一直想的是陆路,是翻山越岭的艰难跋涉,是依靠马帮的缓慢运输。 为什么……不能是水路。 宁古塔虽然地处北境,但驿站东边这条河,水量充沛,蜿蜒南下,最终汇入大江,直通入海。 如果能造船,能造出能在江河甚至近海航行的大船,那运输效率,将是陆路的十倍!百倍!千倍! 第89章 好男人都是别人家的 到时候,往来货物和人员,都将随着这滚滚江流,奔腾入海,通达四方。都是寻找“血龙涎”的希望。 “船……大船……”沈桃桃喃喃自语,眼睛亮得如同燃烧的火焰,她抓住小七月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七月,你说得对,我们要造大船。” 她顾不上小七月茫然的眼神,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一小块羊皮纸,她蹲下身,将羊皮纸铺在膝盖上,炭笔在粗糙的皮面上飞快地游走。 前世她选修过这门课,现在脑子里还留有那些古代帆船,近代蒸汽轮船的模糊影像。 她需要的是一个,能在宁古塔这片苦寒之地,用现有技术实现的船。 她首先画了一个长条形的船体轮廓。不是那种简陋的独木舟或者小舢板,而是有一定长度和宽度,能承载一定重量的平底船,适合在相对平缓的内河航行。 船体结构……龙骨,需要用坚固的硬木。她记得驿站后面那片原始森林里,有的是上好的红松。 那船的动力呢,用帆?太依赖风力。桨?太慢太累。 她想到了水力连锤,或者是齿轮传动。或者……更激进一点,用蒸汽? 她的笔尖在羊皮纸上重重一顿,蒸汽机,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随即,又更加兴奋起来。宁古塔有煤,有铁,有周莹这样的机关大师,为什么不能试试? 她飞快地在船体中部画了一个方框,标注“动力舱”。又在船体两侧画了两个巨大的轮子,明轮。 用蒸汽驱动明轮,带动船体前进,虽然原始,但在这个时代,绝对是划时代的突破。 甲板……货舱……舵室……她飞快地勾勒着基本的布局。不需要奢华,不需要速度,只要坚固实用,能载货航行。 “七月,你看看……”沈桃桃兴奋地将画得歪歪扭扭的草图举到小七月面前,“我们要造这样的船,能跑得很快,装很多很多货物,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小七月凑近看了看羊皮纸上那些奇怪的线条和方块,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她似乎不太明白沈桃桃在画什么,但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蓬勃的兴奋和喜悦。 她歪着头,看了半天,忽然伸出小手指,戳了戳草图船体两侧那两个代表明轮的大圆圈,小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本能的挑剔:“这个轮子在水里,会转不动,水……会卡住,要……要尖尖的,像鱼鳍分开水……” 沈桃桃一怔,她低头看着草图上的明轮,又看看小七月那双清澈懵懂的眼睛。 明轮叶片确实设计不合理,在水下阻力太大导致效率低下,还容易被水草杂物缠绕,这是早期蒸汽船的致命缺陷,她怎么忽略了。 而小七月这个在海里长大的采珠女,虽然现在心智受扰,但那份对水流的本能感知和对船只结构的直觉,却如同烙印在骨血里,她一眼就指出了关键问题。 “尖尖的像鱼鳍……”沈桃桃喃喃重复着,眼睛越来越亮。 对啊!改良叶片形状,设计成流线型,模仿鱼鳍的破水结构,就能减少阻力,提高效率。 “七月,你太棒了。”沈桃桃激动地一把抱住小七月,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对,要尖尖的,像鱼鳍,分开水,这样船才能跑得快。” 小七月被她亲得有点懵,小脸微微泛红,但看到沈桃桃开心的样子,她也跟着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沈桃桃重新拿起炭笔,在明轮叶片的位置飞快地修改着,线条变得更加流畅,更加符合流体力学。虽然依旧简陋,却有了质的飞跃。 她看着逐渐成型的草图,心头热血沸腾。 造一艘能在宁古塔这条河上航行的,真正意义上的“轮船”。它将是打通河海商路的第一步。是连接北境与繁华世界的桥梁。 更是寻找“血龙涎”,救治小七月的希望之舟。 “走,七月。”沈桃桃收起羊皮纸,拉起小七月的手,十分兴奋,“我们去找周莹姐,去找谢爷,我们要造船。” 她拉着小七月,迎着初春的暖阳,朝着驿站铁匠铺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 铁匠铺门口,几个孩子正在这里玩耍,妞妞也在其中。 妞妞梳着两个羊角辫,小脸红扑扑的,像只精力充沛的小麻雀。她正和几个孩子蹲在地上,用小木棍在泥地上画着什么,叽叽喳喳地争论着。 “不对不对,房子要画大大的,像暖棚那么大。” “才不是,房子要画高高的,像山那么高。” “山那么高怎么住人呀,摔下来怎么办?” “你傻呀,盖楼梯呀。” “楼梯是什么?” “就是……就是一层一层爬上去的。” 孩子们七嘴八舌,谁也说服不了谁。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楼梯,就是连接不同高度的阶梯。就像我们上山,需要一步步走上去。房子盖高了,也需要楼梯,才能让人安全地上去下来。” 孩子们闻声抬头,只见宋清远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他穿着那身青色长衫,身形清瘦,面容清俊,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正低头看着他们。 “宋叔叔,”妞妞眼睛一亮,立刻跑过去,拽着他的衣角,“宋叔叔。您说,房子盖多高好?要不要楼梯?” 其他孩子也好奇地围拢过来。 驿站的孩子大多没读过书,但都知道这位宋叔叔学问大,说话好听,不像其他叔叔凶巴巴的。 宋清远蹲下身,目光平视着孩子们,声音温和清晰:“房子盖多高,要看住在里面的人需要什么。就像小鸟的窝,搭在树上,不高不矮,正好能遮风挡雨,保护小鸟。我们盖房子,也要想清楚,是给谁住?住多少人?要做什么用?” 他随手捡起一根小木棍,在泥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方形:“比如,这是地基。我们盖一层房子,就像这样。” 他画了个屋顶,“一层就够了,不用楼梯,进出方便,适合人少的小家。” 他又在旁边画了一个更高的房子:“如果想住更多的人,或者想看得更远,就可以盖两层,三层。但是……”他顿了顿,在房子旁边画了一道斜线,“就需要楼梯了。楼梯要结实,要稳当,不能偷工减料,不然人走在上面,会摔跤。” “那……那盖得越高越好吗?”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问。 宋清远摇摇头,温声道:“不是越高越好。房子盖得太高,地基要打得更深更牢,用的材料要更多更好,不然风一吹,雨一淋,就容易倒。就像一棵树,长得太高,根扎得不深,大风一来,就会被吹倒。所以,盖房子,要量力而行,要稳扎稳打。先盖好一层,住得安稳了,再想盖第二层,第三层。不能好高骛远,一步登天。” 他一边说,一边在泥地上画着,简单的线条在他手下仿佛有了生命,清晰地勾勒出房子的结构和楼梯的模样。孩子们听得入了迷,小脑袋凑在一起,眼睛亮晶晶的。 “还有,”宋清远放下木棍,目光扫过孩子们稚嫩的脸庞,“盖房子,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需要很多人一起努力。有人挖地基,有人搬石头,有人砌墙,有人做门窗。就像我们驿站现在盖新城,沈大山叔叔他们挖地基,铁匠铺的叔叔们打工具,春娘婶婶她们做饭……大家分工合作,各司其职,才能把房子盖好,把新城建起来。”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温和:“所以,你们以后长大了,无论做什么,都要记住:做事,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要懂得合作,知道团结的力量。要量力而行,不要贪多求快。更要明白,无论盖多高的楼,根基最重要。人,也是一样。心正,行稳,才能致远。”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孩子的耳中,也传入不远处驻足观看的沈桃桃耳中。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妞妞更是用力地“嗯”了一声,小脸上满是认真。 宋清远看着孩子们懵懂却认真的眼神,唇角弯起一个带着欣慰的弧度。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尘土,拿起书卷:“好了,去玩吧。记住先生的话就好。” “谢谢宋叔叔。”孩子们齐声喊道,又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宋清远转身,准备回屋。目光却正好对上不远处站着的沈桃桃和小七月。他微微一怔,随即颔首致意:“沈姑娘。”然后上下打量小七月确定她无事。 沈桃桃看着宋清远,心里五味杂陈。刚才那番话,深入浅出,将盖房子的道理和做人的道理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既解答了孩子们的疑问,又潜移默化地传递了为人处世的准则。 这份学识和耐心,这份化繁为简,春风化雨的能力,不愧是曾经的状元郎。 “宋公子,刚刚在教孩子们道理?”沈桃桃走上前,语气带着一丝敬佩,长得帅,宠妻,没想到带娃也是个好手。 果然,好男人都是别人家的。 宋清远微微摇头:“谈不上教。只是孩子们问起,随口说说罢了。” “随口说说?”沈桃桃看着他,忍不住道,“宋公子学识渊博,若能开课教学,教驿站的孩子识文断字,明理懂事,岂不是功德无量?也能多赚些工分。” 宋清远沉默片刻,目光投向吃着牛乳糕的小七月,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手,声音低沉了几分:“沈姑娘好意,清远心领。只是……内子需人照料,恐难分身。且……” 他顿了顿,“流放之身,一介罪臣,岂敢妄称人师,误人子弟罢了。” “宋公子何必妄自菲薄,”沈桃桃急道,“学问就是学问,教孩子识字明理,是好事。跟身份有什么关系,你看妞妞他们,多喜欢听你说话。再说了,小七月她不是挺乖的吗,平时跟我玩的可好了。” 第90章 他还挺守男德 宋公子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谢过后,带着小七月走了。 沈桃桃也知道很多事情急不来,所以也不强求,只希望像宋公子和小七月这样的好人最终能够如愿。 她看了看手里和小七月一起研究的图纸,叹了口气,转身改道,去找谢云景先商量去了。 谢云景房间里,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两道晃动的影子。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松木燃烧的烟火气,还有某种清洌气息的男性味道。 沈桃桃盘腿坐在炕沿上,面前摊着几张刚画好的,关于居民区供水管道的草图。 她眉头微蹙,拿着炭笔,思考着在羊皮纸上改动着,嘴里念念有词:“宋状元真是可惜了……那么好的学问,那么硬气的骨头,偏偏摊上这么个事。宋公子要是没被流放,现在指不定在哪个地方当大官呢,唉……” 她一口一个“宋公子”“宋状元”,语气里满是惋惜和敬佩,浑然不觉对面坐在炕沿上,正低头看着军城防御图的谢云景,脸色已经越来越沉。 谢云景的手指,已经要把图纸边缘抠出个窟窿。眼眸里翻涌着不悦。他的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死紧,周身散发出一股无形的低气压。 “哎呦……”一声带着点压抑的痛哼,忽然从谢云景喉咙里溢出。他眉头蹙起,身体晃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按住了右腿大腿外侧。 “怎么了?”沈桃桃回过神,丢下炭笔,紧张地看向他,“你伤着了?” 谢云景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按着腿的手,但声音里却带着一种刻意:“无妨。今日你大哥他们运木料,绳索未捆牢,一根圆木滚落,我就去……去挡了一下,磕碰了腿,不碍事,小伤而已。” “磕了腿?”沈桃桃立刻从炕头起身,手脚并用爬到他面前,半个身子几乎趴在他的身上,目光急切地扫向他按着的地方,“磕哪儿了?严不严重?让我看看。” “不必,”谢云景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并拢双腿,“皮外伤,过两日便好。” “皮外伤也得看。”沈桃桃急了,伸手就去拉他的裤腿,“这地方磕碰最麻烦,容易瘀血,不揉开明天走路都疼,你等着,我去找陆太医。” “你别急,”谢云景一把按住她伸过来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带着薄茧,掌心滚烫。那灼热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让沈桃桃的手一颤。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谢云景按住不放。 “陆太医,估计已经歇下了。”谢云景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我说了,只是小伤,没关系的。” 沈桃桃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得心头发慌,脸颊也莫名有点发热。她挣了挣,没挣开,只好放弃,但语气依旧坚持:“那……那也得处理,我去拿药酒给你揉揉,活血化瘀,不然明天肿起来有你受的。” 她不由分说地抽回手,谢云景这次没再阻拦,转身跑到墙角的一个木箱前,翻找起来。很快,她拿着一小瓶气味刺鼻的药酒走了回来。 “快,把裤子卷起来,我先看看。”沈桃桃蹲在他面前,拧开药酒瓶塞,一股辛辣药味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谢云景的身体再次僵住,他看着蹲在自己面前,仰着小脸的沈桃桃,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沉默片刻,才带着僵硬,伸手去卷右腿的裤管。 玄色的裤腿被一层层卷起,露出脚踝和结实的小腿。但……伤处在大腿外侧。 裤腿卷到膝盖上方,就再也卷不上去了,那处靠近大腿根部,被圆木撞出的淤青,依旧被布料遮挡着大半。 “这……这不行,”沈桃桃皱起眉,看着那若隐若现的淤痕,嫌他墨迹,“裤子挡着揉不到,你把裤子直接脱了吧。” “脱……脱裤子?”谢云景的声音发颤,慌乱得不行,深邃的眼眸瞬间瞪大,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薄红,“你……你休想……” 话一出口,又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根。 “哎呀,这有什么……”沈桃桃被他这反应弄得有点莫名其妙,心里嘀咕这人还怪守男德的。 她指了指炕,“你躺炕上去,把裤子脱了,用被子盖着点,我就揉淤青那块,保证不看别的。” 她一脸正气凛然,心无杂念地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医疗操作。 谢云景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搞得好像他是思想猥琐的那个。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脸憋得通红。 “快点啊,”沈桃桃催促道,见他不动,干脆伸手去拉他胳膊,“别磨蹭了,瘀血不揉开,明天更疼。” 谢云景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他看着沈桃桃那副“医者仁心”的架势,再看看她手里那瓶气味刺鼻的药酒,心头天人交战。 最终,一股带着点老子怕过谁的冲动涌了上来,他一咬牙。 “你……背过身去。”他声音闷闷的,带着命令的口吻。 “哦,好。”沈桃桃立刻乖乖转身,面朝墙壁,还不忘叮嘱,“您快点啊,别着凉。” 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布料摩擦的声音。那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和紧张。 沈桃桃听着,不知怎的,脸颊也开始有点发烫。她赶紧甩甩头,默念:医者父母心……医者父母心,治病救人……心无杂念。 “好……好了,”谢云景的声音紧绷得有些尖细。 沈桃桃深吸一口气,转过身。 只见谢云景已经躺在了炕上,下身盖着那条厚实的狼皮褥子,一直盖到腰腹。褥子边缘,露出一条肌肉线条流畅的腿。 而大腿外侧,那处靠近臀胯位置的淤青,也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淤青面积不小,颜色深紫,在周围健康的麦色肌肤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 谢云景仰面躺着,身体绷得笔直,他双手死死攥着褥子边缘,指节捏得发白。眼睛盯着屋顶的房梁。 那张平日里冷硬如冰雕的俊脸,此刻却涨得通红,连带着脖颈和露出的锁骨都泛着一层薄红。呼吸也变得有些粗重。 他这副样子,活像一只被剥光了鳞片,扔在砧板上待宰的鱼。 浑身散发着一种混合着羞愤,紧张和视死如归的悲壮气息。 沈桃桃看着他这副模样,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她赶紧抿紧嘴唇,努力摆出严肃认真的表情。她走到炕边,拧开药酒瓶塞,倒了一些在掌心。 浓烈的药酒气味瞬间冲散了刚才那点旖旎的尴尬。 “你忍着点啊,刚开始会有点疼。”沈桃桃搓了搓手,让药酒在掌心温热。她伸出右手,掌心覆盖在那片深紫色的淤青上。 入手的感觉,滚烫坚硬,还有微微的弹性,那紧绷的肌肉线条,蕴含着惊人的爆发力,此刻却因为主人的极度紧张而僵硬。 沈桃桃定了定神,掌心用力,开始按揉。 “唔……”谢云景的身体一颤,嗓子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他攥着褥子的手瞬间收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不疼,而是那小手太过滑腻,像条灵巧的小蛇,转来转去撩拨人心。 游荡在皮肉处的麻痒,让他几乎要弹跳起来。 “哎呀放松……放松点,”沈桃桃感觉到手下肌肉的剧烈抵抗,连忙安抚,“肌肉绷太紧揉不开,你深呼吸……” 谢云景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放松身体。可那掌心传来的,属于她的温软细腻的触感,疯狂地冲击着他的神经,让他根本无法放松。 沈桃桃的手掌,带着温热的药酒,在他大腿外侧的淤青处,缓慢而有力地打着圈。她的动作很专业,指腹和掌根交替用力,由轻到重,由外向内,一点点揉散着深层的瘀血。 每一次按压,都带来一阵的痒痛和随之而来的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胀感。 那感觉……简直要把人逼疯。 每一次若有若无的触碰,都像带着电流,那灼热的温度透过皮肤,渗入肌肉,直抵骨髓。 然后如同点燃了引线般,轰然引爆一股滚烫的洪流。凶猛地朝着他小腹下方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奔涌而去。 谢云景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而急促,他死死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额角的汗珠汇聚成小溪,顺着鬓角滑落,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一股灼热的冲动,如同脱缰的野马,在他体内疯狂冲撞,叫嚣着要挣脱束缚。 他猛地睁开眼,赤红的眸子里翻涌着羞耻和欲望。 “够了,”谢云景低吼一声,他几乎是本能地坐起上半身,那速度,带起一股风。 沈桃桃猝不及防,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揉淤青上,根本没料到谢云景会突然坐起来。 “啊,”沈桃桃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她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稳住身体,慌乱中手往前一撑,正好按在谢云景的身上。 “砰。” 沈桃桃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扑在了谢云景身上,她的脸重重地撞在他结实滚烫的胸膛上,鼻子一阵酸疼。 更糟糕的是,她原本撑在褥子上的手,因为惯性,竟然……竟然往下滑了一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沈桃桃的大脑一片空白,脸颊瞬间爆红。她赶紧缩回手,身体因为羞耻而有些颤抖。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下男人瞬间绷紧如铁的肌肉,能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的压抑的抽气声。 谢云景更是如遭雷击,身体如同被点了穴道,那温软的身体压在自己身上,那触电般的触感,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他再也控制不住,裹着沈桃桃一个翻身。 第91章 辜负真心的人吞一万根针 “唔……” 天旋地转。 沈桃桃只觉得一股力量袭来,她甚至来不及惊呼,就被谢云景禁锢在炕上,灼热的呼吸带着浓烈的药酒味和男性气息,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 他的一只手,还攥着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沈桃桃瞪大眼睛,看着谢云景。 他的额角青筋暴起,汗水大颗大颗地滴落,砸在她的脸颊上。就连他的呼吸都带着一种要将她吞噬的气息。 “你……你冷静……”沈桃桃声音颤抖,脑子飞快地在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谢云景也在盯着她,眼底的火焰疯狂燃烧,理智的堤坝摇摇欲坠。 他低下头,灼热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气息。 沈桃桃吓得紧紧闭上眼,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然而,预期的触感并没有到来。 谢云景的唇悬停在距离她唇瓣不到一寸的地方,他咬着牙,牙齿因为克制而发出咯咯的声响。 谢云景突然抬手,噗的一声灭了油灯。 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光线,也仿佛吞噬了那惊心动魄的挣扎。但感官却在黑暗中变得更加敏锐。 沈桃桃僵躺着,心脏依旧狂跳不止。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也能听到谢云景更加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那声音在寂静的黑暗里,如同擂鼓般敲击着她的耳膜。 黑暗中,谢云景却缓缓松开沈桃桃。他倒在一旁仰面躺着,胸膛剧烈起伏,任由那股灼热的洪流在体内奔腾冲撞。 他闭上眼,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去对抗那汹涌的欲望。身体依旧绷紧,汗水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难耐的燥热。他不敢动,生怕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打破这黑暗里脆弱的平衡。 沈桃桃的脸颊依旧滚烫。她偷偷地转过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向谢云景的方向。只能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轮廓,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如同沉默的山峦。 他那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阵莫名的悸动和慌乱。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炕上那粗重的喘息声才渐渐平复下来,变得均匀而绵长。 沈桃桃悄悄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也微微放松下来,包括已经摸上匕首的手,也悄悄地抽了出来。 就在这时,谢云景突然动了,一只滚烫而有力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腰,身体瞬间腾空,随即落入他的怀抱,她的脸颊撞在他结实滚烫的胸膛上。 “啊,”沈桃桃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双手慌乱地抵在他胸前,试图挣扎。 “别动,”谢云景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灼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发丝,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 沈桃桃也知道不能再动了,只好僵硬地靠在他怀里,任由他紧紧抱着。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怕了么?”谢云景低沉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地探寻。 “腿还疼么?”沈桃桃的声音细弱蚊蝇,却难掩关切。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一愣。 随即,黑暗中响起一种奇异默契和释然的轻笑。 那笑声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刚才那令人窒息的紧张和尴尬。 谢云景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微微放松了些力道,却依旧没有松开。他低下头,下巴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柔:“不疼了……” 沈桃桃靠在他滚烫的胸膛上,感受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心头的慌乱也渐渐平息下来。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刚才,你……你为什么突然停下了?” 黑暗中,谢云景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他的声音里满是温柔,“她说将来,若是遇到真心喜欢的姑娘,一定要珍重待之,万不可因一时冲动,做出让她伤心后悔的事……辜负真心的人必将吞一万根针……”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声音更加低沉:“你,沈桃桃,是我谢云景此生唯一想珍重以待的人。我不能……不能因为自己的欲望,就……我要问你愿不愿意……” “我要问你的父母,能否将你嫁给我……” “我要问你是否想好,要与我共度余生,白首不离……”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极重,如同最郑重的誓言,落在沈桃桃的心上。 “你是我此生,最珍贵的人啊。”谢云景的吻落在她的发顶。 沈桃桃的身体一震,一股酸楚和感动瞬间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湿润。她咬着下唇,才没让哽咽声溢出来。 她从未想过,在这个视女子为附属品的时代,会有一个男人如此郑重地,将她放在比“三书六礼”“父母之命”、“白首之约”更高的位置。 他停下……不是因为不敢,不是因为不能,而是因为他珍视她。 视她如珠如宝,不愿有丝毫的轻慢和亵渎。 这份尊重和珍视,这份在欲望洪流中依旧坚守的底线,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她心动。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将涌上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黑暗中,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坚定:“嗯。” 谢云景低下头,灼热的唇瓣带着感激,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谢谢,”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满足,“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他顿了顿,再开口是深沉的感慨和释然:“让我知道,我娘曾经和我说过的好姑娘,是真的存在的,是真的……有一个人会一直陪着我。” 沈桃桃的心一揪,她听出了他话语里对亡母的思念和那份深藏的孤独。 她怕他又陷入悲伤的回忆,连忙抬起头,在黑暗中努力看向他模糊的轮廓,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调侃道:“谢云景,你这话说得真好听。谁知道……你刚才突然停下,是不是因为……有什么……隐疾啊?” “隐疾?”谢云景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猝不及防地收紧,“沈桃桃,你再说一遍?” 沈桃桃被他勒得差点喘不过气,却强忍着笑意,继续不怕死地火上浇油:“哎呀,你别生气嘛,我这不是关心你嘛,毕竟你看你……血气方刚的年纪,刚才那反应那么激烈,结果说停就停,这不符合常理啊,该不会真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沈!桃!桃!”谢云景咬牙切齿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恼怒和一丝被点燃的危险气息。 他低下头,灼热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廓,声音低沉而危险:“你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现在就给你好好证明一下,到底……行不行!” 那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敏感的耳廓上,带着强烈的男性荷尔蒙气息。沈桃桃脸颊“腾”的一下烧了起来,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 她下意识地想缩脖子,却被谢云景牢牢禁锢在怀里。 “我……我错了,谢云景,我错了。”沈桃桃秒怂,赶紧认错。 谢云景看着她这副“怂”样,又好气又好笑。他冷哼一声,惩罚性地在她腰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引来她一声短促的惊呼。 “哼。”谢云景松开钳制,但依旧将她圈在怀里,声音带着一丝余怒未消的傲娇,“我……好得很,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到时候受不受得住吧。” 沈桃桃揉了揉被他捏得有点痒的腰侧,眼珠一转,又起了坏心思。她故意压低声音,带着点八卦兮兮的语气:“谢云景……我听说宫里的皇子,在成年之前,都会有专门的房事丫鬟,教导那个……那啥,你该不会,已经被那些丫鬟睡过了吧?” “睡过了?”谢云景的声音里是被冒犯的恼怒,“沈桃桃,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是吗?”沈桃桃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别人都这么说的啊,皇子们不都是这样……” “闭嘴!”谢云景忍无可忍地打断她,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这还得谢谢……那位皇帝。” 他顿了顿,“我被逐出宫门那年,尚年幼,还轮不上……什么劳什子房事丫鬟。” “噗嗤。”沈桃桃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谢云景恼羞成怒。 “没……没笑什么……”沈桃桃赶紧憋住笑,努力摆出严肃的表情。她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轻轻拍了拍谢云景的发顶,动作带着点安抚和逗弄的意味,像在拍一只炸毛的大狗:“嗯,乖,这就好……这就好。” 她顿了顿,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小得意和小傲娇:“脏黄瓜,我可不要。” “脏黄瓜?”谢云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沈!桃!桃!你找死是不是?” 第92章 宋状元是个妻奴 沈桃桃惊讶于谢云景竟然听懂了,又调侃了一会,但也不敢闹得太过。 谢云景起身点了灯,用大氅将沈桃桃裹严实,背着她送回了沈家,沈桃桃趴在他的背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宁古塔的天亮得早,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沈家厨房里已是烟火升腾,香气四溢。 大铁锅里滚着金灿灿的油花,何氏手持长筷,动作麻利地将裹了薄薄面糊,处理干净的小杂鱼滑入油锅。 “滋啦。” 滚油翻滚,浓郁的焦香混着鱼鲜味霸道地弥漫开来,勾得人馋虫大动。 沈桃桃是被这勾魂摄魄的香味硬生生从睡梦里拽醒的。她裹着厚厚的棉被,在暖炕上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鼻尖贪婪地吸着空气中那诱人的焦香。 梦里那惊心动魄的纠缠,瞬间被这人间烟火气冲得烟消云散。 “好香……”她砸吧砸吧嘴,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声,掀开被子坐起身,晃了晃脑袋,恢复点精神头。 她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丫子就跳下炕,像只闻着腥味的小猫,循着香味就冲进了热气腾腾的厨房。 “娘,你在炸鱼啊,我要吃。”沈桃桃眼睛一亮,直勾勾地盯着油锅里还在翻滚着的,渐渐变得金黄酥脆的小鱼,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哎呦,我的小祖宗。”何氏正忙着翻鱼,被她吓了一跳,赶紧用筷子挡住她蠢蠢欲动的手,“烫着呢,爪子缩回去,洗脸刷牙去,脏兮兮的就想上手抓。” “我就尝一个,就一个嘛。”沈桃桃不死心,踮着脚,伸长脖子,左手灵活地绕过何氏的筷子,从的小竹编盘里,精准地捏起一条炸得最透亮的小鱼尾巴。 她飞快地塞进嘴里,滚烫的鱼身烫得她直吸溜气,却舍不得吐出来,牙齿轻轻一咬。 “咔嚓,”一声极其酥脆的轻响,鲜嫩的口感瞬间爆开,混着椒盐的咸香和油炸的焦香,好吃的她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唔,好烫,不过好香啊。”沈桃桃满足地眯起眼,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着,烫得眼泪汪汪也不肯停嘴。 “你这丫头,”何氏又好气又好笑,拿着筷子作势要敲她脑袋,“真是越来越馋嘴了,赶紧洗脸去,像什么样子。” “知道啦,我这就去。”沈桃桃嘴里塞满了鱼,含糊不清地应着,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瞅着油锅里翻滚的鱼群,小碎步挪向门口的水盆。路过灶台时,还不忘又飞快地捏了一条炸得金黄的小鱼叼在嘴里。 她叼着小鱼,走到水盆边,舀起水,扬在脸上。冰冷的水刺激得她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大半。她胡乱抹了把脸,水珠顺着下巴滴落,也顾不上擦,叼着小鱼,嘎吱嘎吱嚼得欢快。 堂屋的窗户敞开着,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沈二嫂正坐在窗边的矮凳上,面前放着一个大笸箩,里面堆满了五颜六色的棉线和麻线。 她手里拿着一个木制的绕线架,动作麻利地将杂乱的线团理顺绕好。 小七月也坐在旁边一个小马扎上。她面前也放着一小堆线,但显然不像沈二嫂那样熟练。她手里捏着一根红色的棉线,小眉头微微蹙着,眼神有些茫然,似乎在努力回忆该怎么绕。 她学着沈二嫂的样子,笨拙地将线头在绕线架上打了个结,然后开始慢慢地一圈一圈地绕。动作有些生涩,绕出来的线团也松松垮垮,歪歪扭扭。 但她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完全在线团上。她身上穿着一件水红色的细棉布夹袄,领口和袖口都绣着淡粉色的缠枝小花。针脚细密匀称,配色清新雅致,一看就是用了心思的。 小七月时不时地低下头,用指尖轻轻摩挲着衣襟上那朵绣得栩栩如生的小花,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满足的弧度。 阳光照在她身上,那水红色的衣裳衬得她小脸愈发白皙,眼神里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真和满足。 沈桃桃叼着小鱼,靠在门框上,看着小七月那副安静又满足的小模样,心里暖暖的。 宋家虽然落魄,但宋母待小七月,是真的当亲闺女疼。这份在流放之地难得的用心和温情,让她格外动容。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叩叩叩。” “谁呀?”何氏在灶台边扬声问。 “何大娘,是我,宋清远。”门外传来宋状元清朗温和的声音。 “哦,宋状元啊,快进来。”何氏招呼道。 门帘掀开,宋清远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长袄,身形清瘦挺拔,面容清俊,只是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昨夜没睡好。 他手里拿着一副用柔软兔皮缝制的手套。 “何大娘,沈姑娘,二嫂。”宋清远对着众人微微颔首致意,目光随即落在窗边的小七月身上,眼神瞬间柔和下来。 “七月。”他走到小七月面前,蹲下身,一脸的关切,“手还凉吗?” 小七月抬起头,看到宋清远,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满了星子。她放下手里的线团,伸出小手,乖乖地递到他面前:“夫君摸摸……” 宋清远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握住她微凉的小手,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轻轻搓了搓。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 “嗯,还是有点凉。”他眉头微蹙,拿起带来的兔毛手套,一只一只地给她戴上。手套缝得很精细,里面还絮了薄薄的棉花,戴上去又软又暖。 “以后出门,记得戴手套。”宋清远一边给她整理手套边缘,一边低声叮嘱,“河边风大,别冻着手。” “嗯。”小七月用力点头,戴着毛茸茸手套的小手开心地晃了晃。 “还有,”宋清远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心疼,“水边滑,别离太近,掉下去怎么办?” 小七月眨巴着大眼睛,小嘴微张,似乎想辩解,但看着宋清远严肃的眼神,又怯怯地低下头,小声嘟囔:“我知道了,我就是想离得近,看看大鱼……” “那也不能离那么近,”宋清远语气加重了几分,但眼神依旧温柔,“风大水凉,吹病了怎么办?你可以就在驿站里玩,别总往河边跑,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七月瘪了瘪嘴,但还是乖乖点头。 “还有,”宋清远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昨晚是不是又贪嘴,吃了好多鱼干?闹得肚子疼了半宿?” 小七月猛地抬起头,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心虚和委屈:“是啊,肚子疼,难受……” “难受还吃那么多?”宋清远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小馋猫,以后吃东西要节制。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贪多。不然又要难受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七月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似乎想起了昨晚的难受,小脸皱成一团,用力点头,“七月会乖的,不贪吃。” 宋清远看着她这副又委屈又乖巧的小模样,心头一软,眼底的严厉似乎也消散了些。他伸手,极其自然地替她理了理额前微乱的碎发,动作轻柔得像在拂去花瓣上的露珠。 “嗯,七月最乖了。”他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沈桃桃叼着小鱼,靠在门框上,看着眼前这一幕,嘴角忍不住疯狂上扬。 她憋着笑,肩膀一耸一耸的,差点被嘴里的鱼刺卡到。 我的天,这宋状元。 简直就是个活脱脱的二十四孝……妻奴啊。 管吃管穿管冷暖,管行管住管贪嘴。 连看个鱼都要管。 这哪是娶媳妇?这分明是养了个闺女啊。 她看着宋清远那副清贵俊朗的脸上,写满了对小七月的宠溺和一丝无可奈何的纵容,再看看小七月全然信任的小眼神,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感慨。 这世间,大概也只有宋清远,能把这份沉重的守护和深情的羁绊,化作如此细致入微的温柔了吧。 “哈哈。”沈桃桃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嘴里的鱼渣差点喷出来。 宋清远闻声抬头,看向门口笑得前仰后合的沈桃桃,脸上那温柔的表情瞬间僵住,随即化作一丝窘迫和无奈。 他轻咳一声,站起身,对着沈桃桃微微颔首:“沈姑娘,见笑了。” “不至于,没见笑。”沈桃桃赶紧摆手,努力憋住笑,眼睛却弯成了月牙,“宋公子,您……您继续,继续。这……这妻奴,哦不,这模范夫君的范儿挺好,值得学习和推广。” 宋清远白皙的脸颊瞬间染上一层薄红,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低头,又替小七月正了正毛茸茸的手套,这才直起身,对着何氏和沈二嫂道:“何大娘,二嫂,七月就麻烦你们照看了。我去工地了。” “放心吧宋状元,”何氏乐呵呵地应道,“七月乖着呢,在我这儿,保管饿不着冻不着。” 宋清远再次颔首,目光最后落在小七月身上,带着无声的叮嘱和温柔。 小七月仰着小脸,冲他甜甜一笑,晃了晃戴着兔毛手套的小手。 宋清远这才转身,步履沉稳地走走了。 阳光洒在他清瘦挺拔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的影子。 沈桃桃叼着小鱼,看着那背影消失在门口,又看看窗边又开始笨拙绕线,却一脸满足的小七月,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她嚼着嘴里香酥的小鱼,只觉得这宁古塔的清晨,连空气都带着一股甜丝丝的烟火气。 第93章 难道他也是穿越者 驿站北面,铁匠铺的炉火依旧熊熊,锤声叮当,空气里弥漫着铁水灼热的气息和煤烟味。 沈桃桃今天换了一身轻薄的黑棉袄,行走间像只灵活的黑猫,穿过弥漫的烟尘和壮汉们汗流浃背的身影,径直走向铁匠铺最里面堆满图纸和木模的角落。 周莹正伏在一张宽大的木案前,手里拿着一把细长的刻刀,全神贯注地在一块巴掌大小的硬木上雕刻着什么。 她瘦削的侧脸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专注,刀尖在木头上游走,木屑簌簌落下。 她面前摊开着一本线装古书,书页泛黄,上面密密麻麻画着各种奇异的机关图谱和蝇头小楷的注解。 “周莹姐。”沈桃桃凑过去,声音带着压不住的兴奋。 周莹闻声抬头,看到沈桃桃,脸上立马扬起笑意,放下刻刀:“桃桃?怎么跑这儿来了?烟熏火燎的。” “给你看个好东西,”沈桃桃神秘兮兮地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在周莹面前小心翼翼地摊开。 纸上用炭笔勾勒着一艘造型奇特的船。船体修长,线条流畅,最引人注目的是船体两侧那两个轮子,轮子边缘画着如同鱼鳍般分叉的叶片。船体中部,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舱室,标注着“锅炉房”,旁边还有复杂的管道和齿轮传动示意图。 “这是?”周莹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她凑近图纸,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巨大的轮子和奇特的叶片,眉头微蹙,眼神里却透露出熟悉感。 “这叫蒸汽船,”沈桃桃耐心解释,“周莹姐,你看,我想造这个,用蒸汽烧开水,产生巨大的力量,推动这两个大轮子转动。轮子上的叶片拨水,船就能自己往前跑,不用帆不用桨,跑得又快又稳,还能装好多好多货。”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图纸上比划着:“锅炉这用厚铁板打造,密封性要好,里面烧煤,就可以把水烧开,产生高温高压的蒸汽。蒸汽通过管道,推动活塞,活塞带动连杆,连杆带动这个大飞轮,飞轮再通过齿轮,带动两侧的明轮转动,明轮叶片设计成鱼鳍状,减少阻力,这样船就能自己跑了。” 周莹静静地听着,目光紧紧锁在图纸上,手指沿着那些管道,齿轮,活塞的线条缓缓移动。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神里的震惊越来越浓。许久,她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沈桃桃,“桃桃,你这图……这……这‘火轮船’,你……你从哪儿看来的?” “火轮船?”沈桃桃一愣,“什么火轮船?这是我自己想的啊。” 她总不能说是自己前世选修课上学的吧。 “那你简直就是天才啊,”周莹猛地摇头,眼神锐利如刀,“这构造……这分明就是《鲁班经》残卷里记载的‘火轮船’。” 她转身小心翼翼地从案头那本泛黄的古书中翻出一页。 那页纸上,赫然画着一幅极其相似的草图,虽然线条古朴,细节模糊,但船体两侧巨大的轮子,船体中部的方形舱室、以及连接轮子的复杂杆件……与沈桃桃的图纸,竟有七八分神似。 旁边还用古篆写着几个小字:“火轮船,以火为力,驱轮破浪,日行千里。” “你看,”周莹指着那页残卷,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这就是‘火轮船’,《鲁班经》里记载的机关奇物。传说能以地火或天火为力,驱动巨轮,破浪而行。其速如风雷,力可载山岳。乃鲁班祖师晚年所创,欲通江海,连九州的惊世之作。可惜图纸不全,核心的‘火室’和‘气窍’构造早已失传,只留下只鳞片爪的残图。”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桃桃:“桃桃,你怎么会知道‘火室’和‘气窍’的构造?还画得如此精细?” 沈桃桃彻底懵了,她看着那页泛黄的残卷,再看看自己画的图纸,脑子嗡嗡作响。 鲁班经里的火轮船,这…这怎么可能,她画的明明是蒸汽船,是工业革命的产物。怎么会跟几千年前的鲁班经扯上关系。 “我……我……”沈桃桃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难道鲁班祖师也是穿越者?还是这世上真有超越时代的智慧。 “周莹姐,这……这真是巧合,”沈桃桃定了定神,决定含糊过去,“我就是瞎琢磨的,觉得烧开水能产生很大的力量,就想试试能不能推动船。” “瞎琢磨?”周莹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钦佩,“桃桃,你这瞎琢磨可不得了,这‘火室’和‘气窍’,与我鲁家世代钻研的残卷记载,不谋而合。甚至可以说是更精妙。” 她拿起沈桃桃的图纸,手指激动地划过“锅炉房”和“蒸汽管道”的位置:“你看,你这‘火室’用厚铁板密封,内设炉膛,烧煤后加热铜管里的水,产生‘气’。‘气’通过管道,推动这……这叫什么?‘活塞’?带动‘飞轮’。再通过齿轮带动明轮,这简直是为那失传的‘火轮船’,补全了最关键的一环。” 周莹越说越激动,苍白的脸上泛起异样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若能造出此船,何愁商路不通,这宁古塔将成为北境咽喉,连通江海,富甲一方。” 沈桃桃也被她的激动感染,心头热血沸腾!她用力点头:“对,周莹姐,咱们就造这个,造蒸汽船,打通水路商道。” 周莹兴奋地点点头,但随即,她的眉头又微微蹙起,手指在图纸上那复杂的齿轮传动和锅炉结构上点了点:“不过,桃桃,这船要造出来,恐怕也难如登天。” 她指着锅炉部分:“这‘火室’,要承受高温高压,密封必须严丝合缝。稍有差池,蒸汽泄露,轻则船停,重则炸膛,粉身碎骨。这铁板得多厚?如何锻造?如何保证密封?” 她又指向齿轮和连杆:“这些机括,精度要求极高。稍有偏差力量传递不畅,轮子转不动,或者直接卡死崩坏。还有这明轮如此巨大,如何保证在水下转动时,不被水草杂物缠绕卡死?” 沈桃桃听着周莹一条条分析,心头的热血也渐渐冷静下来。是啊,蒸汽船在这个时代,技术壁垒太高了。 她看着图纸上那艘充满希望的蒸汽船,又看看周莹凝重的脸色,心头涌上一股巨大的失落和不甘。 难道打通水路商道的梦想,就这么难吗。 “船太大……太难,”沈桃桃喃喃自语,忽然灵光乍现,“那,如果我们造个小的呢?” “小的?”周莹一愣。 “对,小的。”沈桃桃猛地抬起头,眼神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不造船,先造车,蒸汽车。” “蒸汽车?”周莹彻底懵了,“车?只听过马拉的车,牛拉的车,蒸汽怎么拉车?” “不是马拉,也不是牛拉,”沈桃桃兴奋地比划着,“是用蒸汽机,驱动轮子,让车自己跑,不用牲口。” 她飞快地拿起炭笔,在羊皮纸的空白处,刷刷刷地画了起来。很快,一个简陋却清晰的草图出现在纸上。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车厢,下面装着四个巨大的木轮。车厢前部,画着一个缩小版的“锅炉房”和“蒸汽机”,通过齿轮和连杆,连接到后方的两个驱动轮上,车厢顶部,还画着一根小小的烟囱。 “看,”沈桃桃指着草图,语速飞快,“这就是‘蒸汽车’!也叫……‘公共汽车’。简称‘公车’。” “公车?”周莹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 “对,公共的,就是大家一起坐的车。”沈桃桃解释道,眼睛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周莹姐,你想想咱们的镇北军城,建起来以后有多大?从最东边的居民区到最西边的军营,从北面的矿场到南面的暖棚。走路得半个时辰,甚至一个时辰,累不说,还耽误多少工夫。” 她越说越激动,手指在草图上用力点着:“有了这个‘公车’,就不一样了。” “咱们在城里,规划好固定的路线,比如从驿站广场出发,往东走居民区,往西走军营,往北走矿场,往南走暖棚和工坊区,每隔一段距离,设一个‘站牌’,作为停车点。” “车上配一个司机,再配一个专门负责烧锅炉的,司机开车控制方向和速度。再配一个售票员,负责收钱……哦不,收工分,维持秩序。” “大家要出门,就到最近的站牌等着,看到‘公车’来了,招手上车付工分。告诉售票员你要去哪一站,到站了司机停车,你就可以下车,这样又快又省力,还不怕风吹雨淋。” “这车一次能拉十几号人,一天跑个十几趟,比走路快许多倍,省下的时间能多干多少活,多赚多少工分。” 沈桃桃描绘着蓝图,仿佛看到了未来:宽阔平整的水泥路上,一辆冒着白烟的蒸汽车,慢悠悠地行驶着。车厢里,挤满了去上工的汉子,去学堂的孩子,去暖棚摘菜的妇人,大家说说笑笑,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站牌下,人们翘首以盼,车来了,有序地上车,下车。 整个城市,因为这小小的“公车”,而充满了活力和效率。 周莹听着沈桃桃的描述,看着草图上那个冒着烟的小车,眼睛也渐渐亮了起来,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 “桃桃,你说的也太妙了。”周莹的声音带着兴奋,“这‘公车’可行,咱们可以先试试。” 她指着草图分析道:“第一,车在陆上,比船在水里安全,就算锅炉有点小毛病,顶多停车。不至于沉船炸膛。危险小得多。” “第二,车小用料少,结构简单,这锅炉不用像船上那么大,那么厚。用咱们现有的厚铁板,仔细锻打,应该能行。” “第三,轮子在地上转,比船轮在水里转阻力小,不容易被杂物卡住,对齿轮精度要求也能放宽些。” 她越说越觉得可行,眼神灼灼:“而且桃桃!你这‘公车’不止是代步工具,更是活招牌。” “活招牌?”沈桃桃一愣。 “对,”周莹用力点头,“你想,这冒着烟自己会跑的‘铁怪物’,在城里一跑多稀罕。这‘公车’跑起来,就是最好的宣传。让来往的商队都看看,咱们宁古塔有这本事,以后还怕没人来,还怕商路不通?” 第94章 行走的工程百科全书 沈桃桃被周莹一番话点得醍醐灌顶。 对啊,蒸汽船是终极目标,但蒸汽公车就是最好的试验项目,还可以提前积累技术,培养人才。 “周莹姐,你太厉害了。”沈桃桃激动地一把抱住周莹,“就这么干,先造公共汽车,让它在咱们新城跑起来。” 周莹被她抱得有点不好意思,眼神却明亮而坚定:“嗯。就从这第一辆公交车开始。” 她拿起炭笔,在沈桃桃的草图旁,飞快地画了起来。 她一边画,一边讲解,语速飞快:“车架要用硬木,柞木是最好的,结实有韧性。车轴部分咱们用精铁,反复锻打淬火后可以增加强度,轮子也用硬木做轮毂,外面包铁箍,增加耐磨。轴承里面加牛油润滑,可以减少摩擦。” “锅炉是关键的,”她指着草图上的“火室”,“这里要用最厚的铁板,炉膛内壁最好能衬一层耐火的黏土,炉排用铸铁,通风还要好,蒸汽管道的材质还要研究,一定要延展性好,不易裂。接口处就用螺纹加铅油密封,气缸也用厚壁铁管,内壁打磨光滑。” “齿轮部分的雕刻是最难的,齿形要准,啮合要严,大齿轮带动小齿轮。转动要平稳。” “还有这烟囱,”她指着车顶,“用薄铁皮卷成,顶部加个防雨帽。” “最重要的是刹车,”周莹神色凝重,“车自己跑,停不下来可不行,得设计个手刹,可以拉动刹车片,抱住轮毂,或者设计个脚刹,踩下去,卡住传动轴。” 她越说越细,笔下生风。 一张更加精细,标注着尺寸和材料的草图在她笔下飞快成型。 那些原本模糊的概念,在她手中迅速变得具体可行。 沈桃桃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心服口服,周莹姐简直就是个行走的工程百科全书,这蒸汽公车在她手里,仿佛已经看到了雏形。 “周莹姐,你太牛了。”沈桃桃由衷地赞叹,“这车交给你,我一百个放心。” 周莹放下炭笔,看着眼前逐渐成型的图纸,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放心,这第一辆‘公车’,我周莹亲手来造,给咱们宁古塔跑出个新气象来。” 炉火映着两张因蒸汽公车蓝图而兴奋发亮的脸。 周莹伏在案前,炭笔在羊皮纸上沙沙作响,勾勒着齿轮咬合的细节,眉宇间是满是专注的神采。 沈桃桃凑在一旁,眼睛亮晶晶的,时不时指着图纸某处提出想法,两人低声讨论。 小七月安静地坐在角落的小马扎上,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根细铁丝,歪着小脑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她看不懂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和奇怪的方块,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沈桃桃和周莹身上散发出的喜悦。 于是,她也跟着弯起了嘴角,大眼睛里盛满了懵懂却纯粹的快乐。 “歇会儿……歇会儿,”李瘸子端着一个粗陶托盘,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脸上带着憨厚的笑,“这炉子跟前烤得慌,喝点水缓缓。” 托盘上放着几个粗瓷碗,盛着清澈的井水,还有一小碟洗得干干净净的冻梨,在炉火的映照下,透出诱人的光泽。 “谢了,李大哥,”沈桃桃笑着道谢,端起一碗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冰凉的井水滑入喉咙,瞬间驱散了铁匠铺里的燥热。她舒服地喟叹一声。 周莹也放下炭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端起水碗小口喝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碟冻梨,又飞快地移开。 小七月却被那裹着白霜的冻梨吸引了,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嘴无意识地咂了咂,她伸出小手,怯生生地指了指冻梨,又看看沈桃桃,眼神里满是渴望。 “想吃冻梨?”沈桃桃笑着问。 小七月用力点头。 “太凉了,吃多了怕你伤胃,”沈桃桃拿起一个冻梨,又顺手从旁边工具架上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她动作麻利地将冻梨切成几瓣,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 她拿起最小的一瓣,递到小七月嘴边:“喏,小口小口含着吃,别急着咽。” 小七月立刻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含住那瓣冰凉的梨肉。冰爽甘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小腮帮子一鼓一鼓地慢慢抿着。 沈桃桃看着她那副满足的小模样,笑了笑,自己也拿起一瓣咬了一口。冰凉清甜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带着一股独特的果香,在这燥热的铁匠铺里,格外沁人心脾。 她一边嚼着梨肉,一边看向周莹,随口问道:“周莹姐,你和李大哥的大婚,准备得怎么样了?春娘,柳如芳,玉兰嫂子她们,可都用工分换了红布,正热火朝天地绣嫁衣呢,你怎么没换红布?” 周莹端着水碗的手微微一顿。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她沉默片刻,才低声说:“我……我不会绣,就算了吧。平白糟践了布。” “不会绣?”沈桃桃挑眉,明显不信,“不会绣怕啥?周嫂子,还有阿鹂姐,那都是针线活的好手,让她们帮衬着点不就行了。再说了,李大哥还能嫌弃你针线不好不成,我看他啊,巴不得早点把你娶进门呢。” 她促狭地眨眨眼,压低声音:“刚才李大哥送水过来,我可瞧见了。那眼神,啧啧……黏在你身上都挪不开。” 周莹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她有些慌乱的别开脸,声音细弱蚊蝇:“桃桃,别……别瞎说……” 沈桃桃看着她这副羞窘的样子,心里更笃定了。这哪是不会绣嫁衣,分明是心里有事。 她还想再追问几句,却见周莹已经飞快地放下水碗,重新拿起炭笔,一头扎进了图纸里,仿佛那图纸是什么救命稻草,能帮她躲开这令人窘迫的话题。 “唉……”沈桃桃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看周莹姐这鸵鸟样,一时半会儿是问不出什么了。 她三两下吃完手里的梨肉,又给小七月擦了擦嘴角的汁水,牵起她的小手:“走,七月,咱们出去溜达溜达,不打扰周莹姐画图了。” 小七月含着梨肉,乖乖地点头,任由沈桃桃牵着,走出了烟熏火燎的铁匠铺,往食堂的方向溜达。 沈桃桃牵着小七月,刚绕过一排晾晒着咸鱼干的木架,就看见三个小小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蹲在墙角的大水缸后面。 是李大壮,还有妞妞和小文文。 李大壮正踮着脚,努力伸长胳膊,试图去够水缸旁边一个盖着草席的竹筐。 妞妞和小文文则紧张地站在一旁,小脑袋凑在一起,警惕地东张西望,活像两只放哨的小土拨鼠。 “李大壮,妞妞,小文文,你们三个鬼鬼祟祟干嘛呢?”沈桃桃猛突然喊了一声。 “啊!”三个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魂飞魄散,李大壮手一抖,差点一头栽进水缸里。 妞妞和小文文更是吓得抱作一团。 “沈……沈姑姑,”李大壮转过身,小脸煞白,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眼神躲闪,不敢看沈桃桃。 “说,干嘛呢?”沈桃桃板着脸,拉着小七月走过去,目光扫过那个盖着草席的竹筐。 筐里传来一阵鱼尾拍打的声音。她伸手掀开草席一角,里面赫然是半筐银光闪闪的小鲫鱼。 显然是刚刚捕回来的,还没来得及处理。 “偷鱼?”沈桃桃眉头一皱,声音严厉起来,“李大壮,出息了啊,学会偷东西了。” “没……没有偷,”李大壮急得直摆手,小脸涨得通红,“我…我们不是偷,是……是拿,拿几条小鱼。” “拿?”沈桃桃气笑了,“不问自取就是偷,谁教你的规矩?” “我……我……”李大壮急得语无伦次,妞妞在一旁怯生生地开口:“沈姑姑……大壮哥,是……是喂狐狸……” “喂狐狸?”沈桃桃一怔。 “嗯,”李大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就是……那窝小狐狸崽,它们……它们长大了,不吃奶了,我就想着……拿点小鱼,喂它们……” “喂狐狸?”沈桃桃狐疑地看着他,“喂狐狸用得着偷偷摸摸?直接跟何大娘说一声,拿几条小鱼不就行了,何大娘还能不给你?” 李大壮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支支吾吾半天,才小声嘟囔:“我,我想……换工分。” “换工分?”沈桃桃更糊涂了,“你喂狐狸……这工分……怎么算?” “我……我……”李大壮憋红了脸,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抓了鱼……喂狐狸,那就算是我养的狐狸,就可以……可以找阿鹂姐,换工分……换好吃的。” 沈桃桃:“……” 她看着李大壮那副又急又窘,简直哭笑不得。这小屁孩,为了赚工分,连狐狸都算计上了。还“抓鱼喂狐狸换工分”,这弯弯绕绕的产业链……真是个人才。 要是让那快成精的红尾狐狸知道,有人这么算计她的崽子,估计得赶紧把崽子搂回窝。 “沈姑姑……”一旁的妞妞想了想,脆生生地揭穿:“大壮哥他偷鱼才不是为了换好吃的,他是想赚工分换红布。” “红布?”沈桃桃想到周莹,目光锐利地看向李大壮。 第95章 堂堂正正给娘挣一块红布 李大壮的脸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他又羞又恼地瞪了妞妞一眼:“妞妞,你……你瞎说什么。” “我才没瞎说,”妞妞叉着腰,理直气壮,“你昨天还偷偷问我,攒多少工分能换一匹红布呢。你说……你要给周莹娘换红布,做嫁衣。” 李大壮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你……你闭嘴。” “给周莹换红布?”沈桃桃的声音含了一丝震动。 李大壮低下头,死死咬着嘴唇,眼圈却悄悄红了。半晌,他才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说:“我昨晚听见了……”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委屈和倔强:“我爹,让周莹娘去换红布做嫁衣,周莹娘……不肯。” “她说,工分要攒着换房子。” “换两个房子,一个现在住,一个留给我以后娶媳妇。” “为了那点红布就糟践工分……她舍不得。” “她还说……怕换了红布,背后那些人嚼舌根子,说有后娘就有了后爹,说我爹的工分全给媳妇花了,不管儿子了。” “她不能让别人,戳我爹脊梁骨……” 李大壮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哭腔,小肩膀微微颤抖着:“我心里难受,周莹娘,她…她是因为我……才穿不上红嫁衣的,我……我要赚工分,我要给周莹娘换红布,我要让她漂漂亮亮地嫁给我爹。” 一个孩子最朴素的决心和最深沉的愧疚。 沈桃桃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得厉害。 她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低着头的小小少年,又想起周莹在铁匠铺里那躲闪的眼神和那句“不会绣”的托词,一切都明白了。 自古后娘难当。 周莹的顾虑,她懂。她怕流言蜚语,被人戳脊梁骨,也怕因为自己,让李瘸子和李大壮父子离心。 她宁愿委屈自己,不穿那身象征喜庆的红嫁衣,也要把工分省下来,给李大壮一个看得见的未来。 这份带着小心翼翼的爱护,怎能不让人动容。 好在,李瘸子是个明白人。李大壮也是个心里有数的好孩子,知道心疼他这后娘。 沈桃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 她蹲下身,平视着李大壮的眼睛,声音放得柔和:“大壮,抬起头来。” 李大壮倔强地抿着嘴,慢慢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还噙着泪花,却努力不让它掉下来。 “想给你娘换红布?”沈桃桃问。 “嗯。”李大壮用力点头。 “想让她漂漂亮亮地嫁给你爹?” “嗯。” “好,”沈桃桃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志气,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偷鱼换工分这事可不行,这是歪门邪道,男子汉大丈夫,要赚工分就得堂堂正正。靠自己的本事。” 李大壮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小嘴瘪了瘪,带着一丝委屈:“我力气小,挖矿打铁,都干不了,我不知道还能干啥……” 沈桃桃看着他这副沮丧的样子,心里有了主意。 她微微一笑,“这样吧,我给你个活儿,你要是能办好,办得漂亮。我就做主,给你一匹红布,怎么样?” “真的?”李大壮的眼睛瞬间亮了,“什么活儿?沈姑姑你说,我保证办好。” 妞妞和小文文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沈桃桃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这个活儿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需要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腿脚麻利,嘴巴甜。” 李大壮听得一脸茫然。 沈桃桃继续道:“你去给我打听打听,咱们驿站里,谁家对种地特别在行。” “种地?”李大壮更懵了,“种地谁不会啊,我爹就会啊。” “不是那种简单的会种,”沈桃桃摆摆手,“是特别在行,就是特别有本事那种,比如谁家种的麦子穗特别大,谁家种的菜比别人家的水灵,谁家种的瓜特别甜,谁家有祖传的堆肥秘方,谁家能治虫害,谁家会嫁接果树,谁家懂轮作休耕,谁家能一眼看出地里的毛病……总之,就是那种能把地里刨食的活儿,干出花来的人。” 她看着李大壮似懂非懂的小脸,解释道:“咱们宁古塔荒地多,但光靠蛮力开荒不行,得懂农事技术,才能种出更多更好的粮食。养活更多人,你沈姑姑我对种地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所以得找专家,懂吗?” 李大壮用力点头:“懂了,就是找种地最厉害的老把式。” “对,”沈桃桃赞许地点头,“就是这个意思,你年纪小,腿脚快,嘴巴甜,大人对你不设防。你就去串门,去听墙角,去跟那些叔叔婶婶唠嗑,套他们的话,看谁是真有本事。把名字,有啥绝活,都给我记下来。回来告诉我,明白了吗?” “明白了,”李大壮挺起小胸脯,一脸郑重,“沈姑姑放心,包在我身上,保证把那些种地最厉害的老把式,都给你挖出来。” “好,”沈桃桃笑着拍拍他的头,“去吧,记住要机灵点,别让人看出你是特意打听的,还有不许再偷鱼了,要红布,就给我堂堂正正地赚,可别大的带坏小的。” “嗯!”李大壮用力点头,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 他拉起妞妞和小文文,“走,妞妞,小文文,跟我去串门。” 三个孩子像一阵风似的,飞快地跑出了后院,小小的身影充满了干劲。 沈桃桃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欣慰的笑容。 她低头,看着身边依旧含着梨肉的小七月,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 她知道,寻找农事专家的任务,交给李大壮这个机灵鬼,再合适不过了。 那些流放犯里,或许真有被埋没的农学大家呢。毕竟能提笔做锦绣文章的,未必就不能扛锄头种出锦绣良田。 宁古塔的未来,不仅需要钢铁巨轮,更需要这脚下沃土的滋养。 到了饭点,食堂里面热气蒸腾。 大铁锅里翻滚着奶白色的鱼汤,浓郁的鲜香混着酸菜特有的发酵酸气,霸道地弥漫在空气里。 靠墙一排大蒸笼正冒着滚滚白气,里面是刚出锅的黄澄澄的酸菜粉条菜团子。粗粮面皮裹着油汪汪的酸菜丝,晶莹剔透的粉条碎,还有剁得细碎的野猪肉末,香气扑鼻。 沈桃桃牵着小七月,掀开厚厚的棉布帘子走进来,立刻被这暖烘烘的烟火气和诱人的香味包围。她深深吸了口气,满足地眯起眼:“好香。” “桃桃,小七月,这边。”阿鹂眼尖,坐在一张长条桌旁,挥舞着手招呼她们。 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何氏正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鱼汤过来,王玉兰和沈二嫂端着两大盘堆的冒尖的菜团子。 “来了来了,”沈桃桃拉着小七月走过去,挨着阿鹂坐下。 她拿起一个烫手的菜团子,掰开一半递给小七月:“七月,尝尝,酸菜粉条馅儿的,可香了。” 小七月接过菜团子,学着沈桃桃的样子,吹了吹气,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酸爽开胃的酸菜,滑溜筋道的粉条,油润咸香的肉末,混合着粗粮面皮特有的麦香,瞬间征服了她的味蕾。 她眼睛一亮,小口小口地嚼着,腮帮子鼓鼓囊囊。 沈桃桃自己也拿起一个菜团子,大大咬了一口,粗粮面皮扎实有嚼劲,再配上旁边碗里奶白浓稠的鱼汤。 一口团子,一口热汤。酸香解腻,鲜香暖胃。 在这初春微寒的北境,简直是人间至味。 她吃得额头冒汗,脸颊泛红,满足得直哼哼。 “慢点吃……烫……”何氏笑着给她盛了满满一碗鱼汤,“锅里还有,管够。” 正吃着,食堂门口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宋清远和几个流放犯走了进来。宋清远目光扫过食堂,一眼就看到了窗边正埋头啃菜团子的小七月。 他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快步走了过来。 “沈姑娘。”宋清远对着沈桃桃微微颔首,声音清朗,“多谢你照顾内子。” “宋状元客气了,”沈桃桃咽下嘴里的菜团子,笑着摆摆手,“七月可乖了,跟我玩得可好了。” 宋清远走到小七月身边,俯下身,极其自然地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嘴角沾着的酸菜屑子。 他温声道:“七月,慢点吃,别噎着。” 小七月抬起头,看到宋清远,眼睛弯成了月牙,含糊不清地应着:“嗯,夫君……你也吃,好吃。” 宋清远看着她满足的小脸,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他直起身,对着沈桃桃再次颔首:“沈姑娘慢用,清远告退。”说完,便带着七月走向食堂另一侧的空桌。 “桃桃,过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沈桃桃循声望去,只见谢云景正坐在食堂靠近灶房的一张方桌旁。 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张寻和几个亲卫则坐在旁边另一张桌上。谢云景朝她招了招手。 “二嫂,你们吃啊,我去那边。”沈桃桃叮嘱了一句,端起自己的碗筷,快步走了过去,在谢云景对面坐下。 “谢爷,”她拿起一个菜团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建城进度咋样了?我看地基都打好了,该砌墙了吧?” 谢云景端起粗瓷碗,喝了一口鱼汤,动作沉稳优雅。 他放下碗,目光扫过沈桃桃吃得鼓鼓的腮帮子,弯了下唇角,随即恢复平日的冷峻:“嗯。城墙基址已夯实。开始砌筑外墙。” 他顿了顿,“只是,削石砖的进度太慢。” “削石砖?”沈桃桃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哦,现在是用石头凿成方砖砌墙。” “对。”谢云景声音低沉,“宁古塔附近多山石。就地取材,坚固耐用。但开凿打磨,切割……全靠人力。石匠不足,工具简陋。每日所出石砖,杯水车薪。照此速度,城墙完工……遥遥无期。” 沈桃桃嚼着菜团子的动作顿住,她瞪大了眼睛,对啊,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古代建城,尤其是城墙,都是用大块条石或者青砖砌筑。宁古塔这地方,青砖肯定没有。只能靠人力凿石头,那效率想想就让人绝望。 她猛地一拍脑门,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引得旁边张寻都侧目看了过来。 “哎呀……笨死了笨死了,”沈桃桃懊恼地嘟囔,“我怎么早没想到!” “想到什么?”谢云景挑眉看她。 “烧砖啊,”沈桃桃眼睛亮得惊人,声音因为自责而拔高,“烧红砖,用黏土烧出来,又规整又结实,还比凿石头快多了。” “烧砖?”谢云景深邃的墨眸里掠过一丝疑惑,“砖?你是说窑烧的土坯砖?那种一捏就碎的土疙瘩?” “不是那种,”沈桃桃连连摆手,语速飞快,“是红砖,硬砖,烧透了的那种。跟石头一样硬,甚至比石头还耐用,盖房子砌城墙都行。” 第96章 京城顶级瓷器世家的传人 她放下碗筷,用手指蘸了点碗里的鱼汤,在油腻的桌面上飞快地画了起来:“你看,烧砖其实不难,关键在土和火候。” “这土,”她画了个方块,“不能用普通的黄土,得用黏土,就是那种……带点粘性,能捏成团不散开的土,宁古塔河边或者山脚下,肯定有。咱们挖出来晒干打碎,筛掉石子杂草,加水和泥。” “而且和泥也有讲究。”她画了个搅拌的动作,“要像……像揉面团那样,揉得匀透,里面不能有气泡,不然烧出来容易裂。” “泥和好了就可以做砖坯,”她画了个长方块,“用木模子把泥填进去,压实刮平,最后脱模,就是一块湿砖坯。湿砖坯晾到半干不湿才能进窑烧。” “而且窑,”她画了个馒头状的土包,“最关键的就是窑,得建专门的砖窑,像倒扣的大碗。下面烧火,上面走烟,里面一层层码放砖坯。留出火道,让火和热气能均匀地跑遍每一块砖。” 她又画了个火焰,“刚开始小火慢烧,把砖坯里最后的水分慢慢烘出来,这叫‘排潮’,排潮急了,砖坯就裂了。” “排潮完了,大火猛烧,”她加重了语气,“烧得通红,烧得越透,砖越硬。开窑前灌水降温,这砖就成了。” 她一口气说完,手指在桌面上划拉着,“你想想,这法子是不是比凿石头快,只要人手够,窑够大,一天烧出几千块砖,不成问题。到时候盖房子的速度蹭蹭的。” 谢云景静静地听着,随着她的描述,从最初的疑惑,渐渐变得清晰,“此法当真可行?”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桃桃。 “当然可行,”沈桃桃拍胸脯保证,“我老家……呃……我在古籍里见过,盖的房子,几百年都不倒。” “好!”谢云景对沈桃桃的话深信不疑,“咱们这就烧砖。” 他立刻转头,对着旁边桌上的张寻沉声下令:“张寻,立刻去办。” “是,王爷。”张寻立刻起身领命,脸上也带着兴奋,天知道他这些天磨石砖磨得快疯了。 就在这时。 一个清冷悦耳,带着几分傲气的女声,忽然从旁边响起:“这么烧砖,十有八九会裂开。”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食堂的喧闹,落入沈桃桃和谢云景耳中。 沈桃桃循声望去,只见旁边一张靠墙的小桌旁,坐着一个穿着靛蓝色粗布衣裙的女子。 她背对着众人,身姿挺直如修竹,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 她正慢条斯理地吃着碗里的菜团子,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是她说的一般。 沈桃桃不认识她。驿站流放犯众多,她不可能都认识。 谢云景的目光却微微一凝,眸光里掠过一丝了然,“季姑娘,有何高见?” 那女子闻言,缓缓放下筷子,用一方素净的棉帕擦了擦嘴角,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 看清她面容的瞬间,沈桃桃心头微微一震,好一个清冷美人。 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面容清丽绝伦,肌肤胜雪,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凝霜。鼻梁挺直,唇色淡粉,如同初绽的樱花。 只是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却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疏离,仿佛看透了世事沧桑,再无波澜。 她周身散发着一种清冷孤高的气质,如同雪山之巅的幽兰,遗世独立。 “高见不敢当。”季岁岁声音清冷,好似玉石相击,“只是略懂些窑火之事。方才听沈姑娘所言烧砖之法,看似可行,实则隐患极大。” 话语直白,丝毫不掩饰对于沈桃桃的质疑。 沈桃桃却并不生气,烧砖也是她前世选修课上粗略学过一点皮毛,有问题是正常的。 季岁岁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沈桃桃,落在桌面上那简陋的示意图上,声音不急不缓:“黏土选料,尚可。和泥揉制,也还说得通。阴干之法也对。问题出在窑炉和火候。” 她走过来,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指尖轻轻点在桌面上那个代表窑炉的“馒头”上:“窑炉形制,过于简陋。倒扣碗状,看似聚热,实则火气上行太快,热气难以均匀散布窑内。”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沈桃桃,“姑娘想法不错。但此法用于烧砖,无异于自毁长城。” “为何?”沈桃桃心头一紧,脑子里回顾了一下选修课上做的笔记。 季岁岁拿起桌上一个空着的粗瓷碗,指尖拂过碗沿:“烧瓷与烧砖虽有相通,却天差地别。瓷器胎薄釉润,追求温润如玉,需‘还原焰’锁住釉色,使其青翠欲滴。但砖要的是什么?” 她将碗轻轻放下,“砖是厚胎,可以看做是粗器。追求的是坚实,是耐得住风吹雨打和日晒霜冻。” “姑娘所言大火猛烧,烧透砖坯,这一步没错。”她声音清冷,“但错就错在,其后立刻降温。” 她指尖在碗壁上轻轻一敲:“高温烧透的砖坯,骤然遇冷,如同滚烫的烙铁投入冰水,外冷内热,结果……只有一个。” 她抬起眼,目光直视沈桃桃,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皲裂炸膛,粉身碎骨。” 对啊。她怎么忘了这个,热胀冷缩,高温烧透的砖坯,内部结构处于极度膨胀状态,骤然降温,尤其是灌水这种急剧降温,内外温差巨大。收缩不均,必然导致开裂,甚至爆炸。 这是最基本的物理原理啊,她光想着还砖头的好处,却忽略了这致命的温差冲击。 “那怎么办?”沈桃桃懊恼自己当初选修课听得马虎了,“若是不大火烧砖,出来的砖也不耐风化啊。” “谁说不大火烧?”季岁岁唇角弯起一个傲然的弧度,“大火之后,洇窑即可,不过这……是门大学问,不是……粗暴地灌水就可以。” 她重新拿起那个粗瓷碗,“烧窑,如同烹小鲜,火候要恰到好处。升温的时候要缓,降温更要缓,再加上这最后一步‘洇窑’。” “砖坯烧透后……”她声音依旧清冷从容,“不能立刻封窑灌水,需自然降温。” “自然降温?”沈桃桃一愣。 “对,”季岁岁点头,“停火之后,封闭所有进风口,只留顶部细小烟道,让窑内温度如同退潮般缓慢地自然下降,待窑温降至手可触摸窑壁而不觉烫手。” 她顿了顿,指尖在碗壁上轻轻一点:“此时方可徐徐引入水汽,且水量需严格控制。如同给干渴的土地润物细无声,让水汽缓缓渗入砖体。” “此过程需持续数日,急不得快不得,如同熬制一锅上好的高汤,火候不到,滋味便差。” 她放下碗,目光扫过沈桃桃和谢云景的脸,“如此烧出的砖,质地均匀,耐风化抗冻融,方为上品。” 沈桃桃边听季岁岁讲解,边在脑子里翻笔记,竟然一一对上了。 沈桃桃怔怔地看着季岁岁,心头翻涌着敬佩。 这女人对窑火温度的把控,对材料物性的理解,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好似前世技术指南上的内容。 “季姑娘……”谢云景低沉的声音响起,“你……精通此道?” 季岁岁微微侧头,清冷的眸光落在谢云景脸上,眼底深处掠过深藏的痛楚。 她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冷无波:“精通谈不上。只是家学渊源。季家世代经营‘霁月窑’。京中贡瓷十之七八出自霁月窑。” 京中贡瓷,这季岁岁,竟然是京城顶级瓷器世家的传人。 “至于烧砖,”季岁岁唇角勾起自嘲,“粗鄙之物本不屑为之。只是家道中落,流放至此,看你们这般暴殄天物,糟蹋窑火,忍不住……多嘴一句罢了。” 她说完,便不再看他们,重新转过身,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继续吃她的菜团子。 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言论,只是随口点评了一下天气。 谢云景凝视着季岁岁清冷的背影,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是成王谋逆那次,导致霁月窑受牵连?” 季岁岁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只是那挺直的脊背,似乎绷得更紧了些。 沉默,便是最好的答案。 沈桃桃看着季岁岁那清冷孤傲的背影,家族蒙难,流放苦寒,却依旧保持着这份清贵和傲骨。 这份对祖传技艺的执着和自信,让她心生敬佩。 凭什么男人在外面谋逆惹祸,家里什么都不曾参与,甚至都不知情的女人要连带着吃瓜落。 男人有权有势就在外面花天酒地,恨不得娶八百个小老婆,一朝蒙难,最先倒霉的却是老婆孩子。 沈桃桃觉得自己都不能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宁古塔里一对都别想结婚,结婚有什么好处? …… 啥好处都没有,他嘚瑟大了你还得跟着流放。 “季姑娘,”沈桃桃站起身,走到季岁岁桌旁,“烧砖建城,关乎宁古塔数千人生计和北境边防稳固,甚至是我们能否在这苦寒之地活下去,活得好,都在这砖上了。”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季岁岁:“你精通窑火,懂材料和温度,更懂这‘熬汤’般的火候。制砖这里,你是真正的行家,我们需要你,宁古塔需要你,我想请你出山,帮我们建窑烧砖。” 她怕打动不了季岁岁,紧接着说:“工分待遇随你开,只要你肯出手。” 季岁岁缓缓放下筷子。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眼,清冷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沈桃桃写满恳切的脸,又掠过谢云景那双带着郑重邀请的眼神。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窗外那片正在热火朝天建设的工地上,那里有工人们在寒风中挥汗如雨,为活出个人样使劲浑身力气。 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 许久,她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沈桃桃。 她轻轻启唇,声音依旧清冷,“烧砖可以,但一切按我的规矩来。火候我说了算。” 沈桃桃心头狂喜,用力点头:“好,一言为定。全听季姑娘的。” 阳光透过食堂的窗户,洒在季岁岁清冷绝伦的侧脸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 沈桃桃知道,这座正在崛起的“镇北军城”,将因为这位精通窑火的“瓷娘子”的加入,而真正拥有坚不可摧的脊梁。 第97章 请达摩面壁盏 驿站官署深处,卷宗阁的木门被推开,带起一阵细微的尘埃。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木头腐朽的气味,带着一种尘封历史的沉重感,仿佛连时间在这里都凝滞了。 谢云景高大的身影立在靠墙一排巨大的樟木书架前,大氅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深青色的劲装。 他专注地理过书架上密密麻麻,贴着标签的卷宗匣子,他伸出手精准地落在书架中层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乌木匣子上,标签上写着“天启五年·成王谋逆案·卷七·牵连名录”。 那匣子比其他卷宗匣子更为沉重,乌木的纹理在积尘下透出幽暗的光泽,如同承载着一段被掩埋的血色过往。 “啪嗒。” 匣子被取下,搭扣轻响。 谢云景转身,将沉重的乌木匣放在旁边一张宽大的木书案上。 他拂去匣盖上的积尘,动作沉稳,指尖带着一丝凝重。匣盖开启,一股岁月沉淀后的纸张和墨汁气息扑面而来。 匣子里,整齐地码放着一叠叠泛黄的卷宗。 最上面一份,封皮上用遒劲的朱砂笔写着:“霁月窑季氏案·附供状”。那朱砂红得刺眼,如同凝固的鲜血。 谢云景拿起那份卷宗,没有立刻打开。他的目光落在封皮上的朱砂小字上,墨色的眸子里翻涌着叹息。 他沉默片刻,才将卷宗递给身后一直安静等待的沈桃桃。 “你要看的。”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沈桃桃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卷宗。仿佛接过了一段冰冷而血腥的历史,一股寒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 她坐到书案旁,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屏住呼吸,轻轻翻开。 卷宗内页,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字迹工整却透着一种刻板的冷酷: “天启五年,冬月廿七,太后千秋寿宴。” “是夜,长乐宫,灯火通明,笙歌鼎沸。百官朝贺,觥筹交错。” “成王李桓,献‘霁月天青’缠枝莲纹大盘一对,贺寿。” “帝悦,亲抚之,赞其‘釉色天青,温润如玉,霁月之辉,名不虚传’。” “盘底暗藏机括,内藏淬毒精钢匕首,淬‘见血封喉’之剧毒。” “帝触盘底机括,匕首如毒蛇吐信,骤然弹出,寒光乍现,直刺帝心。” “千钧一发,内侍……忠心护主,以身挡刃,匕首贯胸,血溅当场。” “帝惊怒,龙颜震怖,厉喝:‘逆贼!’禁军如狼似虎,蜂拥而上,刀光剑影,成王伏诛。当场格杀,血染宫闱。” “太后目睹亲子惨死,惊厥昏厥。” “霁月窑季氏,献器附逆,罪不容诛,满门抄斩,鸡犬不留,以儆效尤。” 冰冷的文字,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瞬间剖开了十年前那个血腥的夜晚。 沈桃桃仿佛看见,那被无辜牵连,如同待宰羔羊般被禁军团团围住的季家府邸。 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八个字血淋淋的判决,带着滔天的杀意和皇权不容丝毫挑衅的冷酷。 沈桃桃的心猛地揪紧,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卷宗边缘,卷宗几乎要被撕裂。 她抬头看向谢云景,“季家,就因为这个被满门抄斩?他们……他们只是造瓷器的,怎么可能知道成王要谋逆,这太冤枉了。” 谢云景沉默地站在阴影里,眼眸里却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情绪复杂难辨。 他缓缓开口,吐出一个冰冷的现实:“霁月窑世代供奉内廷。所造瓷器,每一件从选料,制坯,施釉,烧制,到最终呈送御前,需经内务府,司礼监,甚至皇帝近侍。层层查验把关。” 他顿了顿,继续给沈桃桃说着其中的弯弯绕绕,“成王选在太后寿宴,用霁月窑的盘子,献上淬毒匕首,这匕首是如何躲过层层查验,藏入盘底机括的?霁月窑在贡品交付前,是否知情?是否参与?” 他的目光扫过沈桃桃震惊的脸:“你能说清季家是‘不知情’,还是‘知情不报’,亦或是……‘同谋’?” “最重要的是,这些在皇权眼里……重要吗?” 谢云景的声音陡然转冷,“重要的是,匕首是从霁月窑的盘子里弹出来的。在皇帝抚弄之时弹出来的。” “霁月窑就是成王谋逆的……帮凶,是皇帝心头那根必须连根拔起的刺,是杀给天下人看的那只鸡。” 沈桃桃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股悲凉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是啊,在绝对的皇权面前,真相是什么重要吗? 季家不过是这场权力倾轧中,一枚微不足道却必须被碾碎的棋子。一个用来泄愤,彰显皇权不容侵犯的牺牲品。 她甚至能想象到,皇帝震怒之下,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只需要一个泄愤的出口。 季氏,这个曾经煊赫的瓷器世家,就成了那个最合适的祭品。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窒息感,手指微微颤抖着,继续往下翻看卷宗。 后面的内容,更加触目惊心。是季家被查抄的清单,厚厚一叠,密密麻麻。 沈桃桃的目光猛地顿住,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最下面一行小字上: “季氏家主季怀远,闻讯惊惧过度,失禁瘫软于地,涕泪横流状若疯癫。” “季氏长女季岁岁,年十七,献季氏传家之宝‘达摩面壁盏’,并,霁月窑全部库藏珍宝地契,银票。总计纹银三百七十万两,黄金十二万两,古玩珍器尽数充入内库。” “帝感其诚,念内侍总管蔡忠贤进言‘霁月窑,匠人之心,望陛下留一丝香火。’” “遂得法外开恩,改判季氏满门流放宁古塔,遇赦不赦。” 沈桃桃的心一颤,十七岁的季岁岁,在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在父亲瘫软如泥,禁军刀剑出鞘的绝境之下。 她站了出来,献出全部家产和传家之宝,只为换得满门一条生路。 这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智慧。 “达摩面壁盏……这盏是什么,竟然能抵得上满门性命?”沈桃桃下意识地看向谢云景,眼中充满了不解。 谢云景微蹙了一下眉头,才缓缓说道: “相传,南朝梁时,达摩祖师渡江北上,于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悟道之时,天降神泥,遇火不化,遇水不融,色如琉璃,质若凝脂。少林方丈慧可禅师,感念神迹,取神泥,请当时隐世制瓷圣手‘泥菩萨’,耗时九载,方得一盏。盏成之日,霞光万道,瑞气千条,梵音隐隐。盏壁薄如蝉翼,透光可见人影,轻叩声如龙吟。盏内注水,水波不兴,如镜面平滑。盏底天然形成达摩祖师面壁参禅之影,须眉毕现,衣袂飘然,栩栩如生,仿佛祖师真身隐于盏中。”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神往:“此盏乃佛门圣物,亦是瓷器史上不可逾越的巅峰。千年来辗转流传,历经战火,最终为季氏先祖所得,奉为镇族之宝,秘不示人。非灭族之祸,绝不现世。其价值已非金银可衡量,乃无价之宝。” 沈桃桃听得目瞪口呆,这简直是神乎其技,难怪能让皇帝动容。 “那季岁岁她……”沈桃桃难以想象,“她是怎么在那个夜晚,说服族老们交出这传家之宝的,又是怎么在那种情况下力挽狂澜的?她才十七岁啊。” 谢云景的目光重新落回卷宗上,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十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成王伏诛后,禁军围府,季府朱漆大门被轰然撞开,如狼似虎的士兵手持火把利刃,蜂拥而入,瞬间将诺大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刀光映着火光,杀气腾腾。 季家当代家主季怀远,正与几位族老在书房赏玩新得的钧窑笔洗,闻听管家连滚带爬报来的噩耗,当场如遭雷击。 手中价值千金的笔洗‘哐当’一声摔得粉碎,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颤抖,‘噗通’一声瘫软在地,一股腥臊之气弥漫开来,竟是……屎尿齐流。 口中只会无意识地喃喃:“完了,完了,霁月窑,百年基业,毁于我手……”状若疯癫。 “族中长老面如死灰,踉跄着冲向祠堂,整个季府如同末日降临,哭声震天,绝望弥漫。 仆妇下人四散奔逃,杯盘狼藉,一片混乱。 唯有季岁岁。 她一身素白孝服,当时其母新丧未久,孝期未满,立于季府正堂,脊背挺直,如寒梅傲雪。 面对步步紧逼的禁军,她面不改色声音沉静,穿透了满院的哭嚎:“禁军大哥,” 她对着眼神凶戾的校尉,微微颔首,“季氏满门在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可否容小女子与家父说几句话?” 那校尉见这少女临危不惧,气度不凡,又念及季家世代供奉内廷,或许还有转机。 他犹豫片刻,挥了挥手,粗声道:“快些,莫要耍花样。” 季岁岁走到浑身污秽的季怀远面前,蹲下身。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她看着父亲那张被恐惧彻底扭曲的脸,眼底深处掠过失望。 她伸出手,没有半分嫌弃,用力抓住季怀远冰冷颤抖的胳膊,字字如刀,狠狠劈进季怀远混沌绝望的意识里:“季家三百七十六口,上至耄耋族老,下至襁褓婴孩,你想他们就这么死去么?” 季怀远被她眼中的寒光和话语的锋利刺得浑身一颤,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 “起来。”季岁岁用力将瘫软的季怀远从冰冷污秽的地上拽了起来。 她扶着他如同烂泥的身体,目光扫过周围哭嚎的族人,声音如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满院的悲声,“都闭嘴,哭嚎无用,能救命的,只有我们自己。” 她扶着季怀远,一步一步,走到几位须发皆白的族老面前,“三叔公,五叔公,七叔公……霁月窑是季家百年基业,是祖宗心血,但基业没了,可以再挣,心血毁了,可以再创,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季家的根,不能断。霁月窑的魂,不能灭。” 她猛地转身,指向庭院中那些虎视眈眈,如同索命恶鬼的禁军。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响彻整个季府:“季氏愿交出所有,库藏珍宝,田产地契,银票现银,尽数献于御前。” “还有……”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目光投向季府那座供奉着祖宗牌位和传家之宝的祠堂。 眼底深处的不舍如剜心剔骨,那盏……是季家的魂,可今天为了三百多条人命,她……必须舍。 “请……达摩面壁盏!” 第98章 没有女人当家主的先例 “什么?”几位族老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如同看一个疯子,“岁岁,你疯了?那是老祖宗留下的命根子,怎能献出……”三叔公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那又怎样?”季岁岁打断他,“它再珍贵,能比得上季家三百多口人命吗?” “只要人活着,霁月窑就还在,今日舍了这盏,来日我季岁岁,必亲手再造一个霁月窑。” “此誓,天地为证,祖宗为鉴。” 季岁岁的话震得所有族人目瞪口呆,连那些凶神恶煞的禁军,都为之侧目。 那少女清瘦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中,竟显得无比高大,如同擎天之柱, 季岁岁不再理会族老们犹豫,她对着那禁军校尉,深深一揖,姿态卑微,声音却清朗如金玉,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将军,季氏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赦,愿献上全部家产,以赎其罪,另献上佛门圣物,达摩面壁盏,供奉御前。” “只求陛下,法外开恩,留我季氏一丝香火。” 她抬起头,目光清冷如冰,直视着校尉,脊背挺直,如同风雪中傲然绽放的寒梅,带着一种不容折弯的决绝,“若陛下执意要季氏满门性命,岁岁愿以此身,先祭刀锋。只求放过无辜妇孺,放过我季家烧窑的手艺人。” 所有族人都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那个一身素白,如同献祭般站在刀锋前的少女。 禁军校尉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他见过无数人在屠刀下崩溃求饶,却从未见过如此胆魄,为家族舍生忘死的女子。 那份担当和孤勇,让他这个见惯了生死的武夫,都为之动容。 他沉默片刻后一挥手,“来人,看住他们,不许任何人离开,待我快马入宫,禀报圣裁。” 消息传入宫中,皇帝震怒未消,龙案拍得震天响,“逆贼同党,死不足惜。” 但当禁军呈上那份足以填满半个国库的家产清单时,拍案的手停下了。 尤其是那盏传说中佛光内蕴的‘达摩面壁盏’呈于御前,当皇帝亲手揭开锦盒,看到那盏底天然形成的达摩祖师面壁图时,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了。 旁边的内侍总管蔡忠贤斟酌着开口:“瓷器无罪,匠人无辜。” 皇帝的那份滔天的怒火,终于被一丝理智和贪婪压了下去。 最终,一道冰冷的旨意传出宫门,沉重地落在季府上空: “季氏献宝有功,然,附逆之罪难恕。着抄没家产,霁月窑封禁。季氏满门流放宁古塔,遇赦不赦。” “……” 沈桃桃除了震惊季岁岁的命运,也震惊于老皇帝的不要脸。 拿了人家全部的家产和绝世至宝,竟然还把人家流放,最绝的是遇赦不赦,意思就是即使有大赦天下的好事,她季氏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她终于明白,为何季岁岁身上会有那种清冷孤高气质,她的眼神里会沉淀着那种看透世事的沧桑。 因为她在绝望的深渊中,背负起了整个家族沉重的命运。 沈桃桃小心翼翼地将那份沉重的卷宗合上,轻轻合上匣盖,如同为那段过往盖上了封印。 驿站官署的廊檐下,阳光穿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斑驳的光影。 沈桃桃和谢云景刚走出卷宗阁那沉甸甸的历史阴霾,迎面就撞上了风风火火冲过来的张寻。 “主子,女主子,”张寻的脸上,此刻竟泛着一种近乎亢奋的红光,眼睛亮得惊人,几步就蹿到谢云景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属下刚听周莹妹子说,季……季姑娘,她答应出山了,要帮咱们建砖窑烧砖,是不是真的?” 他一边说,一边搓着手,眼神灼灼地盯着谢云景,那副急切的模样,活像一只守着肉骨头,尾巴摇成风车的狼犬,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统领谢家军的沉稳狠厉。 谢云景负手而立,玄色大氅在微风中轻轻拂动。他淡淡扫了张寻一眼,没说话,只是微微地颔首。眼神里的警告,让张寻亢奋的表情瞬间僵了一下。 张寻脸上那点兴奋的红晕褪去几分,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试图找回点“谢家军副统领”的威严。 可那眼神里的急切和期待,却如同烧开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怎么也压不下去。 沈桃桃站在一旁,看着张寻这副抓耳挠腮的样子,再看看谢云景那副“我看透你了”的淡然表情,眼珠滴溜溜一转,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 有瓜,这绝对有瓜。 她藏在谢云景身后对着张寻勾了勾手指,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张寻,过来过来,跟姐说说,这么关心季姑娘,嗯?” 张寻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比刚才更甚。他梗着脖子,眼神飘忽,但话语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强调:“女主子,你……你别瞎说,我……我这是……这是为了军城,为了主子的大业。季姑娘……季姑娘她懂窑火,烧出来的砖肯定结实。建城守城都靠它,这……这关乎咱们宁古塔几千号人的身家性命,我能不关心吗。”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哦……”沈桃桃拖长了调子,一脸“我懂我懂”的表情,笑眯眯地点点头,“为了军城啊……为了主子啊……为了大家啊……张副统领真是……高风亮节,忠心耿耿,佩服佩服。” 她话锋一转,眼神带着点促狭的亮光:“那既然是为了军城,张副统领,不如……你亲自带着谢家军的兄弟们,去给季姑娘帮忙?建窑挖土,运料烧火,出把子力气。保证让季姑娘的砖窑早日点火,烧出咱们宁古塔的金砖来,怎么样?”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瞄向谢云景,冲他眨眨眼。 谢云景接收到她的信号,墨眸里掠过一丝笑意。 他微微颔首,“准。张寻,此事交由你全权负责。调一队精干人手,全力协助季姑娘。所需人力物力,优先调配。” “是,主子。”张寻一听,眼睛又亮了亮,那点强装的镇定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他挺胸抬头,声音洪亮得如同炸雷,“属下保证完成任务,保证让季姑娘的砖窑,早日冒烟,烧出最结实的好砖,铺满咱们的镇北军城。” 他激动得差点原地蹦起来,对着谢云景和沈桃桃胡乱行了个礼,转身就跑。脚快得好像踩了风火轮。 高大的身影在阳光下拖出一道长长的,带着雀跃劲头的影子,朝着季家的方向,一溜烟就没了踪影,那速度比当年在战场上追杀狄戎崽子还快。 “哈哈哈,”沈桃桃看着他那副火烧屁股般的背影,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谢云景,你看看,这还叫没心思?我看啊……等咱们新城建好,集体婚礼的时候,铁定得多一对。张寻和季姑娘,跑不了。” 她掰着手指头,一脸兴奋地畅想:“周莹姐和李大哥,王玉兰和陈黑子,柳如芳和赵老四,春娘和我大哥,再加上张寻和季姑娘,啧啧……五喜临门,多热闹。” 谢云景却沉默着。他深邃的目光追随着张寻消失的方向,墨色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那眼神里没有沈桃桃预想中的欣慰或调侃,反而带着一丝惋惜。 他缓缓收回目光,落在沈桃桃那张写满兴奋和八卦的小脸上。沉默片刻,才低沉开口,“季岁岁……是现任季家家主。” “家主?”沈桃桃一愣,随即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家主怎么了?张寻还是当朝太傅之子呢,虽然现在跟着您流放了,可身份地位,配得上啊。再说了,季姑娘那么厉害,人又漂亮,气质又好,张寻能娶到她,那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越说越觉得般配,眼睛亮晶晶的:“你想想,张寻那性子,跳脱冲动,就得找个季姑娘这样沉稳有本事,能镇得住他的,多好啊。” 谢云景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没有半分笑意。他薄唇微抿,似乎在斟酌着如何开口。 许久,他才缓缓说道,“历朝历代都没有女人……当家主的先例。” “啊?”沈桃桃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心头莫名一跳,“什么意思?” “宗族礼法,女子……不可为家主。若女子承继家业,执掌门户,则……需行‘自梳’之礼。”谢云景耐心地解释,自动忽略了沈桃桃为什么不知道这件事的怪异。 “自梳?”沈桃桃猛地瞪大眼睛,她对这个词并不陌生,前世看过的那些历史剧里,这个词往往意味着…… “对,自梳。”谢云景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残酷,“于宗祠前,焚香告祖,当众梳起发髻,永不嫁人。” 他顿了顿,接着说:“季岁岁,在季家被抄没流放前夕,于季氏宗祠残破的牌位前,当着一众惶惶不可终日的族人,亲手梳起了她的发髻。” 所以,她已是自梳之身。此生……不嫁。 沈桃桃吃瓜的兴奋劲,此刻被浇得透凉。 怎么能这么残忍,季岁岁她才多大,她那么美,那么有才华,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怎么能就这样,被一个冰冷的仪式,锁死一生。 她为了季家,为了霁月窑的香火不灭,竟然连自己的终身幸福,都一并献祭了。 “为什么?她那时候才多大,十七岁啊。”沈桃桃想着自己十七岁的时候,还是个上高中的孩子。 “因为,她没有选择。”谢云景的话语里也有一丝叹息,“当时霁月窑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族人流放,前途渺茫。人心惶惶,风雨飘摇。她父亲神志不清,身为长女,她……必须站出来,用最决绝的姿态稳住人心,撑起季家最后一点脊梁。” “自梳不嫁,便是告诉所有人,季家还没倒。她季岁岁就是霁月窑的魂。” “这份将自己彻底献祭给家族命运的悲壮,让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族人有了主心骨,才在流放的路上没有彻底散架。” “也断了所有觊觎季家最后一点传承,觊觎她本人的……念想。” 沈桃桃怔怔地站在原地,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阳光洒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闷得喘不过气。 “那……张寻……”沈桃桃想起刚才张寻那副欢天喜地,仿佛奔向幸福的背影,心头如同刀绞,“他……他知道吗?” 谢云景沉默片刻,缓缓点头:“知道。” 第99章 石破天惊的大变革 他深邃的目光再次投向张寻消失的方向,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张寻看似跳脱不羁,实则重情重义。他对季岁岁,怕是早已情根深种。否则也不会一听季姑娘答应烧砖,就欢喜得像个毛头小子。” “可这……”沈桃桃急得直跺脚,“这也不是个事儿啊,他那么喜欢季姑娘。季姑娘对他是什么意思啊?” 谢云景没再说话。 沈桃桃可不给他当闷葫芦的机会,一把拧在他的侧腰出,非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谢云景闷哼一声,不是因为疼,而是实在受不了沈桃桃这么撩拨他,“季姑娘对他,也未必无意。” 他想起之前几次,张寻咋咋呼呼地围着季岁岁转,季岁岁虽然总是一副冷冰冰,爱答不理的样子,可偶尔被张寻逗的烦了,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无奈,甚至一丝极淡的纵容。那绝不是厌恶。 “情之一字,最是磨人。”谢云景拍了拍沈桃桃的小脑袋,“尤其是明知无望,却依旧飞蛾扑火……” “那他俩就不能……”沈桃桃可不想因为什么规矩,就眼睁睁看着一对有情人咫尺天涯。 谢云景温柔地理了理沈桃桃鬓角的碎发,“此事你我无能为力,这是他们的劫。” “可是……”沈桃桃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谢云景打断她,“季岁岁背负着整个季家的命运。她的选择,无人能改。张寻的路,也只能他自己走。” 他微微侧身,玄色大氅在风中拂动,“霁月窑的魂火,注定燃的是她的血,她的骨和她一生的孤寂。” “旁人添不得柴,也……灭不得。她既然是家主,就要守这个规矩,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沈桃桃站在原地,怔愣的说不出话。 她看着张寻消失的方向,仿佛看到了那个高大跳脱的身影,正欢天喜地地奔向一座由誓言和孤寂铸成的的牢笼。 而牢笼里,那个清冷孤傲的女子,她的心是否也曾有过为他而动的涟漪。 在那无人的深夜,抚摸过冰冷的发髻,发出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沈桃桃才不相信什么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的屁话。 男人制定的狗屁规矩,凭什么锁住女子的一生。 那男的当家主的时候,怎么不自梳不娶媳妇呢,季岁岁他爹不止娶了媳妇,还纳了妾。 一窝窝的公崽子生得可欢了,关键时刻顶屁用了,不还是季岁岁这个女儿站出来,力挽狂澜! 男子庸碌无能,却妄想要女子活成男权社会的殉葬品。 不!可!能! 镇北军城,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就一定是对的吗?”她挥开谢云景拨弄她发梢的手,问出心底的疑问。 谢云景被她的质问惊得微微一怔,他从未见过沈桃桃如此尖锐,那双总是带着狡黠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不公都焚烧殆尽。 他沉默着。这个问题他从未深究过。规矩,宗族礼法,女子不可为家主。 这些如同呼吸般存在于他的认知里,如同天地般不可撼动。 他遵循它,利用它,甚至在某些时候,成为它的维护者。却从未想过它从何而来,为何存在,是否……不可打破? “规矩,便是规矩。”他缓缓开口,一种惯性思维的回应,“千百年传承,宗族维系,便是如此。” “千百年传承?”沈桃桃的语气里满是嘲讽和悲愤,“千百年传承的,就一定是好的,对的吗?” 她踏前一步,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仰着头,目光如炬,直视着谢云景,“那你告诉我,千百年传承,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笼子里的金丝雀,只能围着男人孩子灶台转,连自己的名字都不配拥有,只能叫张氏王氏,好在哪里?” “千百年传承,男人三妻四妾,女人就得从一而终,男人死了,女人还得立个贞节牌坊,守一辈子活寡,好在哪里?” “千百年传承,女人不能科举,不能做官,不能经商,连自己的嫁妆都管不了,只能依附男人,像藤蔓一样,男人倒了,她就得跟着烂,好在哪里?” 她语速飞快,字字如刀,每一个质问,都带着血淋淋的现实,狠狠砸在谢云景的心上,也砸在周围渐渐聚拢过来的那些妇人们心上。 何氏正端着一盆洗好的青菜,听到声音,脚步顿住。手里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花四溅,青菜撒了一地。她却浑然不觉。 柳如芳正蹲在井边磨豆子,沉重的石磨在她手里缓缓转动。沈桃桃的声音传来,她磨豆子的手停住。 王玉兰正拿着洗衣槌,在木盆边用力捶打着一件旧衣裳。那一声声沉闷的捶打声,仿佛是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生活重压的写照。听到沈桃桃的话,她手里的洗衣槌猛地停在半空。 水珠顺着槌柄滴落,她怔怔地转过头,看着廊檐下那个单薄却挺直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共鸣。 越来越多的妇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洗碗的,劈柴的,砸煤的,晾衣服的。 她们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朝着廊檐下聚拢过来, 脚步迟疑,眼神里却燃起了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光芒。 她们围在廊檐外,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站在谢云景面前,如同斗士般的小小身影。 沈桃桃看着谢云景眼中的震动,看着周围那些妇人们眼中燃起的光芒。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亮坚定:“姐妹们,这规矩是谁定的?是男人定的,是那些高高在上,把女人当玩物,当生育工具的男人定的。” “他们定这些规矩,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方便他们压榨我们,让我们老老实实当他们的垫脚石,当他们的……所有物。” 她猛地伸出手,指向远处那片正在热火朝天建设的军城工地,指向那些挥汗如雨建设家园的汉子们,“可你们看看,看看我们真的比男人差吗?” “我娘做的饭,养活了驿站几百口人,没有您,那些汉子们怎么会有力气挖地基。” “柳如芳,磨的豆腐,又白又嫩,没有她大家能喝上热乎的豆浆,能吃上香喷喷的豆花?” “春娘带着大家捕鱼,没有她,食堂不会顿顿有肉。” “周莹姐,打的铁镐,好用省力,加快了工期。” “而季岁岁,她将带领大家烧砖,用来盖房子,筑城墙。建造大家安身立命的城池堡垒。” 她每说一句,就指向一个人,被点到名的妇人,身体一颤,身上瞬间迸出一种被看见,被尊重的光芒。 “我们不比男人差,我们能做饭,洗衣,织布,捕鱼,打铁,烧砖,我们能……撑起半边天。” “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当家做主?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她转过身,再次直视谢云景:“谢爷,你说要建镇北军城,这是咱们自己的家,那好,那规矩就得咱们自己定,咱们不认那些老黄历,不认那些锁死女人的破规矩。”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力量:“在镇北军城,女人能立女户就能当家做主,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 “头发长在自己头上,梳什么髻子,全凭喜欢。女人手艺好本事大,就能当家主管铺子,开作坊,当将军。霁月窑的魂火,烧的是手艺,不是他娘的什么狗屁贞操锁。” “说得好!”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哑着嗓子喊了出来。 “桃桃姑娘说得好!” “咱们女人,能顶半边天!” “破规矩,自己定规矩!” 欢呼声和呐喊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席卷了整个驿站。 妇人们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抹着眼泪,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喷发。 谢云景站在廊檐下,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沈桃桃这些如同惊雷般的话语,狠狠冲击着他根深蒂固的认知,甚至颠覆了他习以为常的世界观。 他从未想过规矩,可以这样被打破。 而这座正在拔地而起的镇北军城,竟能承载如此石破天惊的变革。 “谢爷,”沈桃桃的声音再次响起,穿透震天的欢呼,“你说这镇北军城里,女人能不能当家做主,读书当官?” 谢云景沉默着,所有欢呼的妇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等待着一个足以改变她们命运的回答。 许久。谢云景薄唇微启,“能。” 震天的欢呼声响起。 “娘,”妞妞挥舞着小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我以后也要当将军,像张寻叔叔那样,骑着大马,拿着大刀,杀狄戎崽子,保护咱们的城,保护娘,保护桃桃姐,保护所有人。” 稚嫩的豪气,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妞妞,”春娘脸上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想把她拉回来,“小孩子家家的,瞎说什么。” “我没瞎说,”妞妞梗着脖子,小脸涨得通红,“桃桃姑姑说了,女人能当将军,将军就是保护大家的,妞妞也要保护大家。” 她的话音刚落,沈大山高大的身影从人群中跨出,他黝黑的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二话不说,一把将小小的妞妞高高举过头顶,让她坐在自己宽厚的肩膀上。 “好闺女,”沈大山的声音洪亮如钟,“有志气,爹支持你,咱妞妞以后就是要当威风凛凛的女将军,谁敢说不行,爹第一个揍他。” 妞妞坐在爹爹宽阔的肩膀上,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她兴奋地挥舞着小手,咯咯直笑:“爹爹,再高点……再高点,我要看到城墙,看到狄戎崽子在哪,妞妞去打跑他们。” “哈哈哈,好,爹给你举高高,让你看得更远。”沈大山哈哈大笑,稳稳地托着女儿,如同托起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 “妞妞有志气。” “咱们宁古塔,以后也要出女将军。” “对!女将军,女城主,啥都能干。” 妇人们看着高高在上的妞妞,眼中充满了慈爱,仿佛看到了自家女儿的未来。 男人们站在一旁,脸上表情各异。有愕然,有习惯,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沉默。 他们看着沈大山那副“我闺女天下第一”的骄傲模样,看着周围自家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妇人, 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 他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都咽了回去。 人家谢爷,他们家都是女人当家,虽然是个还没过门的。 他们这些糙汉子,还敢说个啥。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和祝福声中,人群的边缘,一道清冷的身影,却显得愈发孤寂。 季岁岁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如同深秋的潭水,倒映着眼前这喧嚣沸腾的景象,却激不起半分涟漪。 那震天的欢呼,仿佛都与她无关。 第100章 他被虐成渣渣了 她的目光,在沈桃桃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眼神依旧清冷,却似乎比平时更深邃了些。 她缓缓收回目光。微微侧身,对着身后几个同样沉默,脸上带着复杂神色的季家族人,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没有言语。没有交流。只是一个眼神。 那些季家族人立刻会意,一个年前的族人退出退伍,去跟张寻耳语了几句。 张寻随后走向沈桃桃和谢云景,“季姑娘说可以去看看我选的窑址。” 沈桃桃看了看谢云景,谢云景也瞬间领会她的意思,命张寻在前面带路。 沈桃桃一脸满意,眼神能办成的事,就不用嘴说了。 两人心中为这份默契点赞,紧跟在张寻身后,朝着驿站西面一处地势稍高的坡地走去。 张寻在前面带路,脚步轻快,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 他时不时回头,目光飞快地扫过人群,落在队伍里那道清冷孤绝的身影上。 季岁岁身姿挺直,步履从容,仿佛这春日难行的泥泞山路,都不过是拂面的尘埃。 她身后,跟着七八个季家的族人,有沉默寡言的老者,也有几个手脚麻利的年轻子弟。他们沉默地走着,如同季岁岁的影子,带着一种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的沉静。 “季家主,我跟你说的就是这儿,”张寻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片相对开阔,背风向阳的坡地,声音带着一丝邀功般的雀跃,“我觉得这儿不错,我带人跑遍了驿站周围十几里地,就数这儿最合适,地势高不说,干燥背风,前面有条小河沟,取水方便,离驿站也不算远,运土运煤都近便。” 沈桃桃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这片坡地确实不错。视野开阔,地面相对平整。 坡地一侧,有天然形成的,如同屏风般的矮崖,能挡住凛冽的西北风。 坡下不远处,一条蜿蜒的小河沟,隐约能听到水流声。确实是个建窑的好地方。 她下意识地点点头,看向谢云景。 谢云景扫过四周,微微颔首,目光随即落在季岁岁身上,带着无声的询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季岁岁身上。 季岁岁沉默地走上前,她没有立刻表态,只是缓缓踱步,目光一寸寸地扫过脚下的土地。 她先是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指尖捻开,细细观察土质的颜色,颗粒和粘性,然后走到矮崖边,伸手触摸崖壁的岩石,感受其质地和硬度,最后走到坡地边缘,望向远处那条冰封的小河沟,似乎在估算距离和水势。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严谨和专注。 许久,季岁岁才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她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张寻那张带着期待和紧张的脸上,“此地……不宜建窑。” “啊?”张寻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为……为什么?季家主,这地势,这背风,这水源,我都是按照你的要求找的啊。” 季岁岁没有看他,目光投向脚下的土地,声音平静地陈述,“其一,土质。” 她摊开手掌,露出掌心捻碎的冻土,“土色发黄,颗粒粗粝,沙性过重,黏性不足。此土烧砖易酥,难成形,易开裂。烧制青砖需用‘糯米土’,色深褐,质细腻,黏如膏。此地无。” 她顿了顿,指向矮崖:“其二,风向。此地背西北风,看似避风。然砖窑烧制,需排烟顺畅。烟道若逆风,烟气倒灌,窑温不均,轻则砖色驳杂,重则窑塌炉毁。此地矮崖挡风,却阻了烟道顺风之势。不妥。” 她又指向那条小河沟:“其三,水源。河沟距此约百五十步。取水尚可。然河沟窄浅,水量不稳。春夏汛期,恐淹窑基。秋冬枯水,取水艰难。烧砖耗水甚巨,和泥洇窑皆需活水长流。此地非上选。” 她每说一句,张寻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张着嘴,想反驳,却发现季岁岁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铁锤,砸在他自以为完美的选址上,让他哑口无言。 他引以为傲的“眼光”,在季岁岁这双洞悉毫厘的“瓷眼”面前,显得如此幼稚可笑。 沈桃桃听得目瞪口呆,心中却是翻江倒海般的敬佩。 我的天,这才是真正的技术流,看土观风测水,每一个细节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这份专业,难怪她能成为季家的家主,能在那场灭顶之灾中力挽狂澜。 谢云景深邃的墨眸里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沉默片刻,沉声问道:“何处为宜?” 季岁岁微微侧身,指向驿站东南方向,一片靠近河边,地势稍低,看起来有些泥泞的洼地,“东南三里,河湾处。” “河湾?”张寻失声叫道,“那里地势低洼,开春雪已经化了,泥泞不堪,取土都费劲,而且离河太近,万一发水……” “河湾处,”季岁岁打断他,声音依旧清冷,“背靠土丘,可挡北风。土丘向阳面,土色深褐,质细如膏,正是上好的‘糯米土’。取土近在咫尺。” “至于水患……”她目光扫过那片洼地,“河湾水流平缓,河岸坚实。建窑需夯实地基,抬高窑址。引水渠可沿土丘挖掘,直通窑场。活水长流,取用不竭。洇窑之水亦足。” 她顿了顿,最后补充道:“烟道顺东南风势,直上云霄。无阻无碍。” 言简意赅,却如同最精准的图纸,瞬间勾勒出最完美的窑址。 沈桃桃听得心服口服,忍不住拍手:“好,季姑娘,就听你的,东南河湾,咱们就去那儿建窑。” 她看向谢云景。谢云景又一次眼神会意,微微颔首:“准。” 沈桃桃满意得不得了。 旁边的张寻脸色涨红,羞愧地低下头,再不敢多言一句。他引以为傲的“功劳”,在绝对的专业面前,碎得渣都不剩。 “既然选好地址,”沈桃桃精神振奋,摩拳擦掌,“那咱们就抓紧时间,张寻,你赶紧调人,咱们先去清理场地,准备建窑,” “是,女主子,”张寻立刻挺直腰板,大声应道,仿佛要将功赎罪。 他下意识地看向季岁岁,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和不易察觉的讨好,“季家主,您看需要多少人手?我这就去调,保证都是精壮汉子,干活麻利。” 季岁岁却缓缓摇头。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张寻,没有半分波澜,声音清冷如初:“不必。” 第101章 他的帝王心术 “啊?”张寻一愣,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不必?季家主,您什么意思?” 季岁岁没有看他,目光转向谢云景和沈桃桃,声音沉稳而清晰:“建窑烧砖,季家自有人手。” 她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身后那七八个沉默的季家族人:“挖土和泥和制坯建窑,包括烧火洇窑,这些是季家世代相传的手艺。外人不懂其中关窍。插手反易坏事。”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季家……不用外人。” 外人?张寻难以置信地看着季岁岁,一股失落瞬间涌上心头。眼神里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她只把他当做一个外人,连朋友都不是。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仿佛被这句话狠狠刺伤了。 沈桃桃也愣住了,她看着季岁岁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再看看张寻那副如同被抛弃的小狗般的可怜样子,她刚想开口劝说…… “季家主的意思,”谢云景却先她一步开口,“是想包下这砖窑?” 他直视着季岁岁,目光锐利:“你想的是,季家出人出力出技术,独立建窑烧砖,产出砖块按质按量交付军城,换取酬劳,而非按工分结算?” 季岁岁迎上谢云景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叹。这位谢爷……果然敏锐。 她缓缓点头,“是。季家承包砖窑。按砖计价,盈亏自负。” 沈桃桃也明白过来了,季岁岁她不要工分,她要的是独立自主。 “不可。”谢云景一口回绝。 季岁岁心下了然,早就猜到的结构。她没再多说,行了一礼,带着族人离开了。 张寻也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季岁岁消失的方向。 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跳脱和痞气的脸上,此刻只剩下茫然。 他攥紧的拳头无力地松开,仿佛刚才季岁岁那句冰冷的“季家不用外人”,不是拒绝,而是直接捏碎了他所有隐秘的期盼。 难道,在她身边默默陪伴,也不行么? 沈桃桃看着他那副被甩了的鬼样子,心头又是气闷又是心疼。她忍不住上前一步,扯了扯谢云景的袖子,“要不,你就答应季岁岁吧,她们懂技术,自己干也省心了。” 谢云景没有立刻回答沈桃桃,而是看向张寻,眉头蹙起。“张寻。” 张寻茫然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向谢云景。 “啪。” 谢云景抬起脚,毫不留情地踹在张寻的小腿上,力道不大,却带着十足的警告意味。 “哎呦,”张寻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疼痛让他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大半。 他瞬间站直身体,脸上闪过一丝羞恼和慌乱,下意识地挺直腰板,“主子。” “魂丢了?”谢云景的声音冰冷如刀,“季家一百多口青壮,流放至此,心怀怨怼,手握独门技艺,若让其独立承包砖窑,自成一系,掌控建城命脉,日后……如何挟制?”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更深沉的寒意:“军城若立,商路若通,青砖乃筑城建房之基,必成抢手货。届时季家手握货源,坐地起价,垄断市场,甚至……勾结外敌,倒卖军需,你可曾想过?”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张寻的心上。 沈桃桃都跟着抽了一口冷气,她光想着季岁岁手艺好,独立承包省心,却完全忽略了这背后潜藏的风险。 季家不是普通的流放犯,他们是曾经煊赫一时,却因谋逆案被连根拔起的瓷器世家。 他们心中岂能没有怨气?一旦让他们掌握了青砖的命脉,后果不堪设想。 她看着谢云景那双翻涌着冰冷算计和帝王心术的眼眸,心头涌上一股后怕和一丝敬畏。 这个男人,他看到的永远比她更远,更冷酷。 张寻眼神里的失落瞬间被恐惧取代,他确实没想过,他只想着能帮上季岁岁的忙,能离她近一点。 “属下愚钝,”张寻猛地低下头,声音带着浓浓的羞愧,“请主子责罚。” 谢云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那眼神里的警告和失望,比任何责骂都更让张寻无地自容。 “行了行了,”沈桃桃看着张寻那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样子,又气又好笑,赶紧打圆场,“谢爷,你说得对,是我想岔了,这季家确实……不能承包砖窑。” 她话锋一转,扯住张寻的胳膊:“走,别杵在这儿当木头桩子了,跟我回家吃饭去。天塌下来也得吃饭,我娘今天蒸了粘豆包,炖了酸菜汤,香着呢。” 张寻被她扯着向前走,三人一路无话。 沈家木屋里,却是暖意融融。 炉火烧得正旺,红彤彤的火光映着土墙上挂着的几串红辣椒和金黄的玉米棒子,透着一股浓浓的农家烟火气。 空气中弥漫着粘豆包蒸熟后,红豆和糯米的甜香,还有酸菜汤的味道。 一张方桌摆在屋子中央,上面铺着粗布。 何氏正端着一大笼屉白胖胖的粘豆包从灶台边走过来,春娘和沈二嫂忙着摆碗筷。 宋清远和小七月已经坐在桌边。宋清远身姿清雅,正拿着一方干净的棉布帕子,仔细地替小七月擦拭着刚洗完的手。 小七月乖乖地坐着,小脸因为暖意而红扑扑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笼屉里的豆包,小嘴微微张着,一副馋猫样。 “娘,我们回来了。”沈桃桃掀开厚厚的棉布帘子,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蔫头耷脑的张寻和沉默的谢云景。 “哎呦,快,快进来,冻坏了吧。”何氏连忙招呼,“快坐,豆包刚出锅,趁热吃,春娘,快给谢爷盛汤。” “谢爷,沈姑娘,张副统领,”宋清远起身,对着三人微微颔首致意,动作优雅从容。 “宋状元,来看小七月啊,”沈桃桃笑着打招呼,拉着张寻在桌边坐下。 张寻依旧蔫蔫的,低着头,不敢看人。 热腾腾的粘豆包被端上桌,白胖胖,软糯糯,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何氏又端来一大盆的酸菜汤,汤里翻滚着切成薄片的五花肉,粉条,还有几块炖得软烂的骨头,浓郁的酸香混合着肉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来,快吃……快吃。”何氏热情地招呼着,给每人碗里都夹了一个豆包,“尝尝,今年的红豆沙,我熬得可细了,加了点猪油,香着呢。” 第102章 她想为宋状元扛大旗 沈桃桃迫不及待地夹起一个豆包,吹了吹热气,咬了一口。 软糯弹牙的糯米皮包裹着细腻香甜的红豆沙,温热甜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 她满足地赞叹:“唔……好吃,娘,您的手艺绝了。” 小七月也学着沈桃桃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豆包,甜滋滋的味道让她开心地晃着小脑袋,含糊不清地说:“甜……好吃……” 宋清远看着她满足的小模样,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拿起勺子,舀了一小碗酸菜汤,小心地吹了吹,才递到她嘴边:“慢点吃,喝口汤解解腻……” 小七月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汤,酸爽开胃的滋味让她满足地眯起眼。 气氛温馨而融洽。食物的香气和暖意驱散了外面的严寒,也暂时抚平了张寻心头的失落。 他拿起一个豆包,闷头啃着,似乎想用食物堵住心里的空洞。 何氏一边给谢云景盛汤,一边随口问道:“桃桃,刚才你们去看砖窑选址,怎么样了?季姑娘选好地方了没?” 提到季岁岁,张寻啃豆包的动作一顿,头又埋了下去。 沈桃桃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她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选好了,在东南河湾那边,季姑娘眼光毒辣,说得头头是道,我们都服气。” 她顿了顿,也不遮掩惋惜:“不过,季姑娘她想自己承包砖窑,季家出人出力,独立烧砖,按砖计价,盈亏自负,谢爷没同意。” “啊,为啥啊?”何氏一愣,不解地看向谢云景,“季姑娘手艺那么好,让她自己干,不是挺好?” 春娘和沈二嫂也停下筷子,好奇地看过来。 谢云景端着汤碗,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没有立刻回答。 沈桃桃替他说了:“谢爷担心,季家一百多口青壮,万一让他们独立承包,怕是不好管束,万一坐地起价或者勾结外人,那就麻烦了。” 何氏和王玉兰她们听得似懂非懂,但“不好管束”,“勾结外人”几个字还是让她们心头一紧,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一直安静照顾小七月喝汤的宋清远,闻言却微微抬起了头。 他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掠过思索。 他放下汤勺,拿起手边的棉布帕子,替小七月擦了擦嘴角的汤汁,“谢爷所虑甚是。” 宋清远的声音清朗平和,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季家非寻常流放户。霁月窑百年底蕴,虽遭大难,根基犹在。其族人心气未平。若让其独立承包,掌控青砖产销命脉,无异于放虎归山,养痈成患。” 他想了想,继续道:“然季姑娘技艺精湛,乃烧砖之不二人选。若弃之不用,实乃军城之憾。更恐寒了季家之心,反生怨怼。” 他轻轻放下帕子,拿起桌上的粗陶茶杯,抿了一口温水,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在品一盏清茶:“清远倒有一策。或可两全其美。” “哦?”谢云景看向他,“宋状元请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宋清远身上,连闷头啃豆包的张寻,也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宋清远放下茶杯,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如同在布局一盘无形的棋局:“季家可承包砖窑。独立建窑,独立烧砖,自负盈亏。” “然,”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转沉,“军城需掌控其命脉。” “如何掌控?”谢云景沉声问道。 “产量配额,”宋清远目光如电,声音清晰有力,“军城按需定制,每年所需青砖数量,由军城核定,下达配额,季家只能按配额烧制,不得超产,不得囤积。” 他的指尖在桌面划出一条无形的线:“此其一,控其量。” “其二,销售渠道。”宋清远继续道,“季家所产青砖,除供应军城所需外,若有盈余,欲售与外埠商贾,需军城加盖‘准售文书’,无文书者视为私运,一律查没,所得充公。” “其三,抽成。”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凡季家对外销售青砖,每售出一块,军城抽一成利,作为特许经营之税。” “其四,监察。”宋清远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军城派专人入驻窑场,监察产量,登记出入,确保配额无虚,文书无假,抽成无漏。” 他最后总结道:“如此,季家可独立经营,发挥所长,自负盈亏,军城则牢牢掌控其产量命脉,销售渠道,利润分成,更掌控其对外流通之权。” “产量,渠道,利润,流通,四重枷锁之下。”宋清远看向谢云景,“季家纵有通天之能,亦难翻出军城掌心。此方为长治久安之策。” 条理清晰,环环相扣。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将季家可能的野心和风险,牢牢锁死。 沈桃桃心中只想为宋状元扛大旗! 不愧是状元郎,这脑子,这算计,简直绝了。 既给了季家独立的空间和甜头,又用四道枷锁将其死死捆住,抽筋扒皮,连骨头缝里的油水都榨出来了。还让人说不出半个不字。 高,实在是高! 谢云景看着宋清远那张清俊儒雅的脸,此人蕴含着惊人智慧和手腕。他的心头第一次对这个流放的状元郎,生出了真正的重视。 “好,”谢云景茶杯碰了一下宋清远的,“宋状元,此策甚妙。” 他随后看向张寻:“张寻,即刻拟令。” “一,准季家承包砖窑,独立经营,自负盈亏。” “二,军城核定青砖年需,下达配额,季家按配额烧制,不得超产囤积。” “三,季家对外售砖,需军城加盖‘准售文书’,无文书者,以私运论处,查没充公。” “四,季家对外售砖,每块,抽一成利,为特许经营税。” “五,设‘窑务监察使’,由……张寻兼任,入驻窑场,监察产量,登记出入,确保无虞。” 他每说一条,张寻的身体就挺直一分,眼中的失落迅速被责任取代。 当听到最后一条“由张寻兼任窑务监察使”时,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激动万分。 “是,主子,”张寻的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属下保证完成任务,绝不负主子所托!” 监察使。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她身边了。 虽然是以这种带着枷锁和监视的身份,但只要能靠近她,能守护她就够了。 “谢爷英明,宋状元高才!”沈桃桃也兴奋地拍手,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季岁岁可以施展才华,军城也能牢牢掌控,张寻也有了靠近她的机会,皆大欢喜。 第103章 拿捏不住谢云景 “夫君,吃豆包……”小七月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严肃气氛吓到了,怯生生地拉了拉宋清远的袖子,把手里啃了一半地,沾着糖霜的粘豆包递到他嘴边。 宋清远眼中的锐利瞬间褪去,化作一片温柔的春水。他低下头,就着小七月的手,轻轻咬了一口豆包,声音带着宠溺:“嗯,甜,七月真乖。” 温馨的烟火气,重新弥漫在木屋里。 吃过饭,张寻拿着写好的文书,就跑去找季岁岁。 驿站东南面,春风仍然刺骨,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些许疼痛。 季岁岁裹紧身上靛蓝色粗布棉袄,站在一片洼地边缘。 她身后,七八个季家的青壮汉子正挥舞着改良过的“周莹镐”,吭哧吭哧地刨着土层。 张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走过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卷盖着鲜红官印的羊皮纸文书,那是他们刚刚议定的关于砖窑承包的正式批文和附加条款。 他走到季岁岁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看着她清瘦挺直的背影,有些艰涩的开口:“季……季家主……” 季岁岁闻声,缓缓转过身。风雪吹乱了她的发丝,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更添几分清冷。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无波,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倒映着张寻那张带着期待的脸。 “张副统领。”她的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情绪。 张寻心头一紧,连忙将手中的文书递过去:“季家主,谢爷批了,砖窑可以承包给季家,这是文书和附加条款,您看看?” 季岁岁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指,接过那卷还带着张寻体温的羊皮纸。 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过张寻的脸,似乎在等待下文。 张寻被她看得有些局促,搓了搓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却有些急切:“季家主,谢爷,其实也是为了军城大局着想,这附加条款虽然有些,呃……限制,但总归是准了咱们承包了不是?您看要不就签了吧,早点签了,咱们也好早点动工建窑,早点烧砖……” 他语速飞快,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 他多么希望季岁岁能立刻点头,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留在她身边,以“窑务监察使”的身份,守着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 季岁岁沉默着。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手中的羊皮纸上。指尖微微用力,卷轴缓缓展开。 她一行一行,看得极其仔细。 当看到“产量配额”,“准售文书”,“一成抽成”,“监察使入驻”等字眼时,她清冷的眉头微微蹙起。 张寻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紧张地盯着季岁岁的表情,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她下一刻就勃然变色,将文书摔在地上。 然而,季岁岁只是蹙了蹙眉。她的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平静。她缓缓合上卷轴,抬起头,目光落在张寻脸上,“此事关系重大。岁岁需与族人商议。张副统领请回吧。” “商议?”张寻急切地上前一步,他以为季岁岁这么说是婉拒的意思,“季家主,这还有什么好商议的?谢爷金口玉言,批文都下了,条件虽然苛刻了点,但总比不让承包强啊。您就签了吧。我保证我当这个监察使,绝不会绝不会为难季家,我就是……” 他“就是”了半天,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总不能说,我就是想留在你身边吧。 季岁岁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那平静的目光,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张寻心头所有的希冀和冲动。 他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地低下头,“那好吧,季家主,您慢慢商议,我先回去了……” 他深深地看了季岁岁一眼,眼神里有失落担忧还有一丝心疼。 然后转身,淌着泥泞离开。 季岁岁站在原地,目送着张寻。她握着卷轴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些。冰冷的羊皮纸硌着指腹,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 她沉默片刻,才缓缓转身,走向不远处季家族人的木屋。 那里,季家的族人们正围坐在一起烤火取暖,低声议论着什么。 屋里,气氛压抑。 几块烧得通红的木炭在破瓦盆里噼啪作响,散发出微弱的热气,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不满。 季岁岁掀开帘子走进去,将手中的羊皮卷轴放在桌案上。 她还没开口,一个身材微胖,穿着厚实棉袍,脸上带着几分倨傲神色的年轻男子就猛地站了起来。 他是季岁岁的堂兄,季耀祖。 自诩为季家长房长孙,流放前在霁月窑里也是个管事的,向来眼高于顶,对季岁岁这个“女家主”更是心怀不满。 “岁岁,这文书是什么意思?”季耀祖一把抓起卷轴,草草扫了几眼,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猛地将卷轴拍在木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产量配额,一成抽成,还要派个狗屁监察使盯着我们?这他娘的是承包吗?这分明是压榨,是吸血。是骑在咱们季家脖子上拉屎。” 季耀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季岁岁的鼻子,声音尖利刺耳,“季岁岁,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这种丧权辱族的文书,你也敢拿回来!还商议?商议个屁!直接撕了扔回去,告诉那谢云景,想都别想。” “对,耀祖哥说得对!” “这条件太苛刻了……” “简直是把咱们当牲口使唤。” “就是,军城不是要建城吗,不是急等着用砖吗,咱们不干,看他们拿什么盖城,拿什么御敌。” “对,不干!” 几个年轻气盛的季家子弟跟着季耀祖大声嚷嚷起来,脸上写满了愤怒和不甘,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季岁岁静静地站着,任由季耀祖的唾沫星子和族人的指责扑面而来。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可怕。直到喧嚣声渐渐平息,她才缓缓开口,“光凭砖窑,拿捏不住谢云景。” 第104章 你有什么脸在这骂女人 “什么?”季耀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满脸的鄙夷和不屑,“拿捏不住?季岁岁,我看你是被流放吓破了胆,被那谢云景吓破了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简直就是妇人之见,你懂什么?没有咱们季家的砖,他那军城就是一堆烂泥,一堆烂木头。狄戎的铁蹄一来,全都得玩完。”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我看啊,这季家的家主,就不该让你一个女人来当,头发长见识短,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咱们季家早晚得毁在你手里。” “对,耀祖哥才该是家主。” “就是,女人当家,房倒屋塌。” “让耀祖哥当家主,带咱们跟谢云景干。” 几个平日里就跟着季耀祖混的年轻子弟立刻附和起来,声音带着煽动性。 “放肆!”一声苍老却威严的怒喝猛地响起,震得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角落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站起身。他是季家的七叔公,在族中辈分最高,威望最重。 他的目光如同刀子般扫过那几个叫嚣的年轻人,最后落在季耀祖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家主之位,是祖宗定的,是岁岁在季家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保住了季家满门性命,保住了霁月窑的香火,岂容尔等小辈在此妄议。胡言乱语,再敢多嘴,族规伺候。” 七叔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那几个叫嚣的年轻人瞬间噤若寒蝉,缩着脖子不敢再吭声。 季耀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着,还想争辩,却被七叔公那冰冷的眼神狠狠瞪了回去。 他愤愤地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回炕上,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其他族人也跟着闭嘴,但看季岁岁的目光里全是不满。 季岁岁对着七叔公微微颔首,以示谢意。 她拿起木板上的卷轴,“此事容后再议。我先去食堂打饭。”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掀开帘,走了出去。 看着季岁岁的身影走远,季耀祖再也忍不住,猛地跳起来,冲到七叔公面前,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怨气:“七叔公,您……您为什么总是护着她?现在军城眼看着好起来了,砖窑就是咱们季家的命根子,凭什么让她一个女人当家?我才是长房长孙,我才是季家未来的家主,您……您得帮我啊。” 七叔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他慢悠悠地拿起一根小木棍,拨弄着瓦盆里的炭火,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老谋深算的意味:“耀祖,稍安勿躁。现在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季耀祖急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她把季家这点家底都败光吗?” “你懂什么,”七叔公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声音带着一丝警告,“你没看到那个张寻,对岁岁的心思么?” 季耀祖一愣:“张寻?那个谢云景身边的副统领?他对季岁岁……” “哼!”七叔公冷笑一声,“那小子,看岁岁的眼神,都快粘上去了。岁岁现在还有利用价值,她搭上张寻这条线,对咱们季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阴冷:“让她先顶着这个家主的名头,去跟张寻周旋。去替咱们季家把路铺平,把根基打牢,等窑建好了,砖烧出来了。季家……在军城也就站稳脚跟了!” 七叔公抬起眼皮,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和贪婪:“到时候再找个由头……把她拉下来,自梳不嫁?哼!她能守得住?那时候这季家的家主之位和日进斗金的砖窑,还不是你季耀祖的囊中之物。” 季耀祖的眼睛瞬间亮了,如同饿狼看到了肥肉,脸上露出贪婪的神色。 他激动地搓着手:“七叔公,还是您厉害!我……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对对对,让她去折腾,让她去卖命,咱们坐享其成,哈哈哈……” “这……不好吧……”角落里,一个一直默默坐在七叔公身边,面容年轻清秀的妇人,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 她是七叔公的小妾,年纪和季岁岁差不多,但大家都叫她七婶婆。 七叔公猛地转过头,眼神阴鸷地盯着她:“你说什么?” 七婶婆身体微微一颤,但还是鼓起勇气,小声说道:“老爷,话……话不能这么说,当初季家抄家,是岁岁她献出传家宝,才保住了大家的命。流放这一路冰天雪地,缺衣少食,也是岁岁,带着我们跟人换吃的,才让咱们这一百多口子人,没全都死在路上,她……她不容易……”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猛地打断了七婶婆的话。 七叔公站起身,枯瘦的手掌狠狠扇在七婶的脸上,将她整个人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贱人!”七叔公指着七婶破口大骂,“男人议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下贱的妇人插嘴,滚一边去。” 七婶婆捂着脸,蜷缩在炕边,身体因为恐惧和疼痛而颤抖着,眼泪无声地滑落,却不敢再发出半点声音。 七叔公还不解气,喘着粗气,继续骂道:“保住季家命的,是达摩面壁盏,是季家祖宗留下的宝贝,不是她季岁岁。流放路上大家也是相互照应活过来的,哼!三百多口子人,到这就剩一百多口。她还有脸说,她爹,我亲侄子,都死在了路上,她有什么能耐?她就是个扫把星,克父克母克死全家,要不是她,季家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心中积压多年的怨气都发泄出来。 “对,七叔公说得对,”季耀祖立刻跳出来帮腔,“就她这点能耐,还想一直当家主?真是给她脸了,要不是七叔公抬举她,她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克死爹娘的扫把星,就该……” “够了。”七叔公打断季耀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 他重新坐回炕上,浑浊的眼睛扫过屋内噤若寒蝉的族人,“都给我听着,别以为军城出了个什么‘立女户’,就异想天开,翻了天了。” “自古男人就是天,女人就是地。天在上,地在下。这是规矩,是天道,谁也掀不了天去。” “没了男人,没了宗族,你们这些妇人,出去就是个死。不是饿死,就是被人糟践死。” “那沈桃桃再厉害,再能蹦跶,不也是扒着谢云景过活?离了谢云景,她算个屁。”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恶毒的诅咒:“什么女户,什么当家,都是骗你们卖命的鬼话,都是镜花水月,到头来全是一场空。” 七叔公说完粗重的喘息着。 族人们低着头,脸上表情各异,有麻木,有畏惧,还有一丝动摇。 七婶婆捂着脸,蜷缩在冰冷的角落,眼泪无声地流淌。她听着七叔公那洗脑般的说辞,心头涌上一股愤怒。 她不敢抬头反驳,只能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天?男人就是天?这糟老头子,瞧不起女人,你现在睡的这火炕,还是人家沈桃桃带着人给盘起来的呢。没有这火炕,你这‘天’,早就冻死在流放地了。还有什么脸在这里骂女人。” 第105章 男人无耻起来没有底线 季耀祖的手在炕上来回翻着取暖,脸上带着焦躁,压低声音问七叔公:“七叔公,那这文书,咱们到底签不签?季岁岁那丫头,怕是不会轻易松口。” 七叔公半眯着眼,枯瘦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棉袄袖子,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浑浊的眼珠不停地转动着,闪烁着阴冷的算计。“急什么?” 七叔公像老狐狸一样沉稳,“沉住气,让岁岁那丫头,再去探探张寻那小子的口风。” 他顿了顿,恶意爬满脸上的沟壑:“张寻对岁岁的心思,瞎子都看得出来。要是那丫头能……吹上枕边风,说不定谢爷那边还能松点口子。” “枕边风?”季耀祖猛地抬头,脸上涌起嫉妒,“七叔公,我就担心这个,万一季岁岁真跟那张寻搞到一起了,那不就是带着咱们季家的独门手艺,去跟人家过日子了吗。到时候砖窑成了她季岁岁的嫁妆,咱们季家还剩下什么?”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季岁岁和张寻双宿双飞,而季家被彻底掏空的凄惨景象。 “啪!” 一声清脆的敲击声。 七叔公手中的小木棍毫不留情地敲在季耀祖的脑门上,力道不轻,疼得季耀祖“哎呦”一声,捂着额头,龇牙咧嘴。 “榆木脑袋,”七叔公低声呵斥,“她想嫁人?哼,那也得看咱们季家认不认。” 他放下木棍,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更加阴冷:“你忘了?她季岁岁是自梳女,是在季家祖宗牌位前,当着全族人的面,亲手梳起发髻,发过毒誓的,此生不嫁。霁月窑就是她的夫君,窑火就是她的子嗣。” 七叔公的声音狠毒:“她若敢嫁张寻,那就是背弃祖宗,背弃她自己的根。” “到时候……”七叔公的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不用咱们动手,族规就能活活勒死她,把她钉在荡妇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季耀祖捂着额头,听着七叔公那阴森森的话语,心头猛地一寒。他面上不敢反驳,唯唯诺诺地点头:“是,七叔公说得对,她……她不敢……” 可心底深处,另一个声音却在疯狂叫嚣:“祖宗?祖宗算个啥啊,砖窑在手,还管什么祖宗?到时候她季岁岁真跟了张寻,吃香的喝辣的,过上好日子了,谁还记得什么狗屁誓言,谁还在乎什么祖宗牌位,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吗?而且,季岁岁那相貌是族里最出挑的,他……都还没尝过……” 七叔公的眼睛,早就穿透季耀祖的皮囊,看到他心底那点阴暗的小心思。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哼!你心里那点小九九,以为我不知道?” 他靠在炕上,踢了七婶婆一脚。 七婶婆赶紧抹干眼泪,爬起来,将旱烟给七叔公点上。 他慢悠悠地抽了一口,烟雾缭绕中,那张枯瘦的老脸显得愈发阴鸷:“别看张寻只是个副统领,但在谢云景面前得脸得很,我看谢云景待他,跟待其他亲卫都不一样,亲厚着呢。” 他继续道:“眼下搏的就是咱们季家能否把这砖窑,牢牢攥在手里,这是军城离不开的摇钱树,那舍出去一个女娃,攀上张寻这条线,这笔买卖划算!” “舍出去一个女娃?”季耀祖现在才明白,七叔公不怕季岁岁跟了张寻,他巴不得季岁岁去“睡服”张寻,好把砖窑搞到手。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七叔公那张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如同鬼魅般的脸,“七叔公。您的意思是……可到时候她有张寻撑腰,我就更当不上家主了。” 七叔公猛地吸了一口旱烟,烟锅里的火光骤然一亮,映亮了他眼中的狠毒和算计,他缓缓吐出烟雾,说出的话令人毛骨悚然,“若是季岁岁和张寻被人‘捉’到一张床上……” 他刻意加重了“捉”字,“到时候她身败名裂,背弃祖宗,自梳之身与男人苟合,按族规当沉塘,或乱棍打死。” “家主之位,自然就空出来了,砖窑这日进斗金的聚宝盆,自然也就落到咱们手里了。” “一举两得,永绝后患。” 七叔公的狠毒让季耀祖浑身冰凉,但随即一股报复的快感,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季岁岁,那个清冷孤傲,永远高高在上,用那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他的季岁岁。 当年议亲时,他爹舔着脸去求娶,却被季岁岁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轻飘飘打发了。 当上家主后,更是把他这个“长房长孙”踩在脚下。 哈哈哈,她也有今天,也有被人算计到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的一天。 让她装清高看不起她,这回看她怎么在族人面前痛哭流涕,到时候他就可以坐在家主之位上,等着她匍匐在自己脚下,用那张清冷的脸蛋讨好他。 虽然已经是被张寻玩过的破鞋,但是他不嫌弃她。 扭曲的兴奋让季耀祖的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他死死攥着拳头,才没让自己狂笑出声,脸上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狰狞的笑容。 “好,太好了,”季耀祖整个人十分的亢奋,“就这么办,先让她去搭上张寻,将砖窑攥到季家的手里,到时候再让她身败名裂。家主,砖窑,都是我的。”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坐上家主之位的威风场面,快意如同毒液,瞬间裹满全身,整个人飘飘欲仙。 角落里的七婶婆,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她藏在棉袄里的手止不住地哆嗦,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恐惧和难以言喻的恶心。 他们怎么能如此恶毒,如此无耻。 季岁岁为季家付出了那么多,保住了大家的命,带着大家活下来。他们竟然要这样害她,把她当成随意用来换取利益的物件。 男人无耻起来,竟然可以如此没有底线,根本不把女人当人。 七婶婆死死咬着下唇,她不敢抬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能将身体蜷缩得更紧。 她该怎么告诉岁岁呢? 第106章 你俩能不能当个人 送完文书,张寻蔫头耷脑地回到沈家。 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脸,此刻灰败得像霜打的茄子,眼神空洞,嘴唇紧抿着,仿佛刚被人从冰窟窿里捞出来,连魂都冻僵了。 沈桃桃正和谢云景对坐在炕桌旁,研究着一张关于军城居民区排水沟渠的草图。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一眼就瞧见了张寻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她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七八分。 “完犊子玩意儿,”沈桃桃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又碰一鼻子灰吧,我就知道。季姑娘那性子,能轻易点头才怪。” 张寻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看向沈桃桃,瘪了瘪嘴:“女主子,季姑娘说要和族人商量,估计这事要黄了。” 他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挠头,“我尽力劝了,可她……” 谢云景放下手中的图纸,没看张寻那副窝囊样子。而是端起桌上的粗瓷茶杯,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不会黄。” “啊?”张寻不信,“主子,你是没看到季岁岁当时的样子。” 沈桃桃也疑惑地看向谢云景:“你咋知道不会黄?季姑娘那态度,摆明了就是不想签啊。” 谢云景放下茶杯,抬手搓了搓沈桃桃手指上沾的碳灰,“季家那帮族人,看到砖窑就不会放手。” 他将她的小手放在自己的大手上掂了掂,仿佛在掂量着人心的重量:“季家流放十年朝不保夕,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么一个能让他们重操旧业,甚至东山再起的机会。他们比谁都心急。” 沈桃桃将手收回来,皱眉,“可季姑娘是家主啊,她不点头他们急有什么用?” “家主?”谢云景唇角勾起一抹讽刺,“她,只是个傀儡罢了。” “傀儡?”沈桃桃和张寻同款疑惑脸。 “季家真正的话事人,是那个七叔公。”谢云景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解剖刀,一层层剥开季氏宗族的外壳,露出内里腐朽狰狞的真相,“季岁岁,不过是他们推出来,在前台唱戏的提线木偶。一个用来博取同情,换取利益,顺便承担风险的工具。” 他将沈桃桃的小手拽回来暖着,继续说道:“你以为季家流放三百多口人,为何能活下来一百多青壮?你以为仅凭一个十七岁的少女,真能在那场灭顶之灾中力挽狂澜?” 沈桃桃偷偷抽了好几次手,都没抽回来,只好借着大氅的遮盖,在下面偷偷掐了他一把。 谢云景反手将她的小爪子按住,“是七叔公,是那些族老。他们躲在季岁岁的身后。用她的自梳不嫁,换取皇帝的怜悯,在流放路上才得以喘息,等来如今这重燃窑火的机会。” “真是够不要脸的!”沈桃桃的手指抠进谢云景的手心,这一句不知道骂的到底是谁了。 谢云景心中好笑,“他们不在乎季家的颜面,他们在乎的只有荣华富贵,什么都比不上重新攥在手里的权势和财富。” 沈桃桃听完想了想,“按照你的说法,季岁岁这个家主说了不算。她挡不住七叔公和那些族人。这份文书他们会逼她签?那不正好么,开窑烧砖了。” 谢云景大掌一揉,沈桃桃的手指就软了下来,换他的手指点在她的掌心:“恐怕没那么简单,他们是想利用季岁岁打通官路建窑,等到砖窑真正成为他们的摇钱树,他们会迫不及待地将她抹杀掉。” “抹杀?”沈桃桃汗毛倒竖,手指也消停了,“他们怎么敢,季岁岁她可是……” “家主?”谢云景触到她手心里的冷汗,声音缓了缓,“自古没有女人当家主,宗族远比你想象的可怕,而女人头上的宗族……更可怕。” 沈桃桃吓得回握住谢云景的手,“那季岁岁,她知道吗?” 她马上又说道:“她那么聪明,她应该知道吧?” 谢云景感觉她手心干了点,才缓缓松开,“这,恐怕只有季岁岁自己心里明白了。” 炕洞里的柴火爆出个火花,何氏端着一盆刚揉好的面团,掀开帘子进来,“桃桃,时辰不早了,娘得去食堂准备晚饭了。” 沈桃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站起身:“娘,我跟您一起去。” 屋里闷得慌,她想出去透透气。 “哎,好!”何氏应了一声。 沈桃桃裹紧身上的棉袄,跟着何氏一起去食堂,她帮着何氏端着面盆。 晚上春风刮得更大,吹得人睁不开眼,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 刚走到柳如芳家的木屋附近,一个头脸都被厚厚头巾包住的妇人,低着头不知从哪拐了出来。 她似乎心事重重,走得极快,根本没注意到前面有人。 “哎呀……”沈桃桃只觉得肩膀被狠撞了一下,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差点摔倒。 幸好何氏面盆拽得紧,连带着将她也捞了起来。 “对……对不起,对不起。”那妇人吓了一跳,连忙停下脚步,声音里满是惊慌,她低着头,连声道歉,“我没看见,姑娘,你没事吧?” 沈桃桃揉着被撞疼的肩膀,皱了皱眉。她仔细看了看,妇人裹得太严实了,根本认不出是谁。但那双露出来的眼睛里除了愧疚,还有急切。 “没事没事,”沈桃桃摆摆手,压下心头的疑惑,“走路看着点,风太大。” “是……是,谢谢姑娘,谢谢姑娘。”妇人如蒙大赦,连连鞠躬,随即飞快地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 “这谁啊?毛毛躁躁的。”何氏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替沈桃桃拍打着裤子上的泥。 沈桃桃却站在原地,望着妇人消失的方向,心头那股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刚才那妇人撞到她时,似乎飞快地往她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她下意识地摊开手掌。 只见掌心里,是一小块棉布,上面用血写着:“季谋,岁危。” 岁危?季岁岁! “娘,快走!”沈桃桃抓起还在给她拍着泥土的何氏,声音紧张得不行。 “啊?怎么了?后面有狼撵啊?”何氏被她吓了一跳。 “不是狼,哎呀……比狼还可怕。”沈桃桃语速飞快,拉着何氏就往食堂方向狂奔。“快,找到季岁岁。” 第107章 她什么都知道 刚才那女人虽然那看不清容貌,但能知道这种机密的,必然是季氏族人。 但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季岁岁呢?只能说明她被监视着,根本没机会接触到季岁岁。 沈桃桃在心里捋清思路后,心里稍微稳了稳,好在现在是晚饭时候,季岁岁八成是在食堂。 她拽着何氏,抱着面盆,一脚踹开食堂的门,目光急切地搜寻。 几个妇人正在灶台边忙碌,何氏也赶紧过去帮忙。 靠窗的小桌子旁,季岁岁正安静地坐在那里。 沈桃桃长吁了一口气。 季岁岁面前放着一个粗瓷碗,里面是半碗寡淡的菜汤,手里拿着个杂粮馍馍,正小口小口地吃着。 她的动作很轻,仿佛只是在机械地完成一个维持生命的动作。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沈桃桃一眼看过去,感觉季岁岁整个人,像是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更像是一个被摆在供案上的祭品。 “季姑娘。”沈桃桃甩了甩杂七杂八的想法,快步走了过去。 季岁岁闻声抬起头,看到是沈桃桃,微微颔首示意。 沈桃桃一屁股坐在她对面,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她顾不上喘匀气,一把抓住季岁岁的手。 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却快得像连珠炮:“季姑娘,刚才有个裹着头巾的妇人,撞了我一下,往我手里塞了这个。”沈桃桃将布条递了过去。 她感觉到季岁岁看到布条的刹那,手指颤了一下,但那张清冷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沈桃桃凑近了一些,“一定是季家那帮人制定了什么恶毒计划,对你十分危险。” 她说完后,眼睛死死盯着季岁岁的脸,等待着她的反应,震惊或者愤怒。 然而……除了那最开始微颤一下的手指,其他什么都没有。 季岁岁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清冷的眸子,没有泛起一丝涟漪。她甚至吃馍馍的动作都没有停下。 仿佛沈桃桃说的不是关乎她生死的阴谋,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沈桃桃愣了,随即反应过来……心里替她涌出悲凉。她早就知道了! 她明白七叔公他们的算计,她一直比谁都清醒。 就在这时,何氏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走了过来,轻轻放在季岁岁面前:“季家主,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吧,这馍馍太硬了,要不我给你换个肉包子?” 季岁岁将嘴里的馍馍咽下去,才开口,“谢谢婶子,但我自梳之后,一生不沾荤腥,所以这鱼汤……谢谢您的好意。” 鱼汤的热气升腾,模糊了她清冷的眉眼,却遮不住那双眼睛里,承载的沉重。 沈桃桃看她清瘦的模样,再看看她手里的馍馍,心头百感交集。酸楚,心疼,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急得她恨不得让张寻直接砍了那帮狗日的。 而驿站的另一头,季家。 七叔公一脚将刚刚掀帘进来的七婶婆踹倒。 “贱妇,”七叔公浑浊的眼睛里怒火喷射,指着七婶婆破口大骂,“谁让你出门的?啊?要脸不要?是去外面找野男人了么?说!” 七婶婆蜷缩在门边,捂着被踢疼的肚子,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她不敢抬头,也不敢吭声,只能小声地哭着。 她原本是季家的一个小丫鬟,却在还有一个月就能赎身的当口,被醉酒的七叔公强占了身子,那时候人人都骂她是爬老太爷床的下贱货,要把她发卖为娼。 是季岁岁看她可怜,暗地里求了家主,七叔公面子上过不去,才将她收进房里做妾。 可七叔公年纪大了,看着如花似玉的小妾却越来越力不从心,时常疑心她出去偷人,所以一直将她压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但一有不顺心,就会打骂她出气,她若是敢躲,只会被打得更狠。 此刻,七叔公看着她那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心头的火烧得更旺。他冲上前,抓住她的头发,狠狠用鞋底抽在了她的脸上。 “啊!”七婶婆发出一声惨叫,却不敢反抗,只敢用手捂着头发,乞求他能松手。 “老子问你话呢!聋了?”七叔公面目狰狞,“说!出去干什么了?是不是又去勾搭哪个野汉子了?你这骚蹄子,一天不看着你就发浪。” 七婶婆疼得几乎要晕过去,她颤抖着,艰难地用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块被踹碎的豆腐,断断续续地哀求:“老……老爷,我没有……我,我是看您,这两天胃口不好,想着……想着去买块豆腐,嫩嫩的您吃了,舒服……” 她一边说,一边跪着,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块已经不成样子的豆腐,举到七叔公面前,卑微到了尘埃里:“您看,豆腐嫩着呢,我……我这就去,给您煮上……” 七叔公看着那块豆腐,又看看七婶婆那张写满了卑微的脸,心头那股火被一种征服的满足熄灭。 他喘着粗气,又狠狠瞪了七婶婆一眼,“丧门星,瞅着就晦气,还不快去给老子煮上,磨磨蹭蹭,想饿死老子吗?” “是,是,老爷,我这就去……”七婶婆忍着疼痛,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捧着那块豆腐,踉跄着朝土灶走去。 每走一步,肚子都一抽一抽的疼,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砸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她背对着所有人,佝偻着身子,在冰冷的土灶前忙碌着。 七叔公重新坐回炕上,眯着眼,抽着旱烟。季耀祖和其他几个族人,幸灾乐祸地窃笑,“七叔公,真是威武,女人,就得这么管教。” 七叔公得意的吧嗒着旱烟。 没人在意到,角落里那个卑微如蝼蚁的影子,几次伸手,摸向锅旁闪着寒锋的……菜刀。 第108章 他们没有那个命 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七叔公那张橘子皮似的老脸。浑浊的眼珠半眯着,目光却悄悄在几个青壮年脸上扫来扫去。 季耀祖和另外几个平日里跟着他厮混的季家子弟,围坐在七叔公旁边。 他们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嘴里说着恭维话,眼睛却像是不受控制般,时不时地瞟向七婶婆。 “七叔公,您老真是运筹帷幄,那季岁岁再厉害,还不是被您老拿捏得死死的。”季耀祖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眼神却黏在七婶婆窈窕的腰身上。 “就是就是!”另一个季家子弟嘿嘿笑着,时不时地瞟着七婶婆露出的一小截白皙的脖颈上,“七叔公您就是咱们季家的定海神针,有您在,砖窑都是咱们的囊中之物,跑不了。” “对对对!”旁边的季家子弟咽了口唾沫,直勾勾地盯着七婶婆的手,“……七婶婆这豆腐,做得也是一绝,嘿嘿……七叔公您老真是有福气啊。” 他们的话,表面上是恭维七叔公,实际却透着一股子的酸气。 棚内其他几个上了年纪的族人,要么眯着眼睛假寐,要么低头不语。 年轻些的,则偷偷交换着眼神,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嫉妒。 要不是为了看七婶婆,谁天天来这木屋子里蹲着。 七叔公这老不死的,黄土都埋到脖子根了,走路都恨不得打晃,还霸占着七婶婆这么个水灵灵的小媳妇。 七婶婆那眉眼身段,在这苦寒之地,在一群没摸过女人的季家子弟心里,就像雪地里开出的水仙花,勾得人心痒难耐。 季耀祖他们几个,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流放地里熬了十年,根本没碰过女人,早就憋得眼珠子发绿。 此刻看着七婶婆弯腰时勾勒出的柔软曲线,恨不能立刻扑上去,把这朵娇花揉碎了,吞进肚子里。 “咳咳……”七叔公脸色阴沉地咳嗽了一声,充满了警告。 季耀祖几人慌忙低下头,避开七叔公的视线,“七……七叔公,”季耀祖谄媚地笑着,“我们就是……就是馋七婶婆做的豆腐了。” “对对对,馋豆腐,馋豆腐了。”其他人连忙附和。 “哼。”七叔公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嘲讽。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几人那副怂样,又瞥了一眼七婶婆的背影。 馋豆腐? 哼! 是馋七婶婆这块“嫩豆腐”吧。 他心里门儿清,这几个小崽子肚子里那点龌龊心思,他看得一清二楚。 这帮没出息的玩意儿,流放十年,别的本事没长,就长了点下三滥的色胆,连他七叔公的墙角都敢惦记。 怒火在胸膛里翻滚,但他……没吱声。 只是那原本捏着烟杆的手指,插进了烟锅,火星骤然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 浑浊的老眼深处,是更加阴毒的算计,等到砖窑到手后,将他们都做成砖灰。 季家的小风波,吹不到驿站的食堂。 沈桃桃看着安静喝着菜汤的季岁岁,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季姑娘。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季岁岁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沈桃桃脸上。那双清冷的眸子,倒映着沈桃桃眼中真挚的关切。 仿佛在无声的衡量和判断。 过了许久。 久到沈桃桃以为她不会回答。 季岁岁轻轻启唇,“从我爹……死的那天。” 沈桃桃的心因为这句话一缩。 “我爹瘫了。”季岁岁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抄家流放,惊吓过度加上路上颠簸,到后来话也说不出,只能嗯嗯啊啊……” 时光仿佛被拉回到了那条冰冷的流放路上。 “我一直照看他,”她的声音难得地带了温度,“得了点水就赶紧喂给他,嚼碎了馍馍给他吃,夜里抱着他,给他取暖。” “可越往北走越冷,风像刀子刮在脸上,食物越来越少……” “那天,我去找水,”季岁岁的声音陡然顿住,她放在桌下的手攥了起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滔天的恨意。 “半路心慌得厉害,”她的声音发颤,“于是我拼命地往回跑。” “跑到山坡上,”她猛地闭上眼,“我看到……”她说不下去了。 沈桃桃也不催,递给她一杯水。 季岁岁喝了一口,压下心头的哽咽,继续说道:“七叔公带着季耀祖他们,活活……勒死了我爹。我爹在挣扎,双手不断地抓挠,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我爹他看到我了,”季岁岁的泪水滑落,“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不再挣扎,对着我的方向,嘴巴一张一合,没有声音,但我看懂了。” 他说:“活下去……” 沈桃桃被这个真相震惊的瞬间失语。 活活勒死?七叔公他们竟然活活勒死了季岁岁的亲爹,只因为他们想省下那点口粮! 简直禽兽不如,丧尽天良。 “我藏在山坡后面,看着他们把我爹,像扔垃圾一样扔进雪坑里埋了。”季岁岁还在继续说,可沈桃桃已经不忍听了。 “然后,我擦干眼泪,去打水,回去他们告诉我,我爹身子熬不住走了,我才可以为我爹哭一哭。” 她抬起手,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再抬起头时,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恨。 “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没了利用价值,我死的只会比我爹惨一万倍。”季岁岁又喝了一口水,没有再说话。 沈桃桃知道她在平复着心里的恨,只有这样才能恢复成那个清冷的,不知道亲爹死亡真相的季家主。 只有这样的季岁岁,才能在季家那个虎狼窝里活到今天。 “你爹,你爹也没想到季家那些人能那么狠,人到绝境就会成为野兽。”沈桃桃庆幸生在现代,不用活在宗族里,又悲哀穿到这么个鬼地方,但又感激沈家人都很好……她一时也心乱如麻。 “不,我爹比我知道的更早,”季岁岁看着沈桃桃那双因为反复震惊而瞪得溜圆的眼睛,索性全都告诉了她: “抄家的那天,我爹瘫在地上,像个傻子,唯一清醒的一瞬,是告诉我献出达摩面壁盏。” “我一开始也以为,献盏是为了保全季氏族人,但我爹死的那一刻我明白了,只有我献出盏,皇帝才会记住我,七叔公他们才会让我当上家主,才能保住我这条命。” 沈桃桃想要收回之前看卷宗时对季岁岁父亲的吐槽,他可能是有些懦弱,但在那场灭顶之灾中,他用尽全部力气,为女儿搏出了一线生机。 “所以,”季岁岁的声音恢复平静,“家主和自梳,都是用来麻痹他们的。” 沈桃桃心下唏嘘,这是一把高端局啊,她这脑子明显不太能跟得上,“季姑娘,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按照他们的意思办,”季岁岁将杯子扣在桌子上,“他们想吃肉,那我季岁岁,亲手把这块肉送到他们嘴边,我倒要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命吞下去!” 第109章 张狗痴迷媳妇儿无法自拔 “他们最大的谋划,也不过是利用我彻底拿到砖窑的掌控权后,再将我一脚踢开,重新收回家主之位,好让季耀祖那个草包坐享其成。”季岁岁冷笑。 “对,这帮不是人的玩意儿,”沈桃桃实在忍不住想骂人,“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为了一个‘利’字,连血脉至亲都能算计到死无葬身之地,他们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季姑娘,你别怕,既然他们作死……”沈桃桃的声音陡然转狠,“那我们就成全他们,黄泉路上加加速。” “沈姑娘,”季岁岁面色有些愕然,“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此事凶恶,你……” 这是她的命,她不忍也不该牵扯沈桃桃。 按照季岁岁原本的想法,七叔公他们不肯签文书,那么沈桃桃一定会自己建砖窑,即使有炸膛的风险,但军城等不起了,以沈桃桃的智慧,加上周莹的能耐,她们未必建不出一座砖窑。 这也是季岁岁之前和七叔公说,一座砖窑拿捏不住谢云景的原因,因为这些……难不住沈桃桃。 而她故意在沈桃桃和谢云景讨论图纸时出声,也是为了引起两方的争斗,到时候,她才有一线生机。 她没想到的是,沈桃桃在听到她的想法后,就毫不犹豫地相信她,让她建窑,而七叔公们刚闻到点“砖窑”的味,就已经迫不及待的要舍了她。 她更没想到的是,沈桃桃在知道一切后,还会选择帮她。 她有些愧对面前这张明媚的脸。 “就是因为凶险,所以不能让你一个人上,有事大家一起,不光是我,还有谢爷。”沈桃桃想了想,凑近了点,“还有……张寻。” 季岁岁和沈桃桃说完心事后,也对她不再心有防备,听到她提到“张寻”,无奈地一笑。 “这就对了嘛,你就多笑笑,”沈桃桃继续说道,“什么事情都自己扛,多累啊!男人,该用的时候就得用,尤其冲锋陷阵的事,放出去,比二郎神的哮天犬跑得都快!” 从小到大,季岁岁听到的都是要夫纲父纲,从来没听过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新奇的不得了,一时忍俊不禁。 清冷美人一笑,动人心魄。 这一幕恰好被掀帘进来的张寻看到,霎时狠狠击中了他的心脏。 他好像被施了定身咒,呼吸都停滞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 她,居然笑了。 那张平日里冷若冰霜的脸,此刻因为这一丝笑意。绽放出足以让天地失色的绝美风华。 如同雪山之巅的圣莲,美得让人窒息。 张寻傻傻地站在那里,痴痴地看着季岁岁,连自己进来要干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啧……完犊子玩意儿,”沈桃桃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淬了一口,暗骂张寻没出息。 一个笑就把魂勾没了,她面上却不动声色,一把拽过张寻,用力将他往凳子上一按。 张寻毫无防备,被按得一个趔趄,屁股撞在硬木凳子上,才回过神,茫然地看向沈桃桃,刚要开口。 “闭嘴,坐下,”沈桃桃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接下来这出大戏的男主角就是你,给我老实听着!” “啊?啥?大戏?男主角?”张寻一脸懵圈,完全没反应过来。 但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他可以离季岁岁这么近。 别说坐着了,让他倒立顶大缸都行。 他立刻挺直腰板,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 像个等待夫子训话的小学生,眼睛却偷偷瞟向旁边的季岁岁。 季岁岁已经收起了那昙花一现的笑意,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沈桃桃懒得理他这副傻样。她拉着季岁岁重新坐下,自己也凑到桌子中间,身体微微前倾,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岁岁,咱们的计划……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 季岁岁和张寻下意识地都往前凑了凑,脑袋不由自主地靠近,想要听清沈桃桃的话。 季岁岁微微侧头,眸光专注地看着沈桃桃的嘴唇。她靠得很近,几缕柔软的发丝垂落下来,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张寻则完全是另一幅景象。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快要冲出鼻子,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天爷啊,这是他离季岁岁最近的一次。 近在咫尺,近得他能清晰地看到她光洁额角上细小的绒毛,近得他能一根根数清楚她浓密卷翘的睫毛。 那睫毛又长又密,像小扇子,微微颤动着,美得让他心尖都在跟着一起发颤。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眼前那美丽的侧脸 沈桃桃压着嗓子,语速飞快地将整个“美人计”和“釜底抽薪”的计划,详细地说了一遍,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包括如何让张寻“痴迷”季岁岁,让季家人相信张寻已经被“拿下”,再利用张寻的身份“开后门”,等季家人得意忘形后,给予致命一击。 “到时候证据确凿,人赃并获,他们一个都跑不了,砖窑,家主之位,他们想吞下去的都得连皮带骨给老娘吐出来!”沈桃桃觉得计划完美。 她说完,看向季岁岁和张寻:“岁岁,你俩觉得怎么样?愿不愿意?” 季岁岁点点头,随后两人的视线齐齐落在旁边,仿佛灵魂出窍的张寻身上。 季岁岁微微蹙了蹙眉,伸出手在张寻的眼前晃了晃,“张副统领,可愿意?” “啊?”张寻一个激灵,他根本没听清沈桃桃刚才说了什么,脑子里全是刚数到季岁岁第二十八根睫毛。 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愿意!愿意!我愿意!岁岁,你说什么我都愿意,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张寻也跟着沈桃桃改口,叫“岁岁”,他早就不想叫“季家主”了,听着多生疏啊。 岁岁。 亲近多了。 沈桃桃:“……” 她嘴角狠狠抽了一下,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这傻狗,果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季岁岁看着张寻那副傻乎乎,却炽热真诚的样子。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波动。随即,她撤回身子,重新坐直。动作优雅而疏离,仿佛刚才的靠近从未发生。 张寻只觉得眼前那让他魂牵梦萦的侧脸瞬间远离,一股失落感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就想把脑袋再跟过去。 “啪。” 一只手忍无可忍拍在他后脑勺上。 “回魂了,傻狗,”沈桃桃没好气地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拉回原位,一脸嫌弃,“口水擦擦,瞧你那点出息。” 张寻这才彻底清醒过来,脸上瞬间爆红,一直红到耳根。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手忙脚乱地抹了抹嘴角,其实没有口水,又使劲挠了挠脑袋,发出尴尬的傻笑:“嘿嘿……嘿嘿……我……” “行了行了!”沈桃桃懒得看他这副傻样,摆摆手,“既然都‘愿意’了,那就这么定了,按计划行事。” 第110章 Girls help girls 沈桃桃站起身,这才想起拍了拍刚才摔倒时裤腿子上沾的泥,然后看向季岁岁:“岁岁,你就稳住,该冷就冷,该给点甜头就给点。我和谢爷给你兜底。” 然后又叮嘱张寻:“你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演,往死里演,演得越真越好,演砸了,小心打一辈子光棍儿。” “是,女主子,保证完成任务。”张寻立刻挺胸抬头,声音洪亮,眼神却不受控制地瞟向季岁岁,带着满脸的傻气。 季岁岁微微颔首,淡淡看了张寻一眼,随即移开。 那眼神平静的很,却让张寻的心跳瞬间又漏跳了一拍。 “我去找谢爷。”沈桃桃不想再看张寻这死出,转身就走。 她得赶紧去跟谢云景通个气,这出大戏,没有他点头,可唱不下去, 驿站官署内,谢云景正伏在宽大的书案前。 案上,摊开着一张改动多次的“镇北军城地下排水系统规划图”。图上线条纵横交错,标注着流向箭头,还有密密的朱砂批注。 谢云景穿着一身玄色常服,领口微敞,露出里面深青色的中衣。 他微微蹙着眉,凝视着图纸上一条用朱砂特别标注的主干渠线。修长的手指拿着一支笔,笔尖悬在图纸上方,似乎在斟酌着关键的节点。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冷硬俊朗的侧脸,周身散发着一种沉静的气场。 沈桃桃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她像只灵巧的猫,绕过屏风,悄无声息地靠近书案。 她看着谢云景那副专注的样子,心头冒出一丝想要捉弄他的念头。 她屏住呼吸,踮起脚尖,一点点挪到谢云景身后。伸出小手,准备猛地拍一下他的肩膀,再大喊一声“嘿!”吓他一大跳。 然后,看他那张万年冰山脸破功的样子,一定很有趣。 她狡黠一笑,小手带着一股恶作剧的兴奋,朝着谢云景的肩头拍去。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玄色衣料的瞬间。 “呼。” 眼前天旋地转。 谢云景反手箍住了她的腰,一用力让她瞬间双脚离地。 整个人被卷入一个坚硬而滚烫的怀抱。 “啊!”沈桃桃猝不及防,吓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叫声都变了调。 下一秒,鼻尖撞上坚硬的胸膛,疼得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沈桃桃揉着鼻子抬起头,和谢云景四面相对。他的眼睛里此刻哪里还有半分专注图纸的沉静,只有无尽的笑意,还有猎人捕获猎物的得意。 沈桃桃才反应过来,她上当了! “谢云景,你故意的,”沈桃桃气得小脸通红,抡起小拳头,不管不顾地就往他硬邦邦的胸口捶去,“吓死我了,你放开我,快放开。” 谢云景任由她的小拳头砸在胸口,那点力道对他来说如同挠痒痒。 他非但没松手,反而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紧地箍在怀里。他低下头,下巴亲昵地抵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发顶。 “呵……”一声低沉而愉悦的笑声,从他胸腔里震荡出来,震得沈桃桃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沈桃桃挣扎不开,只能气鼓鼓地偏过头瞪着他。 谢云景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他也微微侧头,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声音里藏着撩人的热气:“门外,十步远。” “十步?”沈桃桃难以置信,说男人是大狗子是有道理的,这耳朵的灵敏度,最起码和狗是一个等级的,“你也太厉害了吧……” 话一出口,她瞬间想起,谢云景是谁?北境战神,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杀神。 常年习武,耳力目力远超常人,别说十步,恐怕五十米开外,她就已经被发现了。 她脑海里猛地闪过刚到宁古塔驿站时,自己气鼓鼓地小声嘀咕“冰原孤狼”的画面,当时……他也听到了,但却没为难她们一家。 一切恍惚如昨,可那时她冷得要死,现在,她被他抱在怀里,热得受不了。 沈桃桃脸颊微烫,她用力推了推谢云景的胸膛:“放……放开,说正事呢。” 纹丝不动。 谢云景把她牢牢锁在怀里。索性整张脸埋在她的颈间,贪婪地嗅着她的味道。 那味道让他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放松下来。 他闭上眼睛,嗓音里是慵懒的贪恋:“就这么说,我能听见。” “你,”沈桃桃气结,这些男人,都是怎么回事,是春天了么,集体发情啦? 谢云景耍起无赖来简直炉火纯青。 她被勒得快要喘不上气了,眼睛一转,小手悄悄滑到他劲瘦的腰侧,屈起手指,用尽力气一掐。 “嘶……”谢云景想不到沈桃桃这么舍得下手,腰侧传来的疼痛打断了他的美好旖旎,气得他想要揍她屁股,箍着她的手臂下意识地松了半分。 “谋杀亲夫啊,”他还是没舍得,只敢弱弱地抱怨一句,声音里还夹着宠溺。 “呸,不要脸,谁是你亲夫,不,你是谁亲夫,”沈桃桃趁机挣脱开他的怀抱,双手叉腰,脸颊绯红,气鼓鼓地瞪着他,“再胡咧咧,我就……我掐死你。” 谢云景揉着被掐疼的腰侧,看着沈桃桃那副又羞又恼的模样,眼眸里的笑意更深,带着一丝纵容和无赖。 他猿臂一捞,美人再入怀。“就这么说,”他调整了姿势让沈桃桃舒服一点,“说正事。” 沈桃桃还要挣扎,听到“正事”两个字,心里默念“大女主能屈能伸,先办正事”,嘟囔了十来遍,才压下想要给谢云景一个大脖溜子的冲动。 以谢云景的好耳力,当然听到了她的碎碎念,笑得更加开心,还好心地端起茶杯,喂了她一口水。 口太干,影响她吐槽亲夫。 沈桃桃咽下一口水,努力板起小脸,正色道:“是季岁岁的事。” “嗯。”谢云景微微颔首,意料之中。 “我让张寻和季岁岁演一出戏。”沈桃桃简略说了一百年,“演一出美人计,让张寻假装已经被季岁岁迷得神魂颠倒,心甘情愿为她背叛原则,在砖窑的事情上大开方便之门,让季家以为自己已经掌握砖窑之时……” 谢云景突然打断她:“为什么帮季岁岁?” “为什么?”沈桃桃一愣,随即脱口而出,“没有为什么,girls help girls.” “个呕?”谢云景眉头微蹙,这又是什么番邦俚语? “呃……”沈桃桃一噎,这才想起这是现代词汇,“哎呀,就是我们家乡那面……团结友爱的意思,我就看不得她被那帮畜生欺负。” 谢云景看着她那副明显扯谎的小样,继续问道:“那你们家乡那面,怎么形容咱俩?” 沈桃桃认真地想了想,“The love of my life.”(今生挚爱) 谢云景:虽然不懂,但很好听。 第111章 你拿我当小日子整呢 沈桃桃见谢云景沉默着,对整个计划既没反对也没赞同,“谢云景……” 她声音急切,“到时候需要你配合,你没意见吧?” 谢云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缓缓伸出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掌心向上,摊开在沈桃桃面前。 昏黄的灯光下,掌纹清晰深刻,布满命运的沟壑。 “写下来。”他声音低沉。 “啊?”沈桃桃愕然,写什么?写整个“釜底抽薪”加“美人计”的详细计划书吗? 那得多少字啊,从季家如何贪婪到张寻如何“痴情”,从如何“开后门”到如何“抱得美人归”,洋洋洒洒…… 十万字起步,都能直接开篇网文了。 她小脸瞬间垮了下来。 谢云景,你拿我当小日子整呢! 她不耐的哼哼,“写整个计划,那得写到猴年马月去,我手都得写断了。” 谢云景摇了摇头,他薄唇微启,“写刚才你说的……‘拉夫’。” “拉夫?”沈桃桃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love”。她松了一口气,不是写网文就行,随即又涌上一股羞窘,原来他惦记的是这个。 幸亏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瞥了一眼谢云景摊开的掌心。那宽厚的手掌,像在等待着一个秘密契约。 她咬了咬下唇,强装镇定地“哦”了一声,伸手拿起桌上那支笔,蘸了蘸墨。 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谢云景满眼的期待。心一横,屏住呼吸俯下身。 微凉的笔尖,轻轻触碰到他掌心的皮肤。那触感好像羽毛拂过心尖,带来一阵令人心悸的酥麻。 沈桃桃稳住微微颤抖的手腕,极其认真地写下了那句英文: The love of my life. 笔尖划过掌纹,带来细微的痒意。 墨迹在温热的皮肤上迅速晕开,留下陌生的痕迹。那弯弯曲曲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字母组合,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一种陌生的浪漫气息。 谢云景的目光,紧紧锁在自己的掌心。 他看着那如同符咒般的文字,看着沈桃桃低垂的侧脸,眼尾突然被一股热气熏红了。 若是能这样相伴一生,他宁愿,她是永生将他封印的咒语。 沈桃桃写完最后一笔,飞快地把笔丢回笔架,脸颊绯红,眼神躲闪,不敢看谢云景的眼睛,“写好了,就……就是这个。”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掌心写字带来的暧昧,努力将话题拉回正轨,语速飞快地继续着她的“大计”: “到时候,季家要多少黏土,就给多少黏土。想烧多少砖,张寻就批多少条子。把窑火烧得旺旺的,做出张寻已经被季岁岁迷得神魂颠倒,心甘情愿为他们季家大开方便之门的假象。” “你就配合着装作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等季家那帮人得意忘形,以为砖窑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的时候,”沈桃桃的声音里藏着凌厉的杀伐之气,“他们的欲望就会像野草一样疯长,他们就会想要的更多。” “他们不会再甘心屈居在一个女人之下,会想要季岁岁让出家主之位。让季耀祖那个草包上位。好名正言顺的独吞砖窑。” “但他们会榨干季岁岁最后一点价值,”沈桃桃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季家那帮人一定会去找张寻,一定会对他说……” 她模仿着七叔公那阴鸷而贪婪的语气,压低声音:“张副统领,您看您对我们季家恩重如山,我们无以为报,只要您继续为我们大开方便之门。这季岁岁虽说是个自梳女,但只要您喜欢,我们季家也不是不能想办法,把她给了您。” “保准的,”沈桃桃的声音里满是厌恶,“他们就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把季岁岁当成一个用来笼络张寻,巩固他们利益的筹码。他们以为用一个女人就能牢牢拴住张寻,就能和这位监察使,结成牢不可破的共盟。” “不过我们也将计就计,等到季岁岁顺理成章地辞去家主之位,”沈桃桃冷笑,“假装顺了季家人的心思嫁给了张寻,就和季家彻底没了关系。” 她抓住谢云景的手,“那时就是我们收网的时候,以季家违反条例,超额开采黏土烧制,私售青砖,偷逃税款……数罪并罚。” “将他们……连根拔起,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砖窑,家主之位,他们吞下去的,都得连皮带骨给我吐出来。”沈桃桃简直要为自己鼓掌。 谢云景却沉默着。 这个计划看似环环相扣,将人心算计到了极致。 利用季家人的贪婪和欲望,最终给予致命一击。 然而……他的桃桃,还是把季家那帮人想得太“好”了。 或者说,她低估了人性之恶的毫无底线。 七叔公那是一条在权力和财富泥潭里浸淫了一辈子的毒蛇。 季耀祖他们更是一群贪婪无度,毫无廉耻的畜生。 他们为了利益,连亲人都能活活勒死,到时候又岂会真的甘心把季岁岁这个“曾经的家主”拱手送给张寻。 他们更可能的是,在榨干季岁岁最后一点利用价值,在她交出家主之位的那一刻,就痛下杀手,永除心头之刺。 甚至连张寻,这个知道太多内情的“棋子”,也未必能幸免。 流放路上,季家能做话事人的族老几乎死绝,只有七叔公活了下来,到了流放地后,对京中的形势仍然了如指掌。 他背后的人,不难猜。 这老货也是能挺,硬在这雪窝子里趴了十年。 沈桃桃以为七叔公为了砖窑带来的利,会迫不及待钻入圈套。但实际上七叔公要的是拿到砖窑,掌握军城的命脉。 这一功会让他背后之人,赏给他无上“权力”。 谢云景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沈桃桃脸上。 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红的脸,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季岁岁,如此奋不顾身。 ……罢了。 她想做便去做。 她想护着季岁岁,那他便护着她。 至于季家那帮烂人,那些藏在暗处的毒牙和冷箭,他会给她剔除干净。 谢云景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 沈桃桃烦躁地扒楞了一下,这谢云景今天怎么跟中邪了似的,到底行不行啊。 谢云景没说话,继续用额头磕了磕她的,轻笑一声。 沈桃桃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眼里恍然大悟。 磕磕,就是点头的意思。 他同意了! 第112章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 季家木屋的棉布帘子被掀开,季岁岁和张寻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季岁岁目色清冷,手里紧紧攥着那份文书。 张寻紧随其后,学着谢云景的样子,脸上刻意堆着几分倨傲,目光扫过屋内众人,尤其在七叔公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停留了一瞬。 “七叔公。”季岁岁先出声,“张副统领是来详谈文书内容的。” 炕上的七叔公脸上瞬间堆起一个谄媚的笑容,动作略显迟缓地站起身,仿佛真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对着张寻拱了拱手,声音十分热情:“哎呦,张副统领,您大驾光临,真是……真是蓬荜生辉,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快!快请坐!”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旁边一个年轻族人赶紧搬来一张矮凳,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灰尘。 张寻微微颔首,脸上带着属于上位者的矜持和疏离。 他撩起大氅下摆,在矮凳上坐下,脊背挺直,“七叔公客气了。季家还是签了这文书吧,砖窑承包之事,就算是定下了。谢爷对此事也很是看重。” “那是,那是。”七叔公连连点头,枯瘦的脸上挤出更深的褶子,声音激动,“能为谢爷和军城,尽一份绵薄之力,是我季家天大的荣幸,更是祖宗庇佑。霁月窑虽遭大难,但魂火不灭,能在这苦寒之地重燃。为军城添砖加瓦,季家上下定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 他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星子横飞,仿佛真是一个感恩戴德的忠仆。 张寻心里卧擦,老戏骨啊! 棚内其他几个族人,包括季耀祖在内,也连忙跟着附和,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 张寻定了定神,幸亏他抓紧时间研习了沈桃桃和他讲的“论演员的自我修养”,要有信念感,绝不能露怯。 他的脸上露出仿佛被感动的神色,微微颔首:“七叔公深明大义,谢爷知晓,定会欣慰。” 他话锋一转,声音带着一丝试探:“这文书条款,想必七叔公也看过了。条条框框,虽说有些繁琐。但谢爷的意思是军城初建,百废待兴,砖窑乃重中之重,需得严加管控,以免出了纰漏。” 七叔公浑浊的眼珠里精光一闪,脸上那夸张的笑容瞬间收敛了几分,换上了恰到好处的为难,“张副统领所言极是,谢爷高瞻远瞩,考虑周全,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沉默不语的季岁岁,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心疼:“只是……岁岁这孩子,您也知道,性子倔手艺精,对窑火那是看得比命还重,霁月窑的规矩世代相传,最忌讳外人插手,怕坏了窑火的气韵,也怕手艺外泄,辜负了祖宗的托付。” 他看向张寻,脸上堆满恳求,“张副统领,您看能否通融一二?让岁岁安心烧窑,我们季家保证,砖窑产出绝对保质保量,绝不敢有半分懈怠,更不敢辜负谢爷的信任。”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寻脸上。 戏点来了。 张寻假装眉头蹙起,脸上似有挣扎,他目光闪烁,仿佛在权衡利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 “这恐怕……”张寻的声音犹豫,“谢爷亲自定下的规矩,关系重大,岂能说改就改,这不合规矩啊。” 他一边说,一边目光带着怜惜,飘向旁边一直沉默的季岁岁。 七叔公浑浊的眼珠里,得意和阴鸷一闪而过,这就心疼上了,好啊,鱼儿上钩了。 他的脸上重新堆起热情的笑容,装做恍然大悟的样子,责备道:“哎呀,你看我,老糊涂了,光顾着说话,怠慢了贵客。岁岁,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张副统领泡茶,用咱们霁月窑带出来的那套,雨过天青的茶具,泡那罐珍藏的明前龙井。” 众人一愣,季岁岁好歹也是家主,怎么……怎么能干这伺候人的活儿,但七叔公说话,季家一向无人敢反驳。 季岁岁身体僵了一下,清冷的眸光深处,掠过一丝恨意和屈辱,但瞬间被她强行压下,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着七叔公微微颔首:“是,七叔公。” 她转身,动作依旧从容,脊背挺直,仿佛刚才那近乎命令的口吻和现在做的不符合身份的活计,并未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她拿出一个粗布包袱,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赫然是一套釉色清透,如同雨后初晴天空般纯净的天青色茶具。 她动作娴熟地取水,烧水,温杯投茶……每一个动作都优雅贵气。 袅袅的水汽升腾,模糊了她清冷的眉眼。 片刻后,她端起一盏斟满茶汤的天青色茶盏,莲步轻移,走到张寻面前。 “大人,请用茶。”她的声音清冷依旧,如同冰泉流淌。 但在众人听来,那刻意放低的声线,那微微垂下的眼睑,那双手奉茶的姿态,无不带着温顺的讨好。 张寻的目光,瞬间如同被磁石吸引,痴迷地锁在季岁岁的脸上。 他脸上那点犹豫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惊艳。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盏温热的茶盏。 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季岁岁微凉的指腹。 “谢……谢谢岁岁姑娘!”张寻的声音激动,他捧着茶盏,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人融化。 “骚货,”角落里,季耀祖攥紧拳头,双眸盯着季岁岁那副媚态横生的样子,又看看张寻那副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粘在她身上模样,心上涌起无尽怒火。 贱人,当着他的面就敢这么勾搭男人,背地里还不知道是什么骚浪样子。 自从七叔公许诺帮他当上家主,在他心里季岁岁,这个曾经让他可望不可及的女人,就已经是他的所有物了。 可现在这个贱人,竟然当着他的面,对着别的男人露出这种下贱的表情。 还让那个姓张的叫她“岁岁”,那亲昵的语气,那痴迷的眼神,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剜着他的心,剜得他血肉模糊。 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最不堪的画面,张寻那强壮的身体,压在季岁岁那清冷单薄的身躯上。粗糙的大手在她身上肆意游走,滚烫的唇瓣啃咬着她的柔软,一声声……一声声地叫着“岁岁,岁岁……” 第113章 她不要她再以命相护 季岁岁静静地站着,清冷的眸光,平静地扫过众人的脸,装作被感动的样子,“七叔公放心。岁岁定不负大家,定不负季家。” 七叔公极其满意连连点头,脸上是更加慈爱的笑容:“好。好啊,岁岁,你是季家的好孩子,是季家的顶梁柱,季家的未来就靠你了。” 他挥了挥手,语气里露出了疲惫:“行了,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儿杵着了。” 屋内的族人如同得到赦令,纷纷躬身行礼,鱼贯而出。脚步声杂乱,却难掩兴奋。 季耀祖临走前,还忍不住回头,用那双充满占有欲的眼睛,剜了季岁岁一眼。 那眼神里是势在必得的决心。 屋内顷刻间只剩下七叔公,季岁岁,以及角落里那个一直低垂着头的七婶婆。 七叔公似乎真的累了,重新盘腿坐回炕上,闭目养神。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稀疏的胡须。 季岁岁没有立刻离开,她拿起刚才泡茶用的茶具,轻柔地擦拭干净。 她借着放茶盏的功夫,身体微微侧转,挡住了七叔公的视线。目光飞快地扫过七婶婆。 七婶婆低垂着头,半边红肿的脸颊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季岁岁的心不受控制地揪起,她知道,那个在撞了沈桃桃,塞给她布条的人一定是七婶婆。 也只有她,才会冒着风险,用这种方式提醒她,保护她。 她若不是为了偷跑出去报信,又怎会被七叔公打成这样。 季岁岁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她不动声色地从袖袋里摸出药盒。 那是她回来之前,特意绕路去找陆夫人要的。里面是装着消肿止痛的药膏。 她趁着转身放茶盏的瞬间,迅速隐蔽地将那个小小的药盒,塞进了七婶婆的手心里。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皮肤,又是一阵酸楚 七婶婆如同被烫到般抬起头,那双早已被苦难磨得麻木的眼睛里,闪过惊愕。 她看清了季岁岁眼中的关切和痛楚,也看清了塞进自己手心的药盒。 但下一秒,抬起手,动作更快地将那个小小的药盒,塞回了季岁岁的手里。 冰凉粗糙的手指重重擦过季岁岁的手腕。 她不需要药,她只要季岁岁知道七叔公的毒计就好。 季岁岁愕然地看着被塞回来的药盒,又看向七婶婆。 七婶婆依旧低着头,鬓发凌乱地贴在红肿的脸颊上,她不看季岁岁,只是轻微摇了摇头。 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近乎悲壮的守护。 然后。她走到灶台边,拿起一个破旧的木盆,舀些温水,捧到炕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里是刻骨的卑微:“老爷,水烧好了,妾伺候您洗脚。” 她将木盆放在七叔公脚边。然后伸出手,去脱七叔公脚上的袜子。 七叔公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不耐的冷哼,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七婶婆的服侍。 七婶婆跪在冰冷的地上,佝偻着腰,一下下地搓洗着七叔公那双散发着异味,如同枯树皮般的脚。 动作习惯而麻木,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拒绝从未发生。 季岁岁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被塞回来的药盒。 药盒的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明白,七婶婆不是不要。 她是不敢要。 她是不愿意让七叔公察觉到一丝一毫,她与自己的交情。 她在用这种方式保护她。 如同在季家时一样。 那时她还只是七叔公房里一个刚被诊出有孕的妾室。 七叔公老来得子,欣喜若狂,破例让她在寿宴上伺候,以示恩宠。 季岁岁被姐妹们起哄,多喝了几杯,此时有个陌生的侍女,趁着姐妹笑闹间,又为她斟满了一杯。 就在她端起酒杯的瞬间。 “啊!” 一声凄厉的的尖叫惊起。 所有人循声望去。 只见回廊处,七婶婆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从高高的石阶上,重重地滚落下来。 “砰,砰,砰。” 身体撞击石阶的闷响,响得人骨头疼。 “啊,我的肚子,我的孩子。”七婶婆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捂着高高隆起的腹部,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 身下刺目的鲜血,如同盛开的曼珠沙华,迅速蔓延开来,染红了她素色的裙裾和冰冷的地面。 离得最近的岁岁迅速冲了过去,将她上半身扶起,抱在怀里。 “大……大小姐……”她抓着岁岁的手臂,努力地凑近她的耳朵,嘴唇翕动,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酒里有药,小……小心季耀祖,七……七叔公……” 话音未落,她头一歪,彻底晕死过去。 身下的鲜血依旧在汩汩流淌,触目惊心。 整个寿宴瞬间乱成一团,尖叫声,惊呼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 季岁岁如同被雷劈中,她颤抖着双手,想要抱起她,却摸到一手温热的鲜血。 那粘稠的触感,如同烙印,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大夫,快叫大夫。”季岁岁嘶声力竭地哭喊。 她何德何能,能让七婶婆用两条命,来提醒她那杯酒有问题。 那个觊觎她已久,却被她多次拒绝的堂兄,联合七叔公,要在寿宴上毁了她的清白,逼她就范。 而七叔公为了能赶出她们这一房,多占窑里的分成,竟乐见其成,成为帮凶。 他们的计划恶毒而简单,让她喝下了药的酒,然后季耀祖“英雄救美”,为她解药,当众污了她。 届时众目睽睽,她百口莫辩,只能委身于他,成为他季耀祖的玩物。 第114章 季家就该断子绝孙 混乱中,她打翻一盘油腻的荤菜,然后抬起头盯住台阶上方,季耀祖正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愕。 “台阶,台阶上有油。”季岁岁的指控,响彻整个混乱的庭院。“是有人故意泼的,要害七婶,要害她肚子里的孩子。” 众人大惊失色,内宅阴损手段不绝,但第一次这般被抬到明面上来。 七叔公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惊天的暴怒。 他目光看向台阶,看向那破碎的酒壶和蔓延的鲜血,又猛地看向季耀祖,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 季耀祖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想辩解,却不知从哪里说起。 风在木屋外呼啸,如同当年寿宴上那凄厉的尖叫,在季岁岁耳边回荡。 她看着眼前卑微的替七叔公搓洗着双脚的七婶婆,看着她红肿的脸颊。 当年那个滚落石阶,身下染血,在她怀里颤抖着说出“酒里有药”的七婶婆,和眼前这个麻木如死的影子渐渐重叠。 是她,用自己腹中那个孩子,换了她季岁岁的清白。 而七叔公在得知孩子保不住后,勃然大怒。 当场就要将无用的七婶婆乱棍打死。是她暗中请来大夫说七婶婆还年轻,养好了身子,或许还有希望。 七叔公想着这么多妻妾,只有七婶婆肚子里怀上过,终是没舍得弃了这个生育工具。 这样,七叔公才勉强留下了七婶婆一条命,却从此动辄打骂。 可季岁岁那句“台阶上有油”,那句为了救下七婶婆性命而脱口而出的谎言,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七叔公那颗早已被权力和贪婪扭曲的心里,种下了一颗名为“疑心”的种子。 他开始怀疑,怀疑季家有人要害他断子绝孙,要害他这一脉绝后。 这颗毒种子,在季家之后的日子和流放路上疯狂滋长,最终结出了最恶毒的果实。季家嫡系的男丁,总是意外猝死。 而季岁岁的大哥,在押送流放犯的囚车里,突发急症高烧不退。 押解官嫌他拖累行程,将他连同几个病重的犯人,一起扔在了冰天雪地的荒原上,尸骨无存。 她的二哥,失足跌下了万丈悬崖,粉身碎骨。 还有,三叔公家那个刚满十岁的独苗孙子,在驿站附近玩耍时,莫名其妙掉进了冰窟窿,捞上来时早已冻成了冰雕。 其他正值壮年的男丁,不是“意外”摔断了脖子,就是“误食”了有毒的野菜,或者在挖石头时,被“突然”坍塌的山洞活埋。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意外,看似是寻常死亡。 可季岁岁忘不了,父亲季怀远在瘫痪前,紧紧攥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岁岁……小心……小心七叔公……” “那些孩子……死得……蹊跷……” 她看着炕上那个枯槁如鬼的七叔公。 一股巨大的恨意,如同地狱的业火,在她胸腔里熊熊燃烧,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剧痛,几乎要滴出血来。 这样的季家,早就该断子绝孙了! 她缓缓松开紧握药盒的手,动作极其自然地将它拢进袖袋深处。 脸上重新恢复了平静。她走到木桌旁,将茶盏放回粗布包袱里,仔细包好。 “七叔公,”季岁岁说道,“茶具收好了。岁岁先回去了。” 炕上,七叔公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隙,“嗯。回去好好歇着。家主之位担子重啊,张副统领那边,你多上点心。好好沟通。务必让他心甘情愿,为我们季家大开方便之门,砖窑是咱们季家的命根子,不容有失,明白吗?” 季岁岁垂下眼睑,遮住了眼底深处的嘲讽。她微微颔首,“岁岁明白。定不负七叔公所托。” 她不再停留,多待一秒她都怕自己忍不住直接砍了这老货。可她计划了这么久,从来不是为了杀一人那么简单,她要这世间再无季姓。 季岁岁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自己的木屋走去。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意料之外的暖意,扑面而来,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季岁岁微微一怔。 屋内的景象与她早上离开时截然不同。 泥地上散落的杂物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角落里那个简陋的土炕,此刻正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度。炕面上还铺着一块崭新的棉布褥子。 土炕旁边,那张小木桌上,放着一个粗陶水壶,壶嘴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旁边倒扣着一个干净的粗瓷碗。 更让她心头一跳的是木桌边缘,压着一张纸条。 她反手关上木门,隔绝了外面的风声。走到桌边,纸条上面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的字: “炕暖了,心才暖。水烧了,渴了喝。——张寻。”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深情的告白。只有最朴实的关心。 季岁岁静静地看着那行字。清冷的眸光里,如同冰雪初融般的暖意,缓缓绽开。 她不自觉地笑开来,但也只是一瞬。 随即,她面无表情地拿起纸条,走到烧得正旺的土炕边。毫不犹豫地将那张带着笨拙温暖的纸条,丢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橘红色的火舌瞬间卷了上来,贪婪地吞噬着纸张,发出细微的“哔啵”声,那行字迹在跳跃的火光中,迅速焦黑,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季岁岁重新走到桌边,倒了一碗温热的水。小口小口地喝着。然后她走到炕边,和衣躺在那铺着褥子的土炕上。 炕面滚烫,源源不断的热度传来,驱散着寒意,也暂时麻痹了心底那翻涌的恨意。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养精蓄锐,为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夜,深沉。 屋外的风似乎小了些。 季岁岁睡得并不安稳。那些冰冷的记忆如同毒蛇,缠绕着她的梦境。 七婶婆滚落石阶时凄厉地尖叫,身下蔓延的刺目鲜血。父亲临终前的恨意,七叔公那张枯槁阴鸷的脸,季耀祖那双充满淫邪的眼睛。 如同走马灯般,在她混乱的梦境里反复闪现,交织成一幅幅血腥的画卷。 喉咙干得如同火烧,她猛地从噩梦中惊醒。 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如同擂鼓。 她挣扎着坐起身。黑暗中,摸索着下炕。摸到桌上的粗陶水壶。里面的水早已冷透。 她皱了皱眉,也顾不上许多,拿起粗瓷碗,倒了半碗冷水,凑到唇边。 就在这时。 “咔嗒。” 极其轻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季岁岁一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她看到那根粗大的门栓,正在被什么东西,从外面一点一点地撬动着。 “咔嗒,咔嗒。” 那声音,好似恶鬼的呼唤,一声,一声,叫嚣着。 来了。 果然来了。 她悄无声息地后退,退到土炕边缘,一只手摸向枕头下方。指尖触碰到一个金属质感的东西。 是白天沈桃桃塞给她的哨子。 那个王玉兰研制出来,能召唤黑风报警的哨子。 季岁岁的心狂跳到她几乎不能呼吸,她死死攥着那枚冰冷的哨子,如同攥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再等等。 她的双眼锁定着那根被缓缓撬动的门栓。 “吱呀。” 一声轻微的摩擦声。 门栓被彻底撬开了,木门被推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紧接着,一只充满淫邪和迫不及待的眼睛,突然贴在了那条狭窄的门缝上。 第115章 挖掉他的狗眼 就是此刻! 季岁岁用尽力气,将哨子吹响。 “呜!” 尖锐的哨音冲出木屋,直上九霄。 几乎在哨音响起的刹那,一声暴戾的鹰啼,在驿站上空炸响。 一道巨大的黑影,如同离弦的黑色箭矢,俯冲而下直扑门口。 “啊……” 一声凄厉到的惨嚎,将外面的风声都撕开了一道口子。 季岁岁看到,那只贴在门缝上的眼睛,被闪着寒光的鹰爪,狠狠抓了进去。 “噗嗤。”一下,好像熟透的果子被捏爆。 鲜血爆溅出来,带着腥气,却令人快意。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啊!”季耀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他捂着脸在雪地里疯狂打滚,鲜血从他指缝里汩汩涌出,染红了地面。 季岁岁的心反而平静下来,极大的解恨感冲垮了血腥带来的恐惧,她盯着门缝外那滚落在地的眼珠子,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再上扬,要不是时机不对,她都要乐出声了。 挖掉他的狗眼,她想了太久太久了。 驿站里的其他人也被惊动。 人声混着脚步声,如同潮水般涌来。 季岁岁飞快地将哨子塞进怀里,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她哗啦一下拉开了木门。 “啊。”她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身体微微颤抖,小脸煞白。茫然无措地看着门外浑身是血,哀嚎打滚的季耀祖,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怎么回事?” “天啊,是季耀祖。” “他的眼睛……眼睛怎么了?” 人群瞬间围拢过来,火把的光芒将屋外的空地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季耀祖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七叔公拄着拐杖,被几个族人搀扶着挤到最前面。 他看到地上人不人鬼不鬼的季耀祖后,枯槁的脸上布满厉色,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射向季岁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耀祖他怎么会这样?” 季岁岁一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七叔公,我……我不知道啊,我在屋里睡觉,睡得迷迷糊糊,口渴起来喝水,就听到外面有动静,好像有人在撬门,我吓坏了刚想去看看。然后就听到……听到有人在外面惨叫,我开门一看,就……就这样了,呜呜呜……”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袖子,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肩膀微微耸动,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 “贱人,你……你撒谎!”地上,季耀祖忍着剧痛,挣扎着抬起头,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仅剩的一只眼睛死死瞪着季岁岁。 他声嘶力竭地吼道:“是她吹的哨子,把那只黑鹰招来的,让那畜生啄瞎了我的眼睛。七叔公,是这个贱人害我。” “什么哨子?我怎么可能有本事唤来黑风?季耀祖,你血口喷人,为什么要这样污蔑我?”季岁岁指着季耀祖,声音里是被逼到绝境的质问:“倒是你,季耀祖,你告诉我,你深更半夜撬我的门栓,偷偷摸摸跑到我门口,你想干什么?” 人群瞬间哗然。 对啊。他季耀祖深更半夜,撬人家姑娘的门栓,他想干什么? 议论声和指责声,劈头盖脸砸向季耀祖。 “就是,大半夜撬门,能安什么好心。” “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肯定是想干那下三滥的勾当。” “图谋不轨,活该被啄瞎眼。” 季耀祖被喷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语无伦次地辩解:“我没有,我是担心……担心有人对岁岁妹妹图谋不轨,我特意过来看看保护她……” “呸!”人群中,一个汉子忍不住淬了一口,“保护?我看你是想当那图谋不轨的贼吧,保护到人家姑娘门口撬门栓,你骗鬼呢。” 七叔公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眼睛里惊怒交加。 他盯着地上这个不成器的侄子,恨得牙根痒痒。蠢货,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白天看到季岁岁“勾搭”张寻,晚上就按捺不住,跑来干这种蠢事,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 但季耀祖的眼睛,确实是黑风啄瞎的,那声哨子他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可他不信是季岁岁干的,一定是有人想要离间季家。 他转过头,浑浊的目光如同毒蛇,锁定在人群外围,那个抱着胳膊看戏的王玉兰身上。 “王玉兰,”七叔公的声音阴冷,“黑风一直是你在训养,现在它平白无故啄瞎了季耀祖的眼睛,你是不是该给个说法?” 所有人的目光,又聚焦到王玉兰身上。 王玉兰眼皮都没抬一下,一副就是纯看好戏的样子,“说法?什么说法?黑风是我训着玩的不假,可我也没拿链子锁着它啊。它长了翅膀,想飞哪儿飞哪儿,想啄谁啄谁,我管得着吗?” “再说了……”她顿了顿,看了一眼哀嚎的季耀祖,又扫过脸色铁青的七叔公,幸灾乐祸道:“没准啊是这黑风它眼神好,看到有人半夜三更不干人事想作孽,替天行道呢!” “你……”七叔公被这指桑骂槐的话气得浑身发抖,枯瘦的手指指着王玉兰,胡子一翘一翘的,老脸涨成了猪肝色,“贱妇,你满嘴谎话,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了哨声,那哨声分明就是召唤黑风的,不是你吹的,还能是谁?肯定是你指使那畜生害了耀祖……” “老东西,你嘴巴给老子放干净点。”陈黑子怒骂一声,打断七叔公喷粪的嘴,一步跨出人群。大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凶光毕露。 那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把他那张老脸砍烂。 “干什么?想动手?欺负我们季家没人?” “保护七叔公!” 季家那几个平日里跟着季耀祖厮混的青壮年,嗷嗷叫着跳了出来,撸胳膊挽袖子挡在七叔公身前。 他们跟陈黑子怒目而视,两拨人剑拔弩张。仿佛一点火星子就能引爆。 “黑子,”王玉兰却一把拽住了陈黑子,她脸上依旧是那副冷淡的表情,看着暴跳如雷的七叔公,声音慢悠悠的,“哨声?七叔公,这宁古塔的鬼天气,晚上刮起风来跟鬼哭狼嚎似的,您老是不是把风声听岔了。还是说……您老心里有鬼,听什么都像哨声?” “你……你!”七叔公被她这软绵绵,却字字诛心的话堵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手指哆嗦着,还想再骂。 “七,七叔公啊,疼……疼死我了,先找陆太医给我看看伤啊……”季耀祖像条蛆虫,扭动着爬到七叔公脚边,死死揪住他的裤腿。 “滚开,没用的窝囊废。”七叔公正在气头上,被季耀祖这么一抱腿,更是火上浇油,他气得腿一蹬,一脚踹在季耀祖的肩膀上。直接将季耀祖踹得滚出去好几圈。 “啊。”季耀祖叫得更惨。 “废物,烂泥扶不上墙。”可偏偏那宫里的贵人指名以后让这草包当家主,七叔公恨恨地跺着脚。 他强压下心头的暴怒,对着旁边一个吓傻了的季家年轻子弟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快去请陆太医,快去啊!” 第116章 老子撕烂你的嘴 “是……是,七叔公。”那年轻子弟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冲出人群,朝着陆太医家狂奔而去。 人群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季耀祖断断续续的哀嚎。 火把映照着众人脸上的表情,有冷漠,有幸灾乐祸,但更多的是鄙夷。 时间一点点过去。季耀祖的哀嚎声越来越微弱,仅剩的那只独眼,透过指缝盯着陆太医家的方向,充满了期盼。 终于,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个去请陆太医的年轻子弟,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七叔公,陆……陆太医,他,他……” 年轻子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他怎么了?快说!”没看到陆太医来,七叔公心头一沉。 “陆太医他……他不开门,我拍门拍得手都肿了,嗓子都喊哑了。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就听见打呼噜的声音,震天响,跟打雷似的。”年轻子弟哭丧着脸。 “什么?”七叔公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季耀祖要是折在这儿,宫里的贵人肯定会疑心他,到时候十年筹谋一场空。 想到此,他的眼睛里难得出现恐慌。他抬起头,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大声朝着陆夫人喊道:“陆夫人,您是女医,行行好救救耀祖,他快不行了,您快给他看看,保住他的眼睛。” 女医,哼,瞧不起女人,还找女人看什么病。 陆夫人轻轻拍了拍袖子,“七叔公……您抬举我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学的不过是些调理妇人内症的本事。这种被啄瞎了眼珠子的大伤……” 她的目光看向季耀祖,眼神里闪过鄙夷:“我可看不了,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七叔公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眼睛里充满愤怒。 他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陆太医,陆夫人,他们是故意的见死不救。 “你……你们……”七叔公想撕碎眼前这个冷漠的女人。 还有这群“同仇敌忾”的妇人——王玉兰,陆夫人,何氏,春娘,沈二嫂……一张张讥诮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下,简直是索季家命的罗刹。 反了,都反了天了。 这帮贱妇竟敢如此欺辱他季家,如此践踏他的威严。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个站在人群前面的沈桃桃。 是她煽动这些女人,弄出那该死的哨子和黑鹰,一步步将他季家逼到如此绝境。 他冲着沈桃桃疯狂咆哮:“你这个祸害,那黑风是你给王玉兰那贱妇训的。现在伤了人,你以为推给个扁毛畜生就能了事吗?休想!” “你必须给季家一个交代,否则……我季家跟你没完。” 唾沫星子喷溅出来,在火光下闪着恶毒的光。 “老东西,你跟我妹子说话客气点。”沈大山如同护崽的猛虎,瞬间挡在了沈桃桃身前。 “少在这摆你老太爷的谱,这里是宁古塔不是京城季府。”沈大山沉声道:“再敢对我妹子喷粪,老子撕烂你的嘴。” 七叔公被沈大山那骇人的气势逼得后退一步,脸上闪过惊惧,但随即被更大的屈辱淹没。 他猛地一跺脚,手指颤抖着指向身后那几个季家的青壮年,歇斯底里地命令,“你们……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给耀祖报仇,给季家讨个公道。” 那几个青壮年,刚才还对着陈黑子横眉立目,此刻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挣扎。 他们……不敢。 不是怕沈大山的拳头,而是没脸。 眼前的汉子,教他们盘火炕,让他们在冰天雪地里有了个暖窝。还领着他们打地基,让他们从只会砸石头的苦力,变成了懂点门道的“技术工”。工分翻了好几倍。 跟着他上工,每次上工前,何大娘都偷偷塞给他们几个热乎乎的杂粮馍馍,拍着他们肩膀说“你们干力气活可得吃饱,别饿亏了身子。” 他们都是流放路上死了爹娘的半大小子,一路挨饿受冻像野狗一样挣扎着活下来。 到了宁古塔是何大娘和是沈大山,让他们第一次尝到了家的温暖。 现在让他们去揍沈大山?他们下不去手。 他们……没那个脸。 “七叔公,这……”一个年轻子弟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脚下像生了根,挪不动半步。 “是啊,七叔公,沈大哥他对我们有恩……”另一个也低着头,声音细弱蚊蝇。 “要……要不算了吧。”第三个更是缩着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废物,一群废物。”七叔公看着这几个畏畏缩缩的族人,气得浑身抖如筛糠,“滚,都给我滚,没用的东西,季家怎么养了你们这群白眼狼。” 沈桃桃这才从沈大山的背后探出半个脑袋。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副不耐烦模样,“哟,七叔公,您老消消气,气大伤身。” “这大半夜的,闹腾啥呢?季耀祖啊他半夜三更不睡觉,鬼鬼祟祟撬人家的门栓,被巡夜的黑风当成贼人,啄了一双眼睛,这不是咎由自取吗?” “黑风那可是咱们军城的‘夜巡使’,保护大家安全的,啄个贼天经地义?您老至于这么大动肝火吗?” 字字诛心。 “你……”七叔公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咙,最后一丝理智,被沈桃桃这轻描淡写的话彻底击溃。 “宁古塔居然让女人当家,让一群贱妇骑在男人头上作威作福,沈桃桃你这个祸水。你这个不知廉耻,颠倒乾坤的贱……” “嗖。”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打断了七叔公那恶毒的咒骂。 只见一块石头,如同长了眼睛般,狠狠砸在了七叔公咆哮的嘴上。 “咔。” 一声好似枯枝被折断的声音,鲜血混合着碎裂的牙齿,从七叔公嘴里爆射出来,溅了他自己一脸。 七叔公身子向后栽倒,双手死死捂着嘴。不住地发出带着血沫的哀嚎,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惊得周围的季氏族人都退了退。 对面,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劈开,自动向两边分开。 谢云景和张寻缓缓走来。 再后面,是如同标枪般挺立的谢家亲卫,冰冷的铁甲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寒的光泽。 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全场,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连风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了。 谢云景走到人群中央,目光扫过全场,却没看季耀祖和七叔公,仿佛他们是什么根本不值得一提的垃圾。 第117章 让你提刀剁畜生喂狗 “凭什么……伤人?”七叔公含糊不清地嘶吼着,“还有没有王法?还……还有没有天理?” 谢云景的眸底,没有一丝波澜。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七叔公,如同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蝼蚁。“一个流放犯而已。” 答非所问,却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是啊,他们只不过是流放犯。 他们早就被朝廷打入了这苦寒之地,自生自灭。 每年冻死,饿死,病死的,何止几百,尸骨扔在荒原,被野狼啃食,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别说是伤了,就是死了……恐怕也没人在意。 七叔公瞬间被这句话抽空了所有力气,刚刚滔天的怨毒和疯狂,刹那泄了个干净。 他暴怒之下忘了,忘了在宁古塔,自己不过是个命如草芥的流放犯,而不是那个曾经在京城呼风唤雨的季家七老爷。 可那又怎样,他一定还会回去,贵人答应过他。到时候,他定要让谢云景和沈桃桃死无葬身之地。 谢云景的声音再次响起,“好日子过多了,怕是忘了自己是谁了,也忘了这好日子,是谁给你们的了?”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人群,目光所及之处,众人无不低头。 “是啊,谢爷说得对。” “沈姑娘来之前,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冰天雪地,住草棚,吃神仙粮,饿死冻死多少人?” “还被守军打骂,家里有女人的……还……” “现在呢?有火炕,有热乎饭吃,有暖棚种菜,有工分换东西,能活得像个人样。” “这都是沈姑娘,是谢爷,给咱们带来的好日子。” “七叔公,你怎么能这么忘恩负义?这么骂沈姑娘?” “就是,太不像话了。” “给沈姑娘道歉,必须道歉!” 指责声如同被点燃的干柴,迅速烧向七叔公。 他听着周围毫不留情的骂声,一股巨大的屈辱将他淹没,他想要杀人,想要杀了所有人。 但回京城的美梦,为他拉回了一丝理智。 眼下,他一定要拿到砖窑,掌握军城命脉,才可以得到贵人的青眼。 等到贵人亲临的那天,他们都得死。 “沈姑娘……”七叔公挣扎着站起身,声音里充满了乞求,“是我老糊涂了,口不择言,冲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老不死的计较……” 他的手指缝里渗出血丝。浑浊的眼睛里,那滔天的怨毒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摇尾乞怜的卑微。 沈桃桃站在谢云景身侧,裹着厚厚的棉袄,小脸被寒风吹得微红。 她看着低声下气求饶的老头子,轻轻摆了摆手,仿佛打发乞丐般的随意:“不计较,不计较,七叔公您老都这么大岁数了,牙都掉光了,嘴都瓢了,说话直漏风,我能跟您计较什么呀?” 不计较? 不计较是不可能的。 这老东西欠下的血债,岂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揭过的。 “您老还是赶紧回去,好好躺着吧,别再磕着碰着,把剩下那几颗牙也摔没了。”沈桃桃说的好似关心,却让七叔公喉头涌上鲜血。 “多谢沈姑娘宽宏大量……”七叔公咬着牙,牙龈都渗出血来,才稳住心神。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为疼痛和年迈,一个趔趄又重重摔倒在地,浑身是泥狼狈不堪。 “抬走!”谢云景冰冷的声音响起,没有丝毫温度,好似真的在扔一件垃圾。 立刻有两名谢家亲卫上前,粗暴地将七叔公架了起来。 七叔公疼得抽搐,却不敢再发出半点声音。 “还有那个,”谢云景的目光扫过如同血葫芦般的季耀祖,声音依旧冰冷,“一并抬走,别脏了地方。” 又有两名亲卫上前,将季耀祖也拖了起来。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在泥地里显得格外刺眼。 “谢爷,”七叔公被架着经过谢云景身边时,眼里闪过最后的挣扎和不甘,“砖窑……只有我季家能建。” 谢云景冷冷看向他,仿佛已经看穿了他心底那点肮脏的算计,“本官明日,要看到签好的文书,定址建窑,延误者……乱棍打死。” “乱棍打死”四个字砸得七叔公他眼前一黑,但好在砖窑还在季家手上。谢云景现在是还不知道季家的厉害,等到砖烧出来,他看到好处,就会改变态度,奉他奉为座上宾。 七叔公这样思量着,被亲卫拖走了。 季岁岁站在门口,将七叔公和狼狈和季耀祖的惨状收入眼底。 她的心里有了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意,和对即将到来的更惨烈的风暴的决绝。 她和沈桃桃交换了个眼神,然后缓缓转身,走进屋里关上门。 张寻想要上前的脚步,被关门的声响钉在了原地。 沈桃桃看着季岁岁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张寻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 人群渐渐散去。火把的光芒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驿站重新恢复了寂静。 回去的路上,沈桃桃被谢云景用大氅紧紧裹在身侧,只露出半张小脸。 张寻紧随其后,眉头紧锁,眼睛里还有尚未平息的暴怒和后怕。 “女主子……”张寻终于忍不住开口,他快走两步,与沈桃桃并肩,“今晚这事,是不是也在你的计划里?” 他指的是季岁岁以身为饵,季耀祖撬门……这一切和她之前说的“大戏”完全不同。 沈桃桃脸上的睡意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被怀疑的愤怒。 她用力挣脱谢云景的怀抱,仰起头瞪着张寻,“张寻,你把我沈桃桃当什么人了?” 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张寻的鼻尖,“我沈桃桃再算计,也不会拿岁岁的清白去当诱饵。” “我宁愿让你提着刀,把季耀祖那个畜生剁碎了喂狗。也绝不愿意让岁岁用她自己,去引那条毒蛇出洞。” 张寻被沈桃桃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得一惊,看着沈桃桃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心疼,他瞬间清醒。 是啊,沈姑娘虽然狡黠,但她重情重义。对岁岁更是掏心掏肺,她怎么可能让岁岁去冒这种险? “女主子,我……”张寻声音有些哽咽,他低下头,如同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是我混蛋,我是急糊涂了,胡说八道,您别生气。” 他看着沈桃桃,眼神里全是歉意,“今晚真是太险了,多亏您给了岁岁那个哨子,不然……” 他不敢再想下去,一想到季岁岁可能遭遇的,他就觉得杀意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来,“真是有惊无险……有惊无险啊!” 风在三人身边呼啸盘旋,火把的光将三人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 谢云景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直到张寻说完那句“有惊无险”,谢云景才微微摇头,“今晚这出戏,从头到尾,都是季岁岁的谋划。” “啊?” “哈?” 沈桃桃和张寻,二脸蒙圈。 第118章 他成全她的第一刀 “你的意思,今晚不是意外?是季岁岁……”沈桃桃觉得难以置信。 按照他们原有的计划,七叔公看到季岁岁搞定了张寻,就会认为“窑务监察使”形同虚设,同意季岁岁签下文书,建窑烧砖。并且在看到利益后,就会伸出毒手,到时候便能将季家内里的牛鬼蛇神一网打尽。 季岁岁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以身为饵去冒险啊。 张寻更是惊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她……她怎么敢的? 谢云景将沈桃桃重新拽回来塞进大氅里,“季耀祖撬门动静那么大,以她的警觉不可能毫无察觉。” 他的语气笃定,“她就是故意等季耀祖撬开门栓,才吹响哨子。她要的就是让黑风在所有人面前啄瞎他的眼睛,逼七叔公在暴怒下,彻底威信尽失。而她借今晚的血告诉所有人,季家,她季岁岁说了算。” “她……”沈桃桃张着嘴,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喃喃道:“她明明可以等……” 张寻更是声音嘶哑,“她怎么敢拿自己……” 明明说好按照计划的。 “万一哨子没响,万一黑风没来……万一……万一季耀祖那个畜生得手了……她怎么办?”他不敢再想下去。 谢云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两个被真相冲击得心神俱震的人。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拂了拂沈桃桃耳边的碎发,好似一种轻柔的安抚。 “她不是你们看到的那个需要保护的季岁岁。她是血雨腥风里活下来的复仇者。她的心比这宁古塔的雪更冷。而她的路也注定要用血铺就。” 谁也挡不住。 驿站官署的暖阁里,炉火噼啪,却驱不散沈桃桃心头的凉意。她裹着谢云景宽大的大氅,小脸埋在领口的绒毛里,只露出一双闷闷不乐的眼睛。 张寻像个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地坐在矮凳上,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块炭灰,搓得满手黑。 他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季岁岁那张清冷的脸,还有自己白天那副蠢样。 “原来是这样,”沈桃桃闷闷的声音从领口传出来,“她白天答应跟张寻演‘美人计’,压根儿就不是为了配合我的‘釜底抽薪’,她是为了逼季耀祖那条疯狗晚上去咬她,她早就计划好了,拿自己当饵。” 她越想越憋屈,猛地抬起头,眼圈有点红:“我还傻乎乎地以为在帮她,结果我给的哨子,倒成了她引黑风啄瞎季耀祖眼睛的引子,我像个傻子一样被她牵着鼻子走。” 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张寻,搓炭灰的手更用力了,炭灰簌簌落下。他抬起头,声音干涩:“我还以为,她白天看我那眼神虽然冷,但总归是有点不一样的。我以为我好歹算是她的人了。”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比哭还难看,“结果,我就是个就是个她用来刺激季耀祖的工具,还是用完就扔的那种。” 沈桃桃一脸失落,也没心思安慰他。 暖阁里一时只剩下炉火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呵。”一声极轻的笑声响起。 谢云景坐在书案后,看着两个“小苦瓜”,心里无奈,“别失落了,季岁岁不按你的计划走……”他停下,走过来用手掰过沈桃桃的头,“是因为她比你们更清楚,季家那些藏在阴沟里的龌龊勾当。” 他修长的手指刮了刮沈桃桃皱起来的小鼻子,“她不按照你们的计划来,不是因为不信任你们,反而是因为,她不想把你们算计进去。” 季岁岁虽然报仇心切,却还是没将沈桃桃拖进季家这滩又臭又脏的浑水里。 这也是为什么今晚,谢云景愿意走这一趟,打碎七叔公的老牙的原因。 他成全她这第一刀。 沈桃桃愣住了,心口那股憋闷的委屈一下子被戳破了,原来岁岁是在护着她。宁愿自己冒险,也不愿把她拖下水。 谢云景的目光,已经转向了旁边依旧蔫头耷脑的张寻。他的眼睛里难得闪过促狭,“至于你,张寻,愁眉苦脸给谁看,明天季岁岁签了文书,你就是窑务监察使。天天在她身边,你着什么急?” 对啊。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文书一签,砖窑开建,他就是名正言顺的窑务监察使。天天泡在窑场,盯着季岁岁,啊呸,守着季岁岁。 管她是不是利用自己,只要能离她近点,值了! 张寻脸上的愁苦,瞬间被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取代,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是,主子!”他应得响亮,然后默默在心里补了一句:女主子说了,烈女怕郎缠,他就缠,就缠! 外面的天已经微微亮了。 沈桃桃的哈欠打了一半,门帘被掀开,一股香气涌了进来。 何氏端着个大托盘,脸上都是心疼和担忧:“桃儿,谢爷,张副统领,快吃点热乎的,这都早上了,饿坏了吧。” 托盘上热气腾腾的,几个白胖暄软的酸菜馅大包子,旁边一大碗熬得稠稠的的小米粥,米油都熬出来了,看着就暖胃。还有一小碟凉拌豆腐,外加一盘炒得油亮碧绿的青菜,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折腾了一宿,又是怒火又是委屈,这会儿闻到这热乎实在的饭菜香,肚子立刻咕咕叫起来。 沈桃桃吸了吸鼻子,眼睛亮了亮,尤其是看到那盘绿油油的青菜,心头的郁气似乎也散了些。 谢云景微微颔首,张寻也赶紧起身帮忙摆碗筷。 三人围着小桌坐下,闷头开吃。 酸菜包子皮薄馅大,酸香开胃,一口咬下去,滚烫的汤汁差点烫了舌头。小米粥熬得软糯香甜,喝到胃里,别提多舒坦了。凉拌豆腐清香好吃,炒青菜还带着锅气,脆嫩得很。 热乎的食物下肚,紧绷了一夜的神经也慢慢放松下来。 吃过饭,身上有了热气,精神也好了些。张寻一抹嘴,站起身:“主子,我去季家看看文书的事。”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还梗着季岁岁的事,只想赶紧去季家看看,他怕那些畜生欺负岁岁。 谢云景没说话,只点了点头。沈桃桃捧着碗,小口小口喝着小米粥,也没抬头。 张寻转身出去,大步流星地朝着季家走去。还没走到近前,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断断续续的声音,“疼……疼死我了,七叔公求您,找陆太医啊……我的眼睛要烂了。” 是季耀祖痛苦的哀嚎。 张寻脚步顿了顿,眉头紧锁,走到门口,没急着进去。 紧接着是七叔公阴沉的声音:“找陆太医?哼,那老东西摆明了不给看,去了也是白去。废物嚎什么嚎,忍着。” 第119章 他还是要帮她演戏 “忍不住啊,七叔公,求您……求您了,我快死了……啊……”季耀祖的哭嚎更加凄厉。 “闭嘴,”七叔公一声低喝,随即踹了旁边的七婶婆一脚,“去,抓把灶膛里的灰,给他敷上。” “灰?!”季耀祖的另一个眼珠子也快要瞪出来了。 “让你敷就敷,哪那么多废话。”七叔公每说一个字脸上就疼得一抽抽,他没耐心跟季耀祖废话。 里面安静了一瞬,随后听到季耀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像是被滚油泼了,伴随着身体剧烈翻滚的闷响,还有七婶婆的惊呼。 “废物,”七叔公的声音充满厌恶,仿佛地上打滚的不是他亲侄孙,而是一条碍事的狗。 短暂的混乱后,七叔公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是对着季岁岁说的:“张寻那小子昨天对你……倒是上心。你多费点心把他牢牢攥在手里。只要他肯为我们季家大开方便之门,这砖窑就是我们的聚宝盆,季家复兴有望。” 屋内安静了一瞬。 随即,季岁岁清冷的声音响起,“七叔公。季家凭的是堂堂正正的手艺吃饭。霁月窑的魂火,靠的是真本事。不是靠这些歪门邪道。” 屋内更加鸦雀无声,连季耀祖的哀嚎都停顿了。 七叔公似乎被这毫不留情的反驳噎住了,整张脸气到狰狞,目露凶光。 周围的季家族人,一个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但那低垂的眼帘下,却闪烁着惊讶解气还有认同。 昨晚七叔公那副奴颜婢膝的狼狈样,和此刻季岁岁这挺直脊梁的姿态,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 谁更有本事,谁更能撑起季家,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你……”七叔公枯瘦的身子剧烈颤抖着,指着季岁岁,嘴唇哆嗦着想骂,可一股气堵在胸口,让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后,他只能发出一声怨毒的闷哼,踉跄着扑到土炕上,背对着众人蜷缩成一团,大口大口喘着气。 就在这时。 张寻将门推开,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冰冷地落在缩在炕上“哼哼”的七叔公身上,“文书签了么?” 七叔公的残喘声戛然而止,只闭着眼装作要死不死的样子。 族人眼里闪过鄙夷。 “签好了。”季岁岁走过来将文书递给张寻。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张寻接过,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季岁岁微凉的指腹,那细微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窜过,他心神一动。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还是要帮季岁岁唱好这出戏。 他脸上依旧绷得死紧,飞快地扫了一眼卷轴末端那清秀却带着锋芒的签名,季岁岁。 随即,他猛地合上卷轴,不耐烦地催促,“那就赶紧动工,别耽误功夫,谢爷的意思,三日内,建窑,点火,烧砖,延误者……军法处置。” 每一个字,都冷冰冰的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 说完,他看也不看季岁岁一眼,更没理会炕上那个装死的老东西。 季家族人面面相觑,看着张寻那副冷若冰霜,公事公办的模样。心头都涌上怨气,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角落里的季耀祖。 都怪这个蠢货,色迷心窍坏了事,得罪了张副统领害得大家跟着吃挂落。 季岁岁的手指也微微收紧了些,张寻那冰冷疏离的话语,如同细小的绣花针,在她心头轻轻刺了一下。 微疼。 但瞬间就被更强大的意志力抹平。 她深吸一口气,“都听见了,三日内建窑烧砖。季家男丁,有一个算一个,带上家伙跟我走。” 季家那些青壮年,看着季岁岁坚定的眼神,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纷纷拿起角落里的铁锹,镐头,鱼贯而出。跟在季岁岁身后,朝着河湾洼地走去。 河湾洼地一片泥泞,春风入骨寒,但此刻却没人退缩。 季岁岁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指尖捻开,仔细观察着土质。 “这里,”她站起身指挥季家子弟,“开挖。” “是,家主。”几个年轻子弟立刻应声,挥舞着沉重的镐头,吭哧吭哧地开刨。 “这边,”季岁岁走到土丘旁,指着几块平整的岩石,“清理泥土,用这几块大石做窑基。” “是。”又有人应声,拿着铁锹扫帚上前清理。 “你带几个人,去河边取水,和泥要用活水。” “你去驿站领煤炭,按我开的单子,一厘都不能少。” “你负责制坯模,尺寸按我画的图纸一分一毫不能差。” 季岁岁的声音清冷而沉稳,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 整个季家如同最精密的齿轮,有条不紊地转动起来。 她穿梭在忙碌的人群中,时而蹲下检查土质,时而指点窑基的夯筑,时而纠正制坯的手法…… 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都是对窑火技艺的绝对掌控,让所有季家人,心服口服,干劲十足。 日头渐渐升高。就在众人干得汗流浃背,饥肠辘辘之时。 “开饭啦!” 一声豁达响亮的吆喝,如同天籁般传来。 只见何氏挎着个大竹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走了过来。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妇人,也都挎着大篮子。 “何大娘。” “开饭了,开饭了。” 人群瞬间爆发出欢呼声,纷纷放下手里的家伙,围拢过来。 何氏笑呵呵地掀开盖在篮子上的厚棉布,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依旧是热腾腾的酸菜包子,还有一大盆油汪汪的猪肉炖粉条,那浓郁的肉香和酸菜特有的咸鲜味,勾得人馋虫大动。 “快,快趁热吃。”何氏一边分发着碗筷,一边招呼着,“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咱们军城能不能早点住上暖和房子,能不能挡住狄戎崽子,可都指着你们这帮年轻人,指着这窑里烧出来的好砖呢。” “谢谢何大娘。” “香……真香。” “早就馋这口了,上次吃还是建暖棚的时候呢。” “何大娘,您手艺真是绝了……” 汉子们捧着热乎乎的碗,狼吞虎咽起来。包子一口咬掉半个,猪肉炖粉条更是抢手货。油亮的肉片配上酸菜,吃得人额头冒汗,浑身舒坦。 冰冷的身体瞬间暖和起来,疲惫一扫而空。 季岁岁也领了一份,不过她那份是米饭素菜。她端着碗,走到一旁,小口小口地吃着。热乎的食物下肚,驱散了疲惫 她看着眼前的洼地里,炉膛的雏形已在隆起,窑基的巨石稳稳扎根,心里轻快了一些。 汉子们吃饱喝足,抹抹嘴,重新抄起家伙,吆喝声,号子声,比之前更加响亮。 第120章 你这面更热火朝天啊 另一边,沈桃桃刚和谢云景研究完图纸,啃着包子,眼皮却越来越沉,碗里那几根青菜还没吃完,她手里的筷子就有点不听使唤了,夹了几次都滑溜溜地掉回碗里。 “唔……”她含糊地嘟囔了一声,又咬了一口手里还剩小半的酸菜包子,刚嚼了两下…… “吧嗒。” 筷子掉在桌上,小脑袋一歪。 整个人软绵绵的,朝着旁边倒了下去。 太久没当现代牛马了,熬夜看个热闹,第二天就挺不住了。 谢云景眼疾手快,在沈桃桃脑袋即将磕到桌角的前一秒,一伸手稳稳地将她的小身子捞进了怀里。 低头一看。 怀里的小人儿,小嘴还微微张着,呼吸均匀绵长,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谢云景深邃的眼眸里,是藏不住的无奈和宠溺。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沈桃桃靠得更舒服些。然后,打横将她抱起。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她的好梦。 沈桃桃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小脑袋枕在他结实的臂弯里,睡得更沉了。 谢云景抱着她,走到暖阁的土炕边将她放下,拉过旁边的棉被,仔细地给她盖好,掖紧被角。 看着那张在睡梦中显得格外恬静的小脸,他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满足感。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桌上那张复杂的排水沟渠图纸,刚想转身过去继续研究。 脚步猛地顿住。 他低头一看,自己袍子的一角,被沈桃桃压在了身下。 谢云景试着轻轻抽了一下,没抽动。 沈桃桃似乎感觉到了动静,眉头轻蹙了一下,小嘴不满地嘟囔了一声,小脑袋还在枕头上蹭了蹭,仿佛在抗议。 谢云景:“……” 他看着沈桃桃那张睡得红扑扑的小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嘴角似乎还带着满足的弧度。睡得正香。 他叹了口气,缓缓弯下腰,脱掉了脚上的靴子。 然后,极其小心地掀开被子一角……躺在了沈桃桃身边。 土炕很宽大。 铺着厚厚的毛毡和棉褥十分暖和。 但谢云景躺下,身体却好像冻僵硬了一样。他高大的身躯尽量靠外,给沈桃桃留出足够的空间。 他的目光落在暖阁的屋顶,那是最普通的木梁和苇席顶棚。平日里,他从未多看一眼。 可此刻那粗糙的木纹,交错的苇席,似乎都带上了一种温暖和可爱。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耳边只有炉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沈桃桃那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如同小猫打呼噜。 谢云景的心,从未如此刻般平静。仿佛所有的纷扰、算计、血腥,都被这温暖的气息和轻柔的呼吸声隔绝在外。 他忍不住……又睁开了眼睛。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了身旁那张近在咫尺的睡颜上。 日光跳跃着,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小巧挺翘的鼻尖微微泛着红晕。饱满的唇瓣如同熟透的樱桃,泛着水润的光泽,微微张开着,露出一点点洁白的贝齿。 谢云景的心停跳了一下。 一股渴望亲近的冲动翻涌起来,越来越急,越来越汹涌。 他鬼使神差地,缓缓低下头,朝着那张水润红唇凑了过去。 越来越近,近得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 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那片柔软的瞬间。 “唔……”沈桃桃似乎感觉到了痒意,眉头微微蹙起,小脑袋无意识地朝着旁边一扭,避开了那即将落下的吻。 顺便还抬起小手,在鼻子旁边挠了挠痒痒,然后翻了个身背对着谢云景,只留给他一个裹在棉被里的后脑勺。 谢云景:“……” 他僵在原地,保持着那个俯身低头的姿势,眼神里那汹涌的暗流瞬间凝固,随即被一股强大的好胜心取代。 亲不到? 不行! 必须亲到! 他撑起上半身支在沈桃桃身上,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 他侧过头,深吸一口气,再次缓缓地低下头。这次的目标是那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小截白皙的脖颈。 就在他的唇,即将印上那片温软肌肤的瞬间。 “主子,季家那边已经动工建砖窑了,热火朝天的,我……”张寻那大嗓门,带着寒风和一股子兴奋劲儿,猛地冲了进来,震得暖阁里的碗盆都嗡嗡响。 然而。 他后面的话被眼前的画面,勒死在了嗓子眼里。 我去!你这面更热火朝天啊! 他家主子,那个平日里生人勿近的冷面阎王,此刻正把沈姑娘……压在炕上。 上半身撑在沈姑娘上方,脸都贴到沈姑娘脖子上了,这……这姿势?这分明是在做那不可描述的事情啊! “我……我啥也没看见!”张寻猛地回过神,如同被火烧了屁股转过身就跑,差点一头撞在门框上,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我……我瞎了,我啥也没看见,主子您继续继续,我这就滚。” 他一边喊,一边手忙脚乱地往外退,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 谢云景:“……” 他保持着那个俯身撑在沈桃桃上方的姿势,眼眸里是足以冻死人的寒意,狠狠刺向门口那个慌不择路的背影。 张寻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外,“砰”的一声重重带上了门。 谢云景压下怒火,缓缓低下头。就在他准备无视那个该死的张寻,继续完成刚才那未竟的“事业”时。 身下,突然传来异动。 他缓缓低下的头,对上了一双瞪得溜圆的大眼睛。 沈桃桃醒了。 被张寻那声“我啥也没看见”,给活活吓醒了。 她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没完全清醒。小脸上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懵懂和茫然。 她看着谢云景那张放大的俊脸,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压着的,那具散发着强烈男性气息的身躯,还有他撑在自己身体两侧的手臂,以及那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 沈桃桃的大脑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炸弹。 “轰。” 第121章 体验感太差了 沈桃桃的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百个点燃的炮仗,噼里啪啦炸得她魂飞魄散。 她!她!她!正被谢云景,压在炕上,脸贴脸,鼻尖都快碰鼻尖了! “你……你……你干什么?”沈桃桃的声音都变了调,伸手想推开他,可根本推不动。 谢云景比她更僵,那张平日里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脸,此刻精彩纷呈。 先是震惊,随即是尴尬。 如同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耳根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了,一路蔓延到脖子。 “我……我……”他的薄唇开合了几次,愣是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总不能说,我没想干别的,我就是想亲你一口吧。这话说出来,听着比真干了什么还流氓不要脸。 可他确实还什么都没干啊。 明明就差那么一点点,就亲到了。 现在倒好,不但被撞破,还被这小东西,用这种看流氓的眼神瞪着。 他谢云景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憋屈,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儿瞬间冲上头。反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不亲一下,太他娘的亏了。 谢云景心一横,眼一闭,在沈桃桃那双大眼睛的注视下,低下头带着一股子“老子豁出去了”的狠劲儿,朝着那近在咫尺的水润红唇,狠狠……啃了下去。 “唔……” 沈桃桃只觉得嘴唇一痛,不是亲是撞,还是牙磕牙。 沈桃桃痛得倒吸一口冷气,眼泪都飙了出来,她感觉自己的门牙都要被撞掉了,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 这特么……体验感太差了。 她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只是不应该遭这个罪啊。 这他娘的谁家好男人这么亲人,是啃骨头还是……做恨呢。 气急了,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被压在身下的右手挣脱出来,想也没想,抡圆了胳膊朝着那张写满“老子不亏”的俊脸,扇了过去。 “啪。”一声脆响。 谢云景只觉得左脸颊猛地一麻,随即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蔓开,半边脸都木了,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被打懵了,保持着那个俯身低头的姿势,惊得僵住。他居然被这小东西扇了耳光? 可那震惊只持续了一瞬,随即一种诡异的酥麻感,夹杂着一丝甜滋滋的味道,从被啃得生疼的嘴唇上散开来。 谢云景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同样被撞得生疼的嘴唇。 真的是甜的。 他的眼里全是窃喜,像是偷腥成功的猫,瞬间冲散了他脸上的火辣。嘴角甚至向上弯了一下。 沈桃桃打完那一巴掌,手都震麻了,掌心火辣辣的疼。 她看着谢云景脸上那清晰无比的五指印,再看着他被打懵后,那副呆滞中带着一丝回味的表情。 心头那股怒火非但没消,反而更旺了。 “你……”她气得直骂,“快点下去,重死了压死我了。” 谢云景这才回过神,他手忙脚乱地翻身,滚到炕的另一边,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砰。”的一声响,高大的身躯砸在炕上,震得土炕都颤了颤。 他仰面朝天,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身体两侧,如同挺尸。 只有胸膛还在剧烈起伏,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沈桃桃趁机一骨碌坐起身,裹紧身上的被子,离谢云景远远的。小胸脯气的一起一伏,她看着谢云景那副“你能奈我何”的挺尸样。 越想越憋屈,忍不住开口,“真没想到啊,你居然是个趁人之危的小人,趁我睡着了,爬我的床……炕,你想干啥?” 谢云景:“?” 干完了啊。 “你说,你留我看图纸的时候,是不是就计划好了?”沈桃桃联想谢云景一直拉着她研究军城地下排水的路线,越想越不对劲。 谢云景睁开眼,这误会大了。 他连忙侧过头,“不是,我没有,是你睡着了,我给你抱上炕,然后你压到我衣服了,我才……” 他一边说一边指向两人中间。 沈桃桃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目光落在两人中间的位置。 只见,沈桃桃和棉被在一边,谢云景穿着衣服躺在另一边。 此刻,两人之间只有一道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将两人清晰地隔在炕的两边,根本没有什么被压着的衣服。 沈桃桃:“……” 谢云景:“……” 两人目光齐齐落在那条清晰的“三八线”上,空气瞬间凝固了。 “不是,刚才……我的衣服……你压着……就这样。”谢云景急得抓着衣角就想往沈桃桃的棉被里塞,妄图还原“案发现场”。 沈桃桃眨了眨眼睛,她看看那截重新被压住的衣角,又看看手忙脚乱的谢云景,小脸上缓缓浮现出微妙的恍然大悟,随即是一个大白眼。 那眼神分明在说:“哦,原来是这样啊,压到你衣服了,所以你才躺上来的,然后顺便亲我一下。对吧?” 谢云景看着沈桃桃那双“我信你个鬼”的大眼睛,只觉得刚才挨巴掌的地方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可看着沈桃桃那副“你接着编”的促狭表情,一股无力感将他淹没。 这真是黄泥巴糊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他张了张嘴,想再解释两句。 “哼!”沈桃桃却不想听了,裹着被子从炕角站了起来,她看也不看谢云景,迈开腿径直从谢云景身上……踩了过去。 圆滚滚的像只愤怒的企鹅,一脚踩在谢云景结实的小腹上,另一脚踏在了他胸口。 谢云景猝不及防,差点当场喷出一口老血。高大健硕的身躯被踩得往下一陷。 沈桃桃踩得那叫一个狠,借着谢云景身体当垫脚石,她利落地跳下炕,气哼哼地趿拉着地上的靴子,头也不回地就往门口冲。 那背影一扭一扭,像个愤怒的棉花包。 谢云景捂着胸口,脸都白了。他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杀神,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踩吐血,这传出去他还活不活了。 沈桃桃冲到门口,裹着棉袄弯腰穿鞋,可棉袄太厚了,手都够不到膝盖,脚丫子在靴子口上胡乱蹬了几下,靴子歪歪扭扭,就是穿不上。 气得她小脸通红,抬脚就想去踹那碍事的破靴子。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谢云景不知何时已经翻身下炕,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蹲下身,单膝点地。伸出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沈桃桃那只还在跟靴子较劲的小脚丫。 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颤,双手捂在掌心搓了搓,感受到温热后,才轻轻放进靴子里。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起身。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缓缓抬起头。眼眸里倒映着沈桃桃那张错愕的小脸。 “桃桃……”他的声音坦诚:“别气了。” 第122章 谁让你主子不行呢 “留你看图纸,我确实有私心,但不是龌龊的心思。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你睡着的时候,我真的没想干别的……” 他的声音低了几分,有些羞涩,“就……就想亲亲你。” 沈桃桃愣住了,她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脸上带着五指印,却还跪在地上为自己穿鞋。 刚才那点被啃疼的恼怒,似乎也没那么强烈了。 她缓缓抬起手。 谢云景身体一僵,看着那只越来越近的小手。他以为又要挨一巴掌,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 一副视死如归的悲壮模样。 “嘣。” 沈桃桃只是用指尖,轻轻地弹了一个脑瓜崩。 力道不大。带着一丝嗔怪和纵容。 谢云景猛地睁开眼,呆呆地看着沈桃桃,心头那股憋屈烟消云散。 她不生气了。 喜悦和甜蜜瞬间涌上心头,谢云景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 他下意识地就想凑近,想再尝尝那甜丝丝的味道。 可沈桃桃已经收回了手,转身就走。 “等等。”谢云景连忙出声,伸手抓住了沈桃桃的裤脚。 沈桃桃脚步一顿,疑惑地低头看他。 只见谢云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她棉裤的裤脚,紧紧地塞进了靴筒里,塞得严严实实。 “宁古塔风大,”他低着头,双手带着笨拙的温柔,“塞紧点,省得灌风冻着脚。” 沈桃桃低头看着他那认真的样子。看着他浓密的发顶。心头涌动起酸酸软软的感觉。 她忍不住伸出手,在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揉。 动作轻柔如同抚摸一只温顺的大型犬,声音里都是宠溺:“真乖。” 谢云景塞裤脚的动作瞬间顿住,浑身酥麻,几乎要笑出声来。 她摸我头了,还说我乖,她…… 等等! 摸头?乖? 谢云景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这动作,这语气,分明是沈桃桃平时,摸饕餮那只傻狗时的样子。 她把我当狗了! “沈桃桃,你……”他一句话还没吼完。 沈桃桃已经动作灵活地一扭身,掀开了厚重的棉布门帘,哧溜一下钻了出去。 只留下一串如银铃般,带着浓浓戏谑的笑声,“哈哈哈……” 谢云景保持着那个半蹲着的姿势,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黑,最后彻底黑成了锅底。 门外,张寻像个门神似的杵在门口。冷风吹得直跺脚,耳朵却竖得高高的,紧紧贴着门板,努力想听清里面的动静。 刚才那声“啪”的脆响,还有主子那声闷哼,可把他吓得不轻,他正琢磨着要不要再冲进去看看。 “吱呀。”门被打开。 沈桃桃一脸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像是憋着笑,又像是刚干了什么坏事的得意表情。 张寻眼睛一亮,连忙凑上前,八卦地问道:“女主子,您这么快就出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还挤眉弄眼,眼神在沈桃桃身上和紧闭的门之间来回扫视。 那表情分明在说:这么快? 沈桃桃将自己用头巾包好,只露出一双带着促狭笑意的大眼睛。 她歪着头,看着张寻那张写满“快和我说说”的八卦脸,嘴角勾起一个恶劣的弧度,“嗯,谁让你主子不行呢!” 张寻愕然地张嘴,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要不领着亲卫们去猎一头鹿,搞点鹿鞭给主子补补。 沈桃桃不管他想什么,直接拽着他去看季家砖窑建得怎么样了。 两人各怀心思地朝着那片热火朝天的洼地走去。 离得老远,就听到“嘿呦,嘿呦。”的号子声,和铁锹铲土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 走近一看,沈桃桃眼睛亮了。 河湾的坡地上,一座砖窑雏形已然拔地而起。 窑体呈马蹄形,用坚硬的青石垒砌成坚固的基座,足有半人多高。基座之上,是用黏土混合着碎石夯筑而成的厚实窑壁,窑壁呈弧形向上收拢。顶部用粗大的圆木搭起骨架,覆盖着厚厚的草帘和泥浆,只留下几个预留的烟道口。窑门开在正前方,用整根粗壮的松木做门框,厚重结实。 整个窑体虽然还未完全完工,但结构稳固,线条流畅,透着粗犷的力量感。 几十个季家青壮年正围着窑体忙碌着,有的在加固窑壁,有的在清理窑门前的泥土,有的在搬运晾干的砖坯。 “这么快?”沈桃桃忍不住惊呼,这才一天的功夫,这窑都已经成型了。 季岁岁正站在窑门旁,指挥着几个族人调整门框的角度。她依旧穿着那身靛蓝色粗布棉袄,听到声音,她转过头,看到沈桃桃和张寻,微微颔首示意。 “沈姑娘,张副统领。”她详细汇报着进度,“窑体主体差不多了,正在封顶加固。里面……现在还太潮,气味也不好闻,等过两天点火烧窑时再看吧。” 沈桃桃看着眼前这座初具规模的庞然大物,用力点点头:“好,听你的,岁岁你真厉害。” 季岁岁轻笑了一下,她目光扫过忙碌的族人,声音沉稳:“明天再准备一天,后天就能点火烧砖了。” “太好了!”沈桃桃兴奋地拍手,仿佛已经看到了青砖出炉,军城拔地而起的景象。 后日一大早,风彻底停了。 难得的暖阳洒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洼地里,气氛却比阳光还要灿烂几分。 砖窑前,堆满了小山般的干柴和黑亮的煤炭。 季岁岁站在窑门前,一一检查过每一个细节。 她身后,几十名季家青壮年屏息凝神,如同等待冲锋的士兵。 “点火,”季岁岁的声音威严。 “是,家主。” 两名早已准备好的季家子弟,立刻将火把塞进预留的引火口。 “呼啦。” 橘红色的火焰从引火口窜出,疯狂地舔舐着窑门,浓烟滚滚带着灼人的热浪。 “封门。”季岁岁声音沉稳。 厚重的窑门被迅速合拢,巨大的门栓落下发出沉重的撞击声,将咆哮的火焰和滚滚浓烟锁在了窑内。 “加煤,控温。”季岁岁一道道指令精准下达。 窑侧几个预留的添煤口被打开,黑亮的煤炭如同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落入熊熊燃烧的火焰中。 窑内温度骤然飙升,灼人的热浪隔着厚厚的窑壁都能感受到。 “看火候调烟道。”季岁岁亲自走到窑体一侧,那里有几个用特殊陶泥封住的小孔。 她拿起一根细长的铁钎,在一个小孔上轻轻一捅。 “嗤。” 一股青白色的烟气,从孔洞中喷射出来,带着灼人的高温。 季岁岁观察着那烟气的颜色和浓度,随即用铁钎调整了旁边另一个烟道口的挡板角度。 “烟气带蓝,温度正好。”她精准地掌控着窑火的脉搏。 沈桃桃站在不远处,裹着厚厚的棉袄,小脸被热浪烤得通红。 她看着季岁岁那如同指挥千军万马般的沉稳气度,心头涌上无以言表的敬佩。 这才是真正的霁月窑家主。 第123章 我家没那些狗屁规矩 忙到天色擦黑。 第一窑砖还在窑内经受着烈火的淬炼。 季岁岁安排好人手轮班值守,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跟着沈桃桃和张寻,朝着沈家走去。 沈家木屋里灯火通明,饭菜飘香。 何氏今天特意做了几个硬菜。一大盘红烧肉炖土豆,汤汁浓郁,土豆炖得软烂入味。一大盆鱼炖豆腐,用的春娘他们捕回来的活鱼,鱼肉细嫩,豆腐吸饱了汤汁更加可口,还有一盘特意给季岁岁准备的炒青菜。 谢云景已经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看到沈桃桃他们进来,眼睛扫过季岁岁微微颔首。 张寻立刻屁颠屁颠地凑到季岁岁身边,拉开凳子:“岁岁坐,坐这儿暖和。” 季岁岁没拒绝,沉默地坐下。 张寻立刻挨着她坐下,身子几乎要贴上去,脸上堆着傻乎乎的笑容。 饭菜全部上桌,香气四溢。何氏招呼众人纷纷动筷。 季岁岁却依旧只夹面前的青菜,小口小口地吃着。 沈桃桃看在眼里,心头一酸。她夹起一大块裹着汤汁的鱼肉,筷子一伸放进了季岁岁的碗里。 “岁岁,你吃鱼。”沈桃桃可不管她什么自梳吃素的规矩,“别光吃青菜,看你瘦的风一吹就倒了。” 季岁岁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眸光落在碗里那块鱼肉上,“我……” 她嘴唇动了动,“我自梳……” “自梳个屁,”沈桃桃没好气地打断她,“那玩意儿,是拿来糊弄七叔公那老东西的,是保命的幌子。” 她盯着季岁岁,挑了挑眉毛,指向鱼肉,“在我家没那些狗屁规矩,你大胆的吃,没人会知道,快吃,尝尝我娘的手艺,可香了。” 她一边说,一边又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季岁岁碗里。 “对,岁岁,快吃。” “就是,你太瘦了,该补补。” “娘的手艺可好了,这鱼炖得绝了。” “快尝尝……” 桌上其他人也纷纷附和,何氏更是直接把那盆鱼炖豆腐往季岁岁面前推了推,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鼓励。 季岁岁看着碗里的肉,看着周围那一张张写满关切的脸,一股久违的暖流,冲垮了她心底那道冰冷的堤坝。 她颤抖着,夹起那块鱼肉,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细嫩的鱼肉,裹着鲜美的汤汁,在舌尖化开,河鲜特有的味道,瞬间席卷了她的味蕾。 十年了。 整整十年。 她终于又尝到了鱼的味道。 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碗里,混着汤汁溅起小小的水花。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微微颤抖着,只有那汹涌的泪水无声地诉说着,这十年被压抑的委屈。 “慢点吃,小心刺儿……”何氏的声音带着哽咽,递过来一碗温热的骨头汤。 季岁岁用力吸了吸鼻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端起碗大口大口地扒着饭,将那块鱼肉,连同这迟来的温暖,一起吞进肚子里。 沈桃桃看着她又哭又笑的狼狈样子,心头又酸又软,眼眶也跟着红了。 她连忙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掩饰着眼底的湿意。 谢云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落在沈桃桃身上,无奈又欣慰,他的桃桃永远这么真诚善良。 一顿饭,吃得沉默又温情。气氛有些压抑,却又透着一种暖意。 饭后,众人散去。 沈桃桃拉着季岁岁的手,回到自己的屋里。谢云景也跟了进来,坐在书案后,拿起一张图纸看着。 张寻想跟进去,被谢云景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了门外,只能悻悻地扒着门缝往里瞅。 火炕烧得滚烫,沈桃桃拉着季岁岁在炕沿坐下。 她看着季岁岁依旧有些红肿的眼睛,心头一软,轻声问道:“岁岁,砖窑没问题吧?” “嗯。”季岁岁点点头,“火候烟气,都控制得很好。不出意外,三天后就能出砖了。” “太好了,”沈桃桃眼睛一亮,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神秘兮兮地凑近季岁岁,压低声音:“岁岁,等砖烧出来,咱们军城就能真正动工了,你知道我最想建什么吗?” 季岁岁疑惑地看着她。 沈桃桃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图纸,小心翼翼地展开,铺在炕桌上。 图纸上线条纵横交错极其复杂,但却透着一种宏大和精密感。 “你看,”沈桃桃指着图纸“这是军城的地下排水系统,我参考了,嗯……参考了西域一些古城的法子。” 她指着图纸上一条条如同血管般纵横交错的管道:“主渠用烧好的青砖砌,拱券结构,坚固耐用。直径至少三尺,埋在地下一丈深。” “分支渠遍布全城,连接每家每户,雨水和生活污水统统排进主渠。” “主渠最终汇入城外的蓄水湖,沉淀后还能灌溉农田。” “还有你看这里,”沈桃桃指着图纸上一些特殊的节点,“这些是检查井,清理淤泥用的,还有溢流口,防止暴雨倒灌,这是通风口,防止沼气淤积。” 她越说越兴奋“有了这个,咱们军城就再也不用担心夏天暴雨淹城,冬天污水结冰堵路,街道永远干净,没有污水横流,没有臭气熏天,这才是真正的新城。” 季岁岁反复看着那张复杂而精密的图纸。她从未见过如此富有远见的构想。 这根本不是简单的排水沟,而是一座埋藏在地下的城市血脉。 这是足以让这座苦寒之城,脱胎换骨的神来之笔。 她抬头再看向沈桃桃时,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认同。 “桃桃……”季岁岁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凡人想出来的,“这图纸真是你画的?” “嘿嘿……”沈桃桃的小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瞎琢磨的……瞎琢磨的,不过我觉得能行。” 反正不能告诉你,我土木专业的。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季岁岁,带着信任和托付,“岁岁,这地下城的根基,可就指着你烧出来的好砖了!” “岁岁,咱们一起,把这座城建起来,建得固若金汤。” 季岁岁看着沈桃桃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感受着她话语里那滚烫的信任和力量,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第124章 玉石俱焚的快意 春风在河湾洼地打个漩再出来,刮得比刀子还利。 砖沫子混着煤灰,扑在人脸上,呛得人肺疼。 主砖窑像个趴窝的巨兽,黑黢黢的窑口冒着丝丝缕缕的烟,那是窑火在闷烧,等着开窑的日子。 旁边,新起的几座砖窑才刚垒起半人高的石头基座,几十个季家的青壮汉子正吭哧吭哧地搬夯土墙。 沈大山扛着一筐黑煤送来,步伐稳健。他抹了把脸,汗水混着煤灰,抹出一道黑印子。 季岁岁就站在不远处,仔细地检查每一处夯土的缝隙。 “沈大哥,”她声音不高,却能让乱糟糟的工地瞬间安静下来,“这块基石的泥缝没填实,雨水渗进去,过了春天就得裂开,需要重夯,你可以么?” “可以可以,”沈大山赶紧放下石头,招呼旁边两个小伙子,“季家主说了重夯,都用点力气别偷懒。” 他抡起夯锤,咣咣几下,把那块松动的石头重新砸实。 季岁岁蹲下身,手指在冰冷的石缝里抠了抠,捻起一点湿泥:“夯土的水,得用温水。冷水拌的泥,冻得快,粘性不够。”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沈大山,“下次和泥,记得烧点热水。” “哎,记住了,季家主。”沈大山连连点头,心里却有点犯嘀咕。这季家主……这几天有点怪。总逮着机会就教他点东西。怎么选黏土,怎么看火候,怎么配泥浆,简直是事无巨细。 他一个粗人,扛石头打地基还行。更何况烧砖,那是季家吃饭的手艺。教他干啥?难道看他沈大山有烧砖的天赋?他摸摸后脑勺,觉得不太像。 晚上回家吃饭。热腾腾的猪肉炖粉条,油汪汪的酸菜白肉,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沈大山扒拉着碗里的饭,忍不住跟旁边的沈桃桃嘀咕:“妹子,你说怪不怪?季家主这两天,老教我烧砖的手艺,你说她图啥?” 沈桃桃正夹着一筷子酸菜往嘴里送,闻言动作一顿。碗里的酸菜突然就不香了。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慢慢爬上来。 她想起季岁岁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同时想起七叔公那张枯树皮一样的老脸。 “哥,”沈桃桃放下筷子,声音有点发紧,“她都教你啥了?” “就怎么选土啊,怎么看火啊,怎么配泥浆啊……”沈大山挠挠头,“反正挺细的。我还问她,是不是看我像块烧砖的料?她没吭声,就让我好好记着。” 沈桃桃的心里涌起一股极其不好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缠住了她的心脏。 她一把抓住沈大山的胳膊,指甲掐得他生疼:“哥,明天……明天你别去河湾了,就说我让你去修驿站屋顶。” “啊?”沈大山一愣,“为啥啊?砖窑那边正缺人手呢,季家主还说明天要教我看窑火……” “别问为啥,”沈桃桃脸色严肃,“听我的,别去。” 沈大山被妹子这副样子吓了一跳,张了张嘴,到底没再问,闷闷地点了头。 此时,季家那间木屋里。 七叔公盘腿坐在土炕上,裹着件油腻腻的旧棉袄,手指捏着磨得油亮的烟杆,烟锅里没火,只有冰冷的灰烬。一双浑浊的老眼怨毒地盯着刚进门的季岁岁。 “回来了?”声音不悦,甚至能听出几分怒气,“砖窑怎么样了?” 季岁岁解下围巾,拍打着身上的灰沫子,头也没抬:“都好。不劳七叔公操心。” “不劳我?”七叔公吼出声,烟杆重重敲在炕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季岁岁,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长辈?还有没有季家?砖窑是季家的根,不是你一个人的。说,什么时候能烧出砖来去跟谢云景谈条件?季家不能光给他当苦力,得卖砖赚钱。” 季岁岁缓缓抬头,清冷的眸光扫过七叔公扭曲的老脸,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砖窑的事,我自有分寸。七叔公安心养着吧。” “养着?”七叔公气得浑身哆嗦,脸色发紫,他指这季岁岁,开口就骂:“反了,反了天了,你……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翅膀硬了是吧。敢这么跟我说话,好,好,明天你给我在家好好反省,哪儿也不准去。砖窑那边……我亲自去看着,带着耀祖去,我倒要看看,这窑火到底烧得怎么样。” 季岁岁的眼底也染上怒火,她死死攥着拳头,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将这个老东西撕碎。 “你……你凭什么?”她这么想就这么问了。 “凭什么?”七叔公冷笑一声,眼神阴鸷,“就凭我是你七叔公,这季家还没轮到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说了算,明天你敢踏出这个门一步,族规伺候。” 屋内死寂,只有七叔公粗重的气喘声和季岁岁愤怒的呼吸声。 几个缩在角落里的季家族人,大气不敢出。 许久。 季岁岁猛地一甩手,转身大步走出了季家木屋。背过身的时候肩膀还在微微颤抖,仿佛在极力压制着屈辱和愤怒。 七叔公看着她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眼里掠过一丝得意。他的手指捻着烟杆,笑得愈发阴冷。 废物,终究是个丫头片子,翻不出他的手掌心。明天他就带着耀祖去接手砖窑,这聚宝盆终究是他七叔公的。 可他没看到。 背对着他的季岁岁。 那紧攥的拳头缓缓松开。嘴角极其隐秘地向上弯了一下,带着一种即将玉石俱焚般的快意。 第125章 迎接最后的审判 第二天一大早。 七叔公裹着厚厚的皮袄,坐在一辆简陋的爬犁上,被两个年轻族人推着来到了河湾。 他身后跟着季耀祖。 季耀祖用一块脏兮兮的布蒙着那只瞎眼,仅剩的独眼里充满了怨毒。他佝偻着腰,像条丧家之犬,紧紧跟在爬犁后面。 砖窑前空无一人。 只有窑火闷烧的“滋滋”声和,风吹过烟囱的呜咽。 “人呢?都死哪儿去了!”七叔公扯着嗓子吼道。 没人回应。 “哼,一群懒骨头,肯定躲哪儿偷懒去了。”七叔公骂骂咧咧,眼睛贪婪地扫视面前的主砖窑,“好,好啊,这窑建得真结实,这砖以后就是咱们季家的金山银山。” 他的手指指着窑门,对季耀祖说:“耀祖,看见没,以后这都是你的,等窑开了烧出砖来,咱们就跟谢云景谈,他想要砖?行。但得让咱们季家自己烧,想烧多少烧多少,多余的咱们卖出去赚大钱,到时候季家还是咱们爷俩的天下。” 季耀祖连连点头,声音带着谄媚和激动:“是,是,七叔公,都听您的,您说咋办就咋办。” 两人正做着金山银山的美梦。 “吱呀。”一声轻响。 窑门被推开。季岁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阳光照在她脸上,却驱不散眼底那万年不化的寒冰。 “七叔公。”她的声音更冷,“季家的金山银山?怕是没那个命享了。” 七叔公的瞳孔一缩,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厉声喝道:“季岁岁,你是想反天么?不是让你在家待着么?还敢出来,我看你是找死,滚开。” 季岁岁没理他。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直刺人心的恨意: “季家的七叔公,季家抄家流放三千里,三百多口人,死得只剩一百多,其中男丁只留有你这一脉。我爹,你亲侄子季怀远是怎么死在流放路上的?” “是你,是你嫌他累赘,想要占他的口粮,带着季耀祖他们几个,活活勒死了他。” “还有我大哥,二哥,三叔公家的独苗孙子,五叔公……那么多季家嫡脉的男丁,是怎么死的?” 七叔公眉毛一跳,她居然都知道了。不过一个丫头片子能成什么事,他随口敷衍道:“都是意外,都是天灾。” 七叔公根本不在意季岁岁说什么,指挥着人将他推入砖窑内看看砖,怪不得门口没有人,季家青壮年都在里面码着砖块,密密麻麻,看得他双眼放光。 他连忙催促身后的人,将他再往里面推。他想亲手摸摸这些“金子”。季耀祖也跟在旁边,眼里得意至极。 “放屁!”季岁岁没想到七叔公和季耀祖被揭穿后,居然这样毫无悔色,“是你,是你这个老畜生!疑神疑鬼怕有人害你断子绝孙,在背后下黑手,好让你这一脉独霸季家。” “你手上沾满了季家人的血,今天……”季岁岁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就用这窑火,用这季家祖传的手艺,送你和你的好侄孙还有这些季家的男丁一起上路。”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起手,手中赫然握着一根撬棍。 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窑体侧面,一处她用特殊陶泥临时封堵的薄弱点,狠狠砸了下去。 “轰隆隆……” 砖窑那看似坚固无比的窑体,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巨兽,发出一阵好似骨骼碎裂般的呻吟。 窑顶和窑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猛地向内塌陷崩裂。 烟尘,碎石,砖块,瞬间倾泻而下,将整个窑门彻底淹没。 “啊!” “救命!” “塌了!窑塌了!” 凄厉的惨嚎,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崩塌声和滚滚烟尘中。 季岁岁站在窑门口。看着那如同末日般的景象。眼底深处那翻涌了十年的恨意再也不需要压抑,脸上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快意。 以她一人,拉着七叔公一脉所有男丁下地狱,值了。 她缓缓闭上眼,张开双臂,如同迎接最后的审判。 “岁岁!” 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炸在耳边。 张寻从旁边的土丘后猛扑出来,带着一股劲风撞在季岁岁身上。 “砰。” 巨大的冲击力,将两人狠狠撞飞出去,滚落在冰冷的泥地里。 几乎就在同时。 “轰。” 最后一块窑顶石落下,砸在季岁岁刚才站立的位置,将地面砸出一个深坑。 烟尘弥漫,遮天蔽日。 张寻死死抱着怀里的季岁岁,高大的身躯将她整个护在身下。后背被飞溅的碎石砸得生疼。 他的眼睛看向那片崩塌的废墟,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差一点……就差一点! 怀里的季岁岁猛地挣扎起来,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嘶哑:“放开我,放开我……让我死,我要去季家列祖列宗面前揭露他们的罪行。” “你疯了!”张寻死死箍着她,满心都是后怕,“为了那些畜生,搭上自己,值吗?” 季岁岁浑身剧烈颤抖,泪水汹涌而出。她死死咬着下唇,鲜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她看着那片还在烟尘滚滚的废墟。里面隐约可见里面那许多被砸得血肉模糊的肢体。 季耀祖被半埋在碎石下,已经死透气了,仅剩的一条腿却还在抽搐。 一股大仇得报的快意,瞬间将她淹没。 “值!”她嘶声力竭地哭喊,字字带着血泪,“我爹,我哥,季家那么多条人命,值……值!” 张寻的心疼的冒血,但也不忍再多责备她,只能更用力地将她抱在怀里,这样他才踏实。 烟尘渐渐散去。 “救……救命……”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从一堆碎石下传来。 是七叔公。 他的上半身露在外面,下半身被一块巨大的窑顶石死死压住。两条腿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白森森的骨头茬子刺破皮肉,鲜血染红了身下的雪地。 他脸色惨白如纸,眼里惯有的阴毒被巨大的恐惧代替。 “救……救我……”他艰难地抬起手,朝着张寻的方向,微弱地挥舞着。 张寻冷冷地看着他,如同看一滩烂泥。 他抱着还在哭的季岁岁,一动不动。 很快,驿站的其他人闻讯赶来。七手八脚地开始清理废墟。主砖窑里一百多个季家的青壮年,全被埋在了下面。挖出来的只有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七叔公被挖出来时,下半身已经彻底成了一滩烂泥。他还有气,只是疼得浑身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声。 陆太医被叫来。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七叔公那两条烂泥般的腿,又看了看他惨白的脸。从药箱里摸出一小罐止血的药粉,胡乱撒在伤口上。 动作粗鲁得如同在给牲口上药。药粉混着血水和泥土,糊成一团。 七叔公疼得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行了,抬走吧,死不了。”陆太医不耐烦地挥挥手,背起药箱就走。多看一眼都嫌脏。 第126章 七婶婆双刀剁畜生 七叔公被抬回了季家木屋。像条死狗一样被扔在冰冷的土炕上。下半身盖着一床破棉絮,血水不断渗出染红了褥子。 剧痛和恐惧啃噬着他的神经,让他的喉咙里发出连串不成调的呻吟。 木屋里再没有了往日的“人丁兴旺”,族里的青壮年都死了,剩下的妇人躲得远远的,没人敢靠近这间散发着血腥的屋子。 只有七婶婆,那个平日里逆来顺受的女人,端着一盆冰冷的井水,默默走了进来。 她眼神空洞,动作机械地拧干一块破布,开始擦拭七叔公脸上身上的血污和泥垢。 冰冷的布巾碰到伤口。七叔公疼得浑身一哆嗦,看到是七婶婆,劈头盖脸地咒骂,“贱……贱人,不会轻点么?想……想疼死老子吗?水……水这么凉,你想冻死我?饭呢?老子饿了,还不快去弄吃的。没用的东西,丧门星,要不是你,老子……老子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滚。滚去弄吃的。” 七婶婆的动作顿住了,她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炕上那个身子如同烂泥,却依旧在咆哮咒骂的老东西。 她的眼神里却已经没有任何波澜。 没有之前的恐惧,也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愤怒。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她的目光扫过七叔公那张因为剧痛和愤怒而扭曲的脸,然后是他沾满血污的身体,最后是他那两条已经彻底废掉的腿。 突然。 她咧开嘴。 无声的……笑了。 那笑容诡异的瘆人,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看得七叔公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意顺着脊柱爬了上来,他枯瘦的身体猛地一颤,嗓子眼里的咒骂戛然而止。 那双浑浊的眼里,第一次对着这个他平日肆意打骂的女人,露出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你……你笑什么?贱人!你……你想干什么?”七叔公的声音里,是难以控制的颤抖。 七婶婆没说话。 她缓缓放下手里的破布,站起身,动作慢得如同提线木偶。一步一步,走向屋子角落那个简陋的土灶旁。 灶台上,放着两把菜刀,刀身锈迹斑斑,刀刃还卷了边。 那时候季岁岁看到,担心她不好用,还要去铁匠铺给她换把新的,她拒绝了。 因为刀还没到露锋芒的时候,不过……现在到了。 七婶婆伸出手,拿起那两把菜刀,冰冷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颤。 她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浇在磨刀石上。 然后她坐了下来,背对着七叔公,开始……磨刀。 “噌……噌……噌……” 粗糙的磨刀石摩擦着卷刃的刀口,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声响,在死寂的木屋里,如同催命的丧钟。 七叔公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盯着七婶婆那佝偻的背影,听着那一声声如同刮骨般的磨刀声。 滔天的恐惧将他淹没,几乎要窒息。 “你……你停下,停下!贱人!你想干什么?造反吗?来人,来人啊……”他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尖锐刺耳。 可除了屋外的风声,再无人回应。 “噌……噌……噌……” 磨刀声依旧不紧不慢,如同钝刀子割肉,折磨着七叔公每一根脆弱的神经。 他青灰色的脸上泛起死气,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里充满了绝望的泪水。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想逃离这个地狱,可下半身如同烂泥,剧痛让他连动一下手指都困难。 “别,别磨了,求求你,别磨了……”七叔公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卑微的乞求,“我……我错了,我不该骂你,不该打你,你……你放过我,放过我吧,我……我给你钱,给你……给你自由,放你走……你去立女户。” “噌……噌……噌……” 磨刀声仍在继续,季家一直没有女人敢去立女户,因为七叔公说,谁敢去,抓回来就打死。 他说季家的女人离了季家去外面就会被糟蹋死,可在季家呢……除了她,其他的女人也是伺候完了一个伺候另一个,呵呵呵,季门暗娼子馆罢了。 “求你了……放过我吧……”七叔公俯下身,头磕在炕岩上,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磨刀声……停了。 七婶婆缓缓转过身,手里握着那两把闪着寒光的菜刀。 一步一步,朝着土炕走来,脸上依旧带着那抹诡异而瘆人的笑容。 “不……不要……不要过来!”七叔公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身体因为剧烈的挣扎而血流不止,他拼命挥舞着手臂,试图阻挡七婶婆的靠近,“救命,救命啊……” 七婶婆走到炕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滩令人作呕的腐肉。 她双手缓缓举起两把菜刀。 阳光从破窗的缝隙里照进来,落在冰冷的刀锋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七叔公的瞳孔骤然收缩,呼救声全部卡在嗓子眼里,一股骚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身下的破棉絮。 “噗嗤……” 一声沉闷的钝响。 两把菜刀狠狠剁进了七叔公的胸膛,鲜血如同喷泉般猛地溅射出来,喷了七婶婆一脸一身。 “啊!”七叔公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嚎,身体猛地一挺,随即口吐血沫,翻起白眼。 七婶婆面无表情,拔出菜刀,再次举起,落下。 “噗嗤!” “噗嗤!” “噗嗤!” 一刀又一刀,毫无章法,毫无技巧,好似剁着一块死猪肉。 卷了刃的菜刀砍在骨头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 骨渣和鲜血,四处飞溅。 七叔公的身体痉挛着,上翻的白眼,渐渐凝固。 砍了不知多少刀。 七叔公的身体,终于彻底不动了。 木屋里重新安静了下来,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七婶婆握着两把沾满血肉的菜刀。站在血泊里,脸上身上全是粘稠的温热的血。 她低头,看着炕上那滩已经不成人形的烂肉。 突然。 她咧开嘴。 无声的……笑了。 那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扭曲,最后化作一阵癫狂的,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死寂的木屋里回荡。 尖锐刺耳,充满了无尽的疯狂和……解脱。 第127章 一切都结束了 河湾洼地的风,裹着浓重的血腥气,让人难以呼吸。 主砖窑塌了大半边,碎石断木堆成小山,烟尘混着未散的煤灰,呛得人直咳嗽。 底下埋着的,是一百多个季家青壮年,还有季耀祖那滩不成人形的烂肉。 沈桃桃站在废墟边缘,裹紧了身上的棉袄,还是觉得寒气一阵阵往心里钻。 她看着兵丁们沉默地清理着残骸,抬出一具具尸体,心头沉甸甸的,像压了块石头。 “陆太医看过了,”谢云景声音低沉,“季岁岁就是些擦伤,但精神上大起大落受了刺激。已经喂了安神药,这会儿睡下了。” 沈桃桃点点头,目光投向季岁岁那间亮着微弱灯火的小木屋。 张寻在里面守着,那个平日里跳脱不羁的汉子,此刻怕是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躺在炕上的人。 “她早就计划好了。”谢云景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直白地剖开血淋淋的真相,“……玉石俱焚,除了这砖窑,没别的法子能把季家所有青壮年都聚在一起。这怕是她当初指出你砖窑图纸漏洞的时候就想好了的,然后激怒七叔公,让他带人来接手,就是为了这一刻的一锅端。” 他的目光看向那片废墟,声音锐利:“赴死之前,她把烧砖手艺教给你哥,是为了还你的情。” 沈桃桃的心一抽,一股难言的酸楚涌了上来,她总是觉得自己在帮季岁岁,但是其实她根本不了解季岁岁到底背负了多少,又绝望到了什么地步。 “好在,张寻那小子……”谢云景看沈桃桃难受的样子,话锋一转,“冲得快。” 是啊,幸亏他救的及时。 沈桃桃闭上眼,那一幕还在眼前晃,季岁岁张开双臂,闭目等死。张寻如同疯虎般扑出,将她狠狠撞开。 “主子,女主子。”一声急促的呼喊打断了两人的沉默。 谢一快步跑来,脸色凝重。他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季家木屋那边出事了,七婶婆把七叔公活活砍死了,屋里全是血,惨不忍睹。” 沈桃桃和谢云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两人快步朝着季家木屋走去。还没靠近,浓重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熏得人作呕。 木屋门口围了几个亲卫,脸色都有些发白。 掀开厚重的的棉布帘子,屋内的景象如同地狱。 土炕上的七叔公,已经不能称之为“人”。只是一滩被剁得稀烂的肉泥。 粘稠的血液糊满了土炕,溅满了泥墙,地上积着厚厚一层暗红色的血泊,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腥臭。 七婶婆就站在血泊中央。手里还死死攥着两把沾满骨渣的菜刀。 她脸上,身上糊满了暗红色的血浆,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眼神空洞,嘴角却咧着一个诡异瘆人的弧度。无声地笑着。 那笑没有声音,却比任何凄厉的嚎叫都更让人毛骨悚然。 屋外的亲卫们举着火把,火光跳跃,映照着这如同修罗场般的景象,也映照着七婶婆那张厉鬼般的脸。 一个年轻的亲卫忍不住干呕起来。 七婶婆似乎被火光和动静惊动,她缓缓地抬起头。 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扫过门口站着的谢云景,沈桃桃,还有那些一脸惊骇的亲卫。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杀人偿命,她懂,她也不麻烦别人动手了。 她空洞的眼神里爆发出一种决绝,她忽然抬起手,用菜刀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的脖子抹去。 “不要!”沈桃桃失声尖叫,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刀锋即将割破她脖颈的瞬间。 “嗖。”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响起,一块碎石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地击在七婶婆的手腕上。 “当啷。” 菜刀脱手飞出,掉在粘稠的血泊里,溅起一小片暗红的血花。 七婶婆手腕剧痛,身体猛地一颤,她茫然地看向门口。 谢云景放下手,看着炕上的那滩烂泥,说道:“他……死有余辜。” 简单的五个字,却让七婶婆空洞的眼神里迸出亮光。 他死有余辜,那她不用偿命?她缓缓放下了手里的刀。 沈桃桃看准时机冲了进去,顾不上满地的血污。一把抓住七婶婆冰冷的手腕,用力将她从血泊里拽了出来。 “七婶婆,”沈桃桃的声音带着心疼,她用力摇晃着七婶婆的肩膀,“结束了,都结束了。那个老畜生死了,他活该,你没错,你替天行道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没事了……没事了。” 七婶婆被她摇晃着,身体僵硬,但眼里那点微弱的光芒,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最终汇聚成两行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冲刷而下。 “呜……呜呜……”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呜咽,终于从她的身体里断断续续地挤了出来。 她扑进沈桃桃怀里,瘦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那哭声凄厉,却又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沈桃桃紧紧抱着她,任由那滚烫的泪水浸透自己的棉袄,心头酸涩得厉害,也跟着落下泪来。 谢云景沉默地站在门口,看着血泊中相拥而泣的两个女人。他好像在这一刻真正明白了,沈桃桃之前说的Girls help girls的意义。 世道艰难,女人们只有抱团相互给予力量才能活下去。 他挥了挥手,亲卫们拿着铁锹将炕上的“脏东西”铲走。 接下来的日子。河湾洼地重新忙碌起来。沈大山带着自己组建的工程队,清理废墟,加固窑体。 倒塌的主砖窑被重新修复,规模如旧,虽然经历了一次塌方,但窑火终究没有熄灭。 沈大山干活格外卖力。他黝黑的脸上沾满了煤灰和汗水,抡着大锤夯实地基时,手臂上的肌肉块块隆起。 季岁岁教他的那些东西,怎么选黏土,怎么看火候,怎么配泥浆像刻在他脑子里一样。 他一边干活,一边在心里默默琢磨,手上的动作也下意识地带上了一点季岁岁指点过的章法。 夯土时,他不再一味用蛮力,而是学着季岁岁说的,先用水润湿土,再用夯锤均匀发力,一层层夯实。 垒砌窑壁时,也仔细挑选大小合适的石块,用泥浆仔细填满缝隙,敲打严实。 “大山哥,你这手艺见长啊。”旁边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抹了把汗,看着沈大山刚垒好的一段窑壁,啧啧称奇,“这缝儿严丝合缝的。比我们强多了。” 沈大山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心里此时也反应过劲儿来了。 季家主教他这些的时候,不是看他有天赋,而是还沈桃桃人情,教手艺的时候也像是托付后事似的。 想到这儿,他心头一沉,赶紧甩甩头,把这晦气念头赶出去,人还活着就好。 第128章 种地的好把式居然是她 第一窑青砖出炉那天,阳光难得的好。 青灰色的砖块整齐地码放在雪地上,棱角分明,敲击声清脆悦耳。 沈大山拿起一块,用力掰了掰,纹丝不动。 他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结实,真结实。比咱们以前在老家盖房子用的土坯砖强多了。” 众人围上来,摸着那带着窑火余温的青砖,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有了砖,军城就能真正建起来了。 驿站小木屋里。季岁岁依旧沉默。 她醒了,但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每天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毫无生气。像个精致的木偶。 张寻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高大的汉子,笨拙地做着最细致的事。拧了热毛巾,小心翼翼地给她擦脸。 他不再嬉皮笑脸,话也少了很多。只是每天到了时辰,就默默地给她裹上厚厚的棉袄,带她去看春天嫩草发芽。然后半扶半抱的带她去沈家吃饭。 傍晚的夕阳透过窗棂,给小小的木屋镀上一层暖金色。 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何氏炖了鸡汤,炒了青菜,蒸了白面馒头,香气弥漫。 季岁岁被张寻扶着,在桌边坐下。依旧低着头,眼神空洞地看着面前的碗筷,像个没有知觉的影子。 沈桃桃给她盛了碗鸡汤,放在面前:“岁岁,喝点汤,暖暖身子。” 季岁岁没动。 张寻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勺,吹了吹,递到她唇边。声音柔和而有耐心,“岁岁,来张嘴……” 季岁岁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地张开了嘴。温热的鸡汤喂下去,她机械地吞咽着。眼神依旧没有焦距。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何氏心疼地叹了口气,刚要说点什么,却被敲门声打断。 李大壮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带进一股冷风。他跑得满头大汗,脸上却带着兴奋和激动。 “沈姑姑,找……找到了,我找到了!”他气喘吁吁。 “找到什么了?急成这样?”沈桃桃放下筷子,“看你这一头汗,先喝口汤,喘匀了气再说。” 她顺手拿起自己面前那碗还没喝的鸡汤,递了过去。 李大壮也不客气,接过碗“咕咚咕咚”几大口灌了下去。抹了把嘴,接着说道:“种地的好手,我……我找到了。” “就……就是七婶婆。” “噗。” 正在喝汤的沈小川差点呛着,眼里闪过惊讶。 沈桃桃也愣了一下,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谁?七婶婆?那个……那个……” 那个刚刚双刀复仇的七婶婆? “对,就是她。”李大壮用力点头,“你们是不知道,我去季家木屋后面那片荒地看,好家伙,别人家开荒,地里的石头疙瘩,树根子都刨不干净,土块也硬得跟铁疙瘩似的。可她开的那片地,虽然不大,也就……也就半亩多点儿,可那地整得……啧啧啧,绝了。” 他怕沈桃桃他们不信,于是故意学着大人说话的口吻。 他激动地比划着,“那地界儿,我爹说背阴石头多,根本没人要。可七婶婆愣是给整出来了,你们猜怎么着?那石头大的小的,全被她用锤子一点点敲碎了,碎得跟跟小米粒儿似的。铺在底下当垫层,上面铺的土,那是她从坡底下一筐一筐背上去的,好土,黑油油的,看着就肥!” 他喘了口气,眼睛更亮了:“那垄沟挖得比尺子量过的还直溜,深浅都一样。沟是沟,垄是垄,连根草刺儿都找不着。那土坷垃,全被她用耙子细细地耙碎了,碎得跟细沙似的,踩上去软乎乎的。 李大壮越说越激动,“我还看见她蹲在地里,手里拿着个小铲子在扒拉土。那土被她扒拉得又松又匀,过两天种上东西,收成绝对比别家好一倍,不!好两倍。” 饭桌上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被李大壮这番话震住了,包括一直低着头发呆的季岁岁,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众人都在疑惑:那个在季家当了好多年小妾的女子,会种地?还种的这么好,怎么可能?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想起,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干涩,“七婶婆没卖身进季府当丫鬟之前,她父亲是司农署专侍农桑的好手。”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寂静的饭厅里炸响。 所有人同一时间转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声音的来源处。 季岁岁。 她依旧低着头,但那空洞了许久的眸子里,似乎闪烁了一下。 “司农署?”沈父咽下一口汤,“我的老天爷,那可是给皇帝老子管种地的衙门啊,难怪能整得这么地道,原来是祖传的手艺。” 沈桃桃也回过神来,季岁岁终于开口说话了,她一把抓住岁岁的手:“你说真的?七婶婆她爹是司农署的?” 季岁岁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再说话,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 沈桃桃也不急,人有反应了就好。 她看向谢云景,“谢爷,你听见了吗,司农署啊,专侍农桑的好手,咱们军城的地有指望了。” 谢云景深邃的墨眸里,也掠过一丝亮光。他放下筷子,目光扫过依旧低着头的季岁岁,又看向激动不已的沈桃桃和李大壮,声音沉稳:“李大壮。” “在!谢爷!”李大壮马上立正。 “明天一早,”谢云景也把他当成一个大人去吩咐,“你去帮七婶婆把那片地,再扩一扩。缺什么工具,找阿鹂支取。军城的第一批种子,就种在那块地上。由七婶婆亲自照料。” “是,谢爷,我保证完成任务,”李大壮的脸上乐开了花,他可以给周莹赚红布了。 沈桃桃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说道:“去吧,去阿骊那里领块红布。” 李大壮往起一蹦,差点撞到房梁,随后风风火风地又跑了。 众人笑笑,气氛没有刚才那么压抑了。 沈桃桃捧着碗,鸡汤的热气熏得她鼻尖微红,好奇地问沈父,“爹,司农署真的那么厉害?能比村里种地最好的老把式还强?” 沈父正掰着白面馒头,闻言动作一顿,“厉害?何止是厉害,那是给皇帝老子种地的衙门,管着天下粮仓,护着咱们老百姓的命根子。” 他看众人都在等他继续说下去的样子,脸上浮现些许傲娇,“司农署里头的人,那都不是一般人。那是万里挑一层层筛出来的。” “那怎么挑?”沈桃桃在想,难道每个人分一片地,比谁最后种的好? 沈父捋了捋思绪,开始描绘那常人难以想象的选拔与考核:“想进司农署比考状元还难。” 第一关,辨土。 考官会拿出几十种土,黑的,黄的,红的,砂的,黏的,混在一起。蒙上你的眼,让你只用手摸,用鼻子闻,甚至用舌头尝。 你得闭着眼,摸出这土是产自北地寒原,还是南边水乡。是山脚坡地,还是河滩洼地。土里含几分砂,几分黏,几分腐殖。保墒如何,透气如何。适合种什么庄稼,差一分都不行。” 第129章 江南烟雨里的温婉女子 第二关,识种。 几百种,甚至上千种。粮种,菜种,花种,果种,混在一起,大的如豆,小的如沙,颜色各异,形状不同。 你得一眼扫过去,不光要叫出名字,还得说出这种子是几月下地,几月抽芽,喜阳还是喜阴,耐旱还是耐涝,易生什么虫,易得什么病,收成几何,差一粒都不行。 第三关,观天。 给你一张图。上面画着云,画着风,画着日头,画着星辰。你得看出三天内是晴是雨,是风是雪,是旱是涝,看出这天气,对地里刚抽穗的麦子有什么影响,对刚开花的果树有什么危害。差一时都不行。” 第四关,防灾。 地里闹了蝗虫怎么灭,是烟熏,是药杀,还是引天敌。闹了瘟病,是拔苗,是换种,还是配药水。旱了怎么引水?涝了怎么排洪?差一招都不行。 第五关,育种。 给你几株长得歪瓜裂枣的麦苗,你得配出药水调出肥料,还要选好地界精心伺候,让它下一代长得又高又壮,穗大粒满。差一毫都不行。 沈父越说越激动,脸上泛着红光,仿佛他自己亲身经历过那严苛的考验:“这还只是入门,进了司农署,还得跟着老供奉学,学怎么伺候那些金贵得不得了的玩意儿。” 他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 粮食那是根本,司农署不光要种还要选育良种,亩产要增口感要好。皇帝老子吃的贡米,那蒸出来香飘十里,那都是司农署的心血。 药材更是救命的宝贝,司农署在深山里辟药园,种出来的药材,药性比野生的还足,宫里太医院都指着他们。 但最重要的是园圃。 沈父的语气陡然变得神秘而敬畏,声音压得更低:“那才是司农署真正的本事,伺候那些给皇帝老子和娘娘们赏玩的花花草草,司农署培育的牡丹,碗口那么大层层叠叠,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没有他们调不出的。花开时节,香飘满园,连蝴蝶蜜蜂都醉倒。听说……云贵妃……最爱那花。” 沈桃桃听得目瞪口呆,手里的馒头都忘了吃,辨土识种,观天防灾,这哪里是种地,这分明是点石成金。 “我的天……”沈桃桃喃喃自语,声音带着震撼,“这么厉害?那七婶婆她爹是司农署的,那她是不是也学了不少本事啊?” 军城是苦寒之地,最缺的就是粮食和药材,这些都需要能把贫瘠冻土变成良田的能人来实现。 可兴奋之余,一丝疑虑又悄然爬上心头。 七婶婆她爹是司农署的小吏,那她怎么会沦落到卖身为奴,成了七叔公那个老畜生的玩物? 估计驿站卷宗里,关于七婶婆的记录,只会是“七叔公小妾七婶婆”几个字。 没有名字。没有来历。如同一个没有过去的影子。 沈桃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桌边那个依旧沉默的季岁岁。 她依旧低着头。刚才那番关于司农署的惊人之语,似乎并未在她心底掀起多少波澜。 她像一尊冰封的玉雕,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 “岁岁……”沈桃桃的声音放得很轻,“七婶婆她本名叫什么?她爹既然是司农署的小吏,她怎么会落到季家成了丫鬟?” 这也是大家都想知道的事情,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季岁岁身上。 季岁岁没有动,依旧低着头,仿佛没听见。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沈桃桃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目光里带着心疼和坚持。 陆太医说季岁岁是大仇得报后,耗尽了所有的生机,死志太满,所以现在人如无灵魂的木偶一般。要想好起来,需要她自己重新唤起生机。 许久。 季岁岁缓慢地抬起头。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沈桃桃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季岁岁声音干哑:“她本名南雨,南方的……南,雨水的……雨。” 声音很轻,很慢。 沈桃桃的心一颤,南雨,一个带着江南水乡温婉气息的名字。 和那个沉默寡言,满手老茧的七婶婆,怎么也无法重叠。 季岁岁又停顿了很久。仿佛在记忆中努力搜寻着,“她爹在司农署忽然调职,成为八品园圃吏。专司宫苑花木。” 她的声音里的干涩好了很多,“那日云贵妃宫里,一株西域进贡的牡丹,开得正好,突然一夜之间花瓣尽落。” “云贵妃大怒,说有人用厌胜之术诅咒于她,经手那株牡丹的内侍,司农署当值的吏员,一个不留,下狱拷问。” “她爹显然是给人顶包的,但也百口莫辩,男丁问斩,女眷沦为罪奴,南雨当时才十三岁,因侍弄花草手艺好,被季家老太太相中买回府里。” 季岁岁的语速稍微快了一点,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很得老太太欢心,老太太心善说,等到皇帝大赦天下,就还她身契,准她出府。” “可是……” 季岁岁的声音陡然转冷,“出府前却被那个老畜生……成了七婶婆。” 最后一个字落下。 饭桌上的菜已经凉了,但也凉不过人心。 沈桃桃只觉得窒息。 南雨。 一个本该在江南烟雨中岁月静好的名字。 却被一场宫廷倾轧,一场禽兽的暴行,彻底碾碎蹂躏。 变成了木屋里那个满手血污的七婶婆。 沈桃桃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上。 “啪。” 茶碗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四溅开来,如同她此刻翻腾的怒火,“南雨她做得好,砍死那个老畜生,砍得好。” 她看向季岁岁,目光里是温柔的询问,“岁岁,南雨她现在……你觉得她能带领军城的百姓种地开荒么?” 第130章 老妈子当不够吗 季岁岁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她不确定。 关于南雨如何从司农署小吏的女儿沦落至此,季岁岁知道的,也只是季家深宅里流传的只言片语。 “那咱们也不用坐在这瞎纠结了,”沈桃桃看着季岁岁,声音放得极轻,“岁岁,你能不能陪我去看看南雨?” 季岁岁看向沈桃桃那双写满期待的眼睛,点了点头,“嗯。” “好,”沈桃桃眼睛一亮,立刻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走,咱们现在就去。” 她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厚棉袄,胡乱裹在身上,又拿起季岁岁的旧棉袄,帮她披上系好带子。季岁岁想要自己穿,却没她手快。 “谢爷,我们去看南雨。”沈桃桃拉着季岁岁的手,对谢云景招呼了一声。 谢云景正好也放下了碗,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去吧,小心路上的泥泞。” “哎!”沈桃桃应了一声,拉着季岁岁就往外走。 “等等,我也去。”张寻的大长腿几步冲到门口,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岁岁,我陪你们去,外面路滑,我……” “站住。”谢云景冰冷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温度。 张寻脚步猛地顿住,他僵硬地转过身,对上谢云景的目光,心头一凛。 “老妈子当不够么?”谢云景薄唇微启,几个字就将张寻说得没脸。 张寻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他张了张嘴想争取,可看着谢云景那副没得商量的样子,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薅了薅头发,“我……我去督造军城。” 说完,他耷拉着脑袋,一步三回头,磨磨蹭蹭地挪出了沈家。 开春雪化后,路面就在湖里泡过一样,淤泥很深,一脚踩下去,能没到小腿肚。 沈桃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她紧紧拉着季岁岁的手,生怕她摔倒。季岁岁依旧沉默,脚步有些踉跄,任由沈桃桃拉着。 两人艰难地跋涉到季家的木屋。 七叔公和南雨住的那间,门口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在泥地里显得格外刺眼。 沈桃桃拉着季岁岁,绕到木屋后面。 一片背风的洼地出现在眼前。洼地不大,也就半亩多点儿。 但眼前的景象却让沈桃桃心里乐开了花。 原本的荒地被翻整过,一道道笔直的垄沟深浅一致,间距均匀。沟是沟,垄是垄,干净利索。 垄沟里的土坷垃全被敲碎了,均匀地铺在沟底,踩上去软乎乎的,透着一股子精心侍弄过的舒服劲儿。 南雨佝偻着腰,正蹲在垄沟边。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铁铲,小心翼翼地扒拉着沟底的细土。 风吹乱了她的鬓发。单薄的棉袄裹着瘦小的身躯。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握着那把小铁铲,动作丝毫不含糊,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土地。 沈桃桃心中已经九分确定,南雨是带领大家种地开荒的不二人选。 “南雨,”季岁岁喊了她一声,七叔公已死,那个七婶婆的身份也跟着死了,现在面前的这个女人,就应该叫回原本的名字。 但那个蹲在地上的身影似乎没听见。依旧专注地扒拉着土,铁铲划过垄沟,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沈桃桃深吸一口气,按下心头的小雀跃,用力提高声音,清晰地喊道:“南雨!” 那个身影猛地一顿。握着铁铲的手僵在半空。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过来。 风吹乱了她头顶冒出的几根白发。露出一张依稀能看出几分清秀的脸。脸上沾着泥点,冻得通红。 眼睛里却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茫然。 她呆呆地看着地头上站着的两个人。 南雨……这个名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陌生得让她心头发颤。 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滚出来的却只有泪珠。 沈桃桃拉着季岁岁,避开垄沟,走到南雨身前。 她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指着那片被精心侍弄过的土地,毫不掩饰地赞叹: “南雨,你这地侍弄得真好,比驿站暖棚里弄的强多了。这垄沟这土,一看就是行家。” 南雨的眼睛里闪过慌乱和羞涩,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巴的双手,声音里是浓重的自卑:“没,没什么,就这点上不得台面的本事,混口饭吃。” 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讨好和看向沈桃桃:“沈姑娘,您……您要是有喜欢的花草,我可以帮您侍弄,牡丹,菊花,兰花,都行……”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侍弄花草是她唯一能拿得出手,证明自己还有点用的卑微技能。 沈桃桃的脸上笑容更盛,正合她意啊,“花草?我喜欢啊。不过我更喜欢能吃的花草,例如大白菜,菠菜,萝卜,茄子,黄瓜,豆角,还有能填饱肚子的粮食,麦子,稻子,粟米……这些我都喜欢,特别特别喜欢。” 她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数着。声音清脆响亮好似连珠炮,砸得南雨目瞪口呆。 南雨脸上的讨好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蒙圈。 她呆呆地看着沈桃桃,这沈姑娘喜欢的也太实在了吧。 “可,可以啊……”南雨有些结巴地回应道,眼神里充满了困惑,“这些我都会种,肯定帮您种好。” “真的?”沈桃桃她猛地踏前一步,一把抓住南雨沾满泥巴的手,声音里都是惊喜,“那太好了!南雨,我要的可多啦!多到你一个人,可能种不过来。” 南雨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话语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多……多少?” 沈桃桃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直刺南雨眼底深处,“我要的是能供整个军城,三万人一年四季吃饱的粮食和蔬菜。” 南雨听了这话,想把手抽回来,但沈桃桃不给她机会,“咱们开垦荒原十万亩,让所有的黑土变良田,种满麦子,让这苦寒之地变成塞北粮仓,以后军城的百姓再无饥馑之忧。” 每一个字都砸得南雨头晕目眩,三万人!十万亩!塞北粮仓! 这沈姑娘怕不是疯了。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是痴人说梦。 第131章 她是军城种粮种菜的总教头 “我……”南雨根本不敢接话,她只用力地将手拽出来,踉跄着后退一步,声音里都是恐慌,“不……不行,我……我不行。那么多我一个人种不过来,会种砸的,要饿死人怎么办,不行!真的不行!” 她慌乱地摇着头,手指搓着棉袄的下摆,仿佛沈桃桃给她描绘的不是蓝图,而是一个足以将她彻底吞噬的深渊。 沈桃桃看着南雨那副惊恐的样子,心头一紧。她知道自己逼得太急了,南雨才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心头的伤疤还在流血。她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更温和的方式。 就在沈桃桃准备放缓语气,安抚南雨时。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季岁岁,突然开口了,“桃桃的意思,不是让你一个人种。是让你当军城种菜种粮的总教头。” “总教头?”南雨疑惑。 “像……周莹那样。”季岁岁给她举了一个例子。 周莹!这个名字在南雨脑海中炸响。 那个鲁家传人,以一己之力改良军城兵器农具的传奇女子。 那个她以前就听季家那些青壮年提起过,说那么有本事的小娘子,怎么就落到了李瘸子的手里。 但她只关注周莹的“本事”如何如何厉害的部分,这令她羡慕和敬佩。 可她能么? 她南雨一个罪奴出身,而今更是满手血污的妇人。 配吗? “我……”南雨连想都不敢想,“不……不行!我怎么能怎么能跟周教头比,我算什么东西?我不配。我不行,真的不行!沈姑娘您别开玩笑了。我只会种点小花小草,我真的担不起啊。” 她蹲下身,不断地重复着“我不行”,声音里都是深入骨髓的自我否定。 风在洼地上空盘旋呜咽,刮过脸颊带来一阵阵刺痛。 沈桃桃走到南雨身边蹲下,她没有去扶南雨,也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拂开了南雨脚边一小片的碎石,露出下面深褐色的泥土。 她的手指捻起一小撮土,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又将土放在南雨的鼻子下。 然后,她十分好奇,“怎么看什么土里适合种什么?” 南雨听了这话才抬起头,仔细闻了闻,“这土色深褐,质黏重,但底下是黑油沙,腐殖三成,砂砾两成,保墒尚可,但透气稍差,需深翻晾晒,掺牛羊粪,可种春麦,粟米,耐寒耐旱,亩产春麦……二百斤。” 南雨的语速虽然很慢,但却好似是最精准的农书注解。每一个字的都是深入骨髓的专业本能。 这就是司农署里,老供奉们才会的辨土之术。也是家族的不传之秘。 沈桃桃的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洼地,继续好奇地问道,“为什么选这里开荒啊?” 南雨用铁铲向地下插下去,回答道,“此地背风坡缓,可建暖棚十亩,棚内起火道后,控温十五度,可种黄瓜,豆角,茄子,辣椒,番茄……四季不断……” 沈桃桃虽然知道南雨专业,但没想到竟然这么专业。 她之前建的暖棚,只是从建筑的角度出发,完美没有南雨这样完全掌握暖棚种菜的娴熟。 这些可能就是司农署里,最顶级的暖棚建造和反季种植之术。 南雨越说越激动,仿佛找到了自信,目光渐渐顺着洼地向远处绵延,一直到远处还被冰雪覆盖的荒原,“十万亩荒原,全部化冻后,需引水渠灌,分上中下三区,上区坡陡土薄,种牧草,养牛羊。中区土厚种麦,下区洼地水足,挖塘蓄水,种稻养鸭……” 她突然停下了,声音低了下去,“可是……人手不足,难以……” 沈桃桃再次握紧她的手,安慰道:“别怕,人手不足可以军屯民垦,轮作休耕。” 南雨的脑子里也转了转沈桃桃说的话,既然可以军屯民垦,那就再无后顾之忧。 她就不怕……因为她饿死人了。 她的眼睛亮起来,好似一把锋利的镰刀,割碎了之前所有的自我否定,大声的说道:“沈姑娘,这样的话,只要做好防虫防灾,三年可自足,五年可盈余。” 沈桃桃高兴地鼓掌,南雨终于开窍了。 而且站起来的南雨,不再是一个怯懦的妇人,而是一个深谙农事,足以执掌一州农桑的大司农。 沈桃桃看向季岁岁,激动地摇晃她的肩膀,“岁岁你听见了么?南雨说五年可盈余!” 岁岁单薄的小身子都快被她摇散架子了,她连忙说道:“听见了,听见了,南雨说行,一定能行!” 沈桃桃也知道不能多摇,“南雨,你现在就是咱们军城,种菜种粮养牛喂鸭的总教头。把这苦寒之地,变成塞北粮仓!你说,能不能行!” 南雨的双眼燃烧着火焰,感受着被尘封了太久的名为尊严的东西,在心底破土而出,疯狂生长。那火焰渐渐变为坚定明亮的光。 她主动握住沈桃桃和季岁岁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行,我南雨,一定行!” 驿站食堂里的木桌旁,三个身影围坐在一起。 沈桃桃居中,左边沉默的季岁岁,右边是局促不安的南雨。 桌上摊开着一张用粗麻布拼接而成的“军城荒原垦植图”,上面用炭笔勾勒着歪歪扭扭的山川河流轮廓,几处重点区域被朱砂圈了出来。 沈桃桃手里捏着一截炭笔,小脸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她指着图上靠近河湾洼地,被朱砂圈得最密的一片区域,“这里土质最好,而且开春化冻最早,第一批就开垦这里,五千亩。” “人手方面,”她掰着手指头,“驿站里愿意垦荒的流放犯,还有谢家军里那些种过地的,统统拉过来,凑够五百人。” “至于工具”她指了指铁匠铺的方向,“我会让周莹分出一部分人来,优先打制农具,犁铧,耙子,锄头,越多越好。” 随后她转向南雨,“南雨,开春第一茬,咱们种什么?麦子还是土豆?” 南雨被沈桃桃那灼热的目光看得有些紧张,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土是黑油沙,底子好但冻得深,得等化透至少二尺深,第一茬种土豆,耐寒而且生长期短,四月下种,七月就能收。” 沈桃桃想了想,确实是这样,土豆亩产千斤打底,能顶饿。 南雨继续说道:“收完土豆,地还热乎,能赶种一茬秋菜,萝卜白菜也能收不少。” “好!就种土豆!”沈桃桃用力一拍桌子,震得碗筷都跳了一下,“亩产千斤,五千亩就是五百万斤!够咱们军城三万人,吃吃好几个月了!” 第132章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她兴奋地拿起炭笔,在图上那片区域旁边飞快地标注:“五千亩土豆,四月下种,七月收,亩产千斤。” 南雨扫过地图点了点头。她拿起另一截炭笔,在靠近驿站暖棚的区域画了个圈,“这里建暖棚二十亩,由我来教大家负责育菜苗,瓜苗,反季供应。” “对!”沈桃桃眼睛更亮了,“暖棚出苗,移栽到露天。这样能抢出一个月的时间。夏天瓜果蔬菜,就能源源不断。” 南雨笑着低头,炭笔在图上飞快地圈画,嘴里念念有词: “第二批开垦北坡,那片向阳缓坡,种粟米,五月下种,九月收。” “第三批洼地,那里水量足,挖塘蓄水种稻,还可以养鱼养鸭。” “还有西边那片草场,土薄种不了粮,正好种苜蓿,养牛羊。现在就可以去草原部落,买小羊羔和小牛犊,让它们吃草下崽,以后军城不缺肉,不缺奶。” 说到牛羊,沈桃桃脸上兴奋的光芒黯淡了几分。 她抬起头,看向南雨,眉头微蹙:“南雨,这养牛羊,你在行吗?司农署也管这个?” 南雨脸上那点自信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窘迫。 她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个我真不行!“养羊养牛,放牧配种,接生防疫,我爹都没教过我。” “我就会养几只鸡,喂点食捡个蛋……” 沈桃桃看着南雨那副惶恐不安的样子,笑了笑,她挠了挠头,小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驿站里有没有擅长养牛羊的小娘子呢?或者懂点皮毛的也行啊?” 季岁岁和南雨对视一眼,都茫然地摇了摇头。 流放路上,死的死,散的散,活下来的大多是些只会干粗活的苦力。 懂养牛羊的?还真没听说过。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刚才还热火朝天的规划,似乎卡在了“牛羊”这个环节。 “开饭啦。” 何氏洪亮的声音响起,她端着两大盆热气腾腾的饭菜从后厨走出来,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食堂。 “酸菜炖大骨头,杂粮馒头,炒青菜来了。”何氏笑呵呵地把饭菜摆上桌,招呼着,“快,趁热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浓郁的肉香瞬间勾起了所有人的食欲,刚才那点小小的挫折,似乎也被这诱人的香气冲淡了。 “先吃饭,”沈桃桃立刻把图纸推到一边,抓起一个白胖暄软的大馒头,狠狠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招呼着,“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饱了再想。” 季岁岁和南雨也拿起筷子。季岁岁动作斯文地夹着青菜。 南雨却显得有些怯懦,她看着盆里油汪汪的大骨头,眼睛里闪过渴望。 最后却只敢夹一点盆子边缘的酸菜塞进嘴里,但这已经让她很满足了。 “啪。” 何氏抡起大勺子,盛了一块大肉骨头扣进南雨的碗里,“大口吃肉,你看你瘦的!” 南雨连忙道谢,何氏摆摆手,让她快吃。 南雨啃着骨头,滚烫的油脂在口中化开,带来令人眩晕的满足感。 “唔……”她发出一声呜咽,眼眶瞬间红了。她连忙低下头,掩饰着眼底的湿意,又飞快地夹起一块,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仿佛要将这名为“吃饱”的幸福,狠狠吞进肚子里。 “好吃吧?”沈桃桃看着南雨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心头一酸,又夹了一大块带着脆骨的肉放到她碗里,“多吃点,以后咱们天天都能吃饱,顿顿有肉。” 季岁岁也默默地夹了一块骨头,放到南雨碗里。动作依旧清冷,眼神却十分柔和。 南雨抬起头,看着碗里堆得冒尖的肉和骨头,还有沈桃桃和季岁岁关切的眼神,滚烫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汹涌而出,混合着嘴角的油渍滴落在碗里。 “好吃……”她声音哽咽,却能听得出喜悦,“饱……吃饱了……真幸福。” 沈桃桃看着她那副又哭又笑的样子,心头暖流涌动,“对,吃饱就是幸福!” “咱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让这军城三万人,以后顿顿都能吃饱,天天都有肉吃。” “让所有人都幸福。这是造福全人类的大事。” “噗嗤!” “哈哈哈……” 季岁岁和南雨看着她那副叉着腰,豪气干云的样子,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笑声带着泪和过往的心酸,更带着希望和力量。 三个姑娘,围坐在食堂木桌旁,吃着热乎的饭菜,笑得前仰后合。 仿佛她们真的在谋划一件造福苍生的伟大事业。 吃过饭。南雨一定要跟着何氏去后厨帮忙收拾,何氏知道她是觉得肉吃多了不好意思,就答应了,季岁岁也跟着去了。 沈桃桃想趴着睡一会,但想到开荒大计,一咬牙从桌子上撑起来,还得找谢云景要人要物要地盘呢。 心里吐了口苦水: 哎……我就是劳碌命啊!前世今生,没差别。 但她到时,官署的暖阁里空荡荡的,炉火烧得正旺。宽大的木书案上,摊开着几张巨大的图纸。 谢云景不在。 “咦?人呢?”沈桃桃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巡城去了?这么晚还巡城?” 她走到书案前。目光扫过那些复杂的军城布防图、排水渠线图、房舍规划图…… 真用功啊!原来他才是劳碌命。 她揉了揉眼睛,不想看图纸,目光被书案一角几张散落的草稿纸吸引了。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拿起一张。纸上画着一些歪歪扭扭的东西。 她翻看着,突然。 “啪嗒。” 一张细腻的宣纸,从草稿纸下面滑落出来,掉在地上。 沈桃桃弯腰捡起,展开后愣住。 那上面是用极其细腻的笔触,勾勒着一个栩栩如生人像。 是她。 画中的她,穿着棉袄,坐在食堂角落的方桌旁,双手捧着一个粗瓷碗,正低头小口地喝着热汤,几缕柔软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微微翘起的鼻尖。仿佛沉浸在汤水的温暖里,与世无争。 那笔触细腻传神,每一笔都极其温柔和专注。仿佛作画之人,曾用目光细细描摹过她的每一寸轮廓,每一丝神情。 “这……”沈桃桃的脸颊瞬间滚烫,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画像,一股惊喜和甜蜜涌上来,让她几乎要眩晕过去。 第133章 男人说不要就是要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被推开。 谢云景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眼睛扫过暖阁,定格在书案旁那个正捧着宣纸的小小身影上。 当他看清沈桃桃手中那张画像时,谢云景那张万年冰山的脸,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得通红。 眼里原本的期待变成了窘迫和羞恼,还有一种茫然不知如何面对的慌乱。 “你在干什么?”谢云景几步冲上前,一把从沈桃桃手里抢过那张画像。“还给我。” 他飞快地将画像塞进了书案上那堆厚厚的图纸底下。还用几本书死死压住,仿佛生怕它再跳出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瞪着沈桃桃,眼睛里全是被窥破心事的狼狈,但更多的是紧张和无措。 沈桃桃被他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慌乱样子逗乐了,刚才那点羞涩瞬间被一股黑心莲的兴奋取代。 她歪着小脑袋,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嘴角勾起一个极其恶劣的弧度,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哟,谢爷画得真好看,把我画得跟天仙似的。画都画了,还怕人看啊?你不是害羞了吧?” “胡说什么!”谢云景现在的神情,已经变成了恼羞成怒。 他别过脸,避开沈桃桃那灼灼的目光,耳根的红晕却蔓延到了脖颈,“谁画你了?我那是随手涂鸦,练笔而已。” “练笔?”沈桃桃捂嘴笑出声,身体凑近一步,仰着小毫不畏惧地迎上谢云景那慌乱的眼神。 “练笔能画得这么像?这么……嗯……传神?您这练笔练得可够用心的啊……”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浓浓的调侃。目光在谢云景那张涨红的俊脸上扫来扫去,如同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谢云景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如同被架在火上烤。他动作狼狈地后退一步,再开口已经在强装冰冷,“闭嘴,再胡说八道,看我怎么罚你。” “罚我?”沈桃桃眼睛一瞪,小腰一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罚啊,有本事你现在就罚,也就是抄家流放呗,来啊,反正已经跌到底了,怕你啥?” 她一边说,一边又往前凑了一步。几乎要贴到谢云景身上,脸上都是“我就喜欢看你恼羞成怒又拿我没办法”的得意笑容。 谢云景被她逼得步步后退,高大的身躯撞在书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被逼到“绝境”的无措,让他只能攥着拳头,心里暗暗发狠,但却一点动作都没有。 “哼,”沈桃桃看着他这副“哑巴吃黄连”的憋屈样子,心头那点促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眼珠一转,一个更“恶毒”的念头冒了出来。 “谢云景,你这么喜欢画我……”她拖长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意,“那礼尚往来,我也给你画一张怎么样?” 谢云景看清她眼里的戏弄,嘴角抿得更紧。 画他?就凭她?拿着根烧火棍似的炭笔,能画出什么? “不要,”他可不信她,“你就是存心想我难堪。” “你确定?”沈桃桃嘿嘿笑了两声,从书案上抓起一截炭笔,又顺手抽了一张质地粗糙的宣纸。一屁股做到旁边的矮几旁,翘起二郎腿,动作行云流水。“怎么会让你难堪呢,人物素描我可是专业的。坐好别动,敢动一下,我就把你画成大花猫。”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炭笔,在宣纸上“唰唰唰”地画了起来,动作快得惊人。 手腕翻飞,炭笔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谢云景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只能看着她那副煞有介事的专注模样,心里越来越鄙夷自己,不相信她能画出来什么是真的,但她发话他不敢动也是真的。 妻管严,不用张寻说,他自己都觉得实锤了。 谢云景自嘲地笑了笑,再看向她那副神采飞扬的小模样,心头却又涌上一丝期待。 罢了,就当陪她胡闹,无论画出个什么鬼东西,他都说好看就是了。 谢云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努力让自己站得笔直,目光飘向矮几旁那个低头作画的小小身影。 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时而咬笔的小动作,突然觉得两人之间好像更亲近了,有了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小秘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好了!”沈桃桃放下炭笔,长舒一口气,小脸上的得意被放大了好多倍。 她拿起那张宣纸,对着谢云景晃了晃,毫不掩饰地炫耀,“当当当当,王爷请看,本姑娘的大作。” 谢云景大步走过去,好奇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宣纸上。 瞬间,他的眼神从无奈飞跃到惊艳。 宣纸上,不是他预想中的歪歪扭扭的涂鸦,也不是滑稽可笑的大花脸。 只有一幅前所未见却无比真实的人像。 画中的他,身姿挺拔穿着玄色大氅,深邃的墨眸如同寒星,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下颌线条冷硬,如同刀削斧凿。 每一处轮廓都清晰无比,栩栩如生,仿佛将他的灵魂都拓印在了纸上。 更让他震惊的是,这画法前所未有。没有工笔勾勒和写意的泼墨渲染。 只有浓淡不一,粗细不同的炭黑线条。通过阴影块面,精准地塑造出了立体的五官。 深邃的眼神,冷硬的轮廓,甚至大氅衣料柔软的褶皱,都纤毫毕现。 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悚和震撼,瞬间席卷了谢云景全身。让他浑身汗毛倒竖,如同见了鬼。 “这是什么妖法?”谢云景抬起头盯着沈桃桃,“你用了什么邪术?” “邪术?”沈桃桃被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逗得咯咯直笑,她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炭笔,“这叫素描,嗯……西洋画法。用光影明暗塑造立体感,不是什么妖法,是艺术,懂吗?艺术!” 她踮起脚尖,将画像举到谢云景眼前,小脸上的得意绽出一朵花。“怎么样?画得像不像,好不好看?是不是把你画得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比真人还好看?” 画像近在咫尺,那无比真实的眉眼,仿佛能穿透纸背的锐利目光,好似最锋利的刀子,狠狠扎进谢云景的眼底。 像。 太像了。 像得让他心惊肉跳。 随后是巨大的喜悦,云景猛地别过脸,耳根再次红透,“这……我再仔细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想抢过那张画像。 沈桃桃却早有防备,灵巧地一缩手,将画像藏在身后,“不给,画都画了,就是我的了。我要……我要拿回去挂在我床头天天看。” “你……”谢云景气结,看着她那副得意洋洋的小模样,一股邪火夹杂着莫名的燥热,直冲头顶,他突然踏前一步。 高大的身躯带着强大的压迫感,羞恼的眼神里翻涌着危险的光芒。“沈桃桃,把画给我!” “不给,”沈桃桃梗着脖子,毫不畏惧地迎上他危险的目光,“有本事你来抢啊。” 第134章 我们来给南教头呱唧呱唧 暖阁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炉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桃桃,谢爷……你们在么?”屋外传来季岁岁和南雨的呼喊。 谢云景和沈桃桃同时一愣,谢云景深吸一口气,瞪了沈桃桃一眼。转身大步走向书案,动作里是怎么也藏不住的狼狈。 “在啊,快进来。”沈桃桃冲着谢云景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炭笔画像折好,飞快地塞进了自己的袖袋里,然后才蹦蹦跳跳地跑到书案前,拿起那张巨大的“军城荒原垦植图”,献宝似的摊开在谢云景面前。 “这是我和岁岁,还有南雨商量好的开荒大计,十万亩地分三期,明天就动工,第一批五千亩种土豆,七月就能收,亩产千斤能顶大半年粮,第二批……” 她小嘴叭叭叭,语速飞快,将刚才在食堂里商量的计划,条理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刚进来的季岁岁和南雨,站在旁边连连点头。 谢云景看着地图上那些标注,听着沈桃桃那充满激情的描述。心头不禁开始猜想这丫头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惊世骇俗的东西。 这开荒计划环环相扣,充满了难以估量的潜力。 “嗯。”他微微颔首,“人手和物资,我来调配。明天就动工。” “太好了!”沈桃桃兴奋得差点跳起来,她眼珠一转,又想起什么,连忙补充道:“对了,还有养牛羊的事。南雨说她不行,驿站里好像也没懂这个的小娘子,你知道谁是会养牲口吗?” 谢云景的眼里掠过一丝思索。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我会留意。” “还有就是流放犯里的男丁,都去建军城了,所以……能不能调派五百亲兵,来……来开荒?”沈桃桃知道谢云景十分爱惜自己的士兵,拿他们都当出生入死的兄弟,不知道舍不舍得他们来种地。 谢云景想了想,再次看向那张图纸,点了点头,“可以。” 沈桃桃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南雨和季岁岁也明显松了一口气,人手够,就好办了。 第二天一大早,驿站外面荒原的风,刮得鬼哭狼嚎。 灰蒙蒙的天空压得极低,仿佛随时要塌下来。这里离雪山很近,所以不像驿站周围有热气烘着已经完全开化,冻土硬得像铁板,一脚踩上去,只能留下个浅浅的白印子。 五百名谢家军亲兵,如同五百根标枪,笔直地戳在荒原上,虽然布衣简装,但肃杀之气仍扑面而来。 他们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战场淬炼出的冰冷。 队伍最前面。南雨裹着厚厚的旧棉袄,瘦小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她低着头,盯着脚下冻得发白的土地,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节捏得发白。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扔进狼群的小羊羔。 五百个啊,都是杀过人见过血,浑身煞气的…兵老爷。 让她来……号令他们?教他们种地? 她怎么敢啊。 她一想到这,腿肚子就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别说说话了,她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南雨总教头有点腼腆,”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响起,压下了周围呼啸的风声。 如同小太阳般的沈桃桃站到南雨身边。 她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用力拍了拍南雨冰凉颤抖的肩膀,声音拔得更高,“大家伙儿,来,呱唧呱唧!给咱们的总教头,鼓鼓劲儿加加油!” “呱唧呱唧?”士兵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困惑。 呱唧?啥玩意儿? “啪啪啪……” 沈桃桃可不管他们懂不懂,率先用力鼓起掌来。清脆的掌声,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格外突兀,却有着极强的号召力。 “啪啪啪。” “啪啪啪。” 人群中的沈大山,第一个反应过来,咧开大嘴,露出憨厚的笑容,大手用力拍了起来,声音震天响。 管它是是啥呢,我妹让干啥就干啥! 紧接着,何氏,春娘,王玉兰,陆夫人,那些熟悉的面孔,还有流放犯里那些老弱妇孺,都跟着用力拍起手来,掌声虽然稀稀拉拉,却带着一种真诚的鼓励和期待。 士兵们看着眼前这诡异又莫名有些热血的场面,心头也涌上了一丝被感染的热血。 不知是谁,第一个跟着拍了一下,随即,如同点燃了引线。 “啪啪啪!” 五百双手同时用力拍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瞬间压倒了风的呜咽,响彻了整个荒原,震得脚下的冻土都仿佛在颤抖。 那巨大的声浪,狠狠冲击着南雨脆弱的心防。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面前那一张张写着信任的脸。 一丝从未有过的力量,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自卑。 她吸了一口气,佝偻的腰背不自觉地挺直,鬓角的发丝在寒风中飞扬,眼睛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向前一步,声音不再颤抖,“今日开荒五千亩。” “遵命!”五百人如一人的应声。 震得南雨整个人都愣了愣,随即更加有信心的发号施令: “第一队一百人,拿镐头破冻土,不能蛮干。找向阳坡背风处,雪化的早冻层薄。用镐头斜着四十五度角往下凿,见湿土为止。” “凿透一个再凿下一个,窟窿之间间隔一尺。” “凿透一排再凿下一排,排与排,间隔三尺。” 她语速并不快,每一个字清晰有力,真的好像是在发号军令。 士兵们脸上是绝对的服从。立刻第一队一百名士兵,动作整齐划一,如同出鞘的利剑,大步上前。按照南雨的指令,开始凿击冻土。 “咚!咚!咚!” 沉闷的凿击声如同战鼓,瞬间在荒原上响起。 南雨脸上绽开笑容继续布置任务:“第二队一百人拿铁锹清理碎石,碎石清到地边堆成埂,挡风护苗。” 第二队士兵立刻上前,拿起铁锹如同清理战场般,开始清理被凿裂的冻土层下的杂物,动作迅捷,干净利落。 第135章 北大仓终于来了 “第三队一百人拿犁铧,深翻一尺半,把底下热乎的黑油沙翻上来,翻完立刻用耙子细耙。耙得土细如沙,平平整整没有坑洼。” 第三队士兵立刻行动起来,去牵牛拉起沉重的铁犁,锋利的犁铧深深切入刚刚化开的冻土。 黝黑的带着湿气的泥土如同波浪般翻滚上来,散发出泥土特有的的清香。 后面跟着的士兵把着沉重的钉耙,如同梳子般,将翻起的土块细细耙碎平整。 昨日还在图纸上的开荒计划,今天就在荒原里实现了。 “第四队一百人拿锄头开沟起垄,挖排水渠,沟深半尺宽一尺,沟底要平不能积水,垄高一尺宽三尺,垄背要实不能塌。沟与沟间隔四尺,垄与垄间隔三尺,地头地边挖排水渠连到河湾。” 第四队士兵立刻上前,挥舞着锄头,开始在地面上勾勒出笔直的沟壑,起出整齐的田垄,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军旅特有的纪律性。 “第五队一百人,哪里缺人补哪里。”南雨终于安排好全部的人手,抬手擦了擦脑门子上的汗。 第五队士兵立刻散开,如同灵活的工蚁,穿梭在忙碌的人群中。 南雨的声音条理分明,如同最精准的指挥棒,将五百名士兵如同臂使指,调动得高效运转。 她终于安排好全部的人手,抬手擦了擦脑门子上的汗。 荒原此刻沸腾了起来,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充满生机的交响乐。 沈桃桃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的场面,心里也激动不已。 “让开,让开,都让开!” 一声吆喝伴随着沉重的车轮声,从远处传来。 只见周莹带着二十几个工匠,推着十几辆沉重的独轮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了过来,车上堆满了崭新的农具。 “南雨总教头,沈姑娘!”周莹抹了把脸上的汗,声音洪亮,带着一丝骄傲,“我们连夜赶工,第一批农具出了三百套全在这儿了,按你给的图,一点不差。” 她拿起一把铁镐递给南雨:“您瞧瞧这镐头,加了精钢淬了火,刃口开了双槽,专破冻土,省力不说,还不崩口。” 还有……犁铧,耙子,锄头,每一件都闪着寒光,透着沉甸甸的分量,造型也不同于寻常农具,而是更贴合开荒所需。 南雨拿起一把铁镐掂了掂分量,又用手指弹了弹刃口,发出清脆的嗡鸣。 她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喜,用力点头:“好,好,周教头的手艺绝了。” “哈哈哈,那是,”周莹得意地大笑,大手一挥,“兄弟们,卸车发家伙。” 工匠们立刻上前,将崭新的农具分发下去。 士兵们拿到新农具,脸上都露出了惊喜的笑容,这手感比驿站库房里那些锈迹斑斑的破烂强太多了。 “嘿,这镐头,趁手。” “这锹够劲,铲石头跟切豆腐似的。” 士气瞬间高涨,士兵们挥舞着新农具,干得更起劲了,效率肉眼可见地提升。 何氏和春娘带着几个妇人,抬着几个巨大的木桶,热气腾腾,鱼汤的鲜香弥漫开来。 “歇会儿……歇会儿……喝口热汤,暖暖身子。”何氏洪亮的声音响起。 士兵们纷纷放下工具,围拢过来,捧着粗瓷碗,大口大口喝着滚烫鲜美的鱼汤。身体瞬间补充进能量,疲惫一扫而空。 荒原的另一头。 靠近驿站暖棚的地界,一群妇女正围坐在一起。她们面前堆着小山般的土豆。 妇女们拿起锋利的菜刀,动作麻利地将土豆飞快地切成大小均匀的块。 每一块上都确保带着至少一个饱满的芽眼。 “芽眼就是土豆的命根子。”南雨一边示范着切土豆块,一边大声叮嘱着身边的年轻媳妇。 “切的时候手要稳,眼要准,芽眼不能伤。没了芽眼,土豆块就是死疙瘩,发不了芽,长不出苗。” “知道啦,南教头,”年轻媳妇们脆生生地应着,手上动作更快,一个个带着饱满芽眼的土豆块被整齐地码放在旁边的箩筐里。 沈桃桃站在荒原高处。寒风卷起她的衣袂。 她看到南雨,此刻挺直了脊梁,如同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在荒原上巡视,时而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仔细捻开。时而指点士兵,调整沟垄的深浅。 而季岁岁不知何时也拿起了铁锹,加入了翻土的行列,动作虽然生疏,却极其认真。靛蓝色的身影在黝黑的泥土映衬下,如同荒原上倔强绽放的蓝色小花。 夕阳的余晖泼洒在荒原上,给忙碌的人群和新翻的沃土镀上了一层神圣的金光。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压下眼眶的湿意,一个灿烂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 她的北大仓,来了。 让所有人都吃饱饭大事,真的开始了。 夕阳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荒原上燃起了篝火。熊熊火焰驱散了黑暗和寒意。 士兵们围坐在火堆旁,捧着粗瓷大碗,狼吞虎咽地吃着,脸上沾着油渍。额头上挂着汗珠。脸上却洋溢着满足的笑容,那是劳作之后最朴实的幸福。 天虽然黑了,但翻地还在继续,吃过饭的人自觉轮换岗位,恨不得今天地里就长出粮食。 南雨也捧着一碗饭菜,坐在离火堆稍远的地方。看着面前渐渐展开的土地,“爹,你没做到的事情,女儿替你做到了!” 第136章 纯种北地战马比金子还贵 宁古塔的春天,是在铁与火的铿锵声里撞进来的。 这座被无数人视为苦寒绝地的流放之城,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冻土上拔节生长。 它的骨架,是沈桃桃亲自勾画的蓝图,方方正正,如同最坚固的棋盘。 中央一条笔直宽阔的“朱雀大道”,用新烧出的青砖铺就,两侧预留了深深的排水沟渠,如同城市坚韧的脉络。 大道两侧,延伸出无数纵横交错的街巷,将整个军城切割成整齐的坊区。 坊区中心,预留了水井,暖棚,磨坊,学堂,医馆,绣馆,居民楼……的位置。 城墙高耸,用巨大的条石和青砖垒砌,四个角楼遥遥相望,如同沉默的巨人,俯瞰着这片新生的土地。 护城河环绕,引的是河湾活水,虽然尚未完全挖通,但沟壑的轮廓已清晰可见,好似给这座钢铁之城系上了一条银色的腰带。 整个布局开阔方正,带着一种很实用的秩序感。 城的东侧,紧邻着河湾洼地,另一场同样浩大的战役,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十万亩荒原。正被无数双手一寸寸唤醒。 第一批五千亩冻土早已被征服,黝黑的泥土在阳光下翻涌着,一道道笔直的沟垄,整齐地排列在荒原上。 垄背上一颗颗带着饱满芽眼的土豆块,被小心翼翼地埋入温润的土壤中,覆上薄土,只等破土而出。 后面是更加辽阔的战场,五千亩,一万亩,冻土被凿开,犁铧深深切入,翻起沉睡千年的黑油沙。 锄头挥舞着勾勒出新的沟垄,如同在大地上书写着希望的篇章。 放眼望去整个荒原,到处都是忙碌的人。 无论是流放犯里的老弱妇孺,还是谢家军的精锐士兵,此刻脸上都糊着泥巴和汗水,手上全是磨出的血泡和老茧。 但却没有一个人停下,也没有一个人喊累。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汗水的咸味,还有一股越来越浓郁的食物香气。 地头上十个石块垒砌的灶台一字排开,灶膛里粗大的松木柴火熊熊燃烧,发出噼啪的爆响。舔舐着灶台上黑沉沉的铁锅。 何氏腰系粗布围裙,手持一把大铁勺,在各个灶台间穿梭着。她身后十几个妇人手脚麻利地切酸菜,剁猪肉,洗粉条。 “火旺点,再旺点,”何氏的大嗓门音穿透喧嚣,“把五花肉下锅煸出油,酸菜下锅炒出香,加水没过肉,粉条撒里,调料我来放。” “齐活儿盖盖,焖!” 随着她一道道指令,带着酸香和肉香的蒸汽,也从锅盖缝隙里弥漫开来,勾得人口水直流。 不到半个时辰。 “杀猪菜,出锅喽……”何氏掀开一口锅盖,滚烫的蒸汽冲天而起,露出锅里油汪汪的一大锅杀猪菜。 浓郁的香气撞进每个人的鼻腔,瞬间引爆了荒原上所有人的味蕾。 “开饭啦!” “杀猪菜,今天管够!” 吆喝声响起,如同冲锋的号角。 早已饥肠辘辘的人们,潮水般涌向灶台排起长队。 粗瓷大碗,木盆,甚至头盔,只要能盛东西的家伙什,都伸了出来。眼巴巴地等着那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杀猪菜。 而在军城的另一面,靠近新筑城墙的地界,同样立着十个大灶台,燃烧着熊熊烈火,架着十口大铁锅。 王玉兰此刻也化身成了灶台上的女将军,她指挥着几个妇人,将刚捞上来的活蹦乱跳的大鱼,收拾干净剁成大块。 油热后,葱姜蒜爆香,鱼块下锅煎至两面金黄,添水没过鱼,大块豆腐下锅,调味只用了简单的盐和辣椒。 那霸道的辣椒香气,好似另一条更加狂野的香气巨龙,腾空而起与东头的杀猪菜香气,在荒原上空交织缠绕。 最终汇成一股足以让神仙都流口水的人间至味。 “铁锅炖鱼,出锅喽……”王玉兰掀开锅盖,鲜香扑面而来,锅里汤汁浓白,豆腐颤巍巍。 红亮的辣椒油点缀其间,看得人食指大动。 整个荒原,彻底成了香气的海洋。 人们端着碗,脸上洋溢着最朴实的笑容,嘴里塞满了滚烫的食物,吃得满头大汗。 仿佛所有的疲惫,都在这一碗碗热腾腾的食物中烟消云散。 “周教头,您这铁锅打得真好。”一个士兵端着一碗杀猪菜。吃得满嘴流油,冲着正在不远处检查农具的周莹竖起大拇指,“炖出来的菜就是香。” 周莹停下手中的活计,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露出骄傲的笑容。“那是,咱这锅用的是上好的精铁,千锤百炼,淬火到位。炖肉不糊,炖鱼不腥,保你用百年不坏。” “可不呗,周莹姐打的铁锅,能当传家宝。”周莹身后,阿鹂正牵着小七月的手,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热水,递给宋父,“宋大爷,喝口水歇歇。” 小七月也跟着递上去一碗饭:“爹爹吃饱饭有力气。” 宋父接过水和饭,看着眼前的两个小姑娘,脸上绽开一个慈祥的笑容,连声道:“好!好!谢谢小阿鹂,谢谢小七月。” “报!” 一声急促的呼喊,如同利箭,猛地撕裂了这喧闹而温暖的氛围。 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风一般冲过荒原,直奔军城中心。 “谢将军,不好了!”传令兵冲进去,单膝跪地,声音无比焦急,“驿站……驿站马厩,那匹怀了崽的马难产了,快……快不行了。” “什么?!”谢云景从军城的沙盘前抬起头,深邃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惊怒,“怎么回事?” 驿站里的马匹,是谢家军仅存的几匹纯种北地战马。 通体乌黑,四蹄踏雪。更重要的是,它腹中怀的是另一匹同样珍贵的纯种马驹。 是谢家军未来骑兵的希望,在这苦寒之地,是比金子还珍贵的战略资源。 “刘七呢?他不是一直守着吗?”谢云景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怒意。 “刘……刘七哥……急得直哭,他……他只会喂马养马,这……这接生……他……他不懂啊!”传令兵的声音带着哭腔,“那马躺在地上,直喘粗气,眼瞅着……就……就不行了。小马驹还没出来,怕是……怕是……” “走!”谢云景脸色铁青,猛地一挥手,大步流星冲向马厩。 第137章 她竟然徒手掏马屁股 沈桃桃正在不远处的地头,帮着几个妇人削土豆。听到动静,心也跟着一紧。 马?那可都是谢云景的宝贝。 她二话不说,扔下手里的土豆和刀,拔腿就跟了上去。 驿站马厩里已经浮起浓重的血腥味。 一匹黑色的母马,此刻无力地躺在铺着干草的泥地上,它巨大的腹部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嘶鸣和浓重的白气。 身下暗红色的血水和浑浊的粘液,不断渗出染红了身下的干草。 刘七,那个把马当命根子的汉子,此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围着母马团团转,脸上糊满了泪水和汗水。 他的手想碰又不敢碰,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伙计啊,你挺住啊……挺住啊……怎么会这样,我天天给你喂最好的豆料……刷洗得干干净净……怎么会难产啊?” “怎么回事?”谢云景的声音冰冷,目光扫过母马痛苦挣扎的身躯。 “谢爷,谢爷……”刘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道,“小的……小的该死!小的也不知道啊。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早上突然就就这样了,小的只会喂马,这……这接生小的实在不懂啊。” 沈桃桃的心沉了沉,她看着母马身下不断渗出的血水,焦急万分。 她不懂兽医,更不懂接生。 可她知道,再这样下去这匹珍贵的母马和它腹中的小马驹,都保不住了。 “驿站里有没有懂兽医的?”沈桃桃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马厩外闻讯赶来的众人。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流放之地缺医少药,人病了大多数都只能硬抗,何况是马? 整个马厩陷入绝望。 母马的嘶鸣声越来越微弱,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巨大的腹部起伏的幅度越来越小,身下的血水却越来越多。它的眼神渐渐失去了光彩…… 完了! 众人心头一片冰凉。 “桃桃……桃桃!” 一声清脆的叫声从马厩外传来。 众人猛地回头,只见从远处跑来一个梳着利落圆髻的女子。 边喊边朝着马厩狂奔而来,她跑得飞快,脸上沾着泥点,一双眼睛却闪亮亮地盯着马厩门口的沈桃桃。 沈桃桃浑身一震。原主那些尘封的记忆碎片被拼凑到了一起。 来人是原主在京城的好邻居和好闺蜜,万杏儿。 女儿身却是汉子性格,以前最爱干的是就是爬墙头给原主塞糖葫芦。 原主叫她一声杏儿姐。 沈家流放前夜,杏儿姐悄悄翻墙过来,把一个小布包塞进她手里,里面是几块碎银子和一张皱巴巴的银票,加起来足有一百多两。 万父只不过是上林苑的马夫,俸禄微薄,那一百多两,定是万家省吃俭用攒下的全部积蓄。 沈桃桃刚回忆完,万杏儿已经冲到了马厩门口。 她张开双臂就要扑过来抱住沈桃桃,声音激动:“桃桃,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沈桃桃却一侧身,躲开了她的拥抱。在万杏错愕的目光中,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杏儿姐,你会给马接生吗?” 万杏脸上的激动被错愕代替,她下意识地看向马厩内,看到地上奄奄一息的母马,她反握住沈桃桃的手,“你的马?” “杏儿姐,”沈桃桃如实回答,“这马不是我的,是军城的,但对我来说它也很重要,拜托你一定要救它。” 沈桃桃记得,万杏儿的院子里常年堆满各种受伤小动物,她都照料得很好。 “好!”万杏儿也不墨迹,蹲下身快速查看母马的情况。然后转身问道:“有猪油么?” “有!”何氏递过来一罐,正好中午做饭带过来的。 万杏儿接过猪油,撸起袖子,快速涂抹双手和整个小臂。然后毫不犹豫地直接探向母马身下,那不断涌出血水和粘液的产道。 “嘶……”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众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女子,竟然直接伸手……去掏马屁股! 这简直惊世骇俗,骇人听闻。 就连谢云景,眼睛里也掠过惊愕。 唯有沈桃桃,心头涌上一股希望,她知道这是在检查小马驹的位置,确定难产原因。 当年在京城,万家那个小小的院子里,万杏就是这样救活了无数捡回来的小狐狸,小兔子,还有从宫里流落出来的,摔断了腿的御猫,都被她硬生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她爹万大叔,那个沉默寡言的上林苑小吏,虽然俸禄微薄,却把一身伺候牲口的本事,毫无保留地都教给了这个唯一的女儿。 虽然他也常叹息,女子学了这些,有什么用?但终究还是觉得多一个本事不是什么坏事。 万杏儿对周围的惊呼和异样目光置若罔闻,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传来的那带着强烈收缩触感上。 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产道内壁缓缓探索,感受着每一次肌肉的痉挛,那被卡在里面的小生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马厩里死寂一片。 汗水顺着万杏的额角滑落,她的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指尖那方寸之地。 许久,万杏儿的手指一顿。她缓缓地将沾满血污的手,从产道里抽了出来。 “怎么样?”沈桃桃和谢云景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万杏儿抬起头,脸上沾着汗水和血污,“胎位不正,小马驹不是头先出来,是两只前蹄先出来了。卡在盆骨和产道的狭窄处。硬拽会撕裂产道,伤到小马。母马也撑不住了。” 她的叙述简洁清楚,但每一个字都令人绝望。 “那怎么办?”刘七瘫坐在地上,“难道……就……没救了吗?” 沈桃桃的心跟着一沉,她看着万杏凝重的脸色,突然想起前世在纪录片里看过的兽医手术,于是脱口而出:“剖腹产。能不能剖腹?就是把肚子剖开,把小马驹取出来?” “剖腹?”万杏瞪大眼睛,里面是好像看到鬼魅般的骇然,“你怎么知道剖腹之术?我只在古籍里看过,还没听说过有人试过,而且这这太……太凶险了。开膛破肚,血流如注,母马必死无疑,小马驹也未必能活。” 沈桃桃的心更绝望了,是啊,这里不是现代,没有无菌手术室,没有输血设备和抗生素。 剖腹无异于直接宣判死刑。 第138章 最原始的接生方式 “不用剖腹!”万杏儿的声音陡然响起,“拿绳子来,要结实柔韧,不易打滑的,快!” “绳子?”众人一愣,面面相觑。 “快!”谢云景马上命令。 立刻有人飞奔出去,拿来几根拇指粗细的绳索。 万杏儿接过绳子。动作麻利地将绳子一端在手腕上绕了几圈,打了一个活结。 然后她将沾满血污的手,连同那根绳索,再次伸进了母马的产道。 “嘶……” 又是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众人看着万杏儿那副,如同悍不畏死的勇士般,将整条手臂都几乎没入马屁股的惊悚画面。 只觉得头皮发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连谢云景的眉头都紧紧蹙了起来。 沈桃桃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她紧张地盯着万杏儿,看着她的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知道万杏儿这是要用这几根绳子,去套住小马驹身体的各个部分,试图将它扭转,拉正胎位。 这是最原始也最需要技巧的接生方式。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万杏的手臂在产道内艰难地动作着,额角的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混合着血污,在她脸上留下道道痕迹。她的嘴唇死死抿着,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轻响。 “好了!”万杏儿低喝一声,她缓缓地将手臂从产道里抽了出来。几根麻绳显然已经牢牢套在了小马驹的身上。 “来几个人,”万杏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抓住绳子,听我号令。我喊拽就一起用力。往外慢慢拽。我喊停立刻停。听明白了吗?” “明白!”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兵立刻上前,如同拔河般,死死抓住那几根麻绳。眼神凝重,肌肉紧绷,如临大敌。 万杏深吸一口气,将另一只手也伸进了产道。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谨慎。 她的手指在狭窄的产道内壁,在小马驹被卡住的躯体上极其缓慢地调整着,试图将那扭曲的胎位一点点扳正。 “呵……”母马发出痛苦的叫声,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身下的血水又涌出一股。 众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别动,”万杏的声音拔高,“稳住,母马在用力,咱们配合它,别硬拽。” 士兵们抓住绳子,额头青筋暴起,却纹丝不动。 万杏的手指在产道内壁精准地动作着,“好!现在拽,三分力,慢一点稳一点。” “是!”士兵们齐声低吼,缓缓地将麻绳向后拉动。 “停!”万杏的声音突然响起。 士兵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猛地顿住!手臂肌肉因为反作用力而颤抖,却死死稳住纹丝不动。 万杏的手指再次探入,快速摸索调整。 “再拽,五分力,方向不变。” “是!” “停!” “好!母马在用力,配合它,七分力,快拽!” “是!” “停!” 士兵们严格执行着万杏儿的每一个指令,力量收放自如。 一时间马厩里,只剩下士兵们紧张的呼吸声和母马痛苦地喘息。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 突然,万杏的手指一顿,她抬起头:“拽,十分力,快!” “是!” 士兵们所有的力量,瞬间爆发,猛地向后一拽。 “哗啦!” 一个湿漉漉,裹着粘稠胎膜和血污的小小的黑色身影,从母马身下滑了出来,落在了铺着干草的泥地上。 “出来了!出来了!”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湿漉漉的身影上。 小马驹通体乌黑,四蹄却是雪白的,如同踏着四朵小小的白云,正是踏雪乌骓最纯正的血脉。 可它小小的身体蜷缩着,一动不动,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肉团。 “小马驹,小马驹……怎么不动了?”刘七连滚爬爬地扑过去,“是不是……是不是……死了?” 万杏却看也不看那小马驹,她的全部注意力依旧在母马身上。 她飞快地检查着母马的产道,确认没有撕裂和大出血。然后她伸出手,在母马的腹部用力一按。 “噗……” 一股带着腥气的粘液,从母马身下喷涌而出。 母马发出一声长长的如释重负的嘶鸣,腹部剧烈起伏了几下,随即缓缓平复下来。 它艰难地抬起头,眼睛里那层灰败的死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虚弱和急切。 它挣扎着试图抬起头,看向那个落在地上的小小身影。 “噗噜噜……” 地上那个湿漉漉的黑色肉团,也跟着抽搐了一下,发出哼唧声。 随即,它那蜷缩的身躯,好似被注入了生命般舒展开来,四条纤细的的小腿,开始踢蹬。 “动了,动了!小马驹动了!”人群爆发出欢呼声。 小马驹小小的脑袋晃动着,湿漉漉的鬃毛贴在额头上。它努力地试图撑起前腿,却一次次地摔倒在泥地上。 发出“噗通噗通”的闷响,但它没有放弃,挣扎着试图站起来。 母马不顾身体的虚弱,侧过头伸出舌头,轻柔地舔舐着小马驹身上的胎膜和血污。 小马驹在母马的舔舐下,挣扎得更加有力了,它发出一声声更加响亮的哼唧,四条小腿用力踢蹬着。 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它猛地一用力,两条前腿颤巍巍地撑了起来。 小小的身体如同风中的芦苇摇晃着,却倔强地没有倒下。 “站起来了!站起来了!”有人激动地跳了起来。 万杏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向后踉跄了一步差点摔倒。 沈桃桃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杏儿姐,你怎么样?” 第139章 我家也被抄家流放了 万杏儿被沈桃桃扶着,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她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头上全是冷汗,混着泥点和血污,糊得脸上花一块白一块。 “杏儿姐,你怎么样?是不是伤着了?”沈桃桃紧紧抓着万杏儿的手腕,生怕她下一刻就倒下去。 万杏儿咧了咧嘴,想笑,却牵动了干裂的嘴唇,疼得她“嘶”了一声。 她摆摆手,“没……没事儿,就是刚站起来起猛了,眼前有点黑,缓缓……缓缓就好。” 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压下眩晕感。目光扫过地上依偎着的母子俩,又看向旁边激动得抹眼泪的刘七,定了定神,“这位小哥……” “哎!哎!万……万姑娘,叫小的刘七就行,您吩咐。”刘七扑通一声跪在泥地上,看向万杏儿的眼神充满了感激。 今天要是母马难产而死,他的脑袋估计也交代在这了。 万杏儿对他来说,就是天降的仙女。 “母马刚生完,虚得很,不能受风,马厩挡严实点,最好点上火盆,烧旺点,不能熏着但得暖和……草料要换干净的,温水里面记得加一点盐,就一点点,别多了,让它自己慢慢喝。” 万杏儿又想了想,叮嘱道:“小马驹让它自己吃奶别硬拽,母马护崽会急,你守着点母马,要是还流血或者不吃东西,立刻叫我。” 刘七听得连连点头,生怕漏掉一个字:“是!是!万姑娘,小的记住了。挡风点火,温水加盐,看着母马和小马,记住了!都记住了!” 万杏儿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整个人都虚脱地晃了晃,全靠沈桃桃死死撑着才没倒下。 沈桃桃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一半。 她看着万杏儿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还有她身上那件半旧的棉袄,沾满了泥污和血渍,好像受了原主记忆的影响,她心里那股酸涩的疼惜又翻了上来。 她和谢云景眼神交换后,扶着万杏儿,慢慢走出马厩。 西北风打着旋扑面而来,吹得人一个激灵。 “杏儿姐……”沈桃桃猜到了可能,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怎么也来这宁古塔了?万大叔,万大娘他们……” 万杏儿脚步一顿。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灰霾。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渍的破棉鞋,语气有些沉重:“我家……也被流放了。” 果然,除了流放,谁来这地狱啊! 可万大叔只是个马官,天天就是和马打交道,两条腿的活人都见不到几个,怎么会被流放,“为什么?万大叔……他不是在上林苑当差吗?一个养马的官……能犯什么大错?” 万杏儿扯了扯嘴角,“春猎的时候,云贵妃的小儿子在皇家猎苑,不知怎么就惊了马,摔断了腿昏迷不醒……我爹就是那片猎苑管马的,上头说是马没养好才惊了贵人,就判了我们抄家流放。” 沈桃桃心底五味陈杂,除了愤怒,更是对于这个时代的荒谬感。 普通人,只是贵人泄愤的工具,她们甚至都不需要用一个合理合法的理由。 眨眼间,任凭心意翻覆,草菅人命。 简直就是昏君。 这个王朝,从根子上就烂透了。 虽然万杏儿一直故作轻松,但她看着万杏儿那张蜡黄消瘦的脸,身上那件破旧的棉袄,还有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再想想当年在京城,那个穿着绸缎裙子,脸上总是带着明媚笑容的杏儿姐。一股难言的酸楚和心疼,涌上心头。 “杏儿姐……”沈桃桃抓紧了她的手,“这一路……你们受苦了……” 万杏儿看向沈桃桃,眼睛里那层灰霾似乎淡了些。 她摇摇头,声音依旧干涩,却带着一丝庆幸,“还……还好,押送的官差姓王,是个小旗官。以前在京郊,他的马得了急症快死了,是我爹连夜给救回来的,他念着旧情,路上没为难我们,还给点热水干粮,就是越走越冷,风像刀子……”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驿站周围忙碌的人群,有的奔赴远处正在夯筑的城墙轮廓,有的跑向荒原上那热火朝天的开荒地点,眼睛里全是闪过茫然和困惑。“来之前,他们都吓唬我,说宁古塔是冰雪地狱,遍地是冻死饿死的尸体,这里的守军更是牛鬼蛇神专吸人血,宁古塔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可我到这一看……” 万杏儿的声音带着一点激动,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好像……不是这样啊?而且我们刚到这里,就看到了你爹,好像还在指挥着士兵呢!我爹差点眼珠子都掉出来。沈伯父见到我们连忙唤人开了囚车,我问你在哪,他们就指了指马厩,然后就让我过来了,都没为难我们…… 随后,她的目光落在沈桃桃那张明显圆润了不少的脸上,“桃桃!你好像比在京城还……还胖了!” 沈桃桃:“……” 她嘴角猛地一抽,额角瞬间滑下三道黑线。胖了?她那是被何氏一天三顿外加谢云景的宵夜硬生生喂出来的,是幸福的肉肉。 万杏儿那副“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奇表情,让沈桃桃张了张嘴,想吐槽。可看着她那双真诚困惑的眼睛,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算了。 跟一个刚掏完马屁股,脑子可能还有点缺氧的人,解释不清。 她只能干笑两声,打着哈哈。一把拽住万杏儿,拖着她就往沈家木屋走去。万大叔和万大娘应该已经被她爹领回去了。 “走走走,先回家。回家再说,万大叔万大娘肯定等急了。” 第140章 猫尿还没喝就多了 沈家木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 厚厚的棉布帘子依旧垂着,隔绝了外面刺骨的风。 屋里炉火烧得正旺,松木噼啪作响,暖意融融。浓郁诱人的饭菜香气,混合着柴火的烟气,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让人浑身都舒服。 万大叔和万大娘局促不安地坐在炕沿上。两人都穿着打着补丁的棉袄,脸上刻满了长途跋涉的风霜和疲惫。 万大叔佝偻着腰,双手无意识地搓着膝盖,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惶恐。 万大娘则紧紧挨着他,眼神低垂着,不四处瞎看。 厨房里,何氏腰系粗布围裙,动作麻利得像一阵风。 灶台上两口大铁锅热气腾腾。 一口锅里炖着鱼,奶白色的汤汁咕嘟咕嘟翻滚着,雪白的鱼肉在汤汁中若隐若现,嫩黄的豆腐块吸饱了汤汁,鲜香扑鼻。 另一口锅里,油汪汪的酸菜土豆丝,金黄的土豆丝和酸菜丝纠缠在一起,酸香开胃。 灶台旁边,沈二嫂正麻利地将一大块蒸得晶莹剔透的粉蒸肉摆盘,肥肉的部分如同凝脂,瘦肉的部分纹理分明,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米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春娘则蹲在灶膛前,小心地照看着火候,灶膛里红彤彤的火光映着她好看的脸。 “上菜啦!” 何氏平日在食堂吆喝惯了,在家乍一响起她这大嗓门,给万大娘吓一跳,惊恐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又快速低下。 一只手拍着心口窝,乖乖啊,沈家那个知书达理的主母,咋变得这么……豪爽了? 她还没想明白。 何氏已经端起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鱼炖豆腐,稳稳地放在了木桌上。 春娘端上了香喷喷的粉蒸肉,还有一大盘碧绿油亮的炒青菜。 紧接着沈二嫂端上了喷香的酸菜土豆丝。 沈小川心疼媳妇,帮着端了一大筐暄软雪白的馒头。 最后,何氏变戏法似的,从灶台角落端出一个小陶盆,里面竟然是满满一盆辣椒炒蚬子。 “来来来……快坐!快坐!趁热吃……”何氏热情地招呼着,脸上堆满了笑容,“没啥好东西,都是些粗茶淡饭,将就着吃。” 万大叔和万大娘看着桌上那香气四溢的饭菜,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震惊地相互看了看,掐一把确定不是在做梦、 这……这……这他娘的是苦寒之地?流放犯的吃食? 他们来的路上,听那些押送官说的,吃的可都是掺着麸皮和泥巴的黑馍馍,叫……叫什么……神仙粮,意思就是吃两个就得去见神仙了。喝的更是带着冰碴子的雪水。 可眼前这……这简直比他们在京城过年吃的还要丰盛啊。 万杏儿也被这阵仗震住了,她使劲吸了吸鼻子,那浓郁的鱼香,肉香,酸菜香,馒头香,还有……她最喜欢的辣炒蚬子,简直勾魂摄魄,口水瞬间泛滥成灾。 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肚子不争气的“咕噜噜”叫了起来,响亮得整个屋子都听得见。 她脸一红,也顾不上害羞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盆红亮油润的炒蚬子。手里的筷子不受控制地就伸了出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好……好香啊,蚬……蚬子……” “杏儿!”万大叔突然回过神,一把抓住女儿的手腕,眼睛里有羞耻,但更多的是愧疚,“沈……沈老哥,这怎么使得,你们这是把家里的存粮,都拿出来了吧?” 万大娘也在旁边扯了扯杏儿,看向何氏“这……这鱼,这肉,这白面,这得……得多少银子啊?你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还有儿媳妇……怀着身子,这以后日子可怎么过啊!” 万大叔把话又接了回去,“使不得!使不得啊!沈老哥,这饭我们不能吃。” 可看着女儿馋的那个样子,他的眼眶瞬间红了,但还是瞪着眼睛让万杏儿放下筷子。 沈父正拿着一小坛子酒从里屋出来。听到万大叔的话,他脚步一顿,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错愕。随即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笑声洪亮震得灶坑里的柴火都塌架了。 “哈哈哈,老万!你这说的什么话,啥叫存粮都拿出来了?哪能啊,不能,绝对不能。平常咱们也这么吃,真的,不骗你。”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桌边,把那坛子酒重重往桌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今天就是就是多了俩菜,多了这坛子酒,专门给你接风洗尘的。” 他拍开泥封,一股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他拿起两个粗瓷碗,哗啦啦倒满,清澈的酒液在碗里晃荡,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来,老万,尝尝。咱这宁古塔自己酿的高粱烧,劲儿大够味。” 沈父端起一碗酒,塞到万大叔手里。自己端起另一碗,豪气干云,“干了!” 万大叔端着那碗酒,手抖得厉害,鼻翼翕动,那浓郁的酒香,如同最勾魂的妖精,狠狠撩拨着他沉寂已久的酒虫。 可理智告诉他,这太奢侈了,也太不合常理。 “还……还有酒?”万大叔看向沈父,眼神里都是对酒的渴望,“这……这……真香啊!” “哈哈哈……”沈父又是一阵大笑,得意地拍了拍酒坛子,“那是,知道你老万就好这口,我早就给你备下了,一直藏着,就等着你啥时候来,咱哥俩好好喝一顿。” “咳咳!”一旁的何氏猛地咳嗽了两声,狠狠瞪了沈父一眼,压低声音嗔怪道:“胡咧咧啥呢,猫尿还没喝就多了?什么叫‘就等着你来’?盼着人抄家流放呢?” 沈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黝黑的脸涨得通红。 他讪讪地端起酒碗,打着哈哈:“嘿嘿……口误!口误!老万,别介意!来,喝酒,喝酒!” 万大叔看着沈父那副尴尬又豪爽的样子,还有何氏那嗔怪中带着笑意的眼神。而桌上香气四溢……女儿眼巴巴盯着炒蚬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一股久违的安心自在如,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疑虑和不安。 他端起酒碗,“沈老哥,你这日子过得舒坦啊。说话都这么敞亮,不像在京里……”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压抑,“说一句话得在肚子里,转八百个弯,生怕说错一个字,就招来祸事,有时候恨不得自己……是个哑巴。” 说完他不再犹豫,酒碗对着沈父,用力一碰。 “干!” 第141章 京城里杀得人头滚滚 万大叔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将那碗辛辣的高粱烧,一饮而尽。 滚烫的酒液如同火线,瞬间烧灼过喉咙,随即一股巨大的暖意驱散了骨髓深处的寒意,也冲散了积压在心头的所有阴霾。 “咳咳咳……”万大叔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眼泪都咳出来了,可他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极其畅快的笑容。 “痛快!”他抹了把呛出来的眼泪。 “哈哈哈,痛快!”沈父也一饮而尽,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用力一拍桌子,“来来来!吃菜!吃菜!老万,你尝尝这个,我老婆子的拿手好菜!粉蒸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他夹起一大片颤巍巍的粉蒸肉,不由分说地塞进万大叔碗里。 万大叔夹起肉片,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 瞬间,浓郁的香气在口腔中炸开来,肥肉部分入口即化,带来无与伦比的口感。瘦肉部分软烂入味,有着恰到好处的嚼劲。好吃得让他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唔……好……好吃!”万大叔赞叹着,眼睛都跟着亮了起来,他不再客气,筷子又伸向那盘酸菜土豆丝。夹起一大筷子塞进嘴里。酸爽开胃,完美地中和了粉蒸肉的油腻。 他又夹起一块鱼肉,吃到嘴里是河鲜特有的清甜,就连豆腐都滑嫩入味,鲜香无比。 那盘青菜,更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吃一口恐怕比金子都贵。 最后,他的筷子终于伸向了那盘,让他和女儿都魂牵梦绕地炒蚬子。 小小的蚬子,散发着霸道的香气,夹起一个,轻轻一嘬,鲜嫩肥美的蚬肉,混合着滚烫鲜辣的酱汁,瞬间滑入口腔。那极致的鲜和那霸道的辣,混合在一起。 如同在舌尖引爆了一颗鲜味炸弹,炸得他头皮发麻,浑身毛孔都张开了。 万大娘也放下了拘谨,小口小口地吃着,还是难以相信,这真的是流放之地吗?这……这简直是神仙日子啊。 万杏儿更是彻底放开了,她一手抓着白面馒头,一手筷子翻飞,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好吃,太好吃了。桃桃,你们天天……都这么吃吗?这也太幸福了吧。” 沈桃桃看着万杏儿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心头涌上成就感。 她夹起一个炒蚬子,塞进万杏儿碗里,笑眯眯地说:“慢点吃……慢点吃!别噎着,以后啊天天都能吃饱,顿顿都有肉。咱们军城不兴饿肚子。” “嗯嗯嗯!”万杏儿用力点头,含糊不清地应着,眼角却悄悄湿润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高粱烧的后劲慢慢上来,万大叔的话也多了起来。 沈父更是喝得兴起,拍着桌子,唾沫横飞地讲着军城开荒建城的种种趣事和不易。 何氏和万大娘在一旁低声说着话,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 沈二嫂挺着已经隆起的肚子,坐在一旁,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万杏儿吃饱喝足,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揉着圆滚滚的小肚子,靠在沈桃桃身上,昏昏欲睡。 沈桃桃看着她蜡黄消瘦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心头那点酸涩总算淡了些。 酒坛子已经见了底,万大叔的眼睛里带着几分醉意,却比刚来时那副惶恐的模样多了许多生气。 他手里捏着个空酒碗,碗底还残留着几滴琥珀色的酒液,眼神有些飘忽。 “京城,现在……乱得很呐……”万大叔咂了咂嘴,似乎想从空碗里再嘬出点酒味来,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将碗轻轻放在桌上。 “皇帝龙体这几年愈发不济了,”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市井小民议论天家事的谨慎,我也是听来上林苑的禁军们说的,“听说,咳得厉害,夜里都睡不安稳。御药房天天熬着参汤吊着,可精气神眼见着就就垮了……” 沈父端着碗热茶,闻言眉头紧锁,黝黑的脸上露出忧色:“龙体欠安,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啊。” “可不是嘛,”万大叔嘴角划过嘲讽,“那几个龙子龙孙哪个是省油的灯?早就蠢蠢欲动了,私下里拉帮结派,结党营私。银子流水似的往外淌,就为了多拉拢几个朝臣,多收买几个武将。那架势……啧啧……恨不得明天就坐上那把龙椅。”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兮兮的口吻:“本来云贵妃生的三皇子风头最劲,母妃得宠,外祖家又是镇国公。朝堂上呼啦啦一大半人,都往他那边靠,都以为这九五之位板上钉钉了。” “可……谁能想到?”万大叔眼里有些看戏的幸灾乐祸,“前几年,云贵妃又给皇帝生了个…十皇子。” “哎呦喂,那老皇帝可稀罕坏了,”万大叔学着京城茶馆里说书人的腔调,手指跟着比划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恨不得天天抱在怀里。连早朝都抱着,听说那小皇子放个屁,皇帝老儿都能夸出朵花来。” “噗嗤……”一旁收拾碗筷的何氏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又赶紧捂住嘴,嗔怪地瞪了万大叔一眼,“老万,你嘴上没个把门的。” 万大叔嘿嘿一笑,也不在意。“这可不是我胡说,宫里都传遍了,连扫地的太监都知道。皇帝一颗心全扑在那小儿子身上了。” “对那三皇子反倒冷落了不少。”他端起空碗,舔了舔碗边,“三皇子能甘心吗?” “眼瞅着煮熟的鸭子要飞了,”万大叔的声音渐渐激动,仿佛在讲述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听说三皇子都急红眼了,前些日子,借着给皇帝请安试探了好几回。听说……有次被问急了,还摔了茶盏,把三皇子给轰出来了。” “嘶……”沈父倒吸一口凉气,端着茶碗的手都抖了一下,茶水溅出几滴,烫得他“嘶”了一声。 他的脸色凝重,眉头拧成了疙瘩,“这……这不是……逼宫吗,试探?一次两次是试探,三次四次那就是逼宫了。这是……要出大事啊,万一……” 沈父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用力攥紧了茶碗。 兵祸一起,遭殃的还不是老百姓,又要死多少人啊,流多少血啊! “唉……”万大叔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的亢奋瞬间褪去,“早晚的事,老沈啊这兵祸躲不过去的,别说皇帝现在偏爱小儿子,就是那几个成年的皇子,就有四个。哪个是善茬?哪个身后没站着一群虎视眈眈的外戚?” “那把椅子就一把,够谁坐?都想坐怎么办?打呗杀呗,你死我活呗。”万大叔好似已经看到了最后的惨烈结局。 “是啊,京城那地方,看着花团锦簇,富贵泼天,底下全是吃人的窟窿。一旦夺嫡撕破脸,那就是修罗场!血能流成河,人头能堆成山,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平头百姓,沾上就是个死。”沈父用茶碗碰了碰万大叔的酒碗,他们也没当过什么大官,论起来,也不过是吃口皇粮的老百姓罢了。 “以前在京城,天天提心吊胆,夜里睡觉都得睁着半只眼,现在想想,”万大叔的声音十分轻松,甚至还有些庆幸,“现在想想……这宁古塔倒成了一块福地了!” “福地?对!”沈父用力一拍桌子,震得碗碟都跳了一下,“福地!真他娘的是福地!天高皇帝远,那京城杀得人头滚滚,也溅不到咱这一滴血。” 第142章 阎王爷他老人家不敢收 两个好大爹坐在炕头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启了相声模式。 万大叔说一句,“咱安安稳稳,踏踏实实地过咱的日子。” 沈父捧哏一句,“冻不死,饿不着。” 万大叔又来一句,“想说话就说话,想骂娘就骂娘,不用憋着,不用怕隔墙有耳。” 沈父继续捧,“是,想干活就干活,想歇着就歇着。” 万大叔接着说,“比在京城当那提心吊胆小官,强万倍。” 沈父也能捧上,”嘿!这日子……啧啧。” 沈桃桃听着,差点笑岔气了。 俩大爹却越说越兴奋。 万大叔摸了摸火炕,“老沈,你摸摸良心说,在京城咱们能像现在这样?围在热炕头吃肉喝酒,不用担心明天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 沈父一拍大腿,“不能,那绝对不能。” “京城,就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哈哈哈哈,咱这是寒是荒,但是自在啊!”万大叔的舌头都有点打结。 “对,”沈父连连点头,赞同的都不能再赞同了,他指了指窗外,俺正在拔地而起的军城轮廓,“老万,你看,马上就不荒不寒了,咱们这在建城,住楼房,有医院,老人孩子生病就去医院看,老不好的病还能住院治疗。咱这……我拿你不当外人,还有铁矿呢!咱们就靠自己的本事,给子孙后代打下一片能安身立命的基业!这就是咱们自己挣来的福地。” 楼房?铁矿!!! 万大叔被这番话震得目瞪口呆,想到他刚来时看到的景象,宁古塔虽然苦累,但所有人拧成一股绳,为了活下去建起这座城。 京城乱,乱就乱吧,杀就杀吧。 血流成河又如何? 那都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争权夺利的游戏。 而他们在这苦寒之地,用双手和血汗,为自己和子孙,挣来一方能堂堂正正做人的天地。 这难道不是最大的福气吗? 他一把抓起桌上那个空酒坛子,高高举起,对着那片正在苏醒的荒原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去他娘的京城,去他娘的皇子,咱们就在这宁古塔过咱们的日子!咱们不伺候了!” “哈哈哈……对,不伺候了!”沈父也放声大笑,他也学着万大叔的样子,抓起一个空酒坛高高举起,“干!为了咱们的福地,干!” 沈桃桃扶额,这俩大爹明显喝多了,不管在哪个时代,酒蒙子的共同点都是话痨。 沈大山和沈小川只好一人扶一个,扔到里屋火炕上睡觉。不大一会,鼾声如雷。 沈桃桃的目光落在万杏儿的脸上,那张脸蜡黄消瘦,颧骨微凸,眼窝深陷,是长途跋涉和担惊受怕留下的印记。 虽然万杏儿一直在说流放路上没遭罪,但走过一遍的沈桃桃怎么能不知道,她是怕她担心,所以将那些艰难都咽了下去,报喜不报忧。 一股酸涩再次涌上沈桃桃的心头,她深吸一口气,“杏儿姐。当年你偷偷塞给我的那一百多两银子,是沈家的救命钱。没有那些银子买药吊命,买粮果腹,我爹娘,我大哥二哥还有我嫂子,恐怕早就冻僵在哪个荒山野岭,或者病死在哪个脏污的囚车里了。” 万杏儿脸上的那点微弱笑容刹那消失,巨大的愧疚浮上来,她低下头,紧紧攥住沈桃桃的手,嗓子哽咽:“桃桃,你别谢我,我那时候,夜夜合不上眼,心里跟钝刀子割肉似的。恨自己没本事,恨家里穷得叮当响,恨自己掏空家底也只能凑出那么点银子。一百多两,听着是不少,可那是流放三千里啊。那么远的路,那么冷的雪,那么多人要张嘴吃饭,要活命。那点银子……那点银子怎么够?怎么够撑到这天寒地冻的宁古塔啊?” 她的泪夺眶而出,身体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我总怕……总怕等我千辛万苦到了这鬼地方,见到的……是你冻的硬邦邦……” 说到这里,万杏儿再也控制不住,她扑进沈桃桃的怀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那哭声里浸透了恐惧,也混杂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在暖融融的木屋里显得格外刺耳揪心。 沈桃桃紧紧抱住她,听着那绝望的哭嚎,心头像是被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透,尖锐的疼痛蔓延开来。 原主,确实已经死了。 真正的沈桃桃,在流放路上被饥饿,寒冷和病痛反复折磨,最终在某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咽下最后一口气,死在了万杏儿那点杯水车薪的银两耗尽之后。 她强压下眼眶里翻涌的湿意,将脸深深埋进万杏儿的肩膀上,自己的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时间仿佛被拉长,炉火的噼啪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许久,万杏儿的哭声才渐渐低弱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沈桃桃将胸腔里翻腾的情绪全部压下去。她双手捧起万杏儿那张布满泪痕的脸,用袖子用力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嘴角努力向上弯起,扯出一个笑容,试图用这笑容驱散所有的阴霾:“好了,杏儿姐,不哭了,都过去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活蹦乱跳的,还胖了一圈呢!” 她故意捏了捏自己有了点肉的脸颊,“我这个人啊,命硬,福气大,阎王爷他老人家嫌我麻烦,不敢收。咱们都活下来了,都在这宁古塔扎下根了。以后的日子,只会越过越红火,越过越有奔头。” 她的声音坚定,自带力量,像一把小锤子,敲碎了笼罩在万杏儿心头的抑郁。 万杏儿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沈桃桃那双亮得惊人的的眸子,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温热,心头的后怕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渐渐消融。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也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虽然依旧带着泪痕,却比刚才明亮了许多:“嗯嗯,福大命大!都活下来了,以后肯定会更好。” 沈桃桃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松动了一些,“杏儿姐,当年你给的那一百多两银子,是沈家的救命钱,这份天大的恩情,我们沈家上下记一辈子。现在,咱们在宁古塔安了家,站稳了脚跟,有了新的活法,这银子,我必须还你。按咱们军城自己的规矩还。” “还?”万杏儿一愣,慌乱地连连摆手,“不,桃桃,真不用。那是我心甘情愿给的,怎么能要你还?咱们姐妹之间……” 第143章 总不能一直吃喝人家的吧 “要还。”沈桃桃斩钉截铁地打断她,“必须还。不过,不是还银子,是还咱们军城最金贵的东西,工分。” “工分?”万杏儿更懵了,“工分是什么东西?” 沈桃桃被她这副懵懂的样子逗乐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她拉着万杏儿和一直沉默坐在炕沿的万大娘,往炕头更热的地方挪了挪,清了清嗓子,像学堂里最认真的先生,开始详细讲解这军城的立身之本。 “工分啊,”她带着一种介绍自家宝贝的自豪,“就是咱们军城,干活做贡献,挣来的‘分’。这东西,可比银子管用多了,相当于咱们军城独一无二的‘钱’。是活命的根本和安家的底气。” “钱,能当银子花?”万杏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棉袄,分能换棉袄么? 沈桃桃点头,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在咱们军城,只要你肯干,就有工分挣。开荒,挖开一亩,记十分。打地基,夯结实十丈长的土墙,记八分。烧砖,烧出一千块结实耐用的青砖,记十五分。种地,从下种到收获,伺候好一亩土豆,记二十分。做饭,管一百号壮劳力吃饱吃热乎一顿饭,记五分。打铁,打出一把好使又耐用的铁锹,记三分。绣花,绣出一件能换粮食的漂亮绣品,按手艺好坏,记一分到五分不等。就连扫雪,把一条街扫得干干净净,让人走路不打滑,也能记一分。” 万杏儿本来侧躺着,听到这里呼地一下坐起来,“那人人都能赚工分么?女人也能赚工分?还是只有男人能赚?或是女人赚的也只能记在家里男人的头上?” “人人都能赚,只要完成标准,就能得工分,谁赚的就记在谁头上,女人也一样。这挣来的工分,都清清楚楚记在专门的‘工分簿’上。”沈桃桃从怀里掏出一本用厚麻纸订成,封面写着“沈桃桃”三个工整小楷的本子。 翻开,里面用炭笔详细记录着日期,工种,数量,分值,“每人一本,自己保管。干多少活,挣多少分,白纸黑字,明明白白。谁也做不了假,谁也贪不了你的功劳。” “那……那这工分,到底有啥用啊?”万杏儿听得心痒难耐,迫不及待地问,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仿佛看到了新世界的钥匙。 “用处大了去了,”沈桃桃声音拔高,带着满满的骄傲,“有了工分,就能在咱们军城换到所有你需要的东西。换粮食。一斤金灿灿的粟米,一分工分。换盐巴,那雪白的盐粒子,一斤两分。换布匹,一尺厚实的粗布,三分。换铁锅,一口能炖肉能煮汤的大铁锅,五十分。换农具,一把趁手的铁锹,三分。还能换新衣服,换肥肉,换油,换针头线脑……只要是生活里用得着的,都能用工分换。”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更深的诱惑:“更重要的是,有了足够的工分,就能换房子。咱们军城正在建新房子,砖瓦的大楼房,带热乎乎火炕的。只要一百工分,只要你的工分簿上攒够了数,就能换一套完全属于你自己的新房子。” “还有!”她加重语气,“有了工分,就能领口粮,领生活份例,军城按人头,每人每月有基本的口粮份例,糙米杂粮,保证饿不死。但你想吃细粮白面,想吃肉,想穿新衣,想过得舒坦体面,就得靠自己,去挣。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公平公正,谁也别想偷懒占便宜。” 她一口气说完,小脸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所以,杏儿姐,当年你给的那一百多两银子,我按军城的规矩,折算成一千工分,这笔工分,会清清楚楚记在你们万家新开的工分簿上。有了这一千工分,你们立刻就能去换一套三间敞亮砖瓦房的新房子。还能换够你们一家三口吃三个月的口粮,油盐酱醋,布匹针线。保证你们在军城安家落户,站稳脚跟,衣食无忧。” “一……一千工分?”万杏儿倒吸一口凉气,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她下意识地掰着手指头飞快计算,“开荒一亩才十分?一千工分那得开一百亩荒地。我的老天爷!烧砖一千块才十五分?一千工分那就是……六万多块砖。天呐。这得干多少活啊!桃桃,这太多了!太多了!我不能要,绝对不能要!” 她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那银子是我心甘情愿给的,怎么能折算这么多工分?这……这太占你便宜了!不行!绝对不行!” “不多,”沈桃桃一把按住她慌乱挥舞的手,“救命之恩,值这个价。我说值,它就值,”她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下来,带着鼓励,“这工分不是白给,是你们万家应得的。是你们当年种下的善因,如今在宁古塔结出的善果,你就踏踏实实地拿着。” 她看着万杏儿依旧不安的眼神,狡黠地眨眨眼,声音带着一丝激励:“当然啦,你们要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那就好好干活,使劲挣工分。把这一千工分当成你们在军城安家的本钱,挣更多的工分,换更大的房子,过更舒坦的日子!” “干活?”万杏儿眼睛瞬间亮了,“我能干活,能挣工分。桃桃,快告诉我。我能干什么?绣花?不行不行,我手笨,拿针像拿棒槌,做饭也不行,我煮个粥都能糊锅底,那我……我去开荒。我有的是力气,能抡大镐头和挑担子。” “不行!不行!”一直沉默的万大娘突然开口,声音急切,“杏儿,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怎么能抛头露面,跟一群大老爷们混在一起挖土种地。这……这成何体统。绝对不行!” 她的眼睛里是固执的传统观念,“要干活娘去,娘去开荒种地,你在家好好待着,学学绣花,学学做饭,才是正经……” “娘!”万杏儿急得直踢腿,神色倔强,“在家待着学绣花?那工分簿上永远是个零蛋!怎么换吃用?难道咱们一家三口,就指望着爹一个人挣那点辛苦工分?那……那得猴年马月才能还上桃桃这一千工分啊?!咱们总不能一直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吧?” “可是……”万大娘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语塞。 第144章 女子的命不该栓在男人身上 “万大娘,”沈桃桃的声音适时响起,“这里是宁古塔,不是规矩森严的京城。在这里,天高皇帝远,咱们自己说了算。女子和男子一样,本就应该都是顶天立地的人,都能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养活家人!您看……” 她抬手指向窗外,声音笃定有力,陈述着不容置疑的事实:“驿站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在挣工分。我娘带着一帮妇人,管着上万号人的大锅饭,顿顿热乎。柳如芳,带着她的豆腐坊,做出白嫩嫩的豆腐。季岁岁,以前京城季家的大小姐,现在也带着人烧砖,一块块青砖垒起咱们的新城。还有南雨,您刚才也见了,司农署出来的好手,带着人开荒种地,把冻土变良田。” 她顿了顿,转过头看着万大娘:“她们用自己的本事挣来的工分,换粮食衣服,换所有她们需要的东西。她们吃喝花用,不用看男人的脸色。腰杆挺得直直的,说话底气也足,她们不仰仗男人而活。她们自己,就是自己的天地。” “不仰仗男人而活……自己……就是自己的天……”万大娘喃喃地重复着这两句话,眼睛里原本的固执,开始动摇。 她嫁了个好相公。万有福老实本分,疼她爱她。即便她只生了万杏儿一个女儿,即便婆婆在世时没少甩脸子,万有福也从未嫌弃过她,更没动过纳妾的心思。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她那些嫁得不好的姐妹呢?那些鲜活的生命,如同秋日里凋零的花瓣,无声无息地消逝在深宅大院的高墙之内。 张家女儿,嫁了个酒鬼赌徒,三天两头被打得鼻青脸肿,还要拖着伤体去浆洗缝补,辛苦做工养活一家老小和那个烂赌鬼,最后累死在冰冷的织布机上,咽气时手里还攥着半截没织完的布。 李家女儿,被刻薄的婆婆日日磋磨,被不安分的小妾处处欺辱,整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最后一根绳子吊死在阴冷的房梁上,被发现时,身体都僵了。 还有王家女儿……赵家女儿…… 那些凋零的鲜活生命,哪一个不是因为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哪一个不是因为仰人鼻息,最终落得个凄惨下场? 她希望女儿嫁个好夫君,像她爹一样知冷知热。可嫁人就是一场豪赌。赌男人的良心,赌男人的前程,赌男人的不变心。 谁敢保证一辈子,万一万一赌输了呢?女儿会不会也像那些姐妹一样,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如果女儿自己能立户过活,自己就能挣工分养活自己呢。 那就算嫁了人,她是不是也能挺直腰杆。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更不用……把自己的命,拴在男人的裤腰带上。 万大娘心头那堵名为“规矩”和“体统”的墙已经摇摇欲坠。 她紧蹙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好,杏儿你想去就去吧,等你爹酒醒了,我和他好好商量商量。” “娘……”万杏儿惊喜地尖叫一声,猛地扑进万大娘怀里,紧紧抱住母亲,“谢谢娘,谢谢娘!我就知道娘最好了!” 万大娘轻轻拍着女儿的脊背。眼睛里有对女儿吃苦的担忧,有对未来的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或许……这条路是对的? 万杏儿从母亲怀里抬起头,脸上洋溢着迫不及待,她一把抓住沈桃桃的手,急切地摇晃着,“桃桃,快告诉我,我能干什么?开荒种地?还是去食堂帮何大娘烧火做饭?我力气大,烧火肯定行。打铁我也能试试。” “打铁?”万大娘一听,眉头又习惯性地皱了起来,声音带着本能的心疼,“不行不行,那太苦了。哪是姑娘家干的活?你哪受得了那个苦!不行不行!” “娘!”万杏儿急得直跺脚,小脸涨得通红。 “放心,万大娘,”沈桃桃的嘴角勾起一个神秘兮兮的弧度,“我啊,才不会让杏儿姐去干那些粗活累活呢。”她看着万杏儿那双期待的眼睛,得意地眨眨眼,“我要让杏儿姐当总教头!” “总……总教头?”万杏儿瞪大眼睛,嘴巴再次张成了O型,“啥是总教头?教啥?我……我啥也不会啊。桃桃,你没喝多吧?” “嘿嘿……”沈桃桃神秘一笑,故意卖了个关子,“现在嘛保密,明天一早,天一亮,我就带你去个地方,到了那儿,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好了,天不早了,都歇着吧。杏儿姐,万大娘,你们今晚就在我家这热炕上挤挤。明天,我带你们去看咱们军城的惊喜。” 夜已深,窗外的风似乎小了些,但寒风呜咽着掠过屋顶。 炉膛里的火渐渐弱了,只剩下暗红的炭火散发着余温。 万杏儿躺在暖烘烘的土炕上,枕着带着阳光味道的荞麦皮枕头,盖着厚实暖和的棉被,身边是母亲安稳的呼吸声。 她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心潮澎湃。 总教头,到底是什么? 巨大的好奇混合着忐忑的期待,如同破土的春芽,在她心底疯狂滋长,挠得她心痒难耐。 她翻了个身,侧耳倾听。窗外,隐约还能听到远处荒原上传来低沉而有力的号子声,那是夜班开荒队在挑灯夜战。 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泥土被翻开的清新气息,混合着地头铁锅灶飘来的食物香气。 这一切,都充满了一种野蛮生长的力量。 她忽然觉得,这曾经被视为绝境的流放之地,似乎真的藏着无穷无尽的可能。 而她,万杏儿,一个曾经只能躲在深闺后院的小女子,或许真的能在这里,找到一个能挺直腰杆活着的天地。 她缓缓闭上眼睛,嘻嘻笑出声。 明天,快点来吧! 第145章 总教头就是用本事说话 清晨,天光微熹,春风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木屋的窗棂。 万杏儿是被一股香气硬生生从梦里拽出来的。那浓郁的香气挠着她的胃袋,让她的肠胃瞬间咕噜噜地造反起来。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暖黄跳动的炉火,身下是暖烘烘的土炕,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 “咕噜噜……”肚子又叫了一声,声音响亮得让她自己都脸红。 她吸了吸鼻子,那勾人的香气更浓了,仿佛是从门缝里钻进来的,是那种炖得烂糊糊的肉香。 “醒了?”沈桃桃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陶盆走了进来,盆里是白胖暄软的大包子。 那勾魂的香气,正是包子散发出来的。 “桃桃,”万杏儿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胡乱套上棉袄,“好香,什么馅儿的?” “酸菜猪肉粉条,”沈桃桃笑眯眯地把盆放在桌上,又回身端出两碗金黄粘稠的小米粥,“快洗漱去,洗完趁热吃。我娘特意给你留的。酸菜是她自己腌的,猪肉是昨天刚杀的野猪肉,肥瘦相间,香着呢。” 万杏儿胡乱用冷水抹了把脸,漱了漱口,就迫不及待地冲到桌边,抓起一个烫手的包子,狠狠咬了一大口。 “哇……”滚烫的肉汁瞬间在口中爆开,她烫得直吸凉气,却舍不得吐出来,“好吃,太好吃了,香,真香!” 沈桃桃看着她那馋样,忍不住笑出声:“慢点吃……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锅里还有呢。” 两人风卷残云般干掉了半盆包子,喝光了小米粥,浑身都暖洋洋的,充满了力气。 沈桃桃一抹嘴,拉起还在意犹未尽舔着手指的万杏儿:“走,杏儿姐,带你出去转转,看看咱们军城的总教头们,都是怎么干活的。” 沈桃桃裹紧棉袄,带着万杏儿朝着铁匠铺走去。 离得老远,就听到一阵密集而富有节奏的“叮当!叮当!”声,如同激昂的战鼓,敲碎了清晨的寂静。 走近一看,铺子里炉火熊熊,热浪滚滚。十几个汉子,正挥汗如雨地抡着大锤。 沉重的铁锤砸在烧红的铁块上,溅起一蓬蓬耀眼的火星。 正中央站着一个妇人,她穿着一件粗布短褂,袖子高高挽起。 她手里拿着一把大铁钳,钳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条,“看准火候,烧到发白透亮再锻。落锤要稳,力道透进去。淬火要快和匀。” “叮当!叮当!叮当!” 她的指令清晰有力,那些壮硕的汉子在她面前,如同最听话的士兵,动作一丝不苟。 “这是周莹,周教头。”沈桃桃的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敬佩,“咱们军城铁匠铺的总教头。打铁的手艺,那是这个。”她竖起大拇指,“你看那些开荒用的镐头,铁锹,犁铧,都是她和她的徒弟们一锤一锤打出来的。结实耐用,比京城老字号的东西都不差。” 万杏儿看得目瞪口呆。 她从未见过如此如此有气势的女子,那指挥若定的气度,让她心头涌起一股向往。 这就是桃桃说的……总教头? 沈桃桃没给她太多时间感慨,拉着她又往河湾荒原走去。 寒冷的风中,荒原上一片热火朝天。 铁锹铲土的沙沙声,犁铧翻地的哗啦声,交织成一首充满力量的交响乐。 一个面容清冷的女子,正站在一处高坡上。 她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棍,如同将军的令旗,指向下方忙碌的人群,“垄沟再深半寸,沟底要平不能积水。种子芽眼朝上,间距三指,排水渠再挖宽一尺,连到河湾,雨水大了要排涝。” 她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细节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那些挥汗如雨的士兵和流放犯,严格地执行着每一个指令。 “那是南雨,南教头。”沈桃桃的声音带着自豪,“咱们军城开荒种地的总教头,她爹是司农署的大手子。你看这地被她整得,跟尺子量过似的。垄是垄,沟是沟,干净利索。看着就透着一股子舒服劲儿。种上东西收成绝对差不了。” 万杏儿看着南雨那清冷的侧脸,看着她挥斥方遒的样子,再看看脚下那散发着泥土清香的沃土,心头那股震撼和向往更加强烈。 总教头……原来是这样。 用本事说话,用能力服众。指挥千军万马开疆拓土,播种希望。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一股热流在胸口涌动。 她也想成为这样的人,可是……可是她能干什么呢? 开荒?种地?打铁?她……她好像……什么都不会啊? 一股巨大的茫然和自卑感,顷刻间浇灭了她心头的热切。 沈桃桃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拉着她转身:“走,带你去个地方。看看咱们军城的宝贝。” 驿站马厩。 马粪味和一种新生命的奶腥气混合在一起。 昨天刚生产完的母马,正在用舌头一下一下,轻柔地舔舐着依偎在它腹下的小马驹。 正是昨天万杏儿亲手接生下来的踏雪乌骓。 此刻,它小小的身体已经不再颤抖,四条纤细如竹筷的小腿稳稳地撑在地上,正贪婪地吮吸着母亲的乳汁。小尾巴还时不时欢快地甩动一下,发出满足的哼唧声。 刘七正蹲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清理着马粪,看到沈桃桃和万杏儿进来,连忙站起身,脸上全是感激和敬畏:“沈姑娘,万……万姑娘。您来了,快看小马驹站起来了,还吃奶了,精神着呢。” 万杏儿看着那对依偎的母子,看着小马驹那充满生机的模样,心头充满成就感。 这是她亲手救下来的生命。 “万姑娘……”刘七搓着手,脸上带着一丝局促和求教的渴望,“小的想请教您,这母马刚生完,草料是不是得加点精细的?温水加盐,一天喂几次合适?还有这小马驹,啥时候能试着喂点草料?” 万杏儿没有丝毫犹豫,“草料要换最柔软的干草,温水加盐,一天喂三次,每次少喂点。小马驹现在只吃奶,别急着喂草料,等它满月了,牙长结实了,再慢慢试着喂点嫩草尖。” “是!是!小的记住了!记住了!”刘七连连点头,脸上满是信服。 第146章 麻辣猪下水被抢光了 万杏儿又仔细检查了一下母马的伤口和产道恢复情况,确认没有大碍,才放下心来。 她看着马厩里其他几匹毛色油亮的战马,又看看角落里临时用木栅栏围起来的几头野猪崽子,还有几只被关在笼子里探头探脑的野鸡,心头忽然闪过一丝明悟。 她抬起头,看向沈桃桃,“桃桃,你是不是想让我带着大家养马,当……马倌总教头?” “马倌总教头?亏你想得出来!”沈桃桃嗤笑一声,摇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眼神里闪着更大的期许,“太小了,杏儿姐,我要你当的是咱们军城,整个畜牧业的总教头!” “畜牧业……总教头?”万杏儿喃喃重复着,那到底是干啥的。 “对!畜牧业总教头!”沈桃桃她指着马厩里的小马驹,“马是咱们军城最金贵的战略资源,必须养好养壮,最好养多。” 她又指向野猪崽子:“野猪你知道么,这家伙浑身是宝。肉能吃,皮能做甲。鬃毛能做刷子,骨头能熬胶。可咱们现在只会打猎,打到一头吃一头。没人懂得圈养和配种,这就没办法繁殖,白白浪费了多少好东西?” 她再指向笼子里的野鸡:“野鸡下蛋长肉不说,羽毛能做箭翎。可咱们现在也是打到一只吃一只,没人懂如何把它们养起来,之后让它们孵小鸡。” 她的目光扫过整个马厩,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象,看到了更辽阔的未来:“还有牛羊,大鹅,鸭子,兔子……所有能长肉下蛋,能产毛能耕地的牲口,都是宝贝。都是咱们军城百姓活下去的根基。” 她的声音染上难以平复的激动:“杏儿姐,我要你当这个畜牧业的掌舵人。带着大家把咱们军城的畜牧业发展壮大起来。” 万杏儿被她的情绪感染,激动得看完野猪看野鸡,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很愿意的意思,只能连连点头。 “杏儿姐,咱们要干的活儿还很多。要建专门的畜舍,研究饲料配方,摸索配种繁殖,防治疫病灾害。然咱们聚成的牲畜都满满当当,肉蛋奶毛取之不尽。让这苦寒之地。变成塞北的鱼米之乡,六畜兴旺之地!”沈桃桃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 万杏儿脑子里直嗡嗡,她听着那如同冲击着她心神的蓝图,一股热血和激情,拦都拦不住地喷发出来。 “畜牧业的总教头……”她强压着兴奋,思考了一会,抓住沈桃桃的手,“这是我的强项啊!” 她盯着沈桃桃的眼睛,“你还记得吗?在京城的时候,咱俩偷偷在后院养的兔子。一开始就两只,一公一母,结果一窝一窝地下崽子。不到半年,就满院子蹦跶了。气得我爹直跳脚。说要把它们都炖了。” 沈桃桃回握住她的手,笑着说道:“是啊,我爹当时也气得脸铁青,说我院子成兔子窝了。” “不止是兔子。”万杏儿抬手地比划着:“我爹是上林苑管马的。我从小就在马厩里打滚。给马刷毛喂料。我爹那些伺候牲口的本事。我虽然没学全。可也懂个七七八八。猪,鸡,牛羊,兔子,我……我都伺候过。知道它们吃什么长膘,什么时候配种容易怀崽,生了病用什么草药。” 她越说越兴奋:“桃桃,这事我能干,而且我肯定能干好。你放心交给我,我一定把咱们军城的牲口家禽都养得膘肥体壮。下蛋的下蛋,长肉的长肉,拉车的拉车,一个都不落下。”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能行。”沈桃桃放声大笑,搂过万杏儿的肩膀,脸上洋溢着喜悦,“咱们的万教头,终于找到用武之地了。为了恭贺你即将走马上任,我给你做个好吃的。” “好吃的?”万杏儿眼睛一亮,随即又警惕地眯起来,“又是……保密?” “嘿嘿,这次……不保密,”沈桃桃狡黠一笑,拉着她就往食堂跑,“跟我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化腐朽为美食。” 这会正是饭口,食堂里人声鼎沸,热气腾腾。 大锅里的粥和馍馍散发着香气,但最勾人的,却是从后厨飘出来的一股极其霸道的麻辣辛香。 那香气如同无形的钩子,狠狠勾住了每一个走进食堂的人。 辛辣滚烫,带着一种令人口舌生津的香味。 “啥味儿?这么香?” “我的天,辣!香!麻!过瘾……” “好像是……后厨?何大娘又弄啥好吃的了?” 众人议论纷纷,伸长脖子往后厨张望。 后厨里,烟雾缭绕,热气腾腾。一口大铁锅架在灶上,锅里的汤汁正咕嘟咕嘟剧烈翻滚着。 那汤汁呈现出一种极其诱人的红褐色,上面漂浮着一层油亮亮的红油。 无数暗红色的辣椒段,深褐色的花椒粒,金黄色的姜片,洁白的蒜瓣在红油里沉浮翻滚。 浓郁的麻辣辛香混合着一种奇特的香气,霸道地占领了整个食堂的每一个角落。 何氏正站在锅边,脸上却是有些犹豫,手里拿着一把大铁勺,看着锅里翻滚的东西,欲言又止。 沈桃桃拉着万杏儿挤进后厨,看到那锅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汤汁,眼睛都亮了两个度。 “娘,你整得也太好了吧,”她兴奋地喊道,凑到锅边,深深吸了一口那霸道浓烈的香气,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香!真香!就是这个味儿……” “桃桃……”何氏皱着眉,指着锅里翻滚的大小均匀的“肉块”,“这玩意儿……真……真能吃?这味儿……也太……太冲了!这可是……猪下水啊……”后面几个字,她说的十分小声。 “能吃!绝对能吃,而且保证好吃。”沈桃桃拿起一双长筷子,从翻滚的汤汁里夹起一块裹满了红油的东西,递到万杏儿面前,“杏儿姐,尝尝,刚出锅的,小心烫。” 万杏儿看着筷子上那块东西,形状有点奇怪,像是猪肠?但被处理得很干净,呈现出一种诱人的酱红色,散发着霸道的麻辣卤香。 她嗜辣如命,这味道简直挠到了她的心尖尖上,也顾不上是什么部位了,吹了吹气,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第147章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瞬间。 一股霸道到极致的麻辣鲜香,席卷了她整个口腔。 那辣不是干辣,是带着卤香的油滋滋的辣。辣得她头皮发麻,舌尖发颤,却又让她欲罢不能。那麻更是麻得她嘴唇打卷,可偏偏奇异地征服了她的味蕾。让她忍不住又咬了一大口。 “唔……”万杏儿烫得直吸气,眼睛里却爆发出惊喜,“好吃!太好吃了!辣!麻!香!过瘾!太过瘾了!这是什么?是猪肠吧?怎么……怎么这么好吃?一点臭味都没有。” “嘿嘿……这叫辣卤猪下水、”沈桃桃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猪肠,猪肚,猪心,猪肝,猪肺,洗干净后焯水去腥,再用秘制卤料和辣椒花椒,大火猛煮,小火慢煨。把那些腥臊臭气全炖没了,炖进去的全是麻辣鲜香。怎么样?化腐朽为美食吧?” “美食,绝对的美食!”万杏儿嘴里吃着,眼睛还盯着锅里翻滚的卤汁,仿佛怕被谁抢了去。 “开饭啦……辣卤猪下水。一碗十工分,数量有限,先到先得!”沈桃桃冲着外面大喊一声。 整个食堂更加喧闹。 “十工分?这么贵!” “啥?猪下水?那玩意儿能吃?” “可……可这味儿……也太香了,香得老子走不动道了。” “管他呢,先来一碗尝尝,老子今天豁出去了。” 大家相互拥挤着涌向后厨窗口,连那些平日里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守财奴,此刻也被那霸道浓烈的香气勾得魂不守舍,咬咬牙,掏出工分牌:“来一碗,快!” 一碗碗红油汪汪的辣卤猪下水被端了出来。 咬上一口,猪肠软糯弹牙,猪肚脆嫩爽口,猪肝绵密入味,猪肺麻辣鲜香……每一块都裹满了油亮亮的红油,让人一口接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嘶……哈……辣!真辣!过瘾!” “麻得老子舌头都木了!爽!” “这味儿……绝了,一点臭味都没有。” “太好吃了!十工分太值了!” “再来一碗!快!再来一碗!” 食堂里瞬间被一片“嘶嘶哈哈”的吸气声淹没。 所有人都被这从未尝过的美味彻底征服。吃得满头大汗,嘴唇红肿,却停不下筷子,连碗底最后一点红油汤汁都恨不得舔干净。 万杏儿更是如同猛虎下了山。她嗜辣如命,这辣卤下水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她捧着一个大海碗,蹲在角落里,吃得,眼泪鼻涕直流,却依旧一口接一口,痛快无比。 什么猪下水脏臭,什么姑娘家体面,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此刻,她眼里只有这碗红油翻滚的绝世美味。 沈桃桃看着食堂里人人满足的景象,嘴角勾起满意的弧度。 她拿起一个干净的粗瓷大碗,舀了满满一碗辣卤下水,又拿了两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用托盘小心端好。 “杏儿姐,你先吃着,我去给谢爷送点。顺便跟他汇报一下咱们军城畜牧业发展大计,还有……建畜牧所的事儿。”她冲着吃得头也不抬的万杏儿喊了一声,转身掀开布帘子,大步流星地朝着官署走去。 沈桃桃人还没走到门口,那麻辣的味道,早已顺着门缝丝丝缕缕地钻了进去,瞬间弥漫了整个外间。 门口站岗的谢一和谢二,两个平日里如同铁铸一样的冷面亲卫,此刻却齐齐看过来。 两人腰板依旧挺得笔直,可那鼻子却不受控制地翕动着,喉结上下滚动,发出极其轻微的“咕噜”声,“女主子。” 谢一努力维持着淡定的表情,可那微微前倾的身体和发直的眼神早已出卖了他。 沈桃桃看着两人那副明明馋得要命却强装镇定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馋了?食堂里还有,你俩谁去跑一趟,打两碗回来。” “是!”谢一如同得了赦令,他猛地一抱拳,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瞬间就窜了出去。只留下一道残影和一句飘散在风中的“谢二你守着!” 那速度……比听到冲锋号还快。 谢二:“……” 他默默收回伸出去一半的脚,面无表情地站回原位,只是那喉结滚动的频率……似乎更快了些。 沈桃桃忍着笑,端着那碗勾魂夺魄的辣卤下水,掀开厚重的棉布帘子,走进了暖阁。 书案后,谢云景正低头看着一份军城布防图,侧脸线条冷峻如刀削。张寻站在一旁,正指着图纸低声汇报着什么。 那股霸道浓烈的麻辣香气,直接打破了暖阁里肃穆的氛围。 “我的娘!”张寻猛地抬起头,用力吸了吸鼻子,眼睛盯着沈桃桃手里的大碗,发出“咕噜”一声夸张的吞咽声,“啥……啥玩意儿?这么香?香得我……魂儿都要飞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沈桃桃面前,鼻子几乎要凑到碗沿上,贪婪地吸着那香气,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女主子,这……这是啥好东西?快!快给我尝尝!馋死我了!” 沈桃桃狡黠一笑,故意把碗往怀里藏了藏,声音带着一丝得意:“辣卤美食,好东西。不过……现在没你的份,这是给谢爷的。” “辣卤美食?”张寻眼睛更亮了,“哎呀,岁岁还在砖窑那边盯着火候呢,她肯定还没吃上。这么香的东西可不能让她错过!” 他一边说,一边眼巴巴地看着谢云景,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主子,您看这砖窑的情况也汇报得差不多了,要不……要不……属下先告退?去给岁岁弄点吃的?” 谢云景缓缓抬起头。视线扫过张寻那张写满“我想溜”的急切脸,又落在沈桃桃怀里香气四溢的辣卤美食上。他的喉结……似乎也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嗯。”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去吧。” “谢主子。”张寻如蒙大赦,转身,掀帘,冲出门外,动作一气呵成,带起一阵风。 那速度……比谢一刚才还快。 他站起身几步走到沈桃桃面前,目光平静地扫过她怀里那碗东西,声音低沉:“什么东西这么……香?” 第148章 谢爷好像被男模穿了 “好东西!”沈桃桃仰起小脸,笑容灿烂,“保证是你没吃过的人间美味。快洗洗手趁热吃。” 她说着,就把碗放在旁边的矮几上。 “你也一起吃。”谢云景边说边伸出手,却不是去拿碗,而是握住了沈桃桃的手。 温热的触感传来,沈桃桃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就想抽回手。 “洗手。”谢云景的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挣脱。 沈桃桃只觉得手腕处被他掌心包裹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滚烫的热意,那热度仿佛顺着血脉一路烧灼到耳根。 她用力想抽回手,声音难得的娇嗔:“放……放开了。” 谢云景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非但没有松手,反而用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她另一只空着的手腕。 两只手腕都被他温热宽大的手掌牢牢握住。 “那就一起洗。”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谁要跟你一起洗?”沈桃桃觉得谢云景今天特别的……厚脸皮。她用力挣扎着,身体微微扭动,试图挣脱他的钳制,“放开,我自己会洗。” 谢云景却像是没听见。他拉着她,几步走到水盆前。清澈的水面倒映着两人此刻略显暧昧的姿势。 “放手!”沈桃桃又羞又恼,声音拔高了几分。 谢云景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羞红的脸颊,眼底深处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 他缓缓地将她的两只手,一起按进了温热的水里。小小的盆子里,瞬间挤进了四只手。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肌肤,带来一阵舒适的暖意。 谢云景的手引导着她的手,在水里轻轻搓洗起来。 他的动作很轻柔,带着薄茧的指腹,若有似无地划过她细腻的手背,带来一阵阵细微的酥麻感。那感觉是故意在……撩拨。 羞得沈桃桃都不敢抬头看他,只觉得心跳快得如同擂鼓。声音里都是乞求,“我自己洗,不用你帮忙。” “我来,你最近太辛苦了,让我伺候你……”谢云景的声音充满磁性,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变本加厉。 他宽大的手掌,好似最灵巧的游鱼,在水下轻轻握住了她的一只小手,指腹在她柔嫩的掌心画起了圈圈。 “啊……”沈桃桃浑身一颤,一股难以承受的痒麻从掌心窜遍全身。让她头皮发麻,脚趾都蜷缩起来。 她尖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抽回手,带起一片水花,溅了谢云景一脸。 “谢云景,你故意的!”沈桃桃又羞又气,指着他,“你从哪学的这花花活儿?” 要不是谢云景的眼神里还是她熟悉的笑意,她都敢想谢云景也被人穿了。而且穿来的还是个业务贼好的男模。 温热的水珠顺着谢云景冷峻的脸颊滑落,他看着眼前这只炸毛的小猫,看着她羞愤交加的样子,心底的愉悦彻底荡漾开来。 他用指腹抹去脸颊上的水珠。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个在水盆里“耍流氓”的人不是他,“怎么?伺候得不舒服么?” 沈桃桃被他继续“犯贱”的样子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她跺了跺脚,指着他的鼻子,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只能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不要脸!” “嗯。”谢云景微微颔首,居然就这么认了。他仿佛觉得她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格外有趣,还学了一遍她跺脚的样子。 沈桃桃:“……” 果然,男人至死是少年!而谢云景是幼稚鬼! 谢云景闹够了便不再逗她,转身拿起旁边架子上的干净布巾,慢条斯理地擦干自己手上的水珠,又拿起另一条,递给沈桃桃。 沈桃桃一把夺过布巾,气呼呼地用力擦着自己的手,仿佛要把上面残留的他的温度全部擦掉。 谢云景看着她那副气鼓鼓的可爱模样,心情很好地走到矮几旁,拿起那碗辣卤下水,“过来吃饭。” 沈桃桃用力擦干手,把布巾往架子上一甩,气呼呼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拿起筷子戳向碗里一块油亮亮的猪肠,仿佛那块猪肠就是某人。 谢云景看着碗里那些形状奇特的东西,眼底略过迟疑。但那霸道浓烈的香气,却不断撩拨着他的味蕾。他夹起一块酱红色的猪肝,犹豫了一下后送入口中。 “唔……”瞬间辣得他头皮炸开,一股热气直冲上头顶,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很辣,但很好吃。 他低下头,动作快了几分,又夹起一块猪肠塞进嘴里,那霸道的麻辣再次冲击着他的味蕾。带来一阵阵令人欲罢不能的极致快感。 他只觉得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彻底点燃了沉寂已久的食欲。 他不再犹豫,筷子翻飞,一块接一块送入口中。吃得额头微微见汗,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沈桃桃原本还气鼓鼓地戳着碗里的猪肠,可看着对面的谢云景,此刻被辣得额头冒汗的样子,心头那股羞恼被得意取代。 她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怎么样?这辣卤美食味道如何?” 谢云景动作一顿。声音因为麻辣的刺激而带上沙哑,“过瘾。” 言简意赅。 沈桃桃笑得更加灿烂,她夹起一块吸饱了汤汁的猪肺,吹了吹,小口小口地吃着,也静静享受起来。 暖阁里,炉火噼啪,麻辣鲜香弥漫。 两人相对而坐,默默吃着碗里的辣卤下水,偶尔筷子碰到一起,发出轻微的脆响。 气氛竟有种说不出的温馨。 沈桃桃一边吃,一边偷偷瞄着对面。看着差不多的时候,清了清嗓子:“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谢云景夹起最后一块猪肠,动作优雅地送入口中,这才缓缓放下筷子。眼睛带着询问看向她。 “是关于军城畜牧业发展的事。”沈桃桃又看了看谢云景的脸色,“咱们军城现在,马匹是金贵,但全靠打猎和从草原部落交易,不是长久之计。野猪、野鸡、兔子这些,也是打一只少一只,白白浪费了。” “我想让万杏儿……当咱们军城畜牧业的总教头。建一个专门的畜牧所。选好地方,建标准的畜舍。研究饲料配方,摸索配种繁殖,让战马源源不断,让肉蛋奶取之不尽。” 她一口气说完,充满期待地看着谢云景。 谢云景沉默地看着她,眼里还带着一丝疑惑。 沈桃桃心里咯噔一声,这是不同意?“你别担心,万杏儿一家虽然刚流放过来,但绝对不会是云贵妃的探子,而且万家确实是有真本事,不是因为是我闺蜜我就给她开后门。” 谢云景听完她的解释,知道她误会了,眼底的疑惑变成无语,“这点事有什么好问我的,你自己决定就好。” 第149章 犯我国土者虽然必诛 沈桃桃看着谢云景的眼睛,小脸上努力挤出一点讨好的笑容,“当然要跟你商量啊,你可是咱们这宁古塔的当家人,这么大的事,哪能绕过你拍板?” 谢云景看着她这副刻意的伏低做小,眼神却骨碌碌转着小心思的模样,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布巾,擦了擦嘴角残留的红油,“你是咱家的当家人。” 沈桃桃:“……” 她小脸一僵,嘴角那点讨好的笑容裂开了,又差点炸毛。 又上男模业务了,这丫绝对是故意的。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索性不再绕弯子,直接切入正题。 “谢爷,”她凑近了一点,“现在军城要建,十万亩荒原要开,烧砖打铁,畜牧所也要搞。桩桩件件哪一样不要人手,而且还都得是精壮劳力。驿站里能用的流放犯,老的老,小的小!真正能顶大梁的青壮,全撒出去也不够用啊。”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抬眼,觑着谢云景的脸色,试探着问道:“恐怕还得要……” “要兵。”谢云景陈述一个早已预料到的事实。 沈桃桃眼睛瞬间亮了,用力点头,“对对对!要兵,您手下那些兵,个顶个的棒小伙。力气大干活麻利。只要您松松口,调一百个过来,不!五十个也成。帮把手顶过这阵子。等畜牧所上了轨道,保证不耽误您练兵打仗。” 她举起一根手指发誓,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谢云景,如同等待投喂的小狗。 谢云景伸出手,将另外两根手指掰出来:“发誓,是要三根手指的。” 沈桃桃不情愿地伸出来,她怕到时候又要建什么,那兵就退不回去了。 谢云景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压得极低,如同山峦倒倾。 他背对着沈桃桃,肩头落满了无形的沉重。“兵,暂时抽不出来。” “为什么呀?”沈桃桃以为谢云景不想再继续扩大军城的建设,“开荒建城不也是为了让将士们有个安稳的后方吗?怎么就抽不出来?” 谢云景转过身。此刻的眼眸里不再是平静无波,而是翻涌着一种肃杀之气。“狄戎最近蠢蠢欲动。” “狄戎?”沈桃桃失声惊呼:“真的?他们不是去年冬天才被打退吗?这才……这才几个月?” “老可汗死了。”谢云景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新可汗阿史那·骨咄禄,是他的侄子。一个心狠手辣的疯子。” “啥屎轱辘?”沈桃桃没记住名字。 谢云景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只继续说道:“老可汗是被毒死的,下毒的人就是阿史那,而且是一口一口亲手喂下去的。老可汗咽气前,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死不瞑目!” 沈桃桃倒吸一口凉气,这屎有毒,“那老可汗的三个儿子,没反抗么?就这么让这个屎轱辘得逞了?” 谢云景怕吓到她,尽量简略的说了个大概。 阿史那先挑拨离间让大王子和二王子反目成仇。 在一次围猎的时候,他暗中在大王子的箭囊里涂了能引猛兽发狂的药粉,大王子射中一头熊瞎子后,熊瞎子发狂追上二王子。 阿史那恰好路过救下了二王子,二王子对他感激涕零,在他的有意引导下,误以为是大王子想害他,于是二王子一怒之下失手,一箭射穿了大王子的喉咙。 之后如法炮制,告诉被贬黜的二王子,大王子箭上的药粉是三王子涂的,为的就是离间他俩。二王子怒火中烧,去找三王子质问,两人推搡间,被“劝架”的阿史那推下了悬崖。 随后阿史那回宫报信,老可汗听闻噩耗,一口血喷出来晕了过去,阿史那借喂药之名,行灌毒之实。 老可汗,当晚就咽了气,阿史那顺理成章以唯一有资格继承的身份,登上了可汗的宝座。 沈桃桃双手攥紧,她仿佛看到了一个为了权力不择手段,阴狠毒辣到极致的魔鬼。 “现在,”谢云景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已经集结了附近几个依附的部落,正在边境频繁试探。哨骑回报,他们马匹精壮,甲胄齐整,士气高昂。” 沈桃桃好像已经感受到了铁骑踩踏后,地面传来的震动。 “阿史那此人,野心勃勃,手段狠毒,用兵更是诡诈。他盯上宁古塔不是一天两天了,若让他拿下这里,以他的心性,多半会……屠城!” “屠城?” 两个字,狠狠劈在沈桃桃的头顶,震得她魂飞魄散。 她的眼前浮现出尸山血海,整个军城化为一片焦土。 恐惧瞬间将她吞噬,让她几乎窒息。 “桃桃,”谢云景的声音里带着担忧和安抚。他几步上前,宽厚温热的手掌,轻轻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不怕。有我在,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会让亲卫,护送你和你家人去安全的地方。” 沈桃桃却从这沉重的承诺里,听出了决绝。 她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和不屈。 她抓住谢云景的手,“那你呢?我走了,你呢?” 谢云景回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桃桃,我不能退!我身后是千千万万的百姓,我若是退了,她们将再无生还的机会。但你不一样,你不是将士,你躲起来,躲到深山里,狄戎人抓不到你。我相信凭你的本事,在哪里都能活的好!” “不,我不走,我不会抛下你。我们战!不一定会输!”沈桃桃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明明刚才还因为洗手而闹着呢,怎么转眼就要生离死别? 谢云景小心翼翼擦下她的泪珠,“你必须走,京城内乱,不会有援兵到来。宁古塔三万人对上狄戎十万铁骑……” “可……可之前不是也打退过么?”沈桃桃不甘心。 “那是因为老可汗并不是想拼命夺城,只是想靠着战争抢点东西,讹朝廷点粮食,但阿史那不一样,他就是奔着马踏中原来的,所以,你必须走!”谢云景将其中的道理给她掰碎了讲。 沈桃桃却不理他那套说辞,“走?往哪走?宁古塔就是我们的家,是我们一砖一瓦,一镐一锄,亲手建起来的家。狄戎崽子想屠城?想踏平我们的家?想杀我们的亲人?做梦!” “桃桃……这不是儿戏,你……”谢云景还想再劝。 “谢云景……”沈桃桃打断他,“我们家乡有句话,今天我送给你。” 犯我国土者,虽远必诛! 第150章 十万天兵也有来无回 犯我国土者,虽远必诛! 每一个字都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名为“家国”的磅礴力量。 谢云景的眼眸猛地一缩,他看着眼前身形单薄的沈桃桃,看着她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心中泛起惊涛般的激赏和无限滚烫的热血。 他的喉结滚动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砰!砰!砰!”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未言之语。 “谢爷!沈姑娘!”王玉兰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黑风刚才在后山坳子那边,发现了可疑的人,鬼鬼祟祟地像是探子!” “探子?”谢云景和沈桃桃同时脸色一变。 谢云景眼里寒光四射,几步冲到门口,一把掀开帘子。 王玉兰气息急促,指着后山的方向:“黑风在那边盘旋叫得急,我爬上瞭望台,用千里镜看了两个人,穿着皮袄子往山坳里钻,看打扮像是狄戎人。” “张寻!”谢云景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杀气四溢。 “在!”张寻如同鬼魅般闪身出现,脸上再无半分嬉笑。 “带一队人,包抄后山坳子,格杀勿论。”谢云景果断下令。 “是!”张寻抱拳领命,动作快如闪电,转身消失不见。 沈桃桃脸色苍白,双手死死攥着衣角。 她看着谢云景那张杀气弥漫的侧脸,心头那股刚刚燃起的火焰,仿佛被浇上了一盆冰水,只剩下冰冷的余烬。 狄戎的探子已经摸到后山了,离军城只有咫尺之遥! 他们在探什么,军城的虚实?开荒的进度?布防的漏洞? 如果刚才不是黑风报信,很可能就让这些探子摸清了情况,那……后果不堪设想。 “幸亏黑风。”沈桃桃的声音颤颤。 “嗯。”谢云景转过身,眼眸里的寒光未退,“黑风立了大功。狄戎这是先探路来了。之前几场小摩擦,他们在我手里吃了亏。这次换了新可汗更谨慎了。先派探子摸清虚实再雷霆一击!”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桃桃那张写满惊惧的小脸上,声音柔和了几分:“畜牧所的事不能停。但人手只能靠你们自己了。让你大哥带着人和万杏儿去找地方先规划起来。至于进度一点一点跟着军城建起来。安全第一。” 沈桃桃用力点头,心头沉甸甸的。 她知道,现在没有什么比狄戎的威胁更紧迫了,畜牧所只能徐徐图之。 半夜的时候,张寻回来了。带着一身的泥泞和浓重的血腥气。 他大步走进暖,对着谢云景抱拳,“主子,解决了。两个狄戎崽子,一个被弩箭钉在树上。一个想跑被黑风啄瞎了眼,让兄弟们乱刀砍死了,身上搜出了地图。” “地图?”谢云景眼神一厉。 “是。”张寻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上面赫然标注着驿站,军城,河湾荒原,甚至连新起的砖窑位置都画了个圈。 沈桃桃凑过去一看,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们……他们……摸得这么清楚?” “哼!”谢云景冷哼一声,眼眸里寒光更盛,“果然是冲着军城虚实来的,好险。” 他抬起头,看向张寻,“传令下去,加强巡防,明哨暗哨,增加一倍。所有进出人员,严加盘查,可疑者,格杀勿论。军城,驿站,进入一级戒备!” “是!”张寻领命,转身欲走。 “等等,”沈桃桃开口。 谢云景和张寻同时看向她。 沈桃桃深吸一口气,她本不想把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武器带来的,但眼下,三万步兵对十万铁骑。 她不能看着谢云景和那些保家卫国的战士,去送死!“我……我有个办法,或许能让咱们……都活下去。还能让狄戎,吃个大亏!别说十万铁骑了,就是十万天兵也让他有来无回!” “什么办法?”谢云景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精光。 沈桃桃没有立刻回答。她目光转向窗外那座冒着滚滚浓烟的铁匠铺。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先去问问周莹……” 话音未落,她已冲出暖阁,朝着铁匠铺的方向狂奔而去。 铁匠铺里,火星四溅。 周莹正抡着一把铁锤,砸在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上。 “咚!咚!咚!”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周莹姐!”沈桃桃冲进铁匠铺,带进一股寒气。 周莹动作一顿,铁锤停在半空。她缓缓转过头,看是沈桃桃,脸上露出笑容,“你怎么来了?” “有大事找你!”沈桃桃几步冲到铁砧前,无视了那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煤烟味,“周莹姐,你们鲁家秘术里面是不是记载过一种能炸开山石的‘火雷子’?” “火雷子?”周莹的脸上瞬间掠过复杂的情绪。她放下铁锤,一把扯过沈桃桃,“你怎么知道鲁家秘术里有?你要火雷子干什么?” “对付狄戎!”沈桃桃回答得直白,“狄戎的探子已经摸到咱们后山了,新可汗是个狠角色。集结了大军随时可能打过来,咱们光靠刀枪弓箭远远不够,咱们需要大杀器,否则十万铁骑就把咱们都踏成肉泥。火雷子,就是咱们最后的希望!” 周莹沉震惊不已,对沈桃桃的话丝毫不怀疑,于是将自己知道的也全盘托出,“鲁家秘术残篇,我确实看过,里面记载过一种名为‘霹雳火’的东西,硝石,硫磺,木炭……按秘方配比后装入铁壳,引燃可开山裂石,威力惊人。但配方不全,比例模糊。极其危险。鲁家当年也有很多人研究此物,但都……被炸得要么死,要么残!” “配方不全?比例模糊?”沈桃桃非但没有被吓退,反而迸发出更强烈的渴望,“不怕,我有办法,我知道怎么配比,怎么让它威力更大。” “你知道?”周莹难以相信,“你怎么会知道?” “我……”沈桃桃语塞,随即一咬牙,“你别管我怎么知道。你就说干不干?敢不敢干?咱们一起!把这‘霹雳火’搞出来,让它变成咱们军城守家卫国的‘火雷弹’。” 第151章 来人赐月经 周莹看着沈桃桃脸上的自信,体内的匠魂和热血,也跟着熊熊燃烧起来,“干!有什么不敢的!鲁家没完成的,我周莹来!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怕个球!” “好!”沈桃桃拽着她的手,“走!找个地方,咱们现在就开始。” 两人研究了两天,终于大差不差地将所需的材料,和制作的步骤全部写下来。 再三核验无误后,交给谢云景派人去找齐实验材料。 “桃桃,你确定是这个比例?”周莹在食堂吃饭都还在想着这件事,反复和沈桃桃确认。 “大概……就是这个比例。”沈桃桃拿不准,因为她也没做过,只不过是前世的土木专业课里,讲过黑火药的基本配比。虽然细节和纯度需要摸索,但大方向不会错,“先少配一点,试试威力。” 当务之急,是去搜寻这些关键的材料。尤其是精纯的硝石和硫磺。可宁古塔这苦寒之地,上哪去找火山温泉? 她放下碗筷,焦急地看向窗外。 这一看不要紧,谢云景高大的身影正向食堂走来,脸色一如既往的冷峻。 然而,沈桃桃的目光却被他身后,那个亦步亦趋跟着的人牢牢吸住。再也挪不开半分。 那是一个……男人? 只见那人身量高挑,穿着一件粗布棉袍,腰间松松系着同色布带,勾勒出纤细却不失韧劲的腰身。乌黑的长发未束,如瀑般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被寒风吹拂,轻轻扫过脸颊。 那张脸……才是真正让人失语的所在。 肌肤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仿佛自带柔光。眉如远山含黛,斜飞入鬓,带着一丝英气,却又被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彻底柔化。 眼尾染着一抹天然的薄红,瞳仁是极深的琥珀色,眼波流转间,水光潋滟,仿佛含着千言万语。鼻梁高挺秀气,唇色是极淡的樱粉,唇角天生微微上翘,即便不笑也带着三分勾人的媚意。 最绝的是左眼角下,一道淡粉色的旧伤痕,非但没有破坏这份美,反而如同点睛之笔,平添了几分破碎的妖异感。 风吹四野,天地苍茫。 他就那样静静地跟在谢云景身后,微微垂着眼睑,整个人妖艳脆弱。 沈桃桃一个女的,看得都呼吸一窒,随即涌上自惭形秽。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再看看对方那莹白如玉的肌肤,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 这他娘的……真是男人吗? 跟他比起来,眼下食堂里所有的女的,都只能算是糙汉! “桃桃。”谢云景也察觉到了沈桃桃的视线,他离得很远便喊了一声,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身后那人,眉头蹙了一下。 沈桃桃回过神,这才注意到谢云景和那人之间,略显诡异的气氛。 只见谢云景高大的身躯紧绷,左手竟紧紧地握着玄铁鞭,那鞭子此刻横亘在他和那个妖艳男子之间,鞭梢几乎抵在了那人的胸口。 而那妖艳男子却仿佛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他微微侧着身子,几乎要贴到谢云景的臂膀上。那张绝美的脸上带着一种仰慕,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谢云景的脸,樱粉色的薄唇微启,吐出的声音更是让沈桃桃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那声音婉转多情,好似最柔媚的黄莺啼鸣,一分慵懒和三分甜腻。 “谢爷……”那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九曲十八弯的颤音,“您走慢些嘛,奴跟不上您的步子呢……”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指尖如同羽毛轻轻拂向谢云景的袖口。 沈桃桃:“……” 来人,赐月经! 而且是最痛的那种! “啪!” 一声清脆的鞭响。 谢云景手腕一抖,玄铁鞭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精准地避开了那只伸过来的手,也再次隔开了两人之间那几乎为零的距离。 “站好!”谢云景的声音冰冷,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烦躁,“再靠近,鞭子不长眼。” 那妖艳男子被鞭风扫得微微一颤,非但没有害怕退缩,反而那双桃花眼里瞬间蒙上一层水汽,泫然欲泣。带着几丝幽怨,声音更加婉转凄楚:“谢爷……您怎能如此狠心,今日荒原之上,若非您出手相救,奴和窦姐姐只怕早已遭了那些畜生的毒手。救命之恩,奴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他一边说一边竟又往前凑了半步。身体如同无骨的柳枝般扭动着,试图绕过那根冰冷的玄铁鞭。话语里是极其露骨的暗示和挑逗,“谢爷……奴知道,您品性高洁,应该只走过水路,但偶尔也可试试旱路嘛……奴最是懂得伺候人,定让您流连忘返……” 水路?旱路?沈桃桃不想懂,但却秒懂。 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吐出来。不是因为吃醋,而是纯粹生理性的恶心。 这做派也不像是正经……正常男人啊! 谢云景还带着招摇,她恨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一股邪火噌地冲上来,让她恨不得立刻冲上去,狠狠给那张妖艳的脸来上一拳。 就在沈桃桃咬牙切齿之际,万杏儿也终于看清了窗外的情况,“桃桃你冷静。” 她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小心点,这人惹不得。” “他谁啊?”沈桃桃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还在试图往谢云景身上贴的妖孽。 “许琛!”万杏儿的声音里有忌惮,但更多的是八卦的兴奋,“和我们一批流放来的。以前是京城南风馆的这个……”万杏儿竖起大拇指。 “头牌?”沈桃桃倒吸一口凉气。 “对,花名叫‘玉面狐’,手段可了不得!”万杏儿用力点头,“听说,他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招数。把户部侍郎许老爷迷得神魂颠倒,硬是花了大价钱给他赎了身,带回了家。对外说是……认的养子。可谁不知道啊,许老爷自打他进门,就再没进过正妻窦氏的房。夜夜宿在他屋里。听说那花花活儿玩得可多了。什么红烛滴蜡,皮鞭绳索……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玩不转。” 沈桃桃听得目瞪口呆,三观尽碎。 第152章 奇变偶不变 万杏儿喘了口气,继续爆料:“这还不算,白天许老爷出门会客,还总带着他,让他外面套着正经男装,里面却是薄如蝉翼的舞衣!听说有一次在诗会上,许老爷和别人斗诗,赌注就是他。许老爷若是赢了,对方输银子。许老爷若是输了,这许琛就当众脱一件衣服,脱到脱无可脱为止。” “嘶……”沈桃桃冷气吸得牙花子都寒嗖嗖的,这许老爷也太他娘的不要脸了,下作玩意。当官不需要考核道德品质么! “后来呢?”她下意识追问。 “后来?”万杏儿撇撇嘴,脸上露出一丝鄙夷,“还能怎么样?许老爷那点墨水能赢才怪,听说那天许琛差点就脱光了。要不是窦氏及时赶到,硬是把他拉走了,啧啧啧……那场面简直不堪入目。” “窦氏?许老爷的正妻?她救他?”沈桃桃难以置信。这不合常理啊。 正妻和这种狐媚子,不应该是死对头吗? “是啊,怪就怪在这儿,”万杏儿也是一脸困惑,“按理说窦氏应该恨死他才对。后来许老爷在他床上马上风了。许家大哥带人要打死他,又是窦氏拼死护住了他。还有更奇怪的呢,许老爷瘫了成了废棋,许家被判流放,他本来可以一走了之,但他却求了押解的官差,把他一起流放到了宁古塔。你说奇不奇怪?” 沈桃桃眉头紧锁,心头疑窦丛生。 就在两人低声交谈之际,谢云景已经带着许琛走了过来。 他脸色铁青,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煞气,那根玄铁鞭如同护身符般横在身前。 许琛则亦步亦趋地跟着,脸上带着委屈巴巴的表情,眼神却依旧黏在谢云景身上,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怎么回事?”沈桃桃强压下情绪,看向谢云景。 谢云景扫了一眼身后,眉头紧锁,“新来的一批流放犯闹事。我去看了一眼。” 他顿了顿,提防许琛再靠近:“顺手救了他。” “闹事?救他?”沈桃桃挑眉。 “嗯。”谢云景的声音更冷了几分,“许家那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看他和窦氏好欺负,想羞辱他,让他陪睡……” 他话音未落,许琛却抢声,声音虽然依旧婉转,却十分冰冷:“他们还想拉扯窦姐姐。窦姐姐身子弱,哪经得起他们拉扯。我才发了狠,砸破了一个畜生的头。” 万杏儿凑近沈桃桃提醒道:“许老爷是许家三房,许家大哥是大房,平时来往不多,但许老爷自从马上风瘫了后,许家大哥总是带人来闹,想要逼窦氏交出三房的财产,窦氏虽然无子,但还有一女,才七岁,给了财产,娘俩得饿死,窦氏当然不依。流放路上,许老爷死前也作孽,歪歪着嘴哈喇子淌了一脖子,和许家大哥说他还有藏起来的财物,只有窦氏知道……就咽了气。自打那之后,许家大哥就想强占了弟妹,夺取财物。幸亏……许琛护着……” 这么看,这许琛虽然娘了点,但还是个好的。 下一秒,沈桃桃就想收回这句话。 许琛根本不管万杏儿说了什么,而是直勾勾地看向谢云景,泫然欲泣:“谢爷……您可要为奴做主啊,许家大哥带的人,他们不依不饶,要打死奴,还想要窦姐姐给他们许家生个儿子还债续香火,那许老爷是流放路上死的,跟窦姐姐有什么关系啊?” 谢云景眉头皱得更紧,显然对许琛这变脸的本事和黏糊的腔调极其不耐,他冷声道:“本来想把他们都打发去野狼谷附近开荒,有力气闹事不如去打狼!” 他话锋一转,眼睛盯住许琛,“他却凑过来说,窦氏体弱干不了重活,若是可以让窦氏去食堂帮忙,他知道怎么做……火雷弹!” “火雷弹?”三个字砸在沈桃桃心上,难以置信地看向许琛。 先不说他是怎么知道她们想要做火雷弹的,单说这个妖里妖气的相公馆头牌,知道怎么做火雷弹? 谢云景也有这个顾虑,“所以我把他带过来,你考考他,若是撒谎,未免消息泄露出去,当场砍了。若是真知道就看看本事再说。”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许琛似乎被这杀意刺激到了,身体微微一颤,但那双桃花眼里非但没有恐惧,反而掠过一丝跃跃欲试。 他的目光越过谢云景冰冷的玄铁鞭,落在了沈桃桃身上。 四目相对。 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水光潋滟,沈桃桃脑海中闪过一个词:柔情似水。 她暗叹,不愧是头牌,仅仅一个对视,连她都恍了神。 沈桃桃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微乱,“我问你,硝石,硫磺,木炭,三者最佳配比几何?” 许琛闻言,绝美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慌乱,他樱唇微启,声音如同珠落玉盘,“硝石七成五,硫磺一成,木炭一成五,此乃基础配比。然若想威力倍增需精纯。” 沈桃桃心中一惊,他说的竟然和她们摸索出来的几乎一模一样。 她的声音里带上更深的试探,“硝石如何提纯?” 许琛微微一笑,“取硝土溶于沸水,滤去泥沙,待冷结晶,刮取白硝,反复三次,可得精硝。然此法所得仍含杂质,若以青矾油洗涤,则可得无瑕霜硝。” 青矾油? 沈桃桃浑身剧震,如同被闪电劈中,脑子里嗡嗡作响。青矾油那是古代的硫酸! 他怎么会知道? 她盯着许琛那双桃花眼,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想法从脑子里冒出来。 而许琛则微微歪着头,脸上带着一种天真无辜笑容,轻声问道:“沈姑娘,奴答得可对?” 可沈桃桃却答非所问: “奇变偶不变……” 第153章 那不是手榴弹的雏形么 许琛:“?” 他绝美的脸上瞬间浮现困惑。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眨巴了两下,写满了不解。“沈姑娘,您说什么?什么鸡变藕?” 沈桃桃心头的希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他不是穿越者。 只有她一个人是异世之魂。 谢云景察觉到沈桃桃瞬间黯淡下去的脸色,又看了看一脸茫然的许琛,眉头微蹙,“什么……鸡藕?” 周莹和万杏儿也面面相觑,完全摸不着头脑。 沈桃桃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没什么,随口瞎说的。” 她定了定神,重新看向许琛,声音恢复了冷静和审视:“许琛,你说的青矾油提纯硝石,确实是个好法子。但我们现在最缺的不是提纯的法子,而是材料上哪去找?” 许琛闻言,脸上非但没有丝毫为难,反而更加自信。他伸出手指,轻轻拂开垂落在额前的一缕发丝,动作优雅得如同拈花。随后指向驿站东南方向,“常白山脉有,要多少……有多少!” “常白山?”沈桃桃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对啊,常白山是休眠火山,地热资源丰富,温泉遍布。 火山活动区域正是硫磺矿的富集地,而且山高林密,人迹罕至。古湖床沉积层很可能蕴藏着丰富的硝土层。 “你连这都知道?”沈桃桃惊喜万分。 许琛微微一笑,“流放路上,押解的官差抄近道走的就是常白山北麓一条废弃的古商道。窦姐姐不小心崴了脚,落在队伍后面,我扶着她休息,在石壁底下扣下来一块金色的晶体。” 他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 最后,露出一小块指甲盖大小,形状不规则却通体金黄的东西。 “硫磺!”周莹激动地一步上前,想要去拿却又不敢,“是上好的生硫磺,颜色正,杂质少,是好东西啊。” 沈桃桃也凑过去,仔细看着那块金黄色的晶体,心头狂喜。没错,是纯度极高的天然硫磺。 常白山果然有。 “还有硝石,”许琛的声音再次响起,“那条古道沿着峡谷往上走,半山腰有一片背阴的洼地,洼地里积着厚厚的鸟粪兽粪,还有腐烂的树叶,下面是一层白花花的东西。后来听那老兵油子说,那地方叫‘白霜坡’。冬天结白霜,夏天冒白烟。是上好的硝土。” “挖回来熬一熬就能出硝,”沈桃桃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她听许琛的描述就知道他没撒谎。 鸟粪,兽粪,腐烂的植物,在低温潮湿的环境下长期堆积发酵,正是天然硝土形成的绝佳条件。 常白山,简直就是一座天然的火药原料宝库。 “至于木炭……”许琛轻轻一笑,眼波流转,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慵懒,“咱这最不缺的就是木头。漫山遍野,取之不尽,烧炭还不容易?” “太好了!太好了!”沈桃桃仿佛已经看到了堆积如山的硝石硫磺,看到了源源不断的火雷弹。“那怎么运回来?常白山离这可不近,山路难行,还有瘴气,毒虫,猛兽……” 许琛没再说话,而是一脸仰慕地望向谢云景。 谢云景被他看得不自在,转过身子侧对着他,跟沈桃桃说:“路是难走,但也不是没办法,硫磺谷和白霜坡都在同一条废弃古道上,那条道虽然荒废但应该勉强还能走骡马,只是峡谷太窄,一次过不了太多人,只能分批次派精干小队先探路,摸清情况,一次运一批,积少成多,只要小心谨慎,应该可行。” 沈桃桃听得连连点头,心头最后一点担忧也烟消云散。 同时还有些佩服这许琛的情商,他未必不知道办法,但却把最后的决策权和功劳给了谢云景。 这要是在现在职场,也是王者级别的。 沈桃桃佩服归佩服,但有一件事,她还是要问清楚,“许琛,你既然知道火雷弹的配方,必然就知道它是杀伐利器,绝密中的绝密,你把秘密献给谁,都能成为座上宾,又为何会……沦落到南风馆?” 她不想探人隐私,揭人伤疤,但事关军城安危,她必须了解清楚。 许琛脸上的笑容缓缓凝固。那双桃花眼里的光也黯淡了下去,想开口却不知从哪说起。 他才双十年华,却感觉这一生已经太长太长了。 “都渴了吧?”何氏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木盆走了进来,浓郁的鱼汤香气瞬间驱散了凝重的气氛。 “锅里炖着肉呢,这鱼汤先好了,你们趁热喝,暖暖身子。”何氏声音洪亮,她一眼看到站在中间的许琛。瞬间眼睛一亮,忍不住惊叹道:“哎呦,我的老天爷!这小伙子长得也太好看了吧?跟画里走出来的仙童似的,啧啧啧……比咱们驿站所有姑娘都俊俏。” 许琛缓缓抬起头,脸上那点悲凉瞬间褪去,重新挂上了那副妖异魅惑的笑容。 他对着何氏微微颔首,声音婉转轻柔:“谢谢婶子夸奖。” 他接过何氏递过来的奶白色的鱼汤,动作优雅地捧在手里。滚烫的蒸汽熏得他脸颊微红,更添几分艳色。 何氏都看呆了。 沈桃桃怼了怼她,才一步三回头的回后厨去了。 许琛低头小口小口地喝着鱼汤,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质问从未发生过。 他语气平静地讲了一个故事: “我爹是个行脚商,走南闯北贩些山货皮毛,有一次在蜀中走货,救了一个怪人。那人穿着破烂道袍,半边脸都烧焦了,我爹心善把他背回家,请郎中抓药照料。 那人就在我家住了下来,他是个怪人整天神神叨叨,鼓捣些瓶瓶罐罐,还经常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他看我年纪小好奇,就教我变戏法,什么清水变墨汁,白纸显字…… 最厉害的是放烟花,用硝石,硫磺,木炭,加点铜粉和铁粉,就能在夜空中炸出五彩斑斓的花朵。 好看极了。 我着了迷,天天缠着他学,他看我有天赋又真心喜欢,就教了我更深的东西,怎么配比更准,怎么让烟花飞得更高,炸得更响。 后来,他还教了我一种小炮仗,不用点火,用力摔在地上就能炸响,吓人一跳,好玩得很。 他告诉我,只要把配比加大,装进铁壳,就是威力巨大的火雷弹。 他还说引线是关键,长短粗细决定爆炸的时机,甚至可以做出不用引线,落地即炸的杀器。 “落地即炸?”沈桃桃心头狂震,不用引线,那不就是手榴弹的雏形吗? 她之前只敢想做出地雷,没想到竟然还有更高级的,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她激动的声音都变了调:“那后来呢,你家家境应该不错,怎么会……” 第154章 他复仇的唯一筹码 许琛捧着那碗鱼汤,指尖微微颤抖,那双桃花眼骤然泛起恨意,“我家世代经营皮货,每年都要给宫里贡品。那年冬猎,云贵妃看中我家新制的雪狐大氅,点名要了。可交货前夕,库房失火,大氅连同所有备选贡品,全烧成了灰烬,” “我爹连夜召集匠人重做,时间太紧,只能用次一等的皮料赶工完成。结果宫宴上,云贵妃穿着那大氅,被风吹落了一撮毛。她当场勃然大怒,斥责我许家以次充好,蔑视皇家,其心可诛。”许琛的手抖得已经要端不住碗。 “一道圣旨抄家下狱,我爹被拖进诏狱,只三天,就被活活打死了。尸首抬出来,浑身没一块好肉,骨头都碎了。我娘抱着爹的尸首哭瞎了眼,当晚就一根绳子吊死在了房梁上。”他声音哽咽,泪水汹涌,“我眼睁睁看着爹娘都没了,家也没了。然后我被没入南风馆……为娼!” 每一个字都像尖锐的钢针,刺得人心头呼呼冒着血珠子。 “后来……”许琛将碗放在桌子上,“我攀上了许老爷,好不容易从那地狱里爬出来。我忍辱负重,曲意逢迎,就是为了借着许老爷攀上更高的枝头,好有机会接近云贵妃。” 他的脸上爆发出骇人的戾气:“我要报仇,我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我亲手做的火雷弹炸死云贵妃,我要让他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那歇斯底里的嘶吼,在食堂里回荡。 万杏儿怯怯地问:“那……许老爷死了,你不是自由了吗?为什么还要跟着流放到这苦寒之地来?” 自由身不是更有利于复仇么? 许琛眼中的疯狂火焰瞬间黯淡,他缓缓低下头,“窦姐姐还有阿紫,她们孤儿寡母,我不放心……” 沈桃桃终于明白了,在他能炸死云贵妃之前,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会制作火雷弹,因为这是他复仇的唯一筹码。 但他来到宁古塔之后,发现仅凭自己很难护住窦氏母女,所以才豁出去了这个本事,为窦氏母女求个“护身符”。 他不是打听到了军城在制造火雷弹,而是他的秘密和军城的秘密……不谋而合了。 “窦姐姐?”万杏儿的眼中带着探究,和一种猜测,俩人莫不是…… “不是情人!”许琛察觉到不对劲儿,斩钉截铁地澄清,目光坦然地看向大家,提到窦氏眼中全是敬重,“是姐弟,不是亲姐弟但胜似亲姐弟!” 他的声音里是苦涩的回忆:“我刚跟许老爷回府时,那老东西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他在那方面有很多见不得人的癖好,什么花样都玩得出来。我每次被他折磨得遍体鳞伤,都是窦姐姐偷偷给我送药……她就像我的亲姐姐。她救了我的命,不止一次!” 他的眼中蒙上水汽:“窦姐姐她受过同样的苦,她知道那有多痛多屈辱。她跟我说:‘琛儿,想走就走吧,姐姐帮你,离开这个魔窟。’” “可我不能走,我还要报仇,我必须留下来。利用许老爷的身份,找到机会让云贵妃血债血偿!”他深吸一口气,“现在到了这里,我一定要窦姐姐和阿紫活下去。在食堂干活,活不轻快,但一日三餐有口热乎的,不会饿着冻着。窦姐姐带着阿紫,孤儿寡母,就算有工分,也保不住。许家大哥那房人虎视眈眈,肯定会想方设法抢走。但在食堂,就算没了工分,何大娘心善,总不会让她们饿肚子,这就够了……” 话音未落。 “许琛!”一声焦急的呼喊传来。 窦氏领着裹成棉花球的小阿紫,顶着风追了过来。 谢云景把许琛带走,这么久没回去,她不放心。 “窦姐姐,”许琛站起身,脸上所有的仇恨瞬间褪去,只剩下纯粹的关切。他几步冲到门口,一把接过小阿紫紧紧抱在怀里。 “外面冷,快进来。”他将窦氏拉进食堂,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大风。 小阿紫被许琛抱着,小脸冻得通红,大眼睛亮晶晶地好奇打量,目光最终落在桌上那碗许琛喝剩下的大半碗鱼汤上。她咽了咽口水,小肚子“咕噜噜”一声轻响。 许琛立刻察觉,脸上闪过心疼,连忙放下小阿紫,端起那碗鱼汤,小心翼翼地递过去:“阿紫饿了吧?来喝点汤。” 原来他刚刚不是因为愤怒喝不下去,而是想着给将鱼汤留给孩子。 沈桃桃心头猛地一酸,伸手拦住:“别喝这个,有点凉了。小孩子喝了会闹肚子。” 她转头向后厨喊了一声,“娘!再给小阿紫盛一碗热的鱼汤,满满的多放鱼肉。” 许琛一愣,端着碗的手僵在半空。 窦氏惶恐摆手:“不……不用了,沈姑娘,太麻烦了。我们刚来,还没赚到工分,不能白吃。” “什么工分不工分,”沈桃桃打断她,“小孩子喝碗鱼汤还要什么工分。娘!快盛!” “哎!来了来了!”何氏洪亮的声音响起,她端着一大碗奶白色,飘着翠绿葱花的鱼汤快步走来,脸上堆满慈祥的笑容,“小乖乖,饿坏了吧?来!喝碗热乎的。奶奶刚炖好的,可鲜了。” 她又掏出两个大包子塞到小阿紫手里,“拿着趁热吃,刚出锅的香着呢。” 小阿紫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鱼汤和香喷喷的大包子,小嘴微张,咽了咽口水,却没有立刻伸手去拿,而是怯生生地抬起头,用眼睛询问地看向窦氏,小脸上写满乖巧懂事。 窦氏看着女儿懂事的模样,再看看桌上的食物,心头如同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鼻尖,眼眶瞬间红了。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强压下泪意,对着女儿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颤抖:“吃吧,阿紫谢谢奶奶,谢谢沈姑娘……” 小阿紫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她对着何氏和沈桃桃行了一个标准的福礼,声音清脆:“谢谢奶奶!谢谢沈姐姐!”然后才伸出小手,捧起那碗对她来说有些沉重的粗瓷碗,凑到窦氏嘴边,让她先喝。 窦氏沾了沾嘴就说不喝了,小阿紫才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动作斯文安静,没有发出一丝吸溜的声音,乖巧得让人心疼。 何氏看得稀罕得不行:“哎呦,我的乖乖。慢点喝别烫着,锅里还有肉呢。奶奶给你盛一碗。”说着转身就往后厨跑。 窦氏连忙拦住:“何大娘,使不得!使不得!这鱼汤包子已经很好了,肉太金贵了。我们不能……” “什么金贵不金贵,”何氏眼睛一瞪,“给孩子吃,有什么金贵的。我老婆子说了算,用我的工分我乐意。”她不由分说,端来一碗炖得软烂喷香的红烧肉,放在小阿紫面前,“吃吧小乖乖,多吃点肉,你正长身体呢。” 小阿紫看着那碗红烧肉,大眼睛里充满了渴望,但她却没有动筷子,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鱼汤,将那碗肉和包子轻轻地放到了桌子中间。 沈桃桃心头又是一酸,瞬间明白了这孩子的心思。 她蹲下身,平视着小阿紫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声音温柔:“阿紫吃吧。这肉是奶奶特意给你盛的,要趁热吃才香。锅里还有好多呢,娘亲和许琛舅舅都有,管够!” 小阿紫眨了眨大眼睛,似乎在确认了沈桃桃的话是真的,随即用力点头:“嗯!”这才拿起筷子,夹起一小块红烧肉咬了一口,小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幸福。 “真乖,”何氏看得心花怒放,忍不住捏了捏小阿紫冻得微红的小脸蛋,“这么精灵的小女娃,可真少见啊!” 小阿紫咽下嘴里的肉,仰起小脸,认真地看着何氏,声音清脆:“奶奶,阿紫不能白吃。阿紫可以帮奶奶烧火。阿紫会烧火。” 何氏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眼角笑出了泪花:“哎呦!我的小乖乖,还惦记着给奶奶干活呢?不想吃白食?哈哈哈……好!好!有骨气!” 她弯下腰,捏了捏小阿紫的小手,“不过烧火可不行,烟熏火燎的,奶奶可舍不得你这双小手。这样,你吃完帮奶奶擦桌子,好不好?” 第155章 被喂了禁药还活着的人 “好!”小阿紫用力点头,大眼睛亮晶晶的,带着被委以重任的认真。 她转头看向窦氏,邀功道:“娘,阿紫也可以赚吃食了。” 窦氏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她连忙低下头,用袖子胡乱擦着,肩膀微微颤抖,欣慰道:“好,娘的小阿紫长大了……懂事了。” 沈桃桃看着这一幕,眼眶子也跟着热乎啦的。她走到何氏身边低声耳语几句。 何氏会意,立刻拿来一个干净的饭盒,动作麻利地将桌上那碗没动过的红烧肉,连同两个大包子,还有四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一起装了进去,盖好盖子,塞到窦氏手里。 “这些你带回去,晚上热热吃。”何氏用了大力,不让窦氏将饭盒推回来。 窦氏捧着散发着食物香气的饭盒,嘴唇哆嗦着,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哽咽的:“谢谢何大娘,谢谢沈姑娘……” 沈桃桃摆摆手,目光转向许琛:“许琛,你认得去往常白山的路,明天能带路出发吗?” 许琛看着窦氏手里的饭盒,看着小阿紫脸上满足的笑容,再看看沈桃桃那双充满信任的眼睛。点了点头,“认得,明天就出发。” 但沈桃桃注意到,他的视线落在窦氏和小阿紫身上时,还是闪过了一丝犹豫和担忧…… 她上前一步,摸了摸阿紫的头,郑重承诺道:“放心,你不在的时候,窦姐姐和阿紫,我沈桃桃亲自照看。她们就住在驿站官署旁边的木屋里,白天在食堂帮我娘干活。他俩没有工分,但一日三餐都在食堂吃,顿顿有肉。” 这句话如同定海神针,瞬间驱散了许琛心头最后一丝顾虑。 他深深看了沈桃桃一眼,那双桃花眼里第一次清晰地倒映出沈桃桃的身影,带着感激和动容,“好,谢沈姑娘。” 随后他转身对着谢云景深深行了一礼,动作标准郑重,带着一丝歉意:“方才路上多有冒犯,还请王爷恕罪。我一开始以为您也和那些人一样,是看中了我的身子……想……所以才一路上试探您,孟浪了……实在是对不住。” 谢云景:“……” 你快闭嘴吧! 谢云景那张万年冰山脸想到刚才的情形,也颤抖了。 许琛说完也有些尴尬,拉着窦氏,抱着小阿紫,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食堂。 谢云景站在原地,周身散发着煞气,“谢一!带他们去官署木屋里安置。” “是,主子!”谢一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谢云景狠狠瞪了捂嘴乐的沈桃桃一眼,猛地一甩玄铁鞭,带起一阵破空声,转身大步流星朝外走去,背影写满了不爽。 沈桃桃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她笑着转身打算去找沈大山,问问能不能先建个小实验室,刚走到门口,却差点撞上陆夫人。 陆夫人站在门口,微微侧身,目光若有所思地追随着许琛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脸上带着惊疑。 “陆夫人?”沈桃桃一愣,“您看什么呢?” 陆夫人回过神,目光落在沈桃桃脸上,恢复了温婉端庄,微微一笑:“没什么,只是觉得那位许公子,似乎有些特别……” “特别?”沈桃桃挑眉促狭一笑,“好看吧?是不是惊为天人,连您都看呆了?” 陆夫人微微一怔,随即失笑,轻轻摇头,“不是看脸,而是第一次看到被喂了‘冷月潮’,还能活着的人。” “冷月潮?”沈桃桃虽然不懂,但听陆夫人的形容应该不是啥好玩意儿,“那是什么东西?” 陆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冷月潮是一种极其阴毒的古方药丸。我也只在一本残破的前朝宫廷医案上见过零星记载。相传是千年前,一个好男风成痴的国君,为满足私欲,秘密召集天下方士,耗费无数珍稀药材,甚至用了不少邪法,才研制出来的一种驻颜秘药,专门给男子服用。” 她认真回忆里一下:“此药霸道无比。服用之后,能脱胎换骨。肌肤日益莹白如玉,声音婉转多情,容颜娇艳魅惑,如同月光下潮汐涌动,故称‘冷月潮’。” 沈桃桃倒吸一口凉气,浑身汗毛倒竖,“制药动机是恶心了点,但能变美,也还好。” “好?”陆夫人嗤笑一声,声音转冷,“此药阴毒霸道。服用过程如同千刀万剐,万蚁噬心,置身寒冰烈火地狱。那种淬骨炼魂的痛苦,常人根本无法想象,更无法忍受。十人服药,十人当场活活痛死,或不堪折磨自尽而亡。能熬过去活下来的,万中无一。我行医半生,遍览古籍,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活着的服过‘冷月潮’的人。” “这不是十死无生么?”沈桃桃浑身剧震,“太残忍了。” 陆夫人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挺过来的。但怕是……冷月潮药力深入骨髓,会不断侵蚀服药者的生机。最显著的特征,就是皮肤会越来越白,越来越薄,甚至最终会变得透明,皮肤下的血管会根根可见,如同蛛网清晰毕露。直至生机耗尽,如同冰雕般透明而死。” 陆夫人的话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沈桃桃的头顶。 她突然想起,刚才许琛低头喝汤时,脖颈处衣领微敞。 她分明看到那白皙的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如同蛛网般清晰可见。 那就是‘冷月潮’深入骨髓,药力发作的前兆。 她猛地转头,望向许琛消失的方向。那个刚刚还抱着小阿紫,眼底满是温柔的男人,他的生命,竟早已被阴毒的药物侵蚀,走向那注定的终点。 而他,要在死之前,为窦氏和小阿紫搏出一线生机。 “可有解毒之法?或者……拖延毒发的方法?”沈桃桃焦急地看向陆夫人。 陆夫人不忍看沈桃桃难过,想了想才说道,“我回去问问老陆,没准他能知道……” “我和你一起去!”沈桃桃拽着陆夫人冲出门。 陆夫人只好大声喊着:“何嫂子,我家的饭盒帮我递一下。” 何氏脚下跟踩着风火轮似的从后厨杀出来,将一个略大的饭盒塞到陆夫人手里,还抱歉地说道:“我家桃儿性子急,你多担待。我给文文蒸了蛋羹,在最下面,拎的时候小心点,别晃撒了。” 陆夫人本就没生气,何氏这么说,她很理解,都是当娘的,心里全是孩子,“谢谢何嫂子。” 沈桃桃拉着陆夫人走远了,有好奇的妇人凑过来问道,“这陆家的饭盒怎么比别人的都大呢?他们家就三个人吃饭,吃得了那么多?” 何氏抡着锅铲,搅了搅卤货的锅,回道:“给我工分我就打饭,人家吃多吃少的,跟咱也没啥关系。” “是是。”妇人看出何氏不愿意多说,赶紧拿起抹布开始擦锅干活,拍了拍自己的嘴,真欠! 其实何氏知道,只不过她不想说。 陆太医那里有时候会有一些老弱去看病,都不是啥大毛病,就是早前冻的饿的,“药方子”就是吃些有营养的东西。 陆太医两口子就会花工分多打点饭,分一些给来看病的老弱。 桃桃说,这叫……送人玫瑰,手有余香。 她不懂啥香不香的,反正她的桃儿说啥都对。 第156章 你们要好好活着 谢一推开官署旁那间木屋的门,侧身让开:“到了,就这儿。” 许琛抱着小阿紫,窦氏紧随其后,踏入门内。 一股干燥温暖的气息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泥土地面夯得平整,墙角堆着码放整齐的柴火。 一张土炕占据了半壁江山,炕席是芦苇编的,散发着淡淡的草香。 最令人惊喜的是,炕面摸上去还微微烫手,显然是刚烧过不久,灶膛里的余烬还透着暗红的光。 靠墙一张简陋的木桌,两条长凳,墙角甚至还有一口半满的水缸和一个舀水的葫芦瓢。 和他们前几日住的那四面漏风的破草棚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 窦氏愣愣地看着这一切,眼眶瞬间又红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手忙脚乱地从发髻上拔下最后一根银簪子,双手捧着,有些局促地递向谢一:“谢谢官老爷,这点心意您笑纳。” 谢一眉头都没动一下,后退一步,“不用。咱这不兴这个。主子吩咐的,你们安心住着就是。” 他目光扫过屋内,“炕是热的,水缸里有水。缺什么短什么,门口喊一声就行。”说完,不等窦氏再开口,转身走了,留下一个干脆利落的背影。 窦氏捧着那根银簪子,僵在原地,脸上还残留着难以置信。在京城,在流放路上,哪怕是最低贱的牢头狱卒,塞点好处也是惯例。这宁古塔竟真的不一样? “姐姐,”许琛的声音略带疲惫,“快把簪子收好。” 那是她娘留给她的遗物,抄家之前被许琛好不容易带出来的。 他将怀里好奇张望的小阿紫轻轻放到热炕头上,“阿紫乖,坐这儿暖暖脚。”又麻利地放下炕桌,打开饭盒。 浓郁的肉香瞬间弥漫开来。油汪汪的红烧肉,白胖的大包子,还有四个馒头。 许琛拿起一个馒头掰开,露出里面松软的内瓤,递给小阿紫,又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放在她碗里,冲她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个温暖的笑容。 小阿紫立刻会意,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对着还有些呆愣的窦氏脆生生喊道:“娘,快吃饭,可香啦!” 窦氏立刻回过神,连忙应着:“哎!哎!来了!” 她将银簪子重新插回发髻,走到炕边坐下。看着眼前丰盛的食物,再看看女儿和许琛,心头那股漂泊无依的惶恐,似乎被这暖融融的屋子驱散了些许。 她拿起一个馒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目光却始终落在小阿紫身上。见女儿吃得香甜,她忍不住又夹起一块最大的红烧肉,想放进女儿碗里。 “娘,你吃!”小阿紫却把碗往旁边一挪,小手指着窦氏碗里,“娘吃,阿紫有!” 窦氏心头一暖,鼻子又有些发酸,却拗不过女儿,只好自己吃了。她又夹起一块肉,想放到许琛碗里:“琛儿,你也吃。明天要赶远路,多吃点肉,有力气。” 许琛正拿着半个馒头,闻言连忙挡住碗:“不用!我吃馒头就行,肉留给阿紫吃,她正长身体呢。再说了,”他语气轻松,“谢爷派的侍卫肯定带着干粮呢,饿不着我。” “那怎么行,”窦氏眉头微蹙,语气坚持,“人家的干粮是人家的。你这一去,山高路远,谁知道路上什么情况?万一耽搁了呢?人家带的也不一定多……” 她说着,拿起饭盒里的两个包子和一个馒头,一股脑塞进许琛怀里,“带上,都带上!路上吃!” 许琛看着怀里的东西,哭笑不得:“姐!真不用。这些你和阿紫留着。你们明天也要上工,食堂活也不轻省,万一忙起来顾不上吃饭呢?” “我和阿紫在食堂,还能饿着?”窦氏声音含了薄怒,“何大娘心善,沈姑娘也说了,顿顿有我们娘俩一口热乎的。倒是你出门在外,风餐露宿的,多带点干粮比什么都强。听话,都带上!” “不行!”许琛也急了,把包子往炕桌上一放,“我有吃的,这些你们留着。阿紫晚上饿了怎么办?早上起来没东西垫肚子怎么办?你就别跟我争了!” 两人你推我让,一个坚持要带,一个死活不肯多拿,气氛一时有些僵持。 油灯昏黄的光晕下,许琛那张妖艳绝伦的脸庞因争执而微微泛红。 在灯光下,那白皙的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似乎比刚才在食堂里看得更清晰了些。 小阿紫捧着碗,看看娘亲,又看看舅舅,大眼睛里满是困惑,小声说:“娘,舅舅,你们别吵……阿紫可以少吃点……” 稚嫩的声音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两人之间那点小小的争执。 窦氏和许琛同时一愣,随即都露出歉疚的神色。 “好阿紫,娘没吵……”窦氏连忙搂住女儿,声音温柔下来。 许琛叹了口气,拿起一个馒头,塞进自己的怀里,语气带着无奈和妥协:“好了好了,姐,我听你的,带一个。剩下的,你和阿紫留着。这样总行了吧?” 窦氏看着他妥协的样子,心头一松,又有些心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嗯,路上千万小心。” 夜色渐深。 小阿紫吃饱喝足,在热炕上滚了滚,很快就在窦氏轻柔地拍抚下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细小的呼吸声。 窦氏替女儿掖好被角,坐在炕沿,借着油灯微弱的光,看着对面躺在长凳上的许琛。 他蜷缩着身子,侧脸在光影中勾勒出美艳的轮廓,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琛儿,”窦氏的声音很轻,“常白山路不好走,还有猛兽……” “嗯,我知道。”许琛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窦姐姐放心,有谢爷派的侍卫跟着呢,都是好手。” 窦氏点点头,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炕席边缘,声音更低了些,“找到了东西就赶紧回来,别耽搁。”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那句压在心底许久的话:“咱们以后就在这宁古塔过日子,好好活着,行吗?” 油灯的火苗跳跃了一下,在许琛那双桃花眼里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漾开,轻轻应了一声,“嗯。”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窦氏写满担忧的脸上,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放轻的柔和:“你和阿紫要好好的等我回来。” 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温暖的色泽,却驱不散那皮肤下蛛网般的淡青色血管。 他站起身,走到炕边,为熟睡的小阿紫拂开额前一缕碎发。指尖触碰到孩子柔软的肌肤,带来一种近乎虚幻的暖意。 你们……要好好活着。 第157章 统统轰他娘的稀巴烂 天色未明,风声已起。 驿站侧门悄然打开,张寻一身劲装,腰佩长刀,神情肃穆。 他身后,十名同样装束精干的亲卫默然肃立。马蹄包裹了厚布,踏在泥地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许琛站在队伍前,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厚棉袄,外面套了件不知从哪找来的半旧皮坎肩。 他脸上没了平日那副妖娆媚态,取而代之的是沉静认真,那双桃花眼在黎明前的微光中,亮得惊人,仔细核对着张寻递过来的一份简易路线图。 “都齐了?”张寻声音低沉,扫视众人。 “齐了!”亲卫们低声应道,声音整齐划一,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气。 何氏从厨房里急匆匆赶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不由分说塞到张寻手里:“拿着,刚烙的饼。还热乎着呢,路上吃。还有这肉酱,抹饼子上香得很,够你们吃好几天的。最底下是肉干,危机时刻能快速补充能量。” 张寻接过,温热透过布袋传来,他冷硬的神情似乎柔和了一瞬,点了点头:“谢何大娘。” 没有过多的言语,张寻一挥手,队伍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没入驿站外尚未褪尽的黑暗之中。 马蹄声很快被风声吞没。 沈桃桃和谢云景站在瞭望台的阴影里,默默注视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直至彻底消失在荒原的尽头。 “一定要成功,一定要平安回来……”沈桃桃低声喃喃,双手不自觉地交握在胸前。 谢云景站在她身侧,玄色大氅在寒风中微微拂动。他没有说话,目光依旧望着远方。 良久,他收回视线看向沈桃桃:“回去吧。外面冷。” 沈桃桃点了点头:“嗯,我们也有我们要做的事。” 她转身走下瞭望台,脚步加快,径直去找沈大山。 军城初建,百业待兴,但火雷弹的研发绝不能等。 许琛带回了希望,她必须在他回来前,准备好一切。 找到沈大山时,他正带着一队人在夯实地基,准备建新的粮仓。听到沈桃桃的来意,他抹了把脸上的汗,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火雷弹实验室?桃桃你说,要咋弄。大哥保证给你弄得妥妥的。” 沈桃桃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一份图纸铺开:“哥,你看。实验室不能建在人多的地方,得单独辟一块地,离居民区和重要工坊远些,最好靠山脚背风处。” 她指着图纸详细解释:“围墙要加高加厚,至少一丈五。用石头和夯土垒,要结实防爆。里面分成三个区域:最外面是原料库,存放硝石,硫磺,木炭,必须分开,间隔要远,库房要阴凉干燥,严禁明火。” “中间是配比混合室,这间屋子最重要。墙体要最厚,门窗都要加铁板加固,里面不能有任何金属器物。所有工具都用木器,石器或陶器。地面要铺青石板,接缝要密,不能有缝隙残留药粉,通风要好,但窗口要用双层细铁砂网封死,防止火星溅入。” “最里面是小小的试爆场,挖一个深坑,周围用沙袋垒起厚厚的防护墙。所有试验都在坑里进行,人员远离,用长竿引燃。” 沈桃桃条理清晰,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安全和保密。 沈大山听得连连点头,“好!好!桃桃你这脑子就是好使,想得周全。放心,哥明白了,这就带人去选址开工。三天!三天保证给你把这‘实验室’的壳子立起来。” “谢谢大哥,”沈桃桃心头一松,有了这实验室,火雷弹的研制就能更快更安全。 只要有了足够威力的火雷弹,那些来犯的狄戎骑兵,就不再是不可战胜的噩梦。 安排好实验室的事情,沈桃桃稍稍安心,开始在军城内巡视。 几个月过去,军城已初具规模。虽然大部分还是地基和框架,但整齐的街道规划已经清晰可见。 一排排崭新的居民楼已经立起了大半,屋顶铺着防水油毡。沈桃桃皱了皱眉,有时间还有研究一下防水沥青。 远处更大的建筑如医院,绣房,学堂的地基也已经夯实,工匠们正在忙碌地搭建主体结构。 重点督造的城墙已经差不多完工,高达四丈有余的城墙如同一条灰色的巨龙,蜿蜒盘踞在荒原上,将初生的军城牢牢护在怀中。 墙体用巨大的条石和烧制的青砖垒砌,厚重坚固,城垛,箭孔,马面一应俱全。 虽然尚未完全合拢,但那巍峨的气势已经足以让人心生敬畏。 沈桃桃沿着马道爬上城墙,寒风凛冽,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极目远眺,苍茫的荒原尽收眼底,一种豪情油然而生。这就是他们亲手建立的家园。 城墙之上,周莹正带着几个工匠围着一架造型奇特的大型弩机忙碌着。 那弩机通体黝黑,结构复杂,弩臂粗壮,弦是数股牛筋绞成,闪烁着油光。 “周教头,又在琢磨新家伙了?”沈桃桃笑着打招呼。 周莹抬起头,脸上带着一道新的油污,“桃桃来了,快来看!这是根据前朝神臂弩改的,射程能到三百步,就是上弦太慢,还得再改改。” 沈桃桃走近仔细观看,那冰冷的金属弩身,强大的张力结构,让她脑中猛地划过一道闪电。 火炮! “周教头!”她激动地指着那弩机,“你说,如果我们把火雷弹和这弩机结合起来呢?” 周莹一愣:“结合?怎么结合?” “就像放一个大号的烟花!”沈桃桃兴奋地比划着,“我们做一个铁筒,要足够结实。一头密封,一头开口。把火雷弹从开口塞进去,后面留出引信孔。然后用这弩机的原理,不是发射箭矢,而是把雷弹发射出去。” 她越说眼睛越亮,语速飞快:“火雷弹飞出去,引信在空中燃烧,落地或者碰到目标就爆炸。或者我们甚至可以计算好引信长度,让它就在敌人头顶上炸开。威力比埋在地上大十倍。这东西我们可以叫它‘炮’!” “炮?”周莹的眼睛在弩机和沈桃桃身上来回逡巡,“铁筒发射火雷弹?天爷!这想法太……” 她兴奋地一拍脑门:“太好了!桃桃,你这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这要是成了,什么狄戎骑兵,统统轰他娘的稀巴烂。走!去铁匠铺,咱们现在就试试,打第一个炮筒。” 两个女人瞬间如同打了鸡血,风风火火地冲下城墙,一头扎进了叮当作响的铁匠铺。 第158章 让有准备的人先结 整整一个上午,铁匠铺里炉火熊熊,锤声震天,夹杂着沈桃桃和周莹时而激烈讨论,时而兴奋惊呼的声音。 直到日头升到头顶,沈桃桃才感觉饥肠辘辘。她想起周莹还没吃饭,便道:“周莹姐,先歇会儿吧,咱俩去食堂吃点东西。” 周莹头也不抬,正小心翼翼地用铁钳夹着一块烧红的铁片进行锻打,随口道:“不用,李大哥会给我送饭来,你赶紧去吃你的。” 沈桃桃会心一笑,想起了那个时不时给周莹递工具送水的男人。 她不再多说,擦了把手,朝食堂走去。 她其实也是想去食堂看看窦氏母女。答应了许琛要照应,总不能食言。 食堂里依旧人声鼎沸,热气腾腾。 何氏的大嗓门和王玉兰的温声细语交织在一起,伴随着碗筷碰撞和人们满足的吃喝声。 沈桃桃一眼就看到了窦氏。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棉袄,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正手脚麻利地帮着何氏往大锅里下面条。额角带着汗珠,脸上却没了之前的惶恐和苍白,多了几分踏实和红润。 她眼里有活,看到哪里忙就主动过去搭把手,洗菜,切菜,端碗,擦桌子,动作虽不熟练,却极其认真。 小阿紫更是成了食堂里的小开心果。 她穿着何氏把沈桃桃的衣服改小了的旧花袄,像个红色的圆球,在桌椅间灵巧地穿梭。 小嘴甜得很,“婶子”“婆婆”“伯伯”“叔叔”叫了一圈,声音清脆,笑容甜美,把那些干活的大人哄得眉开眼笑,不时有人塞给她一块肉干。 她还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玩到了一起。妞妞和文文一左一右拉着她,拿着小抹布,像模像样地帮着擦桌子,虽然更多的是在玩闹,但那份童真和善意却让人看着就心里暖和。 春娘坐在靠窗的明亮处,身边放着针线笸箩,正低头专注地绣着一件大红色的嫁衣。绣线在她指尖飞舞,勾勒出鸳鸯戏水的精美图案。 而她旁边还放着一件同样是大红色,但款式略显简单利落的嫁衣,也绣了一半。 沈桃桃走过去,好奇地问:“春娘,你怎么绣两件嫁衣?这件是……” 春娘抬起头,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指了指那件略显利落的嫁衣:“这件是帮周教头绣的。她那个性子,哪拿得了绣花针?抡铁锤还差不多,我就帮她绣了。” 沈桃桃想象了一下周莹穿着大红嫁衣抡铁锤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那画面太美,有点不敢想。 春娘又笑着看向沈桃桃,眼神带着揶揄:“等桃桃你嫁人的时候,我也给你绣,绣最漂亮的。保证比所有人的都好看。” 沈桃桃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些,她摆摆手,“不用不用,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没想过嫁人。” “啊?”春娘愣住了,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下意识道,“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姑娘家哪有不嫁人的?你看你和谢爷……” “我和谢云景是搭档,是战友,是为了军城共同努力的伙伴。”沈桃桃打断她,声音平静却清晰,带着一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冷静和独立,“成婚嫁人不是我人生的必选项。我自己能养活自己,能实现自己的价值。为什么一定要依附一个男人,进入一段充满束缚的关系里呢?” 春娘听得目瞪口呆,手里的针都忘了动。 沈桃桃看着她的反应,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她的这种来自现代的婚恋观和独立意识,在这个封建时代是多么地离经叛道。 但她并不打算妥协或掩饰。 “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她笑了笑,语气轻松却坚定,“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有需要我守护的人,有能发挥我能力的地方。婚姻……或许以后会遇到彼此尊重,能并肩同行的人,但绝不是现在这种,像完成任务一样,因为年纪到了,或者因为对方身份合适就必须要做的事情。我的幸福和价值,不需要通过婚姻来证明。” “那你真不打算成婚了?”春娘还是难以接受。 沈桃桃知道再说下去也无用,于是笑着说道:“不是不成,是缓成,优成,让有准备的人先成……” 她说完,不再看春娘震惊的表情,转身走向正在擦桌子的小阿紫,脸上重新露出温暖的笑容。 春娘脸上的震惊,最终化为一声叹息,沉淀为眼底深处的羡慕。 她捏着绣花针的手指微微收紧,若是她当年有沈桃桃这般本事,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她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她轻轻揉了揉因长时间低头而发酸的眼睛,将那点不切实际的羡慕压回心底。 罢了,现在也已经很好了。 至少在这宁古塔,她能靠手艺吃饭养活妞妞,还有沈大山那样的好男人。 她重新低下头,指尖捻起绣线,继续在那片大红锦缎上绣着交颈鸳鸯,将所有的思绪都埋进了这繁复的图样里。 另一边,沈桃桃正笑着夸赞三个忙活得鼻尖冒汗的小家伙:“妞妞,文文,阿紫,真能干。桌子擦得真干净,值得奖励。” “奖励什么?”小阿紫立刻仰起小脸,大眼睛亮晶晶的充满期待。妞妞和文文也围了过来,小脸上满是兴奋。 沈桃桃想了想,孩子们最喜欢的无非是口好吃的。 她眼睛一亮:“奖励你们吃鱼丸,好不好?” “鱼丸?”三个孩子异口同声,显然没听过这个词,但“鱼”和“丸”组合在一起,听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 “对,等着!”沈桃桃笑着揉了揉小阿紫的头发,转身掀开后厨的帘子。 后厨里热气蒸腾,何氏正挥舞着大铁勺搅动着一锅翻滚的骨头汤。看到沈桃桃进来,她洪亮地招呼:“桃儿来了?饿了吧?面马上就好。” “娘,先不急着下面,”沈桃桃挽起袖子,走到水缸旁,指着里面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鱼,“挑两条最肥的,咱们给孩子们做点鱼丸吃。” “鱼丸?”何氏也愣了,“鱼还能做成丸子?咋做?” “简单!”沈桃桃兴致勃勃,亲自捞起一条肥硕的大鱼,动作利落地刮鳞去鳃,开膛破肚。 剔下两片雪白肥嫩的鱼肉,刀刃飞快地将鱼肉片薄,“看,只要这鱼腩肉,刺少肉嫩。” 她将片好的鱼肉放入一个大陶盆里,又找来几块老姜和葱白:“娘,捣点姜葱汁水。” 何氏虽不明所以,但看沈桃桃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立刻照办,拿出石臼飞快地将姜葱捣烂,滤出碧绿的汁水。 沈桃桃将姜葱汁倒入鱼肉中,又撒入少许细盐,然后她左右看了看,目光落在墙角一袋新磨的土豆淀粉上:“娘,舀一小碗那个淀粉来。” 材料备齐,沈桃桃开始用力揉搓盆里的鱼肉。 她手法巧妙,顺着一个方向不断搅打,让鱼肉充分吸收汁水,渐渐变得粘稠上劲,颜色也从雪白变得微微透亮。 “要一直搅,打到鱼肉黏糊糊的能挂在手上不掉才行。”沈桃桃一边示范一边解释,“这样煮出来的丸子才Q弹有嚼劲。” 第159章 状元郎的妾也只是妾 何氏看得啧啧称奇,也洗了手上来帮忙。两人合力,很快一大盆鱼肉糜就打好了。 沈桃桃烧开一锅清水,改小火,让水面保持微微沸腾的状态。 她洗净手,虎口握拳,挤出一个个圆润可爱的鱼丸,用勺子轻轻舀入锅中。 白色的鱼丸一入水便沉底,但随着水温浸润,很快又一个个饱满地浮了上来,在清澈的滚水里载沉载浮,散发出鱼肉特有的鲜香。 “好了,捞出来过一下凉水,更弹牙!”沈桃桃指挥着。 何氏连忙照做。捞出煮熟的鱼丸放入凉水盆中,果然,那些鱼丸变得更加洁白紧实。 她忍不住捞起一个吹了吹,咬了一小口,顿时眼睛瞪得溜圆:“唔……好吃,又鲜又嫩又弹,还没啥刺。桃桃,你这手艺神了!” 沈桃桃得意地扬扬下巴:“那是。快,给孩子们一人盛一碗,就用这骨头汤做底,撒点葱花。” 很快,三大碗香气四溢的鱼丸汤就端到了三个孩子面前。清亮的骨头汤里,漂浮着十几个白嫩嫩的鱼丸,翠绿的葱花点缀其间,看得三个小家伙口水直流。 “慢点吃,小心烫。”沈桃桃笑着叮嘱。 孩子们哪里还顾得上烫,吹着气,小口小口地吃着鱼丸,喝着鲜汤,小脸上满是幸福和满足。 食堂里其他正在吃饭的人也被这香气吸引,纷纷询问,何氏乐呵呵地大声宣布:“这是新吃食,鱼丸。明天食堂就加这道菜。工分不贵,大家都尝尝鲜。” 一时间,食堂里充满了对鱼丸的期待和议论,气氛更加热闹。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身影出现在食堂门口。季岁岁穿着一身棉裙,外面罩着同色棉袄。 她的目光在食堂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沈桃桃身上,缓步走了过来。 “桃桃。”她的声音轻轻的。 “岁岁,你吃饭没?尝尝鱼丸?”沈桃桃有些意外,连忙招呼。 季岁岁摇摇头,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低声问道:“张寻他们……出发了?” 沈桃桃点点头:“嗯,天没亮就走了。” 季岁岁沉默了一下,声音更低了:“我……我不打探消息,就是想问问,这趟危险吗?” 沈桃桃看着她这副明明关心却强装镇定的样子,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她故意拉长了声音,带着一丝调侃:“哟?之前对人家爱答不理,冷若冰霜的,现在怎么突然关心上了?” 季岁岁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猛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我没有,就是随口一问。” “随口一问?”沈桃桃凑近些,压低声音笑道,“那你要不要去工分兑换处,换点红布啊?大红色的,喜庆的那种?” 季岁岁一愣,茫然抬头:“换红布干嘛?” 沈桃桃朝窗下正埋头绣嫁衣的春娘那边挑了挑眉。 季岁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眼就看到了春娘手中那件几乎完成的大红嫁衣,她的脸“轰”一下红了个彻底,连脖颈都染上了粉色。 “你……你胡说什么。”她羞得无地自容,转身就要跑。 沈桃桃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别跑别跑,开玩笑的。来,既然来了,尝尝鱼丸,我娘的手艺,可鲜了。” 季岁岁被她拉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能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沈桃桃塞到她手里的鱼丸,食不知味,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 沈桃桃憋着笑转身,正好看到小七月和阿鹂也手拉手走进了食堂。 “七月,阿鹂,快来!吃鱼丸!”沈桃桃笑着喊她们。 两人走过来,小七月看着碗里白嫩的鱼丸,小心翼翼地拿起勺子。阿鹂则先是对沈桃桃和季岁岁行了个礼,才安静地坐下。 果然不出沈桃桃所料,鱼丸还没吃几个,宋清远就急匆匆地寻到了食堂。 他整了整衣袍,这才迈步走进来。 先是对沈桃桃,季岁岁等人拱手见礼,然后目光转向阿鹂,语气更加温和了几分,“阿鹂姑娘,又麻烦你照看七月了,真是多谢。” 阿鹂连忙站起身,微微屈膝还礼,声音细软:“宋状元言重了,七月很乖,我很喜欢和她一起玩。” 众人寒暄着,注意力大多在宋清远和小七月身上,没人察觉异样。 唯有沈桃桃,敏锐地注意到,阿鹂在看向宋清远时,那双总是低垂顺从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光亮,那光亮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仰慕,她的脸颊也似乎比平时更红润些。 有点不对劲啊。 沈桃桃心里嘀咕,宋清远虽然已有妻子,但到底是状元郎出身,气质儒雅。 阿鹂这性子温顺,因为照顾小七月,两人免不了日日接触……这万一…… 下午,沈桃桃继续去铁匠铺找周莹琢磨炮筒的事情。 周莹拿着铁锤,对着一根初步成型的厚铁管进行锻打。 沈桃桃一边帮忙拉着风箱,一边状似无意地提起:“周莹姐,阿鹂最近好像活泼了些?我看她今天和小七月在食堂吃鱼丸,气色挺好的。” 周莹锻打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她放下铁锤,用搭在脖子上的汗巾抹了把脸,转过头看向沈桃桃,叹了口气,“你看出来了?” 沈桃桃心里咯噔一下:“真……真的?” 周莹走到一旁的水桶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这才压低声音道:“那丫头心思藏得深,我平时打铁忙也没注意,是我姐姐先发现的。” 她又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宋状元每次下工来接小七月的时候,她那眼神就跟黏在人身上似的。” “宋清远知道吗?”沈桃桃皱眉。 “宋状元?”周莹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他那个人心思全在书本和小七月身上,怕是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再说了,宋状元就算同意,阿鹂这过去了……哎……” 周莹没有再说下去,但沈桃桃明白她的意思。阿鹂过去是做妾,即使对方是状元郎,但状元郎的妾也不过是妾。 能嫁个好男人做正头娘子,谁又愿意做妾呢。 何况现在军城可以立女户,女子可以靠自己的本事活着。 “阿鹂这傻丫头,”周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心疼和无奈,“怕是自己也知道宋状元无心于她,就是忍不住……我看着心疼,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沈桃桃看着周莹写满担忧的侧脸,知道她一直拿阿鹂当亲妹子。 可这世间情愫,如同这炉中之火,有的能锻出利刃坚炮,守护家园;有的却只能无声灼烧,徒留伤痕。 “这件事我有责任,一开始是我让阿鹂照顾小七月的……”沈桃桃猛拉了两下风箱,“我去和阿鹂说。” 第160章 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周莹却摇了摇头,说阿鹂那孩子心事重,若是一下子戳破了,怕她受不住。 沈桃桃想了想,也是这么回事。暗恋者的兵荒马乱,从来都不希望有人知晓。 沈桃桃低头拉了拉风箱,没再提,先观察一段时间吧。 山脉的另一边,天色灰蒙如铅,寒风卷着雪沫,抽在人脸上,刀割似的疼。 一行人沉默地行进在常白山北麓的深雪中,马蹄深一脚浅一脚,发出沉闷的噗嗤声。 张寻勒住马缰,大氅的兜帽上已结了一层白霜。他抬手抹去眉睫上的冰棱,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被风雪模糊的山峦轮廓。 他瞥了一眼侧前方那道裹在棉袄里的许琛。主子亲自塞进他队伍里的“累赘”。 张寻至今想不明白,主子为何要让这么个妖妖娆娆的货色,跟着他们执行这等机密又凶险的任务。 这一路,他刻意冷着,十名亲卫也默契地无视,只当他是空气。 许琛似乎浑然不觉自己被排斥。他微微侧坐在马背上,身姿依旧柔韧,一双桃花眼不断扫视着两侧的山崖和覆雪的植被,鼻翼偶尔轻动,像是在分辨风中极其细微的气味。 “张统领,”许琛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依旧带着那股子让张寻牙酸的婉转,“往左前方那个垭口走。风向变了,我好像闻到点味道。” 一名亲卫忍不住嗤笑一声,压低声音对同伴道:“闻?他是狗鼻子吗?这鬼天气,除了雪腥味还能有啥?” 张寻冷冷瞪了那亲卫一眼,后者立刻噤声。他虽不喜许琛,但主子的命令不容置疑。 他挥鞭指向左前方:“走!” 马队艰难转向。风雪更大了,能见度不足十丈。 就在众人几乎要失去方向时,许琛猛地一抬手:“停!”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竟出乎意料的矫健,几步奔到一侧覆盖着厚厚冰雪的石壁前,用力扒开表面的积雪。 “张统领,您看!”许琛兴奋地指了指。 张寻下马走近,只见被扒开的石缝里,隐约透出一种金黄色光泽。 他蹲下身,用手指抠下一小块,一股刺鼻的,如同臭鸡蛋般的味道瞬间冲入鼻腔。 “硫磺!”张寻瞳孔一缩,“是硫磺,找到了!” 亲卫们闻言,纷纷围了上来,脸上都露出惊喜之色。看向许琛的目光,也少了几分轻视,多了些惊异。 这小子,还真有点邪门。 许琛却蹙起了眉,他站起身,仔细打量着这片陡峭的石壁,又抬头望了望上方被积雪和冰挂覆盖的悬崖:“张统领,这矿脉露头太陡,而且上面积雪太厚,冰挂林立,强行开采,极易引发雪崩或塌方。况且……” 他深吸一口气,那刺鼻的味道让他嗓子有些难受,“这气味太浓了,下面可能积聚了毒气,直接进去,怕是有去无回。” 刚刚升起的喜悦瞬间被浇灭。张寻脸色凝重:“那怎么办?总不能白来一趟。” 许琛沉吟片刻,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闪过思索的光芒,“我好像听怪人提过,这种地势不能硬挖,得找气眼。” “气眼?” “对,就是毒气自然溢出的地方。找到它,要么设法疏导,要么从气眼侧下方,找岩层薄弱处小心打孔,慢慢释放压力,然后再……”许琛一边说,一边沿着石壁仔细摸索勘察。 亲卫们面面相觑,这话听起来玄乎,但似乎又有几分道理。 张寻不再犹豫:“需要怎么做?你指挥。” 许琛也不客气,立刻指点开来:“两人一组,分散开,沿着这片石壁底部仔细找,有没有持续冒白烟的小孔,或者积雪融化特别快的地方。记住,发现后千万别靠近,立刻示警!” 众人立刻行动。约莫一炷香后,一名亲卫高声喊道:“这里有个小洞。在冒气,味道冲得很。” 许琛快步过去,仔细观察后,眼神一亮:“就是这里。张统领,让人退后十丈。取长绳和钢钎来。” 他亲自将钢钎斜斜地插入那个气眼侧下方的一处岩缝,然后用长绳系好钢钎尾部,众人拉着绳子另一端,远远躲到一块巨石后面。 “拉!”许琛一声令下。 几名亲卫用力一拽长绳,钢钎撬动岩石。紧接着,一股带着浓烈硫磺味的白烟猛地从钢钎撬动的缝隙中喷涌而出。 众人屏息凝神,等了许久,直到那白烟渐渐散去。 许琛这才小心翼翼上前,再次观察后,长舒一口气:“好了,毒气散得差不多了。现在可以从侧面开始小心开采了。动作一定要轻,随时注意头顶。” 张寻深深看了许琛一眼,此刻那张妖艳的脸庞沾了污迹,却因专注而显得格外生动,甚至有几分耀眼。 “按他说的做!”张寻下令,声音里多了几分真正的尊重。 开采工作紧张而有序地展开。亲卫们都是好手,动作麻利又谨慎。 许琛则不时指点着哪里岩层更易开采,哪里硫磺纯度更高。 天色渐晚,他们已收获了不少纯度极高的硫磺块,用皮袋装好。就在众人准备歇息片刻时。 异变陡生。 “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从风雪笼罩的山谷深处传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无数声狼嚎彼此呼应,由远及近。 “是狼群,警戒!”张寻厉声喝道,长刀瞬间出鞘。 亲卫们迅速围成一圈,将马匹和硫磺护在中间,刀弓在手,面色凝重地望向风雪弥漫的黑暗。 绿油油的的光点,如同鬼火般,在风雪中若隐若现,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第161章 同舟共济应当的 风雪呼啸,狼嚎凄厉,绿油油的光点如同鬼火,在能见度极低的暮色中快速逼近,形成合围之势。 “点起火把,围紧圈子,马匹拢好!”张寻临危不乱,声音冷冽如刀,瞬间压下众人心头的恐慌。 亲卫们训练有素,迅速行动。几支浸了油脂的火把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在风雪中跳跃着,驱散了些许寒意,也暂时逼退了最前沿的几头饿狼。 狼群数量不少,粗略一看,至少有二三十头。它们显然饿极了,眼冒绿光,死死盯着圈内的马匹和人,焦躁地刨着雪地,发出威胁的低吼。 “张……张统领……”许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下意识地往张寻身边靠了靠。 他见识过人心鬼蜮,却从未直面过如此多的荒野猛兽。 张寻横跨一步,将他更严实地护在身后,头也不回地低声道:“躲好,别添乱。” 语气虽冷硬,却是一种下意识的保护。 许琛抿了抿唇,不再说话,手指却悄悄摸向了腰间,那里藏着一包他用来防身的,刺激性极强的药粉。 “头儿,狼太多了,火把撑不了多久!”一名亲卫急声道。 风雪太大,火把燃烧得很快。 张寻目光扫过狼群,又看了看天色,心知不能久耗。“弓箭准备,听我口令,射杀头狼!” 狼群中,一头体型格外硕壮的头狼站在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眼神凶戾,正是它在不断发出低嚎,指挥狼群。 三名箭法最好的亲卫张弓搭箭,瞄准了那头白毛头狼。 然而,头狼极其狡猾,不断移动位置,借助岩石和风雪隐藏身形。 “嗖!”一支箭矢破空而去,却只擦着头狼的脊背飞过,射入雪地。 头狼受惊,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狼群瞬间骚动起来,逼近的速度更快了。 “不行!风太大,瞄不准!”亲卫懊恼道。 眼看狼群越来越近,最近的距离已不足十丈。血腥的恶臭扑面而来,马匹惊恐地嘶鸣,不断挣扎,圈子开始出现混乱。 就在这时,许琛忽然咬了咬牙,从张寻身后探出身子,扬手将那一大包药粉狠狠朝着狼群最密集的方向撒去。 药粉呈暗黄色,带着一股极其辛辣刺鼻的气味,随风迅速扩散开来。 冲在最前面的几头狼瞬间被药粉笼罩,猛地吸入一口,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嚎,如同被烫到一般疯狂的甩头,打喷嚏,眼泪鼻涕直流,攻势骤停。后面的狼群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刺鼻气味惊住,迟疑着不敢上前。 “好机会,”张寻眼睛一亮,虽不知许琛用了什么,但战机稍纵即逝,“放箭,射!” “嗖嗖嗖!”三支利箭趁机激射而出。这一次,精准无比。 噗……噗……噗! 三箭几乎同时命中。一箭穿透眼窝,一箭射入咽喉,一箭深深钉进前胸。那头白毛头狼连哀嚎都未能发出,直接从岩石上栽落下来,抽搐几下,便没了声息。 头狼一死,狼群顿时陷入混乱,失去了统一的指挥。它们畏惧地看了看燃烧的火把,又嗅了嗅空气中那令人极度不适的辛辣味道,再看着刀弓在手的人类,最终在一阵不安的低嚎中,缓缓后退,夹着尾巴消失在风雪弥漫的黑暗里。 危机解除。 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湿了内衫。 几名亲卫看向许琛的目光彻底变了。刚才若不是他那包奇怪的药粉制造了关键时机,后果不堪设想。 “许……许公子,刚才那是什么?”一名亲卫忍不住好奇问道。 许琛松了口气,脸上恢复了些血色,笑了笑,带着点劫后余生的虚脱:“一点防身的小玩意儿,刺激性强,对付野兽有点用。”他没细说配方,这是他的秘密。 张寻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着许琛。风雪中,许琛的脸冻得发白,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冰晶,模样依旧惹眼,却不再是那种徒有其表的媚俗,而是添了几分神秘。 “多谢。”张寻沉声道,两个字,掷地有声。这是他第一次对许琛正色道谢。 许琛微微一怔,随即弯起桃花眼:“张统领客气了,同舟共济,应当的。” 经此一役,队伍里的隔阂似乎消融了许多。 众人简单休整,处理了少许擦伤,不敢在此险地久留,连夜牵着马,驮着宝贵的硫磺,继续按许琛指引的方向,去往下一个目标。 白霜坡。 一夜顶风冒雪,艰难跋涉。待到天光微熹,风雪终于小了些许。 众人已是人困马乏,但不敢停歇。 许琛强打着精神,仔细辨认着方向和环境。根据模糊的记忆,白霜坡应该就在这片区域。 “看那边。”一名眼尖的亲卫忽然指着左前方一处洼地喊道。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处洼地果然与周围不同。别处的积雪蓬松洁白,而那洼地上的积雪却呈现出一种灰白相间的奇异色泽,表面还结着一层硬壳,如同覆盖着厚厚的白霜。 洼地边缘,几缕极淡的白色烟气袅袅升起,融入寒冷的空气中。 “是这里,白霜坡!”许琛语气肯定,带着疲惫的兴奋。 众人精神一振,加快脚步靠近。 走近了才发现,这洼地面积不小。扒开表面硬邦邦的雪壳,底下并非冻土,而是一种带着颗粒感的粉末状土壤。抓一把在手里,能闻到一股类似泥土腥气又带着点咸涩的味道。 “这就是硝土?”张寻捻着手中的土壤,疑惑道。这看起来和普通泥土似乎区别不大。 许琛蹲下身,抓起一把硝土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甚至伸出舌尖极其轻微地舔了一下,立刻呸掉:“没错,是硝土。味道苦,涩,咸。杂质不少,但硝的含量应该不低。” 他抬头看向张寻,眼中闪着光,“张统领,这下面肯定有更富集的硝土层,需要往下挖。” “挖!”张寻毫不迟疑。 亲卫们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工兵铲和小镐头,轮流开始挖掘。洼地的土质相对松软,但冻层也有尺许厚,挖掘并不轻松。 许琛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不时出声指点:“慢点慢点,轻一些……往下挖一尺左右看看。对,就是这层,要颜色更白一些的。” 果然,挖到一定深度后,露出的土壤颜色更加灰白,颗粒感更强,那股咸涩味也更明显。 “就是这种,快装袋。小心别混入太多普通泥土。”许琛指挥着。 众人干劲十足,很快就将带来的麻袋装得满满当当。看着这来之不易的硝土,虽然疲惫,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和满足。 任务完成大半。只要再将这批硝土安全运回军城,他们就是首功。 张寻命令队伍原地休整一个时辰,吃些干粮,恢复体力。 他自己则爬上附近一处高地,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动静。 常白山也是狄戎的活动区域,虽已深入腹地,但不得不防。 第162章 老瘪三屎吃多了吧 军城食堂永远是整个宁古塔最富有生机的地方。 巨大的铁锅里终日翻滚着热气腾腾的菜汤和粥饭,蒸笼里的馒头散发着诱人的麦香,空气中的烟火气和人们劳作后的汗味,构成一种踏实而温暖的基调。 何氏依旧是这里说一不二的“女将军”,洪亮的嗓门能压过所有的嘈杂。但连日来的超负荷劳作,让她也显出了一丝疲态,嗓子有些沙哑,指挥起来也不如以往那般雷厉风行。 窦氏默默地看在眼里。她不再是那个初来时局促不安的犯官家眷。粗布棉衣穿在她身上,依旧难掩那份曾经的温婉气质,但眉宇间多了几分坚韧。 她眼里有活,手脚麻利,看到哪里忙不过来,便主动上前搭手。 起初只是帮忙洗菜,切菜,后来何氏发现她算数极好,便让她帮着清点食材,记录工分。 窦氏做得一丝不苟,账目清晰,从未出过差错。 有一次,两个流放犯因为工分分配吵嚷起来,何氏正要发火,窦氏却温声细语地上前,几句话就将事情原委理得清清楚楚,公平合理地解决了争端,让双方都心服口服。 何氏惊讶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女人。她不仅有韧性,还有头脑,更难得的是那份不卑不亢的气度。 这天下午,食堂正准备着晚饭,何氏忽然一阵咳嗽,脸色涨得通红。窦氏连忙扶她坐下,递上热水。 “何大娘,您歇会儿吧,这里我看着。”窦氏轻声说道。 何氏喘匀了气,看着食堂里忙碌的景象,她拉着窦氏的手,下定决心:“妹子,以后咱这食堂日常的采买记账,人手调配,工分核算,就交给你了。我给你撑腰,谁敢不服,你告诉我。” 窦氏愣住了,连忙摆手:“这怎么行,何大娘,我……” “怎么不行?”何氏眼睛一立,“我说你行你就行,别推辞了。再这么熬下去,我这把老骨头非得散在食堂不可。你就当帮帮我,成不?” 看着何氏真诚的眼神,窦氏鼻尖一酸,知道她这是给她们娘俩一条活路呢,感激地点了点头:“好,我一定尽力做好!” 从这天起,窦氏正式成了食堂的“二管事”。 她并没有因为身份变化而拿乔,依旧事事亲力亲为,但安排起工作来却井井有条,分工明确,效率竟比何氏一个人硬撑时还高了些。 食堂运转得更加顺畅,众人也都服气,私下里都称她“窦娘子”。 小阿紫成了食堂里最快乐的小精灵。她穿着何氏改小的旧花袄,像只圆滚滚的花蝴蝶,在桌椅间穿梭。 偶尔还会用歪歪扭扭的字帮着记几个简单的数字,惹得大家欢笑不已。 何氏把她当亲孙女疼,有什么好吃的总偷偷塞给她。王玉兰给她扎漂亮的小辫子。春娘绣活间歇,会给她缝个小小的布娃娃。就连最冷清的季岁岁,看到她也会露出难得的浅笑。 她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军城的生活,小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 只是,每到傍晚,食堂开饭前稍微清闲一点的时候,她总会跑到门口,踮着脚尖朝着驿路的方向张望一会儿,小声地问窦氏:“娘,舅舅什么时候回来呀?阿紫想他了。” 窦氏便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将女儿搂进怀里,望着外面逐渐暗下来的天色,柔声道:“快了,阿紫乖,舅舅办完事就回来,还给阿紫带好吃的。” 可军城的日子并非总是和谐温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嫉妒和流言。 许家大哥许荣那一房人,被谢云景打发去负责最苦最累的城墙夯土作业,每日累得如同死狗,工分却挣得勉强糊口。 看着窦氏母女不仅脱离了苦役,还在食堂那样“油水丰厚”的地方站稳了脚跟,甚至颇受尊重,他们心里那点不甘和怨毒如同野草般疯长。 “呸!一个罪妇,倒攀上高枝了!”许荣一边用力捶打着冻硬的土块,一边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肯定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爬上了哪个管事的床。不然凭什么?” 旁边几个同样干着苦力的许家人也跟着附和。 “就是,那窦氏,看着温婉,指不定多骚呢。” “还有那个许琛,男不男女不女的玩意儿,以前在京城就是靠卖屁股上位,到了这宁古塔,怕是老毛病又犯了。说不定就是攀上了谢爷。” “啧啧,听说谢爷就好那口……” “怪不得那么照顾他们母女。” 恶毒的猜测和污言秽语在辛苦劳作的人群中悄悄蔓延,如同阴沟里泛起的污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这些话,偶尔也会飘进食堂帮工的一些人耳朵里。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将信将疑,更有人偷偷打量窦氏,目光变得异样。 窦氏并非毫无察觉。那些躲闪的目光,偶尔戛然而止的议论,都让她感到心寒和屈辱。 但她选择了沉默,只是将腰背挺得更直,做事更加认真,用行动证明自己。 然而,流言并没有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甚至开始隐约牵扯到沈桃桃,暗示她任用不公。 这天下午,王玉兰刚将黑飞放出去巡逻,正好听到许荣和另一个许家人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窦娘子爬床”,“许琛卖身”,“沈姑娘他们四个一被窝耍”之类的话。 王玉兰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性子温和,但绝非软弱。她冷眼看着许荣:“你们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听听?” 许荣吓了一跳,见是王玉兰,顿时有些讪讪,支吾着不敢再说。 “舌头不想要了可以直说。”王玉兰瞪着他俩,“窦娘子每日起早贪黑,为的是让大家能吃上口热乎饭。沈姑娘他们为了军城殚精竭虑,你们倒好,躲在背后嚼舌根,搬弄是非。良心被狗吃了?” 许荣被一个小辈,还是个女人这般指着鼻子骂,脸上挂不住,那点心虚被恼羞成怒取代。 他三角眼一斜,竟露出几分无赖相,淫邪的目光在王玉兰身上逡巡:“呸!跟你有啥关系?咋滴,是看上爷了?听着酸了,着急钻爷的被窝?” 粗鄙下流的黄腔毫无预兆地泼来。 王玉兰气得浑身发抖,脸颊瞬间红透,嘴唇哆嗦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击。 “你……你无耻。”她最终只挤出这几个字。 许荣见她如此,越发得意,嘿嘿淫笑起来,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装什么清高?被老子说中心事了吧,信不信我告诉所有人,就是你这个骚浪蹄子勾搭老子的!” 还在污蔑她,颠倒黑白。 王玉兰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都有些发黑,愤怒和恶心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淹没。 “钻你奶奶个腿,许荣你个老瘪三,屎吃多了吧!” 第163章 你家没镜子还没尿么 沈桃桃不知从哪窜了出来,显然听到了大半。 她几步冲过来,一把将气得发抖的王玉兰拉到身后护住,指着许荣的鼻子骂道:“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也配在这放屁,玉兰姐勾搭你?你家没镜子还没尿么?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德行。给黑风当点心它都嫌你肉骚!” 许荣看到沈桃桃,心里本能地一颤,但众目睽睽之下被如此辱骂,那点可怜的男性尊严让他梗着脖子犟嘴:“沈桃桃,你别仗着谢爷宠你就无法无天,明明就是她先……” “闭嘴!”沈桃桃厉声打断他,还特么喷粪,那就别怪她不客气。 这老王八犊子在这可劲儿耍流氓,若是不教训一下,指不定以后多少妇人会吃亏,而且看王玉兰的样子,怕是要留下心理阴影。 仇,要自己报才解恨! 沈桃桃拽了王玉兰一把,“玉兰姐,你家黑风是吃素的么!放啊!” 王玉兰被沈桃桃一拽一喝,身上的血性瞬间被点燃。 她早就气红了眼,此刻再无犹豫,猛地一抬手臂,指向许荣,对着黑风发出一声短促的指令。 “戾!” 黑风早已蓄势待发,得到主人命令,发出一声尖啸,巨大的翅膀猛地一扇,带起一阵狂风,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许荣。 许荣根本来不及反应,只看到一道黑影裹挟着劲风扑面而来。 “啊!” 凄厉的惨叫让远处搬砖的流放犯们都停了下来。 黑风那铁钩般的利爪,狠辣地抓在了许荣的头顶,猛地一撕扯,鲜血瞬间涌出。 许荣只觉得头顶一凉,随即是难以忍受的剧痛。 他惨叫着捂住脑袋,黏腻温热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汩汩流出,瞬间染红了他半张脸和肩膀。 隐约甚至能看到一点白森森的头骨。 黑风一击得手,并不恋战,盘旋升空,爪子上还带着几缕花白的头发和血淋淋的头皮。发出威慑性的鸣叫。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整个场面一片死寂,只剩下许荣杀猪般的惨嚎。 那个刚才还和许荣一起说闲话的许家人,早已吓得瘫软在地,裤裆湿了一片,抖得如同筛糠。 沈桃桃冷冷地看着在地上血流如注的许荣,脸上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寒的厌恶:“嘴贱,就要付出代价。这次是半个头皮,下次再让我听到你满嘴喷粪,掉的就不是头皮了。” 她环视四周闻声聚拢过来的人群,声音传遍每一个角落: “最近,我听到一些非常难听的谣言,是关于窦娘子,许琛,甚至是我沈桃桃的。” 沈桃桃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特别是在许家人的脸上停顿了片刻,看得他们心虚地低下头。 “我只说三点!”沈桃桃的话语掷地有声,“第一,窦娘子在食堂的工作,是她用能力换来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谁不服,站出来,比比谁更能干,更会算账,更能让大家吃饱吃好!” 无人应声。 “第二,许琛此次外出执行任务,是谢爷亲自指派,是为军城寻找至关重要的物资,是为我们所有人能更好地活下去。他在用命去拼。谁再敢在背后污蔑英雄,别怪我沈桃桃不客气!” 众人肃然。 “第三,”沈桃桃声音陡然拔高,“我沈桃桃用人,只看能力,只看人品,不看过去,更不听谗言。谁再在背后搬弄是非,就别在食堂吃饭了,去啃冻土块,工分也别想要了!”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却更显分量:“宁古塔能走到今天,靠的是团结,是实干,是互相扶持。不是靠嚼舌根,搞内耗!以后若再让我听到这种毫无根据的污蔑,一律严惩不贷。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众人齐声应道,声音洪亮。 何氏立刻接口,叉着腰吼道:“听见没?以后谁再敢瞎哔哔,老婆子我第一个把他饭碗砸了!” 许家那几人吓得脸色惨白,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子里,再也不敢抬头。 这时,闻讯赶来的谢云景带着两名亲卫大步走来。 他看到地上惨叫的许荣和空中盘旋的黑风,又看到脸色冰寒的沈桃桃,眉头瞬间锁紧。 “这老货气着你了?”他不问缘由,直接定罪。 沈桃桃毫不客气,将刚才听到的污言秽语和自己的处置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末了冷声道:“谢爷,这种搅屎棍,留着也是祸害。按军规,散布谣言,扰乱军心,侮辱同伴,该如何处置?” 谢云景的目光扫过地上惨不忍睹的许荣,眼中没有丝毫波动,只有冰冷的寒意。 他沉声道:“拖下去。伤治好之后,编入敢死营,攻城陷阵,冲在最前。若能活下来,算他命大。若活不下来,便是咎由自取。” 两名亲卫立刻上前,如同拖死狗一般,将还在哀嚎的许荣拖了下去,在地上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谢云景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军城规矩,不是儿戏。再有此类事件,严惩不贷。” 众人噤若寒蝉,纷纷低头,心中那点八卦或嫉妒的小心思,瞬间被这冰冷的警告碾得粉碎。 经此一事,军城内的所有流言蜚语被彻底肃清。 再无人敢轻易挑战沈桃桃的权威,也再无人敢对窦氏和许琛,乃至任何勤恳做事之人指指点点。 王玉兰看着被拖走的许荣,长长舒了口气,心中那股恶气总算出了。她轻轻抚摸着落在臂套上的黑风,低声道:“好伙计。” 沈桃桃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了,玉兰姐。对付这种烂人,就得比他们更狠。” 第164章 浑身上下嘴最硬 王玉兰用力地点头,表示记住了。 这时黑风突然振翅,他们向远处望去,夕阳将荒原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 军城瞭望塔上,哨兵猛地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远处那支逐渐清晰的小黑点。 “回来了……是张统领他们,他们回来了!”激动的高喊声让整个军城沸腾起来。 城门被迅速打开,许多人自发地涌出城外,挤在一起翘首以盼。 队伍越来越近,人马皆疲风尘仆仆,每一张被冻得皲裂的脸上都写满了长途跋涉的艰辛。 马背上,驮着鼓鼓囊囊的皮袋和麻包。 沈桃桃和谢云景并肩站在最前方。沈桃桃踮着脚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谢云景虽然依旧面色冷峻,但眼底也浮现出了期待。 张寻一马当先,看到迎接的人群,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用力挥了挥手。 他身后的亲卫们也纷纷挺直了腰板,享受着这英雄般的礼遇。 许琛落在队伍稍后位置。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越过人群,急切地搜寻着,直到看到那个牵着一个小小身影的温婉女子时,他紧绷的心弦才骤然松弛。 窦氏也正望着他,眼中含着泪光,嘴角却高高扬起,用力地对他点头。 小阿紫更是兴奋地蹦跳着,挥舞着小手:“舅舅!舅舅!” 许琛几乎是踉跄着跳下马背,几步冲到窦氏母女面前。他先是蹲下身,一把将小阿紫抱进怀里,感受着孩子柔软的小身体和咯咯的笑声,一路的风霜艰险仿佛瞬间被涤荡干净。 “回来了……”他抬起头,看向窦氏,声音有些沙哑。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窦氏声音哽咽,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四个字。她仔细打量着他,看到他脸上的冻伤和眉宇间的疲惫,心疼不已,却又为他全须全尾地归来而无比庆幸。 这时,沈桃桃和谢云景也走了过来。 “辛苦了!”沈桃桃看着张寻和队员们,声音清脆响亮,“你们立了大功!” 张寻抱拳,声音洪亮:“幸不辱命!物资均已找到,足量带回。” 他示意队员们将驮负的物资卸下。 皮袋打开,是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硫磺块。麻包解开,是灰白色的硝土。 众人发出阵阵惊叹,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也被数量惊到。 周莹挤上前,抓起一把硫磺,激动得手都在抖:“好!好东西啊,这下能做好多了。桃桃,快!实验室现在就开工。” 沈桃桃也是心潮澎湃,她强压下立刻投入研究的冲动,对张寻和队员们道:“大家一路辛苦,先好好休息。娘,今晚加餐,把最好的肉拿出来,咱们涮锅子给功臣们接风洗尘。” “好嘞!”何氏响亮地应着,立刻风风火火地安排去了。 沈桃桃前两天就让她准备好这些东西了,无论张寻小队有没有带回东西,辛苦一趟就该吃点好的。 “涮锅子?”众人都愣了,这词儿新鲜,围坐在食堂还在讨论到底是啥。 王玉兰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抬来几张特制的矮木桌,桌子中间被掏空,架着崭新的黄铜锅子,里面炭火烧得正旺。 窦氏则领着几个帮工如流水般端上食材。 一堆片得薄如蝉翼的羊腿肉颤巍巍堆在大盘里,白生生的油脂纹理分明。几大条肥鱼被剖开,鱼肉剔出片成雪白的薄片。野猪下水处理得干干净净,猪肝切得比书页还薄,猪肚被片成均匀的网纹块。还有几颗酸菜被细心切丝,豆腐切块,水灵灵的白菜、土豆、粉条分门别类摆好。 最惹眼的是桌边几个小炭炉上热腾腾熬着的锅底,奶白色的骨头汤翻滚着,散发出醇厚的肉香。旁边一口锅里则是翻滚着红油的辣椒汤底,光闻着那霸道的麻辣辛香就让人头皮发麻,口水直流。 “好家伙,这啥阵仗?”张寻伸长脖子,咂着嘴惊叹。 众人围桌坐下,看着满桌红白生鲜的肉菜蔬菜,又看看那几口热浪翻滚的汤锅,兴奋中带着茫然,生肉生菜的,怎么吃? 沈桃桃看大家懵懂,笑着拿起一双长长的木筷,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羊肉,在那奶白的骨汤锅里涮了两下。只见鲜红的羊肉瞬间褪去血色,微微卷曲,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好了,再蘸上这个。” 她将羊肉片往旁边小碗里滚了一圈,碗里是捣得极细的蒜泥混着香油,香味扑鼻。 她将那片油亮的羊肉放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唔……鲜嫩!” 那吃法,干脆利落,香气四溢。 众人瞬间开了窍。 “这样啊,简单!我学会了……”周莹大笑一声,早忍不住了。她动作麻利地抄起一大筷子羊腿肉,直接戳进那滚沸的红油锅里。翻滚几息,捞出来时羊肉挂满红油,热气腾腾就往嘴里送。 “哈……太爽了!”刚嚼一口,她就猛地哈出一口热气,眼睛瞪圆,“嘶……哈。又辣又麻,真过瘾!”脸上瞬间见了汗,嘴唇通红,却吃得酣畅淋漓,停不下手。 众人都被她那副又痛又快活的样子逗乐了。胆子大的纷纷学着样子,筷子纷飞,伸向自己心仪的汤锅和食材。 “这酸菜丝涮骨头汤里,绝了!汤鲜菜酸!”张寻惊喜地叫着。 “给我夹一块辣锅里的豆腐,要又麻又烫的。”谢一急不可耐。 “鱼片……鱼片快,烫两下就熟,嫩得嘞。”何氏不忘提醒几个孩子。 小阿紫,妞妞,文文围在专门给他们准备的远离红油锅的小炭炉前。 小阿紫捧着个小木碗,眼巴巴地看着何氏帮她涮了一块最嫩的鱼肉,在蒜泥香油碗里滚了滚,小心翼翼地吹凉才放进她碗里。 小丫头学着自己涮了一片白菜,烫得小嘴直吸冷气,却吃得眉开眼笑。 王玉兰吃得斯文,夹一片薄薄的猪肝,在骨汤里微微烫卷便捞出,蘸一点旁边的酱,入口即化,带着奇特的香气。 万杏儿无辣不欢,跟着周莹在红汤里捞肉捞菜,吃得满头大汗,直呼痛快。 季岁岁坐在张寻旁边,张寻笨拙地给她涮着肉片,动作小心翼翼。季岁岁看着碗里堆的小山似的肉片,再看张寻那副严肃认真的样子,耳根悄悄红了。 “嗯?这个蘸料……”谢云景也放下了王爷的架子,夹起一片烫好的羊肉。 沈桃桃眼疾手快,拿起一个小勺,在他面前的小碗里滴入几滴橙黄色的香油:“涮羊肉配香油蒜泥,讲究着呢!其实还可以蘸麻酱,但咱们芝麻不够了,以后有机会一定搞一些给你尝尝。” 谢云景依言将羊肉片在那喷香的蒜油里一滚,送入口中。羊肉的鲜嫩弹滑被蒜的辛香和油的醇厚完全包裹,瞬间引爆味蕾,层次丰富,比他吃过的烤羊肉都鲜嫩数倍。 他的眸中闪过明显的波动,虽然很快被冷峻掩盖,但那下意识又夹起一筷子羊肉的动作已经暴露了他的真实感受。 “如何?”沈桃桃笑眯眯地看着他。 “……尚可。”谢云景惜字如金,但手中的筷子可没停。 沈桃桃嗤笑一声,转头对付自己碗里刚捞上来的粉条,吃得额头冒汗:“浑身上下嘴最硬!” 第165章 炸出军城第一声响 就在这气氛热烈之时,许琛那边传来一阵小声的抗议。 “窦姐姐……再给我一片……就一片红汤里的猪肚……”许琛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碗里白水煮肉的“特供餐”,又看了看周莹锅里翻滚的红油。 窦氏板着脸,手里的公筷精准地挡开他蠢蠢欲动的筷子:“不行。陆夫人说了,你体质需要调理,忌口辛辣之物。你刚才还不舒服,这会儿就忘了?”说着夹了一大块骨汤里的羊肉放在他碗里,“吃这个,一样香。” 许琛看着窦氏那半点没商量的眼神,再看看那碗“清心寡欲”的肉片,只得委屈地撇撇嘴,小口咬了下去,像个赌气的小孩。 周围人看得忍俊不禁,这南风馆的头牌,到了窦娘子跟前,可半点风流劲儿都使不出来。 宋清远和小七月坐在一桌。小七月安静又认真地吃着烫好的鱼片和青菜,吃得满嘴油亮亮的。 宋清远细心地帮她擦掉脸上的油渍,又怕她吃多了肉不好消化,专门加了几片土豆片,逗着她吃下去。 阿鹂默默地坐在小七月另一侧,安静地给小七月夹烫好的酸菜和豆腐,目光偶尔落在宋清远温和的侧脸上,又飞快地移开,只余下颊边浅浅的红晕。 沈桃桃看着,心下又是一声无奈的叹息,伸长筷子给阿鹂夹了一片麻辣猪肺,“阿鹂,你吃啊!” “谢……谢桃桃姐。”阿鹂有一种被抓包的慌乱,再也不敢抬头,赶紧把猪肺塞进嘴里,却不小心呛到了。 一时间咳嗽不止,满脸通红,泪都呛出来了,周莹赶紧递水拍背。 沈桃桃冷眼瞧着宋清远,发现他唯一的反应,就是将小七月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好像怕阿鹂咳嗽喷到她。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啊! 食堂里热气蒸腾,人声鼎沸。 炭火在铜锅下噼啪作响,红油与清汤翻滚着咕嘟嘟的气泡。薄薄的肉片,翠绿的菜蔬在滚烫的汤水中沉浮。 锅气氤氲中,张张面孔油亮红润,洋溢着最暖热的幸福。 张寻小队成了绝对的主角,被众人围着,讲述着一路上的惊险经历,听得众人惊呼连连,对许琛的印象也彻底改观。 接风宴的喧嚣尚未完全散去,实验室的灯火便已经燃起。 沈桃桃,周莹,还有许琛,全都聚集在了这间新建成的实验室里。 新运回的硫磺和硝土早已被搬运进来。 按照许琛制定的流程,首先进行的是提纯。 硝土被投入大缸中,用沸水反复溶解,过滤,沉淀,结晶。 沈桃桃拿出了前几日磨着季岁岁烧制的一套简易蒸馏器具,进一步提高了硝的纯度。最终得到的硝石,雪白细腻,如同上好的霜糖。 硫磺的提纯则更加小心,块状的硫磺被碾碎,采用许琛提到的隔水加热法滤去杂质,再冷凝成更纯净的黄色粉末。 木炭则选用了质地最均匀的柳木炭,研磨得极其细腻,过筛备用。 “硝石七成五,硫磺一成,木炭一成五。”沈桃桃屏住呼吸,用极其精巧的小秤严格按照比例称量。 许琛负责在干燥的石臼中缓缓混合,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婴儿。周莹则在一旁严密监控着空气中的粉尘浓度,严禁任何火星。 整个流程安静缓慢,却又充满了汗流浃背的惊险。 混合好的黑火药呈现出均匀的灰黑色,细腻如沙。接下来就是装填。 他们采用厚壁小陶罐,内刷桐油,火药分层装入,轻轻压实,插入浸过硝粉和桐油的麻绳引信,再用湿泥严密封口,阴干。 第一批十个火雷弹制作完成,整齐地摆放在铺着细沙的木盘中。 “成了?”周莹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看着这些貌不惊人的陶罐,难以想象其中蕴含的可怕力量。 沈桃桃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去试爆场。” 所谓的试爆场,是实验室外远离人群的一处凹地,周围垒起了厚厚的沙袋墙。众人退到安全距离外,通过预留的观察孔观看。 沈桃桃亲自在凹地中央埋下一个火雷弹,用火把点燃长长的引信。 “嗤……”引信冒着火花,迅速燃烧。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 一秒,两秒……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炸开,仿佛晴天霹雳落地,整个地面都为之猛地一颤。 凹地中央腾起一团巨大的黑烟和尘土,强劲的气浪甚至掀飞了地表,无数细小的碎石和陶片四溅飞射,打得周围的沙袋噗噗作响, 爆炸的回声在荒原上隆隆回荡,许久才渐渐平息。 待烟尘消散,众人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去查看。只见凹地中央被炸出了一个明显的土坑,坑壁焦黑,周围的土地也被震裂出痕迹。 威力远超想象。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周莹激动地一把抱住沈桃桃,力气大得差点把她勒断气。 许琛也笑出声,脸上充满了成就感。 沈桃桃看着那焦黑的土坑,耳边嗡嗡响,心脏因为激动而剧烈跳动。 这声惊雷,意味着军城真正拥有了守护自己的力量。 当沈桃桃他们还沉浸在喜悦之中时。瞭望塔上,黑飞突然变得焦躁不安,不断发出短促的啼鸣,朝着西北方向反复盘旋示警。 负责值守的张寻立刻警觉,举起千里镜,仔细搜索黑飞示警的方向。 很快,他就在远处一道低矮的山坡后面,发现了几个极其可疑的小黑点。 那些黑点移动缓慢,时而匍匐,时而快速跃进,借助地形隐蔽,正朝着军城的方向摸来。 看其装束和行动方式,绝非善类。 “狄戎探子!”张寻心下一凛,立刻命人吹响了示警的号角。 “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瞬间传遍军城。 整个军城瞬间紧张起来,谢云景和沈桃桃第一时间登上城墙。 “多少人?距离多远?”谢云景冷静地问道。 “大约十人左右的小队。非常狡猾,借助地形隐蔽前进,目前距离城墙约五里。”张寻迅速汇报。 谢云景通过千里镜观察,眉头紧锁:“他们学乖了,不敢靠太近,只想远远窥探我们的虚实。” 沈桃桃看向谢云景,“绝不能让他们看清我们的布防和新建的工事。” 谢云景目光冰冷地望着远处那几个如同跳蚤般令人厌恶的黑点,眼中杀机一闪而过,“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正好,用他们……试试新家伙的锋芒。” 第166章 再来轰死你们 一支十人的精锐小队悄无声息地从军城侧门潜出,由张寻亲自带领。 他们人人携带劲弩短刀,更重要的是,每人腰间都挂了两枚新制成的火雷弹。 他们的任务不是正面迎敌,而是迂回包抄,在那股狄戎探子可能撤退的路线上,设下死亡陷阱。 与此同时,城墙之上,谢云景故意下令升起更多炊烟,调集部分人手在城头显眼处走动,制造一种“毫无防备”的假象,吸引探子的注意力。 果然,那股狄戎探子见军城似乎并未察觉他们的到来,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试图靠近到更近的距离进行观察。 他们小心翼翼地越过山坡,进入一片遍布乱石的荒滩。这里距离军城约三里,是他们认为相对安全的观察点。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一步步踏入了谢云景为他们精心挑选的坟墓。 就在他们分散开来,试图寻找最佳观察位置时。 “杀!”已经埋完火雷的张寻,猛地一挥手下令。 早已蓄势待发的亲卫们,立刻驱马围堵狄戎探子,实则是将他们往埋着火雷的区域驱赶。 在确定他们即将进入的时候,张寻算好时间,大喝:“点!” 立即有亲卫用火折子点燃火雷弹的引信。 狄戎探子听到滋滋的声音,愕然低头,尚未明白这些冒着火花的线是何物…… “轰!” “轰轰轰!” 接二连三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炸开,如同天罚降临。 火光与黑烟瞬间吞噬了那片洼地,巨大的爆炸声浪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破碎的陶片和尖锐的石块如同暴雨般四溅飞射。 待硝烟稍稍散去,眼前的景象令人脊背发凉。 洼地一片狼藉,焦黑一片,散落着残肢断臂和扭曲的兵器。 十名狄戎探子,无一幸免,甚至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到。 血腥味混合着硝烟的刺鼻气味,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亲卫们上前检查,确认无一活口。 张寻看着这恐怖的杀伤场面,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弯腰,从一具焦黑的尸体旁,捡起一支未被完全炸毁的铜制令箭,上面刻着狄戎王族的徽记。 “撤!”他收起令箭,果断下令。小队迅速清理痕迹,如同鬼魅般消失在荒原中。 那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不仅震撼了荒原,更深深震撼了军城内外每一个人的心灵。 城墙上的谢家军看得最是真切。 他们亲眼看到那些猖狂的狄戎探子,在几声雷鸣中化为齑粉。 短暂的死寂之后,城墙之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天雷……是天雷助我们!” “是沈姑娘造的神雷!” “狄戎崽子们!再来轰死你们!” 士气在这一刻高昂到了顶点,之前对狄戎骑兵的恐惧,被这雷霆般的威力彻底击碎,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信心。 谢云景负手而立,望着远处那片依旧冒着缕缕黑烟的焦土,深邃的眸中翻涌着复杂的光芒。 是震撼,更是对未来的审慎。 这力量,足以守护一城,也足以……毁灭一国。必须牢牢掌控在正义之手。 沈桃桃站在他身旁,小脸因为激动而泛红。 她成功了。 她将另一个世界的知识,化为了守护这个新家园的利刃。 消息很快传遍军城。 当人们得知侵犯的狄戎探子被“神雷”全歼,无一生还时,欢欣鼓舞,奔走相告。 实验室和沈桃桃的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数十里外,狄戎大营。 寒风卷着沙粒,抽打在牛皮帐篷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篝火在风中明灭不定,映照着巡逻兵卒冻得发青的脸。 营地里弥漫着马粪和未散尽的烤羊肉味。 一个侥幸在外围放风,没有被炸弹波及的探子连滚带爬,几乎是摔进了营地辕门。 他的脸色惨白如鬼,瞳孔放大到极致,里面只剩下恐惧。 他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是……是探路小队的人!”守门的兵卒认出了他,惊呼道,“怎么就他一个回来?其他人呢?” 那探子被搀扶着,几乎是拖行到了王帐前。 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阿史那·骨咄禄身披黑狼大氅,正用一柄镶着宝石的匕首切割着烤羊腿,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几名部落头人分坐两侧,帐内酒气肉香混杂。 看到被拖进来的探子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帐内的喧闹瞬间静止。 阿史那放下匕首,深邃阴鸷的目光落在探子身上,声音低沉:“其他人呢?就你一个回来?发生了什么?” 那探子猛地一颤,仿佛被噩梦惊醒,又像是重新坠入更可怕的梦魇。他四肢并用爬向前,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嘶喊:“……雷,天雷……可汗,是天雷啊!” 帐内众人面面相觑,眉头紧锁。 “胡说八道什么,说清楚!”一名性急的部落头人呵斥道。 探子浑身剧颤,双手疯狂地比划着,眼神涣散:“他们……刚到那片洼地,想看得更清楚……突然就被驱赶,地上冒着火……然后……轰!” 他猛地抱住头,发出凄厉的尖叫,仿佛再次被那恐怖的场景撕裂:“地都跳起来了,声音要把耳朵震聋。他们……就碎了,胳膊……腿……到处都是。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啊!” 他瘫软在地,如同烂泥,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裆部湿了一片,恶臭弥漫开来。 帐内一片死寂,只剩下他绝望的呜咽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雷?碎了?没了?”阿史那缓缓站起身,手中的金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马奶酒泼洒一地。 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那双惯于算计的眸子里,第一次充满了惊骇。 宁古塔那些孱弱的中原人,到底掌握了什么魔鬼的力量,能将他的精锐探马在瞬息之间撕碎?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每个听到这描述的狄戎人心底钻出,瞬间席卷了整个王帐。 人人面色发青,仿佛那能让人粉身碎骨的“天雷”下一刻就会落在自己头顶。 恐慌,如同毒雾,开始无声地蔓延。 阿史那狠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不能乱,他是草原的狼王,是带领部落走向强盛的可汗。 “镲!”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毫不留情地斩下。 那颗还在因恐惧而语无伦次的头颅,瞬间与身体分离。 第167章 七日后屠城 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红了附近的毯子。无头的尸体抽搐两下,彻底不动了。那颗头颅咕噜噜滚到帐中,脸上还凝固着极致的恐惧。 血腥气瞬间压过了肉香酒气,浓烈得令人作呕。 所有部落头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杀戮惊得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阿史那举起滴血的弯刀,刀尖还挂着温热的血珠。 他脸上溅了几点鲜血,衬得他面色更加狰狞可怖。 他环视帐内每一个面露惧色的头人,声音暴戾而疯狂:“看见了吗?这就是扰乱军心的下场!” “什么天雷?无稽之谈!狗屁不通!”他咆哮着,声音在帐篷里回荡,“那是中原人卑劣的伎俩。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邪术妖法,就想吓破我草原勇士的胆!” 他刀锋指向帐外宁古塔的方向,眼神狠毒:“我们草原的雄鹰,会被几声闷响几团火光吓倒吗?我们的铁蹄,会踩不碎那些只会躲在城墙后面耍诈的两脚羊吗?” 最初的震惊过后,帐内的部落头人被鲜血和可汗的怒吼刺激,骨子里的凶悍被激发出来。 他们纷纷拔出弯刀,用力敲击着桌案,发出狂野的吼叫: “不能!” “踩碎他们!” “可汗威武!可汗威武!” 吼声震天,似乎要将刚才的恐惧彻底驱散。 阿史那看着重新被煽动起来的士气,满意地点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他需要的是无畏的野兽,而不是被吓破胆的兔子。 他甩了甩刀上的血珠,收刀入鞘,说出的话却更加狠毒:“传令下去,各部集结,粮草备足,七天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狂热而狰狞的脸,“屠城!” “是!可汗!”众将轰然应诺,眼中燃烧着嗜血的兴奋。 另一边,火雷弹歼敌的巨响尚在军城上空回荡,胜利的余韵,如同烈酒般在沈桃桃胸腔里灼烧。 她站在城墙最高处,寒风猎猎,卷起她鬓角的碎发,目光望向远处那片见证了“惊雷”威力的焦土。 光能炸还不够,要让这雷飞出去,飞到敌人堆里,在他们头顶上炸开。 这念头如同燎原星火,点燃了她全部心神,必须抓紧造出火炮。 铁匠铺浓烟滚滚,锤声从清晨响到深夜,从未停歇。 沈桃桃和周莹几乎长在了火炉旁。 沉重的铁锤在周莹手中抡出道道残影,砸在通红的铁料上,火花爆溅如雨。她正在打造宁古塔第一门“炮”的炮筒。 但造炮,远比想象中艰难百倍。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陡然从试爆场方向传来,大地微微震颤。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刺耳的金属崩碎声。 “又炸膛了!”沈桃桃心头一沉,拔腿就往那边跑,周莹赶紧跟上。 试爆场内烟尘弥漫,焦糊味刺鼻。 地上散落着扭曲变形的铁筒残骸,如同被捏坏的玩具。 负责点火的许琛灰头土脸,惊魂未定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幸亏躲得够远,只被飞溅的碎片擦破点皮。 “娘的,第七次了!”周莹叉着腰,喘着粗气从烟尘中走出来,崭新的炮筒再次成了废铁,她的胸膛剧烈起伏,不是累的,是气的,“管子太厚不均匀,烧红了打又粘锤。凉透了再打又裂口。这该死的东西,怎么就不听使唤。” 沈桃桃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扭曲的废铁,秀气的眉头拧成了死结。 炸膛的原因多种多样:铁壁内部砂眼气泡在高压下成了致命弱点,炮尾和炮口密封强度不足,最要命的还是铁质的韧性和延展性跟不上设计要求,高压下硬生生撕裂…… 她咬紧下唇,之前胜利的喜悦被眼前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灭。 造一把镐头容易,造一门能承受高压爆炸力,精准投射弹丸的铁炮,简直就是给婴儿一把刀去砍大树,痴人说梦。 “周教头……”许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些,桃花眼中却闪烁着思索,“或许……可以试试分段烧铸?” “分段?”周莹看向他。 “嗯,”许琛点点头,“我听那个怪人提过大型铁钟分段浇铸之法。炮筒远比铁钟要求高,但若分成几节,一节一节单独铸造打磨,保证每节的厚度均匀,内部平滑。然后再选最坚韧的箍环,用铆接法或某种特殊的泥浆粘合,将几节严密套接起来?” 他一边说,一边随手捡起地上的棍子,在尘土上画出简单的示意图。 沈桃桃和周莹凑过去看,眼中渐渐亮起一丝光亮。分层浇铸,降低整体铸造难度,铆接环加强关键部位。 这思路……似乎可行。 “许公子这想法……有点门道。”周莹的眼睛里重新燃起火焰,“桃桃,咱……试试?” “试试!分三节!”沈桃桃雷厉风行,当即拍板,“头尾要厚实,中间承力段箍上三道精铁大环!” 新的尝试开始。 铁匠铺炉火彻夜不息,分段的模具被赶制出来,铁水在坩埚里翻腾着滚烫的赤金色。 周莹还调配出一种加了特殊矿物粉的耐火泥浆,粘稠得如同胶漆。 当三段厚薄均匀的炮筒成功浇铸出来时,铁匠铺里爆发出一阵欢呼。 爆炸声又一次成了军城的背景音,只是这次并非在荒原,而是在铁匠铺后的山坳里。 闷响过后,山石簌簌落下。 “娘的,密封还是不行。接头那点缝隙,稍微有点压力就漏气。一漏气,高温冲击下箍环都变形了。”周莹暴躁的骂声响彻山坳。 沈桃桃看着地上的炮筒残骸和崩飞的箍环,眼神黯淡。铆接工艺复杂,缝隙难以完全弥合。 周莹的“神奇泥浆”在常温下粘合坚固异常,但在高温高压爆燃的瞬间,就碎成了豆腐渣。 “看来还需另寻他法。”沈桃桃蹙眉。 第168章 喝完明天不会流鼻血吧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被炮膛密封这个顽固难题堵住前路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送来了可行之法。 “沈……沈姑娘。”宋清远站在铁匠铺门口,怀里抱着一卷古书。他显然不太适应这里的噪音和高温,长衫下摆沾了些灰,俊秀的脸上带着书生气的拘谨,但眼神却异常认真。 小七月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一个用麻布包好的陶罐。 “宋状元?”沈桃桃有些意外,挥了挥手,示意旁边抡锤的匠人们暂停一下,锤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火炉呼呼的燃烧声。 宋清远微微松了口气,连忙将手中的书卷摊开在干净的木桌上。泛黄脆弱的纸张散发出陈旧的墨香,上面是繁复的手绘插图和有些模糊的蝇头小楷。 “此乃前朝某位异人所著的《墨机图谱》,我辗转得来,原本只是当作猎奇杂书……”宋清远指着其中一页,指尖有些颤抖,“昨日听闻诸位攻关炮筒密封之难,忽想起此页记载了一种名为‘火龙出水’的奇器,似乎……与姑娘所造‘火炮’有几分神似。” 沈桃桃和周莹立刻凑了过去。那幅插图描绘着一个极其粗壮的竹筒状结构,内部似乎有复杂的隔舱,筒体接合处被特意放大详绘,用一种类似内外螺纹的,咬合极其精密的结构连接,缝隙处填塞着某种胶状物,还标注着“鱼膘熬胶,火烤弥缝”等字样。 “螺纹咬合,加高温密封胶!”沈桃桃的瞬间就明白了,这古老的智慧竟与现代枪炮的闭锁原理不谋而合。 “妙啊!”周莹也是激动地一拍大腿,“这思路对路,咱们用精铁打出螺纹,一节一节旋紧。再用鱼鳔胶或者……更好的东西填缝,加热融化密封。密封不好,拧下来重新弄也比铆接省事多了!” “宋状元,你可真是及时雨!”沈桃桃抬起头,脸上是连日来少见的激动笑容。 宋清远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只盼能略尽绵薄之力。若需参阅此书,沈姑娘随时可取。” 他话音刚落,一直安静的小七月走上前一步,将手中陶罐递向沈桃桃,声音细软轻柔:“桃桃姐,何大娘在灶上熬了点参汤,让我带来给你和周教头垫垫胃。”罐盖掀开一丝缝隙,参汤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参汤?她娘平时都是熬鸡汤,鱼汤,大骨头汤……今儿怎么换路子了? 沈桃桃一愣,随即笑道:“小七月真能干啊,都能帮我娘送东西了,谢谢你啦!” 阿鹂腼腆一笑,目光却得意地瞟了宋清远一眼,才迅速低下头。 宋清远显然感觉到了那道目光,翻着书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耳根几不可查地泛起一丝微红。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对着沈桃桃点头示意:“那在下先行告辞,这书……姑娘收好。”说罢,带着小七月匆匆离开了铁匠铺,背影有些说不出来的古怪。 沈桃桃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又看看周莹,眼中泛起了疑惑。 她俩喝参汤,他俩难为情个什么劲儿? 周莹喝着汤,捂嘴笑道:“他俩成亲时间不短了,但肚子里一直没动静,所以宋母就让你娘帮忙熬点补汤给宋状元喝。争取两人一举得男!但……不知道小七月哪句话听错了,竟然把汤给咱俩了。” 沈桃桃看着碗里的汤,一时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沈桃桃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趴在周莹结实的手臂上直不起腰。 周莹也是忍俊不禁,一边喝着那碗“来历非凡”的参汤,一边摇头咂嘴:“啧,别说,你娘这汤熬得是真好,火候足,参味浓,便宜咱俩了。” 沈桃桃好不容易止住笑,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花,看着碗里澄澈金黄的汤水,表情变得有些微妙:“这汤……咱俩喝了,不会明天就流鼻血吧?” 周莹豪迈地一仰头把剩下的汤底喝光,抹了把嘴:“管他呢,大补,正好熬夜打铁。” 她说着,又拿起锤子,目光投向那截螺纹炮尾,眼神重新变得专注,“笑也笑过了,该干正事了,这螺纹密封成了,下一步就是解决这铁疙瘩不够韧的毛病。” 沈桃桃也收敛了笑意,点点头。 技术的难题如同大山横亘在前,片刻的轻松插曲过后,是更沉重的责任和紧迫感。 与此同时,宋家那间温暖的小木屋里,气氛却有些不同。 宋清远牵着小七月的手回来,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气。 他蹲下身,平视着小七月清澈的眼睛,温声问道:“七月,方才为何将那参汤,给了沈桃桃和周教头?” 小七月眨巴着大眼睛,小脸上满是“我很聪明快夸我”的表情,逻辑清晰地说:“婆母给汤的时候,夫君皱了眉头。夫君不喜欢喝!夫君不喜欢,七月就不勉强夫君喝。七月就送给喜欢喝的人了。”她记得以前自己不爱喝苦药汤时,夫君也不会勉强她。 宋清远闻言,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没想到,小七月竟是因为察觉到他那一瞬间对母亲这种操作的无奈和窘迫,才做出了这样的举动。不是为了捣乱,而是一种笨拙的体贴。 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心头,冲散了那点尴尬。 他伸出微凉的手指,轻轻拂过小七月柔软的发顶,声音充满感动:“七月,谢谢你。夫君……不是不喜欢喝,只是……”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向一个心智如孩童的妻子解释这其中复杂的,成人世界的期盼。 小七月歪着头,看着宋清远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了婆母塞汤给她时附在耳边说的悄悄话,小眉头又蹙了起来,带着点委屈和不解:“婆母说……那汤喝了,能生小娃娃的。夫君不想……和七月生小娃娃吗?”她乌溜溜的眼睛里透着一丝受伤,仿佛被最亲近的人拒绝了重要的约定。 宋清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又酸又软。 他连忙将小七月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怎么会?夫君怎么会不想和七月生娃娃?” 他顿了顿,选择用一种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只是……我们的七月,现在自己还是个需要夫君疼,需要夫君照顾的小娃娃呀。” 他轻轻捧起她的小脸,指腹擦过她的鼻尖,眼神里充满了怜惜,“夫君要先找到最好的药,把七月彻底治好,让七月变得健康聪明。到时候,我们再一起生一个全世界最可爱的小娃娃,好不好?” 小七月似懂非懂地看着夫君温柔又认真的眼睛。她不太明白“治好”是什么意思,但她听懂了“最可爱的小娃娃”。 她觉得夫君说得对,生娃娃是大事,要准备好。 于是她用力地点点头,小脸上重新露出了信赖的笑容:“嗯,听夫君的!” 宋清远看着她纯真的笑容,心底一片柔软,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一颗圆溜溜的山楂丸,递到小七月嘴边:“来,奖励七月的。” 小七月立刻被那酸甜的香气吸引,开心地张嘴含住,眯起眼睛满足地嚼起来,所有关于参汤和生娃娃的烦恼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宋清远看着她无忧无虑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 第169章 怕鸡毛啊干就完了 铁匠铺内,炉火正熊,热浪灼人。 精赤着上身的工匠们肌肉虬结,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在通红的炉火映照下闪着油亮的光。 巨大的精钢锉刀在粗粝的手中反复推拉,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摩擦声,每一次刮擦都带起一簇细密的金属碎屑。 重点是固定在厚重铁砧上的一小段炮尾试件。碗口粗细,内壁已被硬生生锉出三道螺旋纹路。旁边,另一段尺寸完全匹配,带有凸起螺纹的配件,正被周莹用特制的卡钳小心翼翼地拿起,对准接口。 周莹额角青筋微凸,她缓缓旋转卡钳,将那带凸纹的配件一点点旋入炮尾试件。 “慢点……再慢点……对实了吗?”沈桃桃的声音颤抖,她几乎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严丝合缝的接合处,汗水从她额角滑落,滴在灼热的铁砧上,“滋”的一声化作白烟。 周莹没有立刻回答,她凭着手感,又微微施加了最后一点扭矩,直到再也旋不动分毫。 她这才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铁腥味的浊气,声音因高度紧张而有些嘶哑:“对实了,纹路咬得死死的,严丝合缝!” 沈桃桃立刻拿起旁边一个陶罐,里面是许琛结合现有材料反复试验熬制出的密封胶,一种用鱼鳔、松香、少量特殊矿石粉熬成的粘稠胶体,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她用一把特制的长柄小铜勺,极其小心地舀起一勺胶体,沿着螺纹接合的缝隙,均匀地填抹进去,确保每一道沟壑都被这粘稠的液体填满。 “加温,慢火烤!”周莹沉声下令,目光须臾不离接合处。 旁边的炭炉被拨开,微红无焰的炭火露了出来。工匠用长钳夹着试件,将螺纹接合的部分缓缓靠近炭火。 温度逐渐升高,那原本半凝固的胶体开始融化,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更深入地渗透进螺纹咬合的每一丝最细微的缝隙之中,一股类似熬煮鱼骨混合松香弥漫开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老大,心脏怦怦直跳,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密封环节完成后,这至关重要的试件被迅速送往早已准备好的后山试爆场。 那里,一架用粗壮圆木和铁箍临时搭建的简易炮架已经就位,黑洞洞的炮口指向远方的荒坡。 炮架旁,整齐码放着几枚新制成的火雷弹。 百米外的山坡上,一面红色的旗帜孤零零地插在那里,在风中猎猎作响,那是今天的目标。 沈桃桃亲自上前,和许琛一起仔细检查炮膛内部,确保没有任何杂物。 然后,她拿起一枚沉甸甸的火雷弹。弹体冰冷弹尾预留了安置引信的空腔。 “装填!”她的声音激动。 许琛接过炮弹,动作沉稳地将它从炮口缓缓送入,直到感觉弹底完全坐实。立刻用长长的推杆压实。 引信从炮尾预留的孔洞穿出,后端露出少许,用于点火。 一切准备就绪。 “所有人!退后!掩蔽!”许琛大吼一声,声震四野。 围观的技术工匠和负责警戒的亲卫立刻迅速后退,躲到早已挖好的掩体或者坚固的巨石之后,只探出半个脑袋,既紧张又兴奋地望向火炮。 沈桃桃和周莹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无比的凝重和决绝。 许琛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狂跳的心脏,走上前,将火绒凑向炮尾那截露出的引信。 他的手很稳。火绒触碰。 “嗤……” 引信被点燃的火花一闪而逝,瞬间没入炮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风声呼啸。 下一秒。 “轰!” 一声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怖巨响猛然炸开。仿佛天穹破裂,大地崩摧、远比火雷弹爆炸更狂暴,更具毁灭性。 炮身猛地向后狠狠一顿,粗木炮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一团夹杂着炽烈火焰的浓烟从炮口喷薄而出。后坐力掀起的尘土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几乎就在巨响传来的同时,百米外山坡上那面红色旗帜,连同它周围的一大片土地,猛地向上剧烈一跳。随即被一团骤然腾起的黑烟彻底吞噬。 剧烈的爆炸声紧随其后传来,大地为之震颤。 四溅的碎土和残破的旗杆碎片被抛向高空,又簌簌落下。 掩体后的人们被这毁天灭地的威势惊得目瞪口呆,耳朵里嗡嗡作响,暂时失去了所有声音,只剩下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 成功了?打中了,旗子呢? 烟尘缓缓散去。 山坡上,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焦黑土坑,那面旗帜……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成功了!” “打中了!旗子炸没了!” “老天爷!这威力!这威力!” 山坳里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工匠们,亲卫们从掩体后疯狂地冲了出来,激动地互相捶打,跳跃。 许多人喜极而泣,眼泪混合着黑灰淌下。 周莹猛地一把抱住沈桃桃,激动得语无伦次:“成了,桃桃,飞出去了,真的飞出去炸了!” 沈桃桃被她勒得差点喘不过气,但脸上却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眼中也闪烁着激动的泪花。 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失败炸膛……终于在这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中,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快!快!再试几发!试试不同距离!试试精度!”沈桃桃挣脱周莹的怀抱,声音兴奋得不行。 工匠们情绪高涨,迅速清理炮膛,冷却,重新装填。 “轰!” “轰!” “轰!” 一声又一声象征着战斗力的惊雷,接连在后山荒坡上炸响, 每一次成功的爆炸,都引来震天的欢呼。 军城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怒吼雷霆。 这巨响不仅震撼着荒原,更向所有虎视眈眈的敌人,发出了最严厉的警告。 食堂里,正忙着揉面切菜的妇人们,被后山那一连串滚雷似的爆炸声,震得案板上的盆碗都微微发颤,灶膛里的火苗也随之摇曳。 细碎的尘土从屋顶茅草的缝隙簌簌落下,掉进面盆里,菜汤里,却没人抱怨。 短暂的惊愕之后,王玉兰猛地拍掉沾在袖子上的灰土,激动地喊道:“成了!肯定成了!这动静!天爷!以后……以后再也不怕狄戎那帮天杀的崽子们打过来啦!” “对!不用再提心吊胆钻地窖了!”春娘也激动地放下擀面杖,手都在抖。她想起谢家军还没来之前,狄戎打过来,她们只能躲起来的经历,还是有些后怕。 “炸死他们!”万杏儿更是挥了挥拳头,她刚给何氏送来几副收拾好的野猪下水,手上还带着点腥气。 灶火跳跃,将一张张沾着面粉,带着油汗,此刻却写满激动的脸映照得格外生动。 那象征毁灭的轰响,此刻带给她们的,是坚实无比的安全感。 沈桃桃风风火火地冲进食堂,小脸上被火燎烟熏的几道黑印子,眉毛头发都像是染了一层薄薄的灰,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一进门就叉腰嚷道:“听见没?炮响了!炮成了!狄戎崽子要是敢来犯,咱就请他吃铁丸子!拍鸡毛啊!干就完了!”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股子快意恩仇的爽利劲儿,瞬间点燃了食堂里本就高涨的气氛。 第170章 明天上梁分房子 “干就完了!” “轰他娘的!” 食堂里响起一片应和声,连最腼腆的小媳妇都跟着喊了一嗓子。 “娘!”沈桃桃转向灶台的何氏,“今晚去新食堂!搬家伙,开庆功宴,大家伙辛苦这么久,该乐呵乐呵了!” 何氏的大嗓门立刻响起:“得嘞!咱们还涮锅子!又快又热闹。窦娘子,快带人把家伙事儿准备好!” 窦娘子喜悦地应了一声,麻利地带人干起来。 很快,新建成的大食堂里已是人声鼎沸。 灯火通明的大厅如同白昼,十几口特制的巨大黄铜炭盆火锅在长桌上均匀排开,热腾腾的烟气和浓郁的麻辣骨汤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将一天的疲惫和最后那点爆炸后的硝烟味都驱散了。 人们像潮水一样涌入。 每个人都风尘仆仆,脸上,手上,衣服上,都带着不同工种留下的专属“勋章”: 沈大山和窑场的汉子们,一双手漆黑如墨,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窑灰,脸上的皱纹都被煤烟染得深刻了几重。 南雨带着的开荒队壮劳力们,裸露在外的皮肤是风吹日晒后的酱红色。 马厩和畜牧栏的人,头发上粘着干草沫,袖口还沾着牲口油亮的毛发和淡淡的草料的气息。 何氏和食堂帮工的女人们,围裙上浸染着各种深色的油渍酱汁,指缝里难免洗不尽的葱姜蒜味。 周莹带着的铁匠班精锐,脸上手上不仅黑,还有几处新鲜的烫伤疤痕,衣服被火星灼出无数小洞。 沈父带着砌墙垒砖,上梁架瓦的工匠,头发和胡须都像撒了一层石灰粉,灰蒙蒙的,衣服也被泥浆和灰浆糊得硬邦邦。 就连年纪最小的小七月和阿紫,小脸上也蹭了好几道灰印子,那是帮忙擦桌子、搬小凳子时留下的。 荒原上刮来的寒风似乎都被这近千人聚拢的热气阻隔在外。 没有人在乎彼此身上的灰黑或气味,只有共同的欣喜和对未来的憧憬。 大家呼朋引伴,就近寻了位子坐下。没有高下之分,谢云景,沈桃桃,沈大山,何氏,周莹……所有的管事,教头,工匠,妇孺,全都围坐在一起。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成了一桌吃过苦,流过汗,盼过甘甜的兄弟姐妹。 “大家辛苦了!”沈桃桃端起一碗热腾腾的骨头汤站起来,声音里带着笑意和满满的成就感,“看看咱这周围,城墙结实吧,荒地肥沃,房子敞亮!还有这食堂,以后想炸丸子炸丸子,想涮锅子涮锅子。自己亲手建的家,牛不牛?” “牛!” “太牛了!” 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回应和哄笑,充满了自豪。 谢云景也站起身,他依旧是那身冷峻的玄衣,但此刻棱角分明的脸上沾染着几点搬运建材时蹭上的印子,非但不显得狼狈,反而添了几分难得的烟火气。 他举起碗,声音沉稳有力,“军城初立!皆赖诸位同心戮力,此杯敬吾等心血凝成之家园,敬同袍袍泽!” “敬家园!” “敬同袍!” 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齐齐举碗,高声应和,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几乎要掀翻屋顶。 碗中或汤或酒,皆是滚烫的热流,一饮而尽。暖意从喉头直达心脾。 接下来无需组织,气氛自然热烈到了极点。 铜锅里翻滚着沸腾的汤底,羊肉、鱼肉薄片在筷子间穿梭飞舞,各种香气霸道地交织升腾,混着粗犷豪放的笑声,兴奋的议论声,空气都仿佛成了美酒。 沈桃桃穿梭在人群里,时不时被这个拉过去塞个炸丸子,被那个递碗喷香的汤。 她脸上笑容就没断过,一边应付着大家的热情,一边兴奋地比划:“大家放心,咱们这好日子才刚开始,瞧瞧那新食堂……”她伸手一指,“看见没?我爹娘亲自监工,比旧食堂大十倍都不止。以后啊,咱们吃饭再也不用挤了。几千号人一起开饭也不怕,一排的取餐窗口,一排的大灶。保证让大伙儿吃得舒坦,吃得痛快!” “真的?几千人都能装下?” “乖乖!那得是皇宫里的御膳房吧?” 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叹和更大的兴奋议论。 “还有!”沈桃桃提高了声音,十分郑重,“这庆功宴也吃了。明天开始上梁……” 她顿了一顿,环视四周瞬间安静下来的的眼睛,清晰地吐出那几个令人心跳加速的字:“分、房、子!” “嗷!” 话音刚落,是一阵几乎能将屋顶掀翻的狂喜欢呼。 “分房子!要分房子了!” “有家了,真的有自己的家了!” “爹!你听见了吗!咱们也有新房子了!” 许多人激动地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那些灰黑流汗的脸庞上,此刻流淌下的是滚烫的热泪。多少个睡草棚冻醒的寒夜,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梦想即将成真的暖意。 庆功宴的气氛热烈到了顶点。沈大山被兴奋的工匠们一次次抛向空中,粗犷的笑声回荡在食堂的每个角落。 沈桃桃看得眉开眼笑,非但不拦着,还在一旁拍手起哄:“再高点儿,把我大哥扔房顶上去!” 众人笑闹成一团。 然而,在这片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欢腾中,沈桃桃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角落里,自家二哥沈小川正闷着头,一言不发地扒拉着碗里的菜。 他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连最喜欢的辣锅涮肉都没夹几筷子。 坐在他旁边的沈二嫂,脸上带着勉强的笑意,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筷子肉放到他碗里,低声说了句什么。 沈小川只是点了点头,依旧没抬头,也没说话,那副沉闷的样子与周围热烈的气氛格格不入。 沈桃桃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心里犯起了嘀咕。 二哥平时最爱热闹,干活也是一把好手,今天这是怎么了? 沈二嫂抬眼,正好与沈桃桃探寻的目光对上,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眼神里带着焦急和求助。 沈桃桃刚要开口询问,却见桌子底下,沈小川的手飞快地捏了一下沈二嫂的腿。 第171章 伤眼睛的事别人做 沈二嫂到嘴边的话立刻咽了回去,快速低下头,假装无事发生,拿起筷子却半天没夹菜,只是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这小动作没逃过沈桃桃的眼睛。她心里更疑惑了,但看二哥二嫂这架势,显然是不想在人前说。她暂时按下心思,打算晚点再问。 宴席散后,各自归家。 沈家木屋里,沈父和何氏累了一天,早已歇下。 里间小炕上,沈二嫂铺好被褥,却坐在炕沿边,看着蹲在地上闷头收拾木工工具的沈小川,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小川,刚才为啥不让我跟桃桃说?你看大哥,现在管着窑场,工分挣得多,说话也有分量。你跟桃桃开个口,让她也给你安排个管事的活儿,或者去周教头那儿学打铁也成啊,工分肯定少不了!” 沈小川动作一顿,头埋得更低了,声音闷闷的:“……我能当什么管事?窑场的火候我看不明白,打铁更是抡不动那大锤。大哥那是真能耐,我……没那个本事。桃桃现在不容易,军城多少双眼睛盯着她,我不能给她添麻烦,让人说她任人唯亲。” “这怎么叫添麻烦呢!”沈二嫂急了,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些,又赶紧压下去,“妹子过得好,拉拔自己亲哥哥一把怎么了?天经地义,你看明天就要上梁分房子了。大哥的工分,肯定能自己分一套新房。我偷偷去看过新建的那些居民楼,一家一户的,格局真好。三间屋呢,还有单独的洗漱小间。可咱们呢?咱们的工分只够跟爹娘挤在这一套房子里。” 她越说越委屈,眼圈都红了:“爹娘住一间,咱们带着娃住一间,剩下一间堆杂物……这跟以前挤草棚有多大区别?等以后……等我肚子里这个生下来,更是转不开身。我怎么就不能要个宽敞点的房子了?我嫁给你,没指望大富大贵,就图个安稳宽敞,这有错吗?”她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已经显怀的小腹。 沈小川心里也憋闷得厉害,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你小点声,别让爹娘听见。我不是不想……可……可我没那本事挣不来高工分,能怪谁?难道真去求桃桃?我开不了这个口!” “开不了口?你就眼看着咱们一家子一直挤着?我……我还不如春娘!她都能跟着你大哥住大房子!”沈二嫂气得扭过身去,肩膀微微发抖,强忍着不哭出声。 小夫妻俩的低语和压抑的啜泣,显得格外清晰又沉重。 与此同时,军城官署那间最大的木屋里,灯火通明。 沈桃桃正伏在桌上,对着一本写满了密密麻麻名字和数字的工分账册,眉头紧锁,指尖蘸着墨水,飞快地核算着。 分房是大事,关系到每家每户的切身利益,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眼睛还要不要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不由分说地抽走了她面前的账本。 沈桃桃抬头,看到谢云景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站在桌边,蹙眉看着她。 烛光下,他冷峻的侧脸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 “我也不想啊,”沈桃桃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叹了口气,“可最近记工分核对的都是阿鹂,她心思细,但毕竟……唉,我几天没亲自过问,这账就有些对不上了。今晚必须捋清楚,不然怎么跟大家伙儿交代?” 谢云景将账本合上,放到一边:“让别人来做。” “谁?”沈桃桃一愣,“现在哪有既识文断字,又足够细心,还得是十分熟悉军城这些人头的人?一时半会儿上哪找……” “谢一。”谢云景打断她,“现在就去。” “现在?去干嘛?”沈桃桃更疑惑了。 “一会就知道了。”谢云景言简意赅,并不多解释,只示意她放心。 沈桃桃虽然满心疑问,但看谢云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便也不说话了。 或许他真有合适的人选,她确实需要帮手。 而另一边,沈家木屋的门,在这寂静的夜里,突然被轻轻叩响。 “咚咚咚。” 正沉浸在委屈和憋闷中的沈小川和沈二嫂同时一惊。 沈小川下意识地站起身,沈二嫂也慌忙擦了下眼角,紧张地看向门口。 这么晚了,会是谁? 沈小川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情绪,走过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身冷肃的谢一,和他身后两名同样气息沉稳的亲卫。 “沈二哥。”谢一的声音平静沉稳。 “是……是我。”沈小川心里咯噔一下,莫名有些发慌。谢一是谢爷的近卫首领,深更半夜来找他? “谢爷有请,跟我走一趟。”谢一说完,侧身让开一步。 沈小川愣住了,完全摸不着头脑。谢爷找他?为什么? 屋里的沈二嫂听到这话,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狂跳,脸色都白了。 谢爷深夜派人来叫自家男人,难道是刚才他们抱怨的话被谁听去了,告到了谢爷那里,说他们想走关系? 还是……犯了别的什么忌讳? 她吓得手脚冰凉,眼睁睁看着沈小川一脸茫然地跟着谢一走了出去,融入外面的夜色中。 门被轻轻带上。 沈二嫂独自站在屋里,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刚才那点委屈和抱怨早已被巨大的恐惧取代,只剩下满心的惶惑不安。 第172章 吉时到上大梁 沈二嫂坐在炕沿上,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心里像是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她既盼着夫君能被王爷看重,谋个前程,又怕那前程是刀口舔血换来的。 看看许琛,看看周莹,哪个不是九死一生才搏出头的?军城虽好,但每一步都踩着危险。 她抚着小腹,那里有一个悄然孕育的新生命,她只求安稳。 沈小川跟着谢一走在寂静的夜色里,心里也直打鼓。 他虽然和谢爷也算熟识了,但那位爷通身的冷冽气势,总能让他不自觉地腿肚子发软,大气不敢喘。 他被带到官署最大的那间木屋外,谢一示意他自己进去。 沈小川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温暖的烛光和一股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他一眼看到坐在桌后的妹妹沈桃桃,心里顿时松了口气,有桃桃在,总归没那么吓人。 “二哥?”沈桃桃抬起头,看到沈小川,一脸诧异,“你怎么来了?” 她看向一旁的谢云景。 谢云景放下手中的一卷地图,目光平静地看向沈小川,对沈桃桃道:“你要的人。识字,会算数,熟悉军城内的人头,是你至亲,可信。” 沈桃桃先是一愣,随即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一拍手:“对啊!我怎么把我二哥给忘了。二哥以前在京里就给货栈记过账,算盘打得噼啪响,再合适不过了。” 沈小川彻底懵了,站在原地,看看谢爷,又看看妹妹,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沈桃桃兴奋地站起身,拉着他走到桌边,指着那厚厚一摞让人头疼的工分账册和房屋分配图:“二哥快来,这活儿交给你了。把这些工分重新核对清楚,按照咱们定好的规矩,把明天分房子的名单和房号都理出来。这事儿关乎公平,必须细致,不能出一点错。” 沈小川看着那密密麻麻的账目和图纸,手心有些冒汗,但心底深处被委以重任的感觉,又让他涌起一股激动和责任感。他用力点了点头:“桃桃……谢爷放心。我……我一定仔细核对,绝不出错!” 这一夜,沈小川就在官署的烛光下,埋首于账册之中,拨弄着沈桃桃找来的旧算盘,神情专注无比。 沈二嫂提心吊胆地等了一夜,直到天蒙蒙亮,才见沈小川带着满身疲惫回来,简单说了原委。 沈二嫂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肚子里,转而涌上惊喜和期盼。 第二天,军城中心广场,人山人海,比庆功宴那日还要热闹。 今天不仅是第一批居民楼正式落成的上梁吉日,更是万众期待的分房时刻,除了上工的人,其余的人基本都聚在了这里。 沈大山带着工匠们,喊着号子,将最后一根粗壮结实,缠着红布的主梁稳稳当当架上了屋顶最高处。 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吉时到!上梁大吉!”张寻嗓门洪亮地喊道。 就在这时,瞭望塔上的警戒号角声猛然响起。 一声紧过一声,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敌袭!狄戎大军,西北方向,黑压压一片,根本数不清!”哨兵声嘶力竭的吼声顺着风传来。 欢乐的气氛瞬间冻结,人群出现了一丝骚动和恐慌。 沈桃桃的目光扫过惶然无措的人,声音镇定,“慌什么?梁照上,福照纳!狄戎崽子来得正好,给咱们新房子添点响动!” 她猛地一挥手,指向早已在城墙上严阵以待的炮位:“周教头,点火!给咱们的新房,放个最大的‘鞭炮’!” 城墙之上,周莹脸上露出一个嗜血的狞笑,猛地挥下信号旗。 “轰轰轰!” 早已校准好射程的火炮,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黑色的炮弹拖着死亡的尖啸,划破长空,精准地砸向远处地平线上那刚刚冒头的狄戎军阵中。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接连响起,火光冲天,硝烟弥漫。 狄戎军队人仰马翻,残肢断臂与泥土碎石一同被抛向高空。 那根本不是战争,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狄戎人甚至还没看清城墙的轮廓,就在这远超想象的雷霆打击下溃不成军。 三轮齐射过后,所谓的三万先锋精锐,已然死伤狼藉,阵型彻底崩溃,幸存者哭爹喊娘,丢盔弃甲地向后疯狂逃窜。 城下广场上,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劫后余生的欢呼。 “上梁大吉!”沈桃桃站在高台上,声音穿透欢呼声。 “大吉!”所有人用尽全身力气回应,声音震天动地。 梁,稳稳地上好了。用狄戎先锋军的血肉和恐惧,祭了旗。 而另一头,远在后方王帐的阿史那,接到先锋军几乎全军覆没的战报,惊怒交加,气得砸碎了桌上所有的东西。“废物!都是废物!那到底是什么妖术!”他咆哮着,如同困兽。但草原雄鹰的骄傲让他无法接受失败。 “传令!让‘苍狼’小队出动,绕道从东南那片刚开垦的荒地摸过去,烧!杀!抢!无论如何抓活的回来,我要知道宁古塔到底搞什么鬼。”阿史那眼中闪着毒辣。 东南垦荒区。离军城主体有一段距离,靠近一片稀疏的林地,防御相对薄弱。 南雨正带着垦荒队的队员们,顶着寒风,播下玉米种子。 突然,密集的马蹄声如同暴雨般从林地中炸响。 一支狄戎的精锐骑兵,如同鬼魅般冲杀出来。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向毫无防备的垦荒队员。 “敌袭!结阵!护住老弱!”几乎是同时,一名谢家军老卒一声怒吼。声音如同惊雷,瞬间压过了最初的恐慌。 训练有素的谢家军反应极快。他们立刻丢下农具,迅速从腰间抽出隐藏的短刀,将那些吓呆了的百姓护在身后。 “抄家伙,背靠背,别慌!”另一名老兵厉声喝道,试图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但敌人的袭击来得太快太猛。 数十名黑衣黑甲的狄戎精锐“苍狼队”,风驰电掣般冲杀过来。 “跟他们拼了!”陈黑子眼睛瞬间红了,他离谢家军的阵型稍远,眼见一个狄戎骑兵狞笑着挥刀冲向一个吓傻了的妇人,他想都没想,抡起手中的铁镐就扑了过去。 第173章 一个玩物能耍什么诈 那骑兵举刀格挡,竟被陈黑子这含怒一击连人带刀砸得一个趔趄。陈黑子如同疯虎,不管不顾地再次抡起镐头,狠狠砸向马腿。 “咔嚓!”一声脆响,马腿应声而断。战马惨嘶着倒地,将背上的骑兵摔了下来,那骑兵刚爬起来,就被旁边另一个举着铁铲的百姓狠狠拍在头上,当场脑浆飞溅。 赵老四捡起地上的石块,拼命朝着冲近的骑兵投掷,他准头极好,一块石头砸在一个骑兵面门上,砸得对方鼻血长流,惨叫后退。 但他随即被另一名骑兵的套马索套住,拖倒在地,他兀自挣扎着,用牙齿死死咬住拖拽他的皮绳。 李瘸子行动不便,却异常冷静,他赶着牛带着铁犁冲进骑兵队伍,铁犁抡起来砸倒好几匹马,狄戎攻势顿时一滞。 场面极度混乱。 谢家军老兵结成的阵型在骑兵疯狂的冲击下,不断被压缩,不断有人中箭倒下。 但他们死战不退,用身体死死护住核心区的百姓,用短刀拼命劈砍靠近的马腿。 后面的百姓也红了眼,拿着铁镐,铁铲,锄头,甚至是捡起的石头,疯狂地反击。不断有人被骑兵的马刀砍倒,被马蹄踏翻,鲜血染红了黑土。 但他们用最原始的武器和血肉之躯,硬生生拖住了狄戎骑兵一部分攻势。 南雨目眦欲裂,手中短铲劈翻一个试图冲破阵型掳人的骑兵,他们还专挑妇人下手。 她看到不远处一个吓得呆立在原地的妇人,狄戎骑兵正狞笑着向她冲去。 “妹子,跑!”南雨嘶吼着扑过去,一把推开那妇人,自己却完全暴露在刀锋之下,她奋力用短铲格挡。 “锵!”火星四溅。 南雨虎口崩裂,短铲脱手飞出。那狄戎骑兵力大无比,刀势不减。 “呃啊!”南雨惨叫一声,觉得今日必死无疑。 就在这时,另一名衣着更华丽,佩戴着狼头金饰的狄戎头目——阿史那·咄苾喝止了他:“留活口,这女人长得很漂亮!” 随即几个狄戎兵扑上来,将南雨粗暴地捆了起来,扔上马背。 “撤!”咄苾见目的达到,又见这些“两脚羊”抵抗得异常顽强,己方也有损伤,毫不恋战,吹响了一声尖锐的呼哨。 残余的“苍狼”队骑兵如同来时一样迅猛,带着掳来的几名妇女,打马便向荒原深处遁去。 谢云景和沈桃桃接到警报,飞速赶来时,看到的只有一片狼藉。陈黑子拄着崩口的铁镐喘着粗气,赵老四被救下后嘴角淌血,李瘸子瘫坐在地,望着死去的同伴。 死伤者倒卧在地,鲜血浸染了新垦的土地,幸存者惊魂未定,哭泣声令人心碎。 “追!”谢云景面沉如水,眼中寒芒暴涨,没有丝毫犹豫,玄铁鞭一指狄戎骑兵遁逃的方向,一马当先追了出去。 沈桃桃紧随其后,俏脸含霜。 张寻率领亲卫骑兵如离弦之箭射出。 令人意外的是,许琛竟也骑着一匹快马跟了上来,他骑术极佳,身形与马匹仿佛融为一体,异常灵活,与张寻并辔而行,竟有种难言的默契。 追击途中,很快便咬上了狄戎断后的部队。 “掷弹!”谢云景冷声下令。 亲卫们立刻点燃手中小型火雷弹的引信,奋力投向逃窜的狄戎骑兵。 “轰!轰!轰!” 爆炸在荒原上接连响起。火光与黑烟腾起,虽然野战投掷准头欠佳,但巨大的声响和恐怖的杀伤效果依旧起了作用。 狄戎断后部队阵脚大乱。张寻带人趁机掩杀过去。 一场激烈的追逐砍杀后,大部分断后的狄戎骑兵被歼灭,几名被掳的妇人也被救了回来。 但那股狄戎主力,尤其是那个阿史那·咄苾和被他挟持的南雨,却借着对地形的熟悉,越跑越远,眼看就要消失在起伏的丘陵之后。 “南雨还在他们手上!”沈桃桃急道。 就在这时,许琛忽然对张寻低语几句,张寻眼神一凝,点了点头。 许琛猛地一夹马腹,竟单骑脱离大队,以一种近乎炫技的骑术,如同贴地飞行般,急速逼近那挟持着南雨的咄苾。 “喂!前面那位戴金狼头的勇士,请留步!”许琛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婉转柔媚,带着奇异的穿透力,飘向前方。 阿史那·咄苾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一骑快马追来,马上的女子……竟是他从未见过的绝色。 风雪吹拂起她乌黑的长发,露出一张妖异魅惑的脸庞,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仿佛含着千种风情,万种柔媚,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阿史那·咄苾的呼吸猛地一窒,竟不由自主地勒慢了马速。他周围的亲兵也看得有些发愣。 许琛趁机更靠近了些,脸上露出一个倾倒众生的笑容,声音愈发甜腻勾人:“勇士何必走得如此匆忙?挟持一个粗鄙妇人,有何趣味?不如……带奴家走可好?奴家可比那不解风情的东西……懂得伺候人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甚至就在马背上,随着马的颠簸,扭动腰肢,做出了几个极其柔媚诱惑的动作。 长发飘散,眼波流转,仿佛雪原上骤然绽放的一株妖异毒花。 阿史那·咄苾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他本是阿史那家族的年轻贵族,仗着身份和勇武,向来骄横好色。 此刻被许琛这绝世容颜和妖娆姿态一勾,魂都快飞了,脑子里哪还有南雨。只觉得若能得此绝色,简直胜过一切。 “你……你说真的?”咄苾咽了口唾沫,眼睛发直。 “自然是真的……”许琛笑容越发妖媚,眼角的余光却精准地扫过被捆在马背上的南雨,以及咄苾和他亲兵的位置,“勇士放了那无用之人,奴家这就过去,任您处置……” “好!好!”咄苾被美色冲昏头脑,想都没想,一把将马背上的南雨推了下去,“你过来!” “大人小心有诈。”旁边有亲兵觉得不对劲,急忙提醒。 咄苾却不耐烦地挥手:“滚开!一个玩物能有什么诈。” 第174章 这是连脸都不要了 许琛笑靥如花,催马缓缓靠近,仿佛真的要去投入咄苾的怀抱。就在他的马与南雨即将交错的瞬间。 许琛脸上那妖媚入骨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与狠戾。 他猛地朝咄苾啐了一口,破口大骂:“去你奶奶的腿,狄戎狗!” 同时,他手中如同变戏法般多出一个带个小木柄的铁疙瘩。他用最快的速度拉燃引信,狠狠砸向咄苾和他身边的亲兵。 而他自己则猛地从马背上扑向南雨,用身体死死将南雨护在身下。 “嗤……”引信急速燃烧。 咄苾和他的亲兵完全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那冒烟的铁疙瘩落到马群中间。 “轰!” 一声剧烈的爆炸在极近的距离炸响,铁片和冲击波无情地席卷了咄苾和他的亲卫。 “啊!”凄厉的惨叫声中,人马俱碎。 咄苾被炸得飞起,一条腿从膝盖处被齐刷刷炸断,鲜血狂喷,重重摔在地上,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他周围的几个亲兵更是当场被炸死炸残。 谢云景和沈桃桃率大队及时赶到,迅速控制了场面,将残存的狄戎兵尽数斩杀。 “快!救人!”沈桃桃跳下马,冲向扑在南雨身上的许琛。 许琛被爆炸的气浪震得气血翻涌,后背火辣辣地疼,但好在有马匹挡住了大部分冲击。他晃了晃脑袋,挣扎着爬起来,检查身下的南雨。南雨人已彻底昏迷,但还有气息。 “快!抬回去。让陆夫人救治。”谢云景下令,目光扫过地上惨嚎不止的阿史那·咄苾,眼神冰冷,“把他带上,别让他死了。” 军城医院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刺鼻的药草气息,但忙碌中却透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秩序。 当沈桃桃带着昏迷的南雨和许琛返回时,陆太医和陆夫人早已指挥着人手在急诊室忙碌开来。 荒地受伤的人已被抬上铺着白布,经过沸煮消毒的木台。剪刀剪开染血的衣衫,露出狰狞的伤口。 “肩胛骨碎裂,创口污染严重。准备清创,准备羊肠线,止痛汤药备好。”陆太医声音沉稳,手中银刀快稳准,处理着伤者深可见骨的刀伤。 处理完成后,交给专门的人抬去住院部。 陆太医忙完就赶紧来看南雨,诊脉后说是头部震荡后的晕厥,到等醒来后观察一番再说。 另一边的陆夫人则跑过来亲自检查许琛的状况,他背后的灼伤一片血肉模糊,“外伤好处理,敷药静养即可。但……” 她指尖搭在许琛腕脉上,感受着那微弱却紊乱的脉息,又看看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色,“这体内的毒……受剧烈震荡牵引,反噬得更凶了……” 许琛靠在简易处置台上,闻言却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声音带着点虚弱:“无妨……命硬着呢……死不了……”他目光却下意识飘向门口,担心窦氏母女听到消息着急跑来。 在陆夫人的坚持下,许琛和南雨被安排住院。 暗牢里。 潮湿的石壁上凝结着水珠,映照着阿史那·咄苾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他的断腿处已被陆太医仔细清创,敷上最好的金疮药,包扎妥当。 但肉体上的痛苦远不如阶下囚的耻辱让他疯狂。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眼神怨毒地盯着走进来的谢云景和沈桃桃,嘶声咆哮:“姓谢的,识相的立刻放了本王子。再奉上那个妖人赔罪,否则等我王兄大军踏平宁古塔,定将你们统统碎尸万段,鸡犬不留!” 谢云景负手而立,玄色衣袍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同融入暗夜。 他冷峻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向咄苾:“放了你?”他唇角勾起极冷的弧度,带着洞穿一切的讥诮,“你王兄,就会放过宁古塔?” 咄苾被问得一噎,喉头滚动,却吐不出一个字。 他心知肚明,这是不可能的。 谢云景踏前一步,无形的压迫感让咄苾呼吸都为之一窒:“说!为何执意屠城?宁古塔不过边陲荒城,对草原并无战略价值。屠城,只为泄愤?还是……另有图谋?” 咄苾眼神闪烁,死死咬着牙关,想要硬抗。 一旁的沈桃桃见状,猛地拔出腰间匕首,“锃”一声钉在咄苾面前的石地上,火星四溅。 浑身上下都是凛冽的杀气:“阿史那·咄苾,你以为不说话就没事了?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要是找死,我现在就把这包扎的布扯下,让你的流尽最后一滴血而死。你王兄还没来救你,你自己倒要先下去见阎王了!” 咄苾被匕首寒光吓得一哆嗦,再看沈桃桃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眸子,他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你们敢!我王兄不会放过你们的!他……他是要屠城!但……但那也不全是为了我。”情急之下,不该说的话脱口而出。 “不全是为了你?”谢云景眼神锐利如刀,似要将他一片一片凌迟,“那是为了谁?” “是……是为了你们中原的大贵人。”咄苾被那目光看得心理防线崩溃,索性破罐破摔地喊了出来,“那位贵人答应我王兄,只要……只要我们拿下宁古塔,屠城后将人头高挂在城头风干,并且扬言要杀入京城……” 他喘着粗气,眼中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仿佛要拖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那位贵人说了……等宁古塔惨案传遍天下,民怨沸腾。他便会顺理成章地‘受命于危难’,调集大军‘剿灭’我们。到时候,他用这一战功和哀痛的民意铺路,登上你们那个金灿灿的宝座。作为回报……他……他会割让北境……十个富庶的城池……给我王兄。” “什么?”沈桃桃如遭雷击,猛地倒退一步,满脸的难以置信,她声音都在发抖,“就……就为了……那个狗屁皇位,竟然……串通狄戎?残杀自己治下的百姓,还要割让国土!”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极致的悲愤,在暗牢里回荡着: “不!觉!得!羞!辱!吗!” 第175章 云贵妃的赤色鸳鸯肚兜 京城,皇宫深处,椒房殿内暖香馥郁。 云贵妃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贵妃榻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紫檀小几,发出清脆却令人心躁的嗒嗒声。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年纪,唯有一双凤眸深处,沉淀着经年累月的算计与阴鸷。 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的男人,正单膝跪在下方,低声禀报着来自北境的密报。 “阿史那说屠城暂缓,宁古塔疑似造出雷霆之器,狄戎三万先锋顷刻覆灭,尸骨无存……” “雷霆之器?”云贵妃敲击的动作骤然停止,声音如针尖般的锐利,“顷刻覆灭三万狼骑?谢云景……竟有这般本事?” 她缓缓坐直身子,凤眸微眯,流泻出冰冷的光:“当初废了多少心思才扳倒皇后,本以为能将谢云景这个小畜生一起弄死,却不想贱人真是好手段,不但保下小畜生,还将他送到了边境,这么多年,我鞭长莫及……送去多少人都折在他手里!如今又添上这‘雷霆之器’……好,真是好得很!” 她指尖猛地收紧,“绝不能让他成了气候。北境若真成了他谢云景的铁桶江山,手握此等利器……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她沉吟片刻,眼中闪过狠厉之色:“去!告诉咱们的人,计划必须提前!让狄戎那边加紧动作!不惜代价,也要在谢云景羽翼彻底丰满前,踏平宁古塔,夺了那‘雷霆’的秘法。若是夺不到……”她声音陡然转冷,“便彻底毁掉,绝不能让这东西……有现于世的一天!” “是!”男人低声应命,然后四下瞧了瞧并无其他人,他的目光灼热地流连在云贵妃起伏的胸脯,和那双从裙里探出的白皙玉足上。 “娘娘……”男人的声音沙哑。他那只骨节粗大的手,缓缓探入了云贵妃轻薄的纱裙底,抚上她光滑细腻的小腿,继而向上游移。 云贵妃鼻翼间发出一声极轻极媚的哼吟,非但没有呵斥,反而微微调整了下姿势,让那只带着薄茧的手能更顺畅地抚摸。 她脸颊泛起诱人的红晕,眼波流转间春意盎然,显然极为享受这以下犯上的狎昵。 男人眼底闪过一抹得色与掌控一切的快意。他知道,这位在人前高贵冷艳,执掌后宫的贵妃,在他身下,不过是渴求欢愉的普通女人,甚至更为放浪贪婪。 他猛地起身,强壮的手臂轻而易举地将云贵妃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内殿那张奢华无比的拔步床。 “嗯……”云贵妃发出一声似惊似喜的娇呼,手臂却自然而然地环上了男人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硬邦邦的胸膛前。 纱幔落下,遮住了床榻上迅速交叠纠缠的两具身躯。压抑的喘息和娇媚的呻吟隐约传出,交织成一首宫廷秘曲。 许久之后,动静渐歇。 男人掀开纱幔下床,精壮的后背上布满抓痕。 他毫不在意地赤身走到桌边,抓起茶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凉茶,喉结剧烈滚动。水珠顺着他肌肉贲张的胸膛滑落。 他转身,开始慢条斯理地穿戴衣物。他的腰带上,竟明目张胆地缠着云贵妃的赤色鸳鸯肚兜,如同炫耀战利品般,悬挂在那里。 云贵妃拥着锦被坐起身,雪白的肩头露在外面,上面点点红痕。 她看着男人将那肚兜挂在腰间,非但不恼,反而发出一声娇媚得意的轻笑:“你这蛮子……就喜欢这些调调……” 男人系好腰带,回头看向榻上媚眼如丝的女人,咧嘴一笑,笑容里带着野性的征服欲:“娘娘的味道,自然要随身带着,时时念想。” 云贵妃嗔怪地睨了他一眼,随即神色稍稍正经了些,只是那眉梢眼角的春情尚未完全褪去:“交代你的事,尽快去办。宁古塔那边……不能再拖了。谢云景弄出来的东西,本宫心里总是不安。这次……别再出岔子。” 男人走到床边,俯身,粗糙的手指轻佻地勾起云贵妃的下巴,在她唇上又重重啃了一口,才低笑道:“放心,我的贵妃娘娘。这事儿关乎咱们儿子的前程……我岂能不上心?定会把那‘雷霆’之秘,连同谢云景的脑袋,一起给你带回来!” 说完,他直起身,最后贪婪地看了一眼云贵妃诱人的身躯,转身大步离去,腰间那抹赤色鸳鸯肚兜,随着他的步伐,刺眼地晃动着。 云贵妃看着他消失在殿外的背影,脸上的媚意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算计,“皇儿,母后定会将这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前。” 春日已过,宁古塔还沉浸在击退狄戎,救回俘虏的肃穆气氛中,一队打着朝廷旌旗的人马便抵达了军城之外。 为首的钦差大臣姓胡,四十余岁年纪,面皮白净,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穿着绛紫色官袍,坐在高头大马上,神情倨傲,眼神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精明与审视。 他身后跟着数十名随从护卫,以及几辆装载着所谓“犒军”物资的大车,无非是些陈米旧帛,做做样子。 “圣旨到!宁古塔镇守使谢云景,接旨……”胡钦差拉长了腔调,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谢云景率军城主要人员于城门外迎接,依礼跪接圣旨。 沈桃桃站在人群里低眉顺眼,却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这支钦差队伍,心中冷笑: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圣旨内容冠冕堂皇,无非是嘉奖宁古塔军民奋勇抗敌,保境安民之功,特遣钦差犒劳云云。 宣旨完毕,胡钦差换上虚伪的笑容,上前虚扶谢云景:“谢将军请起,将军镇守边陲,劳苦功高,陛下和娘娘都记挂在心啊!” 他特意加重了“娘娘”二字。 谢云景面色平静,起身道:“有劳钦差大人远来,份内之事,不敢言功。请入城。” 胡钦差一行人被迎入军城。一进城,他便被震惊到了。 这……是蛮荒之地? 第176章 老狐狸憋不住了 整齐划一的新建民居,夯实平整的街道,高耸厚重带着崭新垛口的城墙,往来忙碌却神色沉静的流放犯们,甚至食堂飘出的饭菜香气…… 这一切都与他想象中苦寒混乱的流放之地截然不同。 “啧,谢将军治军有方,这军城倒是建得颇有章法,不像边陲苦寒之地,倒有几分欣欣向荣之气啊。”胡钦差抚着胡须,似在夸赞,实则暗藏试探,“听闻前几日狄戎来袭,将军用了一种……声响极大的新式农具御敌?不知可否让本官开开眼界?” 沈桃桃心中暗骂:老狐狸,这就憋不住开始打探了? 谢云景神色不变,语气淡然:“大人谬赞。边塞之地,无非是些粗笨的守城器械,声响大些吓唬敌人罢了。恰逢那日正在试验新式石磙,碾压地基时动静大了些,侥幸惊退了敌寇,不足挂齿。”他巧妙地将火炮巨响归功于石磙,滴水不漏。 胡钦差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却不好强行追问,只得打着哈哈:“原来如此,将军真是因地制宜,巧思妙想啊!” 接下来的几日,胡钦差打着“体察民情”的旗号,在军城内四处“参观”。他一会儿挑剔营房不够保暖,一会儿质疑粮储是否充足,一会儿又对工坊的安全指手画脚,处处摆出一副挑刺找茬的架势。 张寻全程陪同,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应对得极其圆滑。带他看欣欣向荣的暖棚,看牲畜满栏的畜牧区,看秩序井然的食堂,看书声琅琅的学堂…… 就是绝不靠近铁匠铺和后山试爆场半步。问及敏感处,便推说军事机密,或是一问三不知。 谢云景则更直接,以军务繁忙为由,大多时间都是由张寻和谢一应付,自己偶尔出现,也是冷着一张脸,惜字如金,让胡钦差满肚子试探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憋得难受。 犒军仪式到底还是举行了,就在军城中心那片新平整出来的广场上。临时搭起的高台铺着半旧的红毡,显得有几分寒酸。 台下,黑压压站满了闻讯而来的军民,但气氛却并非胡钦差想象中的感恩戴德,热泪盈眶,反而透着一种古怪的沉闷和审视。 那几车“犒赏”被抬到台前亮相,陈米泛黄,旧帛颜色黯淡,甚至隐隐能闻到一股子仓库存放太久的霉味。 负责清点入库的窦氏带着两个食堂帮工的妇人,面无表情地登记造册,动作麻利地将东西搬走,仿佛处理的不是朝廷恩赏,而是什么需要赶紧隔离的污染物。 台下有人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胡钦差脸上有些挂不住,强撑着官威,念了一篇骈四俪六的嘉奖文书,台下百姓听得云里雾里,大多一脸茫然,甚至有人开始打哈欠。 紧接着,是他从京城带来的重头戏,一支精心准备的歌舞。 春日刚过,但北地依旧寒风习习。 几名穿着轻薄纱衣,冻得嘴唇发紫的舞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扭动腰肢,乐师吹拉弹唱的也是软绵绵的江南小调。 这与军城粗犷刚健,带着硝烟与泥土气息的氛围格格不入。 台下军民反应极其冷淡,甚至有些尴尬。 孩子们好奇地瞪大眼睛,大人们则大多皱着眉头,交头接耳: “这跳的是个啥?扭扭捏捏的,还没咱周教头抡大锤好看!” “穿这么少,也不怕冻出毛病?真是造孽……” “娘,我冷,我想回家烤火……”一个孩子缩在母亲怀里小声说。 表演到一半,一个舞姬大概实在冻得受不了,脚下一個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引来台下几声压抑的闷笑。 胡钦差的脸色已经从铁青变成了酱紫,额角青筋直跳。 何氏带着食堂的人,“适时”地抬上来几大桶热气腾腾的姜汤,给表演的乐师舞姬和钦差随从分发:“喝点热乎的暖暖身子吧。咱们这地方,不比京城,风寒着呢。”语气关切,动作却强势,硬生生打断了那令人尴尬的表演。 一场原本意在彰显天恩,收买人心的犒军仪式,最终草草收场,成了虎头蛇尾的闹剧。 胡钦差憋着一肚子火气,仪式结束后,再次找到正在巡视城墙的谢云景,做最后的努力。 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声音急切:“谢将军,陛下对边塞防务甚是关心。那能惊退数万敌军的‘石磙’,想必威力非凡,若能献于朝廷,由工部精工仿造,推广至北境各边镇,必能大大增强我朝防务,此乃利国利民、青史留名的大功一件啊。将军切莫……因小失大,藏私自珍啊……”话语中已带上了隐隐的威胁和利诱。 谢云景停下脚步,转过身,玄色大氅在城头寒风中拂动。 他目光冷冽如刀,直视胡钦差,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此物笨重粗糙,结构简单,仅适于宁古塔特殊地形使用,且造价高昂,耗铁甚巨,于他处仿造,徒耗国帑,恐难推广,亦无必要。边塞防务,不劳朝廷费心,本将自有主张。” 直接,冷硬,毫无转圜余地。 胡钦差被这毫不客气的回答噎得脸色一阵青白,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谢云景“你……你……”了半天,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他最终狠狠一甩袖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谢将军……好自为之!”悻悻然转身下城,背影都透着气急败坏。 接下来的几天,胡钦差像是跟军城杠上了,铆足了劲要找回场子,或者说,至少要挖出点有价值的东西回去交差。 他和他那些随从,像幽灵一样在军城里四处乱窜,眼睛滴溜溜乱转,逮着机会就想往工坊区,军营重地钻。 然而,军城上下早已被沈桃桃暗中提醒过,军民一心,开始了与这位钦差大人斗智斗勇的日常。 胡钦差想从“食”入手,打听军粮储备和后勤。他带着两个随从,大摇大摆走进食堂,正值午饭时分,人声鼎沸。 何氏一看他进来,立刻给窦娘子和几个掌勺的妇人使了个眼色。 “哎呦!钦差大人来了,快请坐,还没用饭吧?尝尝咱们军城的伙食。”何氏嗓门洪亮,热情得近乎夸张,亲自端上来一大海碗……糊糊状,颜色可疑,散发着浓烈酸涩气味的食物。 “这是……”胡钦差捂着鼻子,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是咱们这的特产,忆苦思甜糊。”何氏一脸自豪,用野菜根,麸皮,还有去年囤的有点陈的豆子一起熬的。最能体会咱们流放之苦,不忘皇恩浩荡,大人快尝尝。” 胡钦差看着那碗糊糊,脸都绿了。他的随从小心翼翼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 窦娘子适时地端过来一碟硬得能硌掉牙的饼子:“大人,配着这个吃,顶饿。” 胡钦差勉强啃了一口饼子,差点崩了牙,再也忍不住,灰溜溜地走了。 他刚出门,食堂里就爆发出压抑的低笑。 何氏立刻转身从后厨端出早就准备好的的肉粥和馒头,给大家分餐:“快快快,把那恶客膈应走了,咱们吃好的。” 第177章 噗呲一下踩到了天然有机肥 胡钦差在食堂碰了一鼻子灰,心头那股邪火非但没压下去,反而烧得更旺。 他就不信,这看似粗鄙的军城,真能处处是铁板,毫无破绽。那惊天动地的“雷声”,那宁古塔凭空冒出的旺盛生机,定有蹊跷。 他阴沉着脸,目光扫过那些整齐的暖棚。那些覆着草帘冒着丝丝白气的古怪建筑,成了他下一个重点怀疑对象。 那里温度异常,莫非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工坊,或是囤积违禁物资? 他整了整官袍,努力摆出威严架势,带着两个贴身随从,再次“体察民情”去了。 这一次,他直奔那片规模最大的暖棚区。 一掀开厚重的草帘门,一股湿热混杂着泥土和令人窒息的“生机”之气扑面而来,呛得胡钦差猛地后退一步,差点背过气去。 那味道,像是千百种东西腐烂发酵后又混合了某种刺鼻之物的腥臊。 暖棚内光线朦胧,水汽氤氲。 只见南雨正挽着袖子,露出半截小臂,蹲在一畦翠绿的幼苗旁,神情专注,仿佛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她手里拿着一个半旧的木水瓢,正从旁边一个半人高的木桶里,一瓢一瓢地舀出墨绿色的浆状液体,均匀地浇在菜苗的根部。 那液体粘稠滑腻,瓢沿拉出诡异的丝线,散发出的味道,正是那令人作呕的“生机”。 胡钦差强忍着胃里的翻腾,捏着鼻子,尖着嗓子问道:“南……南雨姑娘?你这是……在浇什么?” 南雨这才仿佛刚发现他们,缓缓抬起头,脸上沾了几点泥星,眼神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 她没回答,只是默默放下水瓢,直接伸手从木桶里捞起一把沉底的,更加粘稠的糊状物,用手指细细捻开,似乎在检查发酵程度,那滑腻腻的东西从她指缝间滴滴答答落下…… “呕……”一个随从实在没忍住,干呕了一声,脸色发白。 胡钦差自己也觉得喉头阵阵发紧,胃液上涌。 他强撑着官威,声音都有些变调:“本官问你话呢!此乃何物?” 南雨这才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肥。” “肥?”胡钦差一愣。 “嗯。”南雨惜字如金,又补充了两个字,如同重锤砸在胡钦差敏感的神经上,“人畜粪尿,混了豆渣、草灰、鱼内脏,沤的。” “……”胡钦差的脸瞬间绿了。人畜粪尿?鱼内脏?他感觉自己呼吸的空气都变成了污秽之物,他恨不得立刻转身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但他不能,他还肩负着探查的重任。他硬着头皮,目光闪烁地开始在暖棚里逡巡,试图寻找任何不寻常的迹象。 暖棚很大,角落里堆着不少草帘,麻袋和农具。 他给另一个随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翻看那些角落。 那随从苦着脸,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绕过一畦畦菜苗,朝着堆放草帘的角落挪去。 地上因为频繁浇水有些湿滑。他刚走到角落,伸手想去掀开草帘。 突然! “哎呀!”棚外似乎传来一声女子的低呼,紧接着,一小股水流不知从哪个缝隙“滋”地一下喷溅进来,正好落在那随从的脚边! 那随从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躲,脚下猛地一滑。 “噗通!” 一声闷响,伴随着痛苦的闷哼和四溅的泥浆。 那随从整个人结结实实摔了个四脚朝天。更倒霉的是,他摔倒的地方,正好有一摊南雨刚才“不小心”泼洒出来的,还没来得及渗入泥土的“肥”。 他下意识撑地的那只手,精准无比地按进了那摊墨绿色的浆糊里。 瞬间,恶臭扑鼻,粘腻的触感透过布料直抵皮肤。 “啊!”随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连滚带爬地想站起来,却又因为脚下太滑,再次踉跄跌倒,弄得浑身更是狼藉不堪。 胡钦差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腹随从在粪水里挣扎,变得如同从泥潭里捞出来的癞蛤蟆,那视觉和嗅觉的双重冲击,让他最后一点强撑的镇定也彻底崩溃了。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干呕连连。 他猛地转头,看向罪魁祸首南雨。却见南雨依旧蹲在原地,脸上依旧是那副“你们这些碍事的家伙打扰我伺候宝贝菜苗了”的嫌弃表情,仿佛眼前这出惨剧与她毫无关系,甚至隐隐透着一丝“活该”的意味。 “你……你们……”胡钦差指着南雨,手指都在发抖,气得话都说不完整。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鬼地方,从人到土,就没一个正常的,都是疯子。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也顾不上仪态,用袖子死死捂住口鼻,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般,踉踉跄跄地冲出了暖棚,连那个还在粪水里挣扎的随从都顾不上了。 暖棚外,万杏儿正“慌忙”地收拾着一个裂了缝的竹筒,一脸“歉意”地看着狼狈逃出的胡钦差:“哎呀大人,对不住对不住。这竹筒老了,没拿稳,溅到您的人了吧?真是罪过……” 胡钦差哪还有心思听她解释,头也不回,几乎是落荒而逃,只留下一个仓皇的背影和满身的晦气。 暖棚内,南雨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嘴角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面无表情,继续低头,小心翼翼地伺候她的菜苗,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接连在食堂和暖棚吃了闷亏,胡钦差心头那口恶气愈发淤堵,几乎要呕出血来。 他愈发认定,这宁古塔定有古怪。 最大的秘密,定然藏在那些终日烟火缭绕的工坊里,尤其是那规模最大,守卫似乎也最森严的铁匠铺。 他就不信,凭他钦差的身份,还撬不开这群边陲蛮子的嘴。 这一次,他决定直奔铁匠铺,非要看个究竟不可。 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胡钦差领着一队随从,浩浩荡荡朝着铁匠铺所在区域进发。 越靠近,那灼人的热浪,震耳的锤击声,以及浓烈的煤炭和金属混合的气味就越是扑面而来。 然而,刚接近工坊区的外围栅栏,就被两名值守的,面色冷硬的流放犯民兵拦下了。 “站住!工坊重地,闲人免进!”声音粗嘎,没有丝毫通融余地。 胡钦差脸色一沉,拿出官威:“放肆!本官乃朝廷钦差,奉旨犒军,体察民情,何处去不得?让开!” 民兵面无表情,“将军有令,工坊涉及军城防务机密,非特许,任何人不得入内。钦差大人若要参观,请先取得将军手令!” “你!”胡钦差气结,正要发作,却见铁匠铺那厚重的帘子猛地被人从里面掀开。 一股更灼热的气浪裹挟着大量煤灰烟尘汹涌而出。 紧接着,周莹一马当先走了出来。她显然刚结束一轮高强度劳作,皮肤上汗水淋漓,脸上沾满煤灰。 她身后,跟着一队同样刚下工的工匠。个个都是精壮汉子,浑身肌肉硬邦邦的,被煤灰和汗水糊得只剩眼白和牙齿是白的,散发着浓烈的汗臭。他们手里还拎着沉重的大锤,铁钳,或是推着装载铁渣废料的小车。 周莹一出来,似乎才看到被拦在外面的胡钦差一行人,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显得那张布满煤灰的脸更加热情:“哟!这不是钦差大人吗?怎么站在这儿吹冷风?是想进咱们这铁匠铺瞧瞧?” 第178章 下雨天上就会打雷呀 她话音未落,身后一个推着小车的工匠似乎因为地面不平,不小心手一抖,车里一些冷却不久,还带着余温的暗红色铁渣和煤灰“哗啦”一下倾泻出来,正好落在胡钦差脚前不远的地方。 顿时,灰尘弥漫,呛人的烟灰味直冲鼻腔!胡钦差和随从们被呛得连连后退,捂嘴咳嗽不止,官袍上瞬间沾上了一层黑灰,燎出了好几个大洞。 那工匠忙不迭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大人!没站稳,没吓着您吧?”语气惶恐,眼神里却没什么诚意。 周莹仿佛没看见这小插曲,继续热情洋溢地朝着胡钦差走近几步。 她身上那股刚出力的热浪混合着铁锈煤烟味,形成一股极具压迫性的气息,熏得养尊处优的胡钦差几乎窒息,下意识地又后退两步。 “大人来得正好!”周莹声音洪亮,几乎压过身后的打铁声,“咱们正好新打了一批……嗯……加固城墙的铁钉。正要请大人您这样的贵人给掌掌眼,指导指导呢。”她侧身,让开通道,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随着她的动作,铁匠铺内部的景象短暂暴露出来。 刹那间,如同地狱之门洞开。 巨大的炉膛里火焰熊熊,几乎要喷涌而出。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上百号赤膊的壮汉正围着通红的铁料疯狂捶打,重锤砸在铁砧上,发出震耳欲聋、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巨响。 火星如同暴雨般四处飞溅,打在地上滋滋作响。整个工坊内烟雾弥漫,温度高得吓人,地面散落着灼热的铁料残渣和滚烫的淬火水洼。 一个离得近的工匠,正用长钳夹着一块烧得白亮的铁料进行锻打,每一次锤击都有大片的火星爆射开来,有几颗甚至溅到了胡钦差的官袍衣襟上,烫出几个小洞,发出焦糊味。 胡钦差被这原始狂暴的场景吓得头皮发麻。他毫不怀疑,自己这身细皮嫩肉要是进去,不被那乱飞的火星烫成筛子,也得被那高温烤晕过去。 周莹还在那热情地吆喝:“大人快里面请,里面更热闹。火星子蹦得才叫欢实,比京城过年还带劲,正好给您驱驱这塞外的寒气。” 看着周莹那诚挚的邀请,再看看工坊里那群目光似乎不经意扫过自己的工匠,胡钦差只觉得腿肚子发软,哪里还敢往前迈半步?他毫不怀疑,只要他敢进去,“不小心”被铁水烫到,被重锤砸到,或者“意外”摔倒在哪块灼热的铁渣上,都是再“合理”不过的“工伤”。 他额头上冷汗都下来了,再也顾不得什么官威体面,连连摆手,嗓音颤颤:“不,不必了。周教头……客气了。本官……本官突然想起还有紧要公务需即刻处理。就不、不打扰诸位工匠了。告辞!告辞!” 说完,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转身,带着一群同样吓得面如土色的随从,仓皇逃离了这个让他心胆俱裂之地,背影狼狈不堪,仿佛身后不是工坊,而是吃人的魔窟。 周莹看着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嗤笑一声,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吼了一嗓子:“行了!戏精们,收拾干净,继续干活,妈的,耽误老子打铁。” 工匠们发出一阵哄笑,各自散开,工坊内再次响起了富有节奏的打铁声,那声音里,似乎都带着几分戏谑和胜利的快意。 接连在妇人那里碰了满鼻子灰,胡钦差算是彻底悟了。这宁古塔流放之地,从老娘们到糙汉子,就没一个善茬。 一个个看着憨厚朴实,实则油滑刁钻,软硬不吃,防他跟防贼似的。 既然大人这里撬不开缝,胡钦差阴鸷的目光转向了那些最好哄骗的孩子身上。 小孩子嘛,给点甜头,还不什么话都往外掏? 他特意从行李里翻出几块从京城带来的的饴糖。虽然因天气寒冷又路途颠簸,糖块有些软化粘连,但在这物资匮乏的边塞,依旧是极稀罕的零嘴儿。 他揣着糖,脸上堆起自认为最和蔼可亲的笑容,溜达到了军城学堂。 此刻并非正课时间,孩子们都在广场上活动。 宋清远正在教几个大孩子认字,小一些的如小阿紫,妞妞,还有几个流放犯的孩子,则在角落的沙盘上写写画画,或是玩着简单的翻绳游戏。 阿鹂安静地坐在一旁,照看着小七月,手里缝补着一件小衣服。 胡钦差整理了一下衣冠,清了清嗓子,迈着方步走了进去。 孩子们的注意力立刻被这个穿着破洞官袍的陌生大人吸引,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好奇地望过来。 宋清远眉头微蹙,起身拱手:“钦差大人。” “无妨无妨,宋状元继续授课,本官只是随意看看,体恤一下边塞孩童的求学之苦。”胡钦差摆摆手,目光却已锁定在那几个年纪最小,看起来最懵懂的孩子身上。 他踱步到小阿紫和妞妞面前,蹲下身。脸上挤出夸张的慈祥笑容,变戏法似的掏出那几块有些黏糊糊的饴糖:“小朋友们,看伯伯给你们带什么好吃的了?京城带来的糖,可甜了!” 小阿紫和妞妞看着那晶莹剔透的糖块,眼睛顿时亮了,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周围其他孩子也围拢过来,眼巴巴地看着。 胡钦差心中暗喜,果然有效。 他将糖块分给几个最小的孩子,包括小阿紫和妞妞,然后开始循循善诱:“糖甜不甜啊?” “甜!”孩子们舔着糖,含糊不清地回答,小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真乖!”胡钦差笑容加深,压低声音,如同分享什么大秘密般神秘地问道:“那……小朋友们,告诉伯伯,你们平时在这军城里,有没有听到过特别响,特别吓人的声音?就像……就像天上打雷那样,‘轰隆隆’的,特别响的那种,在哪儿听到的呀?告诉伯伯,伯伯还有糖哦!” 他觉得自己问得足够巧妙。 小阿紫舔糖的动作停了一下,眨巴着清澈无辜的大眼睛,小脑袋一歪,一脸天真无邪:“打雷?下雨天的时候,黑乎乎的,天上就会打雷呀。轰隆隆可响啦。阿紫怕怕,要娘亲抱。” 她说着,还配合地缩了缩肩膀,仿佛真的被记忆中的雷声吓到了。 胡钦差:“……”笑容僵了一下。 第179章 后山实验室里的新武器 他要问的不是这个。 旁边的妞妞舔着粘在手指上的糖渍,积极地补充道:“还有还有,我娘剁饺子馅的时候。咚咚咚!动静也可大啦,案板都震,我爹说是我娘力气大。”她一脸与有荣焉的小模样。 胡钦差嘴角抽搐了一下。这都什么跟什么?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看起来机灵些,为了表现自己,抢着说道:“我知道我知道,钦差伯伯,后山有时候就响,轰!吓人着呢。” 胡钦差精神一振,果然有门,他急忙追问:“后山?后山哪里?怎么响的?” 那男孩挺起小胸脯,得意洋洋地宣布:“肯定是山神爷爷在放屁。我爹说了,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后山响的肯定是山神爷爷的响屁,不臭!” “噗……”旁边正在喝茶的宋清远差点一口水喷出来,强行忍住,呛得连连咳嗽。 阿鹂也忍俊不禁,连忙低下头,肩膀微微抖动。 其他孩子听了,觉得这说法有趣极了,顿时七嘴八舌地讨论开来: “对对对!我爷爷也这么说!” “山神爷爷吃啥了屁这么响?” “说不定是土地婆婆打的嗝!” “才不是,是风钻进山洞里叫唤!” 孩子们想象力天马行空,越说越离谱,就是没一个字是胡钦差想听的。 他被这群孩子叽叽喳喳的“童言童语”包围着,听着那些“屁啊嗝啊”的言论,只觉得脑仁疼,脸上的笑容彻底维持不住了,一阵青一阵白。 他试图把话题拉回来:“不是……小朋友们,伯伯问的是……像是很大很大的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 小阿紫歪着头,继续天真无邪地插刀:“很大的东西?哦,我知道,何奶奶摔面盆的时候。哐当!可响啦,面盆都瘪啦。” 胡钦差:“……”他彻底无语了。 他看着眼前这些一脸纯真,小嘴叭叭却尽说些不着调话的孩子,再想想他们背后那些精似鬼的大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被戏弄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他感觉自己像个傻子,拿着糖,来听一群小屁孩讨论山神放屁和奶奶摔盆。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再也懒得掩饰。拂袖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急,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折寿。 孩子们看着他气呼呼离开的背影,有些茫然。 那个说山神放屁的男孩还追着问了一句:“钦差伯伯,糖还有吗?” 胡钦差脚下一个趔趄,走得更快了。 等他走远,宋清远才无奈地摇摇头,对孩子们温声道:“好了,糖吃多了坏牙。今日的课业都记住了吗?”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望向胡钦差消失的方向,闪过一丝忧虑。 阿鹂走过来,默默拿出干净的帕子,给几个孩子擦掉手上脸上的糖渍。 小阿紫舔了舔嘴角,意犹未尽,小声对妞妞说:“那个伯伯好奇怪哦,老是问打雷放屁……” 妞妞用力点头:“嗯,还是桃桃姑姑好玩,会给我们讲故事,还会做鱼丸!” 胡钦差回到驿站换上新的官袍,急急挥手让随从将满是破洞的那件扔掉。 眼不见心不烦。 现在只剩后山没有去了,胡钦差心底暗暗盘算着行动计划。 沈桃桃这面根本没将胡钦差放在眼里,她的工作重心重新回到了最紧迫的事务上,提升武力,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火炮虽利,但过于笨重,难以机动,且制造工艺复杂,产量有限。 沈桃桃的目光,早已投向了更轻便,更易普及的单兵火器。 后山,被划为绝对禁区的试爆场边缘,新搭建了一个更隐蔽的实验室。 这里成了沈桃桃、周莹和许琛的秘密研发基地。 她们接下来要攻克的就是——火铳。 实验室内,工具琳琅满目。 中央的工作台上,摆放着几根长度不一的精铁管,一些初步打磨的木质枪托零件,还有一小堆颗粒化的黑火药和铅弹。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木材和火药的独特气味。 “关键在于击发装置和闭气。”沈桃桃拿着一根尺许长的厚壁铁管,眉头紧锁,“火炮可以用火绳点燃发射药,但火铳需要更快捷,更可靠的方式,最好能单手操作,且不受风雨影响。” 周莹拿起一根铁管,对着光亮处仔细观察内壁:“这膛线太难抠了,用精钢锉刀一点一点旋,效率太低,还容易深浅不一,废品率高得吓人。”她负责的是最难的枪管锻造和膛线刻画,这需要极高的技巧和耐心。 许琛则安静地坐在一旁,面前铺着几张粗糙的草纸,上面画着各种精巧的机括结构草图。 他指尖沾着石墨粉,正在修改一个类似夹子的装置。“或许……可以试试燧石?”他轻声道,拿起两块边缘锋利的深灰色燧石,互相敲击,迸出几点火星,“若能将燧石固定,用机括之力急速撞击铁砧,产生的火星应该足以引燃药池中的引火药。” 沈桃桃眼睛一亮:“燧发,对!这个思路好,比火绳可靠!” 她立刻凑过去,和许琛一起研究起来,“这里,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弹簧,瞬间释放能量,击锤的形状也得改,要能牢牢夹住燧石……” 周莹放下铁管,也凑过来看:“弹簧?这个我能打!用最好的钢,反复淬火回火,保证够劲道!”她对于锻造金属部件充满自信。 三人分工协作,不断试验,失败,再改进。 沈桃桃负责整体设计和火药配比。 她严格控制发射药的颗粒大小和装填量,力求威力和稳定性达到最佳平衡。 她还设计了一种小巧的定量药壶,方便士兵快速装填。 周莹带着最好的铁匠,反复试验枪管的锻造工艺。他们尝试了钻孔,卷铁焊接,甚至是许琛提出的分段嵌套再锻打等多种方法,力求得到内壁更光滑,管壁更均匀,能承受更高膛压的枪管。刻画膛线的工具也被不断改进,从手工锉刀到简单的夹具拉刀,效率缓慢提升。 许琛则专注于击发机构的研发。他心灵手巧,对细微结构有着惊人的洞察力。他用硬木和废铁料不断修改燧发机的模型,调整击锤的角度,弹簧的力度,火药池的形状和盖板开合的方式。 他甚至还提出在火药池旁加一个小小的引药槽,确保火星能更可靠地点燃引药。 实验室里终日响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锉刀的摩擦声,以及三人时而激烈,时而兴奋的讨论声。 “不行!这弹簧力道不够!撞不出足够火星!” “换更粗的钢条!我再淬火一次!” “药池漏气!发射时火焰从缝隙喷出,容易灼伤射手!” “加一个铜片垫圈试试!压紧!” “铅弹口径还是有点偏差,影响射程和精度……” “重新浇铸模具!温度再控制精准些!” 失败是家常便饭。燧石打火失败,弹簧断裂,枪管炸裂,哑火,甚至走火……每一次失败都伴随着沮丧,但更多的是解决问题的执着。 数日后,第一支勉强能称为“燧发枪”的原型铳终于组装完成。 枪管长约三尺,带有简单的准星和照门,木质枪托还很粗糙,那个小小的燧发机括看起来有些脆弱,却凝聚了三人数日的心血。 “试枪?”周莹看着这支丑丑的“孩子”,既期待又紧张。 “试!”沈桃桃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 三人来到试爆场偏僻角落。远处,负责警戒的士兵打出安全旗语。 许琛亲自操作。他按照规程,用量药壶倒入定量的发射药,用通条压实,然后装入一颗精心打磨的铅弹。 他扳开击锤,那小小的燧石夹紧紧扣在击砧上。他举起铳,瞄准百米外一个临时竖起的木靶。 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许琛屏住呼吸,扣动了扳机。 第180章 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咔……嗤啦……” 铳声炸响,后坐力撞得他的身躯微微一晃。 然而,铅弹却并未飞向木靶,而是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呼啸着射向了侧前方一片茂密的灌木丛。 “哎呦!我的腿!我的腿啊!” 一声惨叫猛地从灌木丛后爆发出来,紧接着就是一阵混乱的扑腾和树枝折断的声音。 沈桃桃三人脸色骤变。 “有人?”周莹反应最快,拔出腰间短刀就冲了过去。 沈桃桃和许琛紧随其后。 拨开浓密的灌木,只见一个人影正倒在血泊中,抱着一条腿疯狂打滚哀嚎。 那人穿着深绿色的衣服,原本似乎做了些伪装,此刻却被鲜血染透,脸上沾满泥土和痛苦扭曲的汗水,不是胡钦差又是谁。 他旁边还散落着一个伪装成树枝的简陋千目镜。 “胡钦差?”沈桃桃失声惊呼,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怎么会在这里?又看到了多少? 周莹已经粗暴地检查了他的伤口。铅弹击中了他的小腿,血流如注,但好在没伤到主要动脉,性命无虞。 “快,抬去医院!找陆太医!”沈桃桃当机立断。 几名闻声赶来的士兵七手八脚地将惨叫不止的胡钦差抬起,飞快地朝山下的军城医院奔去。 周莹则带着人迅速搜查了周围,果然又揪出了几个躲藏在不远处,吓得面无人色的随从,一并押走。 医院里顿时忙成一团。 浓重的血腥味盖过了药草香。胡钦差杀猪般的嚎叫响彻走廊:“疼死我了!快救我!陆太医!救救我啊!” 陆太医面色凝重,这伤……该如何医治?但他还是指挥着学徒:“按住他,准备清水,金疮药,止血散!伤口清理干净,快!” 手术室内一片忙乱。胡钦差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其余几个随从被谢一带人直接关进了暗牢。 那几个随从起初还色厉内荏地叫嚣:“你们敢伤钦差!朝廷不会放过你们的!等我们回去,必奏明圣上,派大军剿了你们这窝反贼!” 谢一面无表情,甚至懒得回话,只是对旁边士兵微微颔首。 一名士兵上前,抡起胳膊,左右开弓,“啪啪”几个响亮无比的大嘴巴子,直接将那几个叫嚣的最凶的随从扇得口鼻窜血,牙齿松动,瞬间噤若寒蝉,只剩下惊恐的呜咽。 沈桃桃赶到暗牢门口,冷冷地扫了一眼里面瑟瑟发抖的几人:“先关着,等谢爷回来发落!” 她转身快步走向医院手术室,心情沉重。胡钦差看到了火铳,这麻烦大了。 刚到手术室外,就见谢云景已经站在那里,显然刚得到消息赶来。 他脸色冷峻,目光扫过手术室的门,看向沈桃桃:“情况如何?他看到了多少?” 沈桃桃抿了抿唇,低声道:“他……伪装躲在试射场附近的灌木丛里。许琛试枪,流弹误伤了他。他……肯定看到火铳了。” 谢云景的眼神瞬间冰冷。 就在这时,手术室内的惨叫声稍微平息了一些,似乎陆太医进行了初步止血。 谢云景推门走了进去,沈桃桃紧随其后。 病床上,胡钦差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都被冷汗湿透,腿上的伤口已被初步处理包扎,但依旧有血渗出。 他看到谢云景进来,眼中闪过恐惧,挣扎着似乎想坐起来。 “谢……谢将军……”他声音嘶哑虚弱,带着哭腔,“误会……都是误会啊!下官……下官只是觉得后山风景甚好,想去晒晒太阳,陶冶性情……谁知……谁知竟遭此无妄之灾,被不知何处来的暗器所伤……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他语无伦次,眼神躲闪,拼命想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倒霉的受害者,绝口不提窥探之事。 谢云景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深邃冰冷,也不说话。 胡钦差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比腿上的伤口更让他恐惧。 他强撑着继续表演:“将军……待下官伤好,定……定立刻回京,向陛下和娘娘禀报军城……欣欣向荣,军民一心。恳请陛下再多拨些粮草物资,以资鼓励……” 谢云景依旧沉默,只是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直抵内心最深的恐惧。 胡钦差的心理防线在这充满压迫感的注视下彻底崩溃了。 他再也装不下去,也顾不上腿上的剧痛,猛地从床上翻滚下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谢将军爷饶命啊!下官……下官也是被逼无奈啊。是云贵妃逼我来的,让我务必查清那‘雷霆’的秘密。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幼子……我没办法啊王爷。但我发誓,我回去一定什么都不说,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不知道什么火铳,我只知道军城上下对陛下忠心耿耿,只知道您治军有方……求您饶我一条狗命吧!”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狼狈不堪,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云贵妃,只求能活命。 谢云景终于开口了,声音如同寒冰,瞬间冻结了胡钦差所有的乞求: “只有死人,能够保守秘密。” 胡钦脸上的血色霎时尽褪,眼中只剩下无边的骇然。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如同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手术室的门被沈桃桃猛地拉开,又迅速合上。她几乎是使出了全身力气,才将周身散发着骇人杀气的谢云景从里面拽了出来。 走廊里光线昏暗,空气中消毒草药的气味和隐约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沈桃桃的心脏还在狂跳,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她方才真怕谢云景那句“只有死人能够保守秘密”的话音刚落,就当场拔刀,将胡钦差砍杀在病榻之上。 那可是钦差大臣,朝廷正使。 无论私下如何龌龊,明面上的身份代表着皇帝和朝廷的颜面。 若在宁古塔被镇守使亲手斩杀,消息一旦泄露,那就是泼天的大罪,等同于公然谋逆。 京城那边正愁找不到借口发难,这岂不是将刀把子亲手递到敌人手里。 届时大军压境,师出有名,宁古塔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你疯了?”沈桃桃压低了声音,急急道,“他就是条蛆虫,也不值得你亲自动手,赔上整个军城!” 谢云景被她拽到走廊稍远的角落,周身那冰寒刺骨的杀气稍稍收敛。 他垂眸看着沈桃桃因急切而泛红的脸颊,和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与不赞同,沉默了片刻。 “我不会杀他。”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至少不会让他死在宁古塔的医院里,死在我的手上。” 沈桃桃一怔,疑惑地看向他。 谢云景望向城外那片危机四伏的荒原,“狄戎大军,不日必至。胡钦差及其随从,忠君爱国,心系边塞。得知敌寇来犯,毅然奔赴前线,欲与宁古塔军民同仇敌忾,共御外侮。” 他连结果都想好了,“不幸的是,战况激烈,钦差大人虽奋勇杀敌,却终究力战不敌,以身殉国了。其随从亦悉数战死,无一苟免。如此忠烈,朝廷闻之,必深感欣慰,厚加抚恤。京城那边,想必也说不出什么。” 沈桃桃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谢云景的打算。 他不是不杀,而是要借刀杀人。杀得光明正大,让朝廷无话可说,甚至还要赚一波同情和抚恤。 让胡钦差死在与狄戎的战场上,死得英勇壮烈,这简直是完美到无可指摘的结局。 既彻底封住了他的口,又全了朝廷的体面,甚至还可能为军城换来一些实际的好处。 至于云贵妃的怀疑?没有证据,怀疑也只能是怀疑。 这一招,既狠绝,又高明到了极点。 沈桃桃缓缓松开了抓着他衣袖的手,点了点头,声音也平静下来:“我明白了。如此……甚好。” 手术室内,胡钦差隐约听到门外低语声消失,吓得魂飞魄散,连腿上的剧痛都仿佛感觉不到了,只剩下无边的恐惧,祈祷着那尊杀神不要再进来。 而谢云景和沈桃桃已然离开了医院,站在了城墙上。 “狄戎的刀,快要落下了。”他淡淡说道,“正好,借来一用。” 第181章 真男人不能说不行 虽然经历了胡钦差这桩意外,但火铳研发取得关键性突破,喜悦驱散了沈桃桃心头的些许阴霾。 从医院出来,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努力将那些糟心事压下,脸上重新焕发出兴奋的光彩,快步跟上谢云景。 “虽然出了这么个岔子,”她声音轻快了几分,“但火铳总算成了。真的能打响,能打中目标。虽然准头还差得远,后坐力也大得吓人,但最难的坎儿已经迈过去了。剩下的就是慢慢调整改进,总能越做越好。” 谢云景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 夜色下,她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纯粹的热忱,仿佛刚才那个在手术室外紧张失措的人不是她。 他冷峻的眉眼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一瞬,低声道:“辛苦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沈桃桃心头微微一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家都很辛苦,周莹姐和许琛才是主力。” 她想了想,转而问道:“今日巡防怎么样?城外……有动静吗?” 提到正事,谢云景的神色恢复凝重:“阿史那的主力大军已陈兵境外五十里,营帐连绵,斥候活动频繁。但……迟迟未发动进攻。” 沈桃桃蹙眉:“按兵不动?会不会……是被咱们之前的火炮吓破了胆?在犹豫?” 谢云景缓缓摇头,望向黑暗的荒原:“阿史那此人,阴狠狡诈,睚眦必报,绝非怯战之人。三万先锋全军覆没,他只会更加疯狂。如此按兵不动,不像畏惧,更像……在等待什么,或是酝酿更大的阴谋。” 沈桃桃想了想:“会不会是顾忌他弟弟在我们手里?投鼠忌器?” 谢云景闻言,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草原争霸,父子相残,兄弟阋墙乃是常事。阿史那与咄苾并非一母所出,感情淡薄。一个断了腿失去价值的弟弟,不足以让他改变既定的军事计划。他或许会借此激发士气,但绝不会因此束手束脚。” 沈桃桃听了,也觉得有理,心里那点刚升起的侥幸又沉了下去:“那……他到底在等什么?” “不知。”谢云景声音沉冷,“但绝非好事。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沈桃桃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份沉重,拉起谢云景的袖子:“算了,先不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忙了一天,饿死了。去看看我娘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两人回到沈家小院,还没进门,一股浓郁鲜香的鸡汤味就混合着其他饭菜的香气飘了出来。 推门进去,屋里暖意融融,灯火通明。 何氏正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鸡汤从厨房出来,放在堂屋正中的桌子上。 那汤上面飘着金黄色的油花和几颗红枸杞,里面是炖得酥烂的鸡肉和几块甜糯的土豆,光是看着就让人口水直流。 桌上还摆着几样家常却丰盛的菜:一大盘金灿灿的葱油煎蛋,切得四四方方,边缘焦脆;一盆酸菜炒粉条,酸爽开胃;一碟凉拌的萝卜丝,解腻最佳;还有一小筐刚出锅的白面馒头,暄软喷香。 “回来得正好,快洗手吃饭!”何氏招呼着,脸上带着忙碌后的满足笑容。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美食当前,烦恼似乎真的被短暂遗忘。 沈桃桃给谢云景盛了满满一碗鸡汤,又给自己夹了块鸡腿,吃得满嘴流油,连连夸赞:“娘,你这鸡汤炖得绝了,太好喝了!” 何氏笑得合不拢嘴:“好喝就多喝点,看你最近忙得,下巴都尖了!” 饭吃到一半,沈小川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几分汇报工作的认真:“桃桃,谢爷,分房的事情,基本都捋顺了,名单和房号都定下了,明天就能张榜公布。” 沈桃桃点点头:“二哥辛苦了。没什么大问题吧?” “大体都按工分和家庭人口分的,公平公正,大家都没什么意见。”沈小川说着,拿出一张简易的图纸铺在桌角,“就是……周教头家和宋状元家,分在了同一栋楼,楼上楼下。周教头住二楼东户,宋状元带着小七月住三楼东户。我事先问过他们意见,他们都没说什么。” 沈桃桃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眉头蹙了蹙。周莹和宋清远……楼上楼下?这……阿鹂和宋清远,这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但她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嗯,他们没意见就行。” 沈小川接着指图纸的另一处:“这一栋,是咱们沈家自己人。一楼爹娘住,宽敞些。二楼我和你二嫂。三楼大哥春娘妞妞。四楼……春娘用工分先给妞妞占了个小单间,说是给妞妞以后当嫁妆或是自己住。五楼,桃桃,是你的。” 沈桃桃听着,觉得这安排挺合理,一家人住得近互相有个照应,点点头:“挺好。” 沈二嫂在一旁,脸上是掩不住的开心和感激,悄悄碰了碰沈小川的胳膊。沈小川憨厚地笑笑,对沈桃桃道:“那个……我的工分不太够,爹娘和大哥都借给我了些……” 沈桃桃笑道:“一家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以后日子长着呢。” 沈父沈母也笑着点头,对儿女和睦感到欣慰。 这时,沈父放下喝汤的碗,犹豫了一下,看向沈桃桃,语气带着点商量:“桃桃啊,爹……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爹,您说。”沈桃桃放下筷子。 沈父搓了搓手,眼中带着点期盼:“你看啊,之前爹带着泥瓦匠队,这军城的房子也盖得七七八八了,后续就是些修修补补的零活。但这家家户户搬进新房子,空荡荡的,总得添置家具吧?桌子、椅子、柜子、床……需求量不小。爹想着,爹这手艺还在,能不能……批一块地方给爹,爹弄个小工坊,带着几个老伙计,专门给大伙打家具?也能给军城添个进项不是?” 这话一出,饭桌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何氏第一个反对:“老头子,你说啥呢!你忘了你在工部的时候就是因为整天刨木头累出一身病,才被那些黑心肝的排挤?流放路上吃了多少苦,身子好不容易将养好一点,你又想折腾!” 沈大山也皱眉:“爹,打家具是重活,耗神费力,您岁数大了,吃不消。” 沈小川和沈二嫂也连连点头附和。 沈桃桃看着父亲眼中那点不甘寂寞的光亮,心里酸酸的,但还是柔声劝道:“爹,娘和大哥说得对。您辛苦了大半辈子,该享享福了。家具工坊的事,可以让别人来做,您要是闲不住,偶尔去指点指点就行,千万别再亲自动手干重活了。” 沈父见全家没一个支持他的,顿时有些急了,脸也涨红了,梗着脖子道:“你们……你们这是什么话!看不起老头子我?我身子骨硬朗得很,这点活计算什么?我在工部那是被憋屈的,现在给自己人干活,我心里痛快!怎么就不行了!” 他越说越激动,竟直接站了起来,似乎想证明自己宝刀未老。 开玩笑呢,真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 何氏现在是厨房的总管事,来回行走间,所有人都尊敬有加。反而是他,被说成是吃软饭的! 他非得亮亮自己的本事,让他们瞧瞧! “这建工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沈桃桃赶紧安抚让他坐下来,别再闪着了腰。 第182章 大腿根快要被媳妇掐烂了 沈父被全家一致反对,梗着脖子站在那儿,脸涨得通红,一副“你们都不懂我”的委屈又倔强模样。 何氏气得想拧他耳朵,又碍于谢云景在场不好发作。 沈大山和沈小川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劝解这执拗的老头。 就在气氛僵持之际,沈父眼珠子一转,忽然像是找到了救星。 他猛地坐下,动作快得差点带倒椅子。正好看见沈小川伸筷子想去夹仅剩的那个鸡腿,沈父想都没想,“啪”地一筷子打下去,精准地敲在沈小川的筷头上。 “没规矩!谢爷还没动呢!”沈父瞪了儿子一眼,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夹起那只肥硕的鸡腿,脸上瞬间堆起点谄媚的笑容,稳稳地放到了谢云景碗里:“谢爷,您吃。您辛苦,这鸡腿最嫩,您尝尝!” 这变脸速度之快,让全家人都愣住了。 沈小川捂着被敲红的手背,一脸懵。何氏更是目瞪口呆。 沈父才不管他们,只顾着对谢云景笑,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可是你“准老丈人”,这点面子你总得给吧?你不支持我谁支持我? 谢云景看着碗里突然多出来的鸡腿,又看看沈父那充满期盼的眼神,再瞥了一眼身边沈桃桃瞬间黑下来的脸色。 他沉默了片刻,在沈父期待的目光和沈桃桃桌底下快把他大腿根掐烂的“警告”中,缓缓开口,吐出一个字: “好。” 沈父顿时喜笑颜开,如同得了圣旨,腰板瞬间挺直了,得意地扫视了一圈目瞪口呆的家人,仿佛在说:看吧!还是谢爷懂我! 沈桃桃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手下更是用力。 谢云景面不改色,仿佛那被掐的不是自己的肉,只是淡定地补充了一句:“地,可以批。但如何建,怎么做,需听从安排,不可逞强。” “好好好!听谢爷的,全听谢爷安排!”沈父忙不迭地答应,高兴得简直要手舞足蹈。 他立刻端起自己的汤碗,以汤代酒,就要敬谢云景:“谢爷!我敬您,我连干三碗!” 何氏实在看不下去了,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灌大肚子呢,别糟践我的好汤,坐下好好吃饭。” 沈父被打了也不恼,讪讪地笑着坐下,心里却美得冒泡,只觉得碗里的鸡汤都比刚才香了百倍。 一顿饭总算是圆满结束。 饭后,沈桃桃拉着谢云景走到院外,气鼓鼓地兴师问罪:“你干嘛答应我爹?他那个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真累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谢云景看着她气红的脸,才轻轻揉了揉被掐得生疼的大腿,语气平静:“不答应,你以为他会死心?信不信他明天就能自己找块空地,搭个四处漏风的破木棚,捡些破铜烂铁当工具,偷偷摸摸地干?那样岂不是更危险,更让你担心?” 沈桃桃一愣,仔细一想,以她爹那倔脾气,还真干得出来。 谢云景继续道:“既然拦不住,不如放在眼皮底下。批一块安全合规的地,让你大哥带着泥瓦匠给他建个结实宽敞,通风透亮的正规工坊。我批条子,去周莹那里用好钢打一套省力又安全的工具。再让他公开招几个心灵手巧的学徒,一来有人帮忙,他不至于事事亲力亲为累着,二来也能把手艺传下去,给军城添个正经产业。如此,岂不比你整日提心吊胆他要偷偷作妖强?” 沈桃桃听完,仔细琢磨,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对啊!堵不如疏。 这么一来,既满足了老爹的心愿,又最大程度保障了他的安全和健康,还能造福军城。 她看向谢云景,心里的那点气恼早就烟消云散,只剩下佩服和压抑不住的甜意:“还是你想得周到!” 谢云景微微颔首,揉着大腿根,深藏功与名。 第二天起,沈父就成了军城最招摇的人。 他的家具工坊刚划好地,地基还没开始挖,他就已经逢人便炫耀,走路都带风。 尤其爱溜达到砖厂附近,离着老远就扯开嗓子喊:“大山啊!我儿!这批红砖烧出来,记得先紧着爹的工坊拉啊!爹等着起墙呢!” 正在砖窑忙得灰头土脸的沈大山,听到这魔音灌耳,恨不得把耳朵塞起来,只能无奈地高声应着:“知道了爹!您快回去吧,这儿灰大!” 沈父才不管,背着手,心满意足地又去木料场视察去了,已经开始琢磨着用什么木料打家具又结实又好看。 然而,沈父这工坊的风头还没出两天,又一个人风风火火地把沈桃桃堵在了铁匠铺门口。 是万杏儿。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头发挽成髻,插着一根磨得锃亮的铁簪子,身上还带着点牲口棚特有的气息,眼神里是不输男子的彪悍。 “桃桃!”万杏儿声音洪亮,一把拉住正要进铁匠铺的沈桃桃,“你给你爹批了地弄家具工坊,也得给我批一块!” 沈桃桃一愣:“杏儿姐?你也要地?你要地干嘛?”她实在想不出万杏儿和木工活有什么联系。 万杏儿不跟她继续说,而是拉着她就去了自己家的木屋。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细微又密集的“叽叽叽”声,像是无数个小绒球在同时叫唤。 “这是……”沈桃桃有些疑惑,这声音可比平时听到的鸡叫要稚嫩得多。 万杏儿脸上露出一个神秘又得意的笑容,一把推开木门:“桃桃,你进来看看!” 门一开,一股干草的味道扑面而来。 沈桃桃迈步进去,只一眼,就惊得目瞪口呆,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哪里还像个住人的木屋?分明就是个大型孵蛋现场兼育雏室。 只见屋里那张最大的火炕上,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铺满了深浅不一的野鸡蛋。 有的洁白,有的带着淡褐色的斑点。万母正佝偻着腰,手里拿着个小铁钩,极其小心地拨弄着炕洞里的柴火,控制着火力,确保炕面温度恒定。 万父则几乎把脸贴到了炕上,屏息凝神地逐一检查着那些宝贝鸡蛋。 他手指粗糙,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时不时极轻地拿起一个蛋,对着窗户的光亮仔细照看,或是贴到耳边听听动静。 偶尔看到一个蛋壳上出现细微的裂纹,里面传来轻微的啄击声,他便立刻小心翼翼地将那枚蛋挪到炕沿边一个铺着柔软干草的篮子里,嘴里还念念有词:“哎呦,小祖宗,慢点儿,别着急……” 而地上,更是热闹非凡。 好几个垫着厚厚干草的箩筐里,挤满了毛茸茸,鹅黄色的小鸡崽。 它们一个个像会动的毛绒球,跌跌撞撞地走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叽叽”声,有的在低头啄食撒在地上的小米粒,有的挤在一起取暖打盹,还有胆大地试图往筐外跳……放眼望去,怕是有好几十只。 整个屋子充满了勃勃生机,但也……着实有些无处下脚。 “这……万叔,万婶……你们这是……”沈桃桃好不容易合上惊讶的嘴,说话都有些结巴。 万父这才发现沈桃桃来了,连忙直起身,脸上带着憨厚又自豪的笑容,“沈姑娘来了,快瞧瞧,这批蛋争气,出得挺好!” 万母也停下添柴的动作,笑着解释:“杏儿弄回来的野鸡蛋多,光靠母鸡抱窝孵不过来,俺就想着,咱这人睡的炕,温度稳当,拿来试试孵蛋,没想到还真成。就是得小心看着火,不能太热,也不能凉着……” 第183章 用自己的方式发光发热 万杏儿叉着腰,一脸“看我爹娘多能干”的得意表情:“咋样,桃桃?我就说光靠原先那点圈舍不够吧?这还没算上马上要下崽的野猪和那一窝一窝的兔子呢。再不扩地方,我家都快被这些小东西给占领了!” 沈桃桃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又有些滑稽的景象,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万家二老为了军城的畜牧事业,简直是把家都贡献出来了。这哪是木屋,分明就是个孵化中心。 万杏儿叉着腰,胸脯一挺,“我要扩大的畜牧场,还要在旁边建个肉铺和皮革加工坊。” 她掰着手指头,条理清晰地说道:“你看现在野猪崽越来越多,兔子一窝一窝地生,野鸡也开始下蛋抱窝了,原先那圈舍根本不够用,挤得慌得扩建。” “等牲畜出栏,肉得处理吧?不能老是食堂后院随便宰杀,不卫生也不像样。得有个正经肉铺,分割。储存。甚至做成腊肉熏肉。皮子也得批量硝制,不然都浪费了,这可都是好东西。” 万杏儿越说越激动,“桃桃,这可不是我瞎闹,不是看你给你爹批地眼红。我这是大事,咱们军城以后吃肉吃蛋,穿皮袄用皮具,可不能总指望外面买。得自己弄起来,这摊事,你给我批地,我来张罗。保证干得漂漂亮亮。” 沈桃桃看着万杏儿那副势在必得的架势,听着她有理有据的规划,心里又是惊讶又是赞赏。 没想到万杏儿不光会养牲口,还有这等眼光和魄力。 这一个个的,都不是省油的灯……人才啊。沈桃桃心里感叹,脸上露出了笑容。 看来,军城的产业,真的要越来越兴旺了。 她仿佛已经看到,不久的将来,这些叽叽喳喳的小鸡崽长成扑棱棱的大鸡,源源不断地为军城提供着鸡蛋和肉食,那些野猪崽、兔子崽茁壮成长,带来丰足的肉源和皮革。 “批!必须批!”沈桃桃眼中闪烁着和万杏儿一样兴奋的光芒,“不仅要扩畜牧场,建肉铺和皮革坊。还得给你们家单独批一块好地,建孵化房和育雏室。” 万杏儿一听,高兴得差点蹦起来:“真的?桃桃你太好了!” 万父万母也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沈桃桃笑着摆手:“是你们辛苦了,军城不会忘了任何出力的人。杏儿姐,你尽快把扩建的方案和所需材料人工列个单子给我,我让大哥和二哥优先给你们安排。” 万杏儿一听沈桃桃不仅爽快答应,还要给她家单独批地建孵化室,高兴地一把抱住沈桃桃,力道大得差点把沈桃桃勒得喘不过气。 “桃桃!你真是我的好妹子,太够意思了!”万杏儿声音洪亮,震得沈桃桃耳朵嗡嗡响。 沈桃桃好不容易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揉着肩膀笑道:“杏儿姐,你先别激动。批地建场不是小事,你得先把具体章程想清楚。比如,新畜牧场要建多大?圈舍怎么布局才合理?肉铺和皮革坊建在哪,怎么建才能又卫生又方便?需要多少人手?这些你都得有个数。” 万杏儿一听,立刻收敛了兴奋,眼神变得认真起来。 她拉着沈桃桃小心地避开地上的鸡崽筐,走到屋里稍微宽敞点的地方,随手捡起一根烧火棍,就在地上的浮灰上画了起来。 “桃桃,你看,”万杏儿一边画一边说,思路清晰得不像个深闺小姐,“新畜牧场,得比现在这个大至少三十倍。这边划出一大块,砌上结实围墙,给野猪。它们劲儿大,爱拱,墙必须厚实。里面搭上遮风避雨的棚子,分几个区,大的小的,怀崽的分开养,免得打架踩踏。” 烧火棍移动到另一处:“这里,建兔舍。用砖石垒成一层一层的笼子,节省地方,又好打扫。兔子繁殖快,得给它们留足地方。” “鸡鸭鹅这边,也得扩大。不能老让我爹娘在炕上孵蛋了,”她用方框勾出一块区域,“新场子里专门建几个保温好的孵化房和育雏室,盘上火炕或者弄别的保暖法子,让我爹娘能正经八百地干,不用再挤在自己屋里。” 接着,她又划出一块区域:“肉铺不能离畜牧场太远,但也不能太近,免得气味和污物互相影响。得用石头砌,地面要平整光滑好冲洗,里面要有分割肉的操作台,挂肉的架子,存放冰块的窖,冬存夏用。还得有专门处理下水的地方,这些东西沤肥也是好肥料。” 最后是皮革坊:“硝皮子味道大,还得用水用药,得放在下风口,离水源近的地方。这活儿技术性强,我得去找找流放的人里有没有会这手艺的,没有就得想办法学。” 她一口气说完,抬头看向沈桃桃,“人手方面,我先带着我爹娘和现在帮忙的几个妇人干着。等规模大了,肯定得再招人。工分待遇,按军城的规矩来。桃桃,你觉得咋样?” 沈桃桃看着地上那幅虽然简陋却考虑周全的“规划图”,心中惊叹不已。 这万杏儿,简直是个被埋没的管理和规划人才。她对畜牧业的了解,对后续加工的设想,甚至对卫生和环境的考虑,都远远超出了沈桃桃的预期。 “太好了,杏儿姐。”沈桃桃由衷地赞叹,“你想得太周到了,就按你说的办。地,我明天就让二哥给你划出来,紧着好的地块给你。需要砖石木料,直接去找我大哥。需要工具和人手,列好单子给我,我来协调。” 她越说越兴奋:“咱们不仅要自给自足,将来要是产量多了,说不定还能跟外面换些咱们急需的物资。你这畜牧场,可是咱们军城的大后方,是底气。” 万杏儿被沈桃桃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一笑,随即又挺起胸膛:“放心吧桃桃。交给我,准保错不了,肯定让咱们军城以后天天有肉吃,有蛋啃,冬天人人有皮帽子戴。” 万父万母在一旁听着,脸上也笑开了花,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宽敞明亮的的新畜牧场。 沈桃桃离开万家时,心情无比舒畅。 军城就是这样,每个人都在努力,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发光发热。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加快脚步,得赶紧去找沈小川和沈大山,把批地和建材的事情落实下去。 半路,却被一阵吵嚷声拦住。 “这是我铁匠铺的人!你凭什么给挖到砖窑去?” 第184章 各个教头怕是要抢人了 砖窑外的空地上,周莹那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好似打铁的重锤砸在砧板上,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沈大山!你给我出来说清楚!你砖窑是几个意思?专盯着我们铁匠铺挖墙脚是不是?”周莹双手叉腰,堵在砖窑往来的路口,气势汹汹。 沈大山刚从窑里出来,一脸煤灰,被周莹这劈头盖脸地一吼,弄得有点懵,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吭哧了半天:“周……周教头……这话从何说起啊?” “从何说起?”周莹柳眉倒竖,“我那边好几个熟练的打铁匠,怎么说没就没了?一打听,全跑你砖窑来了!沈大山,你行啊!挖人挖到我头上了!” 沈大山本来嘴就笨,被周莹这连珠炮似的质问轰得更是说不出句整话,脸憋得通红:“我……我没有……是他们自己……” 一旁的春娘看不下去了,连忙上前打圆场,声音温温柔柔:“周教头,您消消气,误会了。真不是大山哥他们去挖的人。是那几位师傅自己觉得砖窑的活儿……嗯……稍微轻省些,工分也不少拿,自己找过来上工的。砖窑这边最近确实也赶工期,缺人手,所以就……就收下了。” 周莹火气稍降,但依旧不满:“那我铁匠铺怎么办?现在打的都是军需,紧要得很。本来人手就捉襟见肘,这下更周转不开了,耽误了军械供应,谁担待得起?” 春娘好声好气地继续解释:“周教头,我们真没想抢您的人。您看这样行不行,既然是误会,那几位师傅要是愿意,您现在就带回去?砖窑这边我再想办法。” 春娘态度诚恳,周莹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气消了大半,叹了口气:“我也是着急上火,春娘你别往心里去。主要是那边催得紧,一堆铁疙瘩等着锤炼呢。”她理解砖窑同样任务繁重,“日夜赶工,都不容易。” 春娘点头:“是啊,居民楼、工坊、城墙,哪一处都缺不了砖。” 周莹见状,便想去找那几位跳槽的铁匠谈谈,让他们跟自己回去。 然而,她找到人刚一开口,那几位匠人便面露难色,支支吾吾,意思却很明确:砖窑的活儿虽然也累,但比起铁匠铺那火星四溅,时刻担心烫伤炸膛,还要抡大锤的重体力活,确实要稍微好那么一点,工分却一样挣。 他们……不想回去。 周莹顿时尴尬地僵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可以对着沈大山吼,却没法强迫这些凭手艺吃饭的匠人。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沈桃桃这才走上前,轻轻拉了拉周莹的胳膊:“周莹姐,今天先这样吧,让师傅们先在这边上工。”说着,便把一脸郁闷的周莹从砖窑区域拉走了。 走出一段距离,周莹还是不死心,频频回头:“桃桃,我再跟他们说说,这手艺荒废了可惜……” 沈桃桃摇摇头,语气冷静:“周莹姐,强扭的瓜不甜。他们心不在铁匠铺了,就算硬拉回去,干活不出力,甚至暗中懈怠,出了次品或者事故,更耽误事,风险更大。” 周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她猛地一跺脚,积压的焦虑和委屈爆发出来,声音都带上了几分沙哑:“我也知道,可我没办法啊桃桃。铁匠铺现在人手是真不够用啊。火炮要造,火铳要改进,将士们的刀枪要修补,箭头要补充……哪一样不是耗人工的?” 她掰着手指头,越说越急:“开采矿料那边就占去了大半壮劳力,我这头本来就紧巴巴的。我还提高了工分想在流放犯里多招点人,可根本招不到。那些识文断字有点脑子的,都跑去跟着陆太医学医了,觉得那活儿干净又体面。力气大能吃苦的,都愿意跟着南雨去开荒,说是地垦出来是自己的有奔头。胆子大想搏个前程的,都挤破头想进张寻的巡防营,盼着立了功能混个边军的正式身份。剩下的宁可来砖窑搬砖,也不愿意去我那儿烟熏火燎。现在连你爹的木工坊招人,人家都更愿意去学木匠手艺。” 周莹摊着手,一脸绝望地看着沈桃桃:“我这铁匠铺又累又危险,整天跟火和铁疙瘩打交道,一身臭汗满脸灰,哪个愿意来?桃桃啊,没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人,你告诉我,我用啥去造火炮火铳?拿啥去抵挡狄戎的大军?” 沈桃桃静静地听着周莹的抱怨,完全理解她的焦灼。 军城发展太快,各项事业都在扩张,人力资源的分配和竞争确实成了一个突出且棘手的问题。 她挽住周莹的胳膊,放缓了声音:“周莹姐,你的难处我都知道。走,先别想这些了,去食堂,我让我娘给你加个菜,咱们吃饱了饭,再慢慢想办法。天大的难题,也得先填饱肚子再说!” 周莹被沈桃桃拉着,满腔的急躁暂时被压下,化作一声长长的的叹息,跟着沈桃桃朝食堂走去,背影显得有些疲惫。 铁匠铺的炉火依旧熊熊,但人力短缺比任何锻造难题都更让周莹头疼。 沈桃桃听着周莹的抱怨,心里也跟着叹了口气。 她没说的是,何止是铁匠铺和砖窑,等万杏儿那规模宏大的畜牧场,肉铺,皮革坊真建起来,各个工坊教头为了抢人,怕是真要打破头。 开荒要人,建城要人,军工要人,如今连养殖和加工也要人……军城就这么多劳力,粥少僧多啊。 想到这层层叠叠的人力困境,沈桃桃那张平日总是明媚飞扬的小脸也苦了下来,眉头蹙得紧紧的。 她拉着依旧气闷的周莹走进食堂,刚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差点和里面正要出来的人撞个满怀。 “哎哟!” “小心!” 一声低呼和一个沉稳的男声同时响起。 只见宋清远下意识地将身前的小七月迅速护到身后,看清是沈桃桃后,面上的不虞才缓缓褪去,恢复了惯有的温文尔雅:“原来是沈姑娘。” 第185章 铁匠铺升级军工厂 沈桃桃眼睛一亮,目光立刻落到好奇张望的小七月身上。 她瞬间挤出最和善可亲的笑容,一把拉住小七月的手:“小七月,是你呀。走,跟姐姐进去,让我娘给你煮碗鱼丸汤吃,好不好?” 小七月一听到“吃”字,尤其是何大娘拿手的鱼丸汤,眼睛顿时弯成了月牙,立刻应着:“好!吃鱼丸!” 她毫不犹豫地跟着沈桃桃就往里走,完全忘了身后还站着的宋清远。 沈桃桃牵着小七月,回头冲着被遗弃在原地的宋清远,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她正有事要请教这位状元郎,但又怕他藏着掖着或者随口敷衍。这下好了,先把他家心尖尖扣下当“人质”,不怕他不乖乖就范。 果然,宋清远看着自家那个被一碗鱼丸汤就轻易拐跑的媳妇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认命地抬步跟了上去,语气里带着几分哭笑不得:“沈姑娘……有何事,但问无妨,何必……” 沈桃桃才不管他那点小小的抱怨,寻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让何氏先给小七月弄吃的,然后便开门见山,将目前军城各处人力紧张,相互“抢人”,尤其是军工方面人手严重短缺的困境,详细地说给了宋清远听。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宋状元你看,这该如何是好?总不能老是这么互相挖墙脚,耽误了正事。”沈桃桃眼巴巴地看着宋清远,等着他的高见。 宋清远沉吟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眸中闪烁着思索。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沈姑娘,治乱需用重典,散漫之地需立规矩。如今军城百业待兴,若继续任由人力如流水般随意流转,确非长久之计。清远以为,当务之急,是建立一套清晰严格且具有吸引力的分级用工与保障制度。” 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说道:“首先,需明确轻重缓急。如铁匠铺,日后当更名为‘军械制造局’,或可称‘军工厂’。其所产火炮、火铳、刀箭,乃军城存亡之根本,当列为最高优先级。” “既是最高优先级,便须配以最高待遇。”宋清远的目光扫过一旁正竖起耳朵听的周莹,以及专注的沈桃桃,“凡通过考核,入选军工厂者,即为军需人才,享最高阶工分。其待遇,远非普通工坊可比。” 他详细阐述起来:“其一,居所。即刻纳入优先分房序列,且可按家庭人口分得更大,更宽敞的住房,确保其家眷安居,无后顾之忧。譬如其人若如许琛公子般虽有家眷,窦氏和小阿紫,但无血缘名分,亦可视同家眷予以安置。” “其二,衣食。每月除基本工分外,额外配给精米白面,肉食蔬果,确保其体力充沛。四季发放专用工服,耐磨耐烧,以示区别与优待。” “其三,家眷。其直系家眷,父母、妻儿可享受免费的医疗优待,子女若愿求学,可优先入学堂,同样免束脩。” “然,”宋清远话锋一转,神色变得极为严肃,“享受此等殊荣,亦需承担相应责任。入军工厂者,需立下重誓,终身服役于此。其所见所闻,皆为最高机密,终身不得对外泄露半分。且一旦入选,终身不得擅自脱离,亦不得转投其他行业。违者,以叛城论处。” 这番话说得狠戾,周莹听得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又重重点头:“应该的!该如此!” 沈桃桃也面色凝重地表示认同。 特殊人才,自当有特殊的管理和约束。 宋清远接着道:“其次,改革现有招工方式。不能再像如今这般,由得个人凭喜好挑选岗位。需由沈桃桃和谢爷牵头,对各工坊所需人员进行统筹规划。设立统一的考核标准,根据个人特长,体力,意愿进行初步分流,再经各工坊教头进行专业技能复核,合格者方可录用。录用后,原则上亦不得随意变更。” “最后,需制定差异化的待遇体系。军工厂待遇最高,毋庸置疑。其他如砖窑、开荒、畜牧、木工等工坊,则根据其劳作强度,技术含量以及对军城的重要性,划分不同等级的工分和福利待遇。让众人明白,付出与回报成正比,但核心机密领域,非卓越者不能进,进了便是一生的责任与荣耀。” 宋清远一番话,条理清晰,思虑周全,不仅提出了问题,更给出了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 从待遇吸引到严格约束,从统筹规划到分级管理,几乎考虑到了所有方面。 沈桃桃听得茅塞顿开,眼中异彩连连,忍不住一拍桌子:“好!宋状元果然大才,此计甚妙,就这么办!” 周莹也激动不已,若真能如此,她的军工厂何愁招不到人,留不住人? 宋清远看着沈桃桃兴奋的样子,微微一笑,补充道:“此制度推行之初,或会遇到阻力,需耐心宣讲,令众人明白此举是为军城长远计。且考核务必公正严明,杜绝人情请托,方能服众。” “这是自然!”沈桃桃重重颔首,心中已开始盘算如何尽快将这套制度推行下去。 看着小七月满足地吃着鱼丸汤,沈桃桃心想,这碗鱼丸汤,可真值啊! 她双手一拍,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对着宋清远道:“宋状元果然高见,此事非同小可,空口无凭。不如就劳烦你将方才所说的这些分级、待遇、考核、约束等细则,写成一份详尽的计划章程?白纸黑字,条陈清晰,我也好拿去与谢爷商议定夺。” 她顿了顿,观察着宋清远的反应,语气变得更加诚恳:“而且啊,宋状元,这想法是您提出来的,其中的关窍您最清楚。将来若是推行,这人员的考核、评定、分配,千头万绪,最是繁琐,也最需公正清明,非大才不能胜任。我看此事若成,恐怕还得请你多多费心,一力主持才是!” 宋清远闻言,心中一惊。 他原本只是出于对军城现状的观察和读书人的责任感,提出一些建议,万万没想到沈桃桃竟顺势要将这实实在在的人事大权交到他的手上。 这可不是简单的出谋划策,这是要将他推到一个权力不小的管理位置上。 他一个流放罪臣,参与机密已是冒险,再掌实权…… 他下意识地想要推拒:“沈姑娘,此事关系重大,清远乃戴罪之身,恐怕……” 沈桃桃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立刻打断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变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宋状元,不必过谦,更不必以‘戴罪之身’自缚。军城用人,只看才德,不问过往。这一点,您应该早已清楚。而且真论起来,谁不是流放犯!” 她向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郑重:“我也不瞒您,谢爷的主要精力必须放在军务防务上,应对狄戎和阿史那才是头等大事。军城内政这一大摊子,日益繁杂,必须得有一个人总揽全局,协调各方。” 第186章 泄密者格杀勿论 她看着宋清远,“这个人,必须要有大才,要有见识,要能服众,还要能理解并推行我和谢爷想要建造的这个军城的理念。我和谢爷商议过,纵观全城,唯有你宋状元,是最合适的人选。您就是我们在找的城主!” “城主”二字,敲在宋清远的心上。他彻底愣住了,看着沈桃桃,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从未想过,自己在这流放之地,竟还能被赋予如此重任。 沈桃桃不容他多想,继续加码,“所以,宋状元,这用人之事,本就是您这位准城主的份内之责。从现在起,您就得自己抓起来了。这份计划章程,就是您的第一道考题。写好了,咱们就按章办事,彻底理顺这军城的人力乱局。” 她说完,也不给宋清远再犹豫推辞的机会,转身就去逗正吃得香的小七月:“小七月,鱼丸好吃不?以后让你夫君当了城主,天天给你买鱼丸吃。” 宋清远看着沈桃桃轻松的样子,心中波涛汹涌。有惶恐,也有想要施展抱负的悸动。 他深知这份担子有多重,也明白其中的风险。 但沈桃桃和谢云景的这份知遇之恩和毫无保留的信任,让他无法拒绝。 他沉默了片刻,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他对着沈桃桃,郑重地拱了拱手,“沈姑娘既然如此信任,清远必竭尽所能,不负所托。” 烛火在案头摇曳,将宋清远清瘦的身影拉得细长。 他伏案疾书,笔尖划过粗糙的麻纸,发出沙沙的轻响,窗外是宁古塔沉寂的夜,偶有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和远处畜牧区牲口的哼哧声传来。 他详细写下第一条,墨迹浓重。除了白天和沈桃桃说的那些之外,还加入了具体的细节。 军工厂为甲等招人,需通过三重考核: 一要体能优于其他人,能连续抡动三十斤重锤一炷香,臂稳不颤。二要识得常见金属料性,懂基本淬火,锻打要领,或有显著天赋者,三要身家清白,无通敌之嫌,需有甲等人员作保。 一经录用,即签死契,?终身服役于军工序列,不得转投它业,所学所知皆为军城绝密。 待遇方面给到最高,除了日常工分翻倍,完成紧急军务还另有厚赏。 但同样的,若有违契者、泄密者,以叛城论处,格杀勿论。 写至此处,宋清远笔尖顿了顿,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看到狄戎营地的篝火。 他知道,这看似严苛至不近人情的条款,是保护军城唯一的办法。 其后,他又依次拟定乙等招人规则,如砖窑、大型工坊。丙等,如畜牧、木工、普通垦荒的章程,明确了各等的工分待遇,晋升路径及其对应的责任。 例如,乙等需考核熟练度与效率,丙等则更重勤勉与责任心。 章程力求公正透明,使付出与回报相匹配。 天光微熹时,章程终成。 宋清远仔细吹干墨迹,将其呈送至谢云景的案头。 谢云景一夜未眠,正对着边境地图凝思。 他接过章程一行行扫过。当看到“甲等”条款时,他眼神未有丝毫波动,反而在看到那“独立院落”“家眷优待”时,微微颔首。 读到末尾“叛城论处,格杀勿论”八字时,他猛地提起朱笔,在章程末尾挥毫写下一个遒劲大字:“准。” 笔锋凌厉,透着一股铁血意志。 “即刻张榜。” 军城公告处,新鲜出炉的章程墨迹未干,便被贴于最显眼处。 那白纸黑字,加盖了镇守使朱印的告示前,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识字的人高声念诵,不识字的人焦急地打听,议论声如沸水般炸开。 “终身不得转业?这……这不是卖身为奴吗?” “工分翻倍!还优先分房!瞧,像许琛那样还能分个最宽敞的房子!” “家属看病娃儿读书都有照应?这倒是前所未有……” “叛城格杀?嘶……这代价也太大了!” 有人咋舌于严苛,有人眼热于待遇,更有人从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军城,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凝聚着核心力量。 宋清远远远站着,听着众人的议论,面色平静。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巨大的利益与严苛的束缚如同天平两端,已经在每个人心中剧烈摇摆。 翌日清晨,铁匠铺外的空地上人头攒动。 闻讯而来的,无论是试图改变命运或是单纯看热闹的人,排起了蜿蜒的长队。 周莹一身短打,她身旁站着两名老匠人,面无表情,如同门神。 考核,正式开始。 第一关:体能。场地中央放着一柄硕大的铁锤,锤头黝黑,不下百斤。 “能连续抡动此锤,击打铁砧五十次,动作不走形,气息不乱者,过!”周莹声音洪亮,只看实力,不说废话。 排头的壮汉啐口唾沫在手心,奋力提起大锤,嘿呦嘿呦地抡了起来。 前十下虎虎生风,二十下后速度渐缓,三十下已是面红耳赤,青筋暴起,到四十下时手臂颤抖如筛糠,最终在四十五下时脱力,铁锤“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引来一片唏嘘。 “下一个!”周莹眼神都没多给一个。 通过者寥寥,大多壮汉都瘫软在地,大口喘气。 第二关:技艺。? 通过体能者,被带到小火炉前。要求很简单:将一块指定形状的铁料加热至微红,然后用特定手法进行初步锻打,考验的是对火候的把握和基本锤功。 有人将铁烧得过了头,险些融化;有人力度控制不好,将铁料砸得歪七扭八;更有甚者,连钳子都拿不稳。 唯有少数几人,动作沉稳,敲击精准,得到了周莹微微颔首。 第三关:背景与誓约。 通过前两关者,被带到一旁。 宋清远亲自坐镇,详细询问其来历,亲属,并需有一名甲等人员或流放犯中德高望重者作保。 最后,需在一份用鲜红朱砂写就的死契上,按下手印,并当场宣誓: “吾自愿入军工厂,此生此身,尽付军城!所听所见,皆为绝密!永不背弃,如有违逆,人神共诛!” 那誓词沉重如山,压得几个按下手印的汉子脸色发白,手微微颤抖。 一日考核下来,排队者众,最终通过者,十不存三。 第187章 猪头比军令都好使 落选的人群中,怨气开始积聚。一个方才在体能关败下阵来的高大壮汉,揉着酸疼的胳膊,忍不住高声抱怨:“呸!什么玩意儿,搬砖一天稳稳三百工分,打铁就算给五百,却要玩命考核,还要签那卖身契。一辈子栓死在这火星子里!凭什么?” 这话顿时引起了不少落选者的共鸣,纷纷附和: “就是!太欺负人了!” “都是干活,还分三六九等!” “老子不伺候了!” 周莹闻言,猛地转过身,目光定格在那壮汉脸上。她冷笑一声,“军工厂要的是能打造护城利器的忠魂。不是只会计较工分,挑肥拣瘦的佃工、觉得委屈?觉得不公?大门开着,没人拦着你走。但别忘了,狄戎的刀砍过来的时候,是靠老子们打的刀枪保你的命!” 她上前一步,逼视着那壮汉:“想要安逸,想要自由?可以!等哪天军城不再需要流血,不再需要守夜,你再来跟我谈条件。现在,要么留下凭本事挣前程,要么滚蛋别碍眼。军工厂,不缺孬种!” 一番话,掷地有声,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那壮汉被噎得面红耳赤,在周莹逼人的目光下,讪讪地低下头,再不敢言语。 其他抱怨的人也瞬间噤声,人群悄然散去不少。 风波暂平,但军城内部因这全新制度而引发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章程颁布的余波未平,万杏儿就捏着那张抄录下来的章程条款,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宋清远临时办公点。 “宋城主!宋大人!”她声音响亮,带着明显的不服气,将那张纸“啪”地拍在宋清远的书桌上,震得笔墨一跳,“你这章程定得可不公道。” 宋清远从一堆户籍册中抬起头,神色平静地看着她:“万姑娘有何指教?” 万杏儿指着“乙等”那一条,柳眉倒竖:“我这畜牧场马上就要扩建,肉铺,皮革坊都要搞起来。我这里头的兽医,要给牲口看病接生,阉割,那是技术活,一刀下去决定肉质好坏。这不算技术岗?凭什么工分待遇就要比军工厂低一等?凭什么他们就能分大房子,我的人就只能用工分换房子?宋大人,你这是瞧不起我们伺候牲口的?” 她连珠炮似地发问,气势汹汹。 宋清远等她说完,才缓缓放下笔,语气依旧平和:“万姑娘误会了。章程定级,非依个人好恶,乃据军城当下缓急。军工厂所出,火炮火铳,刀枪箭矢,乃直面狄戎铁骑,决定我等生死存亡之物,不容有失,故为甲等,享最高待遇,亦担最重之责。” 他话锋一转:“畜牧场至关重要,关乎军民温饱,皮毛亦为御寒物资,故定为乙等之首,待遇已优于绣坊,豆腐坊,油坊等诸多工坊。然,究其根本,军械关乎即刻存亡,牛羊关乎长远温饱。轻重有别,缓急有分。此非轻视,实乃统筹全局之必须。” 万杏儿听着,眉头依旧紧锁,显然并不完全信服。 她哼了一声:“好个轻重有别,宋大人真是好口才。但你也别忘了,没有我这边养出肥猪壮牛,前边打仗的兵都没力气抡刀!” 她一把抓回那张纸,甩袖转身:“行!既然章程这么定了,我万杏儿认。但招人各凭本事,你们甲等门槛高,总不能拦着别人来我乙等吧?等着,我自有法子招到我要的人!” 说完,她也不等宋清远回应,风风火火地又走了,留下一个倔强不服的背影。 宋清远看着她离去,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却泛起一丝苦笑。这万杏儿,真是个从不吃亏的主。 他知道,这场人才争夺战,绝不会因为一纸章程而平息。 万杏儿说到做到。 她压根没去军工厂门口抢人,而是另辟蹊径,直接在自己那初具规模的畜牧场外围,支起了一个简陋的摊子,挂起一块木牌,上面用木炭写着几个大字:“招募屠宰学徒,管饱,出师送猪头。”?? 简单,粗暴,直击要害。 她搬来一个大木桶,里面是油花翻滚,肉香四溢的骨头汤。旁边堆着一摞刚出炉的二合面馍馍。 她自己则站在摊子后,手里拿着一个大勺,敲着桶边,嗓门亮得半条街都能听见:“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了啊,屠宰作坊招学徒,包教手艺,每天干活管饱,肉汤管够,馍馍管够!” “只要你肯学,肯出力!别的不敢说,肚子绝对给你填得溜圆!” “学成了出师!当场送一个大猪头!回家炖了香飘十里!” 这招募条件,对于许多还在温饱线上挣扎,尤其是新来的流放犯来说,简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工分,那是以后的事。眼下能吃顿饱饭,能吃上肉,才是实实在在的。 顿时,摊子前就围满了人,大多是面黄肌瘦的汉子。 “万姑娘!真管饱?” “真送猪头?” “我干,我报名!” 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前挤,生怕晚了名额就没了。 万杏儿一边维持秩序,一边让人登记,忙得不亦乐乎。 刘七看着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忍不住低声嘀咕:“好家伙……这仙女招人的路子比周教头还野性,周教头靠军令规矩,她这直接拿肉汤和猪头砸。这……这真是猪头比军令好使啊!” 万杏儿耳尖听到,回头冲刘七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继续敲着她的汤桶:“没错!跟着我万杏儿,别的不敢保证,肉管够!” 浓郁的肉香和喧嚣的人声,飘出去老远,与远处军工厂那严肃紧张的考核氛围,形成了鲜明而又诡异的对比。 军城的人才争夺,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进入了新的阶段。 万杏儿那“肉汤猪头”的招人策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军城人力池,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砖窑那边,沈大山虽没万杏儿这般的“野路子”,但也悄悄提高了每日的伙食标准,中午那顿必有一碗油汪汪的炖菜,偶尔还能见着几片实实在在的肉,工分结算也更为及时,试图以“实惠”留人。 食堂的何氏更是直接,但凡来帮工的女子,不仅工分照给,每天下工时还能“顺手”带走一些食堂剩下的边角料,不太好看的菜叶或是熬汤的骨头,这对于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妇人们来说,吸引力不小。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几日最火爆、报名最踊跃的地方,既不是待遇最优厚的军工厂,也不是肉香四溢的畜牧场,更不是砖窑和食堂,而是南雨带领的开荒队! 第188章 开荒队竟然成了相亲角 沈桃桃在巡查各工坊招人情况时,发现开荒队登记处排起的队伍最长,而且其中颇多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大姑娘小媳妇,这让她大为诧异。 开荒可是实打实的苦力活,顶风冒雪,刨冰掘土,工分虽不低,但也绝不算顶尖,为何如此吸引人? 但她问谁,谁都假模假式地回答:“为军城出力,劳动不分贵贱!” 这日,她去陆夫人那里取给许琛配的新药方,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陆夫人正在仔细称量药材,闻言头也没抬,嘴角却弯起一抹笑意,语气平淡却一语中的:“这有什么难懂的。桃桃,你忘了南雨手下领着的是谁的人了?” 沈桃桃一愣:“南雨手下……大多是谢云景派去协助开荒的谢家军啊……” “对啊,”陆夫人放下小秤,看向沈桃桃,调侃道,“那些可是正儿八经的军爷。有编制,吃皇粮,身份可靠,体格健壮,能吃苦,有纪律。咱们军城里,有多少家里有姑娘待字闺中的?有多少自己立了女户想寻个依靠的?还有那些丈夫死在流放路上的寡妇……她们眼睛亮着呢!” 她拿起捣杵,一边轻轻捣着药碾里的药材,一边慢条斯理地继续分析:“去军工厂?那是挺好,但签了死契一辈子栓死在打铁上,风险还大。去砖窑畜牧场?那是挣饭吃的地方。可跟着开荒队干活不一样啊!” 陆夫人抬眼,冲沈桃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机会。一大片荒地,男男女女一起劳作,你帮我铲一块硬土,我替你递一碗热水,休息时坐在田埂上说说话……这感情,不就慢慢处出来了。而且啊,这干活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本性,哪个汉子肯卖力气,有担当,哪个偷奸耍滑,好吃懒做,一天下来,看得清清楚楚,比什么媒婆说破嘴都强!” 沈桃桃听得目瞪口呆,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她只从工分和军城需求考虑,却忘了最根本的人之常情,就是人们对安稳生活和情感归属的渴望。 开荒队,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军城最大的“相亲角”兼“人才观察站”。 陆夫人看她愣怔的样子,轻笑出声,打趣道:“要不你以为南雨那丫头最近怎么总红光满面的?她手下那帮兵油子,最近干活一个比一个卖力,军容都整洁了不少,估计都憋着劲想给人留个好印象呢。说不定啊,咱们军城第一桩兵民联姻,就得落在开荒队里。” 沈桃桃忍不住也笑了,摇头感叹:“原来是这样,这还真是……各显神通啊。” 她心里琢磨着,这看似“不务正业”的现象,或许反而能促进开荒进度,还能稳定军心民心,倒也不是坏事。 只是,这人力争夺战看来是愈演愈烈了。 与开荒队,畜牧场甚至砖窑那的招人场面截然不同,春娘的绣坊门前,可谓是门可罗雀,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门帘的细微声响。 沈桃桃巡查完一圈,心里惦记着这个最冷清的角落,便掀帘走了进去。 屋内光线柔和,春娘坐在窗下的绣架前,身姿端正,指尖捏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正全神贯注地绷着一块鲜红的软缎。 她似乎完全没受外界喧嚣的影响,神情宁静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与眼前的绣品。 “春娘,你这儿倒是清静,外面都快抢破头了,你倒是一点不着急?”沈桃桃笑着开口。 春娘闻声抬起头,见是沈桃桃,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手下动作却不停:“这有什么好着急的?活儿就在这儿,急也急不来。”她语气平和,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淡然。 沈桃桃在她身边坐下,打趣道:“南雨姐那边可是热闹得跟相亲大会似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往那儿跑,你就不怕没人来学绣活儿?” 春娘闻言,唇角弯起的弧度更深了些,“那不是更好么?成了亲,总要置办喜服吧?生了娃娃,总要穿百家衣,戴虎头帽吧?日子过好了,总想给家里添点漂亮帐子,绣个好看门帘吧?这以后啊,都是我的生意。” 沈桃桃先是一愣,随即抚掌大笑:“妙啊,你这才是真正放长线钓大鱼,看得长远。” 她的目光落到春娘正在绣制的嫁衣上,这一细看,顿时移不开眼了。 那大红嫁衣的衣襟处,正在绣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春娘用的竟是极其繁复精致的苏绣技法。 只见她以极细的丝线劈出数十股,针脚细密得几乎肉眼难辨。 凤凰的尾羽采用套针,戗针,层层叠叠,颜色由深红、金橙、明黄自然过渡,光华流转,仿佛真羽般富有层次和光泽。 凤凰的眼眸,用了打籽针,细小的线疙瘩恰到好处地形成了瞳孔的点睛之笔,让整只凤凰瞬间活了过来,神采奕奕。 周围点缀的云纹,则用滚针,施针,线条流畅飘逸,仿佛云气在缓缓流动。 “这……这简直是神乎其技。”沈桃桃看得惊叹不已,她虽然对刺绣所知不多,但那凤凰的活灵活现,针法的细腻超凡,无一不彰显着绣者惊人的功底,“春娘,你这手艺……简直是神了啊!” 春娘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轻声道:“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 沈桃桃看着这静悄悄的绣坊,再看着春娘这身惊世骇俗却无人赏识的手艺,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不行,春娘,你这手艺不能就这么埋没了,也不能干等着人上门。”她站起身,风风火火地道,“你得招学徒,把这手艺传下去。不然之后来那么多活儿,靠你一个人也忙乎不过来!你等着,我先给你打个广告出去!” 说着,她立刻找来一块打磨光滑的木牌和炭笔,略一思忖,便挥笔写了起来。她写得极其用心:惊世绣艺,皇室传承,首招门徒! 授艺师尊春娘。原皇室尚衣局首席绣娘,技艺冠绝宫廷。曾绣制皇上龙袍,皇后凤袍,太后寿袍……件件皆为宫中珍宝,非等闲可见。? 精通苏、湘、粤、蜀四大名绣,尤擅双面绣、打籽绣、盘金绣等绝技,针法如神,绣品如画。?? 现于军城绣坊,破例招收有耐性,热爱刺绣之学徒若干。 要求心灵手巧,品行端正,能吃苦耐劳。 学成之后,可为军城绣制旌旗,礼服,亦可承接民间绣品,工分优厚,前程似锦。 机会难得,欲学从速!? 这招聘广告写得极具诱惑力,尤其那“皇室尚衣局”“龙袍凤袍”的字眼,在普通百姓看来简直是遥不可及的存在,如今却有了亲身接触的机会。 沈桃桃写完,亲自将木牌挂在了绣坊门口最显眼的位置。 果然,这牌子一挂出去,立刻引起了轰动。 许多人围拢过来,看着那惊爆的履历,啧啧称奇。 “天爷!给皇上绣过龙袍?” “这手艺……要是能学到一星半点……” “是啊,开荒种地是能吃上饭,可这学成了是能挣大工分的体面手艺啊!” 很快,便有几个原本挤在开荒队人堆里的姑娘,悄悄脱离队伍,犹豫又期待地走进了绣坊安静的门帘。 春娘看着沈桃桃为她张罗的这一切,眼中充满了感激。 沈桃桃朝她眨眨眼:“好好挑,给你这皇室绝技找个好传人!” 第189章 这狗日的朝廷 被明晃晃定为“丙等”的木工坊前,与隔壁畜牧场招工处排起的长龙,军工厂那边热火朝天的景象相比,冷清得让人心头发酸。 沈父蹲在自家工坊那堆新刨花上,眉头拧成了个死疙瘩。 他看着眼前寥寥几个来打听的,不是头发花白,手抖得都快握不住凿子的老头子,就是面黄肌瘦,还没刨子高的半大孩子,心里那团火蹭蹭地往上冒。 “哼!”他霍地站起身,“老子不服!” 他跺着脚,风风火火就冲向了沈桃桃处理公务的地方,一把推开门,嗓门大得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桃桃!你给评评这个理!” 沈桃桃正埋头在一堆图纸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吓得笔尖一抖。 她抬起头,看着老爹气得通红的脸和翘起来的胡子,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爹,您这是又怎么了?谁惹您生这么大气?” “怎么了?你还问我怎么了!”沈父几步跨到书案前,拿着那张公告,“你看看!好好看看!丙等!老子这手艺,在工部那也是数得着的。现在倒好,定个丙等。连万杏儿那丫头片子宰羊杀猪的摊子都排到乙等去了。老子这能打出雕花拔步床的手艺,还抵不过她手里那把血糊淋拉的杀猪刀?” 看着老爹委屈得像个没分到糖的孩子,沈桃桃心里软了一下,但还是耐心解释:“爹,章程是宋状元根据眼下军城最急迫的需求定的。现在狄戎压境,军工、吃食、住处的保障自然是头一等要紧……” “我不管!”沈父梗着脖子打断她,眼圈居然有点发红,“老子就知道,家家户户睡觉不能没床,吃饭不能没桌子。将来你们那火铳火炮,能少了木头托子木头轮子?凭什么就低人一等?桃桃,你是不是也觉得爹老了,不中用了,这手艺过时了?”最后一句,带着点伤心和落寞。 沈桃桃看着父亲花白的鬓角和因常年劳作而微微佝偻的背,听着他话里那点罕见的脆弱,心里猛地一酸。 她放下笔,绕过书案,走到父亲身边,声音放缓了许多:“爹,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的手艺是宝贝,军城谁不知道?您给我打的那套梳妆台,春娘姐看了都眼热,问了我好几回是哪位大师傅的手笔呢。” 她挽住父亲的胳膊,像小时候撒娇那样轻轻晃了晃:“只是眼下情况特殊,咱们得先紧着最要命的事情来。您别急,我有办法。” 沈父被女儿这么一哄,气消了大半,但还是嘟囔:“你能有啥办法?章程都贴出去了……” “章程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沈桃桃眨眨眼,“这样,爹,我给您个特批:您的木工坊,只要能带出五个手艺过关,通过考核的学徒,我就立刻给您升到乙等。工分待遇全都按乙等算。怎么样?到时候看谁还敢小瞧您。” 沈父一听,带徒弟?这他在行啊! 在工部的时候,多少愣头青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五个学徒,不难。 “行!这话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沈父顿时眉开眼笑,仿佛已经看到了工坊升等的那一天,转身就往外走,“老子这就招人去,非得干出个样来给你看看!” “爹!”沈桃桃叫住他,叮嘱道,“挑人的时候也看看心性,手艺可以慢慢教,人品可不能差了。” “知道知道!啰嗦!”沈父摆摆手,脚步轻快地走了,哪还有刚才那副气鼓鼓的样子。 当晚,沈父也没闲着,翻出自己珍藏的一小壶劣质烧刀子,揣上就摸到了几名老伙计家里。 “老李头!老王头!瞅瞅你们那点出息!窝家里孵蛋呢?”他给老哥们斟上酒,唾沫横飞地开始游说,“来我木工坊,别看现在是丙等,我闺女特批了,带出五个徒弟就升乙等,工分待遇立马水涨船高。” 他拍着胸脯,许下重诺:“你们来帮我,就是元老。等工坊升了等,好处少不了你们的。到时候……完工了,老子亲自给你们每人打一张雕花拔步床。保证又结实又漂亮,让你家老婆子乐得找不着北。” 雕花拔步床! 在这苦寒的边塞,简直是梦里都不敢想的奢侈品和体面的象征。 几个老匠人一听,顿时心痒难耐,再加上沈父的情面和那壶烧酒,纷纷点头应允。 沈父心满意足地回家,路上看着满天繁星,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等老子工坊升了等,看谁还敢说老子的手艺不值钱。哼,这工坊,老子非得把它经营得红红火火的! 军城内部为人才争得热闹,城外,却有一股诡异的平静。 狄戎大军陈兵境外,既不进攻,也不后撤,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这日,天色阴沉。 忽然,一队打着狄戎王旗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出现在宁古塔城下,与以往杀气腾腾的骑兵不同,这支队伍竟押送着大量的牛羊牲畜和满载皮草的大车。 为首的使者身穿华丽的皮袍,头戴狼皮帽,态度却带着一种刻意摆出的倨傲,他勒马城下,高声喊话,声音透过寒风传上城头: “城上听着!我乃大狄阿史那可汗麾下使臣。奉可汗之命,为表两国修好之诚意,特献上肥羊千头,健牛百头,上等皮草百车,以贡宁古塔!” 他顿了顿,声音拔高,带着明显的暗示:“吾王有言:愿以此贡,换回其弟咄苾!只要谢将军放还咄苾,这些贡品即刻奉上,我军亦可后撤百里,以示和平之心!” 城头守军立刻将消息飞报谢云景和沈桃桃。 谢云景与沈桃桃迅速登上城楼。看着城下那黑压压的牛羊和皮草,沈桃桃低声道:“倒是大手笔。” 谢云景面色冷峻,沉声回应:“回去告诉阿史那,宁古塔不缺牲口皮草。” 那使者似乎早料到会遭拒,非但不恼,反而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扬声反问,话语中充满了挑衅:“谢将军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据我所知,朝廷已允准吾王‘剿匪助边’之请。将军如今拒不纳贡,强扣狄戎王子,莫非是想抗旨不尊,与朝廷为敌吗?” “剿匪助边”四个字狠狠扎下,这分明是将宁古塔污为“匪”,为狄戎的进攻披上合法的外衣。 这狗日的朝廷! 第190章 吾等愿随将军死战到底 城头将士闻言,无不色变,怒视使者。 谢云景眼中寒芒暴涨,周身气息瞬间变得冰冷无比:“宁古塔只认保境安民之责,不认勾结外敌,残害百姓之旨!尔等若要战,便放马过来。休要在此巧言令色!” 使者碰了一鼻子灰,脸色也变得难看,冷哼一声:“好!好!谢将军既然如此说,那便休怪我等无情了!我们走!” 狄戎使团拉着那些贡品,灰溜溜地转身离去,但那句“朝廷已允”和“抗旨”的威胁,却勒住了每个人的心。 狄戎贡使带来的阴霾尚未散去,次日黄昏,一骑快马带着滚滚烟尘,疾驰入宁古塔城门。 马上骑士身着宫廷信使服饰,背插黄色令旗,表明其所携乃最紧急的旨意。 “八百里加急!密旨到!谢云景接旨!”信使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尖锐而急促。 谢云景于官署正厅跪接密旨。 沈桃桃,宋清远等重要人物皆在一旁跪下,心中俱是不好的预感。 信使展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狄戎有修好之意,献贡赎弟。着宁古塔镇守使谢云景,即受其贡,释还狄酋咄苾,暂缓边衅,以彰天朝怀柔之德。边将当体恤朝廷苦心,以大局为重,毋得擅启边患,钦此。” 旨意简短,却字字如冰,砸在每个人心上。 朝廷……竟然真的下了这样一道旨意,逼迫宁古塔接受敌人的“贡品”,释放重要人质,并要求他们打不还手? 谢云景跪在地上,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但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已然捏得发白。 信使念完,合上圣旨,却没有立刻交给谢云景,而是上前两步,弯下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提点道:“谢将军,贵妃娘娘让奴才给您带句话,‘边将莫挡贵人之路’。娘娘还说,将军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如何取舍。这宁古塔终究是朝廷的宁古塔。” 这话里的威胁和暗示,再明显不过。 云贵妃这是在用整个军城的存亡,逼谢云景妥协,为她儿子的皇位之路扫清障碍。 谢云景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杀意,那信使被他的眼神吓得倒退一步。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谢云景手边的硬木茶几,竟被他生生捏碎了一角。 他缓缓站起身,无视那卷明黄的圣旨,声音冰冷彻骨,“拿军城换皇位?休想!” “回去告诉让你传话的人,谢云景和宁古塔军民,守的是国土,护的是百姓,不是某些人争权夺利的棋子。这道旨意,本将军拒接!” 信使脸色煞白,指着谢云景:“你……你敢抗旨?” “滚!”谢云景一声冷喝,如同惊雷。 那信使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收起圣旨,仓皇逃离了官署,仿佛身后有猛兽追赶。 厅内一片死寂。抗旨的后果,每个人都清楚。 这意味着,宁古塔不仅面对狄戎的大军,更可能……要与整个朝廷为敌。 沉重的压力,如同乌云压顶,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官署前的广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广场中央的高台上。 谢云景站在那里,一身玄色铁甲,墨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他面色冷峻如万年寒冰,手中紧握着那卷充满屈辱与背叛的密旨。 谢云景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看到的是与他一样不甘屈服的愤怒。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猛地将手中那卷绢帛高高举起。 “将士们,百姓们!”他的声音如同沉雷,“这道旨意,让我们接受敌酋的贡品,释放屠戮我们同胞的凶徒,任由狄戎铁蹄践踏我们的土地。要我们摇尾乞怜,用军城百姓的鲜血和尊严,去换取某些人皇座下的垫脚石。” 他的怒火冲天:“你们说……答不答应?” “不答应!” “绝不答应!” 台下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如同火山猛然喷发。 “好!”谢云景厉喝一声,眼中寒光爆射,“那我今日就告诉那些视我等为草芥的贵人!” 他猛地将手中的圣旨奋力一扯。 “刺啦!” 一声响亮的裂帛之声,骤然响起。 那卷象征皇权的明黄绢帛,竟被他硬生生撕裂开来。 丝帛断裂的声音劈在每个人心上,让所有人都瞬间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谢云景将撕开的圣旨狠狠掷于地上,随即拔出腰间佩剑。 剑光森寒,映照着他坚毅如铁的面容。他剑尖挑起那残破的绢帛,将其置于一旁士兵递上的火把之上。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蹿起,贪婪地舔舐着绢帛上精美的织纹和朱红的玺印。 火光跳跃,映照着谢云景冰冷而炽烈的眼眸,他举起燃烧的圣旨,面向所有人,声嘶力竭地发出震撼天地的誓言: “宁古塔,只守百姓!不认昏诏!” “从今日起,我等之命,由我等自决!我等之城,由我等自守!天塌下来,我谢云景与尔等一同扛着!纵是刀山火海,万劫不复,亦绝不后退半步!” “愿随将军!死守军城!”台下,周莹第一个拔出战刀,声嘶力竭地响应。 “死守军城!”张寻与所有谢家军将士齐齐拔出兵刃,怒吼震天。 紧接着,更加令人动容的一幕发生了。 所有的将士,无论是谢家军老兵还是新加入的流放犯里的青壮,全都“唰”的一声,撕下了自己战袍或衣摆的一角,用力抛向空中。 无数布片如同雪花般纷飞落下,象征着誓死一战的决心。 “割袍明志!与将军同生共死!” 而其他人,则早已热泪盈眶,他们纷纷跪倒在地,朝着高台的方向叩首高呼: “愿随将军死战!” “将军!我们跟你走!” “宁古塔是我们的家!死也要死在家里!” 老人颤抖着双手,妇人搂紧怀中的孩子,泪水混合着泥土,却无一人眼中露出怯懦。 这一刻,军民之心前所未有地凝聚在一起,化作一股足以撼天动地的磅礴力量。 第191章 烽烟之下无人退缩 燃烧的圣旨最终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谢云景持剑而立,如同永不倒塌的丰碑。 无需动员,无需命令。 他们深知,此刻再无退路,唯有同心戮力,方能于死境中搏出一线生机。 狄戎大军已经冲杀过来,黑压压的人头密密麻麻,带着嗜血的杀气。 宋清远马上制定了一套简单有效的战时体制,没有繁文缛节,只有最直接的行动准则:“工匠昼夜轮班,械不成不休,妇人筹粮送饭,粮不断炊,孩童拾柴运煤,火不熄炉!” 军工厂的火光彻夜不息,映红了半边天。 周莹嘶哑着嗓子指挥若定,工匠们分成数班,人歇炉不歇。 沉重的锤击声和淬火的嘶嘶声交织成一片永不停歇的轰鸣。 有人累极了,就靠着滚烫的墙根眯一炷香,被同伴推醒后灌下一碗浓茶,又扑向锻炉。 地上散落着啃了一半的干粮,无人计较吃喝,眼中只有即将成型的刀枪,亟待打磨的铳管,和一筐筐浇铸好的箭头。 另一边通往城外防线的土路上,一支奇特的运输队络绎不绝。 以何氏、王玉兰为首的健壮的妇人们,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甚至直接用背篓,将热气腾腾的饼子,熬的浓稠的肉粥,成筐的腌菜和装满清水的皮囊,源源不断地送往前方阵地。 她们不顾流矢危险,穿梭在硝烟初散的战场上,只为让厮杀的将士能吃上一口热食。 “兄弟们!吃饱了才有力气杀狄戎狗!”何氏的大嗓门甚至压过了远处的号角声。 她们的脸上沾着烟灰,汗水浸湿了鬓角,脚步却异常坚定。 城外的山林边,一群半大的孩子,在几个老人的带领下,如同忙碌的蚁群,疯狂地捡拾着一切可以燃烧的枯枝,柴草。 他们的小脸被树枝划出道道血痕,手掌磨出了水泡,却无人喊疼叫累。 捡到的柴草迅速捆扎好,由稍大些的孩子用简陋的小车飞快地运往铁匠铺和食堂。 “快!再快些!军工厂那儿等着黑煤升温呢!” “食堂的灶火不能断!” 孩子们的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严肃和责任感,他们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扛起了维系军城命脉的一部分燃料。 城内相对安全的角落,那些无法从事重体力活的老人和体弱者,也无人闲坐。 他们聚在一起,双手飞快地动作着。老妪们将结实的草茎,破布条搓成一股股粗绳,这些绳索将被用于加固城防,制作绊马索,甚至紧急时用于攀爬或救援。 另一些人则仔细地削尖一根根长长的木杆,将其一端在火上烤硬,制成简易却致命的拒马枪和长矛,分发到民兵和甚至妇孺手中,以备巷战之需。 他们沉默着,每搓好一根绳,每削尖一根木杆,仿佛都在为这座城的生存,增添一丝微薄的希望。 烽烟之下,无人旁观,无人退缩。 工匠、农妇、孩童、老弱……每一个微小的个体,都如同这部巨大机器上不可或缺的齿轮,紧紧咬合,疯狂运转。 沈桃桃站在城头,望着城内城外这万众一心的景象,眼眶发热,胸中激荡着豪情与酸楚。 这就是他们的军城,这就是他们的人民。 纵前有强敌,后有伪朝,那又如何? 万户同心,可抵千军!? 荒原之上,黑云压城,战鼓擂动,声震四野。 谢云景亲率军城主力,背靠刚刚筑起的简易工事,与阿史那亲率的狄戎大军迎头相撞。 “火铳营!前列!预备!”谢云景玄甲墨氅,立于阵前,声音冷冽如刀,穿透喧嚣的战场。 三百名经过严格考核,装备了首批燧发火铳的士兵迅速上前,列成三排。 他们大多是第一次使用新型武器上战场,握着火铳的手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紧盯着前方如同黑色潮水般涌来的狄戎骑兵。 “第一排!放!”周莹站在侧翼,她的吼声如同炸雷。 “轰!” 第一排百杆火铳同时发射,铅弹如同暴雨泼向疾驰而来的狄戎骑兵前锋。 刹那间,人仰马翻。 冲在最前面的狄戎骑兵,连人带马惨嘶着栽倒在地。 这前所未有的杀伤方式,让狄戎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阵型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第二排!放!” 第二轮齐射接踵而至,又是一片狄戎骑兵应声倒下。 “好!”军城阵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新式火器的威力,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然而,阿史那毕竟是一代枭雄,作战经验极其丰富。 最初的震惊过后,他立刻看出了火铳营的弱点,装填缓慢,且惧近战贴身。 “散开!狼群战术!左右包抄!贴上去!剁了那些拿铁棍的废物!”阿史那挥舞着弯刀,嘶声怒吼。 狄戎骑兵立刻展现出他们精湛的骑术和战术执行力。 庞大的骑兵洪流猛然向两侧散开,如同饿狼般分成数股,避开火铳营的正面射击范围,以极快的速度从两翼迂回,试图包抄军城阵列的后方和侧翼。 “长枪兵上前!盾牌手护住两翼!”谢云景临危不乱,迅速调整部署。 战场瞬间陷入混战。火铳营被迫后撤装填,长枪兵与狄戎骑兵绞杀在一起。 狄戎骑兵凭借马匹的冲击力和灵活性,不断冲击着军城的阵线。 而狄戎的真正目标,却是那几门被推到阵后,由周莹亲自带人守护的重型火炮。 阿史那深知,这能发出雷霆的怪物,才是最大的威胁。 一支数百人的狄戎精锐骑兵,如同鬼魅般穿透了混乱的战阵,直扑火炮阵地。 “保护火炮!”周莹目眦欲裂,怒吼一声,挥舞着沉重的铁锤率先迎了上去。 她身后的工匠兼炮兵们也纷纷拿起刀斧,誓死护卫他们的心血和杀手锏。 周莹如同疯虎般冲入敌群,铁锤挥舞间,必有狄戎骑兵被砸落马下。 她身上的旧疤未愈,又添新伤,鲜血染红了她的衣甲,她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火炮有失。 但狄戎骑兵实在太多,太凶猛。他们死死缠住周莹和护卫们。 一名狄戎百夫长看出了周莹是头领,张弓搭箭,冰冷的箭镞瞄准了那道浴血奋战的身影。 “嗖!” “噗嗤!” 一箭正中周莹肩胛,巨大的冲击力让她一个踉跄。 第192章 砍死你们这帮狗杂种 “教头!” 身旁的护卫惊呼。 周莹几乎咬碎后槽牙,抓过护卫的刀,反手一刀砍断箭杆,看都不看伤口,再次抡起铁锤:“别管我,护炮!” 然而,更多的箭矢如同暴雨般射来。 “噗嗤!噗嗤!” 又是两箭,一箭射中她的大腿,一箭擦着她的肋骨飞过,带出一溜血花。 周莹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用铁锤死死撑住身体,鲜血迅速在她身下汇聚成一小滩。 她试图站起来,却因失血和剧痛而无力。 “教头!”几名护卫拼死冲过来,将她护在中间。 狄戎骑兵见状,狞笑着再次逼近,眼看就要冲破最后的防线,夺取火炮。 周莹的眼中充满了不甘和绝望,嘶声喊道:“火炮……不能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砰!” 一阵巨响在狄戎骑兵中间炸开,火光冲天,人马碎片横飞。 是谢云景及时调集了附近已完成装填的火铳营士兵,进行了一次精准的齐射,暂时逼退了进攻的狄戎骑兵。 “带周教头下去!”谢云景的声音带着怒火。 士兵们慌忙将重伤的周莹抬离前线。 周莹被抬下去时,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但她的手仍死死攥着,仿佛还想抓住她的铁锤,守护她的阵地。 沈桃桃接到周莹时差点没认出来,她浑身上下被血浸透了,整个就是一个“血人”,沈桃桃赶紧将她送往医院。 陆太医马上安排了手术,最后有惊无险地抢回了一条命。 军城主力在外鏖战,城内虽万众一心,却也难免兵力空虚。 阿史那用兵狡诈,一面以主力拖住谢云景,一面竟派出一支精悍的骑兵小队,绕过正面战场,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军城防御相对薄弱的东南角,万杏儿那初具规模的畜牧场附近。 “嗖!嗖!”几声箭矢破空声响起,畜牧场外围负责警戒的流放犯民兵应声倒地,喉咙被利箭洞穿,甚至来不及发出警报。 “冲!抢光他们的牲口!烧了他们的棚子!”狄戎小队头目狞笑着挥刀,数十骑狄戎精锐如同饿狼扑食,猛地冲垮了简陋的栅栏,直扑那些圈舍里肥壮的猪羊和鸡鸭。 畜牧场内顿时大乱,牲畜惊恐的嘶鸣声,吠叫声响成一片。 万杏儿正在新建的肉铺里带着新招的学徒们处理刚宰杀好的猪肉,听到外面动静不对,她脸色一变,抄起手边那把专门用来劈骨剁肉的大屠刀就冲了出去。 一出门,就看到狄戎骑兵在圈舍间横冲直撞,试图用套马索套住受惊乱跑的牛羊,更有甚者已经点燃了草料堆,火光腾起三丈高。 “天杀的狄戎狗,敢动老娘的牲口!”万杏儿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这些牲畜是她起早贪黑,一点一点攒下的家底,是军城未来肉食的希望,更是她和众多追随者的心血所在,眼看狄戎贼人不仅要抢,还要放火毁掉一切,她如何能不怒? 一股彪悍的血气直冲脑门,万杏儿非但没有躲闪,反而怒吼一声,逆着惊慌逃窜的牲畜和人流,直愣愣地朝着最近的一个狄戎骑兵冲了过去。 那骑兵正得意地挥舞套索,试图套住一头乱冲乱撞的怀崽母野猪,根本没注意到侧面冲来个手持怪异兵刃的妇人。 万杏儿冲近,将手中沉重的屠刀抡圆了,使出剁排骨的狠劲,照着那战马的前腿膝关节处,狠狠劈砍下去。 “咔嚓!” 一声令人脊骨发麻的脆响。 那战马惨烈地嘶鸣一声,前腿应声而断,轰然跪倒在地。马背上的骑兵毫无防备,直接被巨大的惯性甩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摔得口鼻窜血。 万杏儿看都没看那落马的骑兵,染血的屠刀一指其他被这突如其来变故惊住的狄戎人,如护崽的母虎一样凶狠: “狗杂种!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这是老娘的畜牧场,老娘的猪崽羊羔。你们这群只会抢掠烧杀的孬种,也配动它们一根汗毛?” 她踏步上前,一脚踩在那挣扎着想爬起来的狄戎骑兵胸口,踩得对方惨叫一声又瘫软下去,屠刀锋利的刀刃几乎抵到他的鼻子: “抢?老娘看你们今天谁敢抢走一头猪,老娘就用这把剁肉的刀,把你们一个个都剁碎了喂狗,正好省了饲料。” 她的怒吼声震四野,那股子从野兽中磨砺出的泼辣狠厉气势,竟一时将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狄戎骑兵都震慑住了。 他们习惯了战场上将士的冲杀,何曾见过这等不要命的母老虎架势。 几个新招的屠宰学徒见状,也热血上涌,纷纷拿起剔骨刀,砍刀,红着眼围拢到万杏儿身后,虽然害怕得手抖,却无一人后退。 “滚!”万杏儿再次暴喝,屠刀遥指那些狄戎骑兵,“再不滚,下一个断腿的就是你们!” 狄戎小头目看着倒地哀嚎的同伴,虎视眈眈的万杏儿和渐渐围拢过来的其他帮工,又瞥见远处已有闻讯赶来的军城巡逻兵,心知偷袭已败,再缠斗下去占不到便宜,只得咬牙切齿地打了个呼哨:“撤!” 狄戎骑兵狼狈地搀起同伴,纷纷上马,仓皇逃离了浓烟滚滚的畜牧场。 万杏儿直到看着狄戎骑兵彻底消失在地平线,才缓缓放下屠刀,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看了一眼被砍断腿的战马,啐了一口:“呸!晦气!”转头就对学徒吼道:“还愣着干嘛?把这死马拖去剥皮剔骨,别浪费了。肉分给今天受惊的百姓压惊,剩下的赶紧救火,清点牲口。” 危机解除,她又变回了那个精打细算,绝不浪费一针一线的畜牧场主。 只是,经此一役,再无人敢小觑这个挥着屠刀,敢砍马腿的彪悍女子。 沈桃桃让王玉兰将之前制作出来的鹰哨分给各个教头和工坊负责人,只要是发现敌袭直接吹哨,黑风就可以带着巡城的士兵迅速到达。 第193章 寒江人桥,巾帼擎天! 城外火铳营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铅弹如雨,将狄戎前锋打得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谢云景玄甲墨氅,立于阵前,眼见敌军阵脚已乱,战刀猛然前指:“全军突击!碾碎他们!” 麾下将士如同出闸猛虎,咆哮着冲向溃败的狄戎骑兵,一路追杀,将其残部驱赶至军城数十里外的荒原。 胜利在望,士气如虹。 然而,就在谢云景准备一鼓作气全歼残敌之时,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疯也似的策马奔来,声音凄厉欲裂:“将军!不好了!阿史那主力……阿史那主力根本不在正面!他的副将亲率三千精锐铁骑,绕道奇袭军城!此刻已兵临城下!” “什么?”谢云景脸色骤变,猛地勒住战马,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中计了!阿史那竟以身为饵,行调虎离山之计。 军城主力尽出,此刻城内空虚至极。 “回援!全军回援!”他几乎是嘶吼着下达命令,调转马头,不顾一切地朝着军城方向疯狂驰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绝不能让敌军破城! 铁骑如风,卷起漫天烟尘。 当谢云景终于能看到军城轮廓时,眼前的一幕让他目眦欲裂。 阿史那的三千精锐已兵临城下,正疯狂攻击着城门。而军城与外界唯一的通道,横跨护城河的那座索桥,竟已被破坏。 桥索断裂,桥面坍塌,碎裂的木屑漂浮在湍急的河水中,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一小股狄戎骑兵甚至已经冲过了残存的桥桩,正与留守的少量守军在城门处浴血厮杀。 “快!夺回桥头!绝不能让后续敌军过河!”谢云景声音嘶哑,一马当先,冲向河岸。 然而,狄戎显然早有准备。留守桥头断后的死士见谢云景大军回援,脸上露出疯狂的狞笑,竟不顾生死地挥刀劈砍残存的桥桩,彻底断绝了快速修复桥梁的可能。 “该死的!”谢云景眼睁睁看着敌军在河对岸肆虐,而己方大军却被这道冰冷的河水死死拦住,火铳射程虽能及,却难以有效杀伤藏于盾牌之后的敌军,更无法阻止对方撞击城门。 战士们急得捶胸顿足,却无计可施。 时值春末,河水暴涨,冰冷刺骨,涉水强渡,人马很快便会被冻僵,火铳火药更是顷刻报废。 就在这万分焦灼之际。 “让开!快让开!”一阵急促呼喊声从军阵侧后方传来。 何大娘竟带着黑压压一大群妇人,人手一块从独轮车上拆下来的木板,气喘吁吁地冲到了河岸边。 她们是今日送饭出城,尚来不及返回的食堂妇人们。 “何大娘!你们这是?”一名将领愕然惊呼。 何氏根本顾不上回答,她探头看了一眼那湍急的河水,又看了看对岸疯狂撞门的狄戎兵和摇摇欲坠的城门,猛地一跺脚,脸上闪过决绝。 “姐妹们!没时间了!绝不能让狄戎狗踏进城门!”她嘶声大喊,第一个开始脱掉臃肿的外袄和棉鞋,露出里面单薄的衣衫,“会水的,跟老娘下水!扛木板!搭人桥!” 话音未落,何氏第一个纵身跳进了那冰凉的河水之中。 “噗通!” 冰冷的河水瞬间没到她的胸口,刺骨的寒意让她猛地一哆嗦,脸色霎时惨白如纸,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背过气去。 但她死死咬着牙,奋力稳住身形,回头朝着岸上嘶吼:“快!递木板下来!” 岸上的妇人们被何氏的举动惊呆了,但仅仅是一瞬。 “拼了!跟何大娘上!” “不能白让前头的兵娃子流血!” “守不住城,咱们都得死!” 周寡妇、阿鹂、柳如芳还有刚送完肉食的万杏儿……一个个妇人红着眼眶,嘶喊着,纷纷效仿何氏,脱衣跳河。 “噗通!噗通!噗通!” 一道道身影毅然决然地跃入冰河。 她们大多是普通妇人,何曾受过这等冰水浸透的苦楚。一入水,便冻得浑身剧颤,尖叫出声,嘴唇瞬间发紫。 但无人退缩! 她们互相搀扶着,在湍急的河水中艰难地站稳,迅速靠拢,用身体组成一道人桥。 岸上的其他人,则流着眼泪,以最快的速度将那些木板传递到水中妇人们的肩上。 “快!搭上去!” “这边!再过来一块!” 妇人们用几乎冻僵的肩膀,死死扛起木板,奋力将其架设在残留的桥桩和同伴的肩头之上。 湍急的河水不断冲击着她们的身体,冰冷无情地带走着她们的体温和力气,有人几乎要被冲倒,却被旁边的姐妹死死拉住。 “快过桥!别管我们!”何氏整个身子浸在冰水里,用尽全身力气扛着一块木板,朝着岸上眼眶通红的将士们嘶声呐喊,声音因寒冷而颤抖变形,却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快啊!” “快过!”其他水中的妇人也跟着齐声嘶喊,声音痛苦地回荡在冰冷的河面上空,悲壮得令人心碎。 谢云景看着她们冻得发紫的皮肤和咬出血的嘴唇,双目瞬间赤红。他猛地拔出战刀,指向对岸,“全军!渡桥!” 将士们含着热泪,咬着牙,踩着这座由妇人姐妹用血肉之躯和惊人意志架起的临时桥梁,如猛虎般冲向对岸。 每一步,都踏得无比沉重,无比心痛。 桥下,是湍急刺骨的河水。桥上,是滚烫的复仇热血。 寒江人桥,巾帼擎天! 冰冷的河水不断冲击着桥下妇人们的身体,她们咬紧牙关,面色青紫,却无一人松手。 “快!再快些!”何氏的声音颤抖得几乎破碎,却仍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别管我们!杀敌!” 谢云景一马当先,玄色大氅被河水溅湿,他跃过最后一块木板,踏上对岸的瞬间,反手一刀劈翻一名试图冲击人桥的狄戎士兵。 “盾阵上前!护住桥头!”他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身后将士迅速结阵,死死守住这唯一的通道。更多士兵踏桥而过,加入战团。 对岸的狄戎骑兵显然没料到对方竟能用这种方式渡河,阵脚微乱。 但阿史那治军极严,很快便重整旗鼓,分出部分兵力猛攻桥头,另一部分继续疯狂撞击城门。 “火铳营!压制!”谢云景厉声下令。 第194章 阎王也要先问过我手中银针 已然过河的火铳手迅速寻找掩体,朝着冲击桥头的狄戎兵猛烈射击。铅弹呼啸,不断有狄戎兵中弹倒地,但后续者依旧如蚂蚁般疯狂涌上。 桥下,河水愈发湍急。不断有妇人因体力不支或寒冷侵袭而脱力,要被河水冲走。岸上的同伴惊呼着施救,死死拽住不撒手。 “撑住!都撑住!”周寡妇嘶声喊着,她的嘴唇早已冻得发黑,却仍死死扛着肩头的木板。 柳如芳在她身旁,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却咬破了下唇坚持。 阿鹂和小七月学过泅水,是这些人里水性最好的,一边扛着木板,一边奋力拉住身边快要被冲走的姐妹,急得直哭:“抓紧我!别松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 一声裂响从城门方向传来,厚重的城门竟被狄戎用巨木撞开了一道裂缝。 “城门要破了……”城头守军发出绝望的惊呼。 谢云景心头一紧,正欲分兵回援。 突然,一阵密集的箭雨从城头倾泻而下,精准地射向撞击城门的狄戎兵。紧接着,滚烫的铁汁被守军奋力泼下,凄厉的惨叫声顿时响彻战场。 沈桃桃临危不乱,指挥着留守的流放犯们,发动了所有能用的守城器械,硬生生挡住了这波最凶猛的攻势。 城门暂缓危机,但桥头的压力却骤然增大。 敌军副将见攻城受挫,将怒火全部倾泻向这座人桥,更多的狄戎兵如同潮水般涌来。 “保护人桥!”谢云景双眼血红,亲自挥刀冲杀在最前线。 将士们也被桥下姐妹的牺牲激起了滔天血性,奋不顾身地抵挡着敌人的冲击。 战斗进入白热化。 河水中,妇人们的体力已接近极限。何氏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寒冷吞噬,她看着不断倒下的姐妹,看着桥上奋勇杀敌的将士,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嘶声喊道:“姐妹们!唱起来!唱咱们军城的歌!给将士们鼓劲!别让狄戎狗小瞧了咱们!” 起初是微弱的,断断续续的调子,夹杂着牙齿打颤的声音。渐渐地,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汇成一股坚定的旋律: “狼烟起,江山北望……”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何惜百死报家国……” “马蹄南去,人北望……” 歌声飘荡在血腥的战场上,与喊杀声,爆炸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悲壮的乐章。 桥上的将士听到这歌声,怒吼着将手中的刀枪更加凶狠地劈向敌人。 狄戎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歌声和对方更加疯狂的抵抗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一支冷箭从狄戎阵中射出,目标直指水中奋力歌唱的何氏。 “大娘小心!”万杏儿眼尖,惊呼一声,想也不想便奋力扑过去想推开何氏。 “噗嗤!” 箭矢深深扎入了万杏儿的手臂。 她闷哼一声,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瞬间脱手,眼看就要被河水冲走。 “杏儿!”何氏目眦欲裂,一把死死搂住万杏儿的腰。 周寡妇和柳如芳也拼命游过来帮忙,阿鹂直接泅到水下抱住万杏儿。 谢云景看到了这一幕,怒火瞬间焚遍全身。 他猛地夺过身旁亲卫的火铳,根本无需瞄准,对着冷箭射来的方向。 “砰!” 一名狄戎弓箭手应声倒地。 “杀!一个不留!”谢云景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当最后一名狄戎兵被斩杀后,谢云景第一时间冲到河边,不顾冰冷刺骨的河水,跳下去将几乎冻僵的何氏,万杏儿等人一个个拖上岸。 陆太医和陆夫人带着药箱飞奔而来,紧急施救。 何氏被拖上岸时,几乎失去了意识,嘴唇乌紫,手中却还死死攥着一块木板的边缘。 阿鹂在水下憋气到脸上布满了蛛网似的血丝。 万杏儿的手臂上插着箭矢,脸色惨白,却还虚弱地询问:“城……城门守住了吗?” 谢云景看着这些奄奄一息却心系城池的妇人,双目含泪,重重点头:“守住了!你们守住了!” 这座用生命和意志搭建的桥梁,不仅渡过了大军,更渡过了军城最危险的时刻。 军城的夜,被烽火与血腥染成了暗红。 白日惨烈的厮杀过后,带来的不仅是胜利的喘息,更是无数亟待救治的伤兵。 军城医院里,浓重的血腥气与草药味混杂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 这里,是另一处不见硝烟却同样残酷的战场。 痛苦的呻吟,压抑的嘶吼,以及医者和助手们急促的脚步声,构成了这里的主旋律。 烛火摇曳,将忙碌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沾满血污的墙壁上。 陆太医进了手术室就没出来过,陆夫人已然成了这里的支柱。 她穿着一件早已被鲜血和药汁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素色长衫,发髻微散,几缕灰白的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眼底是深深的疲惫,但那双握针的手,却稳如磐石。 她穿梭在简易地铺之间,每到一处,只需一眼便能判断出伤情的轻重缓急。 “这个,箭镞卡在肋骨间,离心脉只差毫厘,按住他,给我金针!”陆夫人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 学徒连忙递过消过毒的金针。 陆夫人凝神静气,指尖如电,数枚细长的金针精准地刺入伤兵伤口周围的穴位。 那伤兵原本剧烈抽搐的身体竟渐渐平复下来,出血也明显减缓。 “吊住他的气,等着推进手术室,下一个!”陆夫人甚至来不及擦一下溅到脸上的血点,立刻转向下一个重伤员。 那是一个腹部被弯刀划开,肠子都险些流出的年轻士兵,脸色灰败,气息奄奄。旁边的学徒都已面露绝望。 陆夫人却毫不放弃,她快速清理创口,手法极其轻柔地将肠子推回腹腔,同时厉声吩咐:“参片吊命,热水,桑皮线,快!” 她的金针再次落下,封住几处关键大穴,硬生生将那士兵从鬼门关门口往回拉了一把。 桑皮线在她手中飞舞,飞快地缝合着可怕的伤口,每一针都关乎生死。 鲜血不断涌出,染红了她早已斑驳的衣衫,染红了她的双手,但她浑然不觉。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伤员和手中的针。 一个又一个重伤员被抬进来,有的断肢,有的破胸,有的中了毒箭……情况一个比一个凶险。 陆太医和陆夫人如同不知疲倦的机械,高速而精准地运转着。 金针封脉,银针止血,草药敷伤,正骨缝合……他们几乎用上了毕生所学,与阎王爷疯狂地抢夺着生命。 “夫人!您歇会儿吧!喝口水!”学徒看着陆夫人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忍不住哽咽着劝道。 陆夫人头也没抬,一边为一个被战马踩踏,胸骨塌陷的士兵施针,一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阎王要人,先问过我手中银针!” 第195章 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战争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军城上空,连呼吸都仿佛带着铁锈和硝烟的味道。 大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刻满了疲惫与焦虑。 男人们奔赴血迹未干的城墙,妇人们穿梭于喧嚣的工坊与肃穆的医馆,眉头紧锁,低声交谈的也尽是些“箭簇不足”,“伤药紧缺”,“狄戎又增兵了”之类令人心悸的话语。 这股无处不在的压抑,连最不谙世事的孩童也清晰地感受到了。 学堂早已停了课,先生也扛起了长矛。 小阿紫和几个平日里玩得要好的小伙伴,蹲在学堂后院的沙地上,用木棍百无聊赖地划拉着歪歪扭扭的图案。 “我爹说,狄戎狗又来了好多,黑压压的像蝗虫。”李大壮用力划着一道深沟,闷闷地说。 妞妞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我爹修城墙,手都被石头砸破了,流了好多血。他说狄戎人都是坏蛋,抢我们的粮食,还杀人。” 文文吓得往阿紫身边缩了缩,小声说:“我娘说……说他们是狼……吃人的狼……” 小阿紫眨着那双过早褪去稚嫩的大眼睛,听着伙伴们的话,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她想起昨夜隔壁周婶家传来的压抑哭声,她家的男人好像没能从城墙上下来;食堂何奶奶熬的粥越来越稀,却总是先把稠的舀给守城的叔叔们;桃桃姑姑眼底深藏的疲惫和偶尔望着远方时那忧心忡忡的眼神…… 一种想要做点什么的感觉,在她小小的胸膛里翻腾。 忽然,一段模糊的旋律在她脑海中响起。是以前他娘一边给她补衣服,一边轻声哼唱的打大灰狼的童谣调子。 小阿紫用她那还带着奶气的嗓音,尝试着哼唱起来。 她不懂什么军国大事,只知道狄戎是坏蛋,是害得大家流血的恶狼。 “狄戎狼……狄戎狼……” 她磕磕绊绊地编着词,将孩子们最直观的恐惧和诅咒倾注进去。 “尾巴长……野心狂……” “咬牛羊……毁我家……” “磕掉牙!断脊梁!” “嗷呜嗷呜疼死啦!” 歌词简单粗暴,充满了孩童式的直白恨意,但节奏却诡异地上口。 李大壮、妞妞和文文先是愣愣地听着,随即眼睛亮了起来。 这歌谣……好像在帮他们骂那些坏蛋。好玩!解气! “狄戎狼!断脊梁!嗷呜嗷呜疼死啦!”李大壮第一个跟着大声唱起来,用力挥着木棍。 妞妞也扯着嗓子加入,仿佛这样就能把心里的害怕喊出去。 文文虽然声音小,也怯怯地跟着哼。 这首带着诅咒和反抗意味的童谣,迅速在军城的孩子们中间传播开来。 他们或许并不完全理解“断脊梁”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这样唱很厉害,很解恨。 于是,在帮忙拾柴火的路上,甚至在靠近前线缓冲区,偷偷捡拾废弃箭矢的冒险中,这稚嫩却整齐的童谣声,便会此起彼伏地飘荡起来。 “狄戎狼,尾巴长,野心狂……” “磕掉牙,断脊梁,嗷呜疼死啦!” 风,裹挟着这充满童稚的歌声,断断续续地,越过荒原,飘进了狄戎连绵的营地上空。 起初,巡逻的狄戎士兵听到,先是愕然,随即嗤之以鼻,甚至觉得好笑。 “听,那些中原崽子在嚎什么?” “像群没断奶的猫崽在叫,哈哈!” “骂得还挺狠,可惜屁用没有。”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狄戎的攻势受挫,军城像块啃不动的硬骨头,让士兵们久战疲敝,士气低迷。 粮草补给也开始出现问题,饥饿折磨着所有人的意志。这时,再听到那风中隐隐约约的“断脊梁”“疼死啦””,感觉就截然不同了。 那声音像是不知疲倦的魔咒,钻进耳朵里,撩拨着本就脆弱的神经。 “断脊梁……妈的,听着真晦气!” “整天嗷呜嗷呜的,叫得人心烦!” 一种烦躁不安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底层士兵中悄然蔓延。 这童谣成了一种心理暗示,不断提醒着他们战争的艰难和潜在的危险。 终于,这歌声不可避免地传到了中军大帐,落在了阿史那的耳中。 此刻的阿史那,正因为前线进攻再次受挫,粮道又屡遭谢云景骚扰而怒火中烧。 他开始疑神疑鬼,看谁都像内奸。 当他听到亲卫吞吞吐吐地学唱出那几句童谣,尤其是那无比刺耳的“断脊梁”三个字时,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断……脊……梁?”阿史那缓缓重复着这三个字、 脊梁是支撑之骨,断脊梁?这不就是在诅咒他这位大汗一败涂地,不得好死? 还是……在暗示军中有人背叛,抽走了他的“支撑”,要让他这棵大树倒下? 他猛地一拍案几,“这童谣从何而来?为何能反复地传入我军中,还日夜不绝?” 帐内将领噤若寒蝉。 阿史那眼神凶戾地扫过众人:“若非有人暗中教唆,一群无知孩童,怎能编出如此恶毒精准之词?一定是有内应传递消息,甚至暗中指引,这分明是军城奸细的攻心之计,想要乱我军心,坏我士气!”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性极大,定然有奸细混入了大营。而且地位不低,否则怎能如此了解他的心思,用词如此毒辣? “查!给本王彻查!”阿史那发出咆哮,“最近有谁靠近过缓冲区?有谁与中原人有过接触?有谁行为异常,言论出格?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一场毫无根据的内部清洗,骤然在狄戎大营中展开。 阿史那的多疑和暴戾在此刻暴露无遗。 几名曾奉命前去与军城交涉的低级军官,被严刑拷打,逼问是否暗中通敌。 一名只因在喝酒取暖时抱怨了几句战事艰难的百夫长,被同帐之人告发,立刻被拿下,打得奄奄一息。 可严刑拷打之后,也没问出什么真正的奸细证据。 但在阿史那的狂怒和猜忌下,证据根本不重要。他需要的是杀人立威,是用鲜血来震慑那被童谣撩拨的有些浮动的人心。 最终,两名平日里就不太得他欢心的千夫长,被当成了平息可汗怒火,转移内部矛盾的替罪羊,以通敌惑众的罪名,被押到营前空地,当众斩首。 鲜血喷溅,染红了刚冒新芽的草地。两颗头颅被挑在高杆之上,死不瞑目。 整个狄戎大营,瞬间被恐怖的寂静所笼罩。人人自危,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将领们不敢再轻易谏言,生怕一言不慎惹来杀身之祸。士兵们不敢再随意交谈,更不敢流露丝毫消极情绪,彼此之间充满了猜忌和警惕。 原本只是被童谣搅得有些低落的士气,此刻彻底被恐惧和压抑所取代。 阿史那用最血腥的手段,暂时压制了营中表面的骚动,却亲手斩断了军队最宝贵的凝聚力。 他绝不会想到,这场导致他自断臂膀的风波,其源头,竟真的只是一个叫小阿紫的小女孩,在某个午后,于沙地上无聊时,哼唱的几句稚气的童谣。 稚嫩童谣,却能诛心。 第196章 胭脂丛中点兵点将 夏日的骄阳炙烤着大地,却驱不散笼罩在军城上空的阴霾。 前线战报每日飞驰而至,字字句句都牵动着全城军民的心。 谢云景率主力与阿史那在荒原上激烈厮杀,胜负难分,每一份战报都带着血腥与焦灼。 沈桃桃与宋清远坐镇城中,日夜不休地处理着如山的军务与后勤,调配着每一分人力物力,竭力支撑着前线的消耗。 城内气氛紧绷如弦,百姓们虽恐慌,却仍保持着秩序,将希望寄托于远方的将军和城内的管理者。 然而,夏日的一个午后,一匹浑身浴血的战马驮着一名背上插着数支箭矢斥候,疯了一般冲入城门,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将军中计!主力追击溃敌至黑风峡,遭狄戎埋伏。峡谷两侧伏兵尽出,滚木礌石如雨。我军……我军被围困峡中,损失惨重。将军生死未卜!” 消息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在军城炸开。 “什么?将军被困了?” “黑风峡……那是绝地啊!” “主力被围……那我们怎么办?” “狄戎大军要是趁机打过来……天哪!” 恐慌迅速蔓延开来。主帅被困,主力受创,军城此刻兵力空虚,仅剩一些伤兵和少量守军。 强大的狄戎铁骑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绝望的气息笼罩了每一个人,哭喊声和不知所措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秩序濒临崩溃。 “肃静!全都肃静!”宋清远强压着内心的焦灼,试图维持秩序,但他文士的嗓音在巨大的恐慌面前显得如此微弱。 就在这人心涣散的时刻。 “吱呀……” 官署那扇沉重的木门被推开。 一身素衣的沈桃桃走了出来,她脸色苍白,眼底布满了血丝,下唇甚至被自己咬出了一道深深的齿痕,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内心风暴。 噩耗传来时,她正在核对粮草簿册,闻讯瞬间,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谢云景被困,生死未卜……这个念头如同万把钢刀扎入她的心脏。 但,她不能倒。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压在心底,脊梁挺得笔直,一步步走上了官署前那处平日用来宣告事宜的高台。 她的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那是她和宋清远这几日翻阅流放犯卷宗,整理出的军城所有人员的详细背景与技能的《军城技籍册》。 风吹起她的衣袂和发丝,她的身影在众人眼中显得异常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压力击垮。 但当她站定,目光扫过台下慌乱无措的人群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却坚定无比。 “肃静!” 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清叱。声音并不算震耳欲聋,却自带威严,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无数道茫然恐惧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沈桃桃举起手中那本沉重的名册,猛地展开快速扫过纸页,每一个名字,每一段履历,都早已在她心中过了无数遍。 她的声音清亮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原兵部武库司郎中赵明远之女,赵青,何在?” “其父掌军械库藏,兵甲图谱,她自幼随父出入武库,熟读兵书,精通城防布置,军械调配之理!” 人群静默一瞬。这……什么意思? 随即,一个穿着简朴青衫,目光沉静如水的女子从人群中稳步走出。 她身上带着一股书卷气与干练混合的独特气质,仰头清晰应道:“民女赵青在此!” “原兵部职方司主事孙毅遗孀,孙三娘,何在?” “职方司掌边塞舆图,烽堠驿站,敌情侦察。孙三娘随夫驻边多年,熟知地理,擅辨敌踪,通晓各色旗语灯号!” “老娘在此!”一声洪亮的应答响起。一个身材高壮,皮肤黝黑的妇人推开身前的人,大步走出。 她腰间挂着一卷磨损严重的皮制旧舆图,背上甚至还斜挎着一捆用于示警的烽火筒,俨然一副随时可战的姿态。 沈桃桃语速更快,声音愈发高昂,一个个名字,一段段被尘封的过往和才能,被她清晰地挖掘出来,公之于众: “原兵部车驾司员外郎之女,李虎妞,何在?” “车驾司掌驿传舆马,物资运输,车驾护卫。她自幼习武,膂力过人,能驯烈马,擅使长柄重兵器,深谙车队行进,护卫之道!” “在!”一名身材魁梧,肌肉扎实,手持一根沉重铁棍的女子踏步而出,声若闷雷,目光炯炯。 “原兵部辖下军医官之女,林半夏,何在?” “通晓百草,尤善配制金疮药,解毒剂,辟瘴丸,曾随父深入军营救治伤兵,处理战伤经验丰富!” “在!”一名身上带着淡淡药香,神色冷静沉稳的女子轻声应道,手中还捏着几个配好的药包。 “原工部军器局大匠之女,吴巧手,何在?” “军器局亦归兵部协管,她深谙机关巧簧,弩机组装,陷阱布置,器械维修,甚至能改进军械!” “在!”一个手掌布满厚厚老茧,眼神灵动异常的少女迅速回应,腰间工具袋里发出金属碰撞的轻响。 “原北境巡防司哨探遗孀,贺亦心何在?擅夜行,潜伏,听声辨位!” “在!” “原边军神射手之妹,张小弓,何在?虽为女子,却得家传,百步穿杨!” “在!” …… 每念出一个名字,便有一名女子从人群的不同角落毅然走出。 她们身份各异,年龄不同,但此刻,她们的眼神都同样灼热,同样坚定。 她们不再是某某人的附庸,她们身上流淌着父兄夫婿的传承,承载着被时代和苦难掩埋的专业技能。 她们是武库、职方、车驾、医护、军器、侦察等领域的潜在人才。 高台下,应召而出的女子越来越多,很快汇聚了三十余人。 她们自发地站成队列,隐隐透出一股受过专业训练的纪律感,形成了一支令人不可小觑的的队伍。 沈桃桃“啪”地合上名册,看着台下这几十双燃烧着斗志的眼睛,心中激荡澎湃,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更加高昂铿锵: “诸位姐妹!你们都听到了!谢将军被困,军城危在旦夕!狄戎铁骑随时可能兵临城下,此刻,城内男丁稀缺,老兵带伤,新兵无措。但我们还在!你们还在!” 她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坚毅的脸庞:“你们父兄夫婿曾效力的兵部各司,其职责今日便由你们肩负。武库之识,可清点军械,合理分配,确保每一支箭,每一把刀都用在敌军身上!职方之能,可勘察敌情,传递信号,让全城耳目聪灵。车驾之勇,可组织运输,调配物资,护卫关键通道。医官之术,可救治伤患,配制火药毒剂,守护我等性命。军器之巧,可修复弩机,设置陷阱,让城墙固若金汤。” “今日,这里没有兵部衙门的品级高低,只有我们这些誓死守护家园的姐妹。和我们身后必须保护的父母孩子,兄弟姐妹,以及我们亲手建立起来的这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你们可愿信我沈桃桃一次?可愿随我暂代这城守之职,握紧你们手中的技艺,共御外敌?直至将军归来,或……直至我们流尽最后一滴血?” 第197章 胭脂军即刻各就各位 短暂的寂静后,台下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回应: “愿!” “愿随沈城守!” “守城!死战!” 以赵青、孙三娘为首的女子们,声音整齐划一,充满了视死如归的磅礴勇气,这声音如同利剑,瞬间撕裂了笼罩全城的恐慌阴云。 沈桃桃眼中泪光闪烁,却昂首高呼,一道道指令清晰传出: “好!即日起,成立‘胭脂军’!赵青,暂代参军,总揽城防军务,调配物资,坐镇中枢!” “孙三娘,领侦察巡防,监控四方敌情,负责信号传递,预警来袭!” “林半夏,总领医护伤营,集中药材,救治伤员,培训帮手!” “吴巧手,负责军械修缮与机关布置,检查所有守城器械,并在关键处设置陷阱!” “李虎妞,组织运输队与预备队,负责物资输送,城中巡逻及紧急支援!” “其余人等,各依所长,编入各队,听从调遣!” “凡城内妇女,皆可报名协助。我们要让狄戎看看,军城即使主帅不在,主力受困,亦有一城虎女,执戈披甲,不可轻犯!” “胭脂军!各就各位!” “是!” 令下如山! 刚刚成立的胭脂军成员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行动起来。 赵青迅速走向城防图前,与宋清远快速交流。 孙三娘招呼人手,飞奔上城墙瞭望哨。 林半夏直奔医馆,换班陆夫人清点药材。 吴巧手带人检查床弩投石机;李虎妞开始组织青壮妇女分配任务…… 效率之高,行动之迅捷,令人咋舌。 军城的气氛,已然紧绷到了极致,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弦。 城外,阿史那的主力大军虽未全面压上,但斥候回报,狄戎的营寨连绵不绝,炊烟日夜不息,显然正在积蓄力量,酝酿着最后的总攻。 城内,胭脂军虽已临危受命,高效运转起来,但每个人心头都压着一块巨石。 兵力悬殊的阴影挥之不去,守城器械经过连日消耗已然告急,箭矢补充艰难,更重要的是能独当一面的老兵实在太少了。 新补充的民兵和胭脂军成员虽有勇气,却缺乏实战经验。 沈桃桃与赵青,孙三娘等人几乎不眠不休,日夜在城头巡防,眼底布满了血丝,嗓音因不断发号施令而变得沙哑。 她们反复推演着狄戎可能进攻的路线,计算着每一分可能的力量。 “必须想办法在城门附近给予敌人最大杀伤,才能挫其锐气。”官署内,赵青指着那张已被反复修改的城防图,眉头紧锁,指尖重重地点在城门位置,“这里是弱点,一旦被突破,全军覆没。但我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在城门内组织起有效的多层防线。” 孙三娘刚从城外侦察回来,一身尘土,面色凝重地点头:“狄戎的撞车和攻城锤正在加紧打造,最多两三日便可完成。届时,城门首当其冲。硬守,我们守不住。” 压抑的气氛笼罩着房间。每个人都深知,这是一场几乎看不到胜利希望的守卫战。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角落的阴影里传来:“或可……以火药用奇。”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过去,是一直安静跟在沈桃桃身后的许琛。他微微蜷缩着身子,毒发令他极度仿佛畏寒。 沈桃桃立刻追问:“许公子,有何妙计?快说!” 许琛轻轻咳嗽了一声,手指在桌面上虚划着,“狄戎若攻城,必以巨木或攻城锤猛撞城门。城门厚重,非一时可破,其必反复撞击。我们或可在城门外侧,预先埋设火药罐。数量不需多,但需放置得极其巧妙隐蔽。” 他顿了顿,继续细致地描述,仿佛在构思一件精密的艺术品:“以极细的绣线牵引击发装置,线之一端。待狄戎撞门的瞬间,便会牵动丝线,引燃火药……” 他嘴角诡异的弧度,轻轻吐出三个字:“届时……轰……” 众人听得眼前一亮,这计策何其阴狠刁钻。简直是将城门区域变成了一个死亡陷阱。 在目前绝境下,这也许是唯一能有效阻挡敌军的方法。 “好主意!”沈桃桃猛地一拍桌子,“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许琛,此事由你全权负责。需要什么,尽管开口。赵青姐姐,你熟悉武库库存,全力协助许琛调配所有可用火药。孙三娘,带你手下最可靠的侦察好手,负责清场和警戒,埋设之时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吴巧手,你立刻带人,看看能否利用手头材料,改进击发装置,务必确保万无一失,绝不能误伤自己人。” “是!”几人齐声应道,眼神中都燃起了破釜沉舟的火焰。 计划即刻启动。许琛虽体力不济,被人用软椅抬着行动,但他心思之缜密,对火药特性,爆破时机和机关巧妙的理解,远超常人。 他亲自从胭脂军中挑选了包括吴巧手在内的五名胆大心细的妇人组成小队。 当夜,月黑风高,正是行动之时。 孙三娘亲自带人,以最高警戒级别悄无声息地封锁了城门区域,所有无关人员被清离,连一只野猫都不放过。 武库深处,赵青亲自将那珍贵无比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分装进数个厚实的陶罐内。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而危险的火硝味,每个人的动作都轻缓得如同抚摸婴儿,生怕一丝火星引来灭顶之灾。 吴巧手则在一旁,利用缴获的狄戎箭矢上的细小机括,组装着更加灵敏可靠的绊发装置,每一个环节都反复测试。 子夜时分,行动开始。许琛被抬到城门洞内,借着微弱的灯笼光芒,他如同一个运筹帷幄的军师,用低哑的嗓音精确指挥着。 妇人们则化身成为最耐心的潜行者。 她们屏住呼吸,用小手锄和木铲,在城门外挖开一个个浅坑。每一铲土都轻拿轻放,每一块石头移开的位置都牢牢记住。 然后,她们将那些填充了死亡火药的陶罐,轻轻放入坑中。 接着,是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步骤,布线。 她们使用经过墨汁浸泡晾干变得黝黑难辨的极细蚕丝线,一头小心翼翼地连接在火药罐的击发装置上,另一头则固定在预设的触发点。 许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他不断低声调整:“这根线再收紧一丝……对,绕过那个棱角,避免摩擦……这里,用泥土和碎屑掩饰好……” 第198章 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 吴巧手则负责最后检查每一个机关,她用指尖感受着丝线的张力,用耳朵贴近倾听机括的细微声响,确保万无一失。 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无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细微的沙沙声。 汗水浸湿了她们的衣衫,并非因为劳累,而是源于极致的紧张。 她们是在与死神博弈。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可能让她们和自己人粉身碎骨。 当最后一个陷阱布置完成,所有痕迹被完美掩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时,天边已微微泛起了鱼肚白。 参与行动的妇人们几乎虚脱,后背一片冰凉。 只有许琛和这寥寥数人知道,这看似平静的城门区域,已然化作了通往地狱的入口。 等待是煎熬的。 接下来的两日,军城表面平静,暗地里却波涛汹涌。 胭脂军加紧训练新兵,加固工事,每个人都在默默准备着。 果然,两日后,阿史那确信谢云景已无法脱身,认为军城唾手可得,下达了总攻命令。 战鼓擂响,号角凄厉。 黑压压的狄戎大军如同决堤的洪流,向着军城汹涌扑来。 冲在最前面的,是数十名扛着巨大撞木的壮汉,以及推着简易攻城锤的士兵,他们嚎叫着,眼中闪烁着杀戮。 “弓箭手准备!放!”赵青站在城楼,冷静下令。 稀疏的箭矢落下,虽造成了一些伤亡,却无法阻挡疯狂的敌军。 攻城锤和撞木很快抵近城门。 “杀进去!”狄戎先锋发出狂喜的嘶吼,想要第一个冲进城内,抢夺那破城的首功。 就在最先几名狄戎士兵挥舞着弯刀,狞笑着冲入的瞬间。 “嗤……” 一声几乎被喊杀声完全淹没的引线燃烧声,悄然响起。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紧接着。 “轰!” 一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巨响,好似地龙翻身。 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那片区域。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浓烟和尘土向外猛烈喷发,站在附近城墙上的人都感觉热风扑面,脚下震动。 破碎的陶片,撕裂的肢体,扭曲的兵器,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 刚刚冲在最前面的狄戎先锋,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这狂暴的力量撕成了碎片。 紧随其后的士兵也被巨大的冲击波掀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筋断骨折,或被飞射的碎片打得千疮百孔。 惨叫和爆炸的回响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喊杀。 正准备大举涌入的狄戎军队被这突如其来的的打击彻底炸懵了。 冲锋的势头戛然而止,队伍前方陷入一片恐慌。 战马受惊,人仰马翻,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有埋伏!有埋伏!” “天雷!是天雷啊!” “是中原人的妖法!” “退!快退!” 狄戎士兵惊恐万状地叫喊着,看着那浓烟滚滚的城门,再不敢向前半步。 军官的呵斥也失去了作用,对未知爆炸物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城头上,沈桃桃和胭脂军的成员们也被这惊天动地的爆炸深深震撼了。 她们看着下方敌军哭爹喊娘,溃不成军的混乱景象,在短暂的惊愕之后,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成功了!许公子的计策成功了!” “炸得好!炸死这些狄戎狗!” “姐妹们!我们守住了第一波!” 沈桃桃激动得热泪盈眶。她转身看向站在稍远处垛口阴影里的许琛。 他依旧裹着厚厚的披风,脸色在硝烟映照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仿佛随时会随风散去。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场爆炸,于他而言不过是一道精巧的算术题得到了验证。 这出其不意的一炸,不仅报销了狄戎最精锐的先锋,还彻底打乱了狄戎的进攻节奏,极大地挫伤了其锐气。 这宝贵的喘息时间,是胭脂军用智慧和勇气搏来的。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阿史那绝不会善罢甘休,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 同时城门前的爆炸,也彻底暴露了军城兵力空虚的底细。 阿史那惊怒交加后,很快反应过来,若城内真有重兵,何须用此等诡计? 他重整队伍,驱赶着惊魂未定的士兵,准备再次发动更猛烈的进攻。 这一次,他不再集中于城门,而是命令部队分散,试图从多处同时攀爬城墙,让军城本就捉襟见肘的防守力量无法兼顾。 胭脂军和留守的士兵疲于奔命,伤亡开始出现。 眼看防线就要被撕开缺口,形势危殆。 沈桃桃站在城楼,看着城外如同蝗虫般涌来的狄戎士兵,又看了看城内已几乎无兵可调的窘境,霎时心急如焚。 硬拼,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这时,她目光扫过城内那些帮忙运送物资,照顾伤员的妇孺,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猛地窜入她的脑海。 “赵青!孙三娘!”沈桃桃转身,语速极快,“传令下去!立刻将城头所有旗帜撤下,所有士兵,全部隐蔽下城,藏于临近屋舍之内。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现身。” “什么?”赵青和孙三娘都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此时撤下守军,岂不是开门揖盗? “快!照做!没时间解释了!”沈桃桃的眼神决绝,“相信我!” 尽管满心疑惑,但出于对沈桃桃的信任,赵青和孙三娘还是咬牙将命令传达下去。 很快,原本还在奋力抵抗的守军迅速地撤下了城墙,消失在城墙根下的民居和巷道之中。 整个北面城墙,瞬间变得空无一人。 只有被丢弃的零星箭矢,显示着方才战斗的痕迹。 紧接着,更让赵青和孙三娘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沈桃桃竟然命令几名守军,去将城门……缓缓打开。 虽然只是打开一道仅供一人通过的缝隙,但这举动无疑是在向狄戎宣告:欢迎进来。 做完这一切,沈桃桃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竟率先走上那段空无一人的城墙。 她没有拿任何武器,只是找了个显眼的位置,安然坐下。 随后,在她的示意下,春娘、王玉兰等一批性格沉稳的妇人,也纷纷拿着针线活,故作镇定地走上城墙,就坐在那敞开的城门洞上方,开始纳鞋底。 她们的手在微微颤抖,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但脸上却努力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城下的千军万马根本不存在。 第199章 死也要拉两个垫背的 这颠覆常理的一幕,清晰地落入了阿史那的眼中。 他麾下正准备发起最后冲锋的狄戎大军,势头骤然僵滞。 所有士兵都惊疑地勒住战马或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那洞开的城门,以及城墙上那群看似悠闲的过分的妇人们。 风中,甚至隐约飘来妇人们低低的交谈声,与战场应有的金戈铁马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比。 “怎么回事?城门……怎么自己开了?”一个狄戎百夫长揉着眼睛,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那些中原女人在干什么?纳鞋底?她们是瞎了吗?看不到我们大军压城?”另一个士兵困惑不安。 “有埋伏!一定有埋伏!”一个老兵尖声叫道,脸上露出恐惧,“之前那爆炸就是陷阱。炸死了我们多少兄弟,现在肯定又是诡计,想把我们骗进去一网打尽。” “对!中原人最狡猾了,绝不能上当!” 猜疑不定的情绪在狄戎军中迅速蔓延。士兵们面面相觑,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后蹭,谁也不愿第一个冲向那诡异的城门。 端坐于马上的阿史那,眉头死死拧成了一个疙瘩,目光反复扫视着寂静的城头和打开的城门。 他生性多疑,且刚吃过火药陷阱的大亏,损失惨重,此刻更是杯弓蛇影。 眼前这违背常理的情景,与他预想的拼死抵抗截然不同,反而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平静之下,定然隐藏着致命的杀机。 “停止进攻!”他猛地举起手,厉声喝止了躁动不安的部下,“全军原地待命,小心有诈!你!带上人,上前探查,仔细看清楚,城里到底搞什么鬼!”他随手指了旁边的一个副将。 一队约莫二十人的狄戎斥候,在副将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靠近城门。 他们紧握弯刀,眼神警惕地四处扫视,如同走在布满毒蛇的草丛中。越是靠近,那死一般的寂静就越发让人心头发毛。 副将壮着胆子,从门缝中向内张望,只见门后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几只不知谁家散养的母鸡,正悠闲地在街角的废墟里啄食着砂石,发出“咯咯”的轻响。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动静,仿佛整座城的人都凭空消失了。 就在那副将犹豫不决,所有注意力都被那空荡的街道吸引之际。 “放箭!” 城墙上,一直凝神观察的沈桃桃看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一声令下,早已埋伏在屋顶和巷道阴影里的弓箭手,瞬间发难。 “嗖嗖嗖嗖……” 无数箭矢从狄戎士兵完全意想不到的角度倾泻而下。 正在原地发呆的狄戎斥候,顿时成了最好的活靶子。 他们根本来不及防御来自侧上方的打击。 “噗嗤!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和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死寂。 狄戎斥候们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城前的土地。 “中计了!快撤!快撤!”阿史那气得双目赤红,哇哇大叫,慌忙指挥部队后撤,阵型瞬间大乱。 然而,第二轮、第三轮箭雨接踵而至,毫不留情地精准收割着混乱的狄戎士兵。 等到狄戎军队仓皇退出弓箭射程之外时,原地只留下一片狼藉的尸体。 城墙上,那些方才还悠闲的妇人们,此刻才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瘫软下来,相互搀扶着才能站稳。她们的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湿透,冷风一吹拔拔凉。 她们的手心因为过度用力握着鞋底而掐出了深深的印子,甚至有人的指尖被锥子刺破,渗出血珠。 但她们的脸上,却露出了参与战斗的兴奋和自豪。 沈桃桃缓缓站起身,望着狄戎退去的烟尘,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摊开手掌,发现掌心也早已被冷汗浸得湿滑。 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她立刻对身旁的赵青和孙三娘吩咐道:“赵青,孙三娘,加强巡防,严密监控敌军动向,防止他们夜间偷袭。清点箭矢,加固工事。” “是!姑娘放心!”赵青和孙三娘抱拳领命,眼神中充满了对沈桃桃的敬佩。 安排妥当后,沈桃桃转身快步走下城楼。她心里还记挂着那些在之前惨烈战斗中受伤的姐妹们。 医院里痛苦的呻吟声和医者急促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沈桃桃一走进来,心就立刻揪紧了。她看到周莹躺在最里面的床上,脸色苍白如纸,肩头和腹部的伤口虽然包扎好了,但渗出的血迹依旧触目惊心,人似乎昏睡着。 万杏儿在一旁,胳膊吊着,脸上还有擦伤,正强打着精神帮忙给一个伤员喂水。 何氏、柳如芳、阿鹂等许多熟悉的面孔都或坐或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 陆夫人带着几个懂些药理的妇人正忙得脚不沾地,额上全是汗珠。 林半夏那边还陆陆续续地将伤员送来。 沈桃桃快步走到何氏身边。何氏之前在冷水里泡了太久,双腿失去知觉,此刻正闭眼躺着,脸色有些蜡黄,身上只盖着一层旧袄子,似乎有些冷。 沈桃桃心中一酸,立刻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外衫,轻轻地盖在何氏身上,将她裹紧。 何氏睁开眼看到是沈桃桃,脸上立刻露出慈爱和心疼,她艰难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沈桃桃的手背,声音虚弱: “桃儿,别忙活了。娘没事……咳咳……这辈子,在宁古塔这些日子,跟着你活得最痛快!也够本了。真要是狄戎狗最后冲进来了……咱就跟他们拼了!多拉一个垫背是一个!你……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比多少男人都强……” 听着何氏这番视死如归的话,看着周围伤员们投来的信任的目光,沈桃桃的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连日的疲惫,对未来的担忧,以及对姐妹们的心疼,种种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但她强行将泪意逼了回去,紧紧回握住何氏粗糙的手,“娘,您别胡说!您会好起来的,大家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一定能守住,我绝不会让狄戎踏进城内一步,你们流的血,绝不会白流!” 她的目光扫过医馆内每一张坚毅的脸庞,仿佛要将她们的模样深深烙印在心里。 这些平凡而伟大的女子,是她最坚实的后盾,也是她必须誓死守护的家人。 第200章 这是中原人的妖法 守城的战斗已进入白热化,每一段城墙都在经历着血腥的拉锯。 狄戎仗着人多势众,不计伤亡地猛攻,守军的箭矢消耗极快,连临时熔铸的铁渣都几乎快用尽了。 万家的畜牧区虽非正面战场,但沈桃桃也组织起了护卫队,时刻警惕着小股狄戎军的渗透偷袭。 这日,她正带着人将最后一些牲畜赶往更安全的食堂后院时,看到城墙上,伤势未愈却坚持督战的周莹正对着几门火炮发火。 “娘的,炮弹早就打光了。这铁疙瘩现在就是堆废铁,碍事!”周莹气得一脚踹在冰冷的炮管上,牵动了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沈桃桃看着那几门沉默的火炮,又看了看远处如同的狄戎兵,眉头紧锁。 忽然,她想到了一件事,之前她们想到都是这么杀死狄戎军,所以每次都是能弄死一个是一个,但眼下敌我兵力悬殊。 若是她们只弄伤狄戎士兵而不是杀死,那么狄戎军就要分出一部分人来照顾伤员,那就大大削弱了他们的攻击力。 “周教头!别急,废铁也能砸死人,咱们没炮弹,但有别的‘好东西’。”沈桃桃眼睛放光,语气急促。 周莹一愣:“啥好东西?” 沈桃桃也不解释,扭头就对跟着她的食堂妇人们吼道:“快!去几个人!到肉铺和食堂,把咱们囤着的那些腌肉腌菜的粗盐粒子,全都给我扛过来!越快越好!” 虽然不明所以,但众人对沈桃桃已是信服,立刻有人飞奔而去。 很快,几大袋颗粒粗大的土制粗盐被扛了过来。这种盐因为不够精细,大多用来腌制食物或给牲畜补充盐分。 “快!把这些盐,给我装进还有引线的铁蛋里,能装多少装多少,用破布塞紧实了。”沈桃桃亲自上手,抓起盐粒就往原本应该装火药的铁球里塞。 周莹和周围的士兵都看傻了:“沈桃桃你疯了?这盐还能当炮弹用?” “能不能用,试试就知道了!”沈桃桃手下不停,眼神发狠,“狄戎狗不是皮厚吗?不是不怕死吗?老娘今天请他们尝尝‘咸’的要命的滋味!” 众人虽觉荒唐,但见沈桃桃如此笃定,又苦于没有真正的炮弹,索性死马当活马医,纷纷上前帮忙,将粗盐拼命压实进铁球,填入炮膛。 此时,正好又有一股狄戎兵嚎叫着冲近城墙,进入了火炮的射程之内。 “瞄准了!放!”沈桃桃亲自拿着火把,点燃了其中一门“盐炮”的引线。 “轰!” 一声巨响,炮身猛然后坐。但与以往炮弹出膛的尖锐呼啸不同,这次炮口喷出的是一大片白茫茫的盐雾。 正在冲锋的狄戎士兵根本没见过这种阵仗,还以为是什么毒烟,下意识地就想躲避或屏住呼吸。 然而,那并非烟雾,而是无数颗粒粗糙的盐粒,被火药爆炸的巨大力量推动,如同无数细小的暗器,劈头盖脸地射向狄戎队伍。 “啊!我的眼睛!” “什么东西?疼!疼死我了!” 惨叫声瞬间响成一片,盐粒子密集地打在狄戎士兵的脸上,甚至透过皮甲的缝隙钻进身体里。 更可怕的是,许多士兵身上本就带着之前战斗留下的伤口,粗糙的盐粒狠狠嵌入这些新鲜的伤口之中。 “嗷!” 一种远比刀砍箭射更加钻心蚀骨的剧痛,瞬间从伤口处爆发开来,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针尖在肉里搅拌。 “是盐!是盐啊!”有狄戎士兵尝到了溅到嘴里的味道,发出了惊恐的嚎叫。 对于这些常年生活在草原,伤口处理也相对粗糙的狄戎人来说,大量盐分直接侵入伤口带来的痛苦,是难以想象甚至带有某种恐怖色彩的。 “这是中原人的妖法。” “我的伤口像被一千只毒蝎在咬。” “救命啊!杀了我吧!” 中招的狄戎士兵顿时失去了所有战斗力,疼得在地上疯狂打滚,胡乱抓挠着自己的伤口,恨不得把肉抠出来。 其惨状甚至影响了后续冲锋的士兵,让他们踌躇不前,阵型大乱。 城头上,周莹和守军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下方狄戎鬼哭狼嚎的景象,半晌才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叫好。 “哈哈哈!沈桃桃!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盐炮!好一个盐炮!” “爽!看这帮狗杂种还咋嚣张!” 沈桃桃叉着腰,看着自己的“杰作”,得意地哼了一声:“哼!看他们还敢不敢来!” 虽然盐炮无法直接造成致命杀伤,但其带来的巨大痛苦,却在此刻起到了奇效,再一次成功击退了狄戎的一波攻势。 但每一次退敌,都意味着原料被大量地消耗。 沈桃桃与赵青,宋清远等人商议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抽调部分身体强健,胆大心细的胭脂军和城中妇女,紧急学习火铳操作。 用军城内仅剩的最后一点火药,去拼一个活下来的机会。 若是火铳还不行,等待他们的就是阿史那孤注一掷的屠城,或者是他们自己埋好黑煤,自焚于此! 消息传出,有人支持,也有人质疑。 火铳虽不如刀剑需要极强体力,但后坐力大,操作也需技巧,更别提装填火药,压实铅弹等一系列繁琐且危险的步骤。 妇女们,真的能行吗? 是夜,冷月如钩,清冷的光辉洒在军城的空地上。 这里远离正面城墙,暂时没有厮杀声,只有寒风刮过的呜咽。 数十名被挑选出来的妇女忐忑不安地站在这里,她们中有胭脂军的成员,也有普通健妇。 她们面前,摆放着几杆从战场上撤下的火铳。 沈桃桃手持一盏防风油灯,站在队伍前方。 跳跃的灯火映照着他清癯而严肃的面容。他的目光扫过眼前这些神情紧张的女子,缓缓开口,“我知道,你们心中或有疑虑,或有恐惧。火铳非绣花针,其声如雷,其后坐如山,其操作稍有不慎便会伤及自身。” 她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鼓舞:“但,你们已用行动证明了你们的勇气和智慧,你们能守城垛,能运物资,能救伤员,能设埋伏。你们能持刀与敌搏命,为何不能执铳御敌于百步之外?” 她举起油灯,灯光照亮了那些冰冷的火铳:“此物,非男子专属。它需要的是沉稳的心性,冷静的头脑,和精准的操作。这些,你们都不缺。” 沈桃桃的声音逐渐高昂,带着一种著史立言的庄重:“古有班昭,续写《汉书》,以笔墨著史,名垂青史。今有宁古塔女子,为保家园,夜学火铳,以雷霆御敌,亦当彪炳千秋!” 第201章 将她们凌迟处死 “今日,你们执起的或许只是一杆铁铳,但他日史书工笔,必将记下这寒月之下,宁古塔女子执铳卫城的壮举。你们是在用另一种方式,书写你们的传奇,守护你们的至亲!” 一席话,说得众多妇女热血沸腾,眼中的忐忑渐渐被坚定取代。 是啊,她们连死都不怕,还怕一杆火铳吗? “沈姑娘,教我们吧!” “对!教我们!我们要学!” “不能让兄弟爷们在前头拼命,我们连家伙都使不好!” 在宋清远的组织和许琛还有几名受伤额火铳手的指导下,紧急火铳训练开始了。 沈桃桃亲自执灯,为她们照明,许琛仔细讲解每一个部件名称,作用,以及操作流程和禁忌。 火光下,他神情专注,一丝不苟。 妇女们围拢在一起,听得极其认真。她们小心翼翼地接过火铳,笨拙却又无比专注地模仿着装填动作,倒入定量火药、用通条压实、放入铅弹、再次压实、最后将引药池装满引药…… “手臂要稳。肩窝抵实。” “瞄准时不要慌,三点一线。” “扣动扳机要果断,但要稳。” 许琛的声音和妇女们互相提醒的声音在寒夜里交织。 “砰!”偶尔有走火或操作不当引起的空响,吓得人一哆嗦,但无人嘲笑,只有更多的鼓励和经验的分享。 月光下,这些原本或许只熟悉针,锅铲,农具的妇女们,此刻却无比认真地与火铳较劲。 她们的手被火药染黑,肩膀被后坐力撞得生疼,但她们的眼神却越来越亮,动作也越来越熟练。 这一夜,宁古塔的女子们,再次完成了令人惊叹的蜕变。 她们手中掌握的,不再仅仅是生存的技艺,更是决定命运的力量。 而另一面狄戎连日攻城受挫,阿史那恼羞成怒,竟不惜代价,日夜赶工,造出了数辆威力巨大的攻城车。 这些庞然大物以巨木为骨,覆以生牛皮,内部藏有撞锤,对城门威胁极大。 一旦让这些攻城车靠近城墙,后果不堪设想。 张小弓带着守军尝试用火箭射击,但牛皮经过特殊处理,难以点燃。 盐炮早已告罄。眼看攻城车在狄戎重兵护卫下,缓缓逼近,城头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必须毁掉那些攻城车。”沈桃桃指甲掐进掌心,声音沙哑。 “但如何毁?我们根本无法出城。”赵青面色沉重。 一直沉默观察的孙三娘,忽然开口:“狄戎注意力都在正面,其后方必然空虚。我可带一队精锐,趁夜从废弃水道潜出,迂回至敌后,奇袭其攻城车营地。”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这计划太过冒险,成功率极低,几乎是九死一生。 孙三娘目光扫过众人,坦然道:“我知道此行凶险。但攻城车不毁,军城必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一线生机。我愿带队前往。” 短暂的沉默后,胭脂军中竟有数人毅然出列。 “我愿随孙姐姐同去!” “算我一个!” “毁了那破车!” 最终,一支由孙三娘亲自挑选的二十人胭脂军敢死队迅速组成。她们皆是身手矫健,胆识过人之辈。 临行前,沈桃桃红着眼眶为她们送行。她知道,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诀。 孙三娘却显得异常平静,她拿出针线,率先将自己写好的一封简短遗书,上面只寥寥数字“吾儿,母为国尽忠,勿悲,自强”,仔细地缝进了贴身衣襟的内侧。 “缝在这里,”她抬起头,对其他的姐妹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寻常事,“若不死,这就是我们给狄戎的战书!若有幸捐躯,收尸的狄戎狗也轻易发现不了。将来若有可能……总能有人把它带回去,交给我们的家人。告诉他们,我们不是懦弱地死在城里,我们是战死在外面的!” 众女子默然,随即纷纷效仿。 她们找來纸笔,有的只是炭块和碎布,匆匆写下给父母,子女,丈夫的最后几句话,或只是简单地画个记号,然后一针一线,郑重地将这些承载着最后思念与诀别的“遗书”,缝进了衣物最隐蔽的角落。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沉默的穿针引线,和偶尔压抑不住的低声啜泣。 这一幕,悲壮得令人心碎。 “出发。”孙三娘见众人准备妥当,低喝一声,率先潜入黑暗。 二十道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了夜色中的幽灵,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孙三娘高超的侦察技巧,巧妙地避开了狄戎的巡逻队,沿着干涸的河道,悄无声息地迂回至狄戎大军的后方。 果然如孙三娘所料,狄戎的注意力全在正面,攻城车营地虽有守卫,却并不严密。 “行动!”孙三娘打出手势。 胭脂军成员们如同猎豹般扑出。两人一组,一人以淬毒弩箭或短刀解决守卫,另一人迅速将带来的火油罐砸向攻城车的木质结构和牛皮覆盖处。 “敌袭!后方有敌人!”狄戎守卫终于发现,惊呼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但为时已晚,火油已被点燃,火苗迅速窜起,吞噬着干燥的木材和牛皮。 “快救火!”狄戎士兵慌乱地冲过来。 “姐妹们!拼了!”孙三娘厉喝一声,双刀出鞘,如同疯虎般扑向最近的敌人。 其他胭脂军也毫不畏惧,拔出短刃或挥舞随身铁棍,背靠背结成一个小阵,奋力搏杀。 她们身手矫健,配合默契,一时间竟也砍翻了数名狄戎兵。 但敌人实在太多,源源不断,如同潮水般涌上来。 很快,一名队员腿部中刀倒地,瞬间被乱刀砍死。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鲜血飞溅,惨叫声和怒吼声交织。 孙三娘目眦欲裂,看着姐妹接连倒下,心如刀绞,刀势愈发疯狂,身上也添了数道伤口。 “抓活的!尤其是那个领头的娘们!要活的!”一名狄戎将领高声下令,眼中闪着残忍。 更多的套索和网兜抛了过来。最终,浑身是血的孙三娘和最后一名队员被重重绊倒,死死压住,捆了个结结实实。 次日清晨。 孙三娘和那名幸存的队员被粗暴地拖到军城之下。她们衣衫破碎,遍体鳞伤,血迹斑斑,却高昂着头,脸上满是不屈。 阿史那骑在高头大马上,来到阵前,用生硬的官话,朝着城头狞声喊话,声音充满了得意和威胁:“城上的听着!尤其是那个姓沈的女人!给本王看清楚了!” 他猛地一挥手。 狄戎士兵粗暴地揪起孙三娘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露出满是伤痕的脸庞。另一名队员也被死死按住。 “这两个女人,胆子不小,敢来烧本王的攻城车。现在,她们在本汗的手里。” 阿史那的声音残忍:“沈桃桃,给你一炷香的时间。立刻打开城门,放下武器投降。否则……” 他猛地抽出腰刀,冰凉的刀锋贴在孙三娘的脸颊上,“本汗就在这城下,将她们一刀一刀,凌迟处死!让全城的人都看着,这就是跟本汗作对的下场。” 第202章 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城头上,沈桃桃,赵青等人看到这一幕,瞬间脸色煞白,浑身冰凉。 “三娘!”沈桃桃失声惊呼,指甲扣入城墙的砖缝中,瞬间渗出血来。 怎么办?开城门?那是将全城的军民推向死路!不开?难道眼睁睁看着三娘她俩被千刀万剐? 沈桃桃心如刀绞,陷入前所未有的两难绝境,嘴唇咬得发白,身体微微颤抖。 城下的孙三娘听到阿史那的话,猛地挣扎起来,朝着城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喊,“桃桃!别管我们!绝不能开城门。军城要紧!姐妹们!给我个痛快!朝我放箭!快啊!” 她猛地扭头,狠狠一口咬向持刀狄戎兵的手腕,那士兵吃痛惨叫,刀锋一偏,在她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 “想死?没那么容易!”阿史那怒极,一把夺过身边亲兵的弓箭,拉弓搭箭,对准孙三娘,“本王先废了你的手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 一声穿透云霄的牛角号声,猛然从狄戎大军的后方炸响。 这号声,不属于狄戎, 而且,是如此熟悉。 所有人为之一愣。 紧接着,地平线上,一道黑色的潮线如同撕裂大地的闪电,以惊人的速度向着狄戎后阵席卷而来。 旌旗招展,玄色战旗上,一个巨大的“谢”字,在初升的朝阳下,耀眼夺目。 “是将军!” “谢将军回来了!” “我们的主力回来了!” 城头上瞬间爆发出狂喜的欢呼。 谢云景一马当先,玄甲墨氅,如同战神天降,手中长刀高举,声音如同雷霆炸裂,传遍整个战场:“全军突击!碾碎狄戎!救回姐妹!” “杀!” 积蓄了无数怒火的谢家军主力,如同决堤的洪流,狠狠地撞入了毫无防备的狄戎后阵。 瞬间人仰马翻,血流成河。 阿史那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化为极致的震惊。 他猛地回头,看着那支本应被困死在山谷中的军队神兵天降,看着自己后阵瞬间崩溃,目眦欲裂,发出一声疯狂的咆哮:“谢云景?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怎么出来的?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局势瞬间逆转。 趁狄戎后阵大乱,注意力被吸引的刹那,城头火铳齐发,精准射向狄戎兵。 与此同时,谢云景一马当先,根本无视周遭的混乱,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城下那个浑身浴血却依旧昂着头的孙三娘。 “三娘,撑住。”谢云景发出一声震天怒吼,长刀如龙,直接将一名试图阻拦的狄戎百夫长连人带甲捅穿挑飞。 他身后的亲卫骑兵如同锋利的箭矢,紧紧跟随,以他为锋尖,硬生生在混乱的敌阵中撕开一条血路,直扑城下。 “拦住他!给我拦住他!”阿史那又惊又怒,一边重盾防御城头射来的子弹,一边指挥亲兵拼死阻挡。 他甚至试图将刀架在孙三娘的脖子上,以此威胁。 但谢云景来得太快!太猛! “挡我者死!”谢云景眼中寒芒爆射,周身杀气四溢。长刀挥舞间,带起道道残影和血雨腥风,根本没有一合之敌。 他所过之处,狄戎士兵如同割草般倒下。 眼看谢云景如同杀神般逼近,阿史那心中终于升起一股寒意。 他知道,一旦被谢云景缠住,在城头子弹和这支恐怖骑兵的内外夹击下,他今日很可能要栽在这里。 “撤,向北突围!”贪生怕死的阿史那不甘地嘶吼一声,再也顾不得孙三娘,猛地将她往旁边一推,引开谢云景的注意,转身就在亲卫的死命保护下,仓皇向北逃窜。 “三娘!”谢云景一眼看到被推倒在地的孙三娘,策马猛冲过去,沿途砍翻数名试图抢夺的狄戎兵。 他猛地俯身,猿臂一伸,竟在疾驰的战马上一把捞起了孙三娘,将其稳稳地置于身前马背上。 “将军……”孙三娘感受到玄甲的冰冷,艰难地睁开眼,看到谢云景染血的脸庞,鼻尖一酸,彻底昏厥过去。 “带她回城!”谢云景将孙三娘交给冲过来的谢一,厉声吩咐,“全军听令!绞杀残敌!追杀阿史那!别让他跑了!” “杀!” 谢家军士气如虹,如同猛虎下山,疯狂追杀溃逃的狄戎军队。 城头上的守军也发出震天的欢呼和助威声。 战场形势,瞬间逆转。 谢云景抬头望向城头。目光穿透硝烟,与城垛后那双含泪激动望向他的沈桃桃,遥遥相望。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他回来了。在最危急的时刻,他杀回来了。 谢云景率玄甲铁骑,携大胜之威,如同出闸猛虎,对溃败的狄戎大军展开了疯狂的追击。 马蹄踏碎荒原,卷起漫天烟尘,杀气直冲霄汉。 “全军突击,目标阿史那帅旗。斩其首级者,赏千金,连升三级。”谢云景的声音如同冰刃刮过战场。 “杀!”麾下将士早已杀红了眼,闻令更是如同打了鸡血,疯狂催动战马,向着那面狼狈北窜的金狼王旗扑去。 阿史那此刻已是惊弓之鸟,肝胆俱裂。 他根本不敢回头,只能拼命抽打坐骑,在仅存的数百名最忠心王庭侍卫的拼死护卫下,亡命奔逃。 他丢弃了所有象征身份的华盖仪仗,甚至连备用战马和部分金银都顾不上了,只求速度。 “挡住他们!快挡住他们!”阿史那声嘶力竭的嘶吼,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他的亲卫们也确实悍勇,不断有小队主动脱离大队,转身逆着洪流冲向追兵,试图用生命为他们的王争取片刻时间。 “长生天保佑!” 这些狄戎死士嚎叫着,挥舞着弯刀,如同扑火的飞蛾,撞向谢家军的铁骑洪流。 “螳臂当车!碾碎他们!”谢云景眼神冰冷,毫无怜悯。长刀如毒龙出洞,精准地挑飞一名迎面冲来的狄戎副将。 第203章 血肉铺就的死亡之路 他身后的骑兵更是毫不留情,马槊突刺,横刀劈砍,将这些徒劳的抵抗者连人带马撕成碎片。 鲜血和残肢不断泼洒在草地上,追击的道路成了一条用血肉铺就的死亡之路。 然而,这些自杀式的断后,终究还是起到了一点微小的作用,稍稍延缓了谢家军绝对速度的优势。 追击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双方马力都已消耗极大。狄戎残兵被越杀越少,从数百人锐减至不足百骑,人人带伤,狼狈不堪。 谢家军也因连续作战和长途奔袭而显疲态,但士气依旧高昂。 眼看距离越来越近,谢云景甚至已经能清晰看到阿史那背上那标志性的金狼披风在风中剧烈抖动的细节。 “阿史那!纳命来!”谢云景怒吼,再次催动战马,将速度提升到极致,双方距离已进入弓箭射程。 “保护可汗!”阿史那身边最后一个副将眼睛血红,狂吼着率领最后十余名亲卫,再次调转马头,决死反冲。 他们不再求杀伤,只求用身体阻挡谢云景前进的道路。 “找死!”谢云景杀意沸腾,长刀舞动,瞬间砍翻两人。 但就在这片刻的耽搁,前方地形骤然变化。 一片茂密连绵的原始森林出现在眼前,而阿史那竟毫不犹豫,一头就扎进了那阴暗的密林之中。剩余的数十骑狄戎残兵也紧随其后,消失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之后。 “吁!”谢云景猛地勒住战马,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不甘的嘶鸣。 “主子!怎么办?”张寻急问,看着极易埋伏的密林,面露迟疑。 “下马!步兵持弩,谨慎搜索前进!绝不能让他跑了!”谢云景毫不迟疑,立刻下令。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要将阿史那毙于此地。 然而,林内地形复杂,灌木丛生,光线昏暗,马匹根本无法快速通行。 谢家军步兵持弩小心翼翼搜索前进,速度大减。 不时有冷箭从密林深处射出,虽未造成大伤亡,却进一步迟滞了他们的速度。 经过近半个时辰的艰难搜索,当他们终于穿透这片不算太宽的密林,眼前豁然开朗时,却发现阿史那残余的数十骑已经冲到了对面陡峭的山岭之下,并且正在弃马徒步向上攀爬。 “放箭!”谢云景厉声命令。 箭矢呼啸而去,射倒了落在最后的几名狄戎兵,但阿史那和大部分残兵已经爬过了山脊,消失在了另一边。 “追上去!”谢云景亲率精锐,以最快速度攀上山岭。 当他们气喘吁吁地登上山顶,向下望去时,一幕让谢云景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的场景出现了。 山岭的另一侧,地势相对平缓,不远处,赫然矗立着一座城池。 那城池的样式绝非狄戎风格,而是典型的大晋边城。城楼上飘扬的旗帜虽然看不真切,但绝非谢字旗或狄戎狼旗。 而阿史那残余的数十人,正连滚带爬地朝着那座城池的城门奔去。 更令人震惊的是,那城池的吊桥竟然缓缓放下,城门开启,一队穿着晋军服饰的士兵冲了出来,看似……像是在接应他们! “荣城?”张寻失声惊呼,“那是荣城,守将是田德方,他……他竟敢?” 谢云景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荣城。 同样是北境军镇,守将田德方曾是谢家旧部,但近年来与京城来往密切,态度暧昧。 谢云景万万没想到,此人竟敢公然勾结狄戎,甚至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开门接纳溃逃的狄戎汗王。 “主子!我们冲过去!趁城门没关,宰了阿史那!”张寻气得双眼喷火,请命道。 “不可!”谢云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冰冷彻骨。 他看得分明,荣城城头已布满了弓箭手和守城器械,城门虽开,却戒备森严。 自己麾下皆是疲惫之师,且全是骑兵,缺乏攻城器械。 若贸然冲过去,不仅难以迅速破城,反而会授人以柄,被田德方反咬一口,扣上“擅攻友军城池,意图造反”的滔天罪名。 届时,京城那些早就想找他麻烦的权贵,必定会群起而攻之。 就在这片刻的犹豫间,阿史那及其残部已经连滚带爬地冲过了吊桥,逃入了荣城城内。 沉重的城门缓缓关闭,彻底隔绝了内外。 谢云景死死盯着那座背叛的城池,眼中怒火翻腾。 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 若非田德方这无耻叛徒的接应,阿史那今日必死无疑。 “田德方……好!很好!”谢云景的声音低沉而危险,“这笔账,我谢云景记下了!” 他猛地调转马头,声音恢复了冷峻:“传令!收兵!回军城!” 继续留在此地已毫无意义,反而可能节外生枝。 将士们虽然同样不甘,却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只能对着荣城的方向狠狠啐了几口,带着满腔的愤懑和遗憾,护送着将军踏上归途。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胜利的喜悦被这最后的变故蒙上了一层阴影。 阿史那未死,逃入了晋国的城池,这意味着,北境的祸患,远未结束。 第204章 如此肮脏的算计 军城大庆,篝火熊熊,肉香四溢,劫后余生的军民们脸上洋溢着笑容。 然而,城守府内,气氛却略显凝重。 沈桃桃替谢云景卸下染血的臂甲,看着他肩背上新增的几道狰狞伤痕,指尖微微发颤,无尽的后怕涌上心头。 她眼眶微红,声音哽咽:“写云景……当时在黑风峡……你们到底是怎么……我真怕……” 怕你回不来,怕军城守不住,怕这一切努力终成泡影。 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 谢云景转过身,握住她微凉的手,眼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她担忧的脸庞。 他声音低沉,将那段惊心动魄的历程缓缓道来:“黑风峡确是绝地。四面峭壁,出口被阿史那重兵堵死,粮草将尽,伤员增多,士气低迷。”他语气平静,“阿史那想困死我们,不费一兵一卒。” 沈桃桃的心揪紧了,仿佛能想象到那时的绝望。 “就在山穷水尽之际,”谢云景话锋一转,“陈黑子掏出了王玉兰给他的鹰哨,说可以一试。” “鹰哨?”沈桃桃讶然。 “嗯。”谢云景点头,“抱着万一的希望,他在峡谷最高处,吹响了那几乎不抱希望的哨音。” 他顿了顿,好像也回到了那个紧张的时刻:“我们等了整整一天,就在要放弃时,天际传来一声鹰唳,黑风竟然真的出现了。” 沈桃桃屏住呼吸,不由自主地跟着紧张起来。 “它通人性,竟真的带着我们避开了狄戎军队,穿越了封锁。”谢云景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感慨,“最终寻到了峡口一处因山洪冲击形成的隐秘险道,狄戎防守相对薄弱。” “冲出来了?”沈桃桃眼睛一亮。 “对!”谢云景握紧拳,“我们集中所有兵力,猛攻那处薄弱点。黑风竟还在空中为我们指引狄戎兵力调动。陈黑子通过哨音与它简单交流……最终,我们撕开了缺口,冲了出来!” 沈桃桃听得心惊肉跳,手心全是冷汗,仿佛也跟着经历了一场生死突围。 她长长舒了口气,由衷道:“陈黑子当记首功,黑风亦是功臣!” “是啊。”谢云景颔首,目光柔和地看向她,“现在,该你告诉我了。这些日子,你是如何守下来的?城中能用之人非死即伤,我听说狄戎猛攻不止,甚至一度破门……” 沈桃桃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别开眼,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就是大家齐心罢了。赵青统筹防务,孙三娘侦察巡防,吴巧手带人日夜赶制军械,林半夏救治伤员,李虎妞往来运输,贺亦心夜行探敌,张小弓训练胭脂军……还有许琛,他……” 她将许琛献策,自己点将组建胭脂军,乃至最后空城疑兵之计等事,简略说了一遍。 她说得平淡,谢云景却听得心惊肉跳。他深知这其中包含了多少凶险艰难,还有不可避免的牺牲。 他想象着她站在高台上点将的英姿,她面对强敌时的镇定,她深夜独自承担压力的疲惫…… 他猛地伸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桃桃……辛苦你了。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谢谢你……守住了我们的家。” 沈桃桃被他抱得一愣,感受到他胸腔处传来的心跳和话语中的情意,脸颊瞬间绯红,心中却涌起一阵酸楚,这些日子的所有压力,恐惧和委屈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眼眶再次湿润。 她轻轻回抱住他,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闷声道:“谢云景,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回到我们的家。” “我知道你一定在等,所以我回来了……以后,叫我云景……”他一直不喜欢她叫他谢爷,或者谢将军,他希望她对他的称呼是亲切的,甚至是亲密的。 “嗯。”沈桃桃在他怀里点了点头,“云景。” 两人静静相拥,劫后余生的庆幸在空气中悄然流淌,安抚着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心脏。 然而,这温馨的时刻很快被打破。 门外传来亲卫沉稳的通报声:“将军,城主,胡钦差一行人趁乱逃跑,打伤看守军械库的民兵,现已被拿下,押至厅外。” 谢云景和沈桃桃迅速分开,整理了一下情绪,神色恢复冷峻。 “带进来。”谢云景沉声道。 很快,几名亲卫押着狼狈不堪的胡钦差和他的几个随从进来。 他们衣衫凌乱,脸上还有挣扎时留下的淤青,显然刚才试图逃跑时费了不少劲。 胡钦差一进来,就强行挺直腰板,色厉内荏地喊道:“谢云景!沈桃桃!你们这是何意?本官乃是朝廷钦差!你们竟敢扣押朝廷命官!是想造反吗?” 谢云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根本不屑回答他幼稚的质问。 沈桃桃上前一步,声音清冷:“钦差大人,我军城正值庆功之时,您不在屋里老实呆着,带着随从鬼鬼祟祟欲往马厩方向,是何用意?” 胡钦差眼神闪烁,强辩道:“本官……本官是看战事已了,欲尽快回京,向陛下禀报军城大捷之喜!” “哦?”沈桃桃挑眉,“既是报喜,为何不等庆功宴结束,与我等辞行,反而要趁夜色避人耳目,仓皇而走?甚至打伤了两名看守军械库的民兵?” “我……我……”胡钦差一时语塞,额头冒汗。 旁边一名亲卫忍不住嗤笑出声:“禀将军,我们抓到他们时,他们身上还藏着几支咱们新造的火铳,看样子是想偷了咱们的军械回去研究呢!” 胡钦差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谢云景的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冰寒:“胡大人,看来你不仅是来宣旨的,还是来做贼的。” 胡钦差见抵赖不过,眼珠一转,忽然换上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捶胸顿足道:“谢将军,你误会了。本官……本官此举,实乃为了军城,为了北境安危啊!”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实不相瞒,本官窃取火铳,不是为了自己,实则是想带回京城,替将军在皇上面前邀功,待皇帝龙心大悦之际,本官也好助将军一臂之力,早日离开这苦寒无比的北境。更是为了可以举国之力,和谢将军共同抗敌。” 这番颠倒黑白的说辞,听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随即面露鄙夷。 沈桃桃气极反笑:“胡大人真是舌灿莲花。共同抗敌?方才狄戎围城,生死一线时,怎不见大人与我等同舟共济?只见大人紧闭房门,瑟瑟发抖。如今见我们胜了,倒想起要抗敌了?” 胡钦差被怼得面红耳赤,羞恼交加,终于撕破了伪装,指着谢云景和沈桃桃尖声叫道:“你们!你们这些冥顽不灵的家伙,以为打赢了一场仗就了不起了吗?天真!愚蠢!” 他脸上露出恶毒的狞笑:“告诉你们吧,京城那边早就放弃了宁古塔。这座城,包括你们这些人,本来就是送给阿史那的礼物。是用来换取他称臣纳贡,边境安宁的筹码。你们以为是在守城?你们是在抗旨,是在破坏朝廷的大计!”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虽然早有猜测,但被钦差亲口证实,依旧让人心寒彻骨。 谢云景猛地站起身,周身杀气弥漫,一步步逼近胡钦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胡钦差被他的气势吓得后退两步,但想到背后的靠山,又强自镇定,尖声道:“再说一遍又如何?谢云景,你听好了。朝廷根本不会派援兵。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你们就算赢了阿史那,也是抗旨不尊,是叛国!京城很快就会有前来问罪的大军。到时候,你们……” “田德方。”谢云景打断他,问出最关键的问题,“荣城的田德方,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他为何敢私放阿史那入城?” 胡钦差一愣,眼神慌乱,支吾道:“我……我不知道……” “说!”谢云景的剑锋已然出鞘半寸,寒光刺目。 胡钦差吓得一哆嗦,脱口而出:“他……他本就是云贵妃的人,早就奉贵妃密令,与阿史那秘密接触过。此次……此次我来,明为宣抚,实为摸清军城虚实,尤其是那火铳之秘,然后回京复命。之后……之后宁古塔便会依约划给阿史那管辖,阿史那名义上称臣……田德方则会因‘护佑友邦’之功,接管北境更多兵权……皆大欢喜……只是…只是没想到你们…你们竟然赢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府厅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赤裸裸的背叛和冷酷的政治交易惊呆了。 原来,他们浴血奋战的背后,竟是如此肮脏的算计。 他们誓死守护的家园,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眼里,只是一件可以随意送出的“礼物”。 无尽的愤怒和寒意,席卷了每个人的心头。 谢云景缓缓收剑入鞘,脸上已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冰冷的沉寂。 他看向胡钦差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押下去。严加看管。”他的声音已经恢复平静。 第205章 宁古塔永不陷落 但这句话却如同冰冷的铁锤,砸碎了胡钦差最后一丝侥幸。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似乎还想叫嚣什么“朝廷钦差”,“尔等敢尔”,但接触到谢云景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眸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绝望的呜咽。 两名亲卫毫不客气地将他及其面如土色地随从拖拽下去,厅内重归寂静,却弥漫着更沉重的压抑。 沈桃桃脸色苍白,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被那冷酷的算计气得浑身发冷。 她看向谢云景,声音发颤:“云景……他说的……都是真的?朝廷真的将我们当做弃子?当做换取所谓安宁的……礼物?” 谢云景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庆功的篝火和欢声笑语,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孤寂。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若非如此,怎会激战数日,朝廷无一兵一卒,一粮一草的支援。而田德方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私放敌酋入城。还有眼下这位钦差大人,不思抗敌,只想着窃取军械,仓皇逃窜。”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陆续赶来的各个负责人的心中。 宋清远眉头紧锁,沉声道:“将军所言极是。胡钦差之言,虽恶毒,却恐怕并非全为虚言。京城权贵,视边塞为蛮荒,视边军为草芥,为一己私利或所谓大局,行此龌龊之事,并非没有先例。只是……此次竟如此赤裸,如此决绝……” 赵青一拍案几,怒道:“岂有此理!我们在此浴血奋战,保家卫国,守护的是大晋的疆土。他们却在后方将我们当做筹码交易,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道理?”张寻冷笑一声,眼中满是讥讽,“在那些贵人眼里,我们这些边关将士,流放罪民的命,算得了什么道理?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用得着时摆上,用不着时便可随手丢弃,甚至拿来换点好处!” 厅内众人义愤填膺,怒火燃烧。一种被抛弃,被背叛的悲凉和愤怒,席卷了所有人。 沈桃桃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走到谢云景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窗外那片他们拼死守护的土地和人民。 她的眼神逐渐从震惊和愤怒转变为无比的坚定。 “云景,”她的声音清晰有力,打破了沉重的气氛,“无论京城如何想,无论朝廷如何做,这座军城,是我们一手建立,用鲜血守护的家园。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们的亲人战友。我们不是为了哪个朝廷、哪个皇帝而战,我们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让狄戎的铁蹄践踏我们的土地,夺走我们的亲人,”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扫过厅内每一位核心成员:“胡钦差的话,反而让我们看清了现实。从今往后,我们不能再指望任何来自后方的援助,我们能依靠的,只有我们自己。只有我们手中的刀枪和身边的姐妹兄弟。” 谢云景缓缓转过头,看着身边这个看似柔弱却蕴含着坚韧意志的女子,眼中闪过激赏。 他重重点头:“桃桃说得对,求人不如求己。京城既已无情,就休怪我等自立。从今日起,军城一切事务,皆由我等自决。不再接受京城任何无理的旨意。”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宋清远:“宋城主,立刻以军城的名义,草拟一份告示,将今日胡钦差所言选择性公布,暂不提具体交易,只强调朝廷放弃,需我等自救的事实,晓谕全城!激励军民,同舟共济,共度时艰!” “是!将军!”宋清远肃然领命。 “赵青,”沈桃桃接口道,“加强武库管理和军械生产,尤其是火铳和许琛研制的火药,必须严格保密,加大产量。这是我们立足的根本。” “孙三娘,贺亦心,巡防侦察范围再向外扩大三十里。严密监控荣城方向及所有通往京城的要道,一旦有异动,立刻来报!” “吴巧手,周莹现在还在养伤,但军工坊需全力运转,修复受损器械,赶制箭矢刀枪!” “万杏儿,南雨,畜牧场和垦荒区要加速生产,储备粮草肉食,以备长期固守!” “陆夫人,林半夏,医馆全力救治伤员,储备药材,培训更多医护人手。” “张小弓,继续带着大家练习射击,争取个个都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 一道道指令清晰发出,众人领命,脸上的迷茫和愤怒逐渐被坚定的斗志所取代。 是啊,他们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从流放苦役到建城安家,从狄戎围城到内部背叛,他们一次次从绝境中挣扎出来,靠的就是这股不认命的劲儿。 朝廷放弃又如何?京城背弃又如何?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天! 谢云景最后看向窗外,声音沉凝,“京城的刀,或许比狄戎的刀更冷。但无论来自何方的刀,想要斩断我等的生路,便需问过我谢云景手中的枪,问过我全军城军民手中的炮!” 他握住沈桃桃的手,两人的手同样冰凉,却同样坚定。 “传令全军全城:即日起,军城进入最高戒备。外御狄戎,内防奸细。我等长于斯,亦将死于斯!宁古塔,永不陷落。” “是!宁古塔,永不陷落!”众人齐声应和,声音铿锵,直透屋顶,仿佛要驱散所有阴霾,将这誓言刻入北境的苍茫天地之间。 第206章 生个女孩叫建军 军城在高度戒备与紧张训练中,度过了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一个月。 谢云景与沈桃桃的铁腕治理下,胡钦差被秘密囚禁,消息被严密封锁,京城方面一时竟也未有进一步的动作,仿佛一潭深水,表面无波,内里却无人知晓酝酿着什么。 然而,生活总要继续。 尽管外部压力巨大,军城内部却在众人的共同努力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生机。 作坊的敲打声,学堂的读书声,畜牧场的牛羊叫声,垦荒区的号子声……日日不停。 这日午后,阳光暖融。 在窦娘子的张罗下,众人将行动不便的何氏用软椅抬到了军工坊外的空地上,让她能晒晒太阳。 沈二嫂挺着硕大的肚子,在一旁慢悠悠地散步,春娘和窦娘子则在一旁架起了绣架,一边做着活计,一边陪着何氏说话。 小阿紫和妞妞乖巧地趴在何氏膝头,给她念着宋清远新教的《三字经》,饕餮则温顺地卧在一旁打盹。 何氏虽然双腿依旧没有知觉,但气色好了许多,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听着小阿紫和妞妞稚嫩的读书声,看着沈二嫂圆滚滚的肚子,眼中满是慈祥。 “弟妹这肚子尖尖的,我看准是个小子!”春娘笑着打趣。 “我倒觉得像个闺女,闺女贴心。”窦娘子柔声道。 沈二嫂摸着肚子,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笑道:“小子闺女都好,都是咱军城的宝。就是这小家伙太能折腾,夜里老踹我。” 何氏笑着接口:“调皮好,说明壮实。等生下来,我得天天抱着,稀罕不够。” 正说笑着,沈二嫂忽然眉头一皱,捂住了肚子,“哎哟”一声。 “怎么了?”众人立刻紧张起来。 沈二嫂吸了口气,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好像抽了一下。” 然而,没过一会儿,她又皱起了眉头,这次持续的时间更长了些。 经验丰富的何氏立刻察觉不对,忙道:“快!快扶她回去躺着,这怕不是要生了!” 众人顿时手忙脚乱起来。春娘和窦娘子连忙搀扶起沈二嫂,小阿紫机灵地跑去叫人。 沈桃桃正在不远处与赵青核对军械数目,闻讯立刻赶了过来。 “要生了?快!抬去医院,通知陆夫人和林半夏!”沈桃桃虽自己也紧张,却强作镇定指挥。 很快,沈二嫂被小心地安置到了医院早已准备好的产房里。 陆夫人和林半夏带着几个得力的妇人迅速进入产房。 沈桃桃,春娘,窦娘子等人都守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 何氏也被推到了附近,虽不能进去,却也心焦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消息很快传开,谢云景,沈父,沈大山,沈小川,周莹,南雨,孙三娘等人都被惊动了,纷纷赶来,聚在产房外,沉默而紧张地等待着。 就连宋清远也放下了公务,领着小七月过来等候。 生产似乎并不太顺利。 里面不时传来沈二嫂压抑的痛呼声和陆夫人指导的声音,时间一点点过去,夕阳西下,夜幕降临,里面依旧没有好消息传出,反而沈二嫂的声音渐渐带上了疲惫。 外面众人的心都揪紧了。 沈父蹲在墙角,眉头拧成了疙瘩。谢云景负手而立,面色沉静。沈桃桃更是坐立不安,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沈小川已经站不住,整个人靠在沈大山的身上,一直在问:“生了么?生了么……” “怎么还没好……不会有事吧?”沈桃桃问何氏。 何氏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别怕,生孩子就是这样,你二嫂身子骨好,肯定没事的。” 但她自己的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就在众人焦虑达到顶点时,产房内突然传出一声响亮而有力的婴儿啼哭。 “生了!生了!”外面的人瞬间都蹦了起来。 不一会儿,林半夏满脸喜色地走出来,对众人道:“生了,母女平安。是个闺女,六斤三两,嗓门亮着呢。” “太好了!” “是闺女!哈哈,我就说是闺女!” 众人顿时欢呼起来,院子里一片欢腾。 何氏高兴地搓着手,眼眶有些发红:“好!好!平安就好!” 沈小川激动之下,眼一翻,晕了过去。众人又将他扔到隔壁病房,然后……呼啦一下子全都走了,赶着去看新生儿。 沈二嫂被安置好,众人被允许轮流进去探望。 小家伙被包裹在柔软的襁褓里,皮肤还红红的,闭着眼睛,小嘴却不时嚅动着,可爱极了。 沈二嫂虽然疲惫,却满脸幸福。 沈桃桃抱着小婴儿,喜欢得不得了,问沈二嫂:“你俩给孩子起个什么名?” 沈二嫂看向沈父,笑道:“爹,您老见识多,给孩子起个名吧。” 沈父激动地凑过来,看着那小小的人儿,想了半晌,郑重道:“这孩子,是在军城最艰难的时候怀上,在咱们大伙儿齐心协力守下家园后出生的。她是咱们军城的希望。咱不求她大富大贵,就盼着她像咱军城一样,坚忍不拔,越来越好。就叫……沈建军!建设的建,军城的军。让她记住,她是军城的孩子,要像咱们一样,建设好这片家园。” 沈桃桃嘴角一抽,女孩叫建军? “沈建军……”但众人咀嚼着这个名字,纷纷点头。 “好!这名字好!有力量!” “建军,建设军城!好寓意!” 沈桃桃嘴角抽得更狠了,但她什么都没说,而是将小建军轻轻放在何氏怀里。 何氏小心翼翼地抱着,看着那稚嫩的小脸,眼中闪着泪光,她仿佛看到了军城未来的希望,轻声道:“建军,好孩子,快快长大,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新生命的降临,如同破开阴霾的阳光,驱散了军城连日来的紧张和压抑,给每个人心中注入了温暖和希望。 小建军满月那日,天公作美,湛蓝的天空如同一块洗净的琉璃,阳光暖融融地洒落,连呼啸的风都变得温柔了许多。 沈桃桃看着窗外难得的晴好天气,心中一动,转头对正在批阅军务的谢云景道:“云景,今日建军满月,天气又好,不如在府前广场摆些简单的吃食,让伤势好转的弟兄们都出来透透气,晒晒太阳?大家紧绷了这么久,也该松快松快了。” 谢云景从卷宗中抬起头,望了望窗外明媚的阳光,又看向沈桃桃眼中的期待,冷峻的眉眼柔和了几分,颔首道:“好。是该让大家缓缓神了。此事你来安排,我去巡防营看看,晚些过来。” “嗯!”沈桃桃脸上绽开笑容,立刻风风火火地行动起来。 第207章 巨大的财富令人疯狂 消息传开,城内顿时多了几分喜庆的气氛。 食堂的妇人们听说要为小建军办满月,还要请伤员们一起吃粥,个个干劲十足,将新鲜蔬菜都拿了出来,做了好些个硬菜。 傍晚时分,城主府前的小广场上,几堆篝火噼啪燃起。 广场中央摆开了数十张木桌条凳,伤势好转,能下地走动的伤员们被搀扶着陆续到来,三三两两坐在一起,久违地露出了轻松的笑意。 孩子们更是兴奋,在空地间追逐嬉戏,银铃般的笑声为这场合增添了许多生气。 何氏穿着整洁的衣衫,坐在特制的轮椅上,被推到了主位。 沈二嫂则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小建军,坐在何氏身旁,立刻成为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不时有人凑过来,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那睡得香甜的小人儿,脸上便不自觉地露出慈爱的笑容。 “开饭啦!”窦娘子一声吆喝,妇人们端着热气腾腾的大托盘走来,为每桌上菜。 沈桃桃和谢云景各自端了一碗汤,没有坐在主位,而是像寻常家人一般,挨桌走动,查看伤员们的恢复情况,与他们闲话几句。 “胳膊好些没?能使得上力了吗?” “腿还疼不疼?陆夫人的药按时敷了吗?” “大家慢慢吃,管够!不够再去添!” 亲切的问候,暖心的美食,让这些铁血战士们眼眶微微发热,连连点头应着:“好多了好多了!多谢将军!多谢沈姑娘!” 当走到角落一桌时,沈桃桃和谢云景都微微一愣。 只见面色苍白如纸的许琛,在窦娘子的搀扶下,勉强靠着几个软垫,坐直了身子。 他虽然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眼神却清亮了许多,见到二人过来,微微颔首致意。 窦娘子在一旁,轻声道:“他今日精神好些,非要起来坐坐,说是……也沾沾喜气。” 沈桃桃心中担忧,柔声道:“许公子气色看着是好多了。” 许琛抬起眼睫,声音微弱,“多谢沈姑娘挂心。是……窦姐姐照顾得好。”他说完似乎耗尽了力气,轻轻喘息着。 窦娘子闻言,低下头,面上都是藏不住的担忧。 谢云景看着许琛,目光深沉,点了点头:“陆夫人医术精湛,想必会找到解毒之法,你安心休养,军城需要你的才智。” 许琛微微点头谢过。 另一边,宋清远正拿着一张简陋的北境羊皮地图,身边围着几个好奇的年轻士兵和小七月。 他指着地图上的山脉河流,低声讲解着周边的地势与可能的通道,小七月听得格外认真,不时伸出小手点点某个地方询问。 赵青和周莹则凑在一处,一边喝着粥,一边低声讨论着武库的库存清单和接下来军工坊需要优先生产补充的箭簇和铠甲部件。 夜幕缓缓降临,深蓝色的天幕上缀满了璀璨的星子,与地上跳跃的篝火交相辉映。 这群命运多舛,彼此依靠的人们,正用这样一顿温暖的“团圆饭”,互相慰藉,疗愈着身心的伤痕,无声地积蓄着继续携手前行的勇气与力量。 军城难得的宁静日子并未持续太久。这日,一骑快马自荣城方向疾驰而来,带来了田德方的亲笔信。 信使态度倨傲,将信函呈上后便昂首立于堂下,眼神乱瞟,带着几分窥探之意。 谢云景命人将其带下去,随后和沈桃桃一同拆阅。 信的内容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田德方以“友邦和睦,共御外侮”为名,言辞看似恳切实则强硬,要求军城移交此前被俘的阿史那亲弟弟,咄苾。信中暗示,只要交出咄苾,荣城与军城便可相安无事,甚至能获得来自京城的“谅解”。 “哼!痴心妄想!”谢云景看完,冷笑一声,将信纸掷于案上,眼中寒芒乍现,“战利品岂有拱手送人之理?更何况是交给田德方这等反复无常的小人。” 沈桃桃拿起信仔细看了一遍,秀眉微蹙,沉吟道:“此事有些蹊跷。阿史那兄弟二人,据我们所知,并非手足情深。阿史那性情暴戾多疑,对其弟多有打压忌惮。为何此次如此执着,甚至不惜让田德方出面索要?其中必有隐情。” 她抬眸看向谢云景,眼神清亮:“云景,我觉得……我们或许该再去会会那位咄苾。他身上,定然有我们不知道的价值。” 谢云景颔首:“正合我意。” 阴暗的地牢深处,咄苾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石室里。相比初被俘时的桀骜不驯,此刻的他显得憔悴了许多。 当谢云景和沈桃桃的身影出现在牢门外时,咄苾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又迅速化为警惕。 “咄苾,”谢云景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田德方来信说要你。你说,本王是给,还是不给?” 咄苾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了一下,强自镇定道:“哼!要杀便杀,何必废话。” “哦?”沈桃桃轻轻开口,却直指要害,“若你毫无价值,阿史那为何不惜代价要你回去?你们兄弟的情谊,似乎还没深厚到这般地步吧?” 咄苾眼神闪烁,闭嘴不言。 谢云景失去耐心,转身欲走:“既然无用,留着也是浪费粮食。明日拖去校场,斩首示众,首级给田德方送回去。” “等等!”死亡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咄苾,他猛地扑到牢门边,嘶声道:“别杀我!我……我有价值,我有大秘密。” 谢云景脚步顿住,缓缓回身,冷眼看着他:“说。” 咄苾喘着粗气,眼神挣扎了片刻,终于咬牙道:“阿史那要救我……不,他不是要救我。他是想要我母亲留下的东西,草原‘金雕部落’世代守护的宝藏密图。” “金雕部落?宝藏?”沈桃桃挑眉,“据我所知,金雕部落早已被上一位可汗吞并剿灭,何来宝藏?” “不!没有被剿灭!”咄苾急切道,“我母亲是金雕部落最后的公主。部落圣地的秘密,只有历代圣女血脉才能开启。上任可汗灭我母族,就是为了那宝藏,但他们找不到入口。只有我知道如何找到并打开它。所以阿史那一直留着我,却又防着我。他这次救我,绝不是顾念兄弟之情,而是怕我落在你们手里,宝藏的秘密泄露。”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速极快:“谢将军,我们合作。你放了我,借我一支兵马,助我重返草原,找到宝藏。我咄苾对长生天起誓,若得宝藏,必分你一半。并拥兵自立为新的草原可汗。届时,我与你军城永结盟好,绝不侵犯。我们可以联手,共分草原。” 谢云景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底的嘲讽之色愈发浓重。他冷冷地看着咄苾,如同在看一个跳梁小丑:“助你找到宝藏,拥兵自立?届时你羽翼丰满,第一个要踏平的,恐怕就是我军城吧。咄苾,你把本王想得太蠢了。” 咄苾的心瞬间沉入谷底,脸色灰败。 沈桃桃亦轻轻摇头,这咄苾看似提出了诱人条件,实则空口无凭,风险极大,且其心性凉薄,绝非可信之辈。 谢云景不再看他,再次转身:“看来你最后的秘密,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留着无用,杀了吧。” “不!不要!”咄苾彻底慌了,扑在地上嘶声力竭地喊道:“是真的,宝藏是真的!数不尽的金子,金雕部落世代积累的黄金。只要找到,富可敌国。谢云景,你难道不想要吗?你可以拿走一半,不!七成!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 “金子?”谢云景停下脚步回身,目光紧紧锁定咄苾,“什么样的金子?藏在何处?如何开启?说清楚!若有半句虚言,立时叫你身首异处。”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刺得咄苾浑身发抖。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瘫软在地,喘息着,终于开始断断续续地描述那传说中的黄金宝藏,以及只有圣女血脉才能感应到的,通往宝藏的隐秘路径和开启方式…… 地牢外,夜色深沉。 谢云景和沈桃桃并肩走出,面色凝重。 “云景,你信他的话吗?”沈桃桃轻声问。 “宝藏或许有,但他的话,九假一真。”谢云景目光深邃,“不过,这倒解释了阿史那和田德方为何如此急切。巨大的财富,足以让人疯狂。” “那我们……” “金子虽好,但军城安危更重要。”谢云景斩钉截铁,“咄苾,绝不能交给田德方。这宝藏的秘密,既已知晓,便需从长计议。或许……它能成为我们对付阿史那,甚至与京城周旋的一步暗棋。” 他看向沈桃桃,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先晾着他。让他好好在地牢里想想,还有什么价值没掏出来。至于田德方那边……回复他:战俘处置,乃我军城内务,不劳田将军费心!” 第208章 淬骨拔毒之痛 两人刚出暗牢,亲卫便来报:“许琛不行了……” 医院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许琛躺在病榻上,脸色已不是苍白,而是泛着一种透明的青灰,呼吸微弱,唇色发紫,偶尔身体会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 连日的高热和昏迷,让他本就清瘦的身体更显形销骨立,仿佛随时会燃尽最后一丝生命之火。 陆太医收回搭在他腕间的手指,眉头紧锁,面色沉重。他看向守在一旁,眼圈红肿的窦娘子,以及闻讯赶来的沈桃桃和谢云景,叹息一声: “寻常汤药已压制不住他体内的剧毒,毒素正逐渐侵蚀心脉。再拖下去,神仙难救。如今……只有一个法子,或可一试,但凶险万分,九死一生。” “什么法子?”窦娘子急切地问。 陆太医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四个字:“淬骨拔毒。” 众人闻言,皆是一震。光是听这名字,便知绝非易与之事。 “何为淬骨拔毒?”沈桃桃沉声问道。 “以金针秘术,暂时封住他心脉要害,护住最后一丝生机。”陆太医解释道,语气凝重,“然后,将他置于特制的剧毒药浴之中,以文火持续蒸煮。借药力与热力,强行将他深入骨髓的毒素逼出体外。”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此法……极痛。如同将人置于炼丹炉中煅烧,剥皮拆骨,抽髓炼魂。且药浴所用之药,本身亦是剧毒,稍有不慎,或是他意志稍懈,便是毒气攻心,立刻毙命。十人中,未必能有一人熬过来。” 屋内一片死寂,只能听到众人沉重的呼吸声。 窦娘子脸色煞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却强撑着站稳,眼神中爆发出一种偏执,她看向陆太医,一字一句道:“用!请陆太医用药。无论多凶险,总要试一试。我……我信他能熬过来。” 沈桃桃与谢云景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谢云景沉声道:“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军城竭尽全力支持。” “需要一间密闭静室,一个大桶,持续的文火,还有……这些药材。”陆夫人递过一张写满密密麻麻药名的纸,上面许多药材都标注着“剧毒”字样。 命令立刻下达,整个军城迅速行动起来。 吴巧手带人赶制特制的大木桶,林半夏带人四处寻药,遇见剧毒之物,从不假于人手,都是自己亲自采摘,不敢有丝毫差错。静室很快准备妥当。 药浴开始前,陆太医再次严肃地看向窦娘子:“窦娘子,过程凶险,你……” “我要进去。”窦娘子毫不犹豫地打断她,“我必须进去,他若痛极了,总得有个人告诉他,有人在陪着他,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里面。” 陆太医看着她眼中的决绝,终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进去后,万不可触碰药汤,亦不可让他挣脱金针。你只需……陪着他,说话即可。” 一切准备就绪。 许琛被小心地抬入弥漫着浓郁刺鼻药味的静室,放入那翻滚着墨绿色的滚烫药液中。 陆太医出手如电,数根细长的金针精准刺入他胸前大穴。 “呃啊!”即使处于半昏迷状态,许琛的身体仍猛地弓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嘶鸣,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鬓发。 窦娘子心如刀绞,死死咬住下唇,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扑到桶边,用浸了温水的软布,不停地擦拭他脸上淋漓的汗水,声音颤抖却努力维持平稳:“许琛……许琛你听着……撑住!一定要撑住!我是窦姐姐,我在这里陪着你,你答应过我要好好活着,你答应过要看军城越来越好……” 药力持续发作,许琛的身体在滚烫的药液中颤抖,痉挛,痛苦的呻吟声断断续续,仿佛正在承受世间最残酷的酷刑。 他的意识在无尽的痛苦海洋中浮沉,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冷……好冷……”他无意识地呓语,牙齿咯咯作响。 “很快就不冷了,很快就不冷了……”窦娘子哽咽着安慰,将软布更紧地贴在他额头。 “……痛……杀了我……”他又猛地挣扎起来,眼神涣散。 “不能死,许琛!我不准你死!”窦娘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你忘了你说过什么吗?你说要造出最厉害的火器,守护军城。你说……你说……”她一时情急,竟不知该说什么鼓励他。 就在此时,许琛仿佛在极致的痛苦中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温暖,他猛地反手攥住了窦娘子为他擦拭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窦娘子疼得吸了口气,却一动不动。 许琛迷蒙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地聚焦在窦娘子焦急的脸上,嘴唇翕动,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一个深埋心底的渴望:“……姐姐……别……别丢下我……” 这一声乞求,犹如惊雷劈中了窦娘子。 她的泪水瞬间决堤。她记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她看到刚刚伺候完老爷的许琛,他被祸害地发起了高烧,曾在烧糊涂时,无意识这样喊过她一次。 “我在,姐姐在,姐姐永远不会丢下你。坚持住!许琛!为了姐姐,你也必须坚持住!”她紧紧回握住他冰冷的手,泣不成声,想要将这活下去的信念透过相握的手传递给许琛。 室外,沈桃桃听着里面压抑的痛苦声和窦娘子带着哭腔的鼓励,眼眶泛红,别开了头。 谢云景默默揽住她的肩膀,神色肃穆。 小阿紫被何氏接回了食堂。 何氏将她抱在膝上,用粗糙却温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别怕,小阿紫,陆太医他们都在救你舅舅呢,他会好起来的。” 小阿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乖巧地帮何氏剥着蒜,大眼睛里却盛满了担忧。 与此同时,军城急需一批硫磺和硝石以扩大生产。 谢云景下令,派张寻带队,再次前往常白山采集。 临行前,季岁岁匆匆赶到城门口,将一个绣着平安符的香囊塞进张寻手里,脸颊微红,“……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张寻握着那还带着女儿家体温的香囊,咧嘴傻笑,重重地点头:“哎!放心吧!采够了我就回来!” 他翻身上马,带着队伍出发,却一步三回头,直到再也看不到城门口那道纤细的身影。 第209章 一孩一狗来巡城 军城的重建与恢复工作千头万绪,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窦娘子去陪许琛,食堂的工作只能依赖何氏。 何氏虽双腿不便,坐在轮椅上,却依旧是指挥若定的大总管,嗓门洪亮地调度着人手,安排着一日三餐,确保每个人都能吃上热乎饭。 小阿紫年纪虽小,却异常懂事。她见何奶奶忙得额头冒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便乖巧地不去缠着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食堂角落的小板凳上,捧着一本宋清远给的破旧识字册,小声地念念有词。 她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食堂门口。那里,趴伏着沈姑姑给她找的玩伴——藏獒“饕餮”。 饕餮是谢云景当年精心挑选并驯养长大的獒王,体型硕大,毛发浓密如狮,平日里威风凛凛,等闲人不敢靠近。 可偏偏,它对小阿紫却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或许是因为小阿紫时常偷偷省下自己的鸡腿喂它,或许是因为孩童纯净的气息让它感到安宁,总之,这一孩一獒,成了形影不离的奇特组合。 这日,小阿紫见何氏又忙得顾不上她,便放下书本,蹑手蹑脚地走到饕餮身边,伸出小手,轻轻梳理着它颈间厚实的长毛。 饕餮舒服的眯起眼,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呼噜的声音,用硕大的脑袋蹭了蹭她的小手。 “饕餮,”小阿紫奶声奶气地附在它耳边,小声嘀咕,“何奶奶好忙,我们出去玩,不给她添乱,好不好?” 饕餮仿佛听懂了般,站起身,抖了抖油光水滑的皮毛,温顺地俯下身子。 小阿紫眼睛一亮,熟练地抓住它颈间的长毛,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它宽阔厚实的背脊。 坐稳后,她小手一挥,颇有气势地指向门外:“出发!我们去巡城!” 饕餮低低“呜”了一声,迈开稳健的步伐,驮着背上的小不点,慢悠悠地走出了食堂。 这一奇特的景象,很快成为了军城一道温暖而有趣的风景。 阳光洒在一孩一獒身上,勾勒出温馨的轮廓。 小阿紫坐在高高的獒背上,视野开阔,小脸上满是兴奋和认真。 她先是“巡”到了军工坊。 坊内依旧炉火熊熊,敲打声震耳欲聋。周莹和吴巧手,正挥汗如雨地锻打着一块烧红的铁胚。 小阿紫让饕餮停在安全距离外,扯着小嗓子喊道:“周莹姨姨!巧手姨姨!辛苦啦……给你们水喝!”她从腰间解下一个小水囊,那是何氏特意给她备的。 周莹闻声抬头,看到獒背上的小丫头,被烟熏黑的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接过水囊豪饮一口:“谢啦,咱们的小巡城使。” 接着,她们又“巡”到了垦荒区。南雨正带着一群妇人弯腰劳作,开垦新的菜地。 小阿紫让饕餮停下,从怀里掏出几块用干净叶子包着的新蒸的菜包子,递过去:“南雨姨姨,吃饭啦,吃饱了才有力气种好多好多菜。” 南雨直起腰,擦擦汗,接过还带着体温的包子,心里暖融融的,笑道:“哎!谢谢阿紫!咱们的阿紫最乖了!” 偶尔,她还会“巡”到医馆附近。但她知道里面许琛在治病,不能吵闹,只是让饕餮远远地趴着,她则双手合十,小声嘀咕:“菩萨保佑,舅舅快点好起来……” 她甚至还会“巡”到正在加固城墙的工地附近,对着上面忙碌的士兵们挥舞小手:“兵叔叔小心呀!不要摔下来!” 军民们看到这可爱又懂事的小家伙,骑着威猛却温顺的獒王,像个小大人似的四处“巡视”,送水送吃的,用稚嫩的言语给大家鼓劲,都会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疲惫仿佛也减轻了几分。 不知从谁开始,大家亲切地称她为“小巡城使”。 有时,沈桃桃或谢云景巡城时遇到她,也会停下脚步。 沈桃桃会笑着摸摸她的头,塞给她一小块糖。 谢云景虽面色依旧冷峻,眼神却会柔和一瞬,甚至会伸手,轻轻拍一下饕餮硕大的头颅,以示认可。 饕餮似乎也很享受这份“工作”,驮着小阿紫,步伐沉稳,遇到陌生人会警惕地看上一眼,但从不主动攻击,只是默默地充当着最可靠的保镖。 军城虽大,但对于精力旺盛的饕餮来说,每日驮着小主人“巡视”那些工坊和街道,总有些意犹未尽。 它最向往的,其实是辽阔的畜牧区。那里有可以肆意奔跑的空间。 小阿紫最懂她的“坐骑”,她小手拍了拍饕餮毛茸茸的脖颈,奶声奶气地问:“饕餮,你想去万奶奶那里玩,对不对?” 饕餮立刻“呜”地应了一声,尾巴欢快地摇了摇。 “好!那我们就去!”小阿紫小手一挥,“出发!目标畜牧区!” 饕餮立刻来了精神,四蹄发力,驮着小阿紫,如同一道黑色的旋风,朝着畜牧区奔去。 风在小阿紫耳边呼啸,她非但不害怕,反而兴奋地咯咯直笑,小手紧紧抓住饕餮的长毛。 畜牧区的栅栏门敞开着,饕餮熟门熟路地冲了进去。 一踏入这片熟悉的广阔天地,它便彻底释放了天性,发出一声畅快的低吼,撒开四蹄,在草地上尽情地奔驰起来。 小阿紫坐在饕餮背上,被颠得东倒西歪,却兴奋得小脸通红,挥舞着小拳头给她的“战友”加油:“饕餮加油!跑快点!” 饕餮得意地低吼一声,一个急转弯,庞大的身躯带起一阵风,冲向了旁边的鸡鸭舍。 这下可糟了。 鸡舍里正悠闲啄食的鸡群和鸭群被吓得魂飞魄散,顿时炸了窝。 咯咯嘎嘎的惊叫声响成一片,鸡飞鸭跳,羽毛漫天飞舞,一片狼藉。 正在不远处清点羊群的万大娘听到动静,回头一看,气得跺脚大喊:“哎哟喂!是哪个天杀的啊?饕餮!停下!快停下!别惊着我的鸡鸭,惊着了就不下蛋了。哎呀!小阿紫!快管管它!” 小阿紫也吓了一跳,知道自己闯了祸,连忙揪住饕餮的颈毛,急声道:“饕餮快停下!我们快跑!万奶奶生气啦!” 饕餮呜咽一声,赶紧刹住脚步,调转方向,驮着小阿紫,一溜烟地逃离了“犯罪现场”,只留下万大娘在原地跳脚和一群惊魂未定的家禽。 小阿紫骑着饕餮,沿着主路往回跑,心里正琢磨着怎么跟万奶奶道歉,忽然,前面有人轻声唤她:“阿紫,慢点跑。” 小阿紫抬头一看,是岁岁阿姨正站在路边,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藤编篮子,笑吟吟地看着她。 小阿紫连忙让饕餮停下,跳下獒背,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岁岁阿姨……” 季岁岁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和有些凌乱的头发,又看了看远处还在冒烟的畜牧区方向,心里便猜到了七八分,但她没有说破,只是温柔地笑了笑,将手中的篮子递过来:“小阿紫,正好遇到你了。阿姨这里有个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不知道我们的小巡城使能不能完成?” 小阿紫一听有任务,眼睛立刻亮了,挺起小胸脯,大声道:“能!我一定能完成!” 季岁岁蹲下身,打开篮子,里面是几个新烧制好的陶制药瓶,瓶口还用软木塞封得好好的。 “这是新烧好的药瓶,陆夫人那边急着用。”季岁岁柔声道,“阿姨现在要去帮张寻叔叔清点刚运回来的硫磺,抽不开身。你能帮阿姨把这个送到医院,亲手交给陆夫人吗?” 小阿紫一听是去医院,眼睛更亮了。她知道许琛舅舅还在医院里治病,她每天都好想好想进去看看他,可是娘亲说不能打扰舅舅休息。现在,岁岁阿姨给了她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篮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接过了无比重要的使命,重重点头:“我保证完成任务,亲手交给陆夫人!” “真乖,快去吧。”季岁岁笑着摸摸她的头。 小阿紫把篮子背好,重新爬上饕餮的背,小手一指医馆方向,声音清脆:“饕餮,目标医馆,全速前进。我们有重要任务!” 饕餮低吼一声,迈开步子,这次步伐稳健了许多,朝着医馆的方向,不快不慢地跑去。 季岁岁站在原地,看着那一小团身影骑着巨獒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她哪里是抽不开身,不过是知道这孩子心思,特意寻了个由头,让她能心安理得地去看看她惦记的舅舅罢了。 第210章 快点亲一个 小阿紫抱着药瓶,骑着饕餮,小心翼翼地来到许琛的病房门口。 她跳下獒背,踮着脚尖,轻轻推开虚掩的门缝,探进小脑袋。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比往日少了几分凝重。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干净的地面上。 她一眼就看到,那个让她日夜牵挂的许琛舅舅,竟然没有躺在病榻上,而是穿着一身干净的素色长衫,正由娘亲搀扶着,一步一步地走着。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身形也消瘦得厉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艰难,需要紧紧依靠着娘亲的手臂。 但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眼神中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丝大病初愈的虚弱。 “舅舅!”小阿紫惊喜地叫出声,抱着篮子就冲了进去。 许琛闻声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到是她,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小阿紫来了。” 窦娘子也笑了,眼圈却有些发红,对小阿紫道:“你舅舅刚能下地走几步,正说要慢慢恢复力气呢。” 小阿紫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又怕娘亲说她,连忙将篮子递给旁边的陆夫人:“陆姨,岁岁阿姨让我来送新药瓶。” 陆夫人接过篮子看了看,点点头,又看向许琛,眼中带着欣慰:“恢复得比预想的要好。虽伤了根本,需终身服药调理,但命总算是保住了。已是万幸。” “终身服药”四个字让小阿紫的心揪了一下,但看到舅舅能站能走,还能对她笑,她又觉得这已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许琛挺过鬼门关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军城。 恰在此时,沈桃桃看着城内逐渐恢复生机,还有那些在血火中并肩作战,互生情愫的眷侣们。 知道是时候了,她找到谢云景和宋清远商议: “如今军城初定,伤员渐愈,许公子也闯过了生死关。我想不如趁此机会,将集体婚礼办了?一来庆贺新生;二来也让大伙儿热闹热闹,沾沾喜气,坚定在此安家立业的决心。” 谢云景闻言,略一沉吟,便点头应允:“此议甚好。安稳人心,凝聚士气。” 宋清远也笑道:“大战之后行婚嫁,此乃人伦常情,亦是兴旺之兆。我可为主持。” 消息一经传出,顿时得到了热烈的响应。 经统计,竟有不下三十对新人有意参加。 其中有周莹和李瘸子,春娘和沈大山,王玉兰和陈黑子,柳如芳和赵老四,还有几对是在共同守垛,一起开荒,互相扶持中暗生情愫的普通士兵与姑娘…… 春娘主动请缨,带领绣坊所有姐妹,日夜赶工,为新娘们缝制嫁衣。 布料虽不华贵,多是结实的细棉布,但她们以巧手在衣襟,袖口绣上并蒂莲,比翼鸟等吉祥图案,虽简朴,却别致用心。 军城的天空,仿佛也被这连日来的喜气所感染,碧蓝如洗。 连风都变得格外温柔,拂过城头猎猎的旌旗和广场上张贴的大红“囍”字,带来一种令人心安的平和。 城主府前的中心广场,早已被洒扫得干干净净。 广场四周,插满了用新砍的竹竿挑起的简易旌旗,迎风招展,显得格外精神。 正中央,用原木临时搭起了一座半人高的礼台。 从清晨开始,整个军城便沉浸在一片忙碌而欢腾的海洋里。 食堂的烟囱从凌晨就未曾停歇,滚滚炊烟带着浓郁的香气弥漫全城。 妇人们穿梭忙碌,笑声和吆喝声此起彼伏。孩子们更是兴奋地上蹿下跳,追逐打闹,小脸上洋溢着过节般的喜悦。 吉时将至。 广场上,人头攒动,几乎全城能走动的人都来了。 前方,整齐地站着三十对新人。新娘们身上穿着绣坊出品的大红嫁衣,头上盖着一块红盖头新郎们则是穿着干净的衣衫,胸前戴着一朵用红布扎成的大花,个个挺直了腰板,脸上除了紧张便是羞涩。 陈黑子紧紧握着王玉兰的手,粗糙的脸上因激动而泛着红光。王玉兰盖头下的嘴角高高扬起,毫不掩饰她的爽利与欢喜。 沈大山不时偷偷瞄一眼身边盖着盖头,身姿窈窕的春娘,搓着大手,憨厚的笑容就没消失过。 周莹难得地收起了平日里的火爆脾气,安安静静地站在李瘸子身旁,甚至微微侧头,听着李瘸子低声说着什么,嘴角带着一丝柔和的笑意。 赵老四和柳如芳的手紧紧交握,两人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但偶尔在盖头缝隙交汇的眼神却充满了踏实与温情。 还有更多的新人,有的是共同守过一个垛口的战友,有的是在伤兵营里互相扶持的医护与伤员,还有的是在垦荒时并肩劳作的男女……此刻,他们都将成为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另一半。 观礼的军民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脸上都带着由衷的笑容和祝福。 沈二嫂抱着裹在红襁褓里的小建军站在一旁看热闹。小阿紫则骑在威风凛凛的饕餮背上,占据了一个绝佳的观礼位置,小脑袋左顾右盼,兴奋得小脸通红。 吉时已到。 宋清远身着一件青色文士长袍,缓步登上礼台。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一对对新人,神情庄重而温和。 广场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清了清嗓子,运足中气,那带着书卷气的声音,如同敲响的玉磬,传遍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良辰吉日,佳偶天成!今日,我军城三十对新人,于此天地为证,军民为鉴,共结连理!” 开场白便引得众人心潮澎湃,掌声雷动。 宋清远双手微压,待掌声稍息,继续朗声道:“一拜天地!感谢天地赐缘,佑我军城,风调雨顺,家园永固!” 三十对新人神情肃穆,齐齐转身,面向那广袤的蓝天与脚下厚重的大地,深深叩拜下去。 这一拜,饱含着对自然的敬畏,对命运的感恩,以及对这片他们用鲜血和汗水守护的土地最深沉的热爱。 “二拜高堂!”宋清远的声音微微低沉,“感恩父母生养之恩,虽远故土,关山阻隔,然血脉相连,心念相通!” 许多新人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们之中,大多是被流放至此,与父母亲人生死相隔。 此刻,他们朝着记忆中故乡的方向,深深叩首。有人低声啜泣,有人默默垂泪,那是对亲人的思念,也是对过往的告别。 观礼的人群中,也响起了不少唏嘘之声,感同身受。 “夫妻对拜!”宋清远的声音再次高昂起来,充满了祝福与期许,“琴瑟和鸣,同心同德,贫贱不移,患难与共,携手共度此生!” 新人们缓缓起身,转向彼此。 他们相对而立,深深鞠躬,许下了此生最重的誓言。 “礼……成!”宋清远拖长了声音,庄严宣告。 瞬间,整个广场沸腾了!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掌声,口哨声,叫好声猛地爆发出来。 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大喊道:“亲一个!亲一个!快点亲一个!” 新人们羞涩得手足无措。 第211章 带着浓浓乡土豪气的婚庆大席 在一片起哄声中,谢云景和沈桃桃作为主婚人,并肩走上礼台。 谢云景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此刻却清晰地映着台下众人的笑脸。 沈桃桃站在他身旁,一身利落的打扮,明艳照人,眼中含着激动的水光,嘴角是压抑不住的笑。 谢云景上前一步,扫过台下每一对新人,“今日结发为夫妻,日后便是生死同命,福祸同当。望你们互敬互爱,同心协力,共守此城,共建家园!” 言简意赅,却字字千钧,充满了主帅的期许与嘱托,更是一种对军城未来的庄严承诺。 紧接着,沈桃桃上前,她看着台下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哽咽,“愿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无论未来是风雨还是彩虹,记住,你们身边有彼此,身后有我们。军城,就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家。” “家。” 这个字眼,瞬间击中了所有人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欢呼声再次如潮水般涌起。 “礼毕!开……宴!”宋清远笑着,高声宣布 一声“开宴”如同点燃了喜庆的爆竹,瞬间将广场上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早已蓄势待发的食堂妇人们,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听到了冲锋号令,立刻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只见她们两人一组,或抬着巨大的木盆,或端着沉重的陶瓮,喊着整齐的号子,健步如飞地从食堂方向涌来。 将一道道冒着滚滚热气的菜肴,“哐当”……“哐当”地摆上那一长溜的木桌上。 这绝非京城贵族宴席那般精致风雅的上菜方式,而是充满了北境军城特色,带着浓浓乡土豪气的“大席”! 讲究的就是一个实在、热闹、管饱。 首先登场的是硬菜,肉永远是宴席的绝对主角。 第一大盆:红烧野猪肉。用的是前几日狩猎队刚打回来的硕大野猪,肥瘦相间的大块肉,在何氏的亲自指挥下,用土灶猛火炖得酥烂入味,酱红色的浓稠汤汁包裹着每一块肉,油光锃亮,香气霸道无比,几乎能飘出三里地去。 第二大盆:铁锅炖大鹅。万家畜牧场贡献的肥鹅,与粉条一起,在巨大的铁锅里咕嘟了整整一上午,鹅肉紧实鲜美无比。 第三大盆:辣炒兔丁。兔子也是畜牧场养殖的,宰杀后先用松枝略微熏过,增加了独特的风味,再与晒干的红辣椒,麻辣鲜香,是极好的下酒菜。 第四大盆:浓香羊杂汤。巨大的陶瓮里,奶白色的汤汁翻滚着,里面是满满的羊杂碎,撒上一大把切碎的香菜和葱花,香气扑鼻。 还有焖出来的肥鱼豆腐,鸡肉土豆块,杀猪菜,烤全羊…… 紧接着是扎实管饱的主食,杂粮馍馍堆成山,金黄色的玉米面混合着黑麦面蒸出来的大馍馍,散发着粮食特有的香甜气息。 还有用少许荤油烙出来的千层饼,外皮酥脆,内里柔软,层层分明,香气诱人。 怕腻的还有乱炖大锅菜,白菜、萝卜、土豆、豆角……所有能找得到的蔬菜,与少许肉骨头和猪油渣一起熬煮,虽然卖相普通,但味道喜人,是最实在的吃法。 最后是腌菜拼盘,酸爽脆嫩的腌萝卜条,咸香下饭的雪里蕻,还有食堂特制的酱瓜,用来解腻清口最好不过。 当然,最难得的是酒! 每张桌子中央,都放着一小坛野果酒,酒精度不高,带着酸甜味,但对于平日几乎滴酒不沾的军城军民来说,已是难得的佳酿。 还有几大桶用野山楂和甘草熬煮的酸梅汤,给不喝酒的妇孺和孩子们解渴。 菜肴上桌的瞬间,那混合着肉香,面香,酱香,酒香的浓郁气味,瞬间笼罩了整个广场,勾得所有人肚里的馋虫疯狂大叫。 孩子们更是眼睛发直,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开吃!”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早已按捺不住的人们立刻欢呼着动了起来。 没有那么多虚礼客套,大家自发地围坐在一起,熟悉的不熟悉的,此刻都如同家人。 男人们豪爽地大块吃肉,大口喝着那酸甜的果酒,尽管酒味淡薄,却喝得满面红光,大声谈笑着,互相吹嘘着前些日子打狄戎狗的战绩或是调侃着今日的新郎官。 “尝尝这野猪肉!炖得烂乎!” “来,走一个!祝咱们军城越来越好!” “恭喜啊!娶了这么能干的媳妇,以后有福了。”新郎被众人打趣,黝黑的脸膛涨得发紫,却笑得合不拢嘴。 妇人们则细心些,先忙着给身边的孩子,老人夹菜盛汤,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自己才小口吃着,低声交谈着家长里短,交流着持家过日子的经验,目光不时飘向那些新人,眼中满是祝福。 “春娘这手艺真是没得说,这婚服针脚多密实!” “小川家的,多喝点鱼汤,下奶!” “哎呀,你看小两口多登对!” 新人们被安排坐在最前面的几桌,享受着众人的注目和祝福。 他们起初还有些羞涩,互相夹菜,低声细语。 但随着气氛越来越热烈,他们也逐渐放开了,融入到这欢腾的海洋中。 沈大山给春娘夹了一大块最瘦的野猪肉,春娘则细心地替他擦去嘴角的酱汁。 周莹甚至和李瘸子划起了拳,输了的人喝一口酸梅汤,引得周围人哈哈大笑。 小阿紫早就从饕餮背上溜了下来,像只快乐的小蝴蝶,带着妞妞和文文在桌子间穿梭。 何氏不断往她们嘴里喂好吃的,几个小孩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眼睛却还盯着下一道菜。 饕餮乖乖地趴在不远处,享受着小阿紫偷偷扔给它的一大块带肉骨头。 谢云景和沈桃桃也没有搞特殊,他们端着一碗羊杂汤,拿着一个馍馍,随意地坐在一桌老兵中间,听着他们粗声大气地讲着过去的趣事,不时露出笑容。 谢云景甚至还喝了一小口果酒,被辛辣酸甜的味道刺激得微微蹙眉,却引来周围一阵善意的哄笑。 宋清远则被几个略有学问的匠人围住,一边小口抿着酒,一边讨论着军城未来的规划,气氛融洽。 整个广场,人声鼎沸,碗筷碰撞声、谈笑声、划拳声、孩子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热气、酒水的甜香和人们身上洋溢的喜悦之情。 这种最质朴真实,充满烟火气的欢乐,驱散了战争的阴霾,抚平了伤痛,将所有人的心紧紧联系在一起。 第212章 追妻不成就得去掏大粪 军城集体婚礼的欢腾盛宴,直至日头西沉,方才渐渐散去。 广场上杯盘狼藉,空气中仍弥漫着酒肉香气。军民们三三两两搀扶着离去,脸上皆带着微醺的红晕。 在一处僻静的角落,篝火仍噼啪作响,映照着几张通红的脸庞。 张寻今日格外高兴,替谢云景挡了不少酒,自己也喝得多了些。 他本就是个豪爽的汉子,此刻酒意上涌,更是管不住舌头,正搂着身旁的将士,大着舌头吹嘘: “……不是我吹牛,当时跟着主子在黑风崖,那狄戎狗……嗝……密密麻麻地冲上来,我就这般……这般……手起刀落。来一个砍一个,来两个砍一双。直杀得他们屁滚尿流……” 他正说得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不远处正在帮忙收拾碗筷的季岁岁。 季岁岁今日穿了一身素净衣衫,发间别了一朵不知谁送的小红花,在火光映衬下,侧脸柔和,别有一番静美。 张寻看得有些发痴,后面吹嘘的话也忘了词,只顾愣愣地看着。 同袍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心领神会,互相挤眉弄眼。 一个平日与张寻交好的老兵促狭地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压低声音笑道:“张统领,瞧啥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可别让季姑娘把魂都勾去了?” 张寻被说中心事,一张脸瞬间涨得比那篝火还红,结结巴巴地反驳:“别……别闹,才不是,我……是……被这火迷了眼。” “哦?不是?”另一个同僚也凑过来起哄,“那方才喝酒时,谁的眼睛老往那边瞟?还给人家递馍馍来着?人家没要,你还挠头傻笑了半天。” “我……我那是……那是军民间的友爱互助。”张寻梗着脖子强辩,声音却越来越虚。 众人哄笑起来。 笑声引来了更多人的注意,连正在与沈桃桃低声说话的谢云景也望了过来。 沈桃桃抿嘴一笑,轻声道:“看来这集体婚礼刺激到张寻了。” 谢云景眼中闪过了然,他本就对张寻的心思了如指掌,见状便踱步过来,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调侃:“张寻。” 张寻一见谢云景来了,酒顿时醒了一半,猛地站直身体,差点没站稳:“主……主子!” 谢云景目光扫过他通红的脸,又瞥了一眼远处似乎察觉到什么,加快收拾动作的季岁岁,淡淡道:“也想办婚礼?” 张寻张大了嘴,半晌,猛地一跺脚,像是豁出去了,声音洪亮却带着颤音,几乎吼了出来:“对!” 这一嗓子吼出来,整个广场剩余的人都安静了,齐刷刷地看向这边。 季岁岁更是浑身一僵,手里的碗差点滑落,整张脸瞬间红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面却是更加响亮的爆笑和起哄声。 “好!张寻有种!” “季姑娘!应了吧!” “张统领好眼光!” 张寻吼完就后悔了,臊得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里,却又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瞄季岁岁的反应。 谢云景面上却依旧严肃,他拍了拍张寻的肩膀,拍得张寻一个趔趄,沉声道:“嗯,季岁岁是个好姑娘。” 他语气里分明有着戏谑:“既然如此,本将令你,限期一月,将此事拿下,不得有误!若拿不下,罚你去掏三个月粪池子。” “哈哈哈!”众人笑的更厉害了。 张寻傻眼了,张着嘴:“啊?主子……这……这咋可能啊?”他追了那么久都没追到。 “那是你的事!”谢云景忍住笑,转身携着沈桃桃走了。 沈桃桃回头冲张寻鼓励地笑了笑,又对季岁岁投去友善的目光。 众人围着张寻,又是拍打又是出馊主意,闹腾了好一阵才散去。 只留下张寻一个人站在原地,挠着后脑勺,看着季岁岁早已消失的方向,一脸傻笑混合着苦恼:“一月……拿下……咋拿啊……” 次日一早,张寻就顶着两个黑眼圈,捧着一大束刚从城外山坡上采来的野花,五颜六色,杂七杂八。 他鼓足勇气,堵在了季岁岁去往窑厂的路上。 “岁岁,给……给你的!”他猛地将花束塞过去,脸涨得通红。 季岁岁被吓了一跳,看着那束有些凌乱的野花,愣了一下,脸颊微红,低声道:“张寻……这……你还是多把心思放在城防上吧。”她侧身想走。 “哎!别!主子命令的!”张寻一急,脱口而出。 季岁岁:“……” 她看了张寻一眼,眼神复杂,最终还是微微摇了摇头,快步绕开他走了。 张寻捧着花,站在原地,像个被遗弃的大狗,惹得路过的妇人们掩嘴偷笑。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张寻想着岁岁可能不喜欢花,那肯定喜欢吃哈好吃的。 于是他抽空去了畜牧所,折腾了大半天,挑了一只肥硕的野兔,精心收拾干净,用荷叶包了,晚饭时又堵住了季岁岁。 “岁岁,看这兔子肥的,你拿回去烤着吃,老香了!”他殷勤地递过去。 季岁岁看着那血淋淋的兔子,吓得后退一步,连连摆手:“不……不用的,食堂有饭……”说完几乎是跑着离开了。 张寻再次铩羽而归。 他还试过帮季岁岁挑水,结果水桶被他捏坏了把手。想帮她劈柴,一斧头下去柴火飞得到处都是。 后来不知道从哪听来说姑娘喜欢小玩意儿,用木头歪歪扭扭刻了个小兔子送过去,被季岁岁委婉地以“手艺精进后再送不迟”为由拒绝了…… 一连数日,张寻闹出了不少笑话,成了军城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家都善意地笑着,看着他如何犯愁。 季岁岁却始终保持着距离。 张寻愈发沮丧,岁岁总是对他忽冷忽热的,之前送香囊的时候,他还以为她心里是有他的,但折腾了几日,感觉自己完不成主子的任务了,已经开始默默思考掏茅厕哪种工具比较好用。 他不知道的是,季岁岁并不是不喜欢他。她只是性子安静羞涩,不习惯成为焦点,更对张寻这种轰轰烈烈的追求方式感到无所适从。 但她并非没有看到张寻的真诚。那束笨拙的野花,她后来悄悄捡回了掉落的几朵,夹在了书页里。那只野兔,她虽然没要,却也知道他为了这只兔子,帮着万大娘搬了好几垛的草料。 他的每一次笨拙的示好,其实都让她心里泛起一丝微澜,只是她不知该如何回应。 直到那日,季岁岁负责晾晒的一批药草差点被雨淋湿,她急忙跑去收,手忙脚乱。 张寻正巧巡逻路过,二话不说,冲进雨里就帮她抢收,动作迅捷又小心,自己淋得透湿,却把药草护得严严实实。 收完药草,他又默默找来干布递给季岁岁,自己却拧着湿透的衣角,傻乎乎地说:“没事,我不怕淋!” 看着他淋得像只落汤鸡却还在憨笑的样子,季岁岁忽然这种实在的关心,远比那些轰轰烈烈的举动更让她感到安心。 张寻虽在情爱方面很憨,却也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顿时又燃起了希望,不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只是更实在地关心她。 巡逻回来带一把甜味的野果放在她窗台,在她搬重物时默默接过去,夜里她加班制作泥胚,他会不远不近地坐在外面守着,说是顺路巡逻。 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在张寻的“限期”将至,几乎要认命去领掏粪勺的时候,季岁岁在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叫住了正要顺路巡逻经过她门外的张寻,递给他一双针脚细密的布鞋,“……试试合不合脚。总穿军靴,磨脚……” 第213章 军城菜地大丰收啦 张寻愣住了,捧着那双鞋,像是捧着了什么绝世珍宝,眼眶突然就红了,咧开嘴,傻笑了整整一个晚上。 不用去掏粪了! 当张寻的追妻大业在笨拙悄然推进时,军城的另一项事业迎来了里程碑式的喜悦,垦荒区,丰收了。 负责垦荒区的南雨,这些日子几乎住在了地里。 她带着垦荒队的成员们,日夜精心照料着那些从乱石杂草中开辟出来的的土地。播种、施肥、除草、捉虫……她们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护着每一株幼苗。 如今,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 最先成熟的是番茄。红彤彤的果实挂满了枝桠,像一个个喜庆的小灯笼,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手指轻轻一碰,那饱满的果肉仿佛就要裂开,流出酸甜的汁水。 紧接着是黄瓜。翠绿修长的身影藏在宽大的叶片下,顶花带刺。摘下一根,随手在衣服上擦擦,咬上一口,清脆爽口,满嘴清甜。 还有金灿灿的南瓜,安静地卧在田埂边,一个就有脸盆大小。 此外,还有水灵灵的萝卜,饱满的土豆,翠绿的白菜……各种各样的瓜果蔬菜,在这片曾经荒芜的土地上,奇迹般的茁壮成长,迎来了它们在这片土地上的第一次盛大收获。 丰收那天,整个垦荒区沸腾了。 妇人们提着篮子,背着背篓,穿梭在田垄间,小心翼翼地采摘着成熟的果实,脸上洋溢着喜悦和自豪。 孩子们也跑来帮忙,抱着比他们还大的南瓜,笑得合不拢嘴。 “丰收了!咱们种的菜丰收了!”南雨抹着眼角的泪花,对前来查看的沈桃桃和谢云景汇报。 沈桃桃拿起一个红得发亮的番茄,嗅着那清新的果香,“太好了。南雨,你们立了大功。” 谢云景看着眼前这硕果累累的景象,点了点头:“辛苦了,此乃军城一大幸事。” 丰收的喜悦如同甘甜的泉水,滋润了军城军民干涸已久的心田。 食堂连续数日都能供应新鲜的凉拌菜,虽然分量有限,但每个人都吃得格外珍惜,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万杏儿的畜牧场也传来好消息,鸡鸭鹅的产蛋量稳步提升,偶尔还能宰杀一些肥猪,为大家的碗里增添荤腥。 军城的生活,正走向自给自足的正轨。 然而,作为军城的智囊,宋清远的目光却并未仅仅停留在眼前的丰足上。 他深知,军城地处偏远,资源有限,仅靠垦荒和畜牧,难以长久支撑。 盐、药材、布匹等诸多重要物资,依然极度匮乏,受制于外。 尤其是经历了胡钦差事件后,来自京城的补给线已形同虚设,甚至暗藏杀机。 一日,在军城核心成员的议事会上,宋清远摊开了一张他标注着周边部落势力范围的简陋地图,神色凝重地提出了一个计划: “将军,沈姑娘,诸位。”他手指点在地图北方的广阔区域,“我军城眼下虽暂得安宁,然盐和药材等命脉之物,终不能长久仰人鼻息,尤其不能指望京城。为长远计,清远以为,当效仿古人‘通商惠工’之策,主动开辟我们自己的商路。” 他看向众人:“北方并非全是狄戎敌寇。更往北,越过黑风峡外围,有数支较小的游牧部落,以及零星通往西域的古老商道遗迹。这些部落与西域商队,多以游牧和贸易为生,并非阿史那的死忠。他们需要中原的布匹、茶叶、瓷器,而我们急需他们的盐巴、马匹,乃至一些关内罕见的药材。” “若能与之建立稳定的贸易往来,不仅可解我军城物资匮乏之困,更能广交盟友,暗中收集情报,使我军城不再是一座孤城。”宋清远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此乃打破封锁,自立自强之关键一步。” 谢云景凝视着地图。沈桃桃也陷入了沉思。赵青、孙三娘等人则面露兴奋与期待。 “风险几何?”谢云景沉声问。 “风险自然有。”宋清远坦然道,“语言不通,习俗各异,且要穿越狄戎残余势力可能活动的区域。需派精干得力,胆大心细之人带队,携带足以示好且自保的礼物与武力。初始可先尝试与风评尚可的小部落接触,建立小型边市,循序渐进。” 谢云景手指敲打着桌面,沉吟片刻,决断道:“可行。此事交由你全权筹划。人选,物资,路线,由你拟定,报我批准。首要确保安全,其次才是交易。” “是!将军!”宋清远肃然领命。 然而,在会议散去,众人离去后,宋清远却独自留了下来。他走到谢云景和沈桃桃面前,脸上那份为国筹谋的冷静渐渐褪去,流露出了一丝忧虑。 他深深一揖,声音低沉了许多:“将军,沈姑娘,清远……尚有一事相求,关乎私心,却也是此行的重要目的之一。” “宋城主请讲。”沈桃桃柔声道。 宋清远抬起头,眼中闪过苦涩:“小七月,您二位是知道的。这些年,全靠陆夫人精心调养,才勉强维持。然近日观其言行,似有反复……陆夫人亦言,寻常药材恐只能治标,难以根除。她曾提及,北方极寒之地或有血龙涎,可治好七月。” 他深吸一口气:“清远恳请,借此北上通商之机,探寻此类奇药踪迹。若能寻得,不仅为了七月,军城若有重伤之人,亦多一线生机。清远愿立军令状,绝不因私废公,一切以商队安危与交易为重。” 谢云景和沈桃桃对视一眼,心中了然。宋清远为军城殚精竭虑,其妻小七月乖巧懂事,却一直心智如孩童,这是他们一直记挂的事。 谢云景上前一步,扶起宋清远,郑重道:“你不必多言。七月亦是军城的人。探寻奇药,与通商同等重要。先生此行,务必谨慎,既要达成通商之目的,亦要留意药材线索。需要什么支持,尽管开口。” 沈桃桃也道:“你放心,小七月我们会照顾好。您一定要平安归来。” 宋清远眼眶微热,重重颔首:“多谢将军和沈姑娘,清远……定不辱命。” 第214章 一群精壮汉子东倒西歪 就在宋清远紧锣密鼓地筹备北行商队之际,军城的另一项训练也在沈桃桃的强力推动下展开。 水军训练。 寒江人桥的惨烈,给沈桃桃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北境虽看似干旱,但河流湖泊并不少,军城附近便有一条不小的“沧澜江”。 若将来战事再起,敌军扼守水道,或我军需渡河奇袭,不通水性将是致命的弱点。 命令下达,各营抽调人手,组建“水军”。 然而,北地男儿大多是在马背上长大,对于水有着天生的陌生甚至恐惧。 第一批被赶下河的士兵,在河水里扑腾得狼狈不堪,呛水抽筋者比比皆是,训练进展极其缓慢。 这日,谢云景与沈桃桃到河边视察训练情况,看到一群精壮的汉子在齐腰深的水里东倒西歪的样子,不由得眉头紧锁。 就在这时,阿鹂带着小七月走到他们面前,小七月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我能试试吗?” 谢云景和沈桃桃都是一愣,虽然都知道她水性极好,但是……他们不敢赌。 沈桃桃柔声道:“七月,水里还是凉,你别冻着了。” 小七月却摇摇头,眼神坚定:“我……我不怕凉。我小时候,爹爹带我在海里玩,我都不觉得冷。”她似乎怕人不信,又补充道,“我在水里才像回到家呢。” 谢云景看着她单薄的身子,本欲拒绝,但转念一想,道:“你想试,便试试。不可勉强,觉得不适立刻上岸。” “嗯!”小七月用力点头,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她脱掉鞋袜,挽起裤腿,慢慢走入河中。当水没过胸口时,在周围士兵们惊讶的目光中,她深吸一口气,竟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岸上的人都吓了一跳,谢云景甚至准备下令救人。 然而,片刻之后,小七月在几丈外冒出了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举起一条大鱼:“桃桃姐,你看!” 说完,她扔开大鱼再次潜入水中。 这一次,她如同一条灵巧的鱼儿,在水中舒展身体,轻松地向前游动,速度竟比在岸上奔跑加快。 她时而潜泳,时而仰浮,甚至还能在水里灵活地转身翻滚,那娴熟的水性和轻盈的姿态,与旁边那些笨拙扑腾的士兵有着天壤之别。 所有人都看呆了,连谢云景眼中都露出了难以置信。 小七月游回岸边,爬上岸,却兴奋地看着沈桃桃:“桃桃姐,我……我可以教大家,我知道怎么在水里换气,怎么踩水,怎么省力气。” 沈桃桃连忙拿过薄被将她裹住,心疼地责怪:“我知道,我知道!你先擦干!” 谢云景看着小七月那张期盼的脸,又看了看河里那群愁眉苦脸的旱鸭子,心中瞬间有了决断。 他沉声道:“好!即日起,在河边日照充足,水流平缓的浅滩,设立水上训练场。小七月,我任命你为‘水技教习’,负责传授基础泅水与闭气之法。孙三娘,你带一队女兵协助并保护七月,同时负责记录整理训练要点。” “是!将军!”孙三娘立刻领命。 小七月也激动得小脸泛红,重重地点头:“嗯!我一定好好教。” 消息传开,军城再次轰动。 谁也没想到,宋城主家那个心智稚嫩的妻子,竟有如此惊人的水性,还被将军亲点为“教习”。 从此,沧澜江畔便多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在温暖的午后,小七月会带着一群忐忑不安的士兵和好奇的妇孺,在齐腰深的浅水区,从最基础的憋气,漂浮开始教起。 她教得极其耐心,一边示范,一边用轻柔的嗓音讲解要领。 “对,放松,别怕……水会托着你的……” “吸气,沉下去,慢慢吐气……对,就这样……” “手脚要这样划,不要用蛮力……” 她虽然思想单纯,但在水中却仿佛变了一个人,自信而从容。 士兵们起初还有些别扭,被一个“小孩子”教导,但很快就被她精湛的水性和耐心的态度折服,认真地学起来。 许多妇人也鼓起勇气下水学习,毕竟多一项技能,关键时刻或许能保命。 小七月获得了“浪里白条”的美誉,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和喜爱。 原本对水充满恐惧的士兵和妇孺,在她的带领下,逐渐克服了心理障碍,掌握了简单的泅水技巧,训练场上欢声笑语不断,进展远超预期。 沈桃桃时常会去河边观看训练,她看着小七月在水中灵活的身影和脸上日益增多的笑容,既感到欣慰,又有了更深的想法。 这日,她与谢云景,赵青等人商议军务时,再次提到了水军之事。 “云景,赵青,”沈桃桃开口道,“七月真是帮了我们大忙。如今基础水训已上正轨,但我以为,此事不应仅限于临时训练。北境江河虽不如南方密集,但战略意义重大。我军城欲长久立足,一支精于水性的队伍,必不可少。” 赵青点头表示赞同:“沈姑娘所言极是。我们不能南下也皆因无水战之力。若能有一支熟悉水性的队伍,无论是巡防河道,运输物资,还是将来可能的奇袭,都将大有裨益。” 谢云景沉吟道:“确应如此。你们有何具体想法?” 沈桃桃眼中闪着光,说道:“胭脂军自成立以来,在守城,后勤,工坊各处皆表现出色,已成为军城不可或缺之力。我认为,不应因战事暂歇而解散,当作为常备力量保留下来,并根据各自特长,赋予更专门的职责。” 她看向谢云景,语气坚定:“我想正式任命小七月为‘水军训练总教头’,并非虚职,而是切实负责所有基础水训事宜,并协助规划未来水军建设。孙三娘心思缜密,可为其副手,负责日常管理与纪律。如此一来,胭脂军中便有了专司水训的一支。七月虽心智不成熟,但其在此道之天赋与贡献,足以服众。” 谢云景略一思索,便点了头:“可。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策。七月之才,当得其位。便依你之意,发布任命。” 赵青也笑道:“我看可行。大家都很喜欢小七月,由她负责,再合适不过。” 任命公告很快张贴出来。 当众人看到告示上“任命小七月为水军训练总教头,孙三娘辅之”的字样时,虽有些惊讶,却并无多少异议。 毕竟,小七月的本事大家有目共睹,她的善良和耐心更是赢得了广泛好感。胭脂军的姐妹们更是为她感到高兴,纷纷前去道贺。 小七月得知消息时,正在河边指导一个害怕水的小女孩漂浮,听到孙三娘带来的消息,她愣了好一会儿,随后好像才明白这个任命的意义。 她紧紧抓住孙三娘的手,声音有些哽咽:“三娘……我……我真的可以吗?” 孙三娘拍拍她的手,爽朗地笑道:“傻丫头,将军和沈姑娘都说你行,你就一定行。以后啊,咱们胭脂军的水上本事,就全靠你了。” 于是,小七月更加尽心尽力,她不仅教习水性,还开始琢磨如何利用现有材料制作简易的浮具,如何在水下传递信号等。 孙三娘则帮她制定训练计划,考核标准,将水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胭脂军的旗帜,也首次插在了沧澜江畔。 第215章 雨夜中的异族商队 宋清远带领的北行商队,按预定日程,已逾期三日未归。 军城之中,担忧的气氛日渐浓重。 谢云景已加派了三批斥候沿预定路线向北搜寻,却皆无功而返,只带回边境局势似有异动,狄戎残兵活动频繁的模糊消息。 沈桃桃每日都会登上北城门楼,眺望远方的荒原,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忧色。 谢云景虽面色沉静如常,但眸底深处不时掠过的焦灼。 宋清远不仅是军城的智囊,更是他的挚友与臂膀,此行关乎商路开拓,更关乎为小七月寻药的希望,不容有失。 就在这焦灼的等待中,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军城紧闭的北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而虚弱的拍门声,夹杂着带着异域口音的呼喊。 “报将军……北门外发现一队异邦人。约十余人,衣衫褴褛,多有带伤,像是逃难来的。为首的是个老者,伤重昏迷,一个年轻女子正护着他求救。”守城士兵飞奔来报。 “异邦人?”谢云景剑眉微蹙,“可看清来历?有无武器?” “回将军,他们……看着像是商旅,但货物似乎都没了。人人带伤,武器……好像只有几把弯刀,那女子手里拿着一把,但也快握不住了。看着……不像是来打仗的。” 谢云景与沈桃桃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 “开侧门,放他们进来,严密监视。”谢云景果断下令。 沉重的侧门缓缓开启,风雨立刻裹挟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扑入。 在数名持刀警惕的士兵护送下,一队形容极其狼狈的人踉跄着走了进来。 他们约莫十五六人,男女皆有,高鼻深目,肤色较深,头发卷曲,穿着原本应华丽如今却沾满泥污血渍的波斯锦袍。 几乎人人带伤,相互搀扶着,眼神中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和长途奔逃后的疲惫。 队伍最前方,一位老者伏在一匹瘦骨嶙峋的马背上,已然昏迷不醒,胸前一片暗红,脸色灰败。 紧挨着马匹的,是一位身量高挑,蒙着破损面纱的年轻女子。 她的一只手臂用撕下的衣襟草草包扎着,鲜血仍在渗出,另一只手却死死握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华丽弯刀,碧绿色的眼眸如同受惊的母豹,警惕又带着哀求地扫视着围上来的军城士兵。 她用生硬却的汉话嘶声道:“救……救我父亲,求求你们,我们……我们没有恶意。” “快!抬去医院!让林半夏准备救人!”沈桃桃见状,立刻上前指挥,语气急促而充满关怀。 那女子眼中的绝望与坚韧打动了她。 士兵们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老者从马背上抬下,用担架飞快送往医院。 那女子紧跟着担架,寸步不离,握刀的手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放下武器。 谢云景的目光扫过其余幸存者,他们大多瘫倒在地,瑟瑟发抖,眼中只有劫后余生的茫然。 “安排食水,检查伤势,集中看管,问明来历。”他沉声吩咐,语气冷硬,却并未显露杀意。 医院内,灯火通明。 陆夫人和林半夏带领医护们全力抢救那位昏迷的老者。 老者伤势极重,胸前有一道深刻的刀伤,失血过多,加之风寒侵袭,情况十分危急。 那位波斯女子一直守在抢救室外,不肯坐下,也不肯处理自己的伤口,只是死死盯着那扇门,碧绿的眼眸中蓄满了泪水,身体因紧张而微微发抖。 沈桃桃拿来了干净的热水和布巾,又端来一碗热粥,走到她身边,柔声道:“姑娘,别怕,陆夫人是我们最好的大夫,她会尽全力救你父亲的。你先处理下伤口,吃点东西,不然你倒下了,谁照顾你父亲?” 女子抬起头,看着沈桃桃真诚的眼睛,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放下了那柄一直紧握的弯刀,接过布巾,哑声道:“谢谢……谢谢你。” 在沈桃桃的帮助下,她简单清洗了手臂的伤口,林半夏过来为她清创上药包扎。她又勉强喝了几口热粥,暖意下肚,苍白的脸上才恢复了一丝血色。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为何会弄成这样?”沈桃桃见她情绪稍定,才轻声问道。 女子深吸一口气,眼中流露出悲愤,用带着浓重口音但还算流利的汉话,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他们的遭遇。 她名叫艾丽卡,父亲哈桑是波斯一位颇有名望的珠宝商人。 他们父女带领一支商队,原本满载着波斯的地毯、珠宝、香料等货物,前往京城进行贸易。京城之行颇为顺利,换取了大量的丝绸、瓷器和茶叶,正准备满载而归。 然而,就在他们离开京城,进入北境地域后,噩梦开始了。 先是遭遇了一伙极其凶悍的马贼伏击,对方显然有备而来,目标明确,杀人劫货,手段残忍。 商队护卫死伤殆尽,货物被抢掠一空。 他们父女在几名忠心护卫的拼死保护下,侥幸突围,向西逃窜,试图绕道返回波斯。 “他们……不像是普通的马贼。”艾丽卡声音发颤,“他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甚至……还抢走了我们与京城某位大人物的贸易文书……” 沈桃桃与一旁的谢云景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同时一沉:目标明确,训练有素,抢文书……这绝非普通马贼所为。 艾丽卡继续道,声音更加苦涩:“我们侥幸逃出,人困马乏,货物尽失,只想尽快找到有人的地方求救。听说附近有座荣城,便想前去求助。谁知……谁知快到荣城时,又撞上了一小队狄戎骑兵。他们二话不说,上来就抢。父亲为了护住我,被他们的弯刀砍中……那些狄戎狗,抢走了我们最后一点干粮和财物,还要赶尽杀绝。我们……我们只能拼死往北逃,慌不择路,不知怎么……就看到了你们的城池……求你们救救我父亲。只要他能活下来,我们愿做牛做马报答你们。”说到最后,她已是泣不成声。 谢云景面色冷凝如铁。马贼蹊跷,狄戎出现的地点更是敏感,荣城附近。这背后,定然有京城那只黑手与田德方,狄戎残余的勾结。 他们是在联手绞杀外来商人。 这时,抢救室的门开了,陆夫人一脸疲惫地走出来。 “陆夫人,如何?”沈桃桃急忙问。 第216章 不惜一切代价救人 艾丽卡也猛地站起身,紧张地看着陆夫人。 陆夫人叹了口气:“伤得太重,失血过多,风寒入体。我已经尽力止血缝合,用了最好的伤药和参汤吊命。但能否熬过来,就看今夜了。若能退热,便有五成希望。” 艾丽卡闻言,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 沈桃桃连忙扶住她,安慰道:“别灰心,既然陆夫人说了有五成希望,就一定有。我们会用最好的药!你父亲一定会吉人天相。” 当夜,艾丽卡寸步不离地守在父亲病榻前,不停地用湿布巾为他擦拭额头降温,用波斯语低声祈祷。 沈桃桃也陪在一旁,不时帮忙换水递药。 或许是陆夫人医术高明,或许是军城提供的珍贵药材起了作用,又或许是艾丽卡的虔诚祈祷感动了上苍,次日黎明时分,哈桑的高热竟然真的退了。 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平稳了许多,脸色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陆夫人再次诊脉后,终于露出了些许轻松的神色:“命暂时保住了。但需长期静养,恢复极慢。” 艾丽卡喜极而泣,对着陆夫人和沈桃桃就要下跪磕头,被沈桃桃死死拉住。 接下来的日子,军城慷慨地提供了药物和食物,让这支落难的波斯商队在医院旁的临时住所安顿下来养伤。 艾丽卡对军城的感激之情与日俱增。 她看到军城军民虽然生活清苦,却秩序井然,人人勤劳互助,对她这个异邦人也毫无歧视,反而多有照顾,这与他们之前在京城遭遇的官僚冷漠和在荣城附近遭遇的狄戎凶残形成了鲜明对比。 尤其当她了解到军城目前物资匮乏,正努力自给自足并试图打通北方商路却困难重重时,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逐渐成型。 这日,哈桑终于苏醒过来,虽然虚弱,但已能进些流食。 艾丽卡心中大石落地,她找到沈桃桃和谢云景,神情郑重地说:“将军,沈姑娘,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艾丽卡虽是一介女流,但自幼随父亲行走丝路,精通波斯语,突厥语和汉语,熟悉东西商道,也深知贸易之则。” 她碧绿的眼眸中闪烁着智慧与决断的光芒:“军城救了我父亲,救了我们所有人,这份恩情,艾丽卡永世不忘。我见军城物产颇有特色,却苦无对外通道。若将军和城主信得过,艾丽卡愿为军城效力,尝试重新打通北上商路,甚至……联系我波斯的家族与商团!”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我知道一条隐秘的的古老商道,可通往北方部落乃至更西方的西域。我愿为向导与通译,协助军城组建商队。军城提供货物与护卫,我可负责联络与谈判。所得利润,军城占七,我们仅取三成,只为报恩与谋生。不知将军与城主意下如何?” 谢云景和沈桃桃闻言,心中皆是一震。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峰回路转。 他们正为宋清远失踪,商路受阻而焦心不已,没想到天降奇兵。 这位死里逃生的波斯商女,竟有可能为他们打开一条更广阔的贸易通道。 谢云景目光如炬,审视着艾丽卡。 此女经历大难,却思路清晰,胆识过人,且提出的条件极为公道甚至慷慨,其报恩之心与商业眼光,皆不容小觑。 沈桃桃心中更是激动,她握住艾丽卡的手:“艾丽卡姑娘,若你真能助我军城打通商路,便是军城的大恩人。何谈三七之分,五五分成亦是应当。” 艾丽卡却摇摇头,真诚道:“沈姑娘不必如此。若无军城,我父女早已命丧荒野。三成足够了。当务之急,是让商队尽快运作起来。” 谢云景沉吟片刻,决断道:“好!此事便依你所言。待你父亲伤势稳定,你可先行绘制商道地图,列出所需货物清单与可能交换的物资。军城会全力支持你。谢一!” “末将在。”谢一上前一步。 “即日起,你率一队精锐,负责艾丽卡姑娘及其族人的安全,并协助她筹备商队事宜。” “是!主子!” 艾丽卡深深一揖:“多谢将军和沈姑娘的信任,艾丽卡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沈桃桃因为艾丽卡带来的喜悦,很快被心急如焚虑所取代。 宋清远带领的北行商队,已逾期整整十日,依旧音讯全无。派出的数批斥候皆无功而返。 谢云景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沉凝。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个黄昏,天际传来一声凄厉的鹰唳。 王玉兰带着黑风,几乎是跑着冲向城守府。谢云景和沈桃桃闻讯立刻迎了出来。 黑风看到谢云景,愈发焦躁,扑棱着翅膀,伸出那只沾血的爪子。 谢云景眼尖,立刻发现它爪子上紧紧绑着一小卷浸染了血渍的羊皮。 他小心翼翼地解下羊皮卷,迅速展开。上面是潦草却熟悉的字迹,是用炭笔匆忙写就,正是宋清远的手笔。 内容简短,却字字惊心:“遇伏,阿史那残部,困于枯雪谷。敌众我寡,张寻苦战,伤亡甚重。吾欲行险策,以身为饵,换弟兄生机。若得此讯,速援枯血谷东南隘口,清远绝笔。?” “枯雪谷!”谢云景瞳孔骤缩,那是北境一处极为险峻的峡谷,极易被围困。 “以身为饵?”沈桃桃脸色煞白,几乎站不稳。她太了解宋清远了,他所谓的险策,必是牺牲自己。 “黑风带回了消息,说明张寻他们可能有人突围了!清远他……”谢云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中寒光爆射,“赵青!” “末将在!”一直守在附近的赵青立刻上前,她今日恰在城守府汇报军工坊事宜。 “立刻点齐一百轻骑,不!五十骑!要最快的马,最精悍的人!携带火铳,轻装简从,即刻出发,驰援枯雪谷!不惜一切代价,救回宋清远。”谢云景的声音斩钉截铁,“我率大军随后接应!” “是!”赵青抱拳领命,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走,步伐迅疾如风。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军城北门轰然洞开。 赵青一马当先,身着轻甲,手中一杆亮银长枪在闪烁着凛冽寒光。 她身后,五十名精锐骑兵如同沉默的旋风,紧随其后,卷起漫天烟尘,朝着北方狂飙而去。 第217章 再耽搁就谁也走不了了 与此同时,枯雪谷东南一百五十里外。 一支约百人的狄戎骑兵,正押送着一辆囚车,在警惕地向前行进。 囚车并非全木,关键部位竟然镶嵌了铁条,显然狄戎对车内之人极为重视。 囚车内,宋清远双手被粗铁链反绑,脚踝也戴着镣铐,衣衫破损,脸上带着淤青和血痕,嘴唇因干渴而开裂。 但他神色平静,唯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决然,以及计划得逞的释然。 几天前,宋清远蜷缩在枯雪谷一处背风的岩石裂隙里,听着外面越来越密集的狄戎骑兵的呼哨声和马蹄声,心一点点沉入冰窖。 他身边的张寻,浑身浴血,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草草包扎着,仍在渗血。 张寻喘着粗气,双目赤红,攥着手中已经卷刃的长刀,低吼道:“无路可退了!后面是绝壁,跟他们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周围仅存的七八名护卫也个个带伤,眼神决绝,纷纷附和:“拼了!” 宋清远的目光扫过这些追随自己出生入死的汉子,他们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疲惫,却无一人露出怯懦。 他又看向裂隙深处,那几匹驮着此次与北方小部族换来的的粗盐的马匹,还有签订的往来互市的文书。 不能拼。拼了,这一切就都完了。 军城的希望,谢爷和沈姑娘还有大家的心血,都将付诸东流。 宋清远抓住张寻的右臂,声音急切,“张寻!听着!不能拼。我们死了,这些东西带不回去,军城怎么办?” “那怎么办?难道等死吗?”张寻低吼,额角青筋暴起。 宋清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速极快:“我有一个计划。我出去,投降。” “什么?不行!”张寻猛的瞪大眼睛,几乎要跳起来,“绝对不行!我答应过主子要护你周全,今日我就是战死,也绝不能让你落入狄戎狗手里!” “这是命令!”宋清远厉声道,眼神现出狠戾,“你听我说完。我出去,不是送死。我会告诉他们,我是军城首席幕僚,知晓所有军工机密,布防图,甚至与京城往来的密函内容。对他们来说,我是天大的功劳,是撬开军城大门的钥匙。他们一定会心动,会想活捉我,献给阿史那。” 他死死盯着张寻的眼睛:“而你们,趁他们注意力都在我身上,立刻从我们之前探好的那条隐秘隘口突围。那条路极险,狄戎大队人马难以追击,是你们唯一的生机。带上换来的物资和文书,务必返回军城。” “可是你……”张寻双目含泪,声音哽咽。 “没有可是!”宋清远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这是我作为军城城主的决定。用我一人,换你们生机,换这批物资和文书安全,值!记住,你们突围回军城后,谢将军一定会来救我。这是唯一的希望。”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将自己完全算进去的冷酷,“而且若能见到阿史那,或许……我还能从他口中,套出更多幕后黑手的线索……甚至,有机会……”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一闪而过的决绝,让张寻不寒而栗。 “宋清远!这太危险了!狄戎狗凶残狡诈,您这是与虎谋皮。”张寻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不肯松开。 “执行命令!”宋清远甩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破损的衣袍,努力挺直因躲避而有些佝偻的脊梁,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傲慢的神情,“相信我,也相信谢将军!快走!再耽搁,谁都走不了!” 说完,他不再看张寻等人,毅然决然地走出了藏身的岩石裂隙,高举双手,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朝着逐渐合围过来的狄戎骑兵,用狄戎语混杂着汉话高喊:“不要放箭,我乃军城首席幕僚宋清远。我要见你们首领,我有重要情报,关乎军城存亡。” 山谷中,他的身影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决绝。 狄戎骑兵果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弄懵了,围拢的速度慢了下来。 一名看似头目的千夫长策马越众而出,狐疑地打量着这个看似文弱却气度不凡的中原人。 宋清远强压住狂跳的心脏,维持着表面的镇定,重复着自己的“价值”。 那千夫长眼神闪烁,显然动了心。 他一边派人将宋清远围住,一边厉声喝问张寻等人的下落。 宋清远按照计划,故意误导方向,并强调自己独自藏匿,渴求换取千夫长保证安全的承诺。 千夫长将信将疑,派出一队人马朝错误方向搜索,同时亲自带人看住宋清远。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间隙,裂隙深处,张寻含着热泪,最后看了一眼宋清远那毅然赴死的背影,咬牙低吼一声:“走!”带领剩余弟兄,牵着驮马,悄无声息地滑下那条几乎垂直的隐秘隘口。 当狄戎搜索队无功而返,千夫长意识到可能上当,再想去追时,张寻等人早已消失在险峻的峡谷深处,难以追踪。 千夫长暴怒之下,将怒火发泄在宋清远身上,鞭子抽打在他脸上身上,留下火辣辣的伤痕。 宋清远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心中却松了口气,甚至有一丝计划得逞的快意。挨打,证明他们急了,证明张寻他们很可能成功了。 “哼!狡猾的中原人!不过,抓住你,也是大功一件。”千夫长狞笑着,命人用粗铁链将宋清远捆缚结实,塞进一辆特意加固过的囚车。“看好他。他要是跑了,你们全都提头来见。” 队伍再次起程。 宋清远被关在囚车里,听着铁链哐当作响,感受着车轮碾过山路带来的颠簸。伤口在寒风刺骨下疼痛难忍,但他心中却异常清明。 他知道,第一步棋,走对了。 自己成了鱼饵,吸引了敌人的注意,为张寻和物资换取了生机。 接下来,就是第二步,等待。 “哼,中原人,你最好老实点,别耍花样,到了可汗那里,把该说的都说了,或许可汗开恩,还能留你个全尸。”押送的千夫长已派人先行快马向阿史那报信,他在囚车旁得意地叫嚣,鞭子不时在空中抽响,带起凌厉的风声。 宋清远闭目不语,仿佛已然认命,对对方的挑衅充耳不闻。 心中却在飞速盘算:张寻应该已经突围了,黑风那么机灵,给军城送信后,一定能返回找到他们……谢将军,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第218章 这分明是常山赵子龙再世 至于自己,他已抱定必死之心。 狄戎的严刑拷打,他早有心理准备。 他绝不会透露军城半分机密,这是底线。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利用对方想要情报的心理,尽可能地拖延时间,若能见到阿史那本人,或许还能……还能寻机刺探更多关于京城的信息,甚至……若能与之同归于尽,也算为军城除去一心腹大患。 想到此处,他心中闪过必死的念头。 这念头让他感到一丝寒意,却也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狄戎队伍行至一处险地。这里地形比预想的更为复杂,两侧是风化的陡峭土丘与怪石,中间是一条仅容三马并行的狭窄通道,是通往荣城的必经之路,也是最理想的伏击地点。 就在队伍前军已出坡道,后军还未完全进入之时。 “咻……嗤!” 一支利箭毫无征兆地从右侧一处极隐蔽处电射而出。速度快得惊人,角度刁钻至极,几乎是贴着一名狄戎兵的鼻尖掠过。 “噗嗤。” 箭矢精准无比地穿透了囚车旁那名得意洋洋的狄戎千夫长的咽喉。 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手中弯刀坠落,随即一头栽下马去。 “敌袭!有埋伏,戒备。”狄戎队伍顿时大乱,士兵们惊慌失措地拔刀张弓,战马受惊嘶鸣,队伍拥堵在狭窄的坡道内,乱成一团。 然而,袭击似乎只有这一箭。坡道两侧死寂无声,仿佛刚才那夺命一箭只是幻觉。 “怎么回事?人在哪里?” “搜!给我把两边山丘搜一遍!”一名接替指挥的百夫长声嘶力竭地吼道,声音里全是恐惧。 就在狄戎兵注意力被吸引到右侧,纷纷下马准备搜索山坡时。 “左侧!上面!”突然有眼尖的狄戎兵惊叫。 只见左侧土丘之上,一骑白马如同天降,毫无征兆地从一道陡坡后疾驰而下。 马速快得惊人,马蹄似乎裹了布,悄无声息,直到冲下陡坡才发出雷鸣般的奔腾之声。 马背上,赵青身姿挺拔如松,手中银亮长枪斜指地面,枪缨血红。 “挡我者死!”她发出一声清叱,带着穿透人心的凌厉杀气。 “是那个女人,军城的母夜叉,放箭!快放箭!”狄戎百夫长认出了赵青。惊怒交加,嘶声命令。 此前攻城之战,胭脂军首领的悍勇早已在狄戎中传开。 然而,赵青的白马速度太快,冲锋路线更是飘忽不定,如同鬼魅一般。 第一波仓促射出的箭矢大多落空,少数几支也被她用长枪轻易拨开。 瞬息之间,白马已狂飙至敌阵前。 赵青根本不减速,长枪一抖,如同毒龙出洞,精准地挑飞两名试图正面阻拦的狄戎兵,枪尖划过诡异的弧线,顺势又将侧面一名骑兵刺穿。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沓。 “结阵!拦住她!看好囚车!”狄戎百夫长声嘶力竭,狄戎兵毕竟也是百战精锐,初时的慌乱后,迅速试图结阵防御,长矛手向前,试图用长兵器阻挡白马冲锋。 但赵青的骑术已臻化境,她猛地一勒缰绳,白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嘶,竟在高速冲锋中硬生生转向,从两名长矛手中间的缝隙中挤了过去,同时长枪如闪电般左右各点一下,两名狄戎兵惨叫着捂着咽喉倒下。 她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精巧的连发手弩,“咻咻”两声,近距离下箭无虚发,将两名试图从侧面偷袭的狄戎兵射落马下。 “掷套索!绊马腿!”又有狄戎兵大喊。 几条套索呼啸着飞来。赵青眼观六路,听风辨位,长枪或挑或劈,精准地斩断绳索,反手一枪又将那名掷套索的士兵刺穿。 她的枪法毫无花俏,每一击都凌厉致命,是战场上用无数敌人性命淬炼出的杀人技。 她根本不与敌人缠斗,目标明确直冲囚车。 白马在敌群中左冲右突,灵动异常,往往在敌人合围之前便已突破过去,所过之处,人仰马翻,竟无一人能挡她一合。 狄戎兵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和赵青悍不畏死的打法打得晕头转向,阵型愈发混乱。 囚车中的宋清远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涌起惊涛骇浪。 他知道赵青勇武,却万万没想到,她竟能悍勇至斯。 这分明是常山赵子龙再世! 但他随即心又揪紧,狄戎人数众多,赵青孤身一人…… 转眼间,赵青已冲破层层阻碍,杀至囚车前。她毫不减速,长枪猛地探出,灌注全力,精准地刺向囚车那把硕大的铁锁。 “铛!”火星四溅。 铁锁竟异常坚固,一枪之下,只是剧烈晃动,并未碎裂,反而震得赵青手臂微麻。 “困住她!她打不开囚车!”狄戎军官见状大喜,指挥士兵疯狂围拢过来,刀枪剑戟如同丛林般刺向赵青。 形势瞬间危急。 赵青临危不乱,左手手弩连续发射,逼退近身的敌人,右手长枪舞动如轮,格挡开四面八方袭来的兵器,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但她与白马瞬间陷入重围,活动空间被急剧压缩。 “赵青姑娘!别管我!快走!”宋清远急得大吼,奋力晃动囚车。 赵青却恍若未闻,目光盯住那把铁锁。她猛地一夹马腹,白马通灵,前蹄狠狠踹翻两名狄戎兵,为赵青争取到一丝空间。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赵青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她竟猛地从马背上站起,身体凌空旋转,借助旋转之力,手中长枪以雷霆万钧之势,再次狠狠砸向铁锁。 “破!”她发出一声清喝。 “咔嚓!” 这一次,铁锁的终于承受不住重击,应声而断。 囚车门弹开。 “宋先生!上马!”赵青厉喝一声,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的喘息,左手手弩再次连发,将逼近的几个狄戎兵逼退。 宋清远不及多想,奋力撞开车门。 赵青策马贴近,俯身探臂,竟一把抓住宋清远的腰带,低喝一声:“起!”硬生生将戴着镣铐,行动不便的他从囚车上提了起来,置于自己身前的马背上。 整个过程如电光石火,干净利落。 但就在此时,惊变陡生。 “噗嗤。”一支冷箭从人群缝隙中射来,赵青正在全力拉起宋清远,无法完全闪避,箭矢狠狠钉入了她的左肩,鲜血瞬间染红了战甲。 赵青身体猛地一颤,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白了一分,但抓住宋清远的手却纹丝不动。 “抱紧!”她头也不回地喝道,声音依旧坚定。 第219章 触手一片全是血 她右手长枪奋力向后横扫,逼退追兵,一夹马腹,白马发出一声愤怒的嘶鸣,猛地向前窜出。 “她受伤了!追!别让他们跑了!放箭!”狄戎百夫长气得暴跳如雷,指挥士兵们疯狂围追堵截,箭矢如雨点般射来。 赵青伏低身体,将宋清远护在身前,左手忍痛拔出肩头箭矢,带出一蓬血花,反手取下长弓,根本不顾伤口崩裂,搭箭便射。 “咻!咻!咻!” 连珠箭发,箭矢如同长了眼睛,精准地射向追得最近的几名狄戎骑兵身下的马匹。 战马悲鸣倒地,顿时阻碍了后面的追兵。 借着这点空隙,赵青猛磕马腹,白马四蹄腾空,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同白色闪电般冲出了狭窄的通道。 然而,刚出坡口,前方烟尘大作,竟又是一支约五十人的狄戎骑兵迎面而来,显然是听到动静赶来支援的接应小队。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赵青左肩鲜血淋漓,脸色苍白,还要护着身前的宋清远,形势瞬间危急到了极点。 宋清远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但赵青眼中却闪过一抹疯狂。她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再次加速。白马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意志,速度竟再次提升。 “去死吧!”赵青厉喝一声,长枪平举,直指前方敌阵心脏。 那支狄戎巡逻队没想到对方如此悍不畏死,竟敢直接冲击军阵,仓促之间阵型未稳。 赵青一马当先,如同烧红的尖刀切入身体,瞬间撞入敌阵。 长枪翻飞,左挑右刺,很快打开一个缺口。 狄戎小队被这亡命般的冲锋打懵了,阵型瞬间被撕裂。赵青穿透敌阵后,毫不停留,向着南方疾驰而去。 身后的追兵被自家接应队的混乱阻挡了一下,再想追赶时,赵青等人已消失在起伏的山峦之中。 直到冲出十数里之地,确认后方暂无追兵,赵青才稍稍放缓马速。 她左肩的伤口仍在不断渗血,将半边战甲染得通红,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额头上满是冷汗。 宋清远惊魂未定,看着赵青微微颤抖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感激与愧疚:“赵……赵青姑娘,多谢……救命之恩……” 赵青微微侧头,声音因失血而显得虚弱,“无妨……皮肉伤……城主无恙便好。将军大军……即刻便到,我等需尽快……与大军汇合。”她每说几个字,都需要微微喘息。 这时,天际传来一声鹰唳。 黑风在空中盘旋了几圈,似乎确认了他们的安全,才振翅向着谢云景的方向飞去报信。 宋清远抬头望着黑风远去的身影,又看向为他杀出一条血路的女子,对军城这群巾帼英雄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眼眶不禁湿润。 风声在耳边呼啸,却盖不住赵青粗重而的喘息声。鲜血不断从肩甲缝隙中渗出,顺着臂甲滴落,在地上留下断断续续的暗红痕迹。 每一次马蹄踏地的震动,都如同重锤砸在她的伤口上,带来一阵阵眩晕。 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但她的眼神却依旧锐利,不断扫视着前方和两侧,警惕着可能出现的追兵。 宋清远紧紧抓着马鞍,他几次想开口让她停下处理伤口,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此刻停下,无异于自寻死路。他只能尽可能稳住自己的身体,减轻她的负担。 “赵姑娘……撑住……我们……”宋清远的声音因颠簸而断断续续。 “无妨……死不了……”赵青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就快……到了……” 她凭借着对地形超乎常人的记忆力,操控着战马在起伏的山谷中穿梭,尽可能选择隐蔽难行的路线,以摆脱可能的追踪。 奔行了一夜,在黎明即将来临时,白马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打着响鼻,口鼻喷出浓浓的白雾,显然也已疲惫不堪。 赵青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身体的温度在快速流失。 就在她几乎要支撑不住,从马背上滑落之时。 一声鹰鸣再次从空中传来。 紧接着,地平线上,一道黑色的潮线骤然出现。 玄色的大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那个巨大的“谢”字,如同破开黎明的曙光,耀眼夺目。 “是谢将军!”宋清远激动的声音发颤,几乎要落下泪来。 赵青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身体晃了晃,差点栽下马去,被她强行稳住。 斥候骑兵也发现了他们,策马迎上:“赵将军!宋城主!你们……” 话音未落,大军本阵方向,已有数骑如离弦之箭般狂飙而来。 为首一骑,玄甲墨氅,身姿挺拔如松,正是谢云景。他身旁,是面色焦急的沈桃桃。他们亲自迎了上来。 “清远!” “赵青!” 谢云景和沈桃桃几乎同时赶到,看到马背上两人浑身是血,赵青脸色惨白如纸,几乎虚脱的模样,皆是脸色大变。 “快!医官!林半夏!”谢云景猛地勒住战马,不等马停稳便飞身而下,几步冲到近前。 沈桃桃也立刻下马,冲到另一边,看到赵青肩上那狰狞的伤口和不断淌下的鲜血,眼圈瞬间就红了,“赵青!你怎么样?” 谢云景小心地扶住几乎要从马背上滑落的赵青,触手一片湿冷,全是血。 “末将……幸不辱命……”赵青看到他们,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意,话音未落,一直紧绷的意志终于松懈,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谢云景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揽住,打横抱起。 她的身体轻得惊人,冰冷的铠甲下,是同样冰冷而虚弱的身躯。 “赵青!”沈桃桃惊叫。 “失血过多加上力竭晕厥。”赶来的林半夏沉声道,语气凝重。亲卫接过赵青快步走向后方急速赶来的马车。 另一边,亲卫们也小心地将虚弱不堪的宋清远从马背上扶下来。 “将军……沈姑娘……”宋清远脚一沾地,便是一个踉跄,被亲卫扶住。 他看着谢云景和沈桃桃,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声庆幸的叹息。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沈桃桃连忙上前,查看他身上的伤痕和镣铐,对亲卫急道:“快!找人来开锁!小心些!别伤着宋状元!” 很快便有人用工具小心翼翼地撬开了宋清远手脚的镣铐,手腕和脚踝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 林半夏也上前为他清洗包扎伤口,披上干净的薄被。 沈桃桃将昏迷的赵青安顿在铺了厚厚毛皮的马车里,林半夏救治的时候,她在一旁打下手。 谢云景则站在宋清远面前,目光深邃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确认他除了皮肉伤和虚弱外并无大碍,一直紧握的拳头才缓缓松开。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宋清远的肩膀,沉声道:“辛苦了。” 三个字,重逾千斤。 包含了太多情绪,失而复得的庆幸,对兄弟涉险的愧疚。 宋清远摇了摇头,露出释然的笑容:“所幸……东西和文书,张寻应该带回去了……赵青姑娘她……” “她不会有事。”谢云景的目光转向那辆安静的马车,“她是军城的英雄。” 沈桃桃从马车里探出头:“云景,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是否先回军城?” 谢云景收回目光,恢复了冷峻的统帅模样,环视四周,沉声下令:“前军变后军,斥候扩大侦查范围,警惕狄戎追兵。全军保持警戒,护送伤员,返回军城。” “是!”众将领命,大军井然有序地开始转向。 第220章 强大到能战胜朝廷 玄甲铁骑簇拥着那辆承载着重伤英雄的马车,缓缓驶入军城。 凯旋的号角并未吹响,取而代之的是笼罩全城的沉重肃穆。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嗒嗒声,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口。 队伍最前方,谢云景端坐于墨麒麟之上,面色沉凝如铁,目光扫过迎接的人群,却无半分喜色。 他身后,亲卫们小心翼翼地护卫着马车,车内躺着因失血过多昏迷着的赵青,以及虽清醒却伤痕累累的宋清远。 早一步返回军城的张寻早已率领城中主要人员等候在城门内。当他看到马车帘隙中透出的苍白面容,心猛地揪紧,他快步上前,“主子,赵青和宋状元……” “赵青重伤未醒,清远无大碍。”谢云景言简意赅,翻身下马。 这次的事情,让谢云景知道,军城若是想活,就必须更强大,强大到能战胜朝廷。 否则,依附朝廷而活的阿史那,必将时刻骚扰,搅乱军城百业待兴的计划。 从这天开始,军城的气氛紧张起来,操练的号子声每日响彻云霄,城墙的加固工程日夜不停。 而在这股备战浪潮中,一支特殊的力量正式走到了台前,承担起重任的胭脂军。 经过之前一役,再无人敢小觑这些女子。 谢云景正式下令,胭脂军编入常备防务体系,负责特定区域的巡逻警戒及辅助防守。 伤势未愈但已能活动的赵青,被任命为总教习,负责训练新兵。 她在校场上的严格是出了名的,但因自身勇武和救回宋城主的壮举,无人不服。 她甚至根据女子特点,改进了近身格斗的技巧。 而真正的巡防重任,则落在了孙三娘肩上。她本就是斥候出身,经验丰富,性情泼辣果断。她亲自挑选了数十名身手敏捷,胆大心细的胭脂军队员,组成数支侦察小队,配备最好的马匹和望远镜,日夜不停地活跃在军城方圆五十里的边境线上。 她们如同军城延伸出去的最敏锐的触角,监控着一切风吹草动。荒原、丘陵、河谷,到处都留下了她们巡逻的足迹。 她们比男子更细心,更能发现被折断的草枝和远处不寻常的烟尘。 同时,其他妇人也未闲着。在沈桃桃的调度下,她们轮流参与城墙值守,哨塔瞭望,物资搬运、甚至协助工匠加固工事。 起初,一些守城老兵还颇有微词,但很快便闭了嘴。 因为这些女子值守时异常认真,从不偷懒打盹,眼力好,报警及时,而且……她们较真起来,比男人还凶。 军城的防务,因为胭脂军的全面参与,变得更加立体和严密。 事实证明,这些准备都是有必要的。 这日黄昏,孙三娘亲自带领的一支侦察小队,在军城西北方向的牧场外围,发现了异常,草地上有新鲜的马蹄印,数量不多,但方向诡秘,且刻意绕开了瞭望哨的视线。 “有情况!”孙三娘立刻警觉,打了个手势,小队迅速散开,借助地形隐蔽侦查。 很快,她们发现了更多痕迹,并远远看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试图靠近一片散放的羊群。 “是狄戎狗!想偷羊!”一名队员低声道。 孙三娘眼神一冷:“不止偷羊那么简单。看他们的动作,像是探路的。发信号,通知牧场戒备,并回报军城。其他人,跟我来,咬住他们!” 一支响箭带着尖啸升空。 牧场方向的民兵看到信号,立刻吹响号角,驱赶羊群回圈,加强戒备。 孙三娘则带着小队,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尾随在那股狄戎兵身后。 她发现对方约有二十骑,行动敏捷,对地形颇为熟悉,显然不是第一次来。 “想跑?没那么容易。”孙三娘冷笑,她对这片地形的熟悉程度,远超这些外来者。 她迅速判断出对方的撤退路线,果断分兵,命令一队人继续尾随牵制,自己则带着另一队人,抄近路赶往一处狭窄的河谷地带设伏。 “周莹新改进的弩箭,正好拿他们试试手。”孙三娘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对队员们说道。 队员们眼中都闪烁着兴奋与紧张的光芒。 很快,她们提前赶到了预设伏击点,一处河道转弯的隘口,两侧是陡峭的土坡。 孙三娘迅速布置,几人上坡占据制高点,几人藏在河岸灌木后,张弩以待。 没多久,那队狄戎兵果然仓皇而来,显然是被后面的追兵赶到了这里。 他们毫无防备地冲入了河谷隘口。 “放!”孙三娘一声令下。 “咻咻咻……” 十数支弩箭从不同角度激射而出。 周莹改进的弩,力道更足,射程更远,精准度更高。瞬间就有五六名狄戎兵惨叫着中箭落马。 “有埋伏!” “快撤!” 狄戎兵惊慌失措,试图后退,却被后面包抄上来的胭脂军小队用弓箭堵住。 试图向前冲,又被孙三娘等人的弩箭射回。 孙三娘身先士卒,手持弯刀,从土坡上一跃而下,如同猛虎下山,直接冲入敌群。 其他胭脂军队员也毫不畏惧,纷纷拔出兵器,与狄戎兵厮杀在一起。 这些女子配合默契,身手灵活,且带着一股保卫家园的狠劲。 她们三人一组,互相掩护,专攻马腿,或用弩箭近距离射击,打得狄戎兵措手不及。 孙三娘更是勇猛,刀法凌厉,接连砍翻两名敌人。 战斗很快结束。狄戎兵被射杀大半,剩余几人见突围无望,只得下马投降。 孙三娘令人捆了俘虏,清点战场,己方仅两人轻伤,大获全胜。 带回军城,经过张寻连夜审讯,俘虏交代,他们确是阿史那派出的骚扰部队,目的就是破坏军城的生产,试探军城防务虚实。 而他们的行动路线和军城外围布防的薄弱点,竟然是由荣城守将田德方提供的。 谢云景面色冰寒:“田德方!好贼子!” 此役,胭脂军首战告捷,以极小的代价全歼来犯之敌,并获取了重要情报,赢得了全军上下的一致赞誉。 孙三娘及其麾下的胭脂军,用实实在在的战绩证明了:巾帼不让须眉。 第221章 混入他老母的八十寿宴 除了时不时的要解决阿史那的骚扰小队,军城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着。 尤其是在艾丽卡的介绍下,军城与波斯的一些商队初步接触后,军城沉浸在一片繁忙的氛围中。 沈桃桃统筹全局,各项生产建设欣欣向荣。 宋清远身体渐愈,便开始与艾丽卡及其父亲哈桑深入商讨打通波斯商路的详细计划。 这日,在城主府偏厅,宋清远铺开一张简陋的西域舆图,与能下床走动的哈桑相对而坐,艾丽卡在一旁充当通译。 三人就货物清单,路线选择,风险规避等事项细细斟酌。 “宋先生,”哈桑通过女儿翻译,声音仍有些虚弱,“通往波斯的古道,漫长且艰险,需经过数个大部落的领地,甚至要穿越死亡沙漠的边缘。寻常货物利润薄,恐难以打动沿途的部落首领和沙匪。除非……有真正珍贵稀有的东西。” 宋清远颔首:“哈桑先生所言极是。我军城能稳定提供的,主要是精良的铁器。不知在波斯及西域,何种货物最受追捧?” 艾丽卡碧眸微转,沉吟道:“父亲,我记得我们此次带来的货物中,那批来自天竺的香料和药材,原本是最受京城贵族欢迎的,可惜……”她神色一黯,“都被那些该死的马贼和狄戎抢走了。” “哦?”宋清远心中一动,追问道:“都是些什么药材?或许我军城附近也能采集到类似之物?” 艾丽卡努力回忆着:“有番红花、没药、乳香……还有一种比较特别的,叫‘龙血竭’,据说来自极南方的岛屿,止血生肌有奇效,在中原被称为‘血龙涎’,极其珍贵。我们费了好大代价才弄到一小匣……” “血龙涎!”宋清远猛地站起身,脸色骤变,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艾丽卡姑娘!你确定是血龙涎?那药材是什么样子?” 艾丽卡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忙道:“确……确定。我记得很清楚,暗红色的树脂块,像干涸的血块,有特殊的香气,微涩而后甘甜……宋城主,您怎么了?” 宋清远双手微微颤抖,急切地追问:“那……那一小匣血龙涎,现在何处?也被抢走了吗?” 艾丽卡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有些紧张,点头道:“是……是的。和所有贵重药材和珠宝一起,被那伙伪装马贼的人抢走了……后来在荣城附近遭遇狄戎小队时,我好像看到那个狄戎小头目腰间挂着一个眼熟的波斯银盒……很可能就是装血龙涎的那个……” “荣城……狄戎小头目……”宋清远喃喃自语,心脏狂跳。 小七月的病,陆夫人曾叹息,若能有传说中的“血龙涎”为主药,配合其他珍稀药材,或能彻底根治。 此药可遇不可求,他寻觅多年未有踪迹,没想到…… “天意……真是天意吗?”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眼中的决然之色却越来越浓。 他转向哈桑和艾丽卡,郑重一揖:“哈桑先生,艾丽卡姑娘,此药对我至关重要,宋某恳请二位,仔细回想关于那批被劫货物,尤其是那血龙涎的一切细节。” 哈桑父女见他如此郑重,也知此事非同小可,努力回忆起来。 艾丽卡尤其仔细描述了那个狄戎小头目的外貌特征和那个波斯银盒的样式。 送走哈桑父女后,宋清远独自在厅中踱步,心潮澎湃。血龙涎竟在荣城。很可能就在某个狄戎军官手中。这是救小七月最后的机会,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小七月最近忘性越来越大,有时连刚吃过饭都会忘记,陆夫人私下告诉他,这是元气衰竭的征兆。 当晚,他便找到谢云景和沈桃桃,说出了自己的决定:“谢将军,沈姑娘,我要去一趟荣城。” “什么?”沈桃桃大惊失色,“清远,你疯了?荣城现在是龙潭虎穴!田德方与狄戎勾结,正到处找我们的人!你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谢云景剑眉紧锁,“理由。” 宋清远将血龙涎之事和盘托出,沉声道:“为了七月,我必须去。这是我身为人夫的责任。我会小心潜伏,伺机而动,一旦得手,立刻返回。” “不行!”谢云景断然拒绝,声音冷硬,“太冒险!为了药,折了你,得不偿失。我们另想办法。” 沈桃桃也急道:“宋状元,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或许艾丽卡他们家族还能再弄到呢?或者让商队留意……” 宋清远苦涩地摇头:“血龙涎太过稀少,可遇不可求。艾丽卡说那一小块已是他们家族数年积累才换得。七月……等不了了。”他抬起头,眼神坚定如铁,“我意已决。你们允不允,我都会前往。” 谢云景与他对视,看到他眼中的决绝,深知无法劝阻。 他沉默良久,忽然道:“阿史那不死,北境永无宁日。我们与北方部落的交易,也永远会受其威胁。此次清远北上遇伏,皆因那些部落惧怕阿史那淫威而出卖消息。” 他站起身,周身散发出冰冷的杀意:“既然如此,我便亲自去一趟荣城。一为七月寻药,二为……斩狼!” “谢将军!” “云景!” 沈桃桃和宋清远同时惊呼。 “你是一军之主,岂可亲身犯险?”宋清远急道。 “正因为我是主帅,才更应铲除最大的威胁。”谢云景语气平淡,“此事不必再议。清远,你对荣城更熟,与我同去,负责寻药策应。桃桃,”他看向脸色发白的沈桃桃,“军城交给你了。” 沈桃桃知道两人决心已定,劝阻无用,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运转:“好!既然要去,就不能蛮干,必须周密计划。” 她目光闪动,忽然道:“艾丽卡之前提过,一个月后,是荣城守将田德方老母亲的八十寿辰。田德方极好面子,且以孝子自居,届时必会大摆筵席,甚至可能邀请阿史那出席!这是我们混入荣城最好的机会!” 第222章 浑身散发着莫挨老子的气场 谢云景和宋清远眼睛一亮。 沈桃桃继续道:“我们可以扮成西域或波斯的商队,以贺寿为名,进献礼物,混入寿宴。云景和清远扮作随从护卫,我和艾丽卡……”她顿了顿,脸上一副豁出去的表情,“我和艾丽卡,或许可以扮作……献舞的胡姬!” “不行!”谢云景和宋清远异口同声地反对。 “太危险了!”谢云景脸色铁青。 “沈姑娘,你不能去!”宋清远也坚决道。 沈桃桃却异常坚持:“我必须去。只有女眷不会特别引人警惕,才能随机应变。艾丽卡熟悉波斯礼仪和舞蹈,是最好的掩护。这是我们唯一能探听消息,并伺机行动的机会。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见沈桃桃态度坚决,谢云景深知她的智慧与韧性,最终咬牙同意:“好!但必须做好万全准备和接应!” 谁也想不到,在这万全的准备里,许琛变成了至关重要的一环。 许琛被秘密请到了城主府后院。他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但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当他听到这个大胆至极的计划时,只是微微挑了挑眉,便平静地接受了“总教习”的职责。 于是,一场堪称军城有史以来最“诡异”的特训,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开始了。 培训的第一项,便是仪态与步伐。 学员除了沈桃桃、艾丽卡,还有赵青,张小弓,贺亦心和阿鹂。 许琛观察了他们片刻,然后平静的开口,“胡姬行走坐卧,与中原女子迥异。其态外放,其姿妖娆,重心摇曳,步态生莲。破绽,往往藏于细微习惯之中。看好了。”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时,那双原本就潋滟的桃花眼,竟仿佛被注入了更奇异的光彩。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许琛微微侧身,下颌微收,脖颈拉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他提起一口气,将原本挺拔如松的脊背,刻意放软了几分,肩膀微微下沉,带动腰肢。 紧接着,他穿着普通布鞋的右脚并非踏出,而是以一种近乎拈的姿态,脚尖虚点地面,然后足弓绷紧,脚踝以一种难以形容的柔韧向内微微一扣,再轻盈地落下。 落步的瞬间,他的左胯极其隐蔽地向上微提,带动整个身体重心产生一种流畅的摇摆,仿佛风中细柳,却又被他强大的核心力量控制在毫厘之间,绝不显得轻浮。 一步,两步,三步…… 他走得极慢,手臂并未大幅度摆动,而是自然垂在身侧,但手指却并非平日习惯性地微握,而是极其放松的微曲,指尖仿佛蕴着一点无形的气,带着一种欲说还休的妖媚。 他走了七八步,在一个幅度控制得恰到好处的回身动作中停下,转身时衣袂甚至带起了一点微风,重新面向众人。 整个过程,他没有丝毫的羞涩或尴尬。 他站定,气息分毫未乱,仿佛刚才那段“惊世骇俗”的表演只是随意为之。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全场石化的人群,“看懂了吗?重心流转,在于腰胯细微拧转,而非大幅摇摆。步伐轻盈,在于足踝控制,而非跳跃。神态……在于放空与专注之间的微妙平衡。其精髓,在于控制,而非放纵。” “……”众人持续石化中。 许琛摇了摇头,眼神示意大家学起来,沈桃桃第一个。 沈桃桃也不扭捏,直接抬脚向前,她的步伐并不大,但那种刻意模仿柔媚步态的意图,与她本人飒爽干练的气质形成极大的反差,让整个画面充满了喜剧效果。 她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肌肉,试图挤出一个“媚眼”,结果却像是眼睛里进了沙子,眼神飘忽不定,嘴角微微抽搐。 她又抬起手,本想做一个拂过鬓角的妖娆动作,却因为不习惯而显得像是要去拔剑,中途生生止住,僵硬地放下。 整个屋里鸦雀无声。 张小弓死死咬着嘴唇,脸憋得通红,肩膀剧烈抖动,眼看就要忍不住笑出声。 旁边几个人也是五官扭曲,忍得极其辛苦。 阿鹂瞪大了眼睛,用手捂住嘴,才能防止自己失态。她看着沈桃桃那副“努力妖娆”却浑身散发着“莫挨老子”气场的模样,只觉得又荒谬又好笑,心底那点因为要学跳舞而产生的尴尬和紧张,瞬间被冲淡了不少。 艾丽卡也是看得目瞪口呆,碧绿的眼眸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敬佩,敬佩沈桃桃为了帮朋友找药竟能做出如此大的“牺牲”。 赵青靠在软垫上,先是愣住,随即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最终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笑,连忙用没受伤的手捂住嘴,但眼中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她低声道:“我的老天……这比杀狄戎狗贼都难……” 沈桃桃似乎完全屏蔽了外界的所有反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练习”中。 她走了几步,停下,转身,试图做一个回眸的动作,结果脖子转得有点快,差点扭到,连忙稳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耳根似乎微微泛红。 “重心……要稳,但……要晃得自然。”她还嘴里念着许琛刚才讲解的要点,声音平稳,但仔细听,似乎带了一丝咬牙切齿,“眼神……要……虚……实结合……”她努力想抛个媚眼示范,结果眼皮抽搐了一下,翻成了死鱼眼状态,最终放弃。 “步伐……要轻……像猫……”她继续走,试图垫着脚尖,结果因为身高腿长,看起来更像是一只试图优雅行走的鸵鸟。 终于,她完成了这段极其短暂却仿佛无比漫长的“练习”,重新站定,面无表情地看向众人,仿佛刚才那个试图扭动腰肢的人不是她一样。 “都被我的妖娆妩媚惊艳了么?”她问,声音里还有点小得意。 话音未落。 “噗……哈哈哈哈哈哈!”张小弓第一个破功,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直接滚到了地上。 其他几个人也再也忍不住,捶地大笑。 沈桃桃自己也忍不住弯下腰,肩膀耸动,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艾丽卡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连赵青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扯到了伤口,一边笑一边嘶嘶抽气。 许琛面无表情地看着笑成一团的众人,等他们笑够了,才冷冷地开口,精准地打击:“笑够了?看来诸位已深得‘仪态’之精髓。那么,赵青,艾丽卡还有其他几位姑娘,请开始练习。若谁步伐僵硬如方才沈姑娘之姿,便加练一个时辰。” 笑声戛然而止。 张小弓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苦着脸站好。 沈桃桃和艾丽卡相视一眼,擦掉笑出的眼泪,深吸一口气,认命地走到场地中央。 于是,在许琛时不时吐出“腰软三分”、“眼神散一点”、“手腕不是武器,要柔”等精准却令人头皮发麻的点评中,沈桃桃和艾丽卡开始了她们艰苦又充满笑料的“胡姬仪态”特训。 第223章 轻点轻点要抽筋了 许琛那场“步步生莲”的仪态教学,给众人带来的震撼余波未消,室内好不容易重新凝聚起一丝严肃的训练气氛。 然而,众人很快发现,许先生的“看家本领”远不止于此。 “第二步,”许琛面无表情地开口,“软开。筋长一寸,命长一分。柔韧关乎闪避,发力,乃至持久力,非为舞姿,实为保命之本。” 他从旁边一个陈旧的木箱里,取出了几件让所有人眼皮直跳的“刑具”:几个表面被打磨得光滑的硬木楔子,甚至还有几根弹性极佳的熟牛皮筋。这些物件看似古朴,却处处透着精心设计和反复使用的痕迹。 “胡舞腾挪翻转,对腰,腿,肩,踝之柔韧要求极高。筋骨若僵,姿态必拙,破绽自生,临敌之际,便是取死之道。”他一边用他那修长的手指逐一检查着这些工具,一边示意沈桃桃,艾丽卡,阿鹂,赵青以及被特意叫来的贺亦心和张小弓坐到铺了厚实羊毛毡的地上,“今日先开肩,开胯和拉腿筋。过程会有些许不适,需要稍稍忍耐。” 沈桃桃和艾丽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强烈的不祥预感。 贺亦心则显得有些紧张,双手绞在一起。 张小弓完全在状态外,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那些奇怪的木楔子,小声问:“许先生,这是干什么的?” 许琛淡淡瞥了她一眼:“……玩具。你们就当是玩了一个叫‘忍耐’的游戏。” 张小弓悄悄咽了口唾沫,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挪。 连旁观的赵青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沈姑娘,请盘坐,脊背挺直,沉肩,想象头顶有一根线向上牵引。”许琛还是选择从沈桃桃开始,因为他发觉沈桃桃嘴上抱怨归抱怨,但做起来却一丝不苟,很适合开个好头。 沈桃桃依言坐好,努力调整呼吸。 许琛走到她身后,双手按住她的肩胛骨下方:“吸气,放松。” 沈桃桃刚吸一口气,就感觉许琛的手猛地用一种巧劲向下一压,同时向前推她的背。 “啊呀!”一股强烈的酸胀感瞬间炸开,沈桃桃痛呼出声。 “保持。呼吸……”许琛手下的力道稳如磐石。 另一边,艾丽卡也被要求趴在地上,许琛用膝盖顶住她的后腰,双手抓住她的手腕,向上向后提拉。 “呃……轻点……”艾丽卡几乎要哭出来了。 接着是贺亦心。她比沈桃桃和艾丽卡更僵硬,许琛的手刚按上去,她就紧张得全身绷成了铁板。 “放松。”许琛命令道,手下微微用力。 “啊!”贺亦心的惨叫声格外清脆响亮,带着十足的惊恐,仿佛不是开肩而是上断头台,“许先生饶命!骨头断了,肯定断了。” 许琛面无表情:“并未断。只是缺乏锻炼。忍耐。” 贺亦心疼得眼泪汪汪,却又不敢反抗,只能咬着嘴唇硬扛,模样可怜极了。 然后是张小弓。她学着样子坐好,还挺兴奋。 许琛的手刚搭上她的肩膀,她就开始咯咯笑:“痒痒!许先生好痒!” 许琛:“……” 他手下稍微加了一分力。 “哎哟!”张小弓笑声戛然而止,小脸皱成一团,“酸!好酸!” 许琛继续加压。 “嗷呜!”张小弓终于体会到了真正的滋味,惨叫起来,但她的叫声里总带着点夸张的戏剧感,“要死要死要死!” 到了赵青的时候,许琛手下力道不变:“十个呼吸。计数。” 赵青一边嗷嗷叫一边真的开始数:“一、二、呜呜……三、四、五……不行了六七八九十!到了到了!” 许琛:“……才到三。重数。” 赵青:“……”她想耍赖,但在许琛冰冷的注视下,只好咬着牙重新数。 只有阿鹂,轻轻松松过了这一关。 其余人都被要求双手拽着牛皮筋,趴在地上,随着口令不断地开肩向上。 开肩之后是更为痛苦的开胯。 几个女孩被要求摆出“蝴蝶式”。 刚开始还好,但随着许琛用手肘压在膝盖上缓缓下压。 “嘶……” “痛痛痛!” 惨叫声再次响起。 贺亦心的柔韧性最差,疼得浑身发抖,嘴唇都咬白了,却硬是没再大声叫唤,只是默默流泪,看着格外让人心疼。 张小弓则完全不同,她一边吸气一边大呼小叫:“哎呀妈呀!筋要抽了。许先生轻点轻点。我这老胳膊老腿经不起啊。” 许琛:“……安静。感受拉伸。” 张小弓:“我感受得很深刻!太深刻了,刻骨铭心。” 半个时辰后,她觉得这句话她说早了。 所有训练中,最惨无人道的是压腿。 沈桃桃被压得惨叫连连,眼泪直流。 艾丽卡也被对折地用波斯语求饶。 贺亦心侧躺压腿时,许琛的手刚碰到她的腿,她就紧张得差点跳起来,被许琛按住后,压的过程她几乎没出声,只是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额头上全是冷汗,脸色煞白,看得人心揪。 轮到张小弓压腿时,她又是另一番光景。 “啊啊啊!腿!我的腿不是我的了。”她嚎得惊天动地,但仔细看,她眼睛滴溜溜转,其实眼泪没多少,“断了断了!许先生你赔我的腿,我以后要是瘸了就得你养我了。” 许琛丝毫不为所动,精准控制着力道:“此角度,离断尚有距离。安静。” 张小弓:“我心里的腿已经断了!呜呜呜……” 阿鹂和赵青静静看着他们惨嚎,默默地把腿又往下压了压。 许琛将之前的硬木,塞到每个人的前脚踝下,架高了高度后,继续在后腿处施加力度。 屋里一时间惨叫,哀嚎,哭诉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又惨烈无比。 张小弓等人从最初的憋笑,到后来的痛苦,再到对许琛的“敬畏”,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表。 屋外,路过的人听得心肝都跟着颤了。 “这……里头到底在干啥?怎么还有个孩子哭得这么惨?” “好像是沈姑娘也在里头?” “许琛这是以后不想在军城混了啊?” “太狠了……” 门外的谢云景和宋清远,听到里面沈桃桃那极具辨识度的惨叫声,表情更加复杂了。 谢云景揉了揉眉心,宋清远捋了捋衣襟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两人相视无言,默默离开。 一套“酷刑”下来,几人瘫软在地,如同离水的鱼。 沈桃桃和艾丽卡是筋疲力尽的虚脱。 贺亦心是默默流泪后的柔弱无助。 张小弓则是喊累了之后的瘫软,还在那有气无力地哼哼:“不行了……废了……许先生……你赢了……” 赵青和阿鹂半句话都不敢说,尽量减低存在感,怕被加练。 许琛依旧面不改色,仔细收好“刑具”,给她们每人都倒了热茶,“今日到此。明日继续。” 他的目光扫过几人,在贺亦心苍白的脸上和张小弓那夸张的苦瓜脸上略微多停留了一瞬,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沈桃桃和艾丽卡接过茶,眼神复杂,有恐惧,有疲惫,也有敬佩。 阿鹂小声道了句“谢谢许先生”,声音细若蚊呐,捧着茶杯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贺亦心接过茶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然后吐着舌头:“苦死了!许先生,有没有糖啊?” 许琛:“……没有。” 贺亦心:“唉……人生真是艰难……” 看到许琛脸色无异,张小弓等人这才敢上前搀扶贺亦心。搀扶贺亦心时格外小心翼翼,生怕碰碎了这瓷娃娃。 贺亦心几乎挂在了张小弓身上,唉声叹气:“小弓侠,我怕是活不过明天了……记得给我多烧点纸钱,我要买糖吃……” 张小弓哭笑不得。 尽管过程充满了痛苦,但无人否认,经过许琛这番“地狱式”的打磨,她们的身体确实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打开”感。对即将到来的任务,在恐惧之余,竟也莫名地多了一点点底气。 第224章 要做和你并肩而立的高山 门缓缓合上,脚步声和低语声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残留的汗味。 一直强撑着的沈桃桃,在确认所有人都离开后,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坐在地面上,发出一声带着颤音的呻吟。 “呃……” 太疼了。 全身的骨头仿佛都被拆开又重新组装过,每一寸肌肉都在疯狂叫嚣着撕裂般的痛楚。 尤其是大腿根部和肩膀,那被强行拉伸开筋络的滋味,如同有无数根细针在反复穿刺,又酸又麻,让她连动一下手指都觉得困难。 冷汗浸透了她的内衫,此刻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她蜷缩起身子,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膝盖上,试图用这点凉意来缓解疼痛。 在外人面前,她是主心骨,即便疼得龇牙咧嘴也要咬牙坚持,还要苦中作乐调动气氛。 她不能喊痛,不能示弱,不能动摇军心。可关起门来,褪去所有坚强的外壳,她也只是一个会疼会累、会害怕的普通女孩。 就在她沉浸在这份独处的脆弱中,默默对抗着身体的反噬时,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道挺拔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玄色的衣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 是谢云景,他竟去而复返。 沈桃桃心中一慌,下意识地想立刻站起来,维持住自己的体面。可刚一用力,腿部的剧痛就让她倒吸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非但没站起来,反而差点歪倒在地。 谢云景快步上前,在她摔倒前蹲下身,扶住了她的腰。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令人心安的温度。 “别动。”他的声音低沉。目光落在她汗湿的脸上和那双显然已经无法支撑身体的腿上,眸色深沉如夜。 沈桃桃尴尬地别开脸,声音有些发虚:“我……我没事,就是坐久了腿有点麻……歇会儿就好。”她还想维持最后的倔强。 谢云景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用目光穿透了她所有的伪装。 他扶着她腰的手没有松开,另一只手却伸向她膝弯。 沈桃桃一惊:“云景你……” 话音未落,谢云景已经动不容拒绝地将她打横抱起。 “!”沈桃桃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颈以防摔倒。 男人的臂膀稳健有力,怀抱宽阔而温暖,带着令人安心的清洌气息。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身体的本能让她贪恋这片刻的依靠,于是她将脸微微埋进他肩颈处,鼻尖有些发酸。 谢云景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出去,穿过寂静无人的回廊,向着沈家走去。 夜色渐浓,星光稀疏,只有廊下零星的灯笼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一路沉默。只有他沉稳的脚步声和彼此交织的呼吸声。 直到快要走到沈家,谢云景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融进夜色里:“桃桃,辛苦你了。” 沈桃桃微微一怔。 他继续道,“我答应过要好好护着你,不让你再吃苦受累。可如今……却一次次让你置身险境,甚至要你……要你受这等苦楚,去学那些……是我无能。”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沉重的无力感。 他是威震北境的将军,可以率千军万马冲锋陷阵,可以斩杀敌酋于马下,却似乎总是让自己最想保护的人,陷入艰难困苦之中。 沈桃桃听着他话语中的自责,心中那点脆弱忽然就散了。 她抬起头,尽管夜色中看不清他全部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周身弥漫的低气压。 她轻轻叹了口气,“云景,你错了。” 谢云景脚步微顿。 “我不要你做我的参天大树,将我护在树下,做一朵不经风雨的娇花。”她的目光在夜色中亮得惊人,“这世道,做花易折。我要做山,做和你并肩而立的高山。或许不如你巍峨,但自有我的坚韧与高度。”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认真:“我去学舞,去受训,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军城,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想依附任何人而活,我想凭自己的本事,在这乱世中活得精彩,活得有价值。能与你并肩作战,守护我们共同的家园,我心甘情愿,甚至……觉得荣幸。” “所以,不是你连累了我。”她的声音柔和下来,“是这世道让每个人都活得艰难。我们不过是比许多人更早看清了现实,选择了最艰难却也最踏实的那条路。靠自己,靠彼此,团结起来,杀出一条生路!” 谢云景沉默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女子话语中的决心,那瘦弱身躯里蕴含的坚韧,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 她早已不是需要他呵护在羽翼下的柔弱女子,而是真正能与他风雨同舟的伴侣。心中的愧疚并未完全消散,却转化为了更深沉的疼惜。 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稳地抱在怀里,仿佛要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声音缓和了许多,转移了话题:“方才收到陆夫人传话,你娘的腿,好多了。” “真的?”沈桃桃的注意力果然立刻被吸引,惊喜地抬头,差点撞到他的下巴。 “嗯,”谢云景的唇角弯了一下,“已能下地行走,虽还有些不稳,但已无大碍。陆夫人说,再施针几次,配合药浴,便能痊愈如初。”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沈桃桃顿时忘了身上的酸痛,高兴得几乎要手舞足蹈,幸好被谢云景抱着才没掉下去,“我娘为了军城付出那么多,受了那么多苦,终于……我们得好好庆贺一下!” “家里已备好了饭菜,”谢云景低声道,抱着她踏上沈家的台阶,“都是你爱吃的。还温了一壶果酒。” 沈桃桃眼睛瞬间亮了,方才的疲惫和深沉话题仿佛一扫而空,肚子也十分应景地“咕噜”叫了一声。 她顿时忘乎所以,兴奋地搂紧谢云景的脖子,像是催促马儿一般,在他怀里轻轻晃动,嘴里发出欢快的催促:“驾!驾!云景快点,快点回家。我要饿死了,我要吃红烧肉,喝果子酒。” 她孩子气的举动和欢快的声音,驱散了谢云景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他冷硬的唇角扬起一抹纵容的笑意,低低地应和:“好。” 他加快了脚步,稳稳地托着她,走向那扇透着温暖灯光的门。 第225章 你本就是高山 谢云景背着沈桃桃,踏进沈家时,一股诱人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勾得沈桃桃肚子里的馋虫叫嚣起来。 “驾!驾!快!红烧肉!我闻到红烧肉的味道了!”沈桃桃兴奋地在他怀里蹬了蹬腿,哪里还有半点方才在训练室里瘫软如泥的模样。 谢云景的眼底掠过一丝无奈又宠溺的笑意,小心地避过门槛,将她轻轻放在客厅。 厨房的门被推开,系着围裙的何氏探出头来,脸上带着慈祥温暖的笑容,看到他们,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回来啦?正好,饭菜刚出锅,快洗洗手准备吃饭。”她的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虽然行动间腿脚仍能看出些许不便,但精神头十足。 “知道啦!”沈桃桃欢呼一声,挪到洗手间胡乱洗了手,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厨房。 厨房里热气腾腾,充满了令人食指大动的烟火气。 春娘正麻利地将一大盘炒得油亮翠绿的青菜盛出锅,看到沈桃桃进来,笑道:“桃桃回来得正好,快尝尝娘做的红烧肉,炖了一下午,入口即化!” 只见灶台上,一口厚实的黑铁锅里,红烧肉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小的气泡,每一块肉都呈现出诱人的枣红色,肥瘦相间,颤巍巍的,散发着香气。 旁边还煨着一锅奶白色的鱼头豆腐汤,撒着翠绿的葱花;蒸笼里是白白胖胖的大馒头;案板上放着淋了香油的酱菜;甚至还有一小碟金黄色的炒鸡蛋和清蒸鱼,显然是专门给她加的营养。 何氏正拿着锅铲,小心地将最后一点汤汁淋在肉块上,动作仔细又专注。春娘要接过铲子:“娘,您去歇着,我来吧。” 何氏摆摆手,脸上带着满足的光彩:“不急不急,就剩这最后一下了。桃桃最爱吃这口,火候差一点味道都不对。”她说着,抬眼看到沈桃桃眼巴巴瞅着锅的样子,忍不住笑,“馋猫样。放心,少不了你的。” 这时,沈二嫂也抱着小婴儿,从楼上下来,想要帮忙摆碗筷。她生产后调养得不错,脸上圆润了些,透着母性的柔光。 何氏一见,立刻板起脸,眼里却带着笑:“哎哟我的祖宗。你怎么又出来了。快回去炕上躺着。这才出月子几天?可不能劳累。赶紧的,回去歇着。现在家里条件好了,不像以前,你给我老老实实坐它半年月子都行。把身子骨彻底养好才是正经。” 沈二嫂被婆婆说得不好意思,脸上微红,小声道:“娘,我没事了,整天躺着也闷得慌,就想动一动……” “那也不行。”何氏态度坚决,“想动就在屋里慢慢走走,不许干活。春娘,快把她撵回去。” 春娘笑着上前,接过沈二嫂怀里的孩子,柔声劝道:“听娘的,回去歇着吧,这儿有我们呢。” 正说着,沈小川也从外面回来了,一进门就深吸一口气:“好香啊!” 沈小川很自然地从春娘手里接过自己的女儿,动作熟练地抱在怀里,低头看着那粉雕玉琢的小脸,脸上洋溢着傻乎乎的笑容。 “开饭啦开饭啦!”何氏最后将那一大盘色泽红亮的红烧肉端上桌,宣布道。 众人纷纷落座。 桌子是沈父亲手打制的柏木八仙桌,宽大结实,打磨得光滑温润。饭菜摆得满满当当,虽无山珍海味,却充满了家的温暖与实在。 沈桃桃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拿起筷子就先夹了一大块颤巍巍的红烧肉塞进嘴里。 “唔……”肉块入口,肥而不腻,酥烂入味。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太好吃了!娘,您的手艺真是绝了!” 何氏看着她那狼吞虎咽的吃相,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连忙给她盛了碗热气腾腾的鱼汤:“慢点吃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瞧你这着急的样儿。喝口汤,别噎着。” 她看着女儿明显消瘦了些的脸颊,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桃桃啊,你现在管着那么大一座城,娘知道你忙,知道你身上担子重。你做什么,娘不懂,也不多问。但你要记得,别太累着自个儿!身子骨是自己的,累垮了,啥都完了!知道不?” 沈桃桃嘴里塞得鼓鼓囊囊,闻言用力点头,含糊道:“知道知道。娘您放心,不累不累。” 心里却在默默吐槽:累是不算累,就是这“土木专业”突然转行“舞蹈专业”,身体暂时适应不良啊…… 桌上其他人看着她那副饿极了的样子,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春娘给她夹了一筷子青菜:“光吃肉腻得慌,吃点青菜。” 沈二嫂虽被“按”在座位上不许动,也笑着示意她多吃点。沈小川一边笨拙地哄着怀里开始咿咿呀呀的女儿,一边自己扒拉着饭。 谢云景自然地坐在沈桃桃身边。他吃饭姿势依旧带着军中的利落,目不斜视,速度不慢,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 他夹了一筷子清蒸鱼,仔细地将里面的小刺一根根剔除干净,然后将雪白的鱼肉放到了沈桃桃的碗里。 沈桃桃正埋头苦干,看到碗里多出的鱼肉,也很自然地夹起来吃掉,甚至头都没抬,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桌上瞬间安静了一瞬。 何氏、春娘、沈二嫂交换了一个眼神,嘴角都忍不住向上扬起,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连沈小川都偷偷瞄了一眼,然后低头偷笑。沈父和沈大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虽然不太明白,但也跟着傻笑。 谢云景仿佛毫无所觉,继续吃饭,只是耳根似乎微微红了一丝。 沈桃桃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气氛有点微妙,抬起头,看到大家的表情,脸“唰”的一下就红了,连忙低下头猛扒饭,掩饰自己的窘迫。 一顿饭就在这种热闹又带着点小暧昧的气氛中结束了。 沈桃桃吃得心满意足,肚皮滚圆,感觉身上的酸痛都减轻了不少。 饭后,春娘和何氏抢着收拾碗筷,坚决不让沈桃桃和沈二嫂动手。沈小川抱着孩子去院里溜达消食。 谢云景看了看外面渐深的夜色,又看了看身边有些犯困的沈桃桃,站起身,对何氏道:“桃桃今日训练累了,我先送她上去休息。” 何氏连忙点头:“好好好,快去吧!热水都烧好了在灶上温着。” 谢云景点点头,再次俯身,在沈桃桃的小声惊呼和家人们含笑的目光中,将她打横抱起,稳步走向通往楼上的楼梯。 楼上按照沈桃桃提及的“现代”格局理念,大致分成了三室一厅,只是更宽敞些。 客厅地面铺着打磨光滑的松木地板,靠墙是一张宽大的铺着软垫的矮榻,榻上放着几个何氏和春娘缝制的软枕。中间是一张沈父用整块老榆木根雕成的茶几,造型古朴自然。墙上挂着几幅谢云景画的写意山水和沈桃桃自己瞎琢磨的的“抽象画”,被何氏吐槽像打翻了颜料罐,角落还有一个书架,上面摆着些书籍和沈父做的小木雕摆件。 整个空间谈不上奢华,却温馨舒适,充满了生活气息和巧思。 主卧更是沈父的得意之作。一张极其结实厚重的双人拔步床,用的是上好的香樟木,雕着简单的如意云纹,挂着素色的棉布帐子。床边有同款的衣柜和梳妆台,嵌着一块打磨光滑的铜镜。窗下还放着一张铺了软垫的躺椅,方便冬日晒太阳。所有家具线条流畅,散发着木材本身的清香。 谢云景抱着沈桃桃走进主卧,将她轻轻放在柔软的床铺上。沈桃桃一沾床,就舒服地叹了口气,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欢呼。 “累了就早点歇息。”谢云景低声道,转身想去给她倒水。 “云景,”沈桃桃却叫住他,声音带着吃饱后的慵懒,“今天……谢谢你。” 谢云景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不是谢你背我回来,”沈桃桃侧过身,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是谢你……懂我,支持我。” 支持她去做那座高山,而不是依附他的莬丝花。 谢云景沉默片刻,才缓缓转过身,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我或许……永远无法完全放心让你去冒险。但我尊重你的选择。因为我知道,那不是任性,那是我的沈桃桃该有的样子。” 第226章 这怎么可能学得会 他的话语简单,却重逾千斤。沈桃桃只觉得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沈桃桃身上的酸痛依旧清晰,心中却充十分踏实。 她知道前路依旧艰难,训练还会继续痛苦,任务更是危险重重。但此刻,有家人的温暖关怀,有爱人的理解支持,有并肩作战的伙伴,有一座正在茁壮成长的城需要守护……这一切,都让她充满了勇气。 她轻轻翻了个身,低声说:“云景,我们会成功的,对吧?” 良久,身边传来一声低沉而肯定的回应:“嗯。” 夜色温柔,将白日的疲惫与艰辛悄然抚平,只留下对未来并肩而战的决心。 经过一夜的休整,第二日的特训在众人呲牙咧嘴的哀嚎中如期而至。 训练室内气氛比昨日更加凝重几分。 许琛依旧是一身素色长衫,面无表情地站在中央,仿佛昨日那个实施酷刑的人不是他。 只是他周身散发今日加刑的气场,让所有学员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严阵以待。 “今日,复习昨日软开之功,巩固仪态。”许琛的声音平稳无波,“而后,习练胡旋之舞。此舞乃胡姬贺寿,宴饮助兴之必备,节奏迅疾,旋转如风,对平衡,腿力,腰腹核心要求极高,亦最能展现胡姬之风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宋城主稍后会至,以鼓点相和。” 话音刚落,训练室门被推开,宋清远抱着一面羊皮鼓走了进来,对许琛点了点头,便安静地坐在角落,调试着鼓面,一副文人雅士被迫营业,却又尽职尽责的模样。 复习软开的过程依旧是惨不忍睹。虽然经过一夜的缓冲,筋络似乎松快了些许,但再次被许琛那无情的手法按压拉伸时,痛楚依旧清晰刺骨。 沈桃桃、艾丽卡、阿鹂、贺亦心乃至被要求一起活动筋骨的赵青和张小弓等人,无一不是面目扭曲,冷汗涔涔,将许琛在心底默默冠以了“许阎王”的尊号。 好不容易熬过热身,众人已是气喘吁吁,如同霜打的茄子。 许琛却仿佛只是做了简单的抬手,气息分毫未乱。他走到场地中央,对宋清远微微颔首。 宋清远会意,深吸一口气,双手按住鼓面,下一刻。 “咚!咚咚!咚咚咚!” 急促而富有节奏感的鼓点骤然响起,带着异域的热情与奔放。 就在这鼓声响起的瞬间,许琛动了。 他并未立刻旋转,而是先是一个沉稳的踏步,双手如同环抱虚空,下颌微抬,眼神倏然一变。 那平日里深邃冷静的眼眸,此刻竟仿佛燃起了一簇火焰。 紧接着,他的身体随着鼓点开始微微晃动,给人一种极富韵律的美感。随即,他左脚为轴,右脚猛地蹬地,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骤然间旋转起来。 这一转,便如石破天惊。 他的旋转带着一种精准到可怕的控制力。速度极快,他穿的长衫下摆飞扬起来,猎猎作响,却丝毫不显凌乱。他的脖颈拉出优雅的弧线,头颅稳定,目光始终锁定前方某一点,每一次回眸,那冰冷燃烧的眼神都仿佛能穿透人心。 他的手臂伴随着身体的旋转,做出各种流畅而富有力量感的动作,时而如大鹏展翅,开阔而充满张力;时而如怀抱明月,含蓄而充满韵味;时而又如拈花拂柳,细腻而妖娆。 这种妖娆并非女子的柔媚,而是一种属于男性的充满力量与技巧的极致展现。 鼓点越来越急,越来越密。许琛的旋转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道白色的旋风,在训练室中央呼啸盘旋。脚步踩踏在地毡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嗒嗒”声,与鼓声完美契合,分毫不差。 他连续数十圈的高速旋转,稳得令人瞠目结舌,接着一个骤然停顿,以一个极其稳定而优美的姿态定住,眼神如电,扫视虚空,马上又连接着复杂的步伐变化,进退自如,仿佛在方寸之地演绎着千军万马的奔腾与收束。 鼓声和他的脚步声奇异的融合在一起。没有胡姬华服,只有素色长衫,可偏偏就是这样,他跳出了胡旋舞真正的灵魂:那种奔放中的克制,极致旋转中的绝对平衡。 那是一种将力量、技巧、控制力展现到巅峰的艺术。 训练室内,所有人都看呆了。 沈桃桃张大了嘴,忘了身上的酸痛。 艾丽卡碧绿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艳。 阿鹂看得目不转睛,手脚无意识地模仿着动作。 赵青忘了呼吸,眼中只有那团白色的旋风。 贺亦心忘了喊疼,眼睛瞪得溜圆。 张小弓更是看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完全无法将眼前这个“舞神”和平时那个虚弱的许琛联系起来。 就连敲鼓的宋清远,也被许琛这惊世骇俗的舞技所震撼,鼓点敲得越发投入,仿佛也被那旋转的激情所感染。 一舞终了,许琛在一个急速旋转后骤然钉在原地,稳如磐石,长衫下摆缓缓垂落,气息微喘,额角有细汗渗出。 “咚!”宋清远敲下最后一个鼓点。 同时不知是谁先开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 “我的天,许先生,您太神了!” “这……这怎么可能?” “太好看了!也太难了吧!” 许琛面色平淡,喝了一杯水。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此乃胡旋基础。其要诀在于:核心收紧,目光定准,蹬地有力,旋转靠轴,非靠蛮力。现在,开始练习基本旋转。” 众人从震撼中回过神来,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这怎么可能学得会”的绝望表情。 沈桃桃眼珠一转,她可不想第一个上去丢人现眼。 她一把将身边还在回味刚才舞蹈的阿鹂推了出去:“阿鹂,你先来!你昨天软开最好,你还有戏曲底子,肯定行。” 阿鹂“啊?”了一声,猝不及防地被推到场地中央,脸瞬间红透了,手足无措地看着许琛。 第227章 惨绝人寰的减肥餐 许琛点点头:“可。试一下基本站姿和蹬地。” 阿鹂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许琛的动作,摆好姿势。她毕竟有多年戏曲功底,身段柔软,韵律感强,经过昨日地狱软开的摧残,筋骨确实打开了更多。 她尝试着模仿许琛的起势、蹬地、旋转…… 虽然一开始有些慌乱,转速远不如许琛,姿态也略显生涩,但她竟然真的转起来了。 而且能勉强控制住重心,转了几圈后虽然有点晃,但好歹站稳了。甚至还能带上一点点戏曲水袖的韵味,别有一番风情。 “好!”沈桃桃立刻带头鼓掌,“阿鹂好样的!太棒了!” 众人也纷纷投来惊讶和鼓励的目光。 阿鹂受到鼓励,又试了几次,一次比一次好,虽然离许琛那种“人形陀螺”的境界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在一群菜鸟中,已然堪称舞林高手了。 许琛也微微颔首:“尚可。多练,找轴心感。” 有了阿鹂珠玉在前,许琛的目光扫向了其他人。 沈桃桃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躲不过了,硬着头皮上前。她学着阿鹂的样子,蹬地,旋转。 “哎呀!”才转了半圈,就感觉天旋地转,脚下拌蒜,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幸好被旁边的张小弓眼疾手快扶住。 “重心不稳,核心未收。”许琛冰冷点评。 沈桃桃:“……” 土木狗转行太难了。 接着是艾丽卡。她倒是大胆,用力一蹬,猛地一转。 结果转速过快,完全失控,像个失控的陀螺一样歪歪扭扭地转了出去,直接撞到了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眼冒金星。 “用力过猛,未找平衡。”许琛无奈。 艾丽卡揉着撞痛的额头,欲哭无泪。 然后是赵青。她之前的伤势还未完全痊愈,但性子倔强,一定要学会。结果可想而知,差点把伤腿给扭了,疼得冷汗直冒,被众人连忙扶到一边休息。 “伤者勿动。”许琛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 赵青咬牙,满脸不甘。 最搞笑的是张小弓。她一看这旋转,来了兴致,觉得自己能行,大喊一声:“看我的!”然后猛地一蹬地,整个人像个小炮弹一样射出去旋转。 结果她根本不是转,是跳着转。一边转一边还自带配音:“呼……哈,我是小旋风,无敌风火轮。”转得毫无章法,东倒西歪,最后直接把自己转晕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发直:“呃……好多星星……” 许琛:“……”似乎叹了口气,“重心散乱,毫无章法。” 最后是贺亦心。那场面更是惨不忍睹。她扭扭捏捏地蹬地转圈,不是同手同脚,就是转成顺拐,左右脚绊在一起,哎哟声不断,简直成了摔跤现场。 许琛眉头紧锁,似乎忍无可忍:“……停。尔等……还是练力量吧。” 一上午就在这种“群魔乱舞”的混乱中度过。 宋清远的鼓点从最初的激昂,到后来的无奈,最后几乎变成了维持纪律的节拍器。 到了中午,所有人都累瘫了,东倒西歪地坐在地上,气喘如牛,形象全无。 沈桃桃更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毡上,望着训练室的天花板,眼神空洞,开始深深地怀疑人生。 “我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会觉得扮舞姬是个好主意?”她喃喃自语,“就我们这水平,别说刺杀阿史那了,怕是连田德方家的大门都进不去,就得因为舞技太差被乱棍打出来吧……” 就在众人信心跌入谷底之时,门被轻轻推开。何氏笑眯眯地探进头来,手里提着一个大食盒,身后还跟着窦娘子,也端着吃的。 “哎呀,都累了吧?饿了吧?我做了好吃的,快来……”何氏的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 她看到地上横七竖八,汗流浃背的众人,尤其是自己女儿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心疼得不得了,连忙就要进来。 然而,一道身影更快地拦在了门口。正是许琛。 他面色平静地对何氏道:“何大娘,有心了,但眼下不可。” 何氏一愣:“啊?为啥?孩子们都累成这样了,饿坏了咋办?” 许琛的语气毫无转圜的余地:“舞姬需严格控制饮食,保持轻盈体态。今日训练未达要求,午餐减半,且需以清淡为主。油腻之物,于训练无益。” 他这话一出,训练室里顿时炸了锅, “什么?” “减半?还清淡?” “许先生!许教习!您不能这样啊!” “娘!我要吃红烧肉!”沈桃桃一骨碌爬起来,哀嚎道。 “许先生,您行行好,我们快饿死了!”贺亦心扑闪着大眼睛装可怜。 连艾丽卡都用生硬的汉语加入求情:“一点,就吃一点……” 许琛丝毫不为所动,如同铁面判官:“规矩不可废。窦姐姐,将食盒带回。他们的午餐,我已备好。”他指了指角落一个小得多的食盒。 众人看去,只见那食盒里装着的是:一小碗寡淡的菜粥,两个小小的杂粮馍馍,还有几根水煮青菜……连点油花都看不见! “许琛!你不是人!”沈桃桃终于忍不住,悲愤地喊出了大家的心声。 “许阎王!”贺亦心小声嘀咕了一句,得到了众人无声的赞同。 何氏看着孩子们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又看看许琛那不容置疑的冷脸,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提着香喷喷的食盒和窦娘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临走前,还同情地看了众人一眼。 训练室内,顿时一片愁云惨淡。众人看着那“减肥餐”,再想想何氏带来的红烧肉香味,只觉得人生无比艰难。 许琛却仿佛没看到众人的怨念,淡淡道:“休息一刻钟。然后用餐。下午继续。” 哀嚎声再次响彻室内。 沈桃桃瘫回地上,望着天花板,眼神更加空洞了。 她开始严肃地思考,这个“舞姬”计划,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而那位“许阎王”,绝对是这个错误里最可怕的执行者。 第228章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训练室内,空气仿佛都因长时间的高强度练习而变得粘稠灼热。汗水滴落在地毡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停。”许琛清冷的口令响起。 几乎虚脱的沈桃桃,艾丽卡,阿鹂,赵青,张小弓以及瘫在地上装死的贺亦心,闻声都如同听到了赦令,瞬间松懈下来,东倒西歪,大口喘气,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快没了。 这样的场景,在过去大半个月里,每日都在重复上演。 许琛的地狱式训练名不虚传,精准、高效、且毫无人性。 软开、仪态、旋转、步伐、眼神……每一个细节都被他拆解到极致,然后反复捶打雕琢。 起初是惨不忍睹的群魔乱舞。沈桃桃同手同脚,转圈就晕;艾丽卡用力过猛,屡屡撞墙;张小弓身段僵硬,眼神飘忽;赵青因旧伤制约,动作滞涩;贺亦心更是花样百出,不是把自己转飞就是平地摔跤。只有阿鹂勉强跟上。 但许阎王的威名并非虚设。在他的高压之下,众人的潜力被逼至极限。 汗水浸透了一套又一套训练服,身上的青紫淤痕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夜深人静时,肌肉酸胀得无法入睡……然而,变化也在悄然发生。 沈桃桃逐渐找到了旋转的轴心,眼神从最初的慌乱变得沉稳坚定。 艾丽卡将波斯的热情融入了舞蹈,动作越发流畅大胆,眼波流转间,异域风情浑然天成。 阿鹂的戏曲功底被彻底激活,身段柔媚如水,指尖眉梢都带着韵味,进步神速。 赵青虽不能做剧烈动作,但对节奏和姿态的把握越发精准,常能提出一针见血的建议。 就连贺亦心,也渐渐摸到了门道,虽然依旧跳脱搞怪,但关键时刻总能歪打正着,用她独特的“贺式风格”化解一些训练中的尴尬和紧张。 张小弓跟着贺亦心照葫芦画瓢,也算能看。 今日,是验收之日。 许琛目光如扫描般掠过瘫软的众人,淡淡道:“休息一炷香。而后,合乐,试跳全曲。” 众人闻言,强撑着坐起身,互相依靠着,默默调整呼吸,眼神交流间,竟有了默契。 一炷香后,角落里的宋清远深吸一口气,双手抚上鼓面。 “咚!咚咚!咚咚咚……” 带着异域风情的急促鼓点再次响起,如同战场号角,瞬间点燃了空气。 几乎在鼓声响起的刹那,六人如同训练了千百次般,同时动了。 起势,踏步,拧身,旋转。 不再是当初的歪歪扭扭。六道身影,六种风姿,在这一刻奇妙地融合为一体,随着鼓点的韵律,交织出一幅充满力量与美感的画卷。 沈桃桃居中领舞,姿态大开大合,旋转稳健,自有一股领舞气度。 艾丽卡在她身侧,动作热情奔放,裙摆飞扬如烈火,碧眸顾盼生辉,充满了异国的神秘诱惑。 阿鹂舞姿柔媚却不失力道,每一个回眸,每一次颔首都恰到好处,将胡旋舞的妖娆演绎得淋漓尽致。 赵青在侧后方,动作幅度控制得极好,精准卡住每一个节拍。 就连贺亦心,也收起了平日的跳脱,眼神专注,虽然动作稍显稚嫩,却充满了灵动的活力,偶尔一个俏皮的挑眉,反而为整个舞蹈增添了一抹亮色。 张小弓跟着众人旋转摆手,弥补着队形之间的空隙。 她们旋转,跳跃,俯身,回眸……动作整齐划一又各具特色,配合得天衣无缝。 高速旋转中,身影仿佛化作了六色彩练,在训练室里分离又重合,令人眼花缭乱。 汗水再次挥洒,但这一次,不再是痛苦的挣扎,而是力量酣畅淋漓的宣泄。 她们的脸上,看不到疲惫,只有全神贯注地投入。 鼓声越来越急,舞步越来越快。 最终,在一个难度极高的连续高速旋转后,随着宋清远重重敲下的最后一个鼓点。 “定!” 六道身影如同被施了定身术,骤然静止。稳稳地定格在最终的舞姿上,气息微喘,脸颊潮红,眼神却亮得惊人。 训练室内,一片寂静。只剩下众人尚未平复的喘息声。 许琛静静地站在场边,目光从六人身上缓缓扫过,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 良久,他薄唇微启,吐出了最高的褒奖:“完美。” 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弛下来。 “哇!!!” 贺亦心第一个跳起来,欢呼着扑向最近的阿鹂,“我们成功了,许阎王说尚可。天啊!他说尚可!” 阿鹂被她扑得一个趔趄,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带着泪光的笑容。 沈桃桃和艾丽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 赵青和张小弓都忍不住握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丝激动。 她们做到了。 她们真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征服了这支难度极高的胡旋舞。 虽然距离许琛那惊才绝艳之舞仍有差距,但她们已然脱胎换骨。 汗水与泪水,痛苦与坚持,在这一刻,终于绽放出了最绚丽的花朵。 舞技初成,另一项至关重要的准备也进入了最后阶段,舞服与首饰。 春娘负责的绣坊,这些日子灯火几乎未曾熄灭过。 制作舞服的材料来之不易,甚至可称得上艰苦卓绝。最好的布料,是拆洗漂染了缴获的狄戎贵族衣物所得。 那些原本象征着野蛮与掠夺的华丽锦缎,在春娘和绣娘们的巧手下,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艾丽卡的父亲哈桑伤势好转后,也竭尽全力,通过隐秘渠道联系波斯家族,送来了一小批珍贵的波斯宝石原石,蜜蜡,绿松石,以及一些色彩绚丽的特殊丝线。 每一份材料都弥足珍贵,不容浪费。 春娘的压力巨大。她深知这次任务的重要性,舞服不仅是伪装,更是武器,是信心,是能否顺利融入全场的关键。 她带着绣坊里手艺最精湛的几位妇人,日夜赶工,画样裁剪,刺绣镶嵌……每一个步骤都精益求精。 当那几套舞服呈现在众人面前时,连见多识广的艾丽卡都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声。 那并非中原传统的宽袍大袖,而是借鉴了波斯与西域风格的改良款式。 上身是绣着繁复金色蔓藤与异鸟图案的抹胸,巧妙地勾勒出女子柔美的曲线。 下摆则是层层叠叠,颜色渐变的轻纱长裙,外层纱幔上用细如发丝的金银线绣着流动的云纹和闪烁的星辰,行动间,流光溢彩,如梦似幻。手臂上配有轻薄如蝉翼的纱丽臂环。 颜色搭配大胆而和谐:沈桃桃的主色调是沉稳华贵的深红与金,艾丽卡是神秘魅惑的宝蓝与银,阿鹂是柔美清新的藕荷与粉;赵青和张小弓是利落飒爽的墨绿与铜;贺亦心则是活泼明快的鹅黄与橙。每一套都独具特色,又统一在整体的异域风情之中。 “太美了……”沈桃桃轻轻抚摸着那细腻的布料和精美的刺绣,爱不释手。 “春娘,你们太厉害了!”贺亦心眼睛瞪地溜圆,恨不得立刻穿上试试。 更令人叫绝的是首饰。春娘充分利用了那些宝石原石,请军中巧手的匠人帮忙打磨镶嵌,制成了极具波斯风情的额饰,项链,耳环,手链,腰链…… 沉甸甸的黄金托底,镶嵌着色泽饱满的蜜蜡,绿松石,红玛瑙,在灯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光彩,与舞服相得益彰。 “这些首饰……”春娘拿起一条项链,手指在某个看似不起眼的搭扣处轻轻一按,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悄然弹出,“……和发簪一样,都按许先生的要求,做了些小机关,或许关键时刻能用上。但千万小心,勿伤己身。” 她又示意大家看舞服的腰封和袖口:“这里,我们都特意放宽了些,加了暗扣,活动起来更方便,也能……藏点小东西。” 细节处见真章。这些舞服首饰,不仅华美夺目,更凝聚了春娘和绣娘们的无数心血与对她们安危的深切关怀。 “春娘,谢谢你……谢谢大家。”沈桃桃感动不已,声音有些哽咽。 她知道,为了这些,绣坊的姐妹们不知熬了多少个通宵。 “桃桃,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春娘温柔地笑着,眼下的乌青却十分明显,“能帮上忙,我们心里才踏实。只盼你们……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第229章 这座城吞噬了所有女性 当众人换上舞服,戴上首饰,对镜自照时,连自己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镜中的女子,身姿曼妙,容光焕发,华服珠宝衬得她们或明艳、或神秘、或柔美、或飒爽,眉宇间因连日苦练而磨砺出的自信,更为其增添了一份独特的魅力。 她们不再是军城中忙碌的妇人,而是风华绝代的异域舞姬。 “哇!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好看。”贺亦心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喜滋滋地说。 艾丽卡轻轻转动,看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碧眸中闪烁着骄傲的光芒。 其余几人也都有些羞涩地低着头,脸颊微红,手指绞着轻纱裙摆。 沈桃桃深吸一口气,看着镜中那个姿态昂扬的女子,心中涌起无限的勇气。 装备已齐,利刃淬成。 只待,奔赴那龙潭虎穴,惊鸿一舞。 夜晚训练室的灯火,仍旧亮着。不同于往日训练时的汗水和呼喝,此刻弥漫的是紧张的气氛。 地图、情报卷宗,以及一张盖着某个北方小部落图腾的“贺寿邀帖”散落在桌案上。 宋清远面色沉静,指尖点在那份来之不易的帖子上,“通过上次贸易部落的关系,总算拿到了这份‘引荐’。我们将以胡人商队的名义,向荣城守将田德方之母献上寿礼,并进献胡旋舞以贺。” 这份请帖来之不易,耗费了之前贸易积累的部分人情和物资,且充满了不确定性。 谢云景的目光扫过桌案上的荣城简陋布局图。他沉吟片刻,手指在图上划过几条路线,沉声道:“首选计划是我们持帖从正门入。我与对方接洽,献上礼单。舞姬与乐师暂居偏院,等候召见。寿宴当日,于正厅献舞。期间,伺机而动。” 他的声音冷静,条理清晰,将人员分工,行进路线,应对盘问的说辞,紧急联络暗号以及一旦暴露后的备用撤离方案逐一阐明。计划周详,几乎考虑了所有明面上的风险。 谢云景接着说出容易出现危机的地方,商队虽然有请帖,但田德方多疑,且与京城勾结,恐会对商队来源进行多次核查。我等所扮商队,细节经不起深究。需要统一说辞,不容丝毫差错。 田府内部必有暗探眼线,监视我等一行。所以大家言行举止,皆需符合商队与舞姬身份,贪财,好奇皆可,唯独不可露出军旅之气。 其中阿史那的踪迹为最大变数。其若在场,识破风险激增。万事,以保命为先。 谢云景的分析如同一盆冰水,浇在略显乐观的计划之上,将那些隐藏的风险赤裸裸地揭示出来。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精准地剖开了看似完美的伪装,露出内里的脆弱。 训练室内的气氛更加凝重了。 宋清远将细节一一记录:“谢将军所言极是。商队细节,我与艾丽卡父女再仔细推敲,务必天衣无缝。问答之事,需进行强化训练。” 谢云景点点头,然后看向沈桃桃等人。 沈桃桃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众人,坚定道:“再难,也要闯。细节抠到极致,问题想到最多,剩下的,就是见机行事。我们可以的!” 众人重重点头,眼中虽有忧虑,但更多的是一往无前的决心。 三日后,一支看起来风尘仆仆却带着异域风情的商队,出现在了通往荣城的官道上。 几匹骆驼驮着盖着油布的箱子,马车上插着一面绣着骆驼和弯月图案的旗帜,正是胡人商队的标志。队伍人数不多,约二十人左右。 为首的班主谢云景,换上了一身略显华贵的胡商锦袍,脸上做了些修饰,贴了络腮胡,眼神精明而略带倨傲,骑在一匹骆驼上,倒真有几分常年行走西域的商贾气派。 他身后,跟着一辆遮掩得颇为严实的马车,里面坐着此次进献的珍宝,四位蒙着面纱,身姿曼妙的胡姬:沈桃桃、艾丽卡、阿鹂、贺亦心。张小弓和赵青则扮作随行的侍女,低眉顺眼地跟在车旁。 乐师宋清远穿着朴素的长袍,抱着他的琴和鼓,坐在另一辆堆满杂物的车上。 其余人等,皆是谢云景精心挑选的亲卫所扮的杂役和驼夫,个个看似普通,实则眼神锐利,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越靠近荣城,官道上的行人车马越发稀少,周遭的景象也愈发荒凉。 秋风卷起枯黄的落叶和尘土,带着一股萧瑟肃杀之气。路边的田地大多荒芜,偶尔看到的几个村落也显得破败沉寂,几乎看不到炊烟。 压抑的气氛无声地蔓延开来。 骑在骆驼上的谢云景微微蹙起了眉头。他常年征战,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此刻,他敏锐地感觉到,这座城池散发出的气息,绝非普通的边境军镇,更像是一头匍匐在荒野中的凶兽巢穴。 终于,荣城那并阴沉厚重的城墙出现在地平线上。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城楼上巡逻的士兵盔甲鲜明,刀枪在秋日的冷阳下反射着寒光。 “停下,接受检查。”城门口,一队眼神凶狠淫邪的守军拦住了去路,为首的小队长声音沙哑,目光在商队众人身上扫过,尤其在蒙着面纱的马车方向停留了许久,毫不掩饰其中的贪婪。 谢云景勒住骆驼,脸上堆起商人惯有的谄媚笑容,翻身下来,上前交涉,递上了邀帖和礼单:“军爷辛苦,我等是特来为田老夫人贺寿的商队,这是帖子……” 那队长粗鲁地抓过帖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又眯着眼打量着谢云景和整个商队,半晌,才阴阳怪气地道:“等着,老子得去通报。” 他示意手下看住商队,自己拿着帖子晃晃悠悠地往城楼里走去。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守军士兵们毫不客气地围着商队打转,试图掀开马车帘子窥探,被张小弓等人赔着笑脸勉强拦住。 那些士兵的目光如同黏腻的触手,让人极不舒服。 沈桃桃坐在马车内,透过车帘的缝隙,小心地观察着城外。 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她注意到,城门内外,来往的人极少,且几乎都是行色匆匆的男子。 老人和孩子都少见,至于年轻女子,更是一个都没有看到。 仿佛这座城,将所有的年轻女性都吞噬了一般。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绕上她的心头。 这绝非正常的边境城池该有的景象,田德方到底把荣城变成了一个怎样的魔窟。 她与身旁的艾丽卡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艾丽卡碧绿的眼眸中也充满了警惕。 阿鹂紧张地绞着手指,脸色发白。连一向跳脱的贺亦心也安静了下来,抿着嘴唇,眼神里透出不安。 车外的宋清远低垂着眼,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但抱着琴盒的手指却微微收紧。 赵青则如同最忠实的侍女,低着头,却将周围守军的位置、神态尽收眼底。 谢云景面上依旧维持着笑容,与留守的士兵有一搭没一搭地套着话,心中却已警铃大作。 良久,那个队长才慢悠悠地回来,将帖子扔还给谢云景,撇着嘴,不耐烦地挥挥手:“算你们走运。进去吧,记住,老实点。别在城里乱逛,直接去驿馆报到。” 城门缓缓打开,露出城内同样萧条破败的街道。 商队缓缓驶入这座被不祥阴影笼罩的城池。 每个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之前的些许侥幸心理荡然无存。 龙潭虎穴,已在眼前。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230章 专门搜罗美人的采办使 谢云景一行人去驿站登记过后,就来到了荣城内的“悦来”客栈,这里比城外更加压抑沉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油脂和灰尘混合的气味,客栈老板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眼神闪烁,接过宋清远递上的银钱时,笑容谄媚却带着一丝诡异。 一行人被安排在后院一处相对独立的厢房,条件简陋,但求清净。 经历了城门口的盘查和城内令人不安的气氛,每个人都心神不宁,简单用了些自带的干粮后,便早早分配了房间歇下。 沈桃桃、艾丽卡、阿鹂同住一屋,赵青、贺亦心与张小弓住在隔壁。 夜深人静,荣城死寂得可怕,连犬吠声都听不到,只有风声穿过窗棂的呜咽。 阿鹂本就心思细腻,加上白日所见所闻,心中恐惧,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约莫子时,她实在内急,见同伴们似乎都已睡熟,便轻手轻脚地披衣下床,摸索着打开房门,想去院角的茅房。 她回头看了一眼屋内,姐妹们安静的睡颜让她稍稍安心,这才小心翼翼地掩上门,快步走向黑暗的院落。 时间一点点过去。 屋内,原本熟睡的沈桃桃猛地睁开眼,她睡眠极浅,阿鹂起身时她就醒了。等了许久却不见人回来,心中莫名一紧。 “艾丽卡?”她低声唤道。 几乎同时,艾丽卡也睁开了眼睛,碧眸在黑暗中闪过一丝警惕:“她出去很久了。” 不安感迅速蔓延。沈桃桃立刻起身点亮油灯,两人推门而出,院角茅房空无一人。 “阿鹂?阿鹂!”沈桃桃压低声音呼唤,回应她的只有死寂的夜风。 恐慌瞬间攫住了她们。 两人立刻分头在小小的后院寻找,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却一无所获。 阿鹂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快!叫醒大家!”沈桃桃声音发颤,强自镇定。 很快,整个小队都被惊动。谢云景、宋清远、张小弓、赵青、贺亦心等人全部聚拢过来,脸色凝重。 “怎么回事?”谢云景沉声问,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 “阿鹂起来如厕,一直没回来,哪里都找不到。”沈桃桃急得眼圈发红,声音带着哭腔。 赵青立刻检查院墙和地面,摇头:“没有攀爬痕迹,没有打斗挣扎迹象。” 宋清远眉头紧锁:“门窗完好,她像是……自愿跟人走的?或者被瞬间制伏?” 但这怎么可能?阿鹂虽柔弱,但绝不会无声无息就跟陌生人走。 瞬间制伏也不可能不发出一点声响。 谢云景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前院客栈老板的住处,周身杀气凛然。张小弓等人立刻跟上。 “砰!”房门被粗暴踹开。 客栈老板正睡得迷糊,被吓得一骨碌坐起来。 “我们队里的一个姑娘不见了,人呢?”谢云景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声音冷得吓人。 老板吓得脸色惨白,眼神躲闪,结结巴巴道:“客、客官息怒……这、这深更半夜的,姑、姑娘家也许自己出去走走……小店、小店实在不知啊……” “不知?”谢云景手腕用力,几乎将他提离地面,“这荣城夜里连条野狗都没有,她能去哪?说!到底怎么回事?” 老板汗如雨下,嘴唇哆嗦着,却依旧咬死不知:“真、真不知道啊……许是、许是遭了拍花子的?” “放屁!”张小弓怒喝,“这鬼地方哪来的拍花子,肯定是你这黑店搞的鬼!” 女孩子们围在外面,听着里面的逼问,心都揪紧了。 沈桃桃死死咬着嘴唇,艾丽卡碧眸中怒火燃烧。贺亦心吓得紧紧抓着赵青的胳膊。赵青面色冰寒,护在姐妹们身前。 一种无声的恐惧,在姐妹们之间迅速传递。阿鹂是她们中最柔弱的一个,如今却在她们眼皮底下消失了。 自责和担忧,几乎将她们淹没。 谢云景将客栈老板拖到后院柴房,张小弓迅速关门,隔绝内外。 没有多余废话,谢云景直接卸了老板的下巴防止他咬舌或惨叫,冰冷的匕首抵在他的喉管上,声音如同来自九幽:“最后问一次,人在哪?不说,便永远不必说了。” 死亡的恐惧瞬间击垮了老板的心理防线。他涕泪横流,呜呜咽咽地拼命点头示意愿意招供。 谢云景冷冷地将他下巴合上。 老板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好汉饶命!我说!我说!是、是采办使大人……是田将军手下专门……专门为将军搜罗美人的官爷……他们、他们盯上你们了……特别是那个最水灵、怯生生的姑娘……小店、小店也是被逼的啊!不开门做内应,全家都没命啊!” 真相如同最肮脏恶臭的淤泥,被赤裸裸地撅了出来。 老板继续哭诉:“他们手段高明,用的迷香厉害得很,从窗缝吹进去,人立马就晕,扛走了事,神不知鬼不觉……那姑娘肯定是被送去田府的私牢了……那里头、那里头关了好多可怜的姑娘……供田将军……享乐……求好汉饶命啊!我也是没办法……” 柴房外,偷听到只言片语的女孩们如遭雷击。 沈桃桃脸色煞白,身体晃了晃,被艾丽卡和赵青一左一右扶住。 她能想象到阿鹂被迷晕掳走时的无助和恐惧,而那所谓的私牢是何等肮脏可怕的地方。 那是她们朝夕相处的姐妹,是那个会害羞的笑,会默默给大家缝补衣服的阿鹂。 贺亦心“哇”的一声哭出来,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汹涌而出。 赵青眼中寒光四射,另一只手已按在了腰间的短刃上。 无尽的怒火,如同火山般在每一个人的胸腔里爆发。 不仅是为了阿鹂,更是为了所有被那个恶魔残害囚禁的无辜女子。 柴房内的审讯很快结束。谢云景走出来,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将骇人的真相简要告知众人。 “王八蛋!畜生!”张小弓眼睛赤红。 其他亲卫也无不义愤填膺,摩拳擦掌。 “现在怎么办?”宋清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原计划……” 第231章 营救的难度极大 “计划照旧!”一个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 众人望去,只见沈桃桃缓缓站直了身体,擦去眼角的泪痕。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位姐妹,声音决绝:“原计划必须执行,但我们有了最高优先级的任务。” 她一字一句道:“救出阿鹂和救出所有被田德方关押的姑娘。” 她看向谢云景和宋清远,“云景,宋状元,我们需要立刻调整计划。” 所有人都没有犹豫,紧急商议立刻展开。 沈桃桃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决断力:“兵分两路,双线作战。” “舞姬队是我、艾丽卡和贺亦心,按原计划,明日进府献礼。这是我们进入田府探查私牢确切位置和守卫情况的唯一机会。我们必须进去,必须找到阿鹂被关在哪里?” “营救组是云景,你带队在外策应。根据我们传出来的情报,制定精准的营救方案,准备接应人手。一旦时机成熟,里应外合救人。” “宋状元,你利用乐师身份在府内走动,尽可能收集更多信息,尤其是换岗时间,巡逻路线,以及是否有其他密道或出口!” “赵青你伤势未愈,但心思缜密,你和张小弓协助云景,统筹外部情报,规划撤离路线。” 她的安排条理清晰,责任明确,瞬间将恐慌和愤怒转化为了可行性的计划。 “可是桃桃,你们进去太危险了!”贺亦心带着哭腔说。 “正因为危险,才更要进去。”沈桃桃握住她的手,“阿鹂在里面等我们,我们不能怕!我们必须把她救出来。” “桃桃说得对,”艾丽卡挺身而出,“我们是姐妹,绝不能丢下任何一个人。田德方的府邸,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们也要闯一闯!” 赵青重重点头:“外部接应交给我,必尽全力。” 宋清远肃然道:“府内情报,我来设法。” 谢云景看着临危不乱的沈桃桃,眼中闪过激赏与担忧,最终化为支持:“好,就依此计。外部一切,有我。你们……务必小心。” 姐妹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所有的恐惧都被压了下去,她们不再是需要保护的弱者,而是即将深入虎穴营救同伴的战士。 计划或许仓促,但为了阿鹂和更多受难的姑娘,她们义无反顾。 次日清晨,天色灰蒙。 沈桃桃、艾丽卡、贺亦心三人换上异域风情的常服,蒙着轻纱,在班主谢云景的带领下,捧着装有璀璨珠宝的礼盒,来到了田府的朱漆大门前。 通报,验帖,等待……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门内传来的丝竹喧闹与府外的死寂形成诡异对比。 许久,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管家模样的瘦高男子,眼神倨傲地扫了他们一眼,尤其在三位身姿窈窕,蒙着面纱的“胡姬”身上停留片刻,才慢悠悠地道:“跟我来吧,将军正在花厅。” 穿过层层叠叠的庭院廊庑,田府的奢华与俗气扑面而来。 亭台楼阁修建得富丽堂皇,却缺乏底蕴,随处可见暴发户式的金玉堆砌。 巡逻的护卫眼神凶悍,下人们行色匆匆,面带惧色。 花厅内,丝竹声声,酒气混杂着脂粉香气。 主位之上,一个身材肥胖,穿着锦袍的中年男子正搂着一个妖艳的歌姬调笑,正是荣城守将田德方。 他眼下乌青,眼神透着淫邪,看到谢云景一行人进来,尤其是那三位蒙着面纱,身段诱人的胡姬,顿时眼睛一亮,推开了怀中的歌姬。 “哦?这就是胡人商队进献的舞姬?”田德方如同打量货物般上下扫视着沈桃桃三人。 谢云景上前一步,挡住他部分视线,脸上堆起商人惯有的谄媚笑容,躬身行礼:“回将军,正是。小商略备薄礼,恭贺老夫人寿辰,愿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着,示意手下打开礼盒。 璀璨的宝石在花厅中熠熠生辉,吸引了田德方的注意。 他随意瞥了一眼,点了点头,显然更感兴趣的是“活礼”。 “嗯,不错,有心了。”他挥挥手,让手下收下礼物,目光却再次黏在沈桃桃三人身上,“抬起头来,让本将军瞧瞧。” 沈桃桃心中厌恶至极,却不得不微微抬头,隔着轻纱,迎上那双令人作呕的眼睛。 艾丽卡和贺亦心也依言照做。 “啧啧,这身段,这眉眼……胡子的妞儿就是不一样!”田德方摸着下巴,嘿嘿笑着,言语粗鄙不堪,“明日寿宴好好跳,跳得好了,本将军重重有赏,要是跳得不好……”他话语顿住,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将军放心,定不让将军失望。”谢云景连忙应承,暗中捏紧了拳头。 “嗯,”田德方似乎满意了,挥挥手,“带她们去西跨院歇着,好生伺候着,明日准时带来献舞。” “是。”管家应声,领着他们退下。 前往西跨院的路上,三人低眉顺眼,却暗中将路径,岗哨,院落布局一一记在心里。 西跨院偏僻,靠近府邸西北角,院墙高耸,守卫明显比其他地方森严,气氛压抑。 安排她们入住后,管家便离开了。谢云景也被打发出府。 院子里有几个面无表情的守卫看护,实为监视。 三人借口熟悉环境,在院中散步,目光却仔细地扫视四周。 贺亦心假装被一朵奇花吸引,蹦蹦跳跳地往西北角的方向凑近,却被守卫厉声喝止:“站住!那边是禁地,不许靠近!” 贺亦心吓得一缩脖子,吐着舌头跑回来,低声对沈桃桃和艾丽卡说:“吓死我了!那边院子围墙特别高,门口守着好多人,凶神恶煞的!” 沈桃桃和艾丽卡交换了一个眼神就是那里,私牢很可能就在西北角那个守卫森严的院落。 她们的初步目标达成,但心情更加沉重。 那高墙和守卫,预示着营救的难度极大。 第232章 情况比想的还麻烦 与此同时,宋清远以乐师的身份,抱着他的琴和鼓,被引往乐师们聚集的偏院。 田府的乐师班子鱼龙混杂,有本地招募的,也有从其他地方网罗来的。 宋清远气质儒雅,谈吐不俗,很快便与几位老乐师攀谈起来。 他自称来自江南,因战乱流落北方,擅长鼓乐,一番交流下来,倒也无人怀疑。 他以调试乐器,需要安静环境熟悉新曲为由,获得了在偏院附近稍微走动的许可。 他看似随意漫步,欣赏庭院景致,实则过目不忘的大脑将所经过的每一道门,每一条廊,每一个拐角,甚至巡逻队的间隔时间,都清晰地烙印下来。 遇到盘问,他便以找茅厕,寻灵感等借口轻松化解,态度谦和,令人不生疑窦。 回到乐师所在的院落,他借来纸笔,说是要记录鼓谱,却凭借惊人的记忆力,迅速绘制出一幅田府核心区域的简易地图,尤其标注了通往西北角禁地的几条可能路径,明哨暗岗的位置,以及换班的大致时间。 午后,乐师们开始为寿宴排练。 宋清远负责主要的鼓点节奏。他技艺高超,节奏把控精准,很快成为乐队的核心。 在排练一首需要密集鼓点的胡曲时,宋清远悄然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的鼓声依旧激昂澎湃,符合曲调要求,但细听之下,某些特定的节奏片段被赋予了新的含义。时而连续急促的敲击,代表“守卫众多”;时而轻重缓急的交替,代表“换岗时间”;时而敲击鼓边特定位置,代表“路径复杂”…… 这些暗号,是他出发前与谢云景,沈桃桃等人约定好的。 此刻,他便用这激昂的鼓乐,编织成一张无形的情报网,向外传递。 西跨院内,正假意排练舞蹈的沈桃桃和艾丽卡,听到远处传来的鼓声,立刻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听到了吗?”沈桃桃低声道。 “嗯,”艾丽卡碧眸微眯,“西北角,守卫……八人?两班交替,间隔……一炷香?” 贺亦心也凑过来,小脸严肃:“鼓声说那边路不好走,弯弯绕绕的。” 她们一边随着鼓点轻轻摆动身体做掩饰,一边全力解读着宋清远演奏的“密信”。 每一个正确的解读,都让她们对府内情况了解更多一分,心也揪紧一分。守卫如此森严,行动难度极大。 府外,提前潜伏在田府周边,伪装成小贩的张小弓,也凭借过人的耳力,捕捉到了那独特的鼓点节奏。 她靠在墙根,闭目凝神,手指在膝盖上无声地敲击复刻,脸色越来越凝重。 “消息收到了……”她低声对身旁的赵青道,“情况比想的还麻烦……得立刻报给将军。” 悦来客栈后院柴房,临时成为了谢云景的指挥所。 张小弓将解读出的鼓点情报飞速报回。 谢云景盯着桌上根据各方信息拼凑出的田府布局图,面色冷峻如铁。 西北角那个被重点标注的院落,如同一个黑色的漩涡。 “八名守卫,高墙,两班交替,间隔短,路径复杂……”他沉吟片刻,眼中寒光骤亮,“强攻不可取,唯有智取,制造混乱,趁隙而入!” 他立刻下达一连串命令:“张小弓,带你的人,分散到田府西北角外墙这几个点,伪装流民,乞丐,密切监视,记录所有出入人员,换岗精确时间,有无狗吠,墙体有无特殊之处,如暗门,排水口。” “第二组,准备烟雾弹,迷香、飞爪、绳索、撬棍,检查无误,随时待命。” “第三组,规划三条撤离路线:一条通往相对松懈的西门,一条通往南门,需经过集市,可制造混乱,一条紧急路线,通往……”他的手指点向一处偏僻巷弄。 “联络城外我们的人,明日午时,寿宴高潮,于西门三里外树林接应。备好马匹医药物资。” “赵青,”他看向一旁的赵青,“你留守客栈,统筹信息,一旦府内传出动手信号,立刻按计划指挥外部行动。” “是!”众人领命,眼神锐利,毫无畏惧。 整个荣城,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然撒开。田府之内,是步步惊心的情报传递,田府之外,是冷静高效的部署蛰伏。 谢云景走到窗边,望向田府那高耸的轮廓,目光深沉。 里面,有他心爱的女人正在与虎谋皮。 “桃桃……清远……坚持住。”他低声自语。 西跨院的傍晚,沉闷得令人窒息。 监视的侍卫们如同影子般守在院门和廊下。沈桃桃,艾丽卡和贺亦心心系西北角的私牢,却苦于无法靠近,焦灼万分。 正在这时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嬷嬷,提着一个散发着馊臭味的木桶,颤巍巍地从西北角的方向走来,似乎要去后院倾倒污物。 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和隐约的旧伤疤,眼神麻木空洞,每走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当她经过西跨院门口时,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桶里的污水泼洒出来一些,溅到了她自己身上,也差点溅到路过的贺亦心。 “哎哟。”贺亦心轻呼一声,跳开一步。 院子里的守卫立刻厉声呵斥:“老不死的,没长眼睛吗?冲撞了贵客,仔细你的皮。” 那老嬷嬷吓得浑身一抖,连忙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老奴该死!老奴该死!求大爷饶命!求姑娘饶命!” 沈桃桃心中一动,她快步上前,并没有嫌弃那难闻的气味,反而柔声道:“没事没事,快起来吧,没溅到。” 她示意艾丽卡拿来一块干净的布巾和一小块她们自己带的干粮。 沈桃桃亲自将老杂役扶起,将布巾和干粮悄悄塞到她的手中,低声道:“嬷嬷,擦擦吧,这个……拿着垫垫肚子。” 老嬷嬷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白生生的馍馍,又看向沈桃桃温和的眼睛。 在田府,她活得如同猪狗,何时被如此对待过。 第233章 敦煌壁画中的飞天仙子 院门口的守卫皱起眉头,似乎想说什么。 艾丽卡立刻上前,巧妙地挡住守院嬷嬷的视线,用带着异域口音的汉语笑道:“我们胡人有句谚语,善待长者,福报绵长。”她的碧眸流转,看似只是小姑娘家的一点天真的善意。 守卫撇撇嘴,没再说话,但眼神依旧警惕。 沈桃桃趁机凑近老嬷嬷,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我妹妹被抓了,我想救她。”试探着她的反应。 老嬷嬷的身体猛地一震,手中的馍馍差点掉落。她抬起头,盯着沈桃桃,她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死死忍住,只是用眼神急切地回应着。 有戏! 沈桃桃心中狂喜,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宜久留,容易被守卫发现。 老嬷嬷瞬间明白了,她低下头,用颤抖的声音连连道谢,然后提着桶,一步一挪地往后院走去。 天色渐暗一些时。老嬷嬷再次出现,依旧是倾倒污物。 这次,她经过西跨院时,似乎无意地将一个小纸团丢在了院门角落的阴影里。 贺亦心眼疾手快,假装玩耍,蹦跳着过去,不着痕迹地将纸团踩在脚下,捡起带回屋。 纸团上字迹歪歪扭扭,却信息惊人:“西北角‘废园’,实为魔窟。地牢,关女三十余。每日午时,酉时送饭一次,守卫换岗间隙短。田贼嗜好……此处字迹颤抖模糊……常夜间带入……折磨……有侧门通厨院后巷,荒废,或可出。” 字字血泪,实在是触目惊心。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吾非老妪,乃六年前被掳,儿未满月……苟活至今,只盼再见吾儿一面……求恩人,救我出地狱……” 沈桃桃三人看得浑身发冷,怒火中烧。六年前孩子未满月就被抢来?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形如老妪的模样? 三十多个姑娘,被关在地牢里,还要被变态折磨。 老嬷嬷是用怎样的勇气,才写下了这些。 “阿鹂……阿鹂一定在里……”沈桃桃声音哽咽,“我们要救她,而且越快越好。” 艾丽卡紧紧握住拳头,碧眸中寒光闪烁:“我们必须救她们,一个都不能少!” 贺亦心也红了眼眶,用力点头。 深夜,西跨院厢房内,油灯如豆。窗户紧闭,门闩紧插。 沈桃桃、艾丽卡、贺亦心、以及借口与舞姬最后核对曲目的宋清远围在一起。 宋清远带来了他绘制的更详细的地图,以及谢云景那边已准备就绪的消息。 四人将各自的情报,舞姬队观察到的守卫分布,老嬷嬷提供的内部结构,关押人数,送饭时间,侧门信息,宋清远绘制的路径地图,换岗时间,以及谢云景反馈的外部接应点,工具准备情况全部摊开,进行最后的汇总与推演。 “明日寿宴,正午时分,前院最喧闹,守卫注意力会被分散,是唯一的机会。”沈桃桃压低声音,“我们必须里应外合,同时行动。” 她手指点在地图上,开始部署详细到每一步的计划: “第一步:制造混乱,吸引注意。”她看向艾丽卡和贺亦心,“我们三人,准时献舞。我会在舞蹈高潮时,不小心将酒水泼到靠近主位的宾客身上,引发小范围骚动。艾丽卡,你用胡语惊呼,吸引更多人目光。贺亦心,你假装受惊,打翻旁边的果盘或乐器。动静越大越好,将前院大部分守卫和视线吸引过来。” “明白!”艾丽卡重重点头。 “保证完成任务,搅他个天翻地覆。”贺亦心摩拳擦掌。 “第二步:内部策应,药倒守卫。”她看向宋清远,“宋状元,到时候趁乱,你以如厕为名离开乐师席。按照老嬷嬷说的送饭时间和换岗间隙,午时正是一班守卫刚换完不久,相对松懈的时候。你熟悉路径,快速接近西北角废园。用强效迷药,趁其不备喷洒,放倒尽可能多的守卫!等到与云景汇合后,速去找药。” 宋清远点点头:“路径已熟记于心,迷药也已备好。” “第三步:里应外合,突入地牢。”沈桃桃语气凝重,“张小弓明日会扮作送菜农妇,在厨院接应。谢云景带领精锐亲卫,提前潜伏在废园侧门外的后巷。一旦听到宋清远得手的信号,立刻突入!张小弓从厨院方向汇合,里应外合,强行打开地牢。” “第四步:外部牵制,制造大乱。”她继续道,“与此同时,赵青会在田府的库房方向,制造火灾,火势不需大,但要引人注目,让田府主力护卫不得不前往救火,进一步分散西北角的压力。” “第五步:撤离!全力撤离!”沈桃桃手指点在地图上一个偏僻的角落,“救出人后,绝不能走原路。由熟悉地形的老嬷嬷带领,从荒废的侧门迅速撤离。亲卫会在外部接应,一路掩护,直奔西门外的树林接应点。马匹都已备好。” 计划环环相扣,每一步都充满了风险,但已是目前能想到的最优方案。 “记住,”沈桃桃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我们的首要目标是救人和找药,救出阿鹂和所有姑娘,然后,才是其他。一旦救出人,立刻撤离,绝不恋战。” “明白!”众人低声应道。 田府寿宴,如期而至。 府邸内外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宾客如潮。 然而这喧嚣之下,却透着一股虚浮的奢靡与谄媚。 来往的宾客多为阿谀奉承的地方官吏豪绅,以及一些眼神彪悍带着狄戎特征的军官,而阿史那是否隐匿其中,尚不可知,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与虚伪的寒暄。 前厅宴会场,觥筹交错,人声鼎沸。 田德方高坐主位,志得意满,接受着众人的吹捧,一双淫邪的眼睛却不时瞟向侧殿入口,显然更期待接下来的“助兴节目”。 丝竹声一变,带着异域风情的急促鼓点骤然响起,压过了场内的喧哗。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只见侧殿珠帘掀开,三道窈窕曼妙的身影,如同从敦煌壁画中走出的飞天仙子,翩然而至。 为首的沈桃桃,一身深红鎏金的舞衣,衬得她肤白胜雪,面容虽覆轻纱,却难掩其下清丽绝伦的轮廓与那双沉静如水的明眸。 她舞步沉稳大气,旋转间如同燃烧的火焰,耀眼夺目。 其侧的艾丽卡,宝蓝银丝的舞裙勾勒出她丰满诱人的曲线,碧绿的眼眸在珠光下流转,顾盼生辉,充满了神秘而野性的异域风情。 她的舞姿热情奔放,每一次回眸都仿佛带着钩子,引得在场不少男子呼吸急促,目眩神迷。 稍后的贺亦心,鹅黄橙色的舞衣显得活泼俏皮,她身姿灵动,笑容甜美,如同跳跃的精灵,为整个舞蹈注入了一股鲜活的生气。 她看似随意地旋转跳跃,却总能巧妙地靠近宾客席,制造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意外。 “哎呀!”一杯酒被她旋转的裙摆不小心带倒,泼在了一位正看得入迷的官员身上,轻纱拂过,带落了一盘瓜果,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和笑声。 每一次小意外,都成功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和笑声,让场内的气氛更加热烈起来。 胡旋疾舞,裙裾飞扬,珠光闪烁,香风阵阵。 三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将异域舞蹈的魅力展现得淋漓尽致。 所有人都被这绝美的舞姿所震撼,沉浸其中。 田德方看得眼睛都直了,口水差点流出来,连连拍案叫好:“好!跳得好!重重有赏!” 完美的表演,成功麻痹了在场的几乎所有敌人。 无人察觉,在这惊艳的舞姿背后,隐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计划。 第234章 躺在桌子上盛放珍馐 舞蹈渐入高潮,鼓点越来越急,旋转越来越快,宴会的喧闹声也达到了顶点。 宾客们的喝彩声和嬉笑声混杂在一起,几乎要掀翻屋顶。 就在这最混乱的时刻。 乐师席上的宋清远,看准一个无人注意的间隙,悄然放下鼓槌,捂着肚子,脸上露出些许不适,对旁边的乐师低语两句,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席位,向着后院茅房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几乎在同一时间,田府后厨侧门外,一辆运送蔬菜的板车旁,扮作农妇的张小弓眼神锐利地扫过周围,对隐藏在暗处的精锐小队打了个手势。几人如同鬼魅般,借着后院杂物和建筑的阴影,迅速向西北角私牢的方向潜行而去。 府外,距离田府不远的一处废弃院落里,赵青冷静地看着用来计时的香。当香燃到预定的位置时,他毫不犹豫地将火把投在早已准备好的干柴上。 “轰!”火苗瞬间蹿起,借着风势,很快燃成一片,浓烟滚滚。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啊!”赵青用变了调的声音嘶喊起来,同时示意手下亲卫在远处不同方位制造混乱声响。 田府内的护卫很快发现了外面的火光和骚动。 “报……将军!外面……外面走水了,好像还有乱民闹事。”一个护卫慌张地跑进宴会厅禀报。 田德方正看得兴起,被打断十分不悦,骂骂咧咧道:“慌什么,派一队人去看看。别扰了本将军的雅兴。” 虽然田德方不甚在意,但府内护卫系统还是被调动了。一部分护卫被派往起火点和闹事地点查看,前院的守卫力量出现了一丝空隙。 张小弓和赵青小队与从内部接应的宋清远汇合,宋清远刚才趁乱已用迷药放倒了两名外围守卫。 众人根据老嬷嬷的地图和宋清远的侦查,迅速找到私牢入口,一处伪装成枯井的暗门,由六名守卫看守。 张小弓等人如猎豹般扑出,无声无息地解决了守卫。 打开暗门,一股血腥污秽的阴风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地牢内光线昏暗,只有墙壁上几盏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芒,映照出狭窄通道两侧一排排铁栅栏牢房。 牢房里关着不少人,大多是年轻女子,也有一些面容憔悴的男子。 她们衣衫褴褛,眼神麻木空洞,如同待宰的羔羊。 听到开门声,一些人惊恐地缩向角落,发出压抑的呜咽。 赵青的心猛地一沉,目光急速扫过每一间牢房,急切地寻找着阿鹂。 “阿鹂?”张小弓压低声音,急促地向离得最近的一个牢房询问。 牢里的女人们瑟缩着,无人应答,只有恐惧的颤抖。 赵青眼神锐利,不放过任何细节。 忽然,她注意到最里面一间牢房角落,一个看起来稍微镇定些的年轻女子正偷偷打量他们。 赵青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姑娘,别怕,我们是来救人的。你认识一个叫阿鹂的姑娘吗?大概这么高,很清秀。”她比画了一下。 那女子眼睛猛地睁大,闪过一丝希望,但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淹没。她颤抖着嘴唇,“……阿鹂……她……她被带走了……” “带走了?带去哪了?”赵青心头一紧,急声追问。 女子眼中涌出泪水,“被……被送去寿宴了……田老爷他们……要用她宴客……” “用她宴客?用她怎么宴客?表演歌舞?”张小弓插嘴问道,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 “不……不是,”女子猛地摇头,眼泪掉得更凶,声音因恐惧而断断续续,“是……是去做‘玉盘’每次田老爷办重大宴席,都要选最好看的姑娘,把衣服全脱了,身上涂满油和蜂蜜……躺在桌子上,当盛放珍馐的盘子……供那些贵人观赏取乐,说这是‘人体盛宴’,是最高级的享受……” “什么!” 赵青和张小弓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一股极致恶心直冲头顶。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丧尽天良。 田德方这个老畜生,竟然变态到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 赵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起,眼中杀意沸腾。他几乎能想象到阿鹂此刻正遭受着怎样非人的屈辱。 “畜生,我去宰了他!”张小弓年轻气盛,气得眼睛都红了,拔出短刀就要往外冲。 “站住!”赵青一把拉住她,声音因压抑着愤怒而嘶哑,“冷静点,现在冲出去不仅救不了人,还会打草惊蛇,把我们自己和她都害死。” 计划突遭变故,营救目标落入更加恐怖险恶的境地,饶是赵青经验丰富,此刻也有些措手不及。 如果硬闯宴席,那里守卫必然森严,成功率极低,且会暴露所有人。 但也不可能放任不管,否则阿鹂的下场不堪设想。 就在两人心急如焚之际,宋清远的声音悄然在他们身后响起:“情况有变?” 他看她们一直没出来,大概猜到了有变故。 赵青迅速将情况低声告知,“阿鹂被送去宴席当人体盛宴,田德方那老贼……” 饶是宋清远见识广博,听到“人体盛宴”四个字,瞳孔也是骤然收缩,周身散发出骇人的寒意。但他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时间紧迫,每拖延一秒,阿鹂就多一分危险和屈辱。 宋清远目光扫过牢房里那些惊恐无助的女子,当机立断,语速极快却清晰无比:“计划改变。张小弓,你立刻带领还能行动的、愿意走的人,从我们进来的密道撤离。赵青知道接应地点,出去后立刻发信号,让我们的人接应掩护,务必确保她们安全离开。” “那……那阿鹂姑娘呢?”张小弓急道。 宋清远看向宴席大厅的方向,一字一句道:“我去宴席。随机应变,见机行事。务必将她带出来。” 再次潜入龙潭虎穴般的宴席,在众多宾客和守卫眼皮底下救人,其风险之大,可想而知。 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救出阿鹂的方法。 赵青深知其中凶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宋清远坚定的眼睛,最终重重点头:“好。宋城主,千万小心,我们在外策应。” “放心。”宋清远简短应道,身形一闪,已消失在通往地面的阶梯口。 张小弓不敢怠慢,立刻开始低声组织牢房里的人:“想活命的,跟我们走。动作轻点,快。” 赵青最后看了一眼宋清远消失的方向,压下心中的担忧,协助张小弓,迅速打开牢门,带领着一群可怜人,悄无声息地遁入来时的路。 第235章 全都去死吧 宋清远悄无声息地潜回宴席侧厅,丝竹管弦之声与宾客的喧哗浪笑是最好的掩护。 他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依旧是那副专注于音律的乐师模样,唯有那双眼眸深处,掠过冷光。 他不动声色地坐回鼓架前,手指看似随意地搭上鼓面。 就在下一段乐曲的间歇,他的手腕几不可查地一沉一扬。 “咚……咚咚……咚……” 几声看似融入乐章,实则节奏迥异的鼓点,穿透靡靡之音,敲击在正在场中翩跹起舞的沈桃桃、艾丽卡和贺亦心耳中。 正眼波流转的沈桃桃,舞步猛地一个的凝滞,险些乱了节奏。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鼓声……是宋清远在传递紧急信号。意思是“阿鹂处境极危,准备应变”。 另一侧,正配合着音乐做出一个高难度下腰动作的艾丽卡,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警示鼓点,心头巨震,气息一岔,腰肢软了一下,差点直接摔倒在地。 旁边的贺亦心也是脸色骤白,一个旋转步伐险些踩到自己的裙摆。 “哟!美人儿这是怎么了?看到爷太激动了?”旁边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贵宾见状,发出猥琐的调笑声。 好在三人都受过严苛训练,心理素质远超常人。 沈桃桃最先反应过来,就着那瞬间的凝滞,顺势化作一个柔媚无骨的依偎姿态,眼波横了过去,娇声道:“大人,您的眼神这般灼人,妾身可不就心慌意乱了嘛……” 艾丽卡和贺亦心也立刻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迅速调整呼吸和姿态,将刚才的失误巧妙掩饰为舞姿的即兴发挥和娇羞之态,引来一阵更放肆的哄笑。 但她们交换的眼神中,已充满了惊骇与凝重。阿鹂出事了,而且是最坏的情况。 就在这时,宴席主位上的田德方似乎也觉得歌舞助兴已足够,他拍了拍手,脸上带着一种志得意满、又隐含变态期待的笑容。 管家立刻会意,尖着嗓子高声道:“乐止,舞歇!” 鼓乐声戛然而止,沈桃桃三人顺势敛衽施礼,垂首退到一旁,心脏却狂跳不止,目光低垂却极力用余光扫视全场。 整个宴客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宾客都放下酒杯,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主位,脸上带着心照不宣的兴奋和贪婪期待。 他们知道,今晚的重头戏,田将军最炸裂的节目要上场了。 管家清了清嗓子,走到厅堂中央,脸上堆着得意的笑容,如同介绍一件稀世珍宝般,高声宣布:“诸位贵宾。接下来,将为大家献上本次琼林宴最顶级的珍馐,最极致的享受……‘玉体琼筵’。”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此宴,取二八佳人,冰肌玉骨,以百花香露沐浴,以珍稀精油滋养,令其体蕴异香,肤如凝脂。”管家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吟咏调,“再择时令鲜果,四海珍馐,巧妙陈设于其玉体之上。佳肴之美,更衬玉体之艳,玉体之艳,倍增佳肴之味。眼观其色,鼻嗅其香,口品其味,乃集视觉,嗅觉,味觉之大成,无上之享受也。” 他话音未落,已有不少宾客呼吸加重,眼中冒出绿光,不是对着想象中的食物,而是对着那即将出现的“玉体”。 宋清远垂着眼,手指几乎将骨皮扣烂了。 沈桃桃三人更是听得浑身发冷,胃里翻江倒海,只能死死低着头,掩饰眼中的愤怒。 “推上来。”田德方得意地一挥手。 侧厅的帷幕被缓缓拉开。 四名强壮的家丁,推着一张铺着洁白丝绸的檀木长桌,缓缓进入宴客厅中央。 长桌之上,阿鹂双目紧闭,显然被用了药,陷入昏迷状态,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所知。 她全身一丝BG,如同一件毫无生命的精美瓷器,被摆放在祭坛之上。 她的身体,就是那张盛放佳肴的盘子。 晶莹剔透的葡萄,鲜艳欲滴的草莓,切成薄片的蜜瓜……如同珠宝般,被精心摆放在她平坦的小腹,纤细的腰肢,甚至微微起伏的胸口之上。 几片翠绿的荷叶托着精致的生鱼片,点缀在她修长的双腿两侧。 一盅冒着热气的燕窝羹,则放在她并拢的脚踝处。 最令人发指的是,某些最隐秘的部位,竟然也被“巧妙”地用花瓣状的刺身拼盘所覆盖,既满足了这些权贵变态的窥探欲,又披上了一层虚伪的“艺术”遮羞布。 她的身体被涂抹了一层亮晶晶的油脂和蜂蜜,在灯火下反射着诱人却又无比罪恶的光泽。 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道被精心烹制,等待被分食的大餐。 整个宴客厅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吞咽口水的声音。 所有宾客的眼睛都瞪直了,冒着毫无人性的绿光,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具年轻鲜活的女体。 他们的目光肆意巡弋,评头论足,仿佛在欣赏一件稀有的玩物,一盘新奇的菜肴,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妙!妙啊!田公果然雅趣非凡!”一个肥头大耳的官员率先抚掌大笑,口水几乎要流出来。 “此等尤物,方是人间至味。”另一个文人打扮的士绅摇头晃脑,眼神却淫邪不堪。 “哈哈哈!诸位,请!请尽情享用!”田德方志得意满,举起酒杯,仿佛完成了一件伟大的艺术品。 家丁们开始上前,用特制的小金叉和玉筷,从阿鹂的身体上取食那些佳肴,分送到各个宾客的盘中。 宴席的气氛达到了变态的高潮。 沈桃桃、艾丽卡、贺亦心死死咬住嘴唇,才能勉强抑制住冲上去砸碎这一切的冲动。 沈桃桃尤其留意到那些被奉为上宾,安排在田德方近侧的几桌客人。他们衣着华贵,举止却与周遭的阿谀奉承之辈格格不入。 她假借斟酒,悄然靠近,屏息凝神,凭借着敏锐的耳力,捕捉着他们的低语。 几句模糊的异域口音飘入耳中,她心中一凛。 那并非中原官话,也非狄戎语,而是……琉球口音。 “……三日后……鬼界岛……接应……” “……海岸布防图……务必到手……” “……田大人……守信……金银……好说……” 零碎的词语,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开。 他竟敢私通外邦,窃取国家机密。这已远超纵兵为祸,欺男霸女,这是叛国。 沈桃桃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心跳如擂鼓。她强迫自己维持脸上娇媚的笑容,手指却微微颤抖,酒壶险些脱手。必须立刻将消息传出去。 然而,未等她找到机会,更大的危机骤然爆发。 一名坐在田德方右下首的琉球使者,显然已喝得醉醺醺,一双三角眼淫邪地在场内逡巡,最后死死盯住阿鹂。 那使者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喷着酒气,用生硬古怪的汉语对田德方嚷道:“田大人……你滴这个珍馐……小小滴妙!甚妙!吾……欲近观……细品……嘿嘿……” 他伸出毛茸茸的肥手,竟是直接朝着阿鹂的身体摸去。 田德方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不仅不阻止,反而觉得颇有面子:“哈哈,使者好眼光!此乃本将军府中……” “滚你妈的!”一声娇叱骤然响起,打断了田德方的话。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沈桃桃柳眉倒竖,好似是在和艾丽卡争夺一位贵客,只见她快步上前,看似要打人,脚下却恰好被地毯一绊,“哎呀!”一声娇呼,整个人向前扑去。 她手中那壶烧酒,脱手飞出,划出一道弧线,精准无比地泼洒在悬挂着密集灯笼和华丽纱幔的梁柱上。 “噗!” 酒液遇火即燃,灯笼外的纱罩和垂落的纱幔瞬间被点燃,火苗“轰”的一下窜起老高,迅速蔓延开来。 “啊……走水啦!”几乎是同一时间,艾丽卡发出了极具穿透力的惊恐尖叫。 “救命啊!”?贺亦心也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向旁边一撞,恰好撞在了一名正端着一盆滚热羹汤的侍女身上。 “哗啦!”热汤倾泻,烫得附近的宾客发出杀猪般的惨嚎,跳脚乱窜。 火星四溅,热汤泼洒。尖叫四起,惨嚎不断。 原本秩序井然的宴席瞬间炸开了锅。 宾客们惊慌失措,推搡着起身躲避,撞翻了桌椅,踩碎了杯盘,酒水菜肴泼了一地。浓烟开始弥漫,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惊恐扭曲的脸。 “快!快救火!拦住他们!别乱!不许乱!”田德方气得暴跳如雷,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却被混乱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 管家和护卫们试图维持秩序,却被惊慌失措的宾客冲得七零八落,根本无法有效控制场面。 整个前厅,彻底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之中。 第236章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杯盘碎裂声和惊叫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宾客们如同无头苍蝇般推搡奔逃,就在这片混乱达到顶峰的瞬间。 一直蛰伏于乐师席的宋清远,动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如一道离弦之箭,从席位中猛地窜出,目标直指餐桌上的阿鹂。 “放肆!你想干什么?”离得最近的田府管家第一个发现异状,尖声厉喝,伸手欲拦。 宋清远看也不看,手腕一翻,一枚藏在袖中的暗器激射而出,精准地打在管家的膝盖上。 管家“哎哟”一声惨叫,扑通跪倒在地,瞬间被混乱的人群淹没。 电光石火间,宋清远已冲到餐桌前。 他眼中没有丝毫杂念,扯下旁边窗棂上装饰性的帘幕,迅速将整块布幔覆盖在阿鹂身上,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隔绝了那些淫邪的目光。 下一刻,他拼尽用力,将阿鹂拦腰抱起,紧紧护在怀中,转身就要向通往偏院的撤离路线疾退。 “给我放下!”主位之上的田德方终于反应过来,气得满脸横肉扭曲,指着宋清远声嘶力竭地咆哮。 宋清远仿若没听到,只护着阿鹂飞奔。 “看刀!”田德方领怒吼一声,声震屋瓦,手中腰刀已然出鞘,带起一道凌厉的寒光,直劈宋清远后心。 刀势又快又狠,显然欲将其立毙当场。 千钧一发。 早已蓄势待发的艾丽卡和贺亦心动了。 “啊!别杀我!”艾丽卡发出一声尖叫,猛地将身边一个肥胖的宾客狠狠推向田德方。 贺亦心更是一头撞进另一侧几个正在逃窜的宾客中间,引发连锁反应,好几个人惊叫着如同保龄球般倒向田德方的下盘。 “该死!”田德方的刀势被这突如其来的人肉障碍一阻,不得不手腕一翻,化劈为扫,荡开撞来的宾客,身形难免一滞。 就在这不足一息的空隙。 “有暗器!”沈桃桃藏在人群里娇叱一声,抓起手边一个沉甸甸的银质果盘,运足臂力,精准无比地砸向田德方的面门。 她并非要伤敌,只为阻挠。 田德方下意识的回刀格挡,“当”一声脆响,果盘被劈飞,酒水果汁四溅,糊了他一脸,视线瞬间受阻。 “走!”宋清远低喝一声,趁着这宝贵的间隙,抱着阿鹂,身形如烟,在混乱的人群缝隙中几个闪烁,已蹿出数丈,眼看就要没入通往后院的廊道阴影。 “哪里走!”田德方抹去脸上污渍,气得目眦欲裂,怒吼着再次提气急追,刀锋破空,带着尖锐的呼啸,再次逼近宋清远后背。 眼看刀尖即将及体。 “轰隆!” 恰在此时,沈桃桃之前泼酒制造的火焰,终于彻底烧毁了木质梁柱,火势猛然扩大,一段燃烧的横梁带着熊熊烈焰,“咔嚓”一声断裂,轰然砸落在宋清远与田德方之间。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火光冲天,瞬间形成了一道致命的火墙,彻底阻断了追击路线。 “呃!”田德方被迫急停,炙热的火焰逼得他连连后退,只能眼睁睁看着宋清远抱着阿鹂,身影彻底消失在廊道的黑暗之中,气得他暴跳如雷,却无可奈何。 “救火!先救火!保护将军!”其他护卫和家丁们此刻也顾不得追敌,纷纷试图控制愈演愈烈的火势,现场更加混乱不堪。 沈桃桃、艾丽卡、贺亦心三人混在奔逃的人群中,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惊险但成功了。 她们刻意表现出与其他女眷无异的惊恐和慌乱,尖叫着,用手帕掩面,随着人群被迫向不同的出口涌去。 沈桃桃的目光却如同最冷静的猎手,在混乱中飞速扫视。找到那名醉醺醺,差点侵犯阿鹂的琉球使者。 果然,那使者正被两名随从搀扶着,一边咒骂着一边试图逃离火场,他们的桌案被慌乱的人群撞得几欲翻倒。 沈桃桃眼中精光一闪,踉跄着就朝那琉球使者的桌案方向奔去。 假装摔倒在桌案旁,顺手还将本就摇摇欲坠的桌案彻底带翻。上面的文书、印章、酒杯、果盘等物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八嘎!谁?眼睛瞎了吗?”琉球使者气得破口大骂,随从也手忙脚乱。 “对不起,对不起大人。”沈桃桃慌忙爬起身,脸上写满了惊慌,连声道歉的同时帮忙扶起桌案,并急切地弯腰去捡拾散落在地上的物品,似乎想弥补自己的过失。 就在这俯身拾取的瞬间,她的目光迅速锁定了一个小巧玲珑的印章盒,盒盖半开,露出里面一方象牙白的印章,印章顶端雕刻着一种奇特的海浪与三勾玉组合的纹样。 旁边还有一卷用特殊丝线系着的羊皮纸卷,一角露出了类似的火漆印记。 就是它。 沈桃桃动作却快如闪电,她利用胡服的掩护,在捡起一个酒杯的同时,指尖巧妙地将那枚印章盒和那卷羊皮纸一同扫入袖中暗袋。 “快走!别捡了,火要烧过来了!”艾丽卡跑到半路发现沈桃桃没跟上,连忙冲过来,一把搀扶起还在慌乱捡东西的沈桃桃,焦急地喊道。 贺亦心也在另一边制造着小混乱,挡住他人视线。 三人迅速汇合,不再停留,如同受惊的雀鸟般,跟着人流涌向另一个出口,瞬间消失在混乱之中。 宋清远率先抵达,气息微喘。他轻轻将阿鹂放下,检查她的情况,只是被迷晕了,略松一口气。 很快,赵青和张小弓带领着几名精锐亲卫悄然现身。他们刚把地牢中救出的女子送到安全地方返回。 赵青一眼就看到宋清远和他身边昏迷不醒的阿鹂,她脸色一白,眼中闪过怒火与心疼,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立刻上前,检查阿鹂情况,并低声道:“私牢里救出二十三人,还有几人……没能撑住……都按计划分散撤离了。外面情况如何?” “前厅大乱。”宋清远言简意赅,“桃桃她们正在撤离。按计划,立刻从西侧废门出府,谢将军在外接应。” “走!”赵青毫不拖沓,立刻指挥张小弓带人开路,一行人如同暗夜中的溪流,悄无声息地向西侧荒废已久的角门潜行。 几乎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府外靠近西街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声,马匹惊嘶声以及“马惊了,都跑了!”的呼喊声。 这是谢云景制造的第二波混乱,进一步将田府护卫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为他们最后的撤离创造机会。 前厅的火势终于被勉强控制住,但现场一片狼藉,宾客惊魂未定,抱怨声不绝于耳。 田德方灰头土脸,气得浑身肥肉乱颤,暴跳如雷:“查!给老子查!到底怎么回事?还有那几个……那几个舞姬呢?”他猛地想起沈桃桃他们,惊惶四顾,却发现人早已不见踪影。 “报……将军,不好了!”这时,一个护卫连滚爬爬地跑来,脸色惨白,“琉球使者大人说……说他的重要印信和文书丢失了,正在大发雷霆。” “什么?”田德方瞬间脸色煞白,肥胖的身体晃了晃,差点瘫倒在地。 舞姬被劫,顶多是损失几个玩物,但通敌的密信和信物丢失……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封锁全府,所有人不许进出,给我搜!挖地三尺也要把贼人给我揪出来,揪不出来,你们全都提头来见!”他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第237章 顺流而下疯狂追击 然而,他的命令下得已经太晚了。 真正的“贼人”,早已趁着混乱,带着救出的姐妹和确凿的罪证,悄然离开了这座魔窟般的府邸。 城外,隐秘河湾处,一艘看似普通的货船静静停泊在芦苇深处。 夜色是最好的帷幕,将一切的光影都吸纳殆尽。 舱内灯火昏黄,阿鹂躺在简陋的踏上,缓缓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大家关切的脸庞。 她怔忡片刻,昏迷前的恐怖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身体猛地一颤。 “阿鹂,别怕。没事了,我们已经逃出来了,安全了。”沈桃桃连忙握住她冰凉的手。 贺亦心小心地喂她喝下一点温水。 “真……真的吗……”阿鹂的声音微弱,目光惶然地扫过周围陌生的环境,最终落在姐妹们温暖的脸庞上。确认自己真的脱离了那个魔窟,她扑进沈桃桃的怀里,放声痛哭,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舱内其他被救出的女子,也大多蜷缩在角落,有的默默垂泪,有的眼神空洞,有的则相互依偎着,给予彼此微弱的安慰。 她们身上都换上了干净的粗布衣裳,面前放着简单的食物和清水,但显然,心灵的创伤远非一时能够抚平。 张小弓站在舱门附近,警惕地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谢云景则在船头甲板,亲自布置警戒,安排岗哨。 看着眼前这一幕,所有人的心情都异常沉重。 尤其是亲眼见过地牢惨状的赵青和张小弓,拳头握得死紧,眼中怒火燃烧。 田德方的罪行,罄竹难书。 沈桃桃从怀中取出了那枚印章盒和那卷羊皮纸卷。 “云景,宋状元,你们看这个。”她将东西递过去。 宋清远接过,打开印章盒,取出那枚象牙白印章,就着灯光仔细查看顶端那奇特的海浪三勾玉纹样,又小心地检查那卷羊皮纸卷上的火漆印记和写满琉球文的內容。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赵青也凑近观看,她虽不完全认得,但那特殊的纹样和官方形制的文书格式,已足够说明问题。 “这是……琉球‘衰犬’士族的家纹,”宋清远沉声道,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在琉球势力颇大,与倭寇往来甚密。这纸卷……虽未全看,但提及‘布防’、‘酬金’等字眼,加盖私印……田德方,竟真的敢私通外邦,出卖国家机密!” 之前还只是猜测和听闻,此刻物证确凿。事情的严重性,瞬间提升到了另一个层面。 “必须立刻将此事上报!”宋清远毫不犹豫,立刻做出决断,“此事关乎边境安危,甚至可能牵扯更广。” “田德方丢了如此要命的证据,绝不会善罢甘休。”谢云景声音低沉,“荣城乃至周边州县,恐怕很快就会戒严,大肆搜捕。我们需要立刻转移,并做好应对疯狂反扑的准备。” 舱内气氛更加紧绷。他们捅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这时,谢云景的目光转向沈桃桃,“桃桃,此次你立了大功。临机应变,胆大心细,做得很好。” 沈桃桃正因叛国大案而心神震动,突然听到他这直白的夸奖,脸颊不禁微微一热,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没、没什么,应该的……” 心中却像有只小鹿在乱撞,之前的惊险仿佛都值得了。 众人见状,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看向沈桃桃的目光也充满了敬佩。 劫后余生的众人,历经磨难,彼此之间的信任变得更加牢固。他们不仅救出了姐妹,更意外斩获了扳倒巨奸的关键证据。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田德方及其背后的势力,乃至可能被惊动的琉球方面,绝不会坐以待毙。 河湾深处,货船舱内,灯火摇曳。 劫后余生的众人终于得以喘息。被救出的女子们脸上也渐渐有了一丝生气。 阿鹂在赵青的轻声安抚下,再次沉沉睡去,只是眉头依旧紧锁,仿佛梦中仍有恶魔纠缠。 沈桃桃仔细清点着此行收获,那枚刻有琉球衰犬家纹的象牙印章,那卷载有叛国密约的羊皮纸,以及最重要的救出了阿鹂和其他受苦的女子。这无疑是巨大的胜利。 然而,当她目光扫过角落里一个空荡荡的药箱,原本预备用来装“血龙涎”的时,明媚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还是……没找到小七月的药……”她低声自责,“我们闯了龙潭虎穴,却没能拿到最需要的东西……” 舱内气氛微微一凝。大家都明白,“血龙涎”对于小七月而言意味着什么。 宋清远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心上“田母寿宴,阿史那未曾现身,此事极不寻常。以他与田德方的勾结之深,绝不会错过此等盛宴。除非……他有更重要的图谋,或已转移至更安全的据点。”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艾丽卡家族商队被劫的药材,尤其是‘血龙涎’这等珍品,依常理推断,阿史那必会亲自掌控,大概率不会轻易存放于田府之内。我们未能找到,虽属遗憾,却也在情理之中,非你之过。”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驱散了众人心头的些许阴霾。 “清远说得对。”?艾丽卡碧眸闪动,接口道,“波斯传来的消息也提及,阿史那近期行踪诡秘,似有大规模调动迹象。我已传信回家族,动用一切力量,不惜代价追踪阿史那残部和那批药材的下落。只要东西还在世上,我们一定能找到。” 沈桃桃抬起头,看了看宋清远和艾丽卡,重新振作了起来。她用力点点头:“嗯。小七月一定会等到她的药。眼下,我们先应对好田德方的反扑,安全撤离再说。” 而此刻,荣城,田府。 一片狼藉的宴会厅余烬未冷,田德方在厅中来回踱步,肥胖的脸上扭曲着疯狂的杀意。 “废物!一群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连东西都守不住。”他咆哮着,一脚踹翻身旁的焦木,“查!给老子查!他们肯定还没跑远!一定是走了水路!沧澜江!对!一定是沧澜江!” 他失去了进献的美貌舞姬,更丢失了重要的文书,这要是被捅上去,诛九族都是轻的。他必须把东西和人抢回来,将所有人都灭口。 那几个舞姬,更是要囚禁在私牢里,让他慢慢折磨玩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传令!所有战船!所有能动的船,全部给老子出动!沿沧澜江往下游追,格杀勿论!但那个领舞的女人和盒子必须给老子带回来!”他声嘶力竭地吼道,几乎丧失了理智。 片刻之后,荣城码头一片混乱喧嚣。 田德方麾下所有能出动的船只,包括几艘体型庞大加装了撞角和弩机的战船,尽数升帆起锚,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群,气势汹汹地冲入沧澜江,顺流而下,开始了疯狂的追击。 第238章 箭无虚发的神射手 江风凛冽,谢云景站在货船船尾,眉头紧锁,警惕地注视着后方辽阔的江面。 他们的船为了隐蔽,并未张满帆,速度并不快。 “谢将军,有情况!”张小弓突然指着下游方向,声音紧绷。 只见远处水天相接之处,数个黑点迅速放大,逐渐显露出狰狞的船影和鼓胀的风帆。 速度极快,尤其是那几艘改装大船,如同移动的小型堡垒,破开波浪,直扑而来。 “是田德方的旗号,他们追来了!”张小弓倒吸一口凉气。 敌船数量远超他们,而且速度更快,装备更好。 “准备迎敌!”谢云景厉声下令,声音冷静如磐石,瞬间驱散了船上的慌乱。 他迅速指挥船只调整方向,试图利用河道地形和风力周旋。 货船在宽阔的沧澜江面上,如同一片无助的落叶,被身后急速逼近的死亡阴影所笼罩。 田德方麾下的战船,借着顺流而下的水势,船体破开浑浊的江水,犁出深深的沟壑,誓要将前方的猎物撕成碎片。 距离在无情地缩短,两百丈,一百五十丈,一百丈…… 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对面船头上攒动的人影,以及那一张张狰狞兴奋的面孔。 “弩机准备……放!”最大的那艘船楼上,肥硕的田德方出了嗜血的咆哮。 “嗡……嗖嗖嗖……” 霎时间,死神呼啸。 来自敌船的弩箭,如同夏日暴雨前最密集的蝗群,遮天蔽日般倾泻而来。 它们带着犀利的破空声,狠狠地撞击在货船脆弱的船体上。 “咄咄咄咄咄……” 恐怖的撞击声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木质船板被撕裂,一时间碎木飞溅。 高高耸立的主桅杆上瞬间钉满了箭矢,帆布被撕开一道道破口。 更有力道强劲的重弩箭,直接“噗嗤”一声洞穿了船舷,留下触目惊心的孔洞,冰冷的江水立刻顺着孔洞汩汩涌入。 “隐蔽!快隐蔽!” “举盾!” 货船上,谢云景的怒吼声,瞬间惊醒了被这恐怖箭雨震慑的众人。 训练有素的亲卫们第一时间举起随身的铁盾,甚至抓起舱板,木桶,奋力格挡。 箭矢砸在盾牌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震得手臂发麻。力道稍弱的箭枝被弹开,落入江中,但更多的箭矢却顽固地钉在一切它们能触及的地方。 “啊!”一名亲卫稍慢一步,举起木桶的手臂被一支流矢擦过,带出一溜血花,疼得他痛呼一声。 “蹲下!别露头!”宋清远厉声提醒,他早已伏低身体,借助船艉栏板的掩护,冷静地观察着敌船动向。 沈桃桃,阿鹂,艾丽卡,贺亦心等女子也被亲卫们奋力护在中间,蹲在相对安全的船舱凹陷处。 箭矢从头顶嗖嗖飞过,带来的死亡寒意让她们脸色发白,但眼神中却充满了想要战斗的兴奋。 这仅仅是第一轮齐射。 箭雨稍歇,但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 那几艘庞大的楼船凭借高大的船身和强大的惯性,根本不给货船任何喘息的机会,蛮横无比地直冲过来,意图再明显不过,想要接舷跳帮,用绝对的人数优势,将他们这艘小船彻底淹没。 “抛钩锁,搭跳板!给老子冲上去!杀光他们,抢回东西。”田德方声嘶力竭地嚎叫着。 “呼啦啦……” 无数带着铁爪的钩锁被奋力抛来,有的砸在船板上,爪齿深深嵌入木头,有的则直接勾住了船舷。 沉重的跳板也被七八个敌军合力抬起,轰然架设过来,另一端重重砸在货船的甲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木板剧烈震颤,几乎要散架。 数十名凶神恶煞的田军士兵,挥舞着钢刀利斧,迫不及待地踏着跳板冲杀过来。 更有甚者,直接顺着钩锁的绳索,敏捷地向下攀爬。 一旦被他们成功登船,后果不堪设想。这狭小的空间将瞬间化为血腥的屠宰场。 “砍断钩锁,阻止他们登船!”谢云景带着杀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猛地从栏板后探身,手中那张强弓已被拉至满月。 弓弦震响,箭似流星。 “噗!”一名刚刚踏上跳板的敌军应声而倒,眉心插着一支羽箭,直接栽入江中。 弓弦再响。 又一箭,一名正顺着钩锁快速下滑的敌兵惨叫一声,手一松,坠入滔滔江水。 谢云景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手指翻飞,箭无虚发。 一支支夺命箭矢精准地找上每一个试图靠近的敌人,为货船争取着宝贵的时间。 他的存在,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扼住了死亡的浪潮。 “快!砍断绳子!”张小弓怒吼着,带着几名亲卫,冒着不时落下的冷箭,扑到船舷边,挥动腰刀奋力劈砍那些勾连的钩锁和跳板。 刀刃与粗绳碰撞,火星四溅。 然而,敌众我寡,敌人如同潮水般涌来,砍断一根,立刻又有新的抛来。 跳板也被敌军死死固定住,难以迅速破坏。 谢云景的箭矢再快,也难以覆盖所有方向。 越来越多的敌军涌上跳板,眼看就要冲过来了。 形势千钧一发,货船在围攻下剧烈摇晃,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伤亡开始出现,一名亲卫被跳板上射来的冷箭射中肩膀,惨叫着倒地。另一名在砍绳索时被敌船抛下的石块砸中头破血流。 谢云景一边指挥若定,格挡开飞来的箭矢,一边冷静地观察着整个战局。 他的手臂上已被一支擦过的流矢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染红了玄色衣袖,他却仿佛毫无知觉,眼神依旧冰冷如铁。 但他知道,再这样被动防御下去,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这最危急的关头。 “姐妹们,下水!”沈桃桃清叱一声,猛地站起身。 她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与阿鹂、艾丽卡、贺亦心甚至是独当一面的赵青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是一种无需言语的信任与默契。 下一刻,在敌我双方惊愕的目光中,这几道身影如同最矫健的飞鱼,没有丝毫犹豫,噗通噗通……接连跃入那波涛汹涌的沧澜江中。 江水瞬间淹没了她们的身影。 “找死!”田德方先是一愣,随即狞笑,“放箭!射死他们!”无数箭矢立刻朝着他们入水的位置覆盖而去,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 第239章 狗日的田贼拿命来 但……毫无作用。 小七月倾囊相授的顶尖泅水技术,在此刻展现了惊人的威力。 几人入水后,如同融入了江水一般,瞬间下潜,消失无踪。 箭矢只能徒劳地射入水中,最多深入一两尺便力道尽失。 下一刻,?噩梦从水下开始了。 “咚!咚!咚!”沉闷的凿击声,突兀地从一艘正猛烈撞击货船的楼船底部响起。 那声音透过水体传来,带着极强的穿透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船底疯狂啃噬。 是沈桃桃和赵青,她们手持周莹特制的水下凿锤,利用高超的水性,潜到敌船吃水线以下木质相对薄弱的地方,奋力凿击。 她们不求立刻凿穿船底,而是要制造恐慌。那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如同敲打在船上每一个敌军的心头。 “什么声音?” “船底!船底有人!” “快!放箭!朝水下射!” 船上的敌军顿时一阵大乱,许多人惊慌地扑到船舷边,朝着浑浊的江水胡乱放箭,却根本看不到目标,徒劳无功。 与此同时,“噗!”一声轻微的吹箭响动。 一艘敌船船艉,正全力操控尾舵的舵手突然“呃”了一声,脖子上一麻,一枚细小的毒针没入,他眼睛一翻,软软地瘫倒。 船身立刻失去了控制,开始在水面上打横。 艾丽卡如同幽灵般从船侧冒头,吹筒一击即中,随即再次没入水中。 另一艘船上,“啊!”一名挥舞令旗的小头目手腕被一支从水下射出的精巧弩箭射穿,令旗掉落。 贺亦心从水里探出半个脑袋,做了个鬼脸,又迅速下潜。 张小弓更是生猛,他凭借一股子蛮力和不错的水性,竟然潜到一艘试图靠近放箭的小艇下方,猛地向上发力,竟硬生生将那小艇给掀了个底朝天。 艇上的几名弓箭手惊叫着落水,扑腾了几下便沉了下去。 田军何曾见过这等诡异莫测的水下战术,他们习惯了甲板上的刀剑拼杀,何曾想过敌人会从根本无法防御的水下发动攻击。顿时阵脚大乱,许多士兵心惊胆战,不敢再靠近船舷,攻击的势头为之一滞。 这宝贵的喘息之机,给了货船上的谢云景和宋清远调整的机会。 “快!砍断所有钩锁!推开跳板!”宋清远怒吼,亲卫们趁机奋力清理连接,将几块跳板推入江中。 宋清远更是抓住机会,连珠箭发,将那些因慌乱而暴露在外的敌军射手一一射杀。 而水下,沈桃桃的心却不仅仅系于攻击。 她的目光扫视着江面。混战中,已有几名被救出的女子在惊慌中落水,正在冰冷的江水中挣扎,眼看就要被漩涡吞没。 沈桃桃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放弃凿船,快速潜游过去。她一把抓住一个即将沉没的女子,奋力将其托出水面,推向货船方向,嘶声喊道:“抓住绳子!快!” 那女子如同抓到救命稻草,死死抱住亲卫抛下的绳索。 沈桃桃再次潜入水中,找到另一个呛水昏迷的女子,拦腰抱住,用尽力气将其顶出水面,推向船边…… 她的嘴唇冻得乌紫,身体因为寒冷和体力消耗而微微颤抖,但却没有停止救人。 每一个被她救起的女子,眼中都充满了感激的泪水。 战斗陷入了惨烈的胶着。 货船在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下已是千疮百孔,船体多处漏水,亲卫们不得不分出一部分人拼命舀水堵漏。 伤员在呻吟,箭矢消耗巨大。 谢云景手臂的伤口流血不止,脸色因失血而有些苍白,但他依旧屹立在船头,指挥若定。 然而,最大的危机终于降临。 那艘由田德方心腹头目亲自指挥的楼船,凭借其庞大的体量和坚固的船头撞角,硬生生撞开了两艘挡路的小船,如同洪荒巨兽,直直地朝着货船拦腰撞来。 它显然不顾钩锁和跳板,意图直接凭借蛮力撞沉货船。 同时,楼船上放下数条小艇,满载着精锐的刀斧手,从侧翼包抄而来。 而那楼船巨大的阴影,已经将货船彻底笼罩。 “轰!”一声巨响,货船剧烈震颤,仿佛要散架一般。 楼船的船头狠狠撞在了货船中部,木屑横飞。 “杀!一个不留!”楼船上的头目狰狞狂笑,挥舞着战刀。 无数敌军顺着撞击产生的倾斜,直接从楼船上跳帮而下。更有小艇上的敌军开始攀爬船舷。 货船,陷入了真正的绝境。前后左右,皆是敌人,刀斧加身,已在眼前。 谢云景瞳孔骤缩,握紧了手中染血的长刀,准备进行最后的白刃战。 宋清远抽出了腰间长剑,护在从水里上来的沈桃桃等人身前。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最后关头。 “呜!” 一声低沉厚重的牛角号声,穿透了所有的喊杀与波涛声。 紧接着,是气势磅礴的战鼓声!咚!咚!咚!咚!……每一声,都带来无与伦比的威压。 绝望中的众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浩荡的水流之中,赫然出现了一支令人震撼的舰队。 数艘装备精良的战船,正以劈波斩浪之势,疾驰而来。 船头飘扬的玄色战旗上,一个巨大的“谢”字迎风猎猎作响。 船体明显经过周莹和吴巧手的改造加固,两侧船舷则架设着威力更大的弩炮和火箭发射巢。 为首战船的船头上,傲然立着一位肤色微黑的女子,李虎妞。 她手持一柄夸张的长柄战斧,天生神力的她,甚至能亲自操控一架重型弩炮。 “军城水军在此,田贼受死!”?李虎妞声如洪钟,霸气十足。 第240章 没有任何退路的白刃战 她一声令下,数艘战船弩炮齐发。改良后的弩箭带着呼啸,精准地砸向田军大船的甲板。更有绑着火油罐的火箭拖着黑烟,狠狠撞入敌群,引发爆炸和熊熊烈火。 火力覆盖,精准致命。 军城水军的出现,如同神兵天降。 他们的战术穿插极其熟练,瞬间将田军的船队包围。 张寻站在主舰上,冷静指挥,显然谢云景提前让黑风送出的情报起到了关键作用。 原本气势汹汹的田军,瞬间被打懵了。船帆起火,桅杆折断,士兵哭爹喊娘,阵型大乱。 战局,瞬间逆转。 “援军来了!是我们的援军!”货船上,劫后余生的众人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沈桃桃抹去脸上的水珠,看着李虎妞那英姿飒爽的身影,眼中充满了激动与自豪。 沧澜江,这条往日里滋养两岸生民的母亲河,此刻却成了饱经蹂躏的战场。 浓重的硝烟与刺鼻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江面之上,久久不肯散去。 浑浊的江水被染成了深浅不一的暗红色,水面上漂浮着破碎的船板,倾覆的小艇,以及那些随波逐流的尸体。 偶尔,还能看到一两个重伤未死的田军士兵在水中无力地扑腾着,旋即被一个浪头吞没。 军城水军的战船,此刻化身为这片死亡水域的清理者。 士兵们站在船舷边,用挠钩打捞着尚有气息的落水者,无论是敌是友,先救上来再说。 医官们则在甲板上临时清出的区域,紧张地救治着己方的伤员,包扎,止血,喂药,动作麻利。 田德方那艘最为庞大的座舰,此刻已不复往日威风,凄惨地歪斜在江心。船体多处被火箭击中,仍在冒着滚滚黑烟。 吃水线附近被撞角破开的窟窿,正不断涌入江水,使得船身缓慢下沉。 原本高耸的主桅杆早已被军城的重型弩炮拦腰轰断,只剩半截焦黑的木头凄惨地指着天空,破烂的船帆拖曳在水中,如同招魂的幡。 三艘军城灵活的快艇如同最耐心的猎犬,死死地咬住它,不断用弩箭精准点杀任何敢于露头反击的敌人,彻底断绝其突围或逃窜的可能。 然而,困兽犹斗。这艘楼船的主舱室附近,显然还聚集着田德方最后的一批死忠守卫。 他们依托着相对坚固的舱室结构,做著绝望而疯狂的抵抗。 零星的箭矢仍从舷窗或破口处射出,虽然毫无准头,却彰显着其不降的顽固。 “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谢云景紧盯着那艘垂死的敌舰,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将军特有的冷峻。 他深知,首恶不擒,此战便不算彻底功成。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身后一群早已准备就绪的精锐士卒。这些人个个都是军城水军中百里挑一的“水鬼”,水性极佳,悍不畏死,最擅长的便是这种接舷跳帮的白刃战。 “主子,伤势如何?可还撑得住?”赶过来的张寻目光落在谢云景身上,语气关切。 谢云景的左臂衣袖已被鲜血浸透,那是之前混战中被流矢划开的伤口,虽经简单包扎,仍有点点殷红渗出。 但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面色因失血略显苍白,却冷峻如常,“无碍。擒贼擒王,田德方必须活捉,明正典刑,以告慰亡魂,以正国法。” “领命!”张寻重重点头,不再多言。 下一刻,数条带着铁爪的钩索被力士奋力抛出,精准地抓住了敌船高耸的舷墙。 “咔!咔!”铁爪死死咬合。 “上!”张寻低吼一声,率先抓住一根绳索,足尖在船舷猛地一蹬,身形如大鹏展翅,借助绳索的摆动,几个起落间便已敏捷地攀上了敌船那倾斜的甲板。 谢云景几乎同时而动,他虽臂上有伤,但动作丝毫不见滞涩,另一根绳索疾攀而上,如履平地,玄色衣袍在江风中猎猎作响,转瞬即至。 身后,数十名精锐水鬼的沿着多条钩索迅速攀爬而上,动作迅捷如猿猴,瞬间便在敌船甲板上集结成一个散发着恐怖杀气的突击阵型。 “挡住他们!快!挡住他们!绝不能让他们进来!”主舱室内,肥硕如猪的田德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坐在那张铺着华丽虎皮的大师椅上,浑身的肥肉因恐惧而颤抖着,如同案板上待宰的肥猪。 他脸色惨白如纸,冷汗如瀑,将身上那件象征权势的锦袍浸得透湿,徒劳地驱使着身边最后十几名心腹守卫。 这些守卫皆是田德方用重金豢养的死士,此刻也知道到了绝境,退无可退,一个个咬牙切齿,拼死堵在厚重的舱门口,手中钢刀横握,组成一道绝望的人墙。 “砰!” 一声巨响,那扇看似坚固的雕花舱门,竟被谢云景运足内力,一脚狠狠踹得四分五裂。木屑纷飞中,他身影如电,率先杀入。 一名守卫狂吼着举刀扑来,刀光凌厉,谢云景眼神冰寒,不闪不避,手中那柄饮血无数的长刀化出一道凌厉的寒芒,后发先至。 只听“铿”的一声刺耳锐响,伴随着骨骼碎裂的闷声,那亲卫的刀被直接劈断,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道带得倒飞出去,胸口塌陷,撞在舱壁上,眼看是不活了。 几乎在同一瞬间,张寻如猛虎入羊群,他用的是一对奇门兵刃分水刺,短小精悍,在这狭小空间内更是威力倍增。 只见他身形一矮,避开劈来的一刀,左手刺如毒蛇出洞,精准地刺入一名守卫的咽喉,右手刺顺势一划,割开了另一人的手腕。动作快得眼花缭乱,狠辣无比。 “杀!”军城水鬼们如潮水般涌入,瞬间将这狭小的舱室挤得满满当当。 刀光剑影疯狂闪烁,怒吼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利刃入肉的闷响…… 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白刃战。 空间狭小,毫无花巧可言,比拼的就是速度,力量,勇气和杀人的技巧。 军城水鬼显然更胜一筹,他们配合默契,三人一组,互相掩护,砍杀效率极高。 田军守卫虽拼死抵抗,砍伤了几名水鬼,但终究是困兽之斗,很快便被这钢铁洪流般的攻势淹没格杀。 第241章 直扑群龙无首的荣城 战斗结束得极快。不过短短几十息的时间,舱室内便已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鲜血染红了华贵的地毯,顺着船体的倾斜,汩汩地流向低处,汇聚成一小滩粘稠的血泊。 最后一名站着的守卫被张寻一刺洞穿心口,瞪着不甘的眼睛软倒下去。 整个舱室,只剩下那个瘫在虎皮椅前,吓得几乎失禁的田德方。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的依仗被砍瓜切菜般屠戮殆尽,所有的嚣张狂妄在这一刻化为最纯粹的恐惧。 他看着步步逼近的谢云景,那个浑身浴血,手中长刀还在滴落血珠的杀神。 “别……别杀我!别杀我!”田德方发出杀猪般的哀嚎,手脚并用地从椅子上滚下来,涕泪横流,肥硕的身体已经开始抽搐,“我投降!我投降了!我有很多钱!金山银山!珠宝古玩!都在密室里!都给你们!只求饶我一命!饶我一条狗命吧!我……我还知道很多秘密!京城的!狄戎的!我都说!都说……” 他语无伦次,丑态百出,试图用财富和情报换取一线生机。 然而,谢云景根本不屑于听他的任何废话。 对于这种祸国殃民,罪孽滔天的国贼,唯有国法才能审判他。 在田德方绝望的注视下,谢云景一步踏前,手腕一翻,用厚重的刀柄,运足力道,狠狠砸在他肥硕的后颈之上。 “呃!”田德方眼球猛地凸出,哼都未能哼出一声,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肉山,轰然瘫软在地,彻底昏死过去。 谢云景面无表情,眼神中只有冰冷的厌恶。 他弯下腰,如同拖拽一袋令人作呕的垃圾般,抓住田德方的后衣领,毫不费力地将这座沉重的肉山拖离了这间充满血腥的舱室,将其重重扔在主甲板最显眼的位置。 张寻紧随其后,运足内力,声如洪钟,向整个战场,向所有仍在负隅顽抗的敌军宣告:“田德方已擒!降者不杀!” 这声音如同滚滚雷霆,瞬间传遍了沧澜江战场。 那些还在零星抵抗的田军士兵,本来就如惊弓之鸟,此刻听到这宣告,看到主将像死猪一样被扔在甲板上,最后一丝斗志彻底崩溃。 “哐当!”“哐当!”武器掉落的声音此起彼伏,残存的敌军纷纷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嘶声哭喊着乞降。 沧澜江上,那因激战而汹涌肆虐的波涛,仿佛也感受到了这最终结局的到来,渐渐地平息下去。 唯有军城水军那玄黑色的战旗,依旧傲然飘扬在每一艘战船的桅杆之上,迎着江风猎猎作响,宣示着这场艰苦卓绝的水战,终于以正义的彻底胜利而告终。 但谢云景与张寻并未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太久。 他们深知兵贵神速,战机稍纵即逝。留下部分水军打扫战场,押送俘虏,主力部队即刻拔营,水陆并进,以最快的速度直扑那座如今已是群龙无首的荣城。 大军压境,黑云压城。 荣城那并不算巍峨的城墙上,守军早已乱作一团。 主帅被擒,主力舰队全军覆没的消息,早已通过溃兵传回,将恐惧深深植入每一个守城士卒的心中。 他们探头望着城外那支杀气未褪的得胜之师,看着那如林的刀枪和寒光闪闪的弩箭,手脚冰凉,面无血色。哪里还有半分抵抗的意志? 当谢云景骑着高头大马,他身后那辆特制的囚车被推上前。 城中军民看到那个昔日作威作福的田德方,此刻如同死狗般被粗大的铁链锁在囚笼之中,浑身污秽,昏迷不醒时,城头之上,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紧接着,宋清远策马而出。 他换上了一身素净长衫,神情肃穆,手持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托盘。他的声音清朗,清晰地传上城头,传入每一个闻讯悄悄靠近城门的百姓耳中。 “荣城的将士们!乡亲们!”宋清远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田德方,尔等旧主,非但不是保境安民之将,实乃祸国殃民,罪不容诛之国贼!” 他一层层打开油布,露出里面的物品,那枚雕刻着琉球“衰犬”士族家纹的象牙印章,以及那卷着血红火漆印的羊皮纸密信。 “此乃田德方私通琉球‘衰犬’士族,勾结倭寇,出卖我北境布防,粮草转运路线的铁证!”宋清远的声音拔高,带着怒意,“他为了一己私利,引狼入室,致使海疆不宁,商路断绝。更纵兵为祸,欺男霸女,设私牢,残害无辜女子,搜刮民脂民膏,致使荣城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其罪滔天,罄竹难书!” 他每说一句,城头上的守军脸色便白一分,城下悄悄聚集的百姓眼中便燃起一分怒火。 “如今,此獠已遭天谴,被我军生擒。尔等还要为这叛国逆贼卖命,与全城百姓为敌,与朝廷王法为敌吗?”宋清远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每一个守军的心上。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然后,“哐当!”一声,不知是哪个士兵率先扔下了手中的长矛。 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哐当!哐当!”之声不绝于耳。城墙上的守军纷纷丢弃武器,脸上的恐惧逐渐被一种解脱取代。 沉重的城门,在一阵“吱嘎”声中,被从里面缓缓推开。 一名身着将领盔甲却面色灰败如土的中年男子,带着几名同样垂头丧气的军官,徒步走出城门,朝着谢云景的方向,单膝跪地,双手高举城防兵符印信,“罪将……率荣城守军……请降!求将军……饶恕我等……胁从之罪!” 谢云景端坐马上,目光扫过跪地的降将和城头那些丢弃兵器的士卒,缓缓颔首,声音沉稳:“既愿归降,便依军城法令,暂且收押清查,若有欺压百姓,助纣为虐者,严惩不贷,若只是听令行事,未曾大恶,可戴罪立功。” “谢将军!”降将重重叩首,身后众人也如蒙大赦,连连叩拜。 第242章 雨打芭蕉贵客至 大军开始有序入城。没有遭遇任何抵抗。相反,当先头部队进入城门洞时,眼前的景象让这些见惯了沙场铁血的军士们也为之动容。 街道两旁,不知何时,已然挤满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百姓。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带着长期饱受欺压的惶恐。 男女老幼,挤在一起,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紧张不安地注视着入城的军队,眼神中充满了疑虑,害怕,以及一丝微弱的期待。 当那辆囚车被缓缓推入城门,田德方那肥硕瘫软的身影再次清晰地暴露在所有荣城百姓的眼前时。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曾经主宰他们生死的恶魔,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然后,如同积蓄了万年的火山猛然爆发。 “啊!是田德方!真的是田德方!” “天杀的啊!他也有今天!” “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啊!” “爹!娘!你们看到了吗?狗贼遭报应了!” “呜呜呜……得救了……我们得救了……” “谢将军万岁!军城万岁!万岁!” 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咬牙切齿的咒骂声……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流,席卷了整个荣城。积压了数年的屈辱仇恨,在这一刻,化作了最猛烈的情感宣泄。 许多人跪倒在地,朝着军队的方向,疯狂地磕头,额头磕出了血印也浑然不觉,泪水混合着泥土,肆意流淌。 有人相拥而泣,有人仰天长啸,有人则捡起地上的石块泥块,疯狂地砸向囚车,若非军士阻拦,田德方顷刻间便会被砸成肉泥。 整个荣城,陷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沸腾之中。 宋清远在亲卫的护卫下,登上了城内一处临时清理出来的高台。 他看着下方那群情汹涌的场面,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深吸一口气,清越而坚定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大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荣城的父老乡亲们!请安静!听我一言!” 沸腾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到高台上那道挺拔的身影上。 “田德方祸国殃民,罪证确凿!”宋清远的声音斩钉截铁,“如今伏法被擒,此乃王法昭昭,天理循环。从今日起,荣城暂由我们军城接管。我,宋清远,以军城城主之名,向诸位父老乡亲承诺,必以仁政待民,扫除积弊,恢复秩序,重整家园,让荣城重获新生。” 他的话语,如同给所有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紧接着,她没有任何废话,当场宣布了一系列具体而迫切的安民措施,每一条都直指当下荣城百姓内心最深切的渴望: “第一条!”他声音清亮,“即刻查封田贼府库,粮仓及所有私产!开仓放粮,设立粥棚,按户发放救济粮。确保人人有饭吃,绝不再让一个乡亲饿死。老人,孩子优先供应。” “好!” “城主万岁!” 台下瞬间爆发出欢呼和掌声。 “第二条!”宋清远继续道,“即刻设立公审堂。由军城法曹与荣城百姓共同推举的代表一同审理。清算田党余孽。所有受过田贼及其党羽欺压,有冤屈,有血债的乡亲,均可前来申冤告发。有冤申冤,有仇报仇。绝不让一个恶人逍遥法外。” “报仇!报仇!” “青天大老爷啊!” 群情再次激愤,许多受过迫害的人激动得浑身发抖。 “第三条!”宋清远的目光扫过人群,特意在那位曾冒死传递情报的老嬷嬷激动指认的一位书生身上停留片刻,“招募本地清廉正直,素有威望,熟知民情的贤能之士,共同参与城务管理,恢复民生,重整秩序。荣城,需要你们自己人来共同治理。” 那位书生激动得热泪盈眶,连连作揖。 台下众人也纷纷点头,看到了真正的希望。 “第四条!”宋清远的声音变得更加充满力量,“成立‘妇孺安抚会’。由我军城女将赵青,贺亦心共同牵头。专门救助庇护所有被田贼残害,被关入私牢的无辜女子。给予她们医治。衣食。住所,保护她们的安全,抚平她们的创伤,帮助她们重归正常生活。绝不允许任何人,再歧视伤害她们。她们,是我们最需要保护的姐妹!” 此言一出,台下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哭泣声。 尤其是人群中的许多妇女,以及那些家中有女子遭难的家庭,更是哭得不能自已,纷纷跪地磕头,高呼“老天开眼了”! 这一条,真正戳中了荣城最痛苦的伤疤,也给予了最温暖的承诺。 每宣布一条,台下百姓眼中的光芒便更亮一分。 希望,如同温暖的阳光,彻底驱散了笼罩在荣城上空多年的阴霾。 赵青和贺亦心对视一眼,重重颔首,眼中充满了使命感。 荣城,这座被黑暗与痛苦浸泡得太久的城池,终于迎来了真正的新生之光。 而在这艰难的重建伊始,军城的领导人们所展现出的仁爱,以及对于弱势群体的关怀,使得女性的力量成为了引领这座城池走向复苏的核心。 公审堂前,控诉田党罪行的百姓络绎不绝,压抑多年的冤屈得以伸张。 妇孺安抚会内,赵青和贺亦心带领着一群心细的女子,正耐心安抚着那些从阴影中走出的受害女子。 城主府内,谢云景、沈桃桃与宋清远却无暇享受这初步的安宁。 他们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中,处理着千头万绪的政务。 清算田党资产,安抚降军,选拔官吏,恢复商贸,加固城防……每一件事都关乎荣城的未来,不容丝毫懈怠。 烛火常常亮至深夜。 这日午后,天色有些阴沉,绵绵细雨无声地滋润着饱经创伤的土地。 宋清远处理完一批文书,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细雨中的荣城,眼神深邃。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片刻后,书房门被轻轻叩响。张小弓闪身而入,神色凝重,低声道:“先生,人到了。” 宋清远眼中精光一闪,微微颔首:“按计划,引至‘听雨阁’,沿途务必确保绝对隐秘。” “是!”张小弓领命,无声退下。 宋清远转身,对正在商议军务的谢云景和沈桃桃沉声道:“云景,桃桃,有客至,随我来。” 谢云景与沈桃桃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疑惑。 能让宋清远如此郑重其事,绝非寻常之事。 两人没有多问,起身跟随宋清远,穿过几重守卫森严的回廊,来到府邸后院一处极为僻静的独立小院听雨阁。 此处竹林掩映,细雨敲打着芭蕉,发出沙沙的轻响,环境清幽,隔绝了前院的喧嚣,也仿佛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阁内陈设简单,一桌数椅,一盏昏黄的油灯摇曳。 张小弓弓如同门神般守在门外,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宋清远推开房门,三人步入其中。 只见室内背对着门口,静静伫立着一位身披宽大黑色斗篷的身影。 身影娇小,似乎有些紧张,肩膀微微绷紧。 听到脚步声,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起纤细的手,轻轻摘下了遮住头脸的兜帽。 一张清丽绝伦的年轻面庞,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鼻梁高挺,睫毛长而卷翘,一双眸子大而深邃,如同蕴藏着星海的夜空。 然而,这双本该明媚动人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忧虑。 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眉宇间却锁着千钧重担。 她的衣着看似朴素,是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布裙,但细看之下,裙摆和袖口却用极细的银线绣着某种繁复而古老的波浪纹样,针脚细腻非凡。 发间簪着一枚样式古朴的白玉簪,玉质温润,隐隐有流光转动,绝非俗物。 这一切都无声地彰显着她不凡的出身与尊贵的地位。 第243章 斩断倭寇一臂的千载良机 “这位,”宋清远的声音在寂静的阁内响起。 他向谢云景和沈桃桃介绍,“是琉球国‘闻得大君’殿下座下首席女官,亦是琉球王室特使,尚云珠公主殿下。” 谢云景和沈桃桃心中俱是一震。 他们虽对琉球国情了解不深,但也知道,“闻得大君”乃是琉球国地位最尊崇的神职,通常由王室中最具威望的女性担任,掌管国家祭祀,拥有极大的影响力,甚至能左右王位继承,其地位超然,某种程度上堪比国王。 她的特使,身份何等敏感重要。 那位尚云珠公主盈盈一礼,姿态优雅,带着王室特有的高贵气度,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急切与不安。 她开口,竟是一口极为流利的汉语,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冒昧打扰,惊动将军与沈姑娘,云珠万分抱歉。首先,必须代表大君,以及所有心向大晋的琉球忠良士族,深深拜谢将军擒杀国贼田德方。此獠与我国内奸佞勾结,为祸一方,实乃我琉球一大害星。将军此举,不啻为我琉球除去一心腹大患。” 她再次深深一拜,情真意切。 沈桃桃连忙上前虚扶:“公主殿下不必多礼,远道而来,辛苦了。请坐下说话。”她示意公主落座,并亲自斟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尚云珠公主接过茶杯,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似乎汲取到了一丝暖意。 她没有喝,只是用双手紧紧捧着,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她抬起眼,那双美丽的眸子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声音哽咽:“将军,沈姑娘,宋城主,云珠此行,实乃……实乃代表大君与亲晋士族,冒死前来,恳请天朝上国,念在琉球世代恭顺,谨守臣节数百年的份上,救我琉球于水火,救救我琉球万千黎民百姓吧!” 泪水终于忍不住,从她白皙的脸颊滑落。 “公主殿下,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说无妨,我等必竭力相助。”谢云景沉声道,眉头微蹙。 尚云珠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动的情绪,但声音依旧带着颤音:“自去岁王兄突发恶疾,卧床不起,国政便被以‘衰犬’氏为首的一帮奸佞小人把持了!” 说到“衰犬”氏这个称呼时,她眼中闪过憎恶,这是一个琉球亲晋派私下对那与倭寇勾结的士族的极端蔑称。 “他们不仅把持朝政,任人唯亲,大肆迫害忠良,将许多心向大晋的老臣或罢黜,或囚禁,甚至暗中处死。 更可恨的是……”她的声音愤怒,“他们与那群肆虐海疆,无恶不作的倭寇首领‘岛津狼’勾结日益紧密,简直是引狼入室!” “他们暗中开放多个重要港口,为岛津狼的倭寇船队提供补给,允许他们自由出入。甚至纵容他们劫掠我琉球商船,沿海村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海疆不宁,商路断绝,民不聊生,国内怨声载道,却无人敢言。” 她越说越激动,身体微微发抖:“闻得大君虽居深宫,潜心祭祀,但心系黎民百姓,多次暗中召见‘衰犬’家主,试图劝阻其倒行逆施,晓以利害。谁知……谁知他们非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竟敢派人软禁大君,切断她与外界的大部分联系,甚至威胁……威胁若再不顺从,便要废黜我那位体弱多病的王兄,另立一个完全由他们操控的傀儡,挟天子以令诸侯。妄图将琉球彻底变为倭寇之巢穴,彻底切断与天朝的宗藩联系,背弃数百年的君臣之义。” “长此以往,琉球国将不国。世代沐浴天朝恩德的琉球百姓,将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东海之安宁,亦将荡然无存。届时,倭寇以此为基,进可扰大晋海疆,退可守此巢穴,后患无穷啊。” 说到最后,她已是泣不成声。她猛地站起身,不顾公主的尊贵身份,向着谢云景、沈桃桃、宋清远三人,深深一拜,几乎要跪下去: “云珠深知,此事千难万险,涉及他国内政,牵扯极大。但……但大君被困深宫,王兄体弱,忠良遭禁,奸佞当道,倭寇横行……我……我琉球实在已无他路可走。云珠只能冒死前来,恳请将军和沈姑娘,念在琉球世代恭顺,谨守臣节,岁岁朝贡不曾间断的份上,念在万千琉球无辜百姓正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份上,发王师,清君侧,剿倭寇,救救我琉球吧。” 言辞恳切,字字血泪。将一个被权奸把持,倭寇肆虐,王室蒙难,百姓倒悬的琉球惨状,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三人面前。 谢云景面色冷峻如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仿佛在瞬间权衡着无数的可能与风险。 擒杀田德方,本以为只是斩断了倭寇伸向北境的一只毒爪,却没料到竟然牵扯出了如此巨大的一个漩涡。 琉球国本动摇,王室内乱,倭寇竟有鹊巢鸠占,将其变为侵略跳板的野心。这已远超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关乎整个海疆安定的惊天大事。 沈桃桃亦是花容失色。她看着眼前这位年纪与自己相仿,却背负着如此沉重国仇家恨,不惜以身犯险的异国公主,心中涌起同情与震撼。 宋清远在脑海里飞速地推演着。琉球战略位置极其重要,乃大晋海疆东部门户,绝不容有失。 此事若处理得当,不仅是救藩国于水火,更是巩固海防、斩断倭寇一臂的千载良机。但其中涉及的政治博弈,军事风险,以及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亦是非同小可。 政治博弈的帷幕,由此骤然拉开。 一场关乎海疆安宁与藩国命运,甚至可能影响未来数十年东海格局的更大风暴,已在这间小小的密室之中,露出了它汹涌澎湃的冰山一角。 沉默良久,谢云景缓缓抬起头,看向泪眼婆娑的尚云珠公主,“公主殿下,此事关乎重大,需从长计议。但,”他语气一顿,斩钉截铁,“琉球之难,我大晋绝不会坐视不管。” 第244章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听雨阁内,烛火通明,将三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 火苗的跳动摇曳不定,仿佛也映射着此刻局势的波谲云诡。 空气凝重,只有宋清远清冷静的分析声,以及偶尔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桌案上,铺满了各式各样的卷宗,海图以及尚云珠公主带来的密信。 谢云景的目光扫过地图上每一个关键的节点,脑海中飞速推演着各种可能。 沈桃桃坐在一旁,秀眉微蹙,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执笔,不时在纸上记录下要点,努力消化着大量复杂的信息,并提出自己的见解。 “田德方虽已被控制,然其与阿史那,倭寇勾结之遗毒未清。”宋清远修长的手指点在地图上琉球群岛的位置,“阿史那残部下落不明,犹如毒蛇潜伏,随时可能反噬。其所劫掠之药材,关乎小七月性命,至今不知所踪,此乃我等心头大患,不容拖延。” 他顿了顿,手指沿着琉球的海岸线滑动,语气愈发沉凝:“今琉球蒙难,非虚言。‘衰犬’士族把持朝政,勾结倭寇首领‘岛津狼’,引狼入室,肆虐海疆,民不聊生。此非独琉球一国之危,倭寇若以此为大巢,进可扰我东南沿海,退可扼守东海咽喉,则我北境乃至整个大晋海疆,将永无宁日!此实乃心腹大患,绝非疥癣之疾。” 他的目光扫过谢云景和沈桃桃,见二人神色凛然,深知其意,便继续道:“坐视不理,则养虎为患,倭寇巢穴日渐稳固,终成大祸,届时再想剿除,恐需付出十倍百倍之代价。然,若主动出击,则可一举数得:既可清剿阿史那余孽,寻回救命药材,亦可打通被倭寇阻塞之重要航路,恢复贸易,利国利民,更能救藩国于水火,扶危定倾,扬我天朝之威于海外,令四方藩夷知我大晋虽内修文治,然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之决心未改。” “然,”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一丝冷峻的现实,“奏请朝廷,调动大军,非一日之功,且动静太大,极易打草惊蛇,若倭寇闻风远遁或挟持琉球王室以作人质,反陷我等于被动。当此之时,正可借‘剿灭倭寇残党、追查通敌余孽’之名,行雷霆之举。以精干奇兵,出其不意,直捣黄龙。” 谢云景微微颔首,接口道,声音沉稳如山:“清远所言极是。云珠公主带来的内部情报,至关重要,乃此行之眼目。我军可组建一支精干混合船队,以李虎妞麾下军城水军精锐为主力,辅以艾丽卡商队之海船,伪装成大规模北上贸易之商队,借此时机,由公主心腹引导,绕开常规航线,直插琉球那霸外海隐秘锚地。” 他站起身,手指在海图上划过一条迂回隐蔽的航线:“抵达后,不可贸然行动,需先与琉球国内亲晋士族取得联系,探明虚实。视情况而定,助其里应外合,清君侧,拨乱反正。寻得良机,集中精锐,直捣倭寇聚集之巢穴,施行斩首。此举虽险,犹如火中取栗,然正因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有奇效,大有可为!” 沈桃桃抬起头,补充道:“此行目的多重,需分清主次。首要为寻药与剿灭阿史那残部,其次为打击倭寇,与琉球亲晋力量接触需谨慎,需谋定而后动。船队规模不宜过大,贵在精悍,进退自如。后勤补给,伤员救治,特别是与军城的通讯联络,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一项充满风险却又极具战略眼光的远征计划,逐渐勾勒清晰。 风险与机遇并存,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晨曦透过窗纸,驱散室内的烛火与疲惫时,尚云珠公主被再次请入听雨阁。 当她听到谢云景代表军城做出的最终决定时,美丽的眼眸中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彩。她站起身,不顾公主的矜持,向着谢云景,宋清远,沈桃桃三人,再次深深一拜,“若……若得将军如此鼎力相助,信义相托,冒险相援。我琉球上下,必感念天恩,永世不忘。云珠在此立誓,愿以性命担保,琉球亲晋士族必倾尽全力,暗中接应,提供一切便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若有负约,人神共弃!” 决策已定。 军城的目标,不再局限于北境一隅的攻防,而是毅然投向了那片广阔无垠的蔚蓝海洋。 军城水军基地,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火朝天。 李虎妞坐镇水军大营,号令频传。 不仅以优厚待遇和军功承诺,紧急招募了大量胆大心细的沿海渔民和经验丰富的老船工,更发布了一道令全军无比振奋的命令:招募胭脂军中水性佳,胆魄足的女子,编入水军序列,组建独立建制的特殊作战单位,“黑鲨”军。 消息传出,军城上下议论纷纷,但更多的是敬佩。 很快,以张小弓为首,包括身体稍见好转便坚决加入的阿鹂,活泼灵动的贺亦心等一批勇敢的女子踊跃报名。 她们或许力量不及男子,但水性以及执行特殊任务的独特优势,得到了沈桃桃和谢云景的认可。 李虎妞被正式任命为“黑鲨”军的教官,负责全权操练这支特殊的“女子水鬼队”。 训练场设在一处隐蔽的河湾,条件极其艰苦。她们在水中练习长时间潜泳,水下定向,无声接近。 还要学习使用特制的水下凿锤,割网刀,呼吸竹管。甚至练习操控周莹研制出的小型脚踏式水下推进器。 训练中磕碰受伤是家常便饭,江水常常冻得嘴唇发紫,但所有女子都展现出了惊人的坚韧与毅力,咬牙坚持,进步神速,让观战的将领和士兵都为之动容。 另一方面,艾丽卡也展现了其背后家族的深厚能量。 通过快船渠道,数日后,她便送来了数份珍贵的精密海图。 这些海图不仅标注了通往琉球的常规航线,更详细标记了许多隐秘的岛屿,暗礁区,复杂洋流走向,甚至推测出的倭寇常出没的巡逻路线和可能的窝点范围。 随图而来的,还有两名沉默寡言的老者,他们是艾丽卡家族重金聘请的,曾无数次秘密往返琉球的老练向导,对那片海域了如指掌。 这些海图与向导,无疑是此次远航的生命线。 与此同时,周莹负责的军工坊更是锻造声不绝于耳。 工匠们忙着对出战战船进行最后的检修加固,为船头加装更坚固锐利的破浪钢撞角,为侧舷加挂防跳帮的倒刺铁网和加厚的护甲木板。 弩炮坊内,改良后的连环弩炮和集束火箭发射箱正在进行最后的调试,力求威力与精度更上一层楼。 而沈桃桃则与尚云珠公主几乎是形影不离。 两人日夜泡在临时辟出的海图室内,对着那几张珍贵的海图,反复推演计算。 云珠公主凭借记忆,补充着海图上缺失的细节和最新的变化。 沈桃桃则结合军城水军的特点和作战方式,规划着最安全的航线,备用的撤离路线,以及可能发生遭遇战时的应对策略。 她们还深入分析琉球内部“衰犬”士族,王室,亲晋力量,倭寇之间的复杂关系和势力分布,制定了多种应急预案,力求做到心中有数,进退有据。 第245章 一场人与自然的殊死搏斗 十日后,荣城月港。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海风微咸,吹拂着猎猎作响的旌旗。 昔日破败的码头已被紧急修葺扩建,此刻,港湾内桅杆如林,帆影蔽日,一派肃杀而壮观的景象。 五艘经过周莹精心改造的“黑鲨军”主力战船,船体坚固,装备着改良弩炮和火箭发射巢,如同蓄势待发的海上巨兽。 紧随其后的,是艾丽卡家族提供的三艘大型远洋商船。它们看似载满商品,实则大部分是军需物资和备用武器,船体经过加固,同样配备了必要的自卫武器。 船员皆是经验丰富、胆大心细的老水手,其中还混编了部分军城水军战士。 最为特殊的,是位于船队中央的一艘中型琉球式海船,这是尚云珠公主带来的引导船,由绝对忠诚的琉球水手操控,他们将引领船队穿越复杂海域,直抵那霸港。 码头之上,人山人海。 荣城的百姓几乎倾城而出,自发前来为远征的将士送行。 他们手中捧着鸡蛋,干粮,清水,眼中充满了感激和担忧。 沈桃桃,谢云景,宋清远,尚云珠公主等核心成员,立于最大的主舰的船头。沈桃桃一身利落的戎装,外罩防水披风,英姿飒爽。谢云景玄甲黑袍,目光如电。宋清远青衫磊落。李虎妞一身水靠,矫健挺拔。艾丽卡异域服饰,碧眸生辉。云珠公主则换上了一身琉球王室劲装,神情坚定。 张寻留守荣城,主持大局,保障后勤。 谢云景踏步上前,运足内力,声音如同滚雷,传遍整个港湾:“将士们!兄弟们!姐妹们!” 码头瞬间安静下来,无数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倭寇肆虐,海道不宁。藩国蒙难,求援于我。此去东渡,不为私利,为的是清剿海寇,寻回家人急需之药,打通贸易航路,扬我天朝国威,救琉球万民于水火。前路或有风浪,或有强敌,然,军城之志,百死无悔。胭脂之锐,不让须眉。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必胜!”船队上下,码头内外,顿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声,士气沸腾到了顶点。 “奏乐!祭海!启航!”?宋清远高声宣布。 苍凉雄浑的号角声再次响起,如同龙吟。 宋清远唱着古老的祷词,将酒水洒向大海,祈求风平浪静,将士平安。 缆绳解开,巨帆缓缓升起,吃饱了风,鼓胀起来。 “启航!” 嘹亮的命令声中,庞大的联合船队,缓缓驶离码头,劈开碧波,向着东方那水天相接之处,义无反顾地前进。 沈桃桃站在船尾,望着渐渐远去的荣城轮廓,望着码头上那些奋力挥手的百姓,心中涌起无限豪情。 谢云景来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目光投向浩瀚无垠的蔚蓝远方。 李虎妞带领着她的女子水鬼队,检查着最后一遍装备,眼神坚毅。 艾丽卡与老向导低声交流,确认着航线。 尚云珠公主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联合船队驶离荣城月港已有五日。 最初的两日,天公作美,海上风平浪静,船队借着顺风和洋流,航速颇快。 蔚蓝的海面一望无际,海天一色,只有洁白的海鸥追逐着船尾的浪花,发出清脆的鸣叫。 水军们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各船之间通过旗语和号角保持着联系,队形严整。 沈桃桃、谢云景、宋清远等人大多时间待在甲板上,熟悉着海上的环境,与艾丽卡带来的老向导学习观察云层,风向,海鸟动向,辨识航路。 尚云珠公主则时常凭栏远眺东方,眼神中既有对故土的思念,更有深沉的忧虑。 李虎妞率领水军抓紧一切时间,在相对平稳的海况下进行适应性训练,她们甚至会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轮流下到海中,熟悉真实海水的浮力与温度。 然而,大海的脾气,从来就不是温顺的。 第三日午后,天色骤然变暗。 原本湛蓝的天空被铅灰色的厚重云层所覆盖。 风势开始变得强劲且紊乱,不再是顺风,而是打着旋的拉扯着船帆,发出呜呜的声响。 海面不再平静,开始泛起白色的浪花,波浪的幅度明显增大,船身开始出现轻微的摇晃。 “变天了!要起风浪了!”经验丰富的老向导眯着眼看着天际,面色凝重地对谢云景说道。 “传令各船,降半帆,检查缆绳,固定货物。所有人员甲板集合,准备应对风浪。”谢云景站在主舰的船楼上,声如洪钟,一连串命令迅速下达。 旗语翻飞,号角声声。 整个船队立刻从相对松弛的状态进入高度戒备。 水军们如同敏捷的猿猴,在桅杆和缆绳间穿梭,迅速将巨大的船帆收起一部分,以减少风的推力。 其他人则忙着加固甲板上的所有物品,将散放的物资牢牢绑紧,检查船舱的水密性。 沈桃桃、宋清远、尚云珠等人也被要求进入舱室,抓紧固定的物体。 谢云景则坚持留在李虎妞身边,共同指挥。 风暴来得比预想的更快更猛。 不到半个时辰,狂风便已呼啸而至,卷起漫天水雾,吹得人睁不开眼,站不稳脚。 天空彻底暗沉下来,如同夜幕提前降临。 豆大的雨点夹杂着海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冰冷刺骨。 大海彻底愤怒了,巨浪如同连绵起伏的墨色山峦,一波高过一波地向着船队猛扑过来。 “轰隆!” 一座巨大的浪头狠狠拍打在主舰的船头,整艘巨舰猛地向一侧倾斜,甲板上瞬间涌上齐膝深的海水。 “抓紧了!” “稳住舵!迎浪!不要侧对!” 谢云景抓住船楼的栏杆,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声音在风暴的咆哮中显得如此微弱。 舵手拼尽全力,对抗着海浪巨大的力量,努力让船头对准浪涛袭来的方向,避免被浪打横造成倾覆。 其他船只也在风浪中剧烈颠簸起伏,时而被抛上浪尖,瞬间仿佛置身峰顶,能看到周围如同深渊般的浪谷,时而又猛地扎入波谷,四周全是翻涌咆哮的墨绿色水墙,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吞噬。 这是一场人与自然的殊死搏斗。 “报告!三号舰侧帆被撕裂!” “五号商船货舱进水!正在抢修!” 坏消息通过艰难的旗语和号角不断传来。 “命令三号舰砍断残帆,五号商船全力排水。各船保持距离,避免碰撞。”谢云景的指挥依旧沉稳,尽管浑身早已湿透,冰冷的海水顺着脸颊不断流下。 黑鲨军展现出了极高的训练素养和纪律性。 尽管风浪滔天,呕吐受伤者不乏其人,但无人惊慌失措。 他们顶着狂风暴雨,死死守在各自的岗位上,拼尽全力操控着船只。 军官们声嘶力竭地传达命令,鼓舞士气。 艾丽卡商船的水手们也经验丰富,紧紧跟随着军城战舰的指引。 李虎妞她们也加入了甲板上的抢险工作,帮助固定物资,照顾伤员。 沈桃桃在舱室内,紧紧抱住一根柱子,感受着船体剧烈地摇晃,脸色有些发白,胃里翻江倒海,但她强行忍住。 宋清远则抓紧时间,在摇晃的灯火下,快速记录着航向,风速,浪高等数据,为日后积累经验。 这场风暴持续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对于船队每一个人来说,都如同在地狱边缘走了一遭。 耳边是永无止境的狂风呼啸与浪涛轰鸣,身体承受着不断的颠簸和撞击,神经时刻紧绷到了极点。 直到黎明时分,风势才渐渐减弱,雨停了,波涛虽然依旧汹涌,但已不再是那种毁天灭地的态势。 铅灰色的云层渐渐散开,露出一丝微光。 当第一缕晨曦艰难地穿透云层,照亮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海域时,船队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然而,还不等众人好好休整,负责瞭望的水手突然发出了警报。 “东北方向,发现船只,数量三。船型……是倭寇的快船!” 所有人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 刚刚经历风暴,人困马乏,竟又遇敌情。 第246章 雪亮的刀锋直指敌船 谢云景和沈桃桃几乎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望远镜,黄铜镜筒紧贴眼眶,远处的海平面瞬间被拉近。 只见墨蓝色的海面上,三个黑点正迅速放大,清晰显现出三艘狰狞的船影。 那是典型的倭寇桨帆快船。 船体狭长,吃水浅,船头尖锐如刀,两侧各伸出密密麻麻的长桨,此刻桨叶翻飞,划破水面,速度极快。更借助着残余的风势,鼓着肮脏的三角帆,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直扑而来。 居中那艘船的桅杆之上,一面丑陋的旗帜在风中猎猎抖动。黑底之上,用惨白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狰狞咆哮的鬼头,獠牙外翻,眼眶空洞,充满了邪恶的气息。 “倭寇!是倭寇船!”瞭望塔上的水军声嘶力竭地确认了判断。 这些倭寇显然是将刚刚经历过风暴的军城船队,当成了可以随意揉捏的肥羊,企图趁其疲惫,冲上来捞上一票。 “来得正好!”站在谢云景身旁的沈桃桃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 她非但没有丝毫惧色,明澈的眼眸中反而燃起灼灼战意,那是一种被挑衅后决然反击的锐气,“正好拿他们试试咱们的新家伙,检验一下这几日海上颠簸的成果。全军备战!” 她的声音穿透了海风的呼啸,清晰地传达到身旁的李虎妞耳中。 李虎妞经历一夜抗风斗浪,脸色略显疲惫,但眼神却如沉稳。他重重点头,没有丝毫犹豫,转身面向传令官,一连串命令倾泻而出: “全军战备!各就各位!” “弩炮上弦!火箭装填!检查火绳!” “前出列阵!护卫两翼!商船收缩队形,靠后规避!” “弓弩手准备!接舷队准备!” 旗语兵疯狂地舞动双色旗,将命令精准传达至每一艘战舰。号角手吹响了备战号角。 原本正在抓紧休整的水军们,闻令如同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爆发出惊人的效率。 军城主力舰与快艇,迅速调整帆向,破开波浪,以重新组成一个锋矢形的迎敌阵型。 虽然船体上还残留着风暴肆虐的痕迹,但此刻它们仿佛化身为一群深海巨鲨,毫不犹豫地迎向来犯之敌。 倭寇船凭借其轻快速度的优势,很快冲入了弓箭的有效射程。 船上的倭寇们发出嗷嗷的怪叫声,试图用这种声音进行心理威慑。 他们纷纷张弓搭箭,零星的箭矢开始稀稀拉拉地射过来,大部分落入海中,少数叮叮当当地钉在军城战舰加厚的船舷护板上,构不成实质威胁。 “进入弩炮射程。目标,左翼首船,船艏水线,弩炮一队,放!”李虎妞屹立在船楼,冷静地估算着距离,下达了第一道攻击指令。 那架经过周莹改良的重型弩炮,早已蓄势待发。负责操作的壮硕炮手猛地挥下木槌,砸开机括。 “嗡……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震撼海面,弩臂爆发出惊人的弹力,将那支长达丈余,顶端包裹着沉重尖锐破甲钢锥的特制弩箭,以万钧之势发射出去。 弩箭撕裂空气,呼啸着划出一道死亡弧线,跨越数百步的距离,精准地砸中了那艘冲得最猛的倭寇快船。 “咔嚓!” 那倭寇船的船头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斧劈中,木屑碎片如同爆炸般向四周迸射。 船体猛地一顿,速度骤减。破开的大洞处,海水疯狂倒灌而入,船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下沉倾斜。 船上的倭寇们顿时一片大乱,他们显然完全没有料到,这支应该疲惫不堪的“商队”,竟然拥有如此恐怖的远程打击能力。 这根本不是预想中的肥羊,而是披着羊皮的猛兽。 “火箭队准备,目标,敌船船帆及甲板……放!”李虎妞的命令毫不停歇。 另一侧,一艘快艇的侧舷,多管火箭发射巢的挡板被猛地掀开,负责发射的士兵将火把凑近引线。 “嗤嗤嗤……嗖嗖嗖!” 下一刻,无数道拖着炽热尾焰的火箭,如同被激怒的马蜂群,发出刺耳的尖啸,铺天盖地地覆盖向另一艘倭寇船。 火箭雨点般落下。有些钉在了船帆上,浸油的麻布瞬间燃起大火,绑缚的火油罐破裂爆炸,飞溅的火油立刻引燃了木桶甚至倭寇身上的衣物。 刹那间,那艘倭寇船仿佛变成了一个漂浮的火炬,浓烟滚滚,烈焰腾空。 倭寇们惊恐万状,哭爹喊娘,有的拼命扑打身上的火焰,有的慌乱地去扯燃烧的船帆,阵型彻底陷入混乱。 “下水,袭扰中央敌船,阻其前进!”一直在观察战局的张小弓看准时机,清叱一声,下达了命令。 早已在船舷边准备就绪的阿鹂,贺亦心等数名水性最好的姑娘,相互对视一眼,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跃跃欲试的锐气。 她们如同一条条优雅而迅捷的美人鱼,悄无声息地滑入海水之中。 她们利用高超的潜泳技术,迅速潜游至那艘试图调整方向的中央倭寇船的下方。掏出凿锤,对准船底薄弱的区域,奋力凿击。 “咚!咚!咚!” 这声音来自水下,未知而诡异,让所有听到的倭寇都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水鬼!有水鬼!” “在下面!在船下面!” 他们惊慌地大喊,疑神疑鬼,纷纷扑到船舷边,却哪里看得到半个人影? 这种来自视线之外的骚扰,极大地迟滞了他们的行动,使其不敢全力前进或转向,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转眼之间,三艘来势汹汹的倭寇快船,一艘船头破裂进水,正在缓慢下沉;一艘火焰冲天,浓烟滚滚,陷入一片混乱;最后一艘则被水下的“幽灵”缠住,疑神疑鬼,踌躇不前。先前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惊慌与混乱。 “全军突击,接舷跳帮,碾碎他们。”谢云景拔出腰间的刀,雪亮的刀锋直指敌船。 “杀!杀!杀!”军城水军的士气早已沸腾到了顶点。 战舰鼓足风帆,桨手全力划动,如同离弦之箭般迅速靠近敌船。 “抛钩索!架跳板!” 无数的铁爪钩索飞向倭寇船的船舷,牢牢抓住。沉重的跳板被奋力架设过去,连通了两船。 早已等待多时的军城精锐,出海的蛟龙,挥舞着钢刀利斧,咆哮着冲过跳板,杀上了倭寇船的甲板。 第247章 兵分两路登陆琉球 接下来的战斗,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 倭寇本就欺软怕硬,擅长的是偷袭和欺负弱小商船,何曾遇到过如此训练有素,打法凶悍的正规水军。 甫一接战,军城水军那悍不畏死的冲锋,瞬间就将惊慌失措的倭寇冲得七零八落。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怒吼声充斥着海面。 有的倭寇试图负隅顽抗,很快被乱刀砍翻。剩下的见势不妙,尖叫着跳海逃生,但茫茫大海,生机渺茫,很快他们便彻底丧失了斗志,跪在甲板上,磕头如捣蒜,用生硬的汉语哭喊着求饶。 不到半个时辰,海面上的战斗便彻底平息。 三艘倭寇快船,已经完全沉没,海面上只剩一些碎片和倭寇的尸体漂浮在海面上。 军城这面开始清点战果,共毙伤倭寇数十人,军城方面,仅有数人在接舷战中受了些轻伤,可谓一场酣畅淋漓的完胜。 风暴洗礼后的疲惫尚未完全褪去,但此刻,每一艘军城战舰上都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大家相视而笑,用力捶打着彼此的肩膀,宣泄着胜利的喜悦与自豪。 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完美地检验了周莹改良的弩炮和火箭的巨大威力,也展现了军城水军强悍的战斗力。 更让初出茅庐的黑鲨军经历了实战的洗礼,证明了女子在水下特殊作战中不可替代的作用。 整个联合船队在实战中得到了宝贵的磨合,默契程度大大提升,对即将面对的更大挑战,充满了信心。 沈桃桃和谢云景并肩站在船头,望着正在打扫战场的己方船只,望着远方渐渐恢复平静的蔚蓝海面,相视一笑。 阳光刺破云层,洒在她们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经历了风暴的洗礼与倭寇遭遇战的淬炼,联合船队在浩瀚的东海上又航行了数日。 海上的日子单调而紧张,水手们抓紧修补船舰、保养武器。 军官们则反复推演着抵达琉球后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将至的凝重。 尚云珠公主几乎每日都伫立在船头,凭栏远眺。 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她的眼神复杂难言,既有对阔别已久的故土的深切思念,更有对家园现状的沉重忧虑,以及将家国命运寄托于外援的忐忑不安。 每当看到海鸟飞过,或远方出现模糊的岛屿轮廓,她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揪紧。 终于,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晨,当薄雾渐渐散去,远方的海平面上,出现了一片连绵起伏的绿色轮廓时,公主双手紧紧抓住了栏杆。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眼中瞬间盈满了激动的水光,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到了……到了。是琉球,我们回家了!” 她的低语在船队中引起了涟漪。消息迅速传开,所有船员都涌上甲板,向着那片越来越清晰的土地望去。 历经艰险,远航的目标终于近在眼前。 在宋清远的精心考虑下,船队并没有直接驶向琉球最大的贸易港,以免过早暴露全部实力,引起掌控局面的“衰犬”士族的过度警惕。 由李虎妞引导船带领着船队,沿着主岛海岸线,绕行至一处位于岛屿背侧,相对偏僻隐蔽的港口。 其他人,则去往泊港。 据尚云珠公主介绍,这座泊港虽不起眼,但长期以来由亲晋士族暗中控制,港务官员和守军多是可靠之人。随着船队缓缓靠近,泊港的景象逐渐清晰。 港口规模确实不大,码头设施略显简陋,但此时,码头上却黑压压地聚集了远超平日的人流。 得到秘密消息的亲晋派官员和士族代表们,早已翘首以盼多时。 当联合船队那雄壮威严的舰影,清晰地映入眼帘,绣着凌厉“谢”字的盘龙纹战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时,码头上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喜悦的欢呼声。 “来了!真的来了!” “看!那是军城的旗帜!是谢将军的旗!”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也回来了!” 许多饱受“衰犬”士族和倭寇肆虐之苦的人们,看到那象征着强大外援的战旗,激动得热泪盈眶,仿佛看到了救星降临。 他们纷纷跪倒在地,朝着船队的方向,虔诚地叩拜,用琉球语声嘶力竭地高呼着:“谢将军万岁!”“军城万岁!”“我们有救了!琉球有救了!” 场面一度有些失控。 战舰缓缓靠岸,抛锚停稳。 谢云景一马当先,率先踏上琉球的土地。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外罩暗纹披风,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场。 紧随其后的是沈桃桃,她今日换上了一身利落而不失威仪的戎装,勾勒出窈窕身姿,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既有女子的柔美,更有领导者的沉稳与大气。 宋清远青衫磊落,手持一把书生常用的扇子,实为兵刃暗器,眼神睿智而深邃,静静观察着一切。 尚云珠公主在侍女搀扶下也走下船,踏上故土,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 一位身着琉球传统官服的老者,在几位同样穿着士族服饰,面带激动神色的中年人的簇拥下,快步迎上前来。 老者情绪显然极为激动,步履甚至有些蹒跚,来到近前,推开搀扶,对着谢云景和沈桃桃便欲行大礼。 “老臣泊港守备向志礼,恭迎天朝上使。恭迎云珠公主殿下平安归来。”老者声音哽咽,带着明显的颤抖,深深鞠躬,几乎要跪下去,“苍天有眼,祖宗庇佑。得知公主殿下不负众望,请来王师,老臣……老臣等日夜期盼,望眼欲穿,终于……终于盼到今日了。”说到动情处,已是老泪纵横。 “向大人万万不可。请起,诸位请起,不必多礼。”沈桃桃连忙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扶住老者手臂,声音温和,“老人家,我等奉军城之命,为剿灭倭寇,护佑商路安宁而来。近日听闻琉球蒙难,奸佞当道,倭患横行,特来相助。此乃分内之事,义不容辞。” 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开,让周围激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感受到一种强大的依靠。 尚云珠公主也上前,与向志礼及几位士族代表见礼,双方都是眼圈泛红,情绪激动,言语间感慨和对未来的期盼。 场面看似热烈和谐,充满了希望与重逢的喜悦。 然而,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的宋清远,早已将整个码头及周边环境尽收眼底。 他很快便注意到,在欢呼人群的外围,以及港口附近的一些屋顶,巷口等制高点和隐蔽处,隐隐约约晃动着一些身影。 第248章 看看这衰犬到底是个啥 这些人眼神阴鸷冰冷,如同暗中窥伺的毒蛇,腰间有些鼓囊,显然藏有兵器。 他们并未靠近,只是远远地冷眼旁观,那种监视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显然是“衰犬”士族派来的眼线。 对方已经知晓他们的到来,并且毫不掩饰其监视的态度。 向志礼身为守备,自然更早察觉到了这些不速之客。 他趁着一阵欢呼声响起,借着躬身引路的姿势,用只有身边几人能听到的音量对谢云景和沈桃桃低语道:“将军,沈姑娘,此地眼线众多,绝非叙话之所。‘衰犬’家已然知晓诸位驾临,其家主‘衰犬雄’假借王室之名,已在首里城设下所谓的接风宴,言称要为天朝使者洗尘,实乃……宴无好宴,鸿门宴也。此人阴险狡诈,包藏祸心,请诸位务必万分小心。” 谢云景面色冷峻如常,闻言只是微微颔首,眼神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掠过一丝冰寒的战意,淡淡道:“无妨,正欲会他一会。看看这‘衰犬’,究竟是何等成色。” 翌日,一支规模精简的卫队,护卫着谢云景、沈桃桃、宋清远、尚云珠公主以及作为商队代表的艾丽卡,离开泊港,前往琉球王宫所在地首里城。 越靠近首里城,气氛越发显得诡异。 沿途的关卡盘查明显增多,守卫的士兵数量远超寻常,且这些士兵的眼神大多隐含敌意。 宋清远默默记下沿途的兵力布置和哨卡位置。 首里城依山而建,红瓦白墙,层叠错落,建筑风格兼具中原的雄浑与琉球本土的秀美,本应是一座庄严而美丽的王城。 但此刻,整座城池却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之中。 王宫入口处,守卫更是森严,刀枪林立,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杀。 所谓的“接风宴”设在一处偏殿。 殿内装饰极尽华丽,琉球特色的漆器,彩绘点缀其间,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艳丽服饰的舞姬身姿曼妙,翩翩起舞。 案几上摆满了琉球的特色美食和美酒,看似一派歌舞升平,热情好客的景象。 然而,踏入殿门的瞬间,谢云景和沈桃桃等人便敏锐地察觉到,殿内作陪的官员们,虽然大多面带笑容,但那笑容却显得僵硬,眼神不时瞥向主位方向,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丝竹声虽响,却无法驱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算计。 主持宴会的,并非预料中卧病在床的琉球国王,也非被变相软禁的闻得大君,而是“衰犬”士族的家主衰犬雄。 此人约莫五十岁年纪,身材矮壮敦实,面色黝黑,穿着一身极其华贵的琉球高官服饰,却难以掩盖其身上的草莽戾气。 他一双三角眼微微眯着,闪烁着贪婪与倨傲,皮笑肉不笑。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原本应属于王室成员的尊贵席位之上,一手随意把玩着酒杯,另一手搭在膝盖上,手指粗短,姿态傲慢,俨然以主人自居,视王室如无物。 看到谢云景等人入殿,衰犬雄并未起身相迎,甚至连屁股都没抬一下,只是微微抬起眼皮,用那双三角眼懒洋洋地扫视了一圈,目光在沈桃桃和艾丽卡脸上多停留了片刻,闪过一丝淫邪,这才慢悠悠地抬起手,随意拱了拱,语气敷衍: “呵呵呵……这位想必就是来自北境军城的谢将军、沈姑娘吧。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啊。”他嘴上说着恕罪,神态却无半分歉意,“本官衰犬雄,蒙国王陛下信重,暂代处理些繁琐国政。听闻诸位是为剿灭倭寇残党而来?哎呀,诸位怕是有所不知,我琉球海疆自有水师巡护,虽偶有小股海匪作乱,不足为患,剿倭之事,实不敢劳天朝上国费心。诸位若是经商贸易,我琉球自然敞开大门,欢迎之至,必定给予便利。若是其他……呵呵,恐怕是有些误会了,琉球内政,自有法度,不劳外人插手。” 此言一出,殿内原本就虚假的热闹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丝竹声似乎都滞涩了一下。作陪的亲晋派官员们面露愤慨之色。 谢云景面无表情,仿佛没有听到对方话语中的轻慢与逐客之意,目光直射衰犬雄,“剿倭护商,肃清海疆,乃军城职责所在。逆贼田德方通敌叛国,与倭寇勾结,其同党阿史那残部携劫掠之重要军需物资潜逃,据可靠线报,已流窜至琉球海域。我军追剿逃犯至此,例行公事,还请衰犬大人行个方便,提供必要协助,共同清剿海匪,以保航路畅通无阻。此亦为琉球商民之利,想必大人不会拒绝。” 话语滴水不漏,避开了直接干涉内政的敏感话题,咬死追剿逃犯,保护商路的名义,既站得住脚,又暗藏机锋,点明若是不配合,便有包庇逃犯,纵容海匪之嫌。 衰犬雄脸色微微一变,三角眼中的懒散瞬间被一丝阴霾取代,他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言辞犀利。 他干笑两声,掩饰住情绪,假意道:“原来如此,剿匪拿贼,自然是好事,本官理应支持。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琉球海域情况复杂,暗礁密布,洋流多变,我军水师更为熟悉地形,不如由本官派水师协助搜寻即可,何须劳烦天朝大军亲自奔波,万一有所闪失,本官可担待不起。诸位远来辛苦,不如先在馆驿好生休息,让本官一尽地主之谊,稍后……” “衰犬大人!”尚云珠公主忍不住开口打断,声音清冷,带着王室特有的威严,“谢将军,沈姑娘乃是闻得大君与本王兄亲自邀请来的贵客,剿倭之事关乎我琉球海疆安宁,百姓生计,更是闻得大君所关切之事,岂能拒人于千里之外,敷衍了事?莫非大人有何不便之处?或是……有何难言之隐?” 公主的直言不讳,让衰犬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目光阴冷地扫了公主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公主殿下言重了。本官一切皆是为琉球着想,按章办事罢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天朝大军入境,非同小可,需得陛下亲旨方可。如今陛下龙体欠安,御医嘱咐需静养,不便打扰。此事,关乎国体,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 他再次祭出拖延战术,并抬出了卧病的国王作为挡箭牌,“来,喝酒,喝酒!如此佳肴美酒,莫要辜负,欣赏歌舞!” 他挥了挥手,示意乐师奏乐,舞姬起舞,试图强行转移话题,态度轻慢至极。 殿内丝竹再起,舞姬旋转,但宾主之间,已是暗流汹涌,刀光剑影尽藏于虚假的笑容之下。 亲晋派官员忧心忡忡,敢怒不敢言。 “衰犬”一党的官员则面露得意与挑衅之色。 沈桃桃端坐席间,面沉如水,心中冷笑。这果然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鸿门宴,对方毫无诚意,只想拖延敷衍,甚至暗中包藏祸心。 宋清远则默默观察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表情反应,心中飞速盘算着对方的力量分布,性格弱点以及可能的突破口。 艾丽卡碧眸流转,看似在欣赏异域歌舞,实则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将殿内的布局,通道,守卫位置,乃至可能藏有暗格的地方一一刻入脑中。 外交场合的较量,不见硝烟,却远比真刀真枪的拼杀更为复杂凶险。 第249章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殿内的接风宴,气氛已然降至冰点。 丝竹之声虽未停歇,舞姬的裙摆依旧旋转,但空气中弥漫的早已不是欢宴的热络。觥筹交错间,眼神闪烁,各怀鬼胎。 衰犬雄斜倚在主位之侧,一手把玩着镶嵌宝石的金杯,嘴角挂着一丝皮笑肉不笑的弧度,三角眼中闪烁着精明而阴鸷的光芒。 他方才一番夹枪带棒的言论,已然将他的立场和傲慢暴露无遗。 他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放下酒杯,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谢云景和沈桃桃身上,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明显的挑衅与质疑: “谢将军,沈姑娘,”他拖长了语调,“天朝上国,地大物博,兵强马壮,北境军城更是威名远播,令人敬仰。只是……鄙人有一事不明,还望二位不吝赐教。”他顿了顿,观察着众人的反应,见成功吸引了所有注意力,才慢悠悠地继续道,“军城远在北境,与我琉球相隔万里重洋,平日并无太多往来。如今为何突然对我琉球海域的些许匪患如此上心,甚至不惜劳师动众,远渡重洋而来?这剿倭护商之名,固然光明正大,然则……呵呵,未免有些兴师动众了吧?莫非……另有所图?”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静了下来,丝竹声都仿佛卡了一下。作陪的官员们,尤其是那些中立派的人,纷纷竖起了耳朵,目光在衰犬雄和谢云景等人之间来回逡巡。 这话极其阴险,直接质疑军城出兵的动机,暗示其别有用心,企图染指琉球,瞬间将谢云景等人置于一个极其被动的位置。 若回答不好,不仅无法取得中立派的支持,甚至可能被扣上“侵略者”的帽子。 衰犬雄身后的几个心腹官员也趁机附和,阴阳怪气地说道: “是啊,天朝虽好,但琉球国小民弱,实在经不起大风浪啊。” “剿匪自有我国水师,何须劳动天朝大军?” “莫非是看中了琉球的什么特产?或是……地理位置?”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发难和质疑,谢云景面色冷峻如常,并未立刻开口。他深知,此刻言语交锋,非他所长,需得由更擅长此道之人应对。 果然,不等沈桃桃开口,一旁的宋清远已然轻轻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他的青衫磊落,神色平静如水,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淡然的笑意,仿佛对方提出的并非尖锐的质疑,而是一个有趣的学术问题。 “衰犬大人此言,倒是让宋某想起一则古之典故。”宋清远声音清朗,不疾不徐,如同在书院讲学,“昔春秋时,郑国小邦,夹于晋楚两大国之间,左右为难。晋师伐楚,过郑境,郑人惊疑,恐其假道伐虢。晋帅曰:‘寡君闻君亲举玉趾,将辱于敝邑,使下臣犒执事。’其辞谦恭,其行磊落,终助郑解困,而晋亦得郑之诚心归附。可见,大国行事,非必为利,亦可为义;非必侵夺,亦可护佑。”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那些面露思索之色的中立官员,继续道:“今我军城,虽不敢比古之晋国,然亦知‘仁者爱人,义者助人’之理。琉球乃现今的晋国藩属,恭顺有加,朝贡不绝,情同父子。今闻子有难,父岂能坐视?倭寇之患,非独琉球之患,乃东海之公患。其劫商船,掠沿海,荼毒生灵,阻塞航路,亦使我朝商旅受损,边民不安。剿灭此獠,护佑海疆,乃天朝职责所在,亦是维护共利之举。岂能以‘路途遥远’而废大义?岂能因‘国小力弱’而弃友邦?衰犬大人以‘兴师动众’、‘另有所图’相疑,岂不闻‘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朝行事,光明磊落,日月可鉴。大人如此揣测,倒是令宋某……颇为意外了。” 他引经据典,娓娓道来,将一场动机质疑巧妙转化为“大义”与“小利”之辩,既抬高了军城的立场,又暗中讽刺了衰犬雄心胸狭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顿时让许多中立官员微微颔首,面露赞同之色。 衰犬雄脸色一沉,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能言善辩,他张了张嘴,还想反驳。 此时,沈桃桃适时开口,她的声音柔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真诚,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琉球官员,“宋先生所言,正是我等肺腑之言。” 她微微倾身,姿态优雅,“军城虽在北境,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琉球与我朝,一衣带水,血脉相连。我等在荣城,亲眼所见田德方与倭寇勾结之祸,百姓流离失所,商路断绝,其惨状令人痛心疾首。如今听闻琉球亦受其害,岂能无动于衷?我等跨海而来,非为寸土尺帛,只为尽一份心力,助友邦扫除阴霾,重现海晏河清。试问,若衰犬大人家中遭匪,邻里前来相助,大人是会感激,还是会质疑邻里有何图谋呢?” 她以情动人,将心比心,语气恳切,瞬间拉近了与琉球官员的距离。许多想起亲友曾受倭寇或“衰犬”迫害的官员,不禁面露戚戚然,对军城的到来更多了一份理解和期待。 衰犬雄被噎得一时语塞,脸色更加难看。 就在这时,作为商队代表的艾丽卡微微一笑,她的角度更为独特实际:“衰犬大人,各位大人,小女子乃波斯商贾,常年行走海上,最重实利。敢问大人,一条安全畅通的商路,值多少钱?一座不受海盗骚扰的港口,又能带来多少税收与繁荣?倭寇不除,商船不敢来,货物不敢运,物价飞涨,税收锐减,最终受损的,是琉球国库,是百姓生计,是在座各位大人的切身利益。军城此行,若真能剿灭倭寇,打通航路,恢复贸易,对琉球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此乃共赢之事,为何要拒之门外?莫非……有人不愿看到琉球繁荣安定,商路畅通?” 她最后一句,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眼眸若有深意地扫过衰犬雄及其党羽,暗示其与倭寇勾结,阻挠商路,损害琉球利益。 这番赤裸裸的利益分析,如同匕首般直刺要害。尤其是那些掌管贸易税收的官员,闻言无不悚然动容,纷纷交头接耳。 确实,倭寇横行,最终损害的是琉球的经济命脉。 衰犬雄勃然变色,猛地一拍桌子:“放肆!你一介商贾,安敢在此妄议国政。” 一直沉默观察的向志礼趁机起身,拱手沉声道:“衰犬大人息怒。艾丽卡姑娘虽言语直率,然其言并非全无道理。剿倭安海,确为利国利民之要务。天朝王师远道而来,诚意相助,我等若一味猜疑推诿,岂不寒了友邦之心,亦失却重整海疆之良机。还望大人以国事为重,三思而行。” 几位早已被向志礼暗中说服的中立派官员,也纷纷出言附和: “向大人所言极是!” “剿倭之事,确应优先!” “有天朝助力,事半功倍啊!” 一时间,宴会上形成了奇特的局面:宋清远以理服人,沈桃桃以情动人,艾丽卡以利诱人,向志礼等人暗中策应,多方配合,竟将衰犬雄精心营造的质疑氛围彻底扭转,反而将其置于一个损害国家利益的尴尬境地。 衰犬雄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他本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却没料到对方阵容如此厉害,言辞如此犀利,配合如此默契,反倒让自己下不来台。 他死死攥着酒杯,眼中的杀机一闪而逝,却强忍着没有发作。 殿内气氛更加诡异,文斗的激烈,远胜刀光剑影。 这场夜宴,已成没有硝烟的战场。 第250章 夜探诡异布兵的鬼界岛 夜宴上的交锋,虽暂时压制了衰犬雄的气焰,但谢云景、宋清远等人深知,言语上的胜利远远不够。 对方绝不会轻易妥协,拖延时间恐生变故。 必须尽快找到阿史那残部和被劫药材的确切下落,掌握主动,同时摸清倭寇的虚实。 根据向志礼暗中送来的密报,以及艾丽卡商会从特殊渠道搜集的信息,多方印证,一个叫“鬼界岛”的地方被反复提及。 此岛位于琉球主岛西南方向,是一座因远古火山喷发形成的岛屿。 岛上地形极其险峻,多悬崖峭壁,怪石嶙峋,植被稀少,中部有活火山口,时常有硫磺烟雾弥漫,环境恶劣,故而得名“鬼界”。 平日除了一些冒险采集硫磺的工人,几乎无人前往。 正因其偏僻险恶、易守难攻,且拥有天然深水港,被认为极有可能是“衰犬”士族与倭寇勾结的秘密据点,也是藏匿阿史那残部的理想地点。 然而,这一切还只是推测,需要确凿的证据。 “必须派人前去侦查,确认情况。”宋清远沉声道,“此事关乎重大,需绝对隐秘,人选必须精干。” “我带队去。”谢云景毫不犹豫。 “不可!”沈桃桃和宋清远几乎同时反对。谢云景身为主帅,不容有失。 “将军,此事交由我吧。”贺亦心主动请缨,“我对潜行侦查颇有心得。” “水鬼队随时待命!”张小弓肃然道,她麾下水军经过海上实战,已然信心大增。 最终议定由谢云景亲自带队,张小弓、贺亦心及其麾下最精锐的侦查好手同行,配合水下侦查。队伍规模小,但全是尖兵。 是夜,月黑风高,海面上弥漫着淡淡的雾气,正是潜行的好时机。 一艘经过伪装的军城快艇,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驶离泊港,借着夜色和雾气的掩护,朝着鬼界岛的方向疾驰而去。 船上,谢云景、张小弓、贺亦心等十余名精锐队员,皆身着深色水靠,面涂黑彩,眼神锐利,如同即将扑食的夜枭。 接近鬼界岛外围,快艇熄火,改用静音划桨缓慢靠近。 距离岛屿尚有一段距离,便能闻到空气中飘来的淡淡硫磺味,越发显得此地荒凉诡异。岛上漆黑一片,唯有火山口方向隐约有暗红色的微光闪烁,如同恶魔的眼睛。 “分组行动。”谢云景压低声音,“张小弓带人从东侧峭壁攀爬上去,侦查岛上情况。贺亦心,带你的人从水下接近,侦查港湾情况。保持联络,遇险即刻撤退,以响箭为号。” “是!” 队员们低声领命。 张小弓带领几名攀爬好手,利用飞爪和绳索,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开始攀登那陡峭的悬崖。 贺亦心则和其他队员,口中含着细长的呼吸竹管,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的海水中,朝着岛屿另一侧疑似港湾的方向潜游而去。 谢云景坐镇快艇,观察周围情况。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海面上只有波浪轻轻拍打礁石的声音,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突然,负责监听水下动静的队员猛地抬起头,对谢云景低声道:“将军,有情况!贺亦心传来信号,发现大型船队,不止一艘!” 几乎同时,悬崖上方也传来几声模拟海鸟的叫声,这是张小弓发出的信号:发现人工修筑的工事和巡逻队。 谢云景眼神一凛:“具体位置?规模?” 很快,更详细的信息通过特殊的绳语和水中传递回来: 贺亦心小组潜行至港湾入口,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只见在这处隐蔽的环形海湾内,密密麻麻地停泊着不下二十艘各式船只。 其中大部分是倭寇特有的那种桨帆快船,但也有几艘体型更大、看起来更坚固的武装海船。 桅杆如林,帆影憧憧,远超出之前情报中小股倭寇的规模。 俨然是一个大型的海盗基地! 更令人心惊的是,她们在靠近一艘大船时,隐约听到了船上传来带着浓重狄戎口音的呼喝声,极有可能就是阿史那的残部。 而张小弓小组则在悬崖顶上,发现了人工开凿的道路,隐蔽的哨塔,甚至还有弩机的基座。 虽然夜间看不清全貌,但显然,这里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临时据点,而是一个经营已久,设施完备的军事要塞。 巡逻的卫兵穿着混杂,既有倭寇打扮,也有类似狄戎装束的,证实了水下听到的信息。 消息汇总,谢云景的心沉了下去。情况比预想的还要严重,鬼界岛不仅是倭寇巢穴,更可能与阿史那残部乃至“衰犬”士族深度勾结,其规模和防御力量,远超预期。 危险等级骤然提升。 “撤!”谢云景果断下令。侦查目的已达到,此地不宜久留。 队员们迅速而无声地撤回快艇。就在快艇悄然掉头,准备离开时,岛屿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和火把的光亮,似乎是被发现了。 “快划!”谢云景低喝。 快艇奋力划动,融入夜色与雾霭之中。身后,鬼界岛方向传来了几声模糊的呼喝和犬吠声,但并未有船只追出,显然对方也有所顾忌,不敢在夜间轻易远离巢穴。 返航途中,气氛凝重。 鬼界岛的秘密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对手的强大与狡诈,超出了最初的估计。 谢云景、宋清远、沈桃桃等人深知,硬攻绝非上策。 对方兵力不明,据险而守,且与“衰犬”士族勾结,一旦强攻失利,不仅损兵折将,更可能迫使“衰犬”士族彻底撕破脸,对琉球王室和亲晋派下毒手,局面将不可收拾。 “强攻不如智取,分化瓦解,方为上策。”宋清远在分析了所有情报后,目光锐利地指出了关键,“衰犬家在琉球并非铁板一块。其行事霸道,横征暴敛,排挤异己,早已引起其他许多士族的不满与怨恨。只是迫于其与倭寇勾结的武力威慑,以及掌控部分王宫卫队的权势,大多敢怒不敢言。这是我们最大的突破口。” 第251章 此计太过冒险 “鬼界岛的情报已确认,倭寇与阿史那残部勾结,势力庞大,据险而守,强攻损失太大,且极易逼得‘衰犬’狗急跳墙,对王室不利。”谢云景指尖敲击着桌面,声音低沉,“当务之急,必须打破衰犬雄对王宫的封锁,确认国王与闻得大君的真实状况,取得他们的正式授权或手谕,方能名正言顺地调动琉球国内一切可用的力量,里应外合,彻底铲除奸佞!” “但衰犬雄将王宫把持得如同铁桶一般,尤其是王兄和祖母的寝宫,更是由他的心腹侍卫层层把守,外人根本无法靠近!”尚云珠公主满是焦虑与无力,“我们连他们的面都见不到,如何确认?如何取得授权?” 沈桃桃明眸闪动,沉吟片刻,忽然道:“衰犬雄此人,贪婪好色,刚愎自用,且极其迷信。他对我……似乎颇有‘兴趣’。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 谢云景眉头瞬间拧紧,“不可!此计太过冒险!”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反对。 “云景,”沈桃桃看向他,眼神坚定,“这是目前最可能接近核心的办法。只要能见到国王,一切就有转机。我们需要一个能引起衰犬雄兴趣的理由让我进宫,并设法脱离视线,前往国王寝宫。” “我不同意!”他的声音如同寒铁交击,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绝对不行!进宫?去见衰犬雄那个老色鬼?桃桃,你知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是羊入虎口!我绝不允许你冒这种险!”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一想到沈桃桃要独自面对那个贪婪好色的衰犬雄,还要与之虚与委蛇,周旋试探,他就感觉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几乎要炸裂开来。 保护她,是他刻入骨子里的本能,更是他对自己许下的沉重誓言。 沈桃桃静静地站在那里,明澈的眼眸迎着他锐利的目光。海风透过半开的窗棂,吹动她额前的几缕碎发,她的神情却异常坚定。 “云景,”她的声音轻柔,“我明白你的担心,我都明白。但你看现在的局势,”她伸出手指,点向桌案上的情报,“鬼界岛已成狼穴,倭寇与阿史那残部勾结,实力远超预估。衰犬雄把持王宫,软禁国王与闻得大君,封锁消息,独揽大权。我们在这,看似安全,实则是瓮中之鳖!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衰犬雄的准备就越充分,甚至可能狗急跳墙,对王室下毒手。到那时,我们不仅救不了人,拿不到药,恐怕连我们自己,都会彻底陷在这。” 她的分析冷静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谢云景的心上。 “那也不能用你去冒险!”谢云景低吼道,拳头攥得死紧,“我们可以打!军城的儿郎,从不惧战!就算他鬼界岛是龙潭虎穴,我也能把它碾碎!” “我知道你能打!”沈桃桃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我知道军城的将士个个都是好汉,不畏生死。可云景,你想过没有?怎么打?强攻鬼界岛?那里地形险恶,敌情不明,敌人以逸待劳,我们要填进去多少条人命?就算打下了鬼界岛,衰犬雄挟持王室怎么办?我们投鼠忌器,又能如何?这根本不是堂堂正正的战场对决,这是阴谋!是陷阱!我们要用最小的代价,撬动最大的胜局,而不是让将士们的热血,白白洒在这种肮脏的阴谋里。” 她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没人不怕死,云景。面对敌人时,军城的儿郎不会皱一下眉头,但你不能因为将士们不畏死,就让他们去做无谓的牺牲,那是统帅的失职。我的计划固然冒险,但却是目前破局最快,牺牲可能最小的办法!只要我能进宫,见到衰犬雄,就有机会接触到王室。” “可是你……”谢云景的声音带着颤抖,那是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他何尝不知她说的有道理?但他无法想象她独自面对危险的情景。 “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沈桃桃打断他,语气坚决,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紧握的拳头,试图抚平那绷紧的力道,“你看,我身上有周莹姐给的那么多小玩意儿。” 她另一只手悄悄撩开袖口,露出腕上一个造型精巧的银色手镯,以及藏在戒指里的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淬了剧毒,见血封喉。还有改良的烟雾弹,迷香……就算衰犬雄真想用强,我也未必没有反击之力。我不是毫无准备地去送死。” 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坚定,谢云景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但眼中的痛苦和懊恼却更深了。 他反手用力握住她的手,仿佛一松开她就会消失一般。 他低下头,声音沙哑而沉重,充满了自责:“可我承诺过要保护你……每次都让你陷入险境……在荣城是这样,在海上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 沈桃桃踮起脚尖,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脖颈,将他的头轻轻揽向自己,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声音温柔得如同春水:“傻瓜……谁说一定要你保护我了?我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不是吗?你守护着我,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你,守护着军城啊。你的战场在明处,我的战场……有时候就在这些你看不见的地方。相信我,好吗?我一定会平安回来。我们还要一起找到小七月的药,一起看着她好起来,一起回军城……” 她的气息萦绕在他鼻尖,温柔而坚定的话语如同最有效的安抚剂,一点点化解着他心中的暴戾与不安。 谢云景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妥协“……好。我答应你。但桃桃,你给我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以自己的安全为第一要务!若有任何不对,立刻发出信号,我会带人踏平那座王宫!哪怕与整个琉球为敌,我也在所不惜!” “嗯。”沈桃桃在他怀里轻轻点头,唇角弯起一抹安心的弧度,“我知道。” 短暂的相拥后,两人分开。 计划,就此定下。 而谢云景则转身,将所有的担忧与怒火,化为了更严密的部署和更强大的后援准备。 他绝不会让他的女孩,独自面对风雨。 第252章 人皮面具下的脸 翌日,一封拜帖被送到衰犬雄的手上。 帖中以沈桃桃个人的名义,言称仰慕琉球文化,尤其对星象占卜深感好奇,听闻衰犬大人乃琉球栋梁,学识渊博,特请一见,请教一二,并附上了一份不菲的见面礼。 衰犬雄接到拜帖,看到落款是那位容貌绝丽的北境女诸葛,又掂量着那份厚礼,那双三角眼中顿时闪过淫邪与得意的光芒。 他正愁没借口进一步接触这块快到嘴的“天鹅肉”,没想到对方竟主动送上门来。 他几乎未加思索,便大手一挥:“准!请沈姑娘午后进宫一叙!” 午后,沈桃桃仅带着一名贴身侍女,乘坐一辆简单的马车进了宫。 衰犬雄特意在一处布置得极其奢靡的宫殿接待了她。厅内熏香浓郁,甚至带有一丝催情的味道。 “沈姑娘大驾光临,真是令这王宫都……蓬荜生辉啊!”衰犬雄挺着肥胖的肚子,笑得见眉不见眼,目光如同黏腻的触手,在沈桃桃身上来回扫视,毫不掩饰其贪婪。 这文化水平,估计都不超过小学。 沈桃桃强忍心中恶心,面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衰犬大人过誉了。冒昧打扰,是想向大人请教一些琉球星象之学,顺便……也为自身前程卜问一二。” “哦?想不到沈姑娘还对星象有兴趣?”衰犬雄饶有兴致地凑近一些,酒气混合着熏香扑面而来,“沈姑娘想知道什么?前程?呵呵,以沈姑娘之才貌,何须卜问,留在琉球,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说着,竟想伸手去摸沈桃桃的手。 沈桃桃巧妙地端起茶杯,避开了他的毛手,神色忽然一黯,语气凄婉:“大人有所不知。我自幼体弱,曾得异人批命,乃是‘阴煞缠身’之体,命格极凶,等闲男子靠近,轻则霉运缠身,重则……血光之灾,暴毙而亡。” 她抬起眼,眸光流转,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幽深,“故此,虽年岁渐长,却始终不敢谈及婚嫁,生怕害了他人性命。” “什么?”衰犬雄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中闪过惊疑不定。 他本就迷信,见沈桃桃说得煞有介事,神情不似作伪,心里顿时信了七八分,但贪婪之心又让他不甘放弃,“竟有此事?那……那可有何破解之法?” 沈桃桃见他上钩,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显得神秘:“据那异人所言,寻常之法自然无用。唯有……唯有在天地阴气最盛之‘血月之夜’,与命格同样特殊强硬之人结合,方能以毒攻毒,破除我身上的阴煞,转凶为吉。否则,强行亲近,必遭反噬,死状极惨。”她语气幽幽。 衰犬雄听得脸色变幻不定,既有些害怕,又被那“结合”二字勾得心痒难耐。 他狐疑地打量着沈桃桃:“血月之夜?沈姑娘此言……当真?” “岂敢欺瞒大人。”沈桃桃叹了口气,“此事关乎性命,我怎会胡说?说来也巧,据我夜观天象推算,十日后,便是百年难遇的‘血月凌空’之象。或许……这便是天意吧。”她语气带着一丝认命般的无奈,眼神却悄然瞟向衰犬雄。 “十日后?血月?”衰犬雄眼睛猛地一亮,心中的疑虑瞬间被狂喜取代。既能享用美人,还能破除什么鬼煞气,岂不是两全其美?他心中得意万分,哈哈大笑道:“好!好一个血月之夜!本官命格够硬,正好为你破除这阴煞。那就等上十日,十日后,本官定与沈姑娘,共度良宵,哈哈哈!” 他笑得志得意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沈桃桃心中冷笑,面上却微微泛红,似羞似恼地低下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道:“既如此,在血月之夜前,我想去拜见一下闻得大君殿下。久闻大君殿下精通卜筮,神通广大,我想请大君为我与大人之事,卜算一卦,以求万全。不知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衰犬雄此刻心情极好,闻言更是嗤笑一声。 那个老不死的闻得大君,一向自视甚高,如今却被这北境女人当成算命的神棍。 正好借此机会去羞辱她一番,让她认清现实。 他大手一挥:“区区小事,有何不可。本官这就安排人送沈姑娘去神殿!不过……”他瞥了一眼沈桃桃身后的侍女,“神殿重地,闲杂人等就不必跟进去了吧?” “这是自然。”沈桃桃从善如流,转头对侍女吩咐道,“你且在外等候,我随身带的那个紫檀木匣似乎落在了马车里,你去取来,里面有我准备献给大君的礼物。” “是。”侍女低眉顺眼地应道,声音平静无波。 衰犬雄不疑有他,立刻叫来一名心腹侍卫,吩咐其护送沈桃桃前往闻得大君所在的神殿。 沈桃桃在侍卫的护送下离开。侍女则向着宫门外马车的方向走去。 然而,刚走出衰犬雄视线范围,早已接到尚云珠公主密令,潜伏在廊柱阴影处的一名内应,迅速接应。 侍女脚步不停,迅速脱下外面侍女的粗布外衫,露出里面早已准备好的一套王宫侍女的衣物。 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赫然是陆夫人。 另一名尚云珠公主的心腹侍女悄然出现,递给她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样简单的药品和食物。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陆夫人迅速融入走廊中往来的侍女队伍,低着头,向着国王寝宫的方向快步走去。 凭借内应的指引,陆夫人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几处明哨暗卡,来到了守卫森严的国王寝宫外。 把守宫门的,正是衰犬雄的心腹侍卫队长,眼神十分凶悍。 “站住!干什么的?”侍卫队长厉声喝问。 陆夫人停下脚步,不慌不忙地举起托盘,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奉衰犬大人之命,给陛下送新熬制的安神汤。” 侍卫队长狐疑地打量着她,似乎有些面生,但看她穿着侍女服,手持令牌,又提及衰犬大人,且只是送汤药,便挥了挥手:“进去吧!快点出来!” “是。”陆夫人低头应道,心中暗松一口气,快步走进寝宫。 第253章 来自星辰彼岸的旅人 寝宫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琉球国王,也就是尚云珠的王兄,面色蜡黄,眼窝深陷,骨瘦如柴,静静地躺在龙榻上,气息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陆夫人迅速放下托盘,上前几步,手指看似随意地搭在国王露在锦被外的手腕上,屏息凝神。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越来越凝重。 片刻后,她收回手,眼中闪过了然。 她迅速从袖中取出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以极快的手法刺入国王胸口几处大穴,暂时护住其心脉,延缓毒性蔓延。 做完这一切,她不敢久留,迅速收拾好托盘,低头退出寝宫。 回到与尚云珠公主约定的秘密联络点,陆夫人对焦急等待的公主低声道:“公主殿下,陛下并非寻常病重,他是中了毒。一种极其阴损缓慢的奇毒,名为‘蚀骨香’,长期服用会侵蚀五脏六腑,令人日渐衰弱,看似病故。下毒之人手法高明,用量精准,若非精通毒理,绝难察觉。” “什么?中毒!”尚云珠公主如遭雷击,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欲坠,被侍女扶住才没有倒下,泪水瞬间涌出,“果然……果然是他们!这群畜生!” 陆夫人连忙扶住她,压低声音道:“公主,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此毒虽厉害,但发现的尚不算太晚,还有救。只是解毒过程复杂,需连续十日,每日施针用药,不能间断,且需绝对安静和安全的环境。否则,陛下性命堪忧!” 十日!正好是沈桃桃拖延的时日。 尚云珠公主猛地擦去眼泪,“十天……好!陆夫人,王兄的性命,就拜托您了!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为您创造治疗的条件。” 与此同时,琉球王宫深处,依山而建的神殿区域,气氛庄严肃穆。 不同于王宫其他地方的喧嚣与戒备,这里异常安静,只有风吹过古老檐角铃铛发出的细微呜咽声,以及远处海浪不知疲倦的拍岸声。 神殿主殿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的沉静气息。 然而,这份神圣的宁静却被殿外廊下几名腰佩长刀的侍卫所打破。 他们如同蛰伏的猎犬,无声地监视着殿内的一切,将这神圣之地变成了一个华丽的囚笼。 殿中央的蒲团上,端坐着一位老妇人。她身着一尘不染的纯白神官袍,袍上用银线绣着繁复的星辰纹样,象征着她在琉球至高无上的神职地位,闻得大君。 她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一顶古朴的银冠,面容虽因长期的软禁显得苍白,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依旧清澈,睿智,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世事沧桑。 此刻,她正闭目养神,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光滑的乌木念珠,神情平静得仿佛超脱物外。 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侍卫盘问的低语。 很快,脚步声靠近,沈桃桃在那名衰犬家心腹侍卫的陪同下,步入了大殿。 沈桃桃今日换上了一身相对素雅却不失庄重的衣裙,发髻简单挽起,略施粉黛。 她目光快速扫过殿内环境,将那些监视的侍卫和端坐的闻得大君尽收眼底,心中已有计较。 她缓步上前,在距离闻得大君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依照琉球觐见最高神官的礼仪,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而充满敬意的礼,声音清越柔和:“北境军城沈桃桃,拜见闻得大君殿下。久闻殿下通晓古今,智慧如海,桃桃心生敬仰,特来拜会,请教卜筮之学,还望殿下不吝赐教。” 她的举止得体,言辞谦恭,让人挑不出错处。 那侍卫见状,哼了一声,退到殿门附近,抱着胳膊冷眼旁观,显然不认为两个女人能玩出什么花样。 蒲团上的闻得大君缓缓抬起头。上下打量着她,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她没有立刻回应沈桃桃的请教,而是静静地看了她片刻。 良久,闻得大君苍老却清晰的声音缓缓响起,仿佛不是在对沈桃桃说话,而是在陈述一个亘古存在的秘密: “遥远的灵魂……来自星辰彼岸的旅人……你的身上,缠绕着不属于此世的时空涟漪……既定的命运轨迹因你而偏转,沉睡的因果之线因你而苏醒……你,本不该在此。” “轰!” 这番话,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入了沈桃桃的脑海最深处。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穿越。这是她隐藏在心底最深处,对任何人都未曾透露过半分的最大的秘密。 连谢云景和沈家人都毫不知情。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异国老妇人,怎么可能一眼就看穿?这……这怎么可能? 巨大的震惊席卷了她,让她几乎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 她的脸色瞬间白了三分,瞳孔微微收缩,呼吸都漏跳了一拍。 她强行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强迫自己迎向闻得大君的目光,顺着对方那玄之又玄的话语,试探着问道:“大君……大君此言……玄奥莫测。桃桃愚钝,不知这‘时空涟漪’、‘命运偏转’……从何说起?我……为何会来此?”最后一句,她问得极其艰难,却充满了渴望。 她太想知道答案了,这个困扰了她无数个日夜的问题。 闻得大君的目光依旧平静,她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殿顶那绘着古老星图的穹顶,声音悠远而空灵: “星辰运转,各有其轨。命运长河,奔流不息。然,亘古星空,亦有流星划破既定之序;浩瀚长河,偶有顽石改变水流之向。汝之到来,非偶然,乃必然。是无数因果交织下,唯一的选择,是这片土地……呼唤了你。” 她的话语依旧充满神秘色彩,却似乎又蕴含着某种深意:“古老的契约需要履行,失衡的力量需要弥补,蒙尘的明珠需要拭亮……而你,身负异世之魂,心藏未染之灵,便是那枚投入死水的石子,那把斩断乱麻的快刀,那颗……照亮迷途的星辰。你的存在本身,便是变数,便是……生机。” 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盯着沈桃桃:“不必追问为何而来。当问……为何而留。你之所行,你之所念,你欲守护之人,欲达成之事……便是你存在于此的意义,亦是答案。” 第254章 虎符伴凤鸟同眠 这番话,虽然依旧没有给出“科学的解释”,但却从一种更玄妙的层面,赋予了她的穿越一种使命感。仿佛她来到这里,并非意外,而是为了守护,为了……带来生机。 这一刻,沈桃桃心中的惊骇渐渐平息,渐渐升起一种明悟。是啊,为何而来或许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是她爱的人和要坚持的事。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的迷茫迅速褪去,重新恢复了清明。 她再次躬身,语气真诚:“多谢大君的点拨,桃桃……明白了。” 此刻,她彻底确信,眼前的闻得大君,绝非寻常人物。 沈桃桃直起身,声音依旧保持着请教占卜的虔诚语气,但语速微微加快,“大君,近日星象可有何异动?北方玄武七宿似有光芒大盛之兆,不知主何吉凶?” 这句话暗指:北境军城力量已至,强势介入。 她一边说,一边目光恳切地看着闻得大君,眼神中传递着远超言语的深意。 闻得大君是何等人物,她一生历经风雨,智慧超群。 此刻,听到沈桃桃这暗藏机锋的问话,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这位北境来的女娃娃,并非真来算命,而是借机传递信息。 援军已到,计划正在进行。 闻得大君心中了然,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只是微微垂下眼睑,仿佛在沉思,枯瘦的手指快速捻动了几下念珠,随即抬起眼,目光恢复了那种神职者的超然。 她缓缓开口,声音缥缈,仿佛在解读天意:“唔……北方星野,杀伐之气确有所动,然其中隐有一点柔光化煞,主……外援已至,刚柔并济,虽险无咎。” 意思就是:援军到来,手段刚柔并施,虽有风险但无大碍。 她那高深莫测的样子,成功地将旁边监视的侍卫唬得一愣一愣,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这老太婆果然名不虚传,算命一套一套的。 就在双方心照不宣之际。 殿外廊下,传来几声婉转的鸟鸣。 那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似黄莺出谷,又带着一丝海鸟的悠远,巧妙地融入了神殿周遭的自然声响中,并未引起侍卫的特别注意。 然而,这鸟鸣声传入沈桃桃耳中,却让她心头一凛。这绝非寻常的鸟叫,这是在大海上航行时,阿鹂为了传递简单讯号,特意教给她们的一种联络暗号。 沈桃桃面上依旧保持着请教卦象的虔诚,仿佛完全被闻得大君高深的“预言”所吸引。她微微上前半步,语速平稳如常: “殿下神算,桃桃受益匪浅。然则,近日观测王星,其光晦暗不明,似有阴霾缠绕,恐非寻常病气,倒像是……沾染了不洁之物,需以至阳至清之气,连续涤荡十轮月升月落,重焕光华。不知大君以为如何?” 这句话暗指国王中毒,需要十天解毒。 闻得大君捻动念珠的手指顿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骤然闪过一道冷光。她瞬间听懂了,她的孙子并非生病,而是中毒,解毒需要整整十天。 这消息让她心痛得几乎要冲破那平静的表象,但她毕竟是历经风浪的闻得大君,强行压下所有情绪,脸上反而露出悲天悯人的感慨,顺着沈桃桃的话回应道: “唉……天有九重,地有八荒。星辉蒙尘,非一日之寒。十日夜交替,乃天地一循环,以纯阳之力,徐徐图之,或可……拨云见日,重见光明。然此期间,需绝对静养,万不可再受惊扰,否则前功尽弃,恐有陨落之危。” 她的话沈桃桃听明白了“解毒需十日,期间必须保证安全,不能再被下毒或打扰。”既回应了“十天”之期,更强调了期间安全的重要性。 沈桃桃心中稍安,继续趁热打铁,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仿佛在探讨一个严肃的星象问题: “大君所言极是。桃桃还观测到,十日之后,天象将有异变,血月凌空,阴煞之气将达到顶峰,届时,若能引天雷地火,或可一举廓清寰宇,永绝后患!” 十日后血月之夜,是动手清除衰犬雄的最佳时机。 “血月……永绝后患……”闻得大君低声重复了一句。她完全明白了,对方不仅带来了援军,查明了孙子中毒的真相,更是制定了一个以解毒期为限,在十日后血月之夜发动雷霆一击的详细计划。 闻得大君心中激荡,脸上却露出一副推演天机的专注神情,手指快速掐算,半晌,才缓缓颔首,“血月现,妖邪舞,亦是涤荡乾坤之机。汝之所言,暗合天意。十日后子时,阴极阳生,煞气最盛亦最脆,确是……犁庭扫穴,一举定乾坤之刻!然,欲行此雷霆之举,需有……‘虎啸山林’之威,方可震慑群小,不致反噬。” 需要足够的武力支持,才能确保行动成功,避免反扑。 说到“虎啸山林”四个字时,她的语气刻意加重了一丝,目光若有深意地看向沈桃桃。 沈桃桃心中一动,立刻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虎啸山林”?这绝非简单的卦辞。 她立刻躬身,语气更加恳切:“还请殿下明示,这‘虎啸山林’之威,该从何而来?何处可寻得此破局之力?” 闻得大君见她如此机敏,心中赞赏。她微微侧身,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神殿一侧供奉的某位琉球先祖神像,那神像的脖颈上,戴着一串由兽牙和宝石穿成的项链。 她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吟诵古老的谶语:“猛虎虽隐于深山,其威犹存。旧日恩赐,藏于明珠之畔,伴凤鸟同眠。须以血脉唤醒,方可调遣山林之怒,助尔……斩妖除魔!” 虎符藏在公主的项链里! 沈桃桃瞬间豁然开朗,尚云珠公主一直贴身佩戴着一条镶嵌着一颗硕大东珠的项链。她说那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她视若性命,从不离身。 原来,那不仅仅是首饰,更是调动琉球军队的虎符。一直以来就藏在那颗明珠之下,需要王室血脉才能启用。 这简直是天大的惊喜。如此一来,他们就不再是纯粹的外来力量干预,而是拥有了琉球本土合法的军事调动权,可以名正言顺地讨逆。 衰犬雄最大的依仗就是对部分军队的控制,此番将受到致命挑战。 信息已全部传递完毕,且获得了至关重要的反馈。 沈桃桃脸上露出无比崇敬的神情,再次向着闻得大君深深一拜,语气充满了感激:“大君真乃神人也,一语点醒梦中人。桃桃茅塞顿开,知道该如何做了,十日之后,血月当空,必不负大君指点,涤荡妖氛,还朗朗乾坤!” 她的话语,是最后的确认和承诺。 闻得大君微微颔首,闭上双眼,恢复了那副超然物外的神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寻常的占卜解惑,挥了挥手:“缘起缘灭,自有定时。去吧……” 沈桃桃恭敬地再次行礼,这才转身,在那名早已不耐烦的侍卫“陪同”下,从容不迫地离开了神殿。 第255章 半真半假的鬼故事 神殿之外,阳光正好,海风拂过古老的廊柱,带来一丝咸腥的气息。 沈桃桃步履从容,在那名衰犬家侍卫的护送下,向着宫外走去。 她的心跳依旧有些快,调动琉球半数兵力的虎符,竟然就藏在尚云珠的项链之中,这简直是逆转全局的终极钥匙。 必须立刻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传递出去。 她故意放慢脚步,抬手轻轻扶了扶发髻,仿佛被花园里的鸟鸣吸引,侧耳倾听状,随即,她的唇边悄然逸出一串极其逼真的鸟鸣声。 这声音与花园里的鸟叫声交织在一起,浑然天成,丝毫没有引起身旁侍卫的注意。 但这特定的节奏和音调组合,传递的信息是:“重大情报,已获虎符下落,藏于公主项链,需血脉启动”。 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潜伏在附近,听力超群的自己人清晰地捕捉到。 几乎在她鸟鸣声落下的瞬间,远处另一方向,也传来一声几乎一模一样的鸟鸣回应,短促而清晰,代表“收到,明白”。 信息已成功传递。 沈桃桃的唇角勾起笑意,步伐更加轻快了几分。 然而,就在沈桃桃即将走出花园时,突然,王宫深处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惊慌的呼喊声。 “快!快传医官!”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快通知衰犬大人!” 声音来自国王寝宫方向,沈桃桃心中猛地一沉,难道是……国王出事了?那陆夫人呢? 她身旁的侍卫也听到了动静,脸色一变,立刻变得警惕起来,一把拦住沈桃桃的去路,语气生硬:“沈姑娘,宫中似有变故,请您暂且留步,待我等请示衰犬大人后再做定夺!” 沈桃桃心念电转,知道此时强行离开反而不妙,只得按捺住焦灼,面上露出疑惑:“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国王陛下……” 那侍卫却不答话,只是紧紧看住她,同时用眼神示意另一名同伴快速去向衰犬雄报信。 很快,消息传来,证实了沈桃桃最坏的猜测,琉球国王病情加重。 衰犬雄已下令封锁寝宫,严控消息,尤其是严禁任何人将此事告知尚云珠公主。 同时,他以“宫中戒严,为保安全”为由,强行将沈桃桃请回了宫中,重新带上人皮面具的陆夫人作为侍女也被送回,一起软禁在一处偏僻的宫苑内,美其名曰“暂住”,实则形同囚禁,门外有重兵把守。 好在陆夫人告诉沈桃桃,是她施针后陛下呕血排毒,并无大碍,只不过身体保护的本能启动,陷入了更深的睡眠,造成一种活死人的状态。 几乎在同一时间,闻得大君所在的神殿也被以“祈福静修,勿扰圣驾”为名,增加了看守力量,彻底隔绝了内外联系。 衰犬雄的反应快得惊人,也狠辣得惊人。 显然,他没有拿到什么证据,但是即使有一丝丝的怀疑,他也立刻采取了最粗暴的控制手段,要将所有关键人物牢牢攥在手心。 宫外,谢云景和宋清远在接到沈桃桃传来的鸟鸣密讯时,正值兴奋之际,随即又通过秘密渠道收到了宫中突发变故,沈桃桃被软禁的消息。 “桃桃!”谢云景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铁青,一拳狠狠砸在桌案上,木屑纷飞,周身杀气四溢,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刀杀进王宫。 “将军,冷静!”宋清远急忙按住他,“桃桃暂时不会有危险。衰犬雄垂涎于她,又想知道军城的秘密,在血月之夜前,他不敢真的动她。此刻强行救人,反而会害了她。我们必须按照原计划,利用这十天时间。” 谢云景胸口剧烈起伏,眼中赤红,最终强行压下翻腾的杀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十天……只有十天。十天后,若桃桃少了一根头发,我定将衰犬雄碎尸万段。” 被软禁在宫苑中的沈桃桃,倒是比外面的人要镇定得多。 她仔细检查了房间,确认没有明显的窥探孔洞,便安然坐下,静待那个老色鬼上门。 果然,不出半日,衰犬雄便带着一脸假笑和掩饰不住的得意走了进来,屏退了左右。 “沈姑娘,宫中突发变故,为了您的安全,只好暂且委屈您一下了。”他假惺惺地说道,目光却贪婪地在沈桃桃身上打转。 沈桃桃淡淡道:“无妨,清静几日也好。” 衰犬雄嘿嘿一笑,凑近几步:“沈姑娘何必如此冷淡?十日后,你我便是夫妻一体……趁着这几日清闲,本官对北境军城的一些……奇技淫巧,颇为好奇。听闻军城有能抵御极寒的‘火炕’?有能削铁如泥的‘精钢’?还有那能发出雷霆之威的‘火炮’?不知沈姑娘可否……为本官解惑一番?若能将此等技术带来琉球,你我夫妻联手,何愁大事不成?”他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既垂涎美色,更觊觎军城的核心技术。 沈桃桃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表情,轻声道:“大人既然问起,桃桃也不敢隐瞒。只是……这些东西,来历非凡,甚至有些……不详,只怕说出来,吓到大人。” “哦?不详?本官倒要听听,如何不详法?”衰犬雄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 沈桃桃便开始信口胡诌,眼神飘忽,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此事说来话长……那还是我刚到军城时,曾随好友深入北境雪山,偶然发现一处被冰雪覆盖的千年古墓……墓穴深处,寒气逼人,却有一口巨大的青铜棺椁,棺盖上刻满了从未见过的诡异符文……” 她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森然鬼气,门外的侍卫都不自觉地竖起了耳朵,感到一股寒意。 “我们费尽力气打开棺椁,里面并无尸身,只有一些残破的……非金非玉的碎片,以及几张……仿佛以人皮硝制的古老卷轴……火炕、精钢、火炮的炼制之法,便零星记载于那些卷轴之上……” 衰犬雄听得眼皮直跳。 沈桃桃继续渲染,语气越发诡秘:“然而,就在我们取得卷轴,离开古墓之后,怪事便接连发生……先是携带卷轴之人接连暴毙,死状凄惨,浑身布满诡异的青铜锈斑……随后,但凡试图钻研那些技术的人,不是突发疯癫,便是遭遇横祸……曾有工匠试图仿造火炮,结果……轰隆一声,整个工坊化为齑粉,尸骨无存……仿佛有一种无形的诅咒,缠绕着这些来自幽冥地府的知识……” 第256章 军城的女人怎会任人拿捏 她说到“诅咒”二字时,声音幽幽,目光扫过衰犬雄和他身后那些明显脸色发白,悄悄后退的侍卫。 “军城也是付出了极大代价,牺牲了无数工匠,才勉强掌握了些许皮毛,却也不敢说完全破解了其中的禁忌……大人若真想得到这些,恐怕……要做好承受相应代价的准备。”她最后看向衰犬雄,眼神带着怜悯和警告。 衰犬雄被她这番半真半假的鬼故事说得心里直发毛,尤其是听到“诅咒”、“暴毙”、“尸骨无存”这些词,再联想到沈桃桃之前自称的“阴煞之体”,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贪婪之心被恐惧压下去大半。 他干笑两声:“原……原来如此……竟有这般来历……此事,容后再议,容后再议……” 他顿时觉得这美人虽好,但附带的东西也太邪门了,还是先享受美人再说技术吧。 他又敷衍了几句,便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会儿都会沾染晦气。 沈桃桃看着他有些仓惶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想套取军城的核心机密?做梦! 被软禁在琉球王宫偏僻宫苑的第二日,沈桃桃便开始了她的表演。 日上三竿,侍卫端来了琉球王宫标准的招待餐食,几样精致的琉球点心,一碗海鲜粥,几碟小菜。食物本身并无问题,甚至算得上用心,但这恰恰是沈桃桃发难的借口。 她只瞥了一眼,便柳眉倒竖,伸出纤纤玉指,嫌弃地拨弄了一下那碟水晶虾饺,十足十的骄纵与不满:“这是什么?又是这些腥乎乎的东西?昨日便是这些,今日还是这些,你们琉球王宫是没人会做饭了吗?连点合胃口的东西都做不出来?”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足以让院外值守的侍卫听得一清二楚。 守在院门外的两名衰犬家侍卫闻声,相互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其中一名络腮胡侍卫粗声粗气地朝院内吼道:“有的吃就不错了!挑三拣四什么?还以为这是你们北境军城呢?这里是琉球王宫,由不得你撒野!” 沈桃桃猛地站起身,走到院门口,一双美眸冷冷地睨着那侍卫,“撒野?哼!本姑娘再过几日,便是你们衰犬大人明媒正娶的夫人,是你们未来的主子娘娘。现在你们敢给我脸色看?信不信等本姑娘过了门,第一件事就是把你们的狗眼挖出来,脑子拧下来当球踢!” 那络腮胡侍卫被她这番狠话噎得一怔,随即勃然大怒,嗤笑道:“我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还主子娘娘?你以为衰犬大人真会娶你?不过是个玩物罢了!等大人玩腻了,说不定就把你赏给我们兄弟乐呵乐呵!到时候,看老子怎么好好‘伺候’你!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话语极其污秽下流,眼神淫邪地在沈桃桃身上打转。 另一名瘦高个侍卫也嘿嘿怪笑起来,附和道:“就是,一个阶下囚,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等大人玩够了,有你好受的!” 这些污言秽语,不仅是对沈桃桃的极大侮辱,更是将衰犬雄那龌龊的心思暴露无遗。 一直低眉顺眼站在沈桃桃身后的陆夫人,闻言猛地抬起头,易容后平凡无奇的脸上掠过寒芒。她可以忍受监视,可以忍受软禁,但绝不能容忍有人如此侮辱沈桃桃。 就在那两名侍卫还在口吐污言之时,陆夫人看似无意地抬起袖子,指尖轻轻一弹。 两缕几乎看不见的淡黄色粉末,飘向了那两名侍卫的口鼻之间。 “呃……咳咳!”两名侍卫同时感到鼻尖一痒,下意识吸了口气,随即猛地咳嗽起来,似乎吸入了什么呛人的灰尘。 起初他们并未在意,还在继续叫骂。但很快,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先是那络腮胡侍卫,突然觉得浑身开始发痒,如同有无数只蚂蚁在皮肤底下爬行。 他忍不住伸手去抓挠手臂,可越抓越痒,痒感迅速蔓延至全身。紧接着,那瘦高个侍卫也开始出现同样的症状。 “嘶……好痒!怎么回事?” “妈的!怎么这么痒?” 两人开始还只是小幅度的抓挠,但那痒感来得诡异,根本不是寻常蚊虫叮咬可比,仿佛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奇痒。 他们再也顾不得形象,开始疯狂地抓挠起来,脖子、胸口、后背、大腿……恨不得把衣服全都撕开。 “哈哈哈……痒!痒死我了!哈哈哈……”在极奇痒的同时,他们又控制不住地狂笑起来,笑得眼泪直流,浑身抽搐,表情扭曲至极,又痒又笑,简直如同鬼上身一般。 他们在地上翻滚着,拼命抓挠,皮肤上瞬间出现一道道骇人的血痕,却丝毫无法止住那钻心的痒和失控的笑。 “哈哈哈……救命……痒啊……哈哈哈……”两人的惨叫声和狂笑声混合在一起,响彻整个宫苑,听起来格外瘆人。 沈桃桃冷眼看着他们如同小丑般在地上翻滚出丑,心中毫无怜悯,只有一片冰寒。 这些人,助纣为虐,死有余辜。 这边的动静很快惊动了衰犬雄。他带着一群侍卫匆匆赶来,看到自己两名得力手下如此惨状,也是吓了一跳,厉声喝道:“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那两名侍卫早已痒得神志不清,只会疯狂大笑和抓挠,根本说不出话来。 沈桃桃这时才慢悠悠地开口,“哦,没什么。不过是我的侍女,看不惯某些嘴贱的狗奴才出言不逊,随手赏了他们一点‘痒痒粉’玩玩而已。小惩大戒,死不了人,就是会又痒又笑上几个时辰罢了。” 衰犬雄目光猛地转向一直低着头的陆夫人,眼神惊疑不定。 沈桃桃继续道,“衰犬大人,不必如此惊讶。我早就说过,我乃‘阴煞之体’,身边带点防身的小玩意儿,很合理吧?毕竟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总得有点自保的手段,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两人,“我这人呢,脾气不太好,尤其听不得脏话。谁惹我不高兴,我就让他不高兴一辈子。当然,只要别人不来惹我,我也懒得用这些小事麻烦大人您。” 她这番话说得坦坦荡荡,甚至带着点“我不好惹”的嚣张,反而让衰犬雄心中的疑虑打消了大半。 是啊,这女人是北境军城的女诸葛,怎么可能真是任人拿捏的弱女子。 第257章 最后一张护身符 她身上带点毒药暗器,才符合她的身份和处境。她如此大方承认,反而显得“真诚”。要是她真的一点后手都没有,那才叫见了鬼了。 衰犬雄干笑两声,“呵呵,沈姑娘倒是……直爽。既然是下人无礼,受点教训也是应当。” 他挥挥手,让人将那两个还在狂笑抓挠的倒霉蛋拖下去,又换上了两名看起来更加谨慎的新侍卫。 这两名新侍卫显然目睹了前任的惨状,看向沈桃桃的眼神充满了忌惮,再不敢有丝毫放肆,一个个低眉顺眼,老实得很。 沈桃桃见立威效果达到,这才仿佛消了气,拍了拍手,重新提起最初的话题,语气缓和了一些,“罢了,本姑娘也懒得跟下人一般见识。只是这饭食,实在不合胃口,吃得我心情烦躁。这样吧……” 她指了指身后的陆夫人,“我的侍女擅长烹制北境菜肴,以后我的三餐,就让她去厨房亲自料理。你们只需给她提供食材和一处灶台即可。也省得你们王宫的厨子费心,如何?” 新来的侍卫面面相觑,有些犹豫。让被软禁者的侍女自由进出厨房?这似乎不合规矩。 沈桃桃脸色一沉:“怎么?怕我侍女跑了?还是怕她在饭菜里下毒毒死我?要不要我先吃给你们看?” 新侍卫想起刚才那两位的惨状,顿时一个激灵,连忙躬身道:“不敢不敢!城主息怒!小的这就去请示衰犬大人。” 衰犬雄此刻已走远,侍卫只得跑去请示。很快,请示的人回来,带来了衰犬雄的准许。 毕竟只是去厨房做饭,且有人全程监视,料想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衰犬雄也觉得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再激怒这个带刺的美人。 于是,陆夫人每日得以前往王宫厨房为沈桃桃准备餐食。 而这,正是沈桃桃大闹一场的真正目的。 每次前往厨房,陆夫人都会刻意多要一些药材和食材,美其名曰制作北境特色药膳。 监视的侍卫虽不懂药理,但见都是些寻常之物,且陆夫人每次都会先试吃,便也逐渐放松了警惕。 而实际上,陆夫人利用在厨房的短暂时间和那些看似普通的药材食材,巧妙地配制固本培元的药汁,并将其融入汤羹之中。然后,她再通过那位早已被尚云珠买通的老嬷嬷,将这些“特制”的食物替换进国王的饮食中去。 同时,陆夫人也利用这每日进出厨房的机会,和尚云珠准备的和她身形相似的侍女互换后,悄悄前往国王寝宫。 在陆夫人的全力救治下,琉球国王终于悠悠转醒。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许久,才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陆夫人那张沉静的脸庞,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水……” 陆夫人连忙小心地喂他喝下几口温水。 国王稍稍恢复了一丝力气,同时也确认了陆夫人不是衰犬雄的人,因为衰犬雄的人不会给他水,只会让他活活“渴死”。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焦急起来,他猛地抓住陆夫人的手腕,尽管虚弱,却用尽了全力,“……云珠……快……快让云珠跑。离开琉球。去找……去找……项链……她的项链……”剧烈的情绪波动让他再次咳嗽起来,脸色一点点涨红。 陆夫人连忙安抚他,低声道:“陛下放心,云珠公主安然无恙,她已经知道了,她知道项链的秘密,也请来了北境军城的朋友们,我们正在想办法救您,救琉球。您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安心静养,配合治疗,恢复身体!一切有我们。” 听到陆夫人这番话,得知妹妹安然无恙且已知晓一切,还有了强大的外援,国王眼中的焦急才缓缓褪去。 他缓缓松开陆夫人的手,身体脱力般躺回榻上,喃喃道:“好……好……云珠没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重复了几句,心力交瘁之下,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但这一次,他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 陆夫人轻轻为他掖好被角,看着这位饱受折磨的国王,心中叹息不已。 琉球王宫深处,一处被高墙环绕的精致宫苑内,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抑。 尚云珠独自坐在窗前的软榻上,手中紧紧攥着一条项链。 那是一条精美华贵的项链,以柔韧的金丝编织成繁复的缠枝莲纹链身,正中镶嵌着一颗硕大浑圆的东珠,四周点缀着细小的蓝宝石和钻石,在阳光下流转着夺目的光彩。 这是她母亲,上一代琉球王后留下的遗物,也是她最珍视的宝贝。 自母亲病逝后,她便日日佩戴,从未离身。这不仅仅是一件首饰,更是她对母亲全部的思念。 此刻,她纤细的手指正一遍遍摩挲着那颗光滑微凉的东珠,眼神哀伤,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泪珠。 就在昨日,她收到了沈桃桃千方百计传出的消息。 那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在她脑海中炸响。 那枚可以调动琉球国一半军队的虎符,自父王病重后便神秘消失,引得各方势力疯狂寻找。 竟然就藏在这颗她贴肤佩戴了无数个日夜的东珠之内。 “这……这怎么可能……”她当时几乎失声喃喃,手指猛地收紧,冰凉的东珠硌得她掌心生疼,却也让她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梦。 一瞬间,无数被忽略的细节涌入脑海。 母亲临终前,亲手为她戴上这条项链,反复叮嘱:“珠儿……这项链……务必贴身戴着……任何时候……都不要取下……它能……保护你……”那时她只以为是母亲不舍的牵挂。 父王偶尔会看着她颈间的项链出神,眼神复杂,有慈爱,有担忧,曾意味深长地说:“云珠,你要好好的……戴着它……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坚强。” 还有王兄,每次见到她,目光总会在她项链上停留片刻,欲言又止。 原来……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原来父王和母后早已洞察了“衰犬”士族的野心,预见到了今日的危机。 他们早已将这份关乎国运的重器,以这样一种最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藏在了她的身上。 他们没有选择交给更可靠的王兄或将领,而是交给了她这个当时还年幼的女儿。 这不是为了让她去冲锋陷阵,去执掌权柄,而仅仅是为了……保护她。 在最坏的境地下,给予她最后一张护身符,让她在绝境中拥有一线生机,甚至是一丝反击的可能。 他们将滔天的权势化作一件看似普通的饰品,将沉甸甸的国运和最深沉的爱,化作了日夜陪伴她的贴身之物,默默守护着她。 而她呢?她却一直懵然不知。甚至在过去无数个被恐惧和委屈笼罩的夜晚,她还曾暗自怨恨过父母为何早早撒手人寰,留下体弱多病的王兄和她,面对这豺狼当道的朝局,让她承受这般的无助与煎熬。 第258章 那东西带着不祥的诅咒 无尽的愧疚啃噬着她的心,那项链此刻握在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不仅仅是母亲的遗物,更是父王母后以江山为,为她筹谋的深沉爱意。 “父王……母后……女儿……女儿对不起你们……女儿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她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而出。她紧紧攥着那颗东珠,仿佛要将其嵌入自己的血肉之中,滚烫的泪珠不断滑落,打湿了衣襟,也打湿了那颗仿佛承载了太多秘密与情感的明珠。 就在她沉浸在无边的愧疚与悲伤中,哭得不能自已之时,院门方向传来极轻的鸟鸣,是那位沈桃桃传来的又一则紧急密讯。 她慌忙擦去眼泪,强忍悲痛,走到门边,仔细地听着,“陛下已短暂苏醒,开口第一句:‘让云珠快跑!项链!虎符在项链里!快!’旋即力竭昏迷。陆夫人正全力救治。” “王兄!” 听到这些话的那一刻,尚云珠公主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蜷缩起来。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疯狂涌出,比之前更加汹涌。 她那自小体弱多病,并且被御医断言难以长寿的王兄啊。 他自己身中剧毒,命悬一线,在鬼门关前挣扎着醒来,意识尚且模糊,开口第一件事,不是自身的安危,而是记挂着她的安全。 王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提醒她快跑,告诉她那最后的护身符所在。 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她因为贪玩,打碎了父王最心爱的一尊青瓷花瓶。吓得小脸煞白的她,被闻讯赶来的王兄默默拉到身后。 王兄对暴怒的父王平静地说:“是儿臣不小心碰碎的,与王妹无关。” 结果,体弱的王兄被盛怒的父王罚跪整整一夜。第二天被人抬回来时,膝盖肿得老高,落下了每逢阴雨天便刺骨疼痛的病根,他却还对着哭成泪人的她虚弱地笑:“云珠不哭,王兄不疼……” 还有大一点的时候,她在御花园被几个嚣张的士族子弟欺负,抢走了她最喜欢的布娃娃。是王兄闻讯赶来,那时他比她高不了多少,身体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倒,却气喘吁吁地拦在那些坏孩子面前,据理力争,“把东西还给我王妹!” 推搡中,王兄被粗暴地推倒在地,手心擦破了皮,渗出血珠,他却死死护着那个脏兮兮的布娃娃,递还给她时,还在安慰:“云珠不怕,王兄在……” 父王母后相继离世后,王兄羸弱的肩膀被迫扛起摇摇欲坠的王位。 面对“衰犬”士族日益猖獗的逼迫和挑衅,王兄总是尽可能地将她护在身后,独自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多少次,她在深夜听到王兄压抑的咳嗽声从书房传来。 她看到王兄面对咄咄逼人的衰犬雄时,苍白着脸对她说:“云珠不怕,有王兄在。天塌下来,王兄先替你顶着。” 他将所有的风雨尽可能隔绝在外,只想为她保留一片安宁的天空。 而如今,天真的要塌了。 王兄自己已深陷囹圄,身中剧毒,性命垂危,醒来第一件事,却仍是拼尽最后力气,为她撑起那一片求生的天空! 她不能再哭了,不能再是那个永远被保护在王兄羽翼下,不谙世事的小公主了。 王兄在用他的生命保护她。 父王母后将国运重器托付给她。 沈姐姐她们为了她的家国,远渡重洋,身陷险境,冒险奔走……她还有什么资格脆弱。 尚云珠抬起头,用袖子狠狠地擦去脸上的泪水,力度之大,让娇嫩的皮肤泛起红痕。 她再次紧紧握住手中的项链,将那颗冰凉的东珠攥在掌心。 这一次,她感受到的不再是悲伤的重量,而是一种仿佛来自父母与王兄血脉深处的磅礴力量。 她的眼神变得锐利而明亮,如同被拭去尘埃的明珠,闪耀着决然的光芒。 被软禁在琉球王宫的第四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慵懒的光斑。 沈桃桃正坐在窗边,看似悠闲地翻阅着一本琉球风物志,实则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推演着血月之夜的每一个细节。 陆夫人则按照惯例,在两名侍卫的“陪同”下,前往厨房准备午膳。 宫苑内,暂时只剩下沈桃桃和院外值守的侍卫。 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侍卫恭敬的问安声。紧接着,院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衰犬雄那矮壮肥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三角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他身后,跟着两名气息格外沉凝的新面孔侍卫,一看便知是真正的高手,绝非前几日那些杂鱼可比。 沈桃桃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合上书卷,缓缓起身,语气疏离:“衰犬大人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衰犬雄大步走进院子,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桃桃,嘿嘿一笑,“怎么?沈姑娘不欢迎本官?再过几日,你我可就是一家人了,何必如此见外?”他搓着手,逼近几步,“本官今日来,是想请教一件要紧事。” 沈桃桃微微后退半步,保持距离,黛眉微蹙:“要紧事?大人请讲。” “就是沈姑娘之前提过的……那火炮。”衰犬雄的语气变得急促,“血月之夜将至,你我好事将成。届时,本官执掌琉球,沈姑娘便是王妃。然则,国内尚有零星反对之声,海外倭寇亦未肃清。若有那火炮利器在手,何愁不能横扫六合,永绝后患?你我江山,方能稳如泰山啊!” 他描绘着虚假的蓝图,试图用共享江山来诱惑沈桃桃。 沈桃桃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大人,此事……我曾说过,那东西带着不祥的诅咒,强行索取,恐遭反噬……” 第259章 北境第一美人的滋味 “哼!什么狗屁诅咒!”衰犬雄不耐烦地打断她,脸色骤然阴沉下来,露出了獠牙,“休要再拿那些鬼话来搪塞本官,本官耐心是有限的。你以为本官真信你那套说辞?不过是不想逼急了美人儿罢了。如今时机已到,你若识相,乖乖交出火炮制造之法,日后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是不识抬举……”他冷笑一声,眼中凶光毕露,“哼!本官有的是手段让你开口。到时候,可就不是这般好言相商了!” 他彻底撕下了伪善的面具,露出了贪婪而狰狞的真面目。 他的耐心,显然已经在漫长的等待中消耗殆尽。 沈桃桃脸色一白,强自镇定:“大人这是要强逼了?” “是又如何?”衰犬雄狞笑,“别忘了,你现在是在本官的地盘上,你那侍女也不在,看这次还有谁能救你。”他朝身后使了个眼色。 那两名气息沉凝的侍卫立刻上前一步,如同两座铁塔,封住了沈桃桃可能的退路,冰冷的目光锁定了她,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衰犬雄得意道:“这两位,是本官重金聘请的贴身护卫,身手了得,最擅长……让人开口说真话。沈姑娘是聪明人,何必自讨苦吃?” 沈桃桃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这个老色鬼终究是按捺不住,要动真格的了。陆夫人不在,她孤身一人,硬拼绝对吃亏。 必须想办法周旋,拖延时间。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被逼无奈,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与恐惧,咬了咬唇,低声道:“……好。既然大人执意要,我……我给你便是。只望大人……信守承诺。” 衰犬雄闻言,顿时喜上眉梢,贪婪之色更浓:“这才对嘛,快说!图纸何在?制法如何?” 沈桃桃转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纸,拿起笔,佯装沉思,随即开始在上面胡乱画了起来。 她画得极快,线条杂乱无章,掺杂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机械结构,根本看不懂的符号和标注,甚至夹杂了几个简体字和英文缩写,完全是她凭借前世模糊的记忆瞎编出来的,别说衰犬雄,就是真正的火炮专家来了也绝对看不懂。 片刻后,她拿起那张鬼画符般的“图纸”,递给衰犬雄,语气诚恳:“这便是那火炮最核心的构造原理图与炼制要诀。其中涉及诸多精密数据和特殊材料配比,极为复杂。” 衰犬雄接过图纸,只看了一眼,便头晕眼花,完全不明所以。他狐疑地看向沈桃桃:“这……此图如此简陋怪异,沈姑娘莫不是在戏耍本官?” “此物本就源自上古秘术,非同寻常,外人自然难以理解。”沈桃桃面不改色地胡诌,“其中关窍,需辅以特殊口诀与炼制手法,非口传心授不可得。大人若不信,我可为您这位侍卫稍作讲解,他若稍有见识,便知其中玄奥。”她指向其中一名看起来更沉稳的侍卫。 衰犬雄将信将疑,但他自己确实看不懂,又怕真错过什么关键,便对那名侍卫点了点头:“你去听听。” 那侍卫上前,沈桃桃便指着图纸上的一处乱线,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你看此处,此乃‘阴阳转换枢纽’,需以寒铁精英为基,引地火淬炼九九八十一日,方能承受‘元气炮’的反冲之力。其内部‘螺旋加速阵纹’的刻画,误差不得超过一发丝之百分之一,否则能量逸散,立时炸膛……还有这聚能晶石的镶嵌角度,必须精确计算星轨偏移,方能引动天地元气,汇聚于一点爆发……” 她讲得天花乱坠,玄之又玄,把那侍卫听得一愣一愣,眉头紧锁,显然也是云里雾里,完全摸不着头脑,但又不敢轻易打断,生怕露怯。 衰犬雄在一旁看得心急,见侍卫半晌不语,忍不住催促:“如何?可能看懂?” 那侍卫犹豫了一下,只得硬着头皮含糊道:“大人,此图……确实深奥玄妙,非……非寻常匠艺,其中涉及诸多闻所未闻之理,需……需仔细研习揣摩……”他根本什么都没听懂,只能勉强应付。 衰犬雄却以为真是什么高深莫测的秘法,心中贪念更盛,不耐烦地挥挥手:“既如此,你即刻携此图,前往工坊,召集所有匠作头领,共同参详。务必在最短时间内给本官弄明白!” 他急于得到成果。 “是!”那侍卫如蒙大赦,连忙接过那张鬼画符,躬身退下,快步离去。他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让他一头雾水的地方。 支走了一个。 沈桃桃心中稍定,但危机远未解除。院内还剩下一名气息阴冷的侍卫,以及……显然已经不打算再等的衰犬雄。 打发走了侍卫,衰犬雄的目光再次落到沈桃桃身上,那目光中的贪婪已经毫不掩饰地从对图纸转向了她本人。 他嘿嘿笑着,一步步逼近:“好了,正事暂且办完。沈姑娘,你看,过几日便是你我大好日子,不如今日……我们先提前亲近亲近?也好让本官……一解相思之苦啊?”话语极其露骨下流。 沈桃桃脸色骤变,连连后退,厉声道:“衰犬雄!你放肆,别忘了我们的约定。血月之夜方可破除阴煞,你难道不怕诅咒反噬吗?” “诅咒?哈哈哈!”衰犬雄狂笑,步步紧逼,“事到如今,还拿这套唬本官?本官纵横琉球数十载,什么风浪没见过?岂会被你区区女子几句鬼话吓住?就算真有诅咒,本官也要先尝尝你这北境第一美人的滋味再说!” 他已是精虫上脑,色欲熏心,加上自觉已拿到了“图纸”,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张开双臂,就朝沈桃桃扑了过来。 “滚开!”沈桃桃惊怒交加,侧身闪躲,同时手腕一翻,早已扣在掌中的几根淬毒银针疾射而出,直取衰犬雄面门。 然而,那一直冷眼旁观的另一名侍卫反应极快,身形如鬼魅般一闪,竟然后发先至,手中刀鞘精准地一拨一挡。 “叮叮叮!”几声轻响,毒针尽数被击落在地。 “哼!雕虫小技!”衰犬雄吓了一跳,随即更加恼怒,“给本官拿下她!小心点,别伤了她性命!” 那侍卫得令,眼中寒光一闪,出手如电,直抓沈桃桃手腕要穴。 动作快、准、狠,显然是擒拿高手。 沈桃桃虽跟谢云景学过一些防身术,但毕竟并非真正武林高手,内力更是浅薄,如何是这种专业护卫的对手?不过两三招之间,便被对方轻易扣住了手腕,一股大力传来,痛得她闷哼一声,整个人被反拧住胳膊,动弹不得。 “放开我!衰犬雄!你敢动我,军城绝不会放过你!谢云景定将你碎尸万段!”沈桃桃奋力挣扎,却如同蜉蝣撼树,只能厉声警告。 “谢云景?哼!等他打进来,你早已是本官的人了,说不定连崽子都有了,哈哈哈!”衰犬雄见状,更是得意万分,淫笑着走上前来,伸出肥胖油腻的手,就欲抚摸沈桃桃的脸颊,“小美人儿,别挣扎了,从了本官,有你的好处……” 第260章 被切下来的圆球球 那令人作呕的手指越来越近,带着腥臭的酒气。 沈桃桃银牙一咬,不退反进,倾身迎了上去。狗东西,老娘不演了,摊牌了,去死吧。 衰犬雄此时色心大起,看到沈桃桃如此识时务地过来,心里乐开了花,呲着一口大黄牙张开双臂就要将沈桃桃压在身下。 但,一息之后。 宫苑内,死一般的寂静被衰犬雄那杀猪般的的嚎声打破。 那声音凄厉至极,充满了无法形容的剧痛。 他肥胖的身躯瘫软在地,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裆部。粘稠的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浸透了他华贵的绸裤,沿着指缝汩汩流出,在地上迅速蔓延开一小滩刺目的猩红。 他的脸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眼球暴突,布满血丝,嘴巴张得老大,却除了不成调的哀嚎,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蛋,他的命根子。他身为男人的象征和最大的享乐资本。竟然……竟然被这个看起来娇柔无比的女人,用一把见鬼的匕首,给……给切了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的变故,不仅让衰犬雄彻底崩溃,就连那名武功高强的侍卫,也完全惊呆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枚血糊糊,圆溜溜的“东西”滚落到沈桃桃的手里,自家主子下身血流如注,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去擒拿近在咫尺的“凶手”。 沈桃桃在一击得手的瞬间,踉跄着向后急退数步,拉开安全距离。 她呼吸急促,额头上全是冷汗,握著那柄仍在滴血的精钢匕首的手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神却冰冷如万载寒冰,死死地盯着在地上哀嚎的衰犬雄,没有丝毫的慌乱,只有决绝与狠厉。 “大人!”那侍卫终于反应过来,扑到衰犬雄身边,看着他下身恐怖的伤势,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点穴止血?可那地方……那地方关乎……他根本不敢乱动。 “蠢货!快……快帮我止血,按住!按住啊!”衰犬雄终于从痛苦和震惊中找回一丝神智,带着哭腔疯狂嘶吼。 那侍卫这才手忙脚乱地撕下自己衣襟,试图去按压那可怕的伤口,但血根本止不住,很快就将布条染透。 他只能徒劳地用力掐住伤处上方,试图减缓血流,但这样一来,衰犬雄更是痛得浑身抽搐,惨叫连连。 “没用的……”?沈桃桃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普通的按压根本止不住那里的血。再不进行专业的缝合救治,最多一炷香的时间,他就会因为失血过多,彻底……变成一具冰冷的太监尸体。” 她的话语,仿佛最恶毒的诅咒,让衰犬雄和那侍卫同时如坠冰窟。 衰犬雄惊恐万分地看向沈桃桃,绝望的乞求着:“你……你……快给止……止血的药!” 沈桃桃却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手中赫然捏着那枚……血淋淋的“战利品”。她的眼神冷漠,仿佛捏着的不是人体器官,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想要这个?想要活命?”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可以。但不是现在。” 她目光扫过那名全力为衰犬雄止血的侍卫,冷冷道:“你现在松手,他立刻就会因大出血而死。你若不松手,就只能保持这个姿势,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那侍卫冷汗直流,他确实不敢松手。 他毫不怀疑,自己只要一松手,主子顷刻间就会毙命。这个女人……好狠毒的手段。 沈桃桃不再看那侍卫,目光重新锁定脸色越来越灰败的衰犬雄,“衰犬雄,你给我听好了。现在,你的命,和你后半辈子是当男人还是当太监,全都捏在我的手里。” 她晃了晃手中那枚“圆球”:“我会让人把它,放在一个指定的地方。你派人去取。取得快,找最好的大夫,或许……还能接回去,虽然功能肯定大不如前,但至少看起来还是个完整的男人。若是取得慢,或者途中出了什么意外……呵呵,那你就准备后半辈子蹲着撒尿,被全天下的人耻笑吧。” “你……你敢。”衰犬雄气得浑身发抖,也可能是疼的。 “我有什么不敢的?”沈桃桃冷笑,眼神睥睨,“你现在动一下试试?我立刻就把这东西踩烂。或者,我现在就大声喊出来,让整个王宫的人都知道,权倾朝野的衰犬大人,变成了一个没……的阉货。你说,到时候,是你死得快,还是我死得快?你那些所谓的忠心手下,是继续效忠一个马上要流血而死的太监,还是立刻倒戈来抓我向新主子请功?” 诛心之言,字字如刀,狠狠剜在衰犬雄最恐惧的地方。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如今的地位,很大程度上建立在绝对的武力威慑和残忍手段之上。一旦他虚弱残缺,成为笑柄的消息传出去,那些表面臣服的手下会立刻反噬,将他撕得粉碎。 他甚至能想象到那可怕的场景,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愤怒和疼痛。他不能死,更不能成为一个被所有人耻笑的太监。他必须拿回那个东西,也必须保密。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衰犬雄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充满了屈辱和不甘,却不得不低头。 “很简单。”沈桃桃语气森然,“第一,立刻让你的人全部退出这个院子,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踏入半步。第二,准备一辆马车,停在宫苑后门。第三,在我安全离开之前,若王宫内有任何异动,有任何试图拦截抓捕我的人……你这辈子,就彻底和男人二字无缘了。我会让你身败名裂,凄惨无比地死去,听明白了吗?” 衰犬雄脸色扭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鲜血还在不断流失,死亡的阴影越来越近,他最终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低吼:“照……照她说的做。快!都退出去!准备马车!快啊!” 那侍卫闻言,焦急道:“大人,不可!放她走了,您……” “闭嘴!照做!你想我死吗?快啊!”衰犬雄疯狂嘶吼,他已经感觉到阵阵眩晕袭来。 那侍卫无奈,只得咬牙,一边死死掐着伤处不敢松手,一边朝着院外厉声下令:“所有人听令!退出院子,封锁四周,没有大人命令,谁也不准进来。快去准备马车到后门,快!” 第261章 正义之师变成通缉逆贼 院外传来一阵骚动和迟疑的脚步声,但很快,侍卫们似乎都退开了。 沈桃桃丝毫不敢大意,她保持着高度警惕,慢慢退到窗边,用眼角余光观察外面情况,确认侍卫确实退到了院墙外。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运足气息,发出一声尖锐的的鸣叫。 几乎在同一时间。 “砰!”宫苑后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桃桃!快走!”一声急促的呼唤传来!只见张小弓如同猎豹般冲了进来,迅速护在沈桃桃身前。 “走!”沈桃桃毫不迟疑,在张小弓等人的护卫下,迅速冲向后门,那里果然停着一辆普通的马车。 就在他们冲出后门的刹那,沈桃桃猛地将手中那枚血淋淋的“蛋蛋”,朝着宫苑内奋力一扔。 那东西划出一道抛物线,精准地落入了院中那丛茂密带刺的扶桑花丛之中。 “东西在花丛里,能不能找到,看你的运气了。”沈桃桃冷冷地丢下最后一句话。 “驾!”张小弓一扬马鞭,马车立刻如同离弦之箭,沿着预先规划好的隐秘小路,朝着泊港方向疾驰而去。 整个过程,从沈桃桃发出信号到马车离开,不过短短几十息的时间,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直到马车消失在巷道尽头,宫苑内,那名侍卫才敢稍微松开一点手,焦急地对几乎昏迷的衰犬雄喊道:“大人!大人!她走了!东西扔进花丛了!属下这就去找!” 衰犬雄闻言,如同回光返照般猛地睁开眼,嘶声力竭地咆哮:“快!快去找!封锁消息!封锁整个王宫!不准任何人进出!快叫医官!快啊!”他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那救命的“零件”和封锁消息,根本顾不上追捕沈桃桃了。 那侍卫连忙松开手,也顾不得鲜血狂涌,连滚带爬地扑向那丛扶桑花,发疯似的翻找起来。 衰犬雄则因失血过多,彻底晕死过去。 王宫内,因为衰犬雄的严令和突然的封锁,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混乱。 而这短暂的混乱,恰恰为另一场行动提供了绝佳的机会。 几乎在沈桃桃发出信号的同时,另一组由宋清远亲自指挥的精锐小队,同时突袭了软禁闻得大君的神殿和国王所在的寝宫。 神殿外的守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从阴影中射出的吹箭放倒。 精锐小队翻墙而入,迅速控制局面。贺亦心亲自带人冲入殿内,对那位早已准备就绪的闻得大君低声道:“大君,奉沈姑娘之令,前来接应,请随我等速速离开。” 闻得大君没有丝毫犹豫,迅速登上早已备好的软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神殿侧门的小径中。 国王寝宫那边的行动更为惊险。守卫明显更多,但陆夫人提前将配制的强效迷香投入通风口。 当小队突入时,大部分侍卫已是手脚发软,反应迟钝,很快被解决。 陆夫人早已等候在内,与两名强壮的军城战士一起,将情况稍稳的国王用特制的担架抬起,在向志礼心腹的引导下,从一条早已废弃的排污密道迅速撤离。 而尚云珠公主那边,则由阿鹂带领的另一支小队负责。他们利用公主宫苑的排水口,悄然潜入,顺利接走了焦急等待的公主。 整个救援行动,犹如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环环相扣,精准高效。 趁着衰犬雄重伤,王宫守卫群龙无首,注意力被沈桃桃那边吸引的绝佳时机,三支队伍几乎同时得手,带着关键人物,沿着不同的预设路线,神不知鬼不觉地迅速撤离了守备森严的王宫,汇合后,直奔泊港。 当衰犬雄在医官拼尽全力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并且那名侍卫终于在花刺丛中找到了那枚……已经有些被蚂蚁爬过,沾满泥土的“圆球”时,他才猛然想起其他事,嘶哑着下令全宫搜查。 然而,回报的消息让他如遭雷击,差点再次晕死过去。 “报……大人,不好了!闻得大君神殿空无一人,守卫全部被迷晕。” “报……国王寝宫空无一人。守卫伤亡,国王不知所踪。” “报……云珠公主宫苑空无一人。” “什么?”衰犬雄躺在床上,脸色死灰,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废物!一群废物!给我追!绝不能让他们跑了!” 然而,此时已是黄昏时分,距离事发已过去近一个时辰,黄花菜都凉了。 泊港守备府内,灯火通明。 “桃桃……” 当沈桃桃走下马车时,早已焦急等待在门口的谢云景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声音沙哑:“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吓死我了!” 感受到他怀抱的温暖,沈桃桃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疲惫感瞬间袭来,她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却露出灿烂的笑容:“没事……一点小伤。云景,我们成功了……” 这时,其他几路人也相继安全抵达。 “祖母!” “王兄!” 尚云珠公主看到安然无恙的闻得大君和被小心翼翼抬下来的国王,顿时泪如雨下,扑了上去。 众人重逢,恍如隔世,喜悦与悲愤交织。 当听到沈桃桃讲述如何用计阉割衰犬雄,挟持其保命之物才得以脱身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既感解气,又后怕不已。 谢云景更是脸色铁青,眼中杀意沸腾,紧紧握住沈桃桃的手:“便宜那老贼了,血月之夜我定亲手取他狗命。” 很快,人员清点完毕,所有关键人物全部安全撤离。李虎妞率领的军城水军主力舰队也已集结完毕。 “国王陛下,闻得大君,公主殿下均已救出。衰犬雄重伤,正是我们反击的大好时机。”宋清远说道,“只待陛下醒来,便可颁布诏书,揭露衰犬雄罪状,号召全国忠义之士,里应外合,收复王城,拨乱反正。” 众人群情激昂,摩拳擦掌,准备血月之夜,以国王之名,高举义旗,讨伐逆贼。 然而,就在这充满希望的时刻,一名向志礼派人送来消息:“各位将军,不好了!” 密探扑倒在地,声音绝望,“衰犬雄那奸贼……“国王”……“国王”今日清晨,竟然……竟然出现在朝堂之上!” “什么?”众人大惊失色,国王明明在这里昏迷不醒,怎么可能上朝? 密探哭喊道:“不是国王本人,是替身!衰犬雄找了一个身形样貌与国王十分相似的替身。伪装成国王的样子,在朝堂上宣布……宣布国王近来身体不适,不能处理朝政,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他已‘奉闻得大君神谕’,决定让衰犬雄暂摄国政,并下令全国通缉军城之人……还……还……” “还什么?快说!”宋清远急声追问,心中已升起极度不祥的预感。 密探痛哭流涕:“加国王还……还从外面,强行抱来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宣称那是自己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血脉纯正,立为……立为新王,实则是衰犬雄的儿子。衰犬雄则为摄政王,总揽一切大权。如今诏书已发,通缉令已传遍全城。我们……我们就算陛下醒来,拿着真的虎符……也没用了,没人会相信。他们只会认为军城的人是企图作乱的叛党。……军城从正义之师,变成全国通缉的逆贼了!” “噗……”刚被灌下汤药、悠悠转醒的琉球国王,恰好听到这最后几句话,急怒攻心之下,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再次昏死过去。 “王兄!” “陛下!” 室内刚刚还充满希望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如同被冰水浇透,陷入了一片绝望之中。 衰犬雄,好绝的计策。 他们千算万算,救出了真国王,却没想到对方直接釜底抽薪,让自己儿子登基了,彻底篡改了法统。将他们所有的正义性,瞬间剥夺得干干净净。 从明日起,他们这些一心救国之人,反而成了琉球全国上下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国逆贼”。 形势,瞬间逆转,恶劣到了极致。 血月之夜将至,但他们手中的王旗,却已黯然失色…… 第262章 恶毒的谣言无孔不入 “诸位,此刻,绝非绝望之时。” 只见角落里,宋清远缓缓站起身。他的面容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天塌地陷般的剧变,都未能扰乱他。那种超乎常人的镇定,在此刻显得格外令人安心。 “宋状元?”沈桃桃望向他,她知道,宋清远从不做无谓之言。 宋清远的目光沉稳地扫过全场,将每个人的绝望尽收眼底,声音依旧平稳,“衰犬雄此计,确实毒辣至极,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他窃取了大义名分,操控了舆论,将我们置于了道义上的劣势。这一点,我们必须承认。” 他的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加重,“但是,这绝不意味着我们已然满盘皆输,更不意味着我们失去了翻盘的资本。” 他几步走到悬挂着的琉球海域图前,手指用力地点在泊港的位置,“看这里!我们军城最精锐的水师战舰,依然锚泊在这片港湾。诸位能征善战的将领,依然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 他的手指移动,划过他们救出的每一个人:“我们成功救出了国王陛下,云珠公主殿下,闻得大君。琉球王室最正统的血脉齐聚于此,这本身,就是比任何盖着玉玺的诏书都更加有力的旗帜,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抹杀的事实。” 接着,他的手指指向地图上代表首里城的那个点,“而反观衰犬雄,他有什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婴儿傀儡,一套根本经不起推敲的拙劣谎言,一群因利益而暂时聚合的乌合之众。还有在残暴统治下的累累血债和冲天民怨。”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煽动人心的力量:“他可以用强权和刀剑暂时捂住百姓的嘴巴,但他捂不住他们的眼睛。更无法熄灭他们心中早已熊熊燃烧的怒火,我们失去了表面那面所谓的王旗,但我们还有强大的实力,还有可以被我们争取和点燃的民心,还有……我们始终站在正义这一边的事实。” 最后,他做出了最终的论断:“破局,未必需要高举着国王的诏书去强攻城门。我们可以另辟蹊径,从底层动摇他统治的根基,让他的谎言在事实面前不攻自破。” 宋清远的话语,层层递进,逻辑清晰,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点燃了一盏足以指引方向的明灯。 让在场的所有人那灰暗的眼神,重新一点点亮了起来。 “宋状元所言极是。”沈桃桃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可以用无耻的谎言欺骗世人,我们就能用真相揭穿他。胜负,还未可知!” 接下来,便是如何将这番论断付诸实践的具体步骤。 “若要动摇民心,揭穿谎言,首当其冲的,便是要将真相广泛传播出去,让尽可能多的人听到并且相信我们的话。”沈桃桃沉吟片刻,目光转向一旁,“艾丽卡,你的商队消息灵通,渠道广泛,不知可否……” 艾丽卡唇角微扬,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眼眸中闪烁着跃跃欲试,“你放心。散布消息,引导舆论,这本就是我最为擅长的。衰犬雄或许能封锁官方的文书通告,但他绝对封锁不了南来北往的商船里携带的种种‘小道消息’。” 她当即抬手,轻轻击掌,一名手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立刻动用我们所有潜伏在各处的商队暗线。”艾丽卡吩咐道,“将衰犬雄弑君篡位,与倭寇首领‘岛津狼’勾结,以及那个婴儿绝非王室血脉的消息,用各种方式,尽可能快地散播出去。务必激发百姓的同情与愤怒。” “是!”那手下毫不迟疑,领命后迅速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宋清远在一旁补充道,“流言若想取信于人,必须包含足够多的细节。例如,可以‘透露’衰犬雄与倭寇约定的具体分成比例是三七开,提及他陷害某位忠臣时所用的卑劣手段是伪造通敌书信,还可以描述那婴儿臀部有一块红色蝶形胎记,而所有真正的王室成员绝无此特征……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混杂其中,才能令人难以立刻分辨真假,却又觉得‘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从而在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 艾丽卡赞赏地点头:“宋城主思虑周详,此法甚妙。我这就通知人让这些细节融入流言之中。” 很快,一场威力巨大的信息战,率先在衰犬雄势力难以掌控的阴影角落裏悄然拉开了序幕。 泊港喧嚣的鱼市上,贩夫走卒在交易间隙交头接耳,全是皇室秘闻。港区廉价的酒馆里,醉醺醺的水手们拍着桌子争论真假…… 关于衰犬雄累累罪行和那傀儡婴儿真实来历的各种版本故事,凭借着人们的口耳相传,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蔓延开来。 起初只是压抑的窃窃私语,很快便发展成为半公开的讨论,最终化为了难以抑制的愤怒谴责。 首里王宫内,一间奢华却弥漫着浓郁药味的寝宫内。 衰犬雄半躺在一张宽大的卧榻上,原本凶悍的三角眼中布满了焦躁。 他下身盖着锦被,但依旧能隐约看出其下身体的僵硬和不自然的姿态。距离那场令他耻辱至极的阉割之伤已过去数日,在重金聘请的名医拼死救治下,那枚被找回来的“宝贝”总算是勉强缝合了上去,止住了大出血,保住了他一条老命。 然而,命是保住了,但某些功能……却似乎彻底离他而去了。 更让他怒火攻心的是,这几日,首里城内乃至整个琉球,不知从何处刮起了一股邪风。 各种关于他弑君篡位的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连细节说得有鼻子有眼。 更可恨的是,关于那个傀儡并非王室血脉的传言也愈演愈烈,什么生母是低贱妓女的说法都出来了。 这些恶毒的谣言无孔不入,甚至传到了他的耳中,让他感觉自己仿佛成了一个被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的小丑。 他下令严查,抓了无数人,打死了几个“嚼舌根”的侍女,却根本无法遏制这股歪风。 这背后若是没有那只北境母狐狸和她那帮可恶的同党在推波助澜,他死都不信。 “混账!一群废物!连点流言都遏制不住!”衰犬雄猛地一拍床榻边的矮几。动作牵动了身下的伤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传来,让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渗出冷汗,脸色更加难看。 就在这时,一名近侍颤巍巍地端着汤药进来:“主上,该用药了……” “滚!”衰犬雄正处于暴怒的顶点,看也不看,反手一掌狠狠扇去。 “啪嚓!”药碗被打飞,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药汁溅了那近侍一身,烫得他惨叫一声,却不敢有丝毫怨言,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接连的坏消息和身体的痛苦,让衰犬雄心中的暴戾达到了顶点。 他急需发泄,急需证明自己依旧拥有掌控他人生死,征服女人的能力。 他猛地朝外吼道:“来人!把柳夫人给我叫来!” 很快,一名身着艳丽纱裙的年轻女子,瑟瑟发抖地走了进来。她是衰犬雄颇为宠爱的小妾柳氏。 “过来!”衰犬雄眼神阴沉地盯着她。 柳氏吓得浑身一颤,挪着小步,怯生生地走到床边。 “伺候我!”衰犬雄命令道,眼中闪烁着扭曲的欲望。 柳氏不敢违逆,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为他解开寝衣。当看到那依旧渗出黄红色污迹,形状怪异丑陋的下身时,她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脸色更加惨白。 第263章 妾身家乡曾有一秘方 衰犬雄捕捉到她眼中的厌恶,心中的暴怒瞬间被点燃。 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将她粗暴地拉向自己,低吼道:“你不是最会伺候人吗?给老子弄!弄起来!快点!” 柳氏痛得眼泪直流,却不敢哭出声,只能强忍着恶心,俯下身,用尽她所有取悦男人的手段,试图刺激那软塌塌的物事。 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那东西依旧如同死掉的蚯蚓,毫无反应,甚至因为她的动作牵扯到了未愈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刺痛,让衰犬雄的脸色越来越狰狞。 时间一点点过去,寝宫内只有柳氏徒劳的动作声,以及衰犬雄越来越焦躁的喘息声。 这种无力感,比身体的疼痛更让他无法忍受。仿佛在无情地嘲笑着他,提醒着他已经不再是个男人。 “废物!没用的贱人!”所有的暴戾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衰犬雄一脚将柳氏狠狠踹开。 柳氏惨叫一声,被踹得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屏风上,跌落在地,口吐鲜血,肋骨不知断了几根。 衰犬雄却看也不看,对闻声冲进来的侍卫嘶声咆哮:“把这个没用的贱货拖下去,给我活活打死!立刻!马上!打死她!” 侍卫们面面相觑,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却不敢违抗盛怒下的主子,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架起哭喊求饶的柳氏,拖了出去。 很快,院外便传来了惨叫声和棍棒击打肉体的闷响,持续了许久,才渐渐微弱下去,直至彻底消失。 寝宫内恢复了死寂,只剩下衰犬雄粗重的喘息声,以及那弥漫不散的血腥味。 他瘫在榻上,杀人并未让他感到丝毫快意,反而让那种无能更加清晰。 他不甘心以后就这样,他必须重振雄风。 “再来一个!”他猛地朝外吼道,声音嘶哑难听,“把兰夫人叫来,快点!” 门外侍立的仆役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去叫人。 很快,另一位同样年轻貌美的小妾兰氏,被半推半搡地送了进来。 她显然已经听说了柳氏的惨状,一进来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哭得梨花带雨:“主上饶命,主上饶命啊!妾身……妾身……” 衰犬雄看着她这副恐惧到极点的模样,非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升起一种变态的掌控欲。 他阴冷地盯着她,如同毒蛇盯着猎物:“过来……好好伺候……若是你也像那个废物一样……哼……” 兰氏绝望地闭上眼睛,泪水汹涌而出,知道自己今日在劫难逃,只能颤抖着,如同奔赴刑场一般,一点点爬向……地狱。 不出三日衰犬雄奢华的寝宫内,血腥与药味混合的污浊空气几乎令人作呕。地面上虽已被仆人擦拭过,但角落里依旧残留着暗红血渍,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在此处的惨剧。 衰犬雄如同一头受伤饿疯兽,接连唤来的几名宠妾,无论她们如何用尽手段,那曾经令他骄傲的雄风却如同被彻底阉割的公牛,再也无法重振分毫。 每一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随之而来的便是他歇斯底里的暴怒和残忍的虐杀。 又一名小妾被侍卫面无表情地拖了出去,衰犬雄的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不是因为欲望,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杀的人越多,就越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无能,这种恐慌几乎要将他逼疯。 就在这时,寝宫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身着素雅宫装,怀抱一个裹在明黄色襁褓中婴儿的年轻女子,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她容貌艳丽,眉眼间带着令人迷醉的风情,正是被狄戎人从荣城掳掠而来的女人,莲姬。 衰犬雄正处于暴怒的余波中,看到她进来,尤其是看到她怀中那个穿着缩小版龙袍的婴儿,烦躁地喝道:“你抱他来做什么?滚出去,别在这里碍眼!” 莲姬身子微微一颤,抬起眼,眼中迅速蒙上一层委屈的水雾,声音柔弱带着泣音:“大人……您别动怒,小心气坏了身子。妾身是听说您心情不好,想着抱皇儿来看看您,或许能宽慰您一二……您这样凶,会吓到咱们儿子的……”她说着,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婴儿抱紧了些,仿佛寻求庇护。 “咱们儿子……”这四个字如同带有某种魔力,让衰犬雄狂躁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丝。 他浑浊的目光落在那个婴儿身上,是啊,他还有这个儿子。 这个流着他衰犬家血脉,如今被他扶上王位的儿子,这是他权力的延续。 他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语气依旧不耐,却缓和了些:“罢了,过来吧。” 莲姬这才怯生生地走近床榻,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微微福身。 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深处的冰冷恨意。 昨日深夜,一个自称沈桃桃派来的神秘人,通过她身边唯一可信的老嬷嬷,悄然递给她一小包无色无味的药粉,并传达了详细的计划。 这药粉,据说能让人短时间内重振雄风,但代价巨大……为了回家,为了摆脱这个魔窟,为了杀了眼前这个恶魔为她全家报仇,她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大人……”莲姬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诱惑,“妾身见您近日郁结于心,身子不爽利……妾身家乡曾有一秘方,或可……或可助大人暂解烦忧,重展雄风……” 她说着,白皙的手指看似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递给侍卫,实则指甲缝里早已藏好了那细如尘土的药粉。 衰犬雄闻言,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猛地坐起身,不顾伤口的疼痛,一把抓住莲姬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说什么?秘方?在哪里?快!快给本王!” 莲姬痛得蹙眉,却强忍着,故作娇羞的低声道:“大人……您轻点……这秘方……需……需妾身亲手……涂抹方能见效……”她说着,另一只自由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带着决绝的意味,悄然探向衰犬雄。 第264章 等的就是你们 衰犬雄此刻已被巨大的渴望冲昏了头脑,根本顾不上怀疑,反而急切地催促:“快!快点!” 莲姬屏住呼吸,极其轻柔地将指甲缝里的药粉涂抹上去。那药粉触体微凉,随即仿佛活物般渗透进去。 不过短短数息之间,奇迹发生了! 衰犬雄猛地感觉到一股灼热如火的力量,从他那原本死寂的身体里升腾而起。 那种感觉让他狂喜得几乎要仰天长啸。 “有用!真的有用!哈哈哈!”衰犬雄放声狂笑,笑声中充满了扭曲的兴奋,他一把将莲姬搂入怀中,激动得语无伦次,“好!好!莲姬!你立了大功!等本王彻底掌控大局,肃清叛逆,你就是琉球的太后,唯一的太后。我们的儿子,将是琉球唯一的王,哈哈哈!” 莲姬伏在他怀中,脸上带着强装出来的娇羞红晕,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杀意和即将获得自由的激动。 太后?她不稀罕,当初她被送来琉球的路上,本想跳海死了一了百了,但却偏偏发现有了身孕,她想着那个为保护自己被阿史那砍死的夫君,这是他唯一的血脉啊! 她只能忍辱负重,好在苍天有眼,让她等到了沈桃桃,现在,她只想带着孩子,回到那片生她养她的北境土地,远离这一切的噩梦。 血月之夜。 泊港守备府内,在陆夫人日夜不休的精心调理下,昏迷多日的琉球国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虽然极度虚弱,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但眼神却逐渐恢复了清明。 “王兄!”守在一旁的尚云珠公主喜极而泣,扑到床边,紧紧握住兄长冰冷的手。 国王看着妹妹憔悴却激动的面容,嘴角努力扯出一丝微弱的笑意,声音干涩:“云珠……辛苦你了……没事了……” 然而,陆夫人接下来的话,却让这喜悦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 她面色凝重地对尚云珠公主低声道:“公主殿下,陛下体内的奇毒已彻底清除。但是……此毒毒性猛烈,侵蚀脏腑已久,陛下先天体弱,根基受损太甚……此番能醒过来,已是万幸。但……陛下元气大伤,恐……恐寿数难永,最多……只剩两年光景了。” “什么?两年!”尚云珠公主如遭雷击,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兄长,心痛如绞,“不……不会的,陆夫人,求求你,救救王兄。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的!” 国王却似乎早已看开,他反手轻轻握住妹妹的手,摇了摇头,语气平静:“云珠……别哭……听王兄说……能捡回这条命,亲眼看到你平安,王兄已心满意足……琉球的未来……以后就要靠你了……” 他喘息了几下,继续艰难地说道:“待……待铲除奸佞,夺回王位……王兄……会下诏,将王位传于你……你要坚强……要替王兄……守护好这片祖宗基业……守护好……琉球的百姓……” “不!王兄,我不要王位,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尚云珠公主扑在兄长身上,放声痛哭,仿佛要将这些日子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宣泄出来。 国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眼中充满了不舍与嘱托。 就在这时,宋清远和谢云景快步走了进来。宋清远低声道:“陛下,公主,一切已经准备就绪。艾丽卡小姐散布的消息已发酵至顶峰,民间对衰犬雄的愤怒已达顶点。莲姬那边……应该已经得手了!” 国王闻言,强撑着想要坐起,尚云珠和陆夫人连忙扶住他。 “好……好……扶朕出去……朕要……亲自……告诉琉球的子民……谁才是……他们真正的王!” 泊港码头,不知何时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 有泊港的守军,有闻讯赶来的渔民,商贩,更有许多从首里城偷偷跑出来的百姓。 向志礼,闻得大君还有这几日通过虎符联系的将领们皆已到场。 当谢云景和沈桃桃一左一右,搀扶着身着王室礼服,头戴王冠的琉球国王,缓缓出现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时,整个码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和哭泣声。 “陛下!是陛下!” “国王陛下还活着!” “天佑琉球!天佑陛下!” 人群沸腾了,连日来的流言在这一刻被证实,衰犬雄的谎言不攻自破。 国王用尽全身力气,举起颤抖的手,声音虽弱,却通过宋清远事先安排的传声筒,清晰地传遍了码头:“琉球的……子民们……朕……回来了……衰犬雄……弑君篡位……勾结倭寇……罪大恶极……今日……随朕……诛杀国贼……光复河山。” “诛杀国贼!光复河山!” “陛下万岁!” 怒吼声如同海啸,席卷天地。民心所向,大势已成。 “出发!”谢云景拔出横刀,直指首里城。 军城精锐,琉球半数军队,以及无数自发拿起武器的百姓,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义师,如同不可阻挡的洪流,冲向首里城。 而此刻的首里城内,早已因民怨沸腾而乱成一团。许多守军主动打开城门,甚至调转矛头加入义师。 谢云景、李虎妞等人率军长驱直入,几乎未遇像样的抵抗,便杀到了王宫之外。 宫门被内应打开,义军蜂拥而入。 当谢云景率人冲入衰犬雄所在的寝宫时,看到的是一副极其不堪的景象。 衰犬雄衣衫不整地瘫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抓挠着自己的身体,发出痛苦的哀嚎。 那里原本缝合的伤口处,露出的皮肉竟然溃烂流脓,散发出恶臭。 莲姬给他的药,副作用此刻猛烈爆发了。那种万蚁噬心般的奇痒和溃烂的剧痛,让他生不如死。 “啊……痒!痛!杀了我!杀了我!”衰犬雄满地打滚,形态癫狂。 莲姬则抱着孩子,冷冷地站在一旁,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看到谢云景等人冲进来,衰犬雄如同看到救星,挣扎着爬过来,嘶吼道:“谢云景,杀了我!快杀了我!给我个痛快!我让我的儿子退位,王位我不要了。” 莲姬却冷笑一声,用清晰的汉语说道:“杀你?太便宜你了。对了,忘了告诉你,这孩子,根本不是你的种。他的父亲,是晋国人。我忍辱负重,就是为了今天。” 这句话,彻底压垮了衰犬雄本就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猛地瞪大眼睛,眼球暴突,死死盯着莲姬和孩子,随即口吐白沫,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眼神彻底涣散,疯了。 他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时而学狗叫,彻底失去了理智。 谢云景厌恶地看了一眼这个已经不成人形的奸佞,下令:“捆起来,带走!” 王宫迅速被控制,一场闹剧,就此收场。 琉球国王在众人的簇拥下,重返王座,下达了一系列诏令:宣布衰犬雄罪状,拨乱反正,嘉奖有功之臣,安抚百姓。 对于如何处置已经疯癫的衰犬雄,尚云珠公主提出了一个建议:在王宫外的菜市口,铸造一个坚固的铁笼,将衰犬雄囚禁其中,公开展示,任人唾弃羞辱,以儆效尤,宣泄民愤。 很多人都以为,这是公主对仇人最直接的报复。 然而,只有宋清远,沈桃桃等少数人明白,公主此举,更深的用意是钓鱼。 衰犬雄虽倒,但其与倭寇勾结甚深,难免有余党潜伏。公开羞辱衰犬雄,正是为了引蛇出洞,将潜伏的倭寇奸细一网打尽。 果然,在衰犬雄被关进铁笼的第三天深夜,数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凭借着诡异的身法,避开了巡逻守卫,悄无声息地接近了铁笼。 他们动作极快,用特制的工具迅速撬开笼锁,架起蜷缩在角落的衰犬雄就要撤离。 “等的就是你们!”埋伏在四周的李虎妞等人瞬间杀出。 然而,这群黑衣人武功路数极其诡异,身形飘忽,刀法狠辣刁钻,且擅长隐匿和遁术,竟与军城精锐打得难分难解。 尤其是为首一人,身形矮小如孩童,动作却快如闪电,手中一柄淬毒的短刃神出鬼没,连伤数名军城好手。 “是倭寇中的‘隐者’!小心!”?李虎妞厉声提醒。 混战中,那隐者头目利用同伴拼死掩护,释放出浓密刺鼻的烟雾,趁机扛起衰犬雄,如同壁虎般迅速攀上附近屋顶,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追!”李虎妞大怒,率人急追,但对方显然早有准备和接应,在复杂的巷道中失去了踪迹。 第265章 正好将这群祸害一锅端了 衰犬雄被倭寇“隐者”救走的消息传回,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已渐趋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什么?衰犬雄被救走了?”尚云珠公主闻讯赶来,俏脸瞬间煞白,那个害得她王兄中毒的奸佞,竟然在眼皮子底下被劫走了? 谢云景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周身寒气四溢。他倒不是惋惜衰犬雄的死活,而是愤怒于倭寇的嚣张。这意味着,对方并未放弃,仍在暗中窥伺,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隐者……是倭寇中最为神秘难缠的一支,擅长潜行,暗杀,刺探,神出鬼没。”宋清远没有愤怒,而是快速地就着现有的局势分析,“他们不惜暴露行踪,冒险潜入首里城救人,说明衰犬雄对他们还有价值。要么是他脑中还藏着关于琉球内政军防的机密,要么……就是‘岛津狼’想借此举提振他们因连番失利而低落的士气,并向我们示威。” 一时间气氛凝重,众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然而,就在这压抑的时刻,陆夫人缓步上前,手中提着一个精巧的竹编小笼,笼中一只通体雪白,唯有鼻头一点粉嫩的小鼠正不安地躁动着,小鼻子不停地朝着东南方向急促耸动。“我为衰犬雄处理伤势时,已在他体内,暗中种下了独门的‘千里追魂香’。” 她将笼子轻轻放在桌上,指着那只异常活跃的小鼠道:“此鼠名为‘寻香’,是我以特殊药材喂养培育的,对其香气最为敏感。只要衰犬雄还在千里之内,无论他藏身何处,都逃不过‘寻香’的追踪。诸位请看,它此刻躁动不安,鼻尖直指东南,说明……” “东南海域……鬼界岛!”宋清远立刻走到悬挂的巨幅海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了一个被标注为险地的岛屿上,“果然不出所料,阿史那残部和倭寇的主力,竟然还盘踞在那座毒巢。衰犬雄也被带去了那里,好!很好!正好将这群祸害一锅端了,新账旧账一起清算。” “陆夫人真是神机妙算!”沈桃桃明眸一亮,忍不住赞道。 谢云景闻言,胸中郁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战意。他猛地一拍桌案,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响彻整个大殿:“传令!全军备战!目标,鬼界岛!犁庭扫穴,永绝后患!此战,必要将这群盘踞海疆的毒瘤,连根拔起!” 命令如山,王宫内瞬间沸腾起来。号角长鸣,战鼓擂动。 军城最精锐的“黑鲨”战舰和快艇纷纷升帆起锚,水军们奔跑忙碌,检查武器,搬运物资,一股肃杀之气弥漫整个军港。 艾丽卡商会提供的数艘大型武装商船也加入了队列,它们虽然速度稍慢,但船体坚固,载重量大,可作为移动补给和支援平台。 而琉球新政权在尚云珠公主的全力支持下,也紧急调拨了数十艘大小战船,由忠诚的将领指挥,誓要雪耻复仇。 庞大的联合船队,如同一条苏醒的巨龙,浩浩荡荡驶离港口,乘风破浪,直指东南方那片被硫磺烟雾笼罩的死亡之域。 海面上风平浪静,却暗流涌动。所有人都知道,一场恶战即将来临。战士们默默擦拭着刀剑,检查着弓弩,眼神中充满了决绝。 这一日,黎明时分,瞭望塔上突然传来急促的警报:“前方发现陆地轮廓,是鬼界岛。” 众人涌上甲板,极目远眺。只见远方的海平面上,一片连绵起伏的黑色阴影逐渐清晰,岛屿上空笼罩着一层硫磺烟雾,使得整个岛屿看起来阴森诡异。靠近些,可以清晰地看到港口区域桅杆如林,不仅有倭寇特有的桨帆快船,还有几艘体型更大的狄戎战船在港外游弋。 岸上工事明显得到了加固,瞭望塔,箭楼林立,防守森严,显然对方已经严阵以待。 “敌舰出击!呈扇形向我舰队冲来!企图干扰我军阵型!”瞭望兵再次高声预警。 只见十余艘倭寇快船,凭借其轻快灵活的优势,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群,呈一个恶毒的扇形包抄阵型,朝着联合舰队的前锋直扑过来。 船上的倭寇挥舞着武士刀,企图利用接舷战制造混乱。 “不自量力!螳臂当车!”谢云景站在高大的船楼之上,海风吹拂着他玄色的披风,猎猎作响。 他冷峻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波动,只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缓缓举起右手,令旗挥动,“各舰听令!弩炮上弦!火箭准备!保持锋矢阵型,远程轰击!让这些不知死活的倭寇,尝尝我军城利器的厉害!” “得令!” 船艏那架重型弩炮率先发出了沉闷的咆哮。 “砰!”精准无比地命中了冲在最前面那艘倭寇船。 “咔嚓……”木屑纷飞,船体瞬间破裂。船上的倭寇分分落水。 几乎同时,另一侧由李虎妞指挥的侧舷,多管火箭发射。 “嗖嗖嗖”数十支绑着火油罐的火箭拖着浓烟,如同蜂群般覆盖了另一侧的倭寇船队。 “轰轰轰……”火箭击中船帆瞬间引发冲天大火。倭寇们惊慌失措,拼命扑打火焰,整个进攻阵型被彻底打乱,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全军压上,火力覆盖港口工事,登陆部队,准备突击!”?谢云景乘胜追击,命令舰队向前推进。 庞大的联合舰队如同移动的城堡,逼近鬼界岛。所有战舰的远程武器,弩炮和火箭全部对准了栈桥,哨塔,防御墙,开始了毁灭性的齐射。 巨石呼啸,火箭如雨,爆炸声连绵不绝,港口瞬间陷入一片火海与浓烟之中。 倭寇和狄戎残部被这猛烈的炮火压制得根本抬不起头,工事被逐一摧毁,伤亡惨重。 “登陆!就是现在!”谢云景看准时机,一声令下。 第266章 结束了他罪恶可耻的一生 早已准备就绪的数十艘冲锋舟,如同离弦之箭,在水师舰炮的强力掩护下,破开波浪,朝着鬼界岛那黑色的滩头猛冲过去。 李虎妞一马当先,她身披重甲,手持一柄门板般的巨斧,怒吼一声,如同下山的猛虎,第一个跳下船,沉重的战靴狠狠踩在黑色的沙滩上,溅起一片沙砾,“儿郎们!随我杀!一个不留!” 她巨斧挥舞,如同旋风般冲入敌群,所过之处,残肢断臂横飞,倭寇和狄戎兵如同草芥般被收割,无人能挡其锋芒。 紧随其后的是张小弓率领的侦察营精锐。他们身手矫健,战术灵活,三人一组,五人一队,弩箭精准点射,刀光犀利狠辣,专门清除那些依托礁石和残破工事负隅顽抗的敌人,迅速巩固和扩大滩头阵地。 滩头争夺战异常惨烈。 残敌深知此战关乎生死,抵抗得极其疯狂。箭矢,长矛如同飞蝗般从隐蔽处射来,甚至还有滚木礌石从高处落下。 每前进一步,都有战士倒下,黑色的沙滩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 但军城将士士气如虹,同仇敌忾,前仆后继,硬是用血肉之躯和钢铁般的意志,一寸寸地碾碎了敌人的防线。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浴血奋战,终于彻底肃清了滩头之敌,建立了稳固的登陆场。 “向内陆推进,清剿残敌,直捣黄龙,端掉贼巢!”谢云景见滩头已稳,立刻亲率最精锐的亲卫营登陆,指挥陆上战斗。 战斗迅速从滩头蔓延至岛屿腹地。 鬼界岛地形极其复杂,多处险峻的火山岩和深邃的洞穴。 残敌依托熟悉的地形,节节抵抗,山地战,洞穴战接连爆发。狭窄的山路上,陡峭的岩壁间,黑暗的洞穴中,随时都可能爆发惨烈的白刃肉搏。 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在山谷间回荡,血腥味与岛上固有的硫磺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根据陆夫人手中“寻香鼠”越来越急促的指引,以及抓获的俘虏口供,谢云景判断贼酋必然藏身于岛屿中心一处最大的火山岩洞中。 他亲点二十名最精锐的亲卫,由擅长侦查的贺亦心带路,如同一把尖刀,直插鬼界岛的心脏。 那岩洞入口隐蔽,怪石嶙峋,且有重兵把守。但面对谢云景这等绝世猛将和军城百战精锐的突袭,守卫的顽抗如同纸糊一般,很快便被击溃。 众人冲入洞内,光线骤然暗淡,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臊味,令人窒息。 “阿史那,滚出来受死,今日便是尔等末日!”谢云景声如惊雷,在空旷的洞穴中滚滚回荡,震得石壁嗡嗡作响。 深处,火光闪动,一群身影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为首一人,身材异常高大魁梧,披着脏兮兮的狄戎贵族皮裘,正是阿史那。他身旁跟着几名凶神恶煞的狄戎武士和眼神阴鸷的倭寇小头目。 “谢云景!”阿史那操着生硬而充满恨意的汉语,眼中闪烁着凶光,“没想到你竟敢追到这地狱之岛,也好!省得老子去找你!今日,就用你的血,来祭奠我死去的族人!”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没有任何废话,双方瞬间如同两股洪流,狠狠撞击在一起。 这是宿命的对决,是北境军城与狄戎寇匪的血仇清算。 谢云景刀法展开,凌厉霸道,势大力沉,每一刀都蕴含着对狄戎常年杀戮北境军民的无尽怒火。 刀光如匹练,寒气逼人。 阿史那则依仗一身蛮力,狠辣凶残,仗着皮糙肉厚,以命搏命。 洞穴内空间有限,怪石林立,战斗异常凶险。 刀剑碰撞,火星四溅。两人都是以快打快,以狠对狠,不过几个照面,身上都已添了数道伤口,鲜血染红了战袍,但两人眼神中的杀意却越发炽盛。 与此同时,李虎妞率领另一队人马,在洞穴侧翼发现了被掳来大晋的百姓。 他们被关在粗大的木笼中,男女老少皆有,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眼神麻木,充满了恐惧。 李虎妞看得双目赤红,怒吼着挥动巨斧,狠狠劈开牢笼,“乡亲们别怕!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她一边组织人手解救百姓,一边在洞穴深处的一个储藏洞内,发现了部分被劫掠的物资,其中包括艾丽卡商会的货物标记,以及……几箱散发着药味的木箱。 “药材!快!仔细检查,看看有没有‘血龙涎’。”李虎妞急忙喊道,心中升起祈盼。 随行的陆夫人的一名弟子迅速上前,打开药箱,借着火把的光亮,仔细翻找辨认。 片刻后,他抬起头,脸上带着遗憾,摇了摇头:“虎妞将军,箱子里有上好的野山参、灵芝、鹿茸……但是,没有找到‘血龙涎’。” 希望如同被冷水浇灭,李虎妞咬了咬牙,但眼下战斗要紧,她压下失望,继续指挥清剿残敌,护送百姓。 主战场这边,谢云景与阿史那的战斗已进入白热化。 阿史那力大无穷,但招式略显笨拙。谢云景则技巧更胜一筹,且复仇的信念支撑着他。激战中,谢云景卖个破绽,故意露出的胸前空门,阿史那果然中计,狂吼一声,全力一刀劈来。 谢云景身形如电,侧身巧妙闪过的同时,手中横刀如同毒龙出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刺其心窝。 “噗嗤!” 刀尖透体而过,阿史那前冲的身形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从自己胸口穿出的带血刀尖,眼中的凶光迅速黯淡,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溅起一片尘土,气绝身亡。 阿史那毙命,残存的狄戎武士和倭寇小头目士气瞬间崩溃,很快被军城精锐一一斩杀,洞穴内的战斗迅速平息。 在洞穴最深处的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众人找到了蜷缩在那里的衰犬雄。 他早已彻底疯癫,浑身污秽不堪,傻笑着流着口水,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身上还有一些在混乱中被踩踏的痕迹。 看着这个曾经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的奸佞落得如此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众人心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无尽的鄙夷。 一名被解救出来的女子,认出这就是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元凶之一,顿时红了眼眶,怒吼一声,捡起地上一块尖锐的火山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衰犬雄的脑袋! “砰!”一声闷响。 衰犬雄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彻底没了声息,结束了他罪恶可耻的一生。 鬼界岛,这个盘踞东海多年的毒巢,终于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被彻底荡平! 第267章 鲜血和忠诚铸就的坚固盟约 鬼界岛大捷的凯旋号角,如同涤荡阴霾的春风,吹遍了琉球群岛的每一个角落。 首里王宫内外,张灯结彩,一扫往日压抑沉闷的死气,处处洋溢着万象更新的活力。 身体依旧虚弱、的琉球国王,在尚云珠公主的搀扶下,强撑着登上久违的朝会大殿。尽管需要倚靠龙椅才能坐稳,但他眼中重新燃起的王者光芒,让所有忠诚的臣民为之振奋。 下方,以向志礼为首的亲晋派官员,在平乱中涌现的将领的代表,以及军城的主要将领们,肃然而立,气氛庄重而热烈。 “首功,当属北境军城义师。”国王目光首先投向站在武官首位的谢云景和沈桃桃,充满感激,“谢将军,沈姑娘,及军城全体将士,不畏艰险,远渡重洋,助我琉球铲除奸佞,荡平倭寇,再造之恩,重于泰山。特谢:黄金万两,白银十万两,琉球特产珍珠,珊瑚,漆器各十箱。更赐军城商船永久停靠,贸易免税之特权,开放泊港为军城专用商港,琉球国库所藏之海图,航海资料,副本尽数赠与军城,助友邦开拓海疆。” 这份赏赐,可谓丰厚至极。 不仅有无数的真金白银和珍贵特产,更重要的是贸易特权和航海知识的共享,这为军城未来通过海路积累财富,增强实力打开了至关重要的大门。 谢云景和沈桃桃相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欣慰与郑重,上前一步,抱拳行礼:“谢陛下厚赏。军城与琉球,永为兄弟之邦,同气连枝!” 国王欣慰点头,目光转向向志礼和那些在黑暗中坚守信念,甚至暗中起事的将领们,语气转为深沉:“次功,归于我琉球忠贞之臣,向爱卿擢升为内阁首辅,总揽朝政。其余将领,依功劳大小,授以官职、赐予良田宅邸,子孙后代,享萌庇之泽。尔等于国家危难之际,不忘忠义,实乃琉球脊梁。” 向志礼老泪纵横,带领众人伏地叩拜:“臣等叩谢陛下天恩。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些曾经被排挤打压的忠臣,终于迎来了扬眉吐气的时刻。 国王接着宣布:免除全国一年赋税,抚恤战乱中死难将士家属,妥善安置流离失所的百姓。 同时,大赦天下,赦免所有受衰犬雄胁迫的从犯,唯衰犬家族核心余党不赦,继续追剿。 一道道恩旨颁布,如同甘霖洒向久旱的大地。消息传出王宫,整个首里城,乃至琉球各岛,顿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国王万岁!” “天朝王师万岁!” 呼喊此起彼伏,商铺重新开张,渔民扬帆出海,农夫辛勤耕作,久违的笑容重新出现在人们脸上。 琉球,这个饱经磨难的国家,终于拨云见日,焕发出勃勃生机。 艾丽卡的商会自然也因其提供情报的巨大贡献,获得了丰厚的商业补偿和独家经营权,碧眸女商人笑得合不拢嘴,已经开始筹划如何将琉球的珍宝运往西方,再将西方的奇货贩来东方,这其中的利润,足以让她的家族财富再上一个台阶。 连陆夫人也收到了王室赠送的珍贵药材和医术典籍,作为对她妙手回春的感谢。 盛大的庆功宴持续了三天三夜,首里城仿佛沉浸在节日的海洋中。然而,在军城舰队临时的帅帐内,气氛与城内的喧闹截然不同。 谢云景、沈桃桃、宋清远、李虎妞、张小弓等核心将领齐聚,艾丽卡也作为特殊顾问在列。 桌上铺着最新的海图,上面标注着鬼界岛的位置以及周边海域情况。 “陛下和公主的赏赐确实厚重,此战我们也确实重创了倭寇和灭了狄戎残部。”宋清远的指尖点在海图上鬼界岛以东一片空白区域,“但是,根据战后清点和俘虏审讯,有一个关键人物,至今下落不明,倭寇首领‘岛津狼’。” 李虎妞眉头紧锁,接口道:“清理战场时,确实没有发现符合‘岛津狼’特征的尸体。有俘虏含糊地提到,在战斗最混乱的时候,看到几艘快船掩护着一艘特殊的帆船,从岛屿东侧的隐秘水道强行突围出去了。那片水域暗礁密布,我们的大型战舰无法追击。” “岛津狼……”谢云景眼神冰冷,“此獠狡诈凶残,能在东海纵横多年,绝非易与之辈。让其逃脱,犹如纵虎归山,必成心腹大患!” 沈桃桃面露忧色:“而且,我们并未找到‘血龙涎’。若此药真被阿史那残部所得,很可能已被岛津狼带走。小七月的病……” 帐内气氛顿时一沉。 是啊,最初远征琉球的目标之一是寻找救治小七月的关键药材,至今仍未实现。 但他们已经离开军城太久,即使要继续找药,也需要先回到军城从长计议。 在军城舰队即将启程的前一日,琉球国王以最高规格,在修缮一新的首里王宫广场,举行了盛大的“谢恩暨盟约签订典礼”。 这一日,晴空万里,阳光普照。 王宫广场上,旌旗招展,仪仗森严。 琉球文武百官身着崭新朝服,按品阶肃立。 广场四周,挤满了闻讯赶来、想要一睹天朝将军风采的百姓,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气氛热烈非凡。 吉时已到,钟鼓齐鸣。 琉球国王缓步登上高高的典礼台。虽然仍需内侍稍稍搀扶,但国王气色已好了许多,身着龙袍,不怒自威。 紧接着,以谢云景、沈桃桃为首的军城代表团,身着戎装,迈着矫健的步伐,在琉球宫廷司仪的高声唱喏和全场民众的注视下,昂首阔步登上典礼台。 谢云景玄甲黑袍,英武逼人,沈桃桃一身水蓝色劲装,外罩绣金披风,英姿飒爽中不失柔美,宋清远青衫磊落,儒雅中透着睿智,李虎妞、张小弓、贺亦心等将领亦是个个精神抖擞,气宇轩昂。 他们的出现,引发了广场上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典礼的核心环节,是双方正式签订《友好同盟条约》。条约用汉,琉两种文字书写在珍贵的雪白绸缎上,内容早已由双方反复磋商确定: 一、琉球与北境军城永结同盟,兄弟相称,世代友好。 二、全面开放贸易,军城商船在琉球享有最惠待遇,免税通商,并可设立常驻商站。 三、军事互助,任何一方遭受外敌入侵,另一方有义务提供军事援助,共御外侮。 四、共享海情信息,共同维护东海至琉球海域的航行安全。 国王和谢云景分别代表双方,在条约上郑重盖下印玺和将军印。 当两份条约交换,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时,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 这不仅仅是一纸条约,更是用鲜血和忠诚铸就的坚固盟约。 第268章 俺就一斧子劈了他的老巢 随后,进入了激动人心的授勋环节。国王亲自将代表琉球最高荣誉的“琉球守护者”勋章,授予谢云景,沈桃桃和宋清远。 那勋章以纯金打造,镶嵌着硕大的东海明珠,造型精美,价值连城,更象征着无上的荣耀。 李虎妞、张小弓、贺亦心等人也分别获得了相应的勇士勋章。 尚云珠公主亲自为沈桃桃佩戴勋章时,两位年龄相仿的少女相视一笑,眼中充满了惺惺相惜与深厚的情谊。 公主低声道:“桃桃姐姐,琉球永远是你的家。” 沈桃桃用力点头:“云珠妹妹,保重!有事一定要告诉我们!” 典礼结束后,是盛大的欢送宴会。 王宫内外,摆开了流水席,款待军城将士和琉球有功之臣。 美酒佳肴,歌舞升平,宾主尽欢,直至深夜。 次日清晨,朝阳初升,海面上金光粼粼。 军城舰队已补给完毕,帆缆俱备,在泊港列阵,即将启航。 码头之上,人潮涌动。 琉球国王率文武百官亲自前来送行。尚云珠公主眼眶微红,与沈桃桃紧紧拥抱告别。向志礼等老臣亦是依依不舍。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谢将军,沈姑娘,诸位恩公,一路顺风。琉球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敞开!”国王声音哽咽,充满真情。 “陛下保重!公主保重!琉球的朋友们,后会有期!”谢云景和沈桃桃带领全体将士,向岸上的人群郑重行礼。 “呜!”悠长的号角声响起,舰队缓缓驶离港口,驶向广阔的海域。 岸上,送行的人们久久挥手,直至船影消失在视野尽头。 舰队行驶在返回北境军城的航线上,海风猎猎,吹拂着桅杆上飘扬的军城的战旗。 “还是没有血龙涎的消息……”沈桃桃倚着栏杆,轻轻叹了口气,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明眸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小七月那苍白虚弱的小脸,仿佛就在眼前,让她心疼不已。 谢云景走到她身边,伸出手轻轻覆在她微凉的手背上,“桃桃,别太担心。既然确定血龙涎可能流向了南洋,我们就去南洋找。就算翻遍整个南洋,我也一定会找到它,救回小七月。” 宋清远站在旁边冷静地分析道:“将军说得对。此次琉球之行,我们收获巨大。不仅打通了海上商路,获得了重要的出海口和盟友,更积累了宝贵的跨海作战经验。南洋虽远且乱,但并非无迹可寻。艾丽卡小姐的商会网络已经开始向南洋渗透,我们回到军城,整合力量,做好充分准备,再图南下,胜算会大很多。” 李虎妞也挥舞着拳头,粗声粗气地道:“沈姑娘放心,我李虎妞第一个报名,管他什么南洋霸主,敢藏着小七月的药,俺就一斧子劈了他的老巢。” 张小弓、贺亦心和阿鹂等人也纷纷表态,虽然目标未竟,但团队的决心却空前高涨。 沈桃桃看着身边这些生死与共的伙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驱散了些许阴霾。 她用力点了点头,重新振作精神:“嗯,大家说得对,我们回家,好好准备,下次一定成功!” 舰队乘风破浪,航速飞快。 琉球新政权提供了最新的海图和熟悉航路的向导,使得归程格外顺利。 当北境那熟悉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远方地平线上时,整个舰队都沸腾了。 “看到了,是军城,我们回家了!”负责瞭望的水军激动地大声呼喊。 消息迅速传遍各舰,所有将士都涌上甲板,向着那片熟悉的土地奋力挥手,欢呼雀跃。离家征战数月,历经风暴,海战,阴谋,厮杀,如今终于平安归来,看到家乡的轮廓,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自豪。 泊港的灯塔越来越清晰,码头上早已是人山人海。得到舰队凯旋消息的军城百姓,自发地聚集在岸边,翘首以盼。 “回来了!将军回来了!沈姑娘回来了!” “英雄凯旋!” “军城万岁!” 欢呼声,锣鼓声,鞭炮声响成一片,整个军城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舰队缓缓靠岸,跳板放下。 谢云景一马当先,踏上军城的土地,他依旧是一身玄甲,披风猎猎,面容冷峻,但眼神中却带着柔和与放松。 回家了,这片他誓死守护的土地。 紧接着是沈桃桃,她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较为随和的服饰,英姿飒爽,面带微笑,向着欢呼的人群挥手致意。 宋清远、李虎妞、张小弓、贺亦心、陆夫人、阿鹂等核心成员依次下船,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风霜之色,却也洋溢着胜利的荣光。 码头上,以张寻为首的军城各教头早已等候多时。他大步上前,重重拍了拍谢云景的肩膀,又看了看沈桃桃,声音洪亮中带着一丝哽咽:“主子,女主子,你们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你们都辛苦了!” 简单的迎接仪式后,谢云景下令全军休整,犒赏三军,阵亡将士厚恤,有功之臣重赏。处理完这些军务,他便和沈桃桃一起,迫不及待地赶往沈家,那里有他们最牵挂的人。 沈家早已准备了一场温馨的家宴。 刚踏进门,妞妞就如同小燕子般飞扑过来,一头扎进了沈桃桃的怀里,带着哭腔喊道:“姑姑!姑姑!你终于回来了!妞妞好想你啊!” 小姑娘已经长高了些,穿着漂亮的襦裙,梳着双丫髻,小脸哭得梨花带雨,紧紧抱着桃桃的腰不肯松手。 沈桃桃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滩水,蹲下身,将妞妞紧紧搂住,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妞妞乖,姑姑回来了,姑姑也好想妞妞。”她的眼眶也不由自主地红了。 离开军城数月,最放不下的就是家里人。 “桃桃……”一个温柔而带着颤抖的声音响起。 沈桃桃抬起头,看到何氏正站在不远处,眼中含泪,脸上却带着激动的笑容。 何氏似乎清瘦了一些,但气色还好。 “娘!”沈桃桃松开妞妞,起身快步走到何氏面前,声音哽咽。 第269章 已是朝廷的眼中钉 何氏伸出手,颤抖着抚摸着女儿的脸颊,仔细端详着,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瘦了……也黑了……海上辛苦,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吧?”话语中充满了无尽的心疼。 “不辛苦,娘,我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沈桃桃握住何氏的手,强忍着泪水,露出灿烂的笑容。 沈大山,春娘,沈小川,还有抱着建军的沈二嫂,都眼含热泪地看着沈桃桃。 沈父看着后面英武不凡的谢云景,连连点头,眼中满是赞赏:“好,好,将军也辛苦了,快,都快进屋坐下说话。” 一家人簇拥着走进充满饭菜香气的大厅。 家宴开始,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充满了温馨和随意。 席间,众人最关心的自然是他们在琉球的经历。 “桃桃,快跟娘说说,琉球那边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听说那边热得很,吃食也和我们不一样?”何氏不停地给女儿夹菜,关切地问道。 沈二嫂也好奇地问:“桃桃,琉球的公主漂亮吗?她真的像故事里说的那样,住在珍珠做的宫殿里吗?” 沈桃桃笑着,挑些有趣和惊险但不那么吓人的经历,娓娓道来。 她讲述了琉球独特的海岛风光,热情好客的百姓,还有那场盛大的王室典礼。 也轻描淡写地提到了海上的风暴和与倭寇的小规模冲突,刻意淡化了其中的生死危机,重点描述了如何智斗奸臣,最终帮助琉球王室平定内乱的经过。 她讲得生动有趣,时而引得春娘惊呼,时而让何氏抚胸后怕,时而又让沈父和沈大哥、二哥点头称赞。 谢云景在一旁沉默地吃着饭,偶尔补充几句关于海战和战术的细节,目光却始终温柔地落在沈桃桃身上。只有在家人面前,他才会流露出这般柔和的神情。 当听到他们最终未能找到“血龙涎”时,饭桌上的气氛短暂地凝滞了一下。 沈父叹了口气,宽慰道:“此事急不得,机缘未到罢了。你们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打通海路,结交强援,此乃军城百年大计。至于小七月的药,我们再慢慢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 沈夫人也连忙说:“对对对,陆夫人医术高明,定能稳住小七月的病情。你们平安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家人的理解和宽慰,如同暖流,滋润着沈桃桃和谢云景因目标未竟而有些失落的心。 饭后,女眷们移步内厅喝茶闲聊,沈桃桃被何氏和沈二嫂拉着,细细检查她有没有受伤,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新衣裳给她试穿,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几个月军城里发生的趣事和变化。 沈桃桃享受着被浓浓的母爱和姑嫂情包围的温暖,身心彻底放松下来。 而谢云景则被沈父请到书房,详细汇报了他们负责的工厂的发展规划。 男人们的话题更加宏观和严肃,但其中蕴含的信任与倚重,同样让谢云景感受到家族的温暖和支持。 直到夜深,谢云景送沈桃桃上楼。 沈桃桃晚饭吃撑了,赖着要谢云景背上去。谢云景笑着蹲下身,身体阿涛毫不客气地趴了上去。 她靠在谢云景的肩头,轻声道:“云景,回家了,真好。” 谢云景揽着她的腿,低沉应道:“嗯。回家了。下次,我们一定会带着血龙涎回来。” 尽管前路仍有挑战,但家的温暖,亲人的爱,给了他们无穷的力量和勇气。 为了守护这份温暖,他们必将勇往直前。 军城大捷凯旋的喜庆气氛尚未完全散去,城主府内温馨的家宴余温犹存,一则突如其来的紧急通报,如同凛冬的寒风,瞬间吹散了所有的暖意。 “报!将军!城外有大队人马疾驰而来,打的是……是朝廷钦差的仪仗。”一名亲卫脚步匆匆地闯入议事厅,单膝跪地。 厅内,谢云景,沈桃桃,宋清远以及张寻,赵青等人正在商议整军及南下寻找“血龙涎”的后续计划。 闻听此报,所有人脸色都是一凝。 朝廷钦差在这个敏感的时刻,突然驾临北境军城,所谓何事? 谢云景剑眉微蹙,沉声问道:“可知来者是何人?仪仗规模如何?” 亲卫答道:“回将军,看旗号,是御前行走,兵部侍郎高文渊高大人。随行护卫约三百人,皆是禁军精锐,甲胄鲜明,气势……颇为肃杀。” “高文渊?”宋清远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此人是朝中有名的‘孤臣’,以刚正不阿,不结党营私著称,深得陛下信任。但他常年负责京畿防务,极少外出宣旨,此次突然前来北境……事出反常必有妖。” 沈桃桃的眸中掠过一丝担忧,看向谢云景:“云景,朝廷此时派人来,会不会与我们在琉球之事有关?或是……朝中有人借题发挥?” 谢云景面色冷峻,他深知,军城地处北境,拥兵自重,虽忠心耿耿,但已是朝中一些权臣的眼中钉。 此次他未经朝廷明确旨意,便擅自调动水师远征海外,难免会授人以柄。更何况,军城内还藏着胡钦差那个祸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谢云景站起身,“传令!打开城门,以礼相迎。但全军进入戒备状态,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张寻,你带人守住府库和要害之地;赵青,整顿亲卫营,随我出迎。桃桃,清远,你们随我一同前去。” “是!”众人齐声领命,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很快,军城城门大开。 谢云景一身常服,但腰佩横刀,率领沈桃桃、宋清远以及一队精锐亲卫,肃立在城门处迎接。军城主要将领也位列其后。 城外,三百禁军精锐勒马而立,军容整肃,鸦雀无声,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钦差仪仗缓缓前行,为首一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清癯,目光炯炯,身着绯色官袍,腰佩玉带,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正是兵部侍郎高文渊。 他身后跟着数名文官属吏,以及一名按刀而立的武将,那人面色冷硬,眼神如电,太阳穴高高鼓起,步伐沉稳如山,显然是一位内家功夫极高的高手。 谢云景的目光在那武将身上停留了一瞬,心中警惕更甚。 “北境镇守使谢云景,携军城文武,恭迎钦差高大人!”谢云景抱拳行礼,声音不卑不亢。 高文渊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扫了一眼谢云景等人,目光在沈桃桃和宋清远身上略作停留,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道:“谢将军不必多礼。本官奉陛下密旨而来,有要事相询,请将军移步府内叙话。” “高大人请!”?谢云景侧身相让。 一行人簇拥着钦差队伍,向着城主府走去。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围观的军城百姓也感受到了不寻常,纷纷窃窃私语,面露忧色。 刚踏入城主府前院,异变陡生。 第270章 沈家将成为天下第一外戚 一个身影从侧面廊柱后窜出,连滚带爬地冲到高文渊马前,涕泪交加地高喊:“高大人!高大人!您可要为下官做主啊,谢云景他……他抗旨不尊,囚禁钦差,擅动刀兵,远征海外,其心叵测,有……有不臣之心啊!他这是要谋反!求高大人速速将其拿下,以正国法!” 正是被谢云景软禁多时的胡钦差,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挣脱了看守,在此关键时刻跳了出来,发出了最恶毒的指控。 谢云景身后众将顿时勃然变色,张寻更是怒目圆睁,手按刀柄,几乎要当场发作。 沈桃桃脸色一白,下意识地靠近谢云景。宋清远眼神骤冷,迅速扫视全场局势。 而谢云景,在胡钦差窜出的瞬间,瞳孔便是猛地一缩。 他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向前半步,将沈桃桃严严实实地护在自己身后,同时右手已然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周身杀气瞬间迸发,目光冰冷地锁定高文渊和他身边那名气息沉凝的武将。 只要对方稍有异动,他便会立刻暴起发难,整个前院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所有军城将士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高文渊带着精锐禁军,胡钦差当众指控谋反,这分明是来者不善。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完全超出了预料。 面对胡钦差声嘶力竭的指控,高文渊脸上非但没有露出丝毫震惊,反而浮现出讥诮之色。 他甚至没有看谢云景一眼,只是将目光落在脚下如同癞皮狗般摇尾乞怜的胡钦差身上,语气平淡,“胡大人,你可知陛下为何派本官前来?” 胡钦差一愣,抬起头,茫然道:“下官……下官不知……” “正是因为,陛下收到了密报,你在北境军城,假传圣旨,构陷忠良,贪墨军饷,其罪……当诛!”高文渊的声音陡然转厉。 话音未落,站在他身旁的那名冷面武将动了,动作快如闪电!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雪亮的刀光已然匹练般斩出。 “噗嗤!” 一声轻响。 胡钦差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他张着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头颅已然与脖颈分离,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冲天而起,溅了满地。 无头的尸体晃了晃,软软地栽倒在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斩杀惊呆了。 就连谢云景,按在刀柄上的手也僵住了,眼中充满了不解。 高文渊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擦了擦溅到官袍上的一滴血珠,随手将手帕丢在胡钦差的尸体上。 他这才抬起头,看向依旧保持着戒备姿态的谢云景,脸上露出笑容:“谢将军,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吗?” 城主府,戒备森严的书房内。 气氛依旧凝重,但已不复之前的剑拔弩张。 胡钦差的无头尸体已被迅速清理干净,血迹也被冲刷,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提醒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书房内只有四人,谢云景、沈桃桃、宋清远,以及钦差高文渊。 那名出手狠辣的冷面武将则如同门神般守在外面,隔绝了所有窥探。 高文渊悠然自得地品着军城特有的苦茶,仿佛刚才下令斩杀的并非一位朝廷钦差,而只是一只聒噪的苍蝇。 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对面神色依旧警惕的三人,最终落在谢云景身上,开门见山:“谢将军,不必如此戒备。本官此行,非为问罪,实为……送一场天大的富贵,或者说,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给将军。” 谢云景眉头微蹙,并未放松,沉声道:“高大人何出此言?谢某镇守北境,只知保境安民,对朝廷中枢之事,并无兴趣。” “呵呵,”高文渊轻笑一声,带着几分了然与深意,“将军何必自谦?北境军城,拥兵数万,铁骑纵横,如今又打通海路,结交琉球,手握雄兵,坐拥海陆要冲,已成一方强藩。将军之志,岂会仅仅局限于这苦寒之地?”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凝重:“实不相瞒,如今京城……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陛下……龙体欠安。” 此言一出,谢云景三人心中俱是一震。 虽然早有风声,但从高文渊这位天子近臣口中说出,分量截然不同。 “陛下膝下目前的三位皇子,”高文渊继续道,语气讥讽,“大皇子庸懦,优柔寡断,被外戚把持;三皇子暴戾,刚愎自用,身边聚集了一群佞臣;小皇子年幼,难成气候。这三位,如今为了那至尊之位,早已斗得如同乌眼鸡一般,朝堂之上,乌烟瘴气,党同伐异,哪里还有半点为国为民之心?” 他看向谢云景,目光灼灼:“而将军你,乃先皇后嫡出血脉,身份尊贵,血统纯正。更兼文韬武略,战功赫赫,在北境军民中威望极高。如今又新立下开拓海疆、扬威域外之大功。论身份,论能力,论功绩,哪一点不如京城那三位?” 沈桃桃和宋清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恍然。 原来高文渊打的是这个主意,他竟然是想……拥立谢云景争夺皇位。 谢云景面色不变,但眼神深处却掀起了波澜。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高大人慎言!谢某早已被皇家除名,如今只是北境镇守使,只知忠君爱国,从未有过非分之想。更何况,宗法礼制在此,谢某……名不正,言不顺。” “名正言顺?”高文渊嗤笑一声,“成王败寇!自古皆然!如今京城乱局,正是天赐良机!若将军有意,本官愿鼎力相助。我在朝中经营多年,虽不结党,但门生故旧遍布六部,宫中亦有耳目。只要将军点头,我便可以联络一批对现状不满、心系社稷的忠直之臣,暗中拥戴将军!届时,将军可借‘清君侧’之名,提一支精兵,南下京师!内有我等策应,外有将军神兵,大事可成!” 他越说越激动,身体微微前倾:“将军!难道你甘心一辈子困守北境,眼睁睁看着祖宗江山被那几个无能之辈糟蹋殆尽?难道你不想一扫朝堂积弊,重振国威,开创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这可是……九五至尊之位啊!” 权力的顶峰,几乎唾手可得。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几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宋清远迅速冷静下来分析道:“高大人,此事风险极大。且不说将军一旦起兵,便是叛逆,天下勤王之师四起,胜负难料。即便成功入主京师,如何安抚宗室?如何稳定天下?将军在北境固然威望高,但在中原根基浅薄,恐难服众。此乃火中取栗,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高文渊看向宋清远,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位想必就是军城智囊宋状元吧?先生所虑,确有道理。但风险与机遇并存。如今朝廷中枢混乱,各地藩镇,督抚大多持观望态度,真正会死心塌地为那三位皇子卖命的,并不多。将军手握强军,又新得海路之利,粮草军械补给无忧,进退自如!至于根基……”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只要坐上那个位置,有的是时间慢慢经营。更何况,将军若愿承诺革除弊政,重用贤能,轻徭薄赋,何愁天下民心不归?” 他又看向沈桃桃,语气带着一丝蛊惑:“沈姑娘,若将军登基,您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北境军城,便是您的坚强后盾!沈家,将成为天下第一外戚,荣耀万丈!” 第271章 军城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 皇后之位可能对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无法想象的极致诱惑。但对于沈桃桃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 她轻轻握住谢云景的手,并未言语,但眼神中传递着无条件的支持,无论他做出何种选择。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云景身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惊涛骇浪在翻涌。 权力、责任、风险、机遇……这突如其来的选择,将决定他,乃至整个军城,整个天下未来的命运。 时间一点点过去,书房内落针可闻。 良久,谢云景目光直视高文渊,“高大人,你的好意,谢某心领了。” 高文渊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但谢云景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脸色微变:“然而,谢某的答案,是……不。” “为何?”高文渊急道,“将军难道甘愿放弃这唾手可得的皇位?甘愿看着江山社稷沦落?” “非是甘愿,而是不能,亦不愿。”谢云景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军城连绵的屋舍,“谢某深知民生疾苦。一场皇位之争,无论成败,必然兵连祸结,生灵涂炭。北境刚历战乱,百废待兴,中原百姓,亦苦赋税久矣。谢某若为一己之私,轻启战端,致使天下动荡,烽烟再起,与那些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又有何异?”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高文渊:“谢某之志,在于守土安民,在于开拓进取,在于为我华夏子民打下一片海晏河清的基业。而非陷入京城那争权夺利的泥潭!北境,才是谢某的根。” 他语气斩钉截铁:“至于京城之事,谢某不会插手。但若有人敢祸乱天下,危及北境,谢某手中之刀,也绝非摆设!高大人若真有心匡扶社稷,不妨择一稍具明君之相的皇子,尽力辅佐,稳定朝纲,方是正道。” 谢云景的拒绝,出乎高文渊的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他看着谢云景,心中五味杂陈,有失望,有惋惜,但更敬佩,在至高权力的诱惑面前,能保持如此清醒和底线的人,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高文渊长叹一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谢云景郑重一揖:“将军高义,心怀天下,下官……佩服。是下官唐突了。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君之耳,绝不会有其他人知晓。将军放心,胡钦差之事,下官回京后自会禀明,乃是其勾结外敌,阴谋败露,拒捕被杀。将军开拓海疆,安定琉球之功,下官亦会如实上奏,为将军请功。” 谢云景抱拳还礼:“有劳高大人。” 高文渊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那冷面武将紧随其后。 书房内,只剩下谢云景、沈桃桃和宋清远三人。 沈桃桃走到谢云景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云景,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宋清远也露出欣慰的笑容:“将军今日抉择,看似放弃了泼天富贵,实则赢得了人心和未来。不争,便是最大的争。北境根基稳固,海路已通,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就一番远超皇图霸业的伟业。” 谢云景反手握紧沈桃桃的手,看向两位最信任的伙伴,眼中充满了豪情:“没错!我们的战场,在更广阔的天地!京城那一亩三分地的争斗,就让他们自己去争吧。我们的目标,是浩瀚的海洋,是未开的疆土,是让我华夏子民,永不再受外敌欺凌。” 白日里那场刀光血影的变故,随着胡钦差的无头尸体被悄无声息地处理干净,以及高文渊与谢云景在书房内一番开诚布公的密谈,似乎暂时画上了一个句号。 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也渐渐被晚风中带来的饭菜香气所取代。 夜幕降临,军城城主府内摆开了盛大的接风宴席。 府内张灯结彩,一扫白日的肃杀之气,处处洋溢着北境特有的,粗犷豪迈的热闹氛围。 宴会厅内,灯火通明。 长长的案几上,铺着洁白的亚麻布。何氏亲自操持,窦娘子等一众厨艺精湛的军城妇人拿出了看家本领,将北境的特色食材烹制得色香味俱全,琳琅满目,令人食指大动。 主菜是整只烤的油脂滋滋作响的雪山岩羊,散发着浓郁的孜然和香料气息。 还有用特制酱料腌制后风干再蒸的鹿肉火腿,切片如纸,咸香鲜美。 另一边的大铁锅里炖着松蘑野鸡汤,汤色金黄,香气扑鼻。更别提还有从沧澜江新捕上来的大鲑鱼,肉质紧实弹牙。 最具特色的是何氏亲手做的杀猪菜,是军城冬日最受欢迎的菜。 还有窦娘子拿手的各种山野菜,豆制品制成的精美素菜,清爽解腻。 一盆盆金黄喷香的小米饭,掺着红豆枣泥蒸制的黄米糕,摞成了小山。 酒水就十分丰富,除了军城自酿的高粱烧酒,还有用野果酿造的沙棘酒,山丁子酒,酸甜可口,别具风味。 高文渊被奉为上宾,坐在主位,谢云景和沈桃桃陪同在侧。宋清远、张寻、赵青等军城核心将领和总教头们依次落座。 高文渊带来的那名冷面武将,名为高阎,也被安排在席间,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锐利地观察着四周。 “高大人,北境苦寒,物产不及中原丰饶,些许粗陋饮食,不成敬意,还请大人莫要嫌弃。”?沈桃桃作为女主人,举杯致意,落落大方。 高文渊连忙举杯回敬,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沈姑娘过谦了。如此丰盛佳肴,皆是山珍野味,风味独特,在京中亦是难得一见。本官今日有口福了。”他浅尝了一口烤岩羊肉,眼中顿时露出惊艳之色,“嗯!外焦里嫩,膻而不腻,香料用得恰到好处,好!甚好!” 宴席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谢云景虽不多言,但宋清远言辞得体,张寻豪爽健谈,赵青性情直率,很快便与高文渊带来的随行文官们聊到了一处。 推杯换盏间,高文渊也借此机会,认识了军城各营的总教头,这些女子个个精气神十足,言谈举止间透着干练与彪悍,让高文渊心中暗暗吃惊:这军城,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 第272章 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然而,更让高文渊感到震惊的,并非宴席本身。 次日,在谢云景和沈桃桃的陪同下,高文渊开始正式参观军城。 他本以为北境边城,无非是城墙高厚,兵甲犀利罢了,但所见所闻,却一次次颠覆了他的认知。 他们首先乘坐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交通工具。 这是一种由周莹和吴巧手联手设计制造的,以煤炭为动力的奇特车辆。 车身由坚固的铁皮制成,比寻常马车大了数倍,下面有铁轮,沿着城内几条主干道上铺设的铁轨行驶。 车头有一个巨大的锅炉,冒着白色的蒸汽,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车内空间宽敞,设有长条座椅,军城的百姓只需支付工分,便可乘坐它往来于居住区,工坊区军营之间,极为方便。 “这……这是何物?竟能自行奔走?”高文渊登上公交车,感受着车辆平稳前行,满脸的不可思议。 沈桃桃笑着解释道:“此乃‘公交车’,烧煤产生蒸汽推动。虽不如马车轻快,但载人多,价格廉,方便百姓出行。” 高文渊啧啧称奇,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这军城,竟已将机关之术运用到民生之中。此等奇思妙想,京城闻所未闻。 接着,他们来到了城南由南雨负责的大片农田。 田地里并非高文渊想象中只有耐寒的粟米和燕麦,而是一片种类繁多的景象。 除了北地常见作物,竟还有大片绿油油的的蔬菜,以及引种自南方的水稻,在精心挖掘的温水渠灌溉下长势良好,甚至还有成片的药田,种植着人参,黄芪等珍贵药材。 “这……北境苦寒,竟能种出如此多的作物?”高文渊蹲下身,抓起一把黑黝黝的土壤,难以置信。 南雨憨厚地笑道:“回大人,俺们用了沈姑娘和宋先生教的法子,堆肥,轮作,还建了暖棚,引温泉水灌溉,慢慢试,总能找到合适的种法。” 高文渊看着眼前这近乎奇迹般的农业成果,再次被军城的创造力和执行力所折服。 这哪里是边城?这分明是一处精心经营、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 随后,他们又参观了城西的畜牧区。 规模之大,令高文渊咋舌,成群的牛羊马匹散布在山坡草场,一眼望不到头。 更令人称奇的是,畜牧区已经拓展到了一片山林,里面竟然散养着不少梅花鹿,獐子等野生动物,甚至还有几群淘气的猴子在树梢间跳跃嬉闹。 正当高文渊仰头观看时,一只胆大包天的猴子突然从树上窜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走了高文渊头上的官帽,然后得意洋洋地攀回高处,对着下面吱吱乱叫。 “哎呀!大人的帽子!”随从惊呼。 高文渊也是一愣,却并未恼怒,反而觉得有趣,笑道:“这泼猴!” 就在这时,跟在沈桃桃身后的侍女阿鹂,突然嘴唇微动,发出一连串惟妙惟肖的猴子叫声,时而急促,时而安抚。 那树上的猴子听了,歪着头犹豫片刻,竟然真的乖乖爬下来,将官帽小心翼翼放在了阿鹂伸出的手上。 “多谢姑娘。”高文渊接过完好无损的官帽,重新戴好,对阿鹂这手绝技赞叹不已,“姑娘好本事!” 阿鹂羞涩一笑,退到一旁。 高文渊心中却再次泛起波澜,这军城,真是藏龙卧虎,连一个侍女都有如此奇能。 参观的最后一站,是位于城北山坳里的瓷器窑,由季岁岁主管。 他们抵达时,正巧赶上珍贵的天青釉瓷器出窑。 窑工们小心翼翼地将还带着余温的瓷器一件件取出。 当那批瓷器呈现在眼前时,高文渊彻底惊呆了。 那是怎样的一种美啊,釉色如雨过天晴,澄澈通透,温润如玉,器型优雅端庄,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仿佛凝聚了天地间的灵秀之气。 这等品相的瓷器,即便是在京城,也是贡品级别的存在。 “这……这简直是鬼斧神工!”高文渊拿起一只天青釉玉壶春瓶,爱不释手,啧啧称赞。 季岁岁腼腆地解释道:“高大人过奖了。这釉色最难把握,对土质,火候要求极高,十窑也难成一窑精品。这一批,已经被艾丽卡小姐的商队预定,不日就要装船,运往波斯等地。” 高文渊手一抖,险些将瓶子摔了,运往波斯?这军城的商贸,竟然已经做到了万里之外的西域?这其中的利润……他不敢想象。 军城的财富积累,恐怕远超他的预估。 最后,谢云景陪同高文渊登上了沧澜江边的瞭望台。 时值水军训练,但见江面上,数百名水军将士如同浪里白条,在冰冷的江水中劈波斩浪,演练各种战术:潜泳、登船、水底拼杀……动作矫健,配合默契,杀气腾腾。 高文渊看得心惊肉跳,他终于明白,谢云景为何敢以一支北境水师,远征海外,大破倭寇。 这等水战能力,恐怕连朝廷的水师都未必能及。 正当他感慨万千时,江中一名正在练习投掷鱼叉的泼辣小娘子,或许是用力过猛,或许是故意为之,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被她甩上了岸,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高文渊的脚边,溅了他一裤脚的泥水。 那小娘子从水里冒出头,抹了把脸,毫无惧色,反而笑嘻嘻地喊道:“高大人,对不住啦!这鱼肥得很,您拿去让许公子做了尝尝。许公子做的鱼,那可是天下第一好吃。” 说完,不等高文渊反应,一个猛子又扎回了江里,消失不见。 高文渊一愣,低头看着脚边还在扑腾的大鱼,有些哭笑不得,好奇地问道:“许公子?是哪位名厨?” 一旁的沈桃桃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脸上露出自然的笑容,语气轻松地含糊道:“哦,是厨房窦娘子家的远房表弟,性子有些孤僻,不爱见人,就喜欢琢磨些稀奇古怪的吃食,手艺确实不错。” 高文渊闻言,虽觉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只当是军城能人异士多,有个脾气古怪的厨子也不足为奇。 他哪里知道,那位“许公子”,正是军城火器研发的核心人物许琛,因为他的到来,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猜忌,谢云景特意暂停了后山火器工坊的实弹试验,让徐晨暂时低调回避,就连接风宴都没参加。 这一整日的参观下来,高文渊心中的震惊一浪高过一浪。 军城的繁荣、富庶、强大的军事实力、惊人的民生建设,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 这哪里是一个边陲军镇?这分明是一个拥有完整体系的独立王国。 谢云景拒绝皇位诱惑的底气,原来根植于此。 他原本心中或许还存有一丝“奇货可居”的念头,此刻已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忌惮。 忌惮于军城的强大,庆幸于谢云景并无逐鹿中原之心,否则,这天下,恐怕真的要变天了。 当晚,高文渊躺在军城驿馆舒适的土炕上,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睡。 白日所见所闻,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 他深知,军城,这个崛起于北疆的庞然大物,已经无法被任何人忽视了。 第273章 暗影营特种训练场 高文渊在军城的第三日,在谢云景和沈桃桃的陪同下,继续他的参观之旅。 而这一日的所见所闻,远比昨日的民生百态更让他心惊肉跳。 第一站,便是城西的演武大校场。 晨曦微露,校场上已是杀声震天。 尘土飞扬中,各营将士正在进行日常操练。 阵列变换,如臂使指。刀枪劈刺,寒光凛冽。弩箭齐发,矢如飞蝗。 军容之整肃,远非京城那些养尊处优的禁军可比。 高文渊本身就是兵部侍郎,深谙兵事,一眼便看出这支军队是真正的精锐,其战斗力恐怕足以横扫大半个晋国的常规部队。 然而,真正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的,是一支特殊的部队胭脂军。 只见演武场一侧,约五百名女子,身着特制的轻便皮甲,背负劲弩,腰挎短刀,正在操练。 她们没有像男兵那样练习大开大合的劈砍,而是专注于潜行,弩箭精准射击,小组配合突袭以及……急救包扎。动作干净利落,丝毫没有寻常女子的娇弱之气。 为首三名女将,更是英姿飒爽,气势逼人。 孙三娘,手持长刀,舞动起来寒星笼罩周身,刀法大开大合。 赵青,身形灵动如燕,带领一队女兵枪出如龙,抬手间就是致命一击。 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李虎妞。这位女壮士今日未持巨斧,而是带着一队格外魁梧的女兵,练习的是……徒手搏杀和重兵器破甲。 但见她一声怒吼,大手直接抓住一名穿着厚实护具的男兵,模拟对手劈来的木刀,顺势一个过肩摔,将其狠狠砸在地上,引得周围一片喝彩。 其力量与悍勇,让高文渊带来的那些禁军护卫都看得眼角直跳。 “这……这便是传闻中的胭脂军?”高文渊声音有些干涩地问道。 沈桃桃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解释道:“正是。军城女子亦能顶半边天。胭脂军主要负责城内巡逻,要地警戒,战场救护以及特种突袭任务。三娘姐擅攻坚,青姐擅奇袭,虎妞姐则是破阵利器。她们的表现,可不比男儿差呢。” 高文渊默然点头,心中骇浪翻涌。一支训练有素,战力不俗的女子军队,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谢云景竟能将女子也训练成如此虎狼之师,其治军之能,用人之胆,可见一斑。 紧接着,更让高文渊震撼的一幕出现了。 校场另一端,烟尘滚滚,蹄声如雷。 一支约三百人的骑兵队伍,如同旋风般席卷而过,为首的张小弓率领骑射营,在疾驰中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镫里藏身,马上翻身,左右开弓。 箭矢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地射中百步之外不断移动的箭靶红心,更令人惊叹的是他们胯下的战马。 那些战马,体型高大健美,远超寻常蒙古马,肩高腿长,肌肉线条流畅,奔跑起来如同闪电,耐力与爆发力都极其惊人。毛色油亮,有枣红色,黑色,雪白色,神骏非凡。 “好马!真是千里驹也!”高文渊忍不住脱口赞道,他见识过贡马,但如此神骏且成建制的战马,实属罕见。 沈桃桃笑道:“高大人好眼力。这些确实是难得的良驹,是万杏儿心血的结晶。” “哦?愿闻其详。”高文渊大感兴趣。 沈桃桃详细解释道:“军城地处北境,原本多以本地蒙古马为主,耐力好但体型和速度稍逊。艾丽卡小姐的商队首次带来几匹波斯阿哈尔捷金马的种马,杏儿姐如获至宝。她深知本土马适应性强,波斯马速度快,体型优,便立志要培育出结合两者优点的战马。” 她指向马群:“这是一个极其漫长和艰辛的过程。首先要让两种习性迥异的马匹适应彼此,选择最优秀的个体进行杂交,产下第一代混血马驹。这些马驹兼具父母优点,但性状不稳定。杏儿姐需要精心照料每一匹马驹,记录它们的生长数据,性情,耐力,速度,再从中筛选出最优秀的进行回交或横交固定优良性状。为了保持马匹的血统和健康,她建立了严格的谱系档案,配种,接生,驯养都有专人负责,耗费了无数心血和资源。经过不懈的努力,才终于培育出如今这‘北境龙驹’。它们既有本土马的耐寒耐粗饲,适应性强,又拥有了接近波斯马的高大体型,爆发力和速度,是真正的千里马!如今,这龙驹已成为军城骑兵的核心战力,也是我们最重要的战略资源之一。” 高文渊听得心驰神往,又暗自心惊。培育良种战马,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巨大的投入和长远的眼光。谢云景布局之深远,再次让他感到深不可测。 参观完演武场,一行人来到城北一片相对僻静的区域。 这里矗立着几座造型奇特的建筑,外墙斑驳,窗户狭小,内部光线昏暗,通道错综复杂,如同迷宫。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潮湿且略带诡异的气息。 “这里是……”高文渊有些疑惑。 沈桃桃神色略显凝重,低声道:“高大人,此处是贺亦心统领的‘暗影营’特种训练场。专为应对……类似倭寇‘隐者’那类的敌人而设。” 高文渊心中一凛,立刻想起了密报中那名救走衰犬雄的那些倭寇隐者。 只见训练场内,贺亦心正带领着一支约二十人的小队进行训练。一些队员蒙上双眼,仅凭听觉、嗅觉和触觉,在布满障碍和陷阱的昏暗通道中穿行,识别极其微弱的声音以及地面,墙壁的细微震动。 另一些队员扮演“隐者”,利用阴影,视觉死角,甚至简单的如镜面反射进行隐匿和移动。 还有一些队员则负责搜寻和锁定,他们使用特制的荧光涂料的粉末撒在地上,或用细如发丝的“绊线”连接铃铛,甚至训练一种对杀气,视线等无形气息的敏锐直觉。 除此之外,还针对隐者可能使用的烟雾弹,吹箭,钩爪等器械,进行识别防御和反制训练。 队员们练习快速佩戴简易防毒面罩,用特制的小盾格挡暗器,以及判断钩爪发射轨迹并提前设伏。 一旦发现“隐者”踪迹,立刻以三人或五人为一组,形成包围网,利用弩箭,渔网,石灰粉等多种手段,进行快速高效的合围与擒杀。 第274章 震惊朝野的惊天丑闻 贺亦心本人更是身先士卒,她如同暗夜精灵般,在复杂的障碍物间穿梭自如,示范如何利用墙角阴影完美隐匿身形,讲解如何通过地面灰尘的痕迹判断敌人移动方向和时间,又亲自演示如何用一根细针悄无声息地破解一种复杂的机括锁。 沈桃桃在一旁低声为高文渊讲解:“自从上次被倭寇隐者得手,亦心姐便深感耻辱,发誓要找到克制之法。她认为,隐者并非真的能隐形,不过是利用人的视觉盲区,心理惯性以及特殊的环境和工具。因此,她设计了这座‘反隐训练场’,模拟各种复杂环境,极端训练队员的感知力,注意力和团队配合。同时,她也深入研究倭寇隐者的行动规律,常用伎俩,总结出了一套‘辨迹’,‘锁息’,‘合围’的反隐战术。虽然不敢说万无一失,但至少,下次再遇到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我们绝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被动!” 高文渊看得目瞪口呆,后背隐隐发凉。这套训练方法和理念,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传统军队训练的范畴,更像是在培养一群……专门猎杀“幽灵”的猎人。 谢云景麾下,竟然还有如此精通暗战奇谋的人才。若是将来与军城为敌,恐怕连睡觉都得睁着眼睛。 幸亏谢云景去巡城了,否则自己震惊的表情肯定瞒不住他那双锐利的眼睛。 就在高文渊沉浸在这前所未有的震撼中时,一名看似普通的妇人匆匆走来,对着沈桃桃行了一礼,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道:“沈姑娘,夫人让奴婢来问问,眼看快晌午了,晌午饭食怎么安排?是摆在花厅还是前院?” 沈桃桃闻言,心中微微一动。 母亲何氏向来心思细腻,掌管内务井井有条,这种日常膳食安排的小事,从未需要特意来请示过自己,尤其是在有重要客人在场的时候。这问话,似乎有些……突兀。 她面上不动声色,对高文渊歉然一笑:“高大人,失陪片刻,家母相询,我去去就来。” 高文渊正被训练场吸引,不疑有他,含笑点头:“沈姑娘请便。” 沈桃桃跟着那妇人离开训练场,径直走向食堂。 一路上,她心中那丝疑惑越来越重。刚踏进食堂大门,一股饭菜香气扑面而来,但还没等她看清里面情况,一只大手突然从侧面伸出,一把将她拽进了食堂里间堆放杂物的小仓库。 沈桃桃心中一惊,下意识就要反击,但闻到那熟悉的气息,硬生生止住了动作。拽她的人,是许琛。 此时的许琛,脸上带着罕见的焦急和凝重,他迅速关上仓库门,压低声音,语气急促:“沈姑娘,出大事了。” “许大哥?怎么了?你慢慢说!”沈桃桃心中一沉,能让许琛如此失态,绝非小事。 许琛叹了口气:“我方才想去看看贺亦心那边的训练进展,远远看到了那位高大人!” 沈桃桃疑惑:“高文渊?他有什么问题?” “我认得他!”许琛的声音压得更低,“在京城的时候,我……我偶然见过他几次,他……他经常出入‘南风馆’。” “南风馆?”沈桃桃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那是许琛在被带回许家之前待的地方,是专供达官贵人寻欢作乐之地,但对象是……男子,高文渊他…… 不待沈桃桃消化这个惊人的信息,许琛又抛出了一个更重磅的炸弹:“而且,我曾无意中听到过一些隐秘的传闻……说这位高侍郎,与宫里的云贵妃……关系匪浅。似乎……似乎不仅仅是宠妃和外臣那么简单。” “什么?”沈桃桃这次是真的惊得差点叫出声。高文渊和云贵妃有私情?云贵妃可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之一,两个皇子的生母。 这消息要是传出去,绝对是震惊朝野的天大丑闻。 高文渊身为天子近臣,兵部侍郎,竟然有如此致命的把柄。而他这次来军城,表面上是宣旨安抚,实则提出拥立谢云景夺嫡……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阴谋? 他是真心想辅佐谢云景,还是想利用军城的力量,为他自己和云贵妃铺路? 其心叵测! “此事千真万确?”沈桃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问道。 许琛重重点头:“我亲眼所见他进出南风馆,绝不会有错。至于云贵妃的传闻,虽无实证,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桃桃,此人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刚正不阿。我们必须立刻告诉谢将军和宋城主。” 沈桃桃心念电转,立刻道:“好!我马上用鸟鸣传递消息。” “不行!”许琛立刻否定,“我担心高文渊身边那个高阎,此人武功极高,感知敏锐。若用鸟叫或其他暗号传讯,恐怕瞒不过他的耳朵。我们兵分两路,你去通知谢将军,我去找宋城主。” 沈桃桃蹙眉:“不,高文渊认识你,你去城主府路程太远,容易暴露!你马上回家,高文渊回京之前你都不要露面。” “顾不了那么多了,这事关军城安危,必须尽快让他们知道。”许琛态度坚决,“我对城内小路熟,能避开他们,你放心!” 两人正在争执,忽然,外间食堂大厅里,传来何氏刻意拔高的嗓音:“哎呀!高大人!您怎么也到食堂来了?是饿了吧?午饭马上就准备好,都是我们军城的家常菜,您可一定要尝尝鲜!” 何氏这话,听起来是对突然到来的高文渊说的,但穿透力之强,分明是故意说给里间的沈桃桃和许琛听的。 沈桃桃和许琛脸色同时一变,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与决绝。 来不及多想了。 “分头走,小心!”沈桃桃低喝一声,猛地推开仓库另一侧通向小巷的后门。 许琛则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仓库顶部的气窗,瞬间消失在外面。 几乎在他们离开的下一秒,食堂里间的门帘被掀开,高文渊在冷锋的陪同下,微笑着走了进来。 第275章 武功太高的脑子都不好 食堂里间的门被轻轻推开,高文渊脸上带着仿佛只是随意逛逛的好奇笑容,迈步走了进来。 他身后,如同影子般寸步不离的高阎,眼神瞬间扫过整个狭小的空间。 仓库内,杂物堆放整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米面谷物和腌菜混合的气味,一切看起来并无异样。 唯独……空无一人。 高文渊的目光在空荡荡的仓库里转了一圈,眉头微微蹙起,脸上那丝笑容淡了些许。 他明明记得,刚才似乎听到里面有细微的动静,而且沈桃桃也是朝这个方向来的,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紧跟进来的何氏,一眼看到仓库内空无一人,悬着的心落下一半,但脸上却立刻浮现出一丝无奈,她轻轻拍了下手,用一种带着宠溺和埋怨的语气说道:“哎呀!这个桃桃!又跑哪儿去了?真是的,肯定是又惦记着后山那只刚生了崽的红狐狸了,跟她说了多少次,那狐狸野性未驯,让她少去招惹,就是不听。估计是看时辰差不多,又急着去给那小狐狸崽子送羊奶了,这孩子,真是……” 她这番话,说得自然流畅,表情生动,将一个母亲对女儿“不务正业”的嗔怪表现得淋漓尽致。 “红狐狸?”高文渊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脸上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色,“北境还有红狐狸?倒是稀罕物。” 何氏见成功转移了话题,心中稍定,笑容更自然了些:“可不是嘛!说是祥瑞呢,好几代了都住在后山那片林子里,通灵性的很,从不祸害庄稼,偶尔还能帮我们驱赶野狼。去年冬天桃桃偶然救了那窝狐狸,那狐狸就认了她似的,今年开春还生了一窝崽子,毛茸茸的,可爱得紧。桃桃就上了心,隔三岔五就去送点吃的,估计这会儿又跑去了。让高大人见笑了,姑娘家家的,就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 高文渊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理解的微笑,仿佛想起了什么,语气也柔和了些:“无妨无妨,小姑娘家喜欢这些,再正常不过。说起来,本官家中那小女,也是这般,去年秋猎,本官随手猎了只灰兔回来,她见了喜欢的不得了,硬是养在了后园,如今肥得都快跑不动了,她倒日日当个宝贝似的。” “是啊,姑娘家心肠软,见不得这些。”何氏笑着附和,心中却暗暗松了口气,看来暂时糊弄过去了。 两人又随意闲聊了几句家常,气氛似乎恢复了之前的融洽。 何氏便引着高文渊走出仓库,来到食堂大厅,张罗着安排午饭去了。 然而,就在转身离开食堂,走向安排宴席的花厅路上,高文渊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变得深沉起来。 他看似随意地踱着步,压低声音问跟在身侧半步之后的高阎:“方才……你可察觉有何异常?” 高阎面无表情,“回大人,仓库内,确有异常。” “哦?”高文渊脚步微顿,眼神一厉。 “方才仓库内并非一人,而是两人。”高阎继续道,语气肯定,“一人脚步轻捷,从后门迅速离去。另一人……身法更高明,是从顶部气窗悄无声息地遁走。时间,就在我们推门而入的前一瞬。十分匆忙。” 高文渊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中寒光闪烁,“果然,什么去看狐狸……哼,不过是托词。看来,我们还是露出了破绽,被他们察觉了什么。” 他心中念头飞转,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前日斩杀胡钦差太过突兀,还是今日参观时表现出的震惊过于明显,亦或是……军城本身就有极其敏锐的谍报系统? 然而,高阎却罕见地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依旧面无表情,“大人,属下以为,未必是破绽。” “嗯?”高文渊皱眉看向他。 高阎一本正经地分析道:“北境女子性情彪悍,喜好驯养猛兽者众。沈姑娘年少,喜好灵狐,急于喂食,合情合理。仓库后门连通小巷,气窗通往屋后,皆为捷径。两人同往,或许是相约一起去喂狐狸,听到人声,少女羞怯,匆忙躲避,亦在情理之中。”他顿了顿,补充道,“属下观察何夫人神色,虽有瞬间惊讶,但并无慌乱,言语自然,不似作伪。” 高文渊听着自己这个武功绝顶,但心思却简单的贴身侍卫的分析,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狠狠瞪了高阎一眼,低声斥道:“你懂什么,那沈桃桃是何等人物?北境女诸葛,岂是寻常少女?她会因为喂一只狐狸而如此失态仓皇,还会约人同去?约的又是谁?从气窗走的那人身法不凡,绝非普通仆役,此事必有蹊跷。你……你这脑子,除了打架,能不能多想点别的?” 高阎被训斥,依旧面不改色,只是微微低头:“属下愚钝,大人明鉴。”但看他那眼神,显然还是觉得自己的“喂狐狸论”比较有道理。 高文渊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跟这块木头说不通。 他心中疑云更重,军城的反应速度和对潜在威胁的敏锐度,远超他的预期。 这让他原本的计划,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必须更加小心谨慎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 沈桃桃从食堂仓库后门闪出,借助建筑物的阴影和熟悉的小径,迅速离开了食堂区域。 她心知时间紧迫,必须尽快找到谢云景。 此刻,谢云景正在城东的骑兵大营,检阅张寻的战术演练。 沈桃桃赶到时,只见谢云景一身玄色劲装,卓立于点将台上,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如炬,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场下士兵的冲锋阵型变化。 张寻则骑在一匹神骏的雪白龙驹上,手持令旗,不断发出指令,调整队伍。 沈桃桃没有惊动其他人,悄悄从侧面登上点将台,走到谢云景身边,低声道:“云景,有急事!” 谢云景闻声转头,看到沈桃桃脸色凝重,气息微促,立刻意识到有大事发生。 他不动声色地对张寻打了个手势,示意演练继续,然后便和沈桃桃快步走下点将台,进入旁边一间用于临时议事的房间内。 房内再无旁人,沈桃桃立刻将许琛发现的情况和自己的担忧,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谢云景。 “……高文渊竟有如此隐秘的癖好,还与云贵妃有染。”沈桃桃语气急促,“他此番前来,表面拥立,其心叵测。我担心他是想利用我们军城的力量,为他和他背后的势力火中取栗!我们绝不能成为他棋盘上的棋子!” 第276章 事成之后兔死狗烹 谢云景听完,脸上并无太多惊讶之色,只是眼神变得更加深邃。他负手踱了两步,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冷静:“桃桃,你所虑极是。高文渊此人,绝非善类,我从未真正信任过他。” 他停下脚步,看向沈桃桃,分析道:“首先,许琛的发现,至关重要。高文渊的这两个把柄,任何一个曝光,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这意味着,他此行,必然抱有极大的野心和极高的风险,他是在赌,赌一个从龙之功,或者……更可能是为他真正的幕后主子铺路。” “其次,”谢云景目光锐利,“他选择在这个时候来找我,时机非常微妙。陛下垂垂老矣,皇子争位,朝局动荡。他不在京城辅佐他可能支持的皇子,反而远赴北境来找我这个‘边缘’皇子,这本身就不合常理。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在京城的布局已经失利,需要外力破局;要么,他就是想利用军城这把锋利的刀,去为他扫清障碍,甚至……事成之后,兔死狗烹!” “第三,”谢云景语气加重,“他前日斩杀胡钦差,看似大快人心,实则是杀人灭口。胡钦差知道的秘密太多,不仅是关于衰犬雄的,很可能也知晓高文渊甚至其背后势力的某些勾当。高文渊此举,既是向我們示好,也是切断可能的线索,更是一种警告和威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沈桃桃听得连连点头,心中豁然开朗,同时又感到一阵寒意:“如此说来,高文渊根本就不是真心拥立你,而是想把军城拖入京城那滩浑水,成为他争权夺利的工具和炮灰。” “不错!”谢云景肯定道,“军城如今兵强马壮,海路畅通,资源丰富,是一股令人垂涎的力量。在高文渊乃至他背后的人看来,我们就是一块肥肉。他们想吃的,不是拥立我的从龙之功,而是彻底掌控军城这股力量。” 他走到屋内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点在北境军城的位置,目光扫过中原京城,沉声道:“所以,我们绝不能上当。京城之争,一旦卷入,必然损耗我们的根基,打乱我们开拓海疆,寻找血龙涎的计划,甚至可能引来各方势力的围攻。”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沈桃桃问道,“高文渊还在城中,他既然起了疑心,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谢云景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稳住他,虚与委蛇,摸清他的真实意图和底牌!” 他迅速做出部署: “第一,桃桃,你立刻去找宋先生,将情况告知,他智谋深远,必有应对之策。你们商议一下,如何与高文渊周旋。” “第二,加强对高文渊及其随行人员的监视,但务必小心,尤其是那个高阎,武功极高,不要打草惊蛇。重点监控他们的通信渠道,看看他们与京城是否有秘密联系。” “第三,军城内部,进入二级戒备状态。关键部门,如火器工坊、造船厂,龙驹马场,以及后山秘密基地,加强守卫,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许琛暂时不要露面。” “第四,”谢云景看向沈桃桃,语气缓和了些,“你家里人那边,反应很快,做得很好。让她们继续扮演好‘热情好客、心思单纯’的农妇角色,麻痹高文渊。”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谢云景目光坚定,“我们的既定战略不变,加快南下南洋寻找血龙涎的准备工作。同时,加强与琉球以及通过艾丽卡商会与西洋的贸易联系,积累财富,增强实力。只有我们自身足够强大,才能无惧任何阴谋诡计!” 沈桃桃听完,心中大定。 谢云景的分析条理清晰,对策果断明确,让她找到了主心骨。她用力点头:“我明白了!许琛已经去找宋先生了。我也过去看一眼,告诉他们你的部署。” 就在沈桃桃准备离开时,谢云景又叫住了她,沉吟片刻,低声道:“还有一事……桃桃,你让陆夫人……想办法,确认一下高文渊的身体状况。” 沈桃桃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谢云景的用意,确认高文渊是否有……龙阳之好可能带来的一些特殊隐疾或特征?这或许能侧面印证许琛的发现。 她脸颊微红,但立刻点头:“好,我会想办法。”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信任与默契。外面的世界波诡云谲,但只要他们同心协力,军城这艘巨舰,就能在惊涛骇浪中稳步前行。 而此刻,在军城另一处隐秘的角落,宋清远也刚刚从气喘吁吁的许琛口中,得知了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他手中的笔顿了顿,对许琛说道:“高文渊……云贵妃……南风馆……有意思,真有意思……看来京城的形势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啊……” 第277章 谁忽悠谁还不一定呢 城主府书房内,气氛凝重而专注。 沈桃桃将谢云景关于应对高文渊的部署,详细转达给了宋清远和许琛。 宋清远沉吟片刻,缓缓点头:“谢将军的部署稳妥持重,是目前情况下的上策。高文渊此人,心思深沉,手段狠辣,确实不易对付。” 一旁的许琛眉头紧锁,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沈姑娘,宋城主,我还是不放心。以高文渊的性格,不达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在京城经营多年,党羽遍布,阴谋诡计层出不穷。我担心他会使出更阴损的招数。” 沈桃桃明眸中也掠过一丝阴霾,她轻叹一声:“许大哥的担心不无道理。高文渊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我们不知道他下一次会从哪个角度发动攻击。被动防守,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被动防守?”宋清远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谁说我们要一直被动防守?”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军城地图前,手指轻轻点在那片代表后山的区域,目光扫过沈桃桃和许琛,“高文渊此行的核心目的,无非两个。其一,诓骗云景入京,成为他或其背后主子的棋子;其二,夺取我军的核心利器火炮。如今,第一个目的因我们的警惕和云景的明确拒绝,已然破产。那么,第二个目的,便成了他势在必行的目标。也会促使他采取更冒险的行动!” “宋先生的意思是……”沈桃桃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眼中亮光一闪。 “引蛇出洞!”宋清远斩钉截铁地说道,眼中精光四射,“既然他想要火炮的秘密,那我们……就给他一个机会。” 与此同时,高文渊也正处于算计之中。 “高阎,”高文渊阴沉着脸,对肃立一旁的高阎吩咐道,“明面上的探查已经打草惊蛇。谢云景和沈桃桃必然加强了戒备。我们需要从内部入手,寻找突破口。你派几个机灵点的兄弟,换上便装,混到市井中去,多听,多看,尤其是……关于那种能发出雷霆之威的‘火炮’的任何蛛丝马迹,军城不可能完全封锁消息,总会有知情者,或者……贪图富贵者。” “是!”高阎领命,立刻挑选了三名身手敏捷,善于伪装和打探消息的手下,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军城热闹的市集与人流中。 军城工坊区的结算处,匠人们排着长队,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和期待。 沈小川坐在一张厚重的原木长桌后,俨然是这里的焦点人物。 他今天特意穿了件半新不旧的靛蓝工装,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脸上堆着热情又略带市侩的笑容,显得格外接地气。 面前摊开着厚厚的牛皮账本,手指在算盘珠子上噼里啪啦拨得飞快,声音洪亮地报着数,时不时还跟相熟的工匠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王铁头,好家伙。这个月又超额完成啦?打造箭簇三千枚,甲等两千五,乙等五百,甲等每十枚一分,乙等折半,合计……二百七十五分!再加上你带徒弟的奖励二十分,足足二百九十五分!够给你家那小子换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再打两壶好酒了!”沈小川嗓门亮堂,引得周围一阵羡慕的起哄。 就在这时,一个面容憨厚的年轻汉子挤到了队伍前面。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确实像个新来的学徒工。 他好奇地踮着脚,看着沈小川手边那一摞摞刻着不同印记,代表不同分值的“工分牌”,又抬头瞅瞅墙上张贴的工分兑换表,上面画着米面粮油、布匹工具甚至小型宅院的示意图,脸上露出惊叹和羡慕。 “这位……这位大哥,”年轻人挠了挠头,带着点腼腆和讨好,“你们这‘工分’是啥稀罕玩意儿?俺在老家,只见过官府发徭役,干完活给点粮食就算不错了。咋还能换这么多好东西?这……这跟天上掉馅饼似的!” 沈小川抬眼打量了他一下,见对方面生,心里暗笑“鱼饵来了”,脸上却立刻摆出一副“老资格”的派头,身子往后一靠,用大拇指得意地指了指自己:“新来的娃娃吧?不懂了吧?这叫‘工分制’。咳咳……是俺那妹子桃桃,琢磨出来的金点子!”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对方胃口,才唾沫横飞地解释起来:“咋说呢?就是说,你干活,不光是为军城出力,也是为你自个儿挣家当。干得多,干得好,就像王铁头那样,”他指了指刚才那个领了高分的工匠,“拿的分就多!这分啊,就是硬通货!比朝廷那动不动就贬值的铜钱还好使,看见没?” 他拿起一块刻着“拾”字的木牌在手里掂量着,“这么一块,就能去粮仓换十斤上等小米,或者去布庄扯五尺细棉布。你要是手艺好,肯下力气,一个月挣个几百分,年底就能申请换个商品房住!婆娘孩子热炕头,美着呢!” 那年轻探子听得眼睛发直,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连连咂舌:“哎呀呀,了不得!真了不得!这军城,这规矩,真是……真是活菩萨在世啊,比俺们那只知道收税的县太爷强到天上去了!” 这话简直像挠到了沈小川的痒痒肉,他得意得眉毛都快飞起来了,一拍大腿:“那可不,俺妹子……那是女中豪杰,心里装着咱们老百姓!还有谢将军,那是战神下凡!宋先生,那就是再世诸葛!没有他们,咱这鸟不拉屎的北境,能有这光景?你看这大工坊,这平坦的马路,这满仓的粮食……还有那……” 他说到兴头上,似乎要脱口而出什么,却又猛地刹住车,故作神秘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还有些更厉害的家伙事儿,可不能随便说,那可是大机密!” 探子心里猫抓似的,但面上却装作懂事地连连点头:“明白明白!机密!大哥您真是见多识广,小弟佩服!以后在工坊里,还得多靠大哥您提点照应!”他嘴上奉承着,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住沈小川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第278章 酒后吐假言 结算工作接近尾声,人渐渐少了。探子瞅准机会,从怀里摸出一个酒壶,壶身上还刻着精细的花纹,一看就不是凡品。 他笑嘻嘻地凑近沈小川,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你懂的”的亲热劲:“大哥,忙活大半天,口干舌燥了吧?小弟这儿有点从南边老家带来的‘梨花春’,入口绵软,后劲悠长,最是解乏!您尝尝鲜?就当小弟拜码头的孝敬,以后还得仰仗您多指点呢!” 沈小川一看到那精致的酒壶,鼻子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仿佛已经闻到了酒香,眼睛瞬间亮得像饿狼看到了肉。 他嗜酒如命在军城是出了名的,这“投其所好”算是送到心坎上了。 他一把接过酒壶,入手微沉,拔开塞子,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立刻飘了出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满脸陶醉:“嘿!好酒!光是闻这味儿,就知道是顶尖的货色。兄弟,你可太懂事了!走走走,这儿人多眼杂,咱哥俩找个僻静地方,好好整两盅!” 两人勾肩搭背,像认识多年的老友一样,溜达到工坊区角落一个简易的棚子下。这里相对安静,只有几只麻雀在棚顶叽喳。 探子变戏法似的又从怀里掏出几包用油纸包着的酱牛肉,卤豆干和花生米,摊开在一块平整的木板上。 几杯“梨花春”下肚,沈小川的脸颊开始泛红,话也明显密了起来。 从军城怎么从一片窝棚发展到今天,吹到谢云景一箭射穿倭寇头目的盔甲,再吹到沈桃桃如何智斗衰犬雄,最后,话题自然而然地又被探子引向了那个最核心的秘密。 “大哥,”探子给沈小川满上酒,装作不经意地感叹,“军城这么厉害,肯定有啥镇场的宝贝吧?俺听一些老师傅偷偷议论,说是有种叫‘火炮’的神器?一响起来,跟打雷似的,地动山摇,真的假的?那得是啥样的能工巧匠才能造出来啊?” “火炮?”沈小川端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眼睛眯了起来,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自豪和神秘的表情。 他再次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才把脑袋凑过去,酒气喷在探子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密的兴奋感:“兄弟,你问到点子上了!那玩意儿……嘿嘿,可是咱们军城压箱底的宝贝!是……是许……带着一帮子老师傅,熬了不知多少夜,掉了不知多少头发,才弄出来的镇城之宝!” 他咂了一口酒,继续绘声绘色地描述:“那家伙,老厉害了!你是没见着!上次打倭寇,就那么‘轰’的一声!” 他猛地一拍大腿,吓了探子一跳,“倭寇那条最大的船,直接就给炸成了碎片!火光冲天啊!海水都烧开了!吓得那些小鬼子屁滚尿流!” 探子配合地露出惊恐又崇拜的表情:“我的娘诶!这么厉害?那……那造这宝贝,肯定特别难吧?” “难!难如上青天!”沈小川重重叹了口气,眉头皱成了疙瘩,仿佛遇到了天大的难题,“别的都好说,就是那炮管子!要求太高了!非得用最好的精铁,百炼成钢!火候差一点,韧性就不行!咱们北境产的铁,好是好,但……唉,还是差了那么点意思……前阵子试炮,就……就差点出了大事……”他做出一个爆炸的手势,心有余悸地摇摇头。 “出啥事了?”探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差点……炸膛!”沈小川凑得更近,声音几乎成了气声,“幸亏发现得早,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现在师傅们愁得饭都吃不下,说是一定要找到一种叫……叫什么的特殊材料,掺进去,才能解决这要命的问题!” “特殊材料?”探子牢牢记住。 “对!特殊材料!”沈小川肯定地点点头,又无奈地摆摆手,“可这玩意儿,稀罕啊。听说只有南边几个百年老字号的大工坊,还有……还有京城兵部的武库里头,可能才有存货……难搞哦……”他说着,又仰头灌了一杯酒,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探子强压住心中的狂喜,又给沈小川满上,继续套话:“大哥,那这宝贝……现在放在哪儿啊?肯定守卫森严吧?” “那当然!”沈小川舌头有点大了,含糊不清地说,“后山……后山那边有重兵!里三层……外三层,苍蝇都飞不进去,不过……听说……过些日子要试新改进的炮,可能在……老靶场,到时候……嗝……就能见识见识了” 他打了个酒嗝,眼神开始迷离。 “图纸呢?那么复杂的东西,肯定有图纸吧?”探子不死心。 “图……图纸……”沈小川晃着脑袋,傻笑了一下,“都在……密室里锁着,七八道锁,谁也……拿不到,嘿嘿……宝贝……都是宝贝……”说着,他脑袋一沉,“噗通”一声趴在了桌子上,手里的酒杯也滚落在地,发出均匀的鼾声,嘴里还含糊地念叨着:“喝……好酒……再……再来一杯……” 探子推了推他:“大哥?你喝多了,歇会儿吧?” 沈小川毫无反应,鼾声更响了。 探子眼中闪过一抹得逞的精光,小心地将酒壶收起,又把剩下的肉菜包好,四下看了看,迅速离开了工棚,身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 棚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烂醉如泥”的沈小川和几只归巢的麻雀。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趴在桌上的沈小川,鼾声戛然而止。 他先是耳朵微微动了动,确认周围再无他人,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哪还有半分醉意? 那双眼睛里清澈明亮,闪着狡黠的得意。 他咂咂嘴,回味着那“梨花春”的余香,低声笑骂道:“嘿,酒倒是真不赖!可惜啊,演戏不能真喝痛快喽……” 他利索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和草屑,脸上那鲁莽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平日形象截然不同的精明和沉稳。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自言自语道:“饵撒出去了,线也放长了,就看那条‘京城来的大鱼’,咬不咬钩了!得赶紧去跟妹子和宋先生报个信儿!” 说完,他朝着城主府的方向快步而去,脚步轻快,哪里还有半点醉汉的样子?这场“酒后吐真言”的大戏,每一个眼神、每一句醉话、每一个动作,都是精心设计的结果,只为请君入瓮。 棋局,已布下。 第279章 大半夜的看黑耗子撞邪了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高文渊背着手,在房中焦躁地踱步。 派去工坊区打探消息的探子刚刚回来,正跪在地上,带着几分邀功意味的,将如何“偶遇”沈小川,用美酒套近乎,获知关于火炮关键瓶颈和可能存放地点等“绝密”情报,添油加醋地汇报了一遍。 “……大人!千真万确!那沈小川酒后失言,说得有鼻子有眼。火炮确有缺陷,急需特殊材料,而且近期可能在老靶场进行秘密测试!还有,后山防守似乎并非铁板一块,那沈小川言语间透露出,似乎有一条相对隐蔽的小路可以靠近核心区域!”探子信誓旦旦地总结道。 高文渊听完,眼中精光爆射,但并未完全相信,他生性多疑,沉吟道:“沈小川?沈桃桃的二哥?此人……可靠吗?会不会是对方故意放出的烟雾弹?” 探子急忙辩解:“大人明鉴,属下仔细观察过,那沈小川性格粗豪,贪杯好酒,酒后话多,不似作伪。而且,他说的那些细节,比如炮管炸膛的风险都合情合理,不像是凭空编造。更重要的是,他提到后山小路时,眼神闪烁,明显是酒后失言,事后还试图遮掩,更显真实。” 高文渊眯起眼睛,权衡利弊。 军城火炮的诱惑力太大了。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他也必须去验证。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猛地转身,对如同影子般肃立在角落的高阎下令:“高阎,你亲自带一队精锐,就按他说的那条小路,细探后山。此次目标明确,直指火炮试验地,务必查明虚实,若有机会……不惜一切代价,获取样本或图纸!”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记住!若遇阻拦,格杀勿论!但尽量隐蔽行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身份!” “是!”高阎面无表情地领命,转身便去点选人手。 他挑选了四名最擅长潜行夜战和破解机关的好手,连同探子负责带路辨认,如同鬼魅般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直扑后山。 然而,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从探子接过那壶“梨花春”开始,他们的一举一动,就已经在沈桃桃的掌控之下。 此刻,后山最高处,一处隐蔽在嶙峋怪石的天然石洞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这里温暖干燥,铺着厚厚的干草和柔软兽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和烤鸡肝的诱人香气。 这里,正是那窝被军城视为“祥瑞”的红狐的家。 沈桃桃和万杏儿正毫无形象地并肩坐在白虎皮上,一边悠闲地啃着烤得焦香流油的鸡翅膀,一边……透过一架“千里镜”津津有味地“观赏”着山下正在上演的一出好戏。 “啧啧,你看那个领头的,黑影里窜得最快那个,像不像只大黑耗子?”沈桃桃咬了一口鸡翅,含糊不清地指着镜筒里几个正在山林间快速移动的,散发着清晰的荧光绿色的小点,语气轻松得像是在看皮影戏。 原来,沈小川在递给探子酒壶时,手指上早已沾满了周莹特制的“荧光追魂粉”。 此粉无色无味,粘性极强,一旦沾染,数日内难以清除,且在沈桃桃这架特殊的望远镜下,会显现出醒目的荧光绿色。 探子与高阎等人接触,粉末自然传递,使得这六名夜行人,在沈桃桃眼中,如同黑夜里的萤火虫,无所遁形。 万杏儿凑过去看了一眼,噗嗤一笑,拿起手边一块烤得恰到好处的鸡肝,递到一只毛茸茸、正在她腿边蹭来蹭去的小红狐嘴边,那小狐狸立刻用两只前爪抱住,歪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啃了起来,发出满足的呜呜声。 万杏儿摸了摸小狐狸光滑的皮毛,笑道:“你呀,嘴真损。不过形容得还挺贴切。看他们这路线,果然是朝着许大哥那片宝贝疙瘩地去的。宋先生这‘请君入瓮’的计策,真是绝了。” 沈桃桃放下望远镜,叹了口气,也拿起一块鸡肝,刚想喂给另一只眼巴巴看着她的半大狐崽,却被万杏儿伸手拦住。 “哎哟,你可别喂了!”万杏儿嗔怪地拍开她的手,“这都第几块了?你当喂猪呢?再喂下去,这几个小东西非得撑得半夜满山跑圈不可。陆夫人说了,它们虽通灵性,但肠胃娇嫩,得少吃多餐!”说着,她自己却把手里剩下的小半块鸡肝顺手塞进了最大那只,额间有一缕银毛的母狐嘴里,那母狐优雅地衔住,轻轻蹭了蹭万杏儿的手背,表示感谢。 沈桃桃讪讪地收回手,嘀咕道:“杏儿姐,你就偏心吧。明明是我经常来送吃的,它们倒跟你更亲!”语气里带着点小女儿家的醋意。 万杏儿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双杏眼里满是笑意:“这你就不懂了吧?这讲究的是个‘缘’字。你对它们好,它们心里明白着呢。不过像我这样,细水长流,时不时来看看,陪它们说说话摸摸毛,它们自然就觉得我亲近啦!”她说着,又轻轻挠了挠那只母狐的下巴,母狐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沈桃桃看着她娴熟动作,心中一动,忽然问道:“杏儿姐,你说……咱们这招,能行吗?高文渊那个老狐狸,会信这种‘怪力乱神’的把戏吗?万一他恼羞成怒,直接撕破脸怎么办?” 万杏儿转过头,看着沈桃桃眼中的担忧,收起玩笑的神色,认真地说:“桃桃,你放心。宋状元是什么人?他既然定了这计策,必然是算准了高文渊的性子。高文渊这种人,位高权重,疑心重,最是惜命,也最是相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派来的都是精锐,若这些人全都一口咬定撞了邪,遇到了无法理解的怪事,由不得他不信!就算他心中仍有怀疑,也绝不敢再轻易派人来送死了。这叫……攻心为上!”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再说了,咱们准备的‘大餐’,可不是简单的装神弄鬼。周莹姐的药,阿鹂的口技,许大哥工坊里那些能喷火冒烟的小玩意儿,再加上这后山天然的环境和这几只真正的‘灵狐’……层层叠加,真假难辨,保管让他们终身难忘!杀不了他兵部的人,吓也吓他个半死!让他知道,军城不是他想来就来、想探就探的地方!” 听了万杏儿的话,沈桃桃心中稍安,重新拿起望远镜,看向山下。 只见那几个荧光绿点已经非常接近那片被刻意布置成“废弃试验场”的区域了。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好戏……开场了!” 第280章 废弃试验场变鬼域 山下,废弃试验场的边缘。 高阎一行六人,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潜行至此。 根据探子从沈小川那里套来的信息,他们果然找到了一条被藤蔓半遮掩的小径,避开了明哨暗卡,顺利地抵达了目标区域外围。 眼前是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散落着一些残破的锻炉的遗迹,几座半塌的土坯房,地上还能看到一些碎裂的陶片和铁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硫磺和金属锈蚀的怪异气味。 一切迹象都表明,这里曾经是一个工坊,但如今已废弃。 “头儿,就是这里了!看样子确实荒废了,防守也松懈。”探子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兴奋。 高阎的目光扫视着四周,并未放松警惕。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两人留守外围警戒,自己带着探子和另外两名好手,小心翼翼地向谷地中心那座最大的土坯房摸去。 那里,据沈小川酒后透露,可能存放着一些废弃的残次品。 夜色浓重,月光被薄云遮挡,光线昏暗。 四周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就在他们接近土坯房门口时,异变陡生! “嗖!” 一道白影,快如闪电,从旁边一丛茂密的灌木中猛地窜出,几乎是贴着探子的脸颊掠过,带起一阵阴风。 “什么东西?”探子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叫出声,下意识地挥刀砍去,却砍了个空。 那白影落地,竟是一只毛色雪白,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幽绿光的狐狸。 它蹲坐在不远处的一块残破石碾上,歪着头,用一种冰冷目光,静静地盯着他们。 “是……是狐狸?”一名手下松了口气,但随即感到脊背发凉,这狐狸的眼神,太诡异了。 高阎心中一凛,想起了探子之前汇报的,沈小川提到的“后山有灵狐”的醉话。 难道…… 还没等他想明白,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只白狐,突然仰起头,发出了一声极其尖锐的嘶鸣。 那声音如同夜枭啼哭,又像女子哀泣,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紧接着,四面八方,响起了更多窸窸窣窣的声音。 黑暗中,亮起了一双双幽绿的眼睛,足足有几百只大小不一的白狐,从各个角落现身,将它们六人隐隐包围了起来。 它们既不攻击,也不靠近,只是静静地蹲坐着,用那种冰冷诡异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们。 “头……头儿……情况不对啊……”一名手下声音发颤,握刀的手心全是冷汗。这阵仗,太邪门了。 高阎强自镇定,低喝道:“别慌,不过是些畜生,装神弄鬼,继续前进。” 他率先一步,跨过倒塌的门槛,进入了土坯房内部。 房内更加黑暗,空气中那股怪味更浓了。 借着微弱的光线,可以看到里面堆放着一些破烂的家具和工具,角落里似乎还有几个用油布盖着的大箱子。 探子心中一喜,就要上前查看。 就在这时! “哐当!”一声巨响,房顶一根腐朽的横梁突然断裂,砸落下来,激起漫天灰尘。 几乎同时,角落里那几个油布盖着的箱子猛地爆开,不是炸药,而是喷涌出大量浓稠腥臭的红色烟雾,瞬间将整个房间笼罩。 “咳咳……什么鬼东西!” “小心有毒!” 几人慌忙掩住口鼻,惊慌后退。 那红色烟雾不仅刺鼻,还带着一股腥甜,吸入少许就让人头晕目眩。 更可怕的是,红雾之中,突然响起了各种难以形容的恐怖声音,有铁链拖地的“哗啦”声,有刀刃摩擦的“咯吱”声,有仿佛来自地狱的狞笑声,还有若无,如同无数人在耳边窃窃私语的絮叨声。 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根本无法判断来源,直往人脑子里钻。 “鬼!有鬼啊!”留守在外围的一名警戒手下,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连滚带爬地就想往外跑。 但他没跑几步,脚下不知被什么绊倒,整个人扑进了一丛长满尖刺的荆棘中,顿时被扎得鲜血淋漓,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高阎心中大骇,他知道中了埋伏。但这一切太过诡异,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他强忍着头晕和恐惧,厉声吼道:“撤退!快撤!” 然而,退路似乎已经被封死。来的时那条小径,不知何时,弥漫起了浓重的腥臊气味,熏得人几欲作呕。空气中,传来密集的“吱吱喳喳”的尖锐叫声。 下一刻,无数只狐狸如同潮水般涌出,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些狐狸个头不大,但数量极多,密密麻麻,它们人立而起,对着高阎等人龇牙咧嘴,眼神中充满了拟人化的愤怒和嘲弄? “这……大仙!是大仙儿!”探子终于崩溃了,惊恐地大叫起来。 北方的民间传说中,狐狸是极具灵性,甚至很可能是“仙家”,寻常百姓都不敢轻易招惹。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恐惧,一只体型明显大得多的“大仙儿”缓缓走出。它不像其他同类那样躁动,而是用一种极其人性化的威严目光,死死盯住了高阎。 更可怕的是,这“大仙儿”竟然……开口说话了。声音沙哑诡异,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尽的寒意:“扰……吾……清修……窃……神器……者……死……” “妖怪!真是妖怪!”另一名手下彻底吓疯了,丢下武器,抱头鼠窜,不顾一切地冲向旁边的树林,很快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绝望的哭喊声。 高阎纵然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高手,此刻也是肝胆俱裂。 白狐引路,鬼哭狼嚎,红雾迷魂,大仙围堵,甚至口吐人言。 这已经完全不是人力所能及,他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他猛地将手中一枚淬毒的飞镖射向那开口的“大仙儿”,那“大仙儿”似乎早有预料,灵活地一闪,飞镖打空。 但它似乎被激怒了,发出一声更加尖锐刺耳的嘶鸣,顿时,所有的狐狸疯狂地扑了上来。同时,四周那铁链声、刀刃声、狞笑声、低语声变得更加清晰。 第281章 狗畜生又生毒计 高阎挥刀砍翻了几只扑上来的狐狸,腥臭的血液溅了他一身。但更多的狐狸涌上来,咬他的裤脚,抓他的手臂。 那腥臊的气味和诡异的氛围几乎让他窒息,他身边的最后一名手下,也在绝望的惨叫中被拖入了红雾深处。 高阎终于扛不住了,内心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运起轻功,朝着来时方向的侧面疯狂逃窜。他甚至顾不上查看手下死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逃离这个鬼地方! 在他身后,那诡异的哭笑声,狐狸的尖叫声,以及那“大仙儿”若有若无的“滚……再敢来……灭你满门……”的沙哑诅咒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赶着他…… 这一夜,对于高阎来说,如同在地狱边缘走了一遭。 当他衣衫褴褛,满身血污和腥臊,如同野狗般踉跄着逃回驿馆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高文渊早已等候多时,看到他这副凄惨的模样,心中顿时沉到了谷底。 “怎么回事?其他人呢?”高文渊急声问道,声音颤抖。 高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神涣散,语无伦次地嘶喊道:“大人!有……有妖怪!后山有大仙儿,成精的大仙儿!它会说话!还有白狐……鬼哭……红烟……兄弟……兄弟们都折在里面了。那地方去不得!去不得啊!是仙家禁地。有……有诅咒!” 他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反复念叨着“大仙儿”、“白狐”、“诅咒”等词语,将昨晚那恐怖离奇的经历颠三倒四地说了出来,甚至添油加醋,说得更加玄乎。 高文渊听着,脸色由白变灰。 他虽然极力告诉自己这不可能,是军城搞的鬼。但高阎是他最得力的手下,心志坚定如铁,若非亲身经历无法理解的恐怖,绝不可能被吓成这副模样。 军城到底动用了什么手段?难道……这世上真有大仙儿的存在? 一股寒意,从高文渊的脚底板冲上来。 他第一次对军城,对谢云景和沈桃桃,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山顶狐洞中,沈桃桃通过望远镜,看着高阎仓皇逃离后山范围,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了望远镜。 “结束了?”万杏儿递给她一碗温热的羊奶。 “嗯,吓跑了。”沈桃桃接过羊奶,喝了一口,脸上露出疲惫却又轻松的笑容,“杏儿姐,你说得对,宋先生这招心理恐怖战,果然厉害。” 万杏儿笑着指了指脚下正在惬意舔着爪子的小狐狸们:“还得谢谢咱们这些小演员配合得好呀,真没想到,阿鹂的口技神乎其神了,能模仿出狐狸音的人声,真把那帮朝廷的走狗吓唬住了!” 朝阳的光芒,透过石缝,照进洞中,温暖而明亮。 山下的“鬼域”,随着天色放亮,恢复成一片普通的废弃工坊遗址。 沈桃桃站起身,抻了一个懒腰。和万杏儿挎着胳膊下山吃早饭。 食堂里人声鼎沸,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大家豪爽的谈笑声。 沈桃桃和万杏儿并肩走进食堂,两人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 刚经历了一场漂亮的心理战,挫败了高文渊的窥探,心情自然舒畅。 她们打了些饭菜,正准备找个角落坐下,一眼就看到了靠窗的位置,宋清远正细心地给小七月夹菜。 小七月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不少,正小口小口地吃着宋清远吹凉后递过来的肉包子,嘴角沾了点油渍,显得乖巧又满足。 宋清远看着她,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清冷与谋算。 沈桃桃和万杏儿相视一笑,很自然地走了过去,坐在了他们对面的空位上。 “宋状元,小七月,今天胃口不错呀?”沈桃桃笑着打招呼。 宋清远抬起头,看到她们,微微颔首,目光与沈桃桃接触的瞬间,闪过赞许计划成功的笑意。 沈桃桃心领神会,也回以一个一切顺利的眼神。两人之间的默契,无需言语。 “桃桃姐姐,杏儿姐姐!”小七月看到她们,也很开心,声音软糯地叫人。 “哎,小七月真乖。”万杏儿伸手摸了摸小七月的头发,眼神里满是怜爱,“慢点吃,别噎着。” 小七月咽下嘴里的食物,突然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万杏儿,带着期待问道:“杏儿姐姐,我听说畜牧区那边,有母羊要生小羊羔了,是吗?我可以去看看吗?” 万杏儿笑道:“哟,你这消息还挺灵通。是啊,就这两天的事儿。你想去看当然可以,等吃完饭,姐姐带你去,好不好?” “好!”小七月开心地点头,又看向宋清远,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夫君,我可以去吗?” 宋清远宠溺地笑了笑,用帕子轻轻擦掉她嘴角的油渍:“去吧,跟着杏儿姐姐,要听话,别乱跑。” “嗯!”小七月用力点头。 这时,沈桃桃对宋清远说道:“宋状元,一会若是有空,关于城西水利修缮的图纸,有几个细节还想再跟你核对一下。” 宋清远会意,知道这是要商议后续应对高文渊的策略,便点头道:“好,饭后我去书房等你。” 小七月等不及宋清远吃完饭,于是万杏儿先带着小七月,有说有笑地朝着畜牧区走去。 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畜牧区外围是成片的草场,牛羊马匹悠闲地吃着草,远处山坡上还能看到梅花鹿和獐子的身影。 小七月显得很兴奋,小脸通红,不停地问这问那,万杏儿也耐心地一一解答。 然而,就在她们快要走到羊圈附近时,一个不和谐的身影出现在了前方小路上,高文渊带着两名侍卫,似乎正在散步。 高文渊看到万杏儿和小七月,脸上立刻堆起了和煦的笑容,仿佛完全忘了昨晚手下撞邪的狼狈,主动迎了上来:“万教头,真是巧啊。这位是……宋先生的家眷吧?果然清丽可人。” 万杏儿心中警惕,但面上不便失礼,微微颔首:“高大人。这是小七月姑娘。”她并没有点明小七月和宋清远的关系,但高文渊显然已经知晓。 小七月有些怕生,下意识地往万杏儿身后缩了缩。 高文渊不以为意,目光扫过远处奔腾的骏马,脸上露出技痒之色:“万教头,贵地的马匹真是神骏非凡啊。本官在京时,偶尔也会去皇家马场跑上几圈,这许久不骑,倒是有些瘾犯了。不知……能否借一匹好马,让本官过过瘾?放心,就在这草场上跑跑,绝不敢损坏贵地的宝马。” 万杏儿蹙了蹙眉。借马骑乘,这要求看似平常,而且确实不涉及什么核心机密。她若断然拒绝,反而显得军城小气,徒增对方疑心。 她沉吟片刻,觉得在自家地盘上,料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便点头答应了:“高大人既然有雅兴,自然可以。刘七!”她唤来不远处正在喂马的刘七,“去,给高大人挑一匹温驯的黑龙驹来。” 第282章 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教头!”刘七应声而去。 高文渊连声道谢,目光却似无意地再次扫过小七月,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阴冷。 他心中暗忖:宋清远是谢云景的左膀右臂,智计百出,若能拿捏住他的软肋……这个看似柔弱单纯的小女子,或许是个突破口。 这时,高文渊身后那个侍卫,忽然上前一步,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容,对着小七月说道:“七月姑娘也喜欢小动物吗?我看姑娘气质灵动,想必水性极好吧?听说沧澜江的水清冽见底,若能畅游一番,定是人生乐事。” 这话題转得有些突兀,但恰好搔到了小七月的痒处。这是她少数值得骄傲的事情之一。听到有人问起,她戒备心稍减,抬起头,小声回答道:“还……还可以。我能潜下去摸鱼呢。” 那侍卫眼中闪过得逞的光芒,继续用闲聊的语气,看似随意,实则步步引导地问道:“哦?真厉害。那七月姑娘能潜多久?在水底下能看到多远?听说海底还有沉船和宝藏呢,姑娘见过吗?” 小七月毕竟心思单纯,又被提到了擅长的事情,话匣子渐渐打开,有问有答起来:“我能潜……大概数到一百多……水清的时候,能看到好远……沉船我没见过,但是见过好多漂亮的石头……” 一旁的万杏儿听着两人的对话,觉得只是寻常闲聊,但那侍卫的眼神,总给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但具体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只当是自己多心了。 很快,刘七牵来了一匹神骏的黑马。 高文渊道谢后,便翻身上马,在草场上驰骋起来,动作娴熟,确实像个老骑手。那名与小七月搭话的侍卫,也适时地退到了一旁,不再多言。 万杏儿压下心中的一丝异样,对小七月笑道:“走吧,七月,我们去看生小羊。”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刚才还兴致勃勃的小七月,此刻却突然摇了摇头,脸色似乎有些苍白,眼神也变得有些空洞和冷漠,她低声道:“杏儿姐姐,我……我突然有点不舒服,不想看了,我想回家。” 万杏儿一愣,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找陆夫人看看?” “不用了,就是有点累,想回去休息。”小七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疏离感。说完,她甚至没有再看万杏儿一眼,便转身,沿着来路、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去。 那背影,单薄而僵硬,与来时那个活泼期待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万杏儿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的那点不对劲感瞬间放大,小七月这状态转变得太突兀了。 她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对旁边的牧工刘七低声急促吩咐:“刘七!你快去!马上去食堂找宋先生或者沈桃桃。告诉他们,小七月情况有些不对,让他们务必留意,快去!” 刘七见场主神色凝重,不敢怠慢,应了一声,撒腿就朝着食堂方向跑去。 刘七跑到食堂,却没找到宋清远,又急忙转向城主府。 然而,就在他穿过一条小巷时,脑后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他眼前一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袭击者是谁,便彻底失去了知觉,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缓缓笼罩了军城。 白日的喧嚣归于沉寂,只有巡逻队规律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点缀着宁静的夜。 然而,这份宁静,在子时过后,被一声凄厉的尖叫彻底打破。 尖叫来自宋清远家。 “清远!我儿!啊……”那是宋母的声音。 几乎是同时,附近院落的值守士兵被惊动,尖锐的哨音划破夜空。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核心区域。 谢云景和沈桃桃正在商议要事,闻讯脸色骤变,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宋家。 院门大开,灯火通明。 只见宋母瘫坐在正屋门口,老泪纵横,手指颤抖地指着屋内。 屋外已经聚集了一些闻讯赶来的邻居,人人脸上都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谢云景和沈桃桃冲进屋内,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如遭雷击。 屋内一片狼藉,桌椅翻倒,烛台落地。 宋清远倒在血泊之中,胸口的伤汩汩冒血,鲜血染红了他青色的长衫,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生死不知。 而更让人无法相信的是,小七月就站在他身边,手中……赫然紧握着一把匕首! 她的手上,衣襟上,也沾满了刺目的鲜血。 她的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呆呆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宋清远,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 “七月!你……”沈桃桃失声惊呼,大脑一片空白。 这怎么可能?小七月怎么会伤害宋清远?她视宋清远如生命啊。 就在沈桃桃话音未落的刹那,小七月仿佛被这声惊呼惊醒,空洞的眼神骤然聚焦,她看到了沈桃桃,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和地上的宋清远,脸上瞬间涌现出极致的痛苦和绝望。 她猛地发出一声哀嚎,反手就将那匕首朝着自己的心口狠狠刺去。 “住手!”谢云景反应极快,在千钧一发之际,如同闪电般出手,精准地扣住了小七月的手腕,瞬间卸掉了她手中的匕首。 “放开我,让我死!我杀了夫君!我杀了夫君啊!”小七月疯狂地挣扎哭喊,力气大得惊人。 谢云景脸色铁青,他毫不犹豫,出手点中了小七月的昏睡穴。 小七月身体一软,昏厥过去。 谢云景沉声下令:“来人!将她小心看管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快去请陆夫人!快!” 立刻有亲卫上前,用柔软的绳索将昏迷的小七月妥善安置在旁边的榻上,严密看守。 沈桃桃强忍着心痛,蹲到宋母身边,扶住她颤抖的肩膀,声音沙哑地问道:“伯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看到了什么?” 宋母哭得几乎晕厥,断断续续地哽咽道:“我……我也不知道啊,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见……听见清远和七月好像在争吵,声音不大但很激动,我担心,就起来想看看,刚推开门就看到……看到七月她……她拿着刀……清远他……他就倒下了……呜呜呜……我苦命的孩子啊……” 第283章 一种古老邪门的摄心控魂术 每一个字沈桃桃都听清了,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小七月那么爱宋清远,怎么可能对他下毒手,这背后一定有隐情。 “云景,这绝不可能是七月做的,她一定是被陷害的。”?沈桃桃抓住谢云景的胳膊,语气十分急切。 谢云景眼神冰冷,他何尝不怀疑,但他更冷静:“我知道。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救清远,一切等陆夫人来了再说。在真相大白之前,必须控制住七月,也是为了保护她。” 很快,陆夫人提着药箱急匆匆地赶来。她看到屋内的惨状,也是倒吸一口凉气,但立刻稳住心神,上前查看宋清远的伤势。 仔细检查后,陆夫人松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庆幸:“万幸,匕首偏离了心脉半分。失血虽多,但未伤及根本,还有救!”她立刻取出金针和药粉,开始全力施救。 众人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但屋内的气氛依旧压抑得令人窒息。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直到天边泛起微光,宋清远才在陆夫人的救治下,悠悠转醒。 他虚弱地睁开眼,看到围在床边的谢云景,沈桃桃和满脸泪痕的父母,又看了看被远处榻上昏迷的小七月,眼中闪过痛苦。 “宋状元,你感觉怎么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沈桃桃急忙问道。 宋清远虚弱地喘息了几下,声音沙哑低沉,缓缓说出了令人震惊的真相:“是……是高文渊……” 他每说几个字,都要停顿一下,积蓄力量,“他用了……一种极其隐秘的控制术……” “控制术?”众人皆惊。 “嗯……”宋清远继续道,“此法应该是能于无形中……影响人的心神,埋下暗示……七月心思单纯……更容易被趁虚而入……” 他回忆起晚上的情形,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昨夜,七月……突然变得有些奇怪,反复问我一些关于军城布防……火器存放的问题,起初我未在意,只当她好奇,但后来问题越来越……具体,我察觉不对,厉声追问……她却突然变得恍惚了起来……然后开始用力地捶头,告诉我高文渊身边的侍卫是坏人,让我快跑……还没说完就又突然眼神凶狠地看着我……” 宋清远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我立刻明白七月被控制了。高文渊想通过她……套取军城机密。我正想设法为她解除控制……并通知你们,谁知……那操控者或许是通过某种方式……感知到计划败露,竟……竟直接激发了……最后的杀人指令!” 他看向昏迷的小七月,眼中充满了心疼与愧疚:“七月在动手时,显然……在挣扎……她的眼神充满了痛苦和……抗拒,所以……匕首才……偏了半分……否则……我必死无疑……” 真相大白,一切都是高文渊的阴谋。 他利用小七月的单纯施展邪术,将她变成了刺探情报甚至行凶的傀儡。 若非小七月对宋清远的感情根深蒂固,在最后关头产生了本能抗拒,宋清远已然遇害。 屋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歹毒的手段震惊了。 宋清远勉强说完这些,就因为失血过多和心神激荡,再次昏睡过去。 陆夫人仔细检查了他的伤口,重新敷上特制的金疮药,又喂他服下安神补气的汤药,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她的眉头依旧紧锁,目光转向了躺在另一侧榻上的小七月。 “陆夫人,七月她……怎么样了?那邪术,能解吗?”沈桃桃快步走到陆夫人身边,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她看着小七月那毫无生气的脸庞,心如刀绞。这个单纯善良的姑娘,竟成了敌人阴谋的工具,险些酿成无法挽回的悲剧。 谢云景也走了过来,沉声道:“陆夫人,务必救醒七月,查明真相。我们需要知道高文渊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陆夫人点了点头,她坐在小七月的榻边,手指轻轻搭在小七月纤细的手腕上,闭目凝神,仔细感受着她的脉象。 时间一点点过去,陆夫人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半晌,她缓缓睁开眼,眼中惊怒交加。 “好阴毒的手段!”陆夫人的声音带着怒气,“七月姑娘的脉象,浮滑而乱,似有异物盘踞心脉,神庭穴气息淤塞,魂光黯淡。这绝非寻常的迷魂药或催眠术,而是……一种极为古老邪门的摄心控魂术!” “摄心控魂术?”沈桃桃和谢云景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不错!”陆夫人语气沉重地解释道,“我年少时,曾随祖父游历西域,在一处古老的巫医典籍中见过类似记载。此术并非单纯的语言暗示,而是施术者以自身精血为引,结合特定的音律和气息波动,在受术者心神最为放松的时刻,将一缕蕴含其意志的‘魂丝’强行植入对方心脉深处,如同种下一颗‘傀儡种子’。” 她指着小七月:“施术者可以通过这缕‘魂丝’,在一定距离内,潜移默化地影响受术者的情绪和思维,甚至下达简单的指令。受术者平时与常人无异,但一旦被激活‘种子’,就会如同提线木偶,身不由己。更可怕的是,若受术者意志产生剧烈反抗,或者外界的干预强行切断‘魂丝’联系,施术者会遭到反噬,而受术者……轻则心神受损,记忆混乱,重则……可能魂飞魄散,变成活死人。” 这番话听得沈桃桃和谢云景脊背发凉。 高文渊身边竟有如此邪门的人物,其心肠之歹毒,手段之狠辣,令人发指。 “陆夫人,可有解救之法?”谢云景急声问道,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陆夫人深吸一口气,“有,但极为凶险。需以金针刺穴之法,辅以老身独门的‘清心醒神汤’,强行将那缕‘魂丝’逼出并震散。此法对施针者要求极高,不能有分毫差错,否则不仅救不了七月姑娘,我也会遭受重创。而且,过程中,七月姑娘会极为痛苦,需要有人以精纯内力护住她的心脉,助她抵抗。” 第284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来护住心脉!”谢云景毫不犹豫地说道。 “好!”陆夫人不再犹豫,立刻对林半夏吩咐道:“准备‘定魂香’,桃桃,你去熬药,方子我写给你,需用文火慢煎一个时辰,不能有误!” 沈桃桃和林半夏立刻分头行动。 谢云景则盘膝坐在榻边,双掌抵住小七月的后背,将精纯温和的内力缓缓渡入,护住她的心脉要害。 陆夫人净手焚香,神情肃穆。 她打开一个古朴的木盒,里面整齐地排列着长短不一的金针。 她捻起一根最长的金针,对准小七月头顶的百会穴,凝神静气,缓缓刺入。 金针入体,小七月即便在昏睡中,身体也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呻吟。 谢云景立刻加大内力输出,稳住她的气息。 陆夫人手法如飞,又接连在神庭、印堂、太阳等头部要穴刺入金针。 每刺一针,她都凝神感应,调整着金针的深度和角度,仿佛在拨动一根根无形的琴弦。 她的额头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消耗极大。 当第七根金针刺入小七月胸口的膻中穴时,突发意外。 小七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发紫,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她眉心处,竟然隐隐浮现出一缕扭曲的黑红色丝线,如同活物般挣扎扭动。 “就是它!魂丝显形了!”陆夫人低喝一声,双手各捻起一根最短的金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别刺入小七月左手的劳宫穴和左脚的涌泉穴。 “九针锁魂,邪祟退散,破!” 随着陆夫人一声清叱,她的拇指按在膻中穴那根主针的尾端,同时,谢云景也全力运转内力,护住小七月的心脉。 “呃啊!”小七月猛地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弓起,那缕黑红色魂丝如同被灼烧般,发出滋滋的轻响,挣扎得更加剧烈。 陆夫人咬紧牙关,脸色苍白,但手法丝毫不乱。终于,那缕魂丝在至阳至正的内力冲击下,从小七月眉心窜出,在空中扭曲了一下,便如同青烟般消散无踪。 与此同时,远在高文渊的书房内,那名昨日与小七月搭话的侍卫,此刻正盘膝坐在蒲团上,双手结印,试图通过那缕“魂丝”感知宋家情况。 突然他的身体一震,仿佛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神魂之上。 “噗!” 他猛地喷出一大口乌黑的鲜血,脸色瞬间变得灰败如死人,眼神涣散,浑身抽搐着倒在地上,气息迅速萎靡下去。 守在门外的高阎听到动静,立刻推门而入,看到侍卫的惨状,眉头一皱,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脉搏,脸色微变,转身对闻声赶来的高文渊沉声禀报:“大人,魂丝被强行斩断,反噬剧烈……人,废了。心神俱损,经脉尽断,就算救活,也是白痴一个。” 高文渊看着地上口鼻溢血的侍卫,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精心培养掌控着“摄心术”的奇兵,不仅没能套取到关键情报,反而折在了这里。 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损失太大了。 “废物,一群废物!”高文渊愤怒地低吼,一脚踢翻了旁边的椅子。 他知道,计划彻底败露了。 谢云景和沈桃桃此刻必然怒火冲天,军城与他的关系,已经降到了冰点,甚至是你死我活的地步。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中闪烁着阴鸷的光芒,迅速思考对策。 “高阎!”高文渊冷声道,“带上这个废物,跟我去宋家。” 高阎愣了一下,但立刻领命,像拎死狗一样提起那名奄奄一息的侍卫。 当高文渊带着高阎,拖着那名半死不活的侍卫,出现在宋家门口时,谢云景和沈桃桃眼中的杀意迸发。 周围的亲卫瞬间刀剑出鞘,气氛剑拔弩张。 “谢将军,沈姑娘,切莫动手,本官是来请罪的!”高文渊抢先一步,脸上堆满了痛心疾首的表情,指着地上瘫软的侍卫,声音悲愤地喊道:“本官方才查明,此獠竟是二皇子安插在本官身边的细作,意图挑拨本官与军城,与谢将军的关系。其用心之险恶,令人发指,定是他暗中对宋城主家眷下了毒手。本官驭下不严,识人不明,酿此大祸,实在是……惭愧万分!如今已将罪魁祸首擒获,交由将军和城主发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一番颠倒黑白,推卸责任的说辞,气得沈桃桃浑身发抖。 她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撕烂高文渊那虚伪的嘴脸。 谢云景也是脸色铁青,周身杀气四溢,但他知道,高文渊这是断尾求生。 把一切罪责推到一个已经废掉的“细作”身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此刻若杀了他,正好坐实了“军城抗旨袭杀钦差”的罪名,给了朝廷发兵的借口。 小不忍则乱大谋。 谢云景深吸一口气,压下滔天怒火,声音冰冷如铁:“高大人真是……好手段!既然凶手已然‘伏法’,那此事暂且作罢。但请高大人记住,军城,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今日之事,谢某……记下了!” 高文渊心中暗松一口气,知道暂时稳住了对方。他脸上依旧挂着沉痛的表情,叹了口气:“谢将军深明大义,本官感激不尽。此事本官回京后,定会向陛下如实禀明二皇子的狼子野心,还军城一个清白。”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推心置腹起来:“谢将军,经此一事,您更应明白,朝中局势波谲云诡。二皇子如此迫不及待地想除掉您,然后瓦解军城,为何?正是因为忌惮您的实力。若您此时不回京争上一争,他日无论哪位皇子登基,岂能容得下您这拥兵自重,雄踞北境的强藩?届时,一道圣旨,七十万大军压境,任凭军城将士如何骁勇,又如何抵挡得住朝廷举国之力?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啊!” 他这番话,半是威胁,半是劝诱,试图再次动摇谢云景的决心。 谢云景冷哼一声,丝毫不为所动:“高大人好意,谢某心领了。军城何去何从,不劳外人操心。高大人若是无事,就请回吧。宋城主需要静养!” 第285章 将这祸水引向南方 高文渊碰了个硬钉子,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拱了拱手:“既然如此,本官就不打扰了。望宋城主早日康复。告辞!”说完,带着高阎,转身快步离去。 一出宋家院门,高文渊脸上的沉痛瞬间消失,浮现出阴冷和算计。 他低声对高阎吩咐道:“高阎,谢云景和沈桃桃此刻心神必然被宋清远重伤之事所牵制,防守必有疏漏,你立刻去监牢,找到关押的阿史那的弟弟咄必。务必问出宝藏的下落,这是我们现在唯一可能翻盘的机会。” 高阎眼中寒光一闪,领命而去。他避开巡逻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军城的地牢。 地牢内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血腥气。 高阎避开了几队交叉巡逻的狱卒。他动作轻盈,落地无声,对光线和声音的把握妙到毫巅,顺利潜入到关押重犯的底层区域。 这里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铁栅栏厚重,锁具复杂。但高阎早有准备,他用特制的薄刃插入锁孔,内力微吐,听着内部机括极其细微的转动声,不过数息,便打开了最里面一间单独牢房的铁锁。 牢房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高处一个巴掌大的透气孔透进一丝微光。 角落里,一个身影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干草堆上,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手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一动不动,如同死物。 根据情报,这正是阿史那的弟弟,那个以凶残狡诈著称的咄必。 高阎如同一片落叶般滑入牢房,没有带起一丝风声。他走到那身影前,居高临下,用生硬而冰冷的狄戎语低喝道:“咄必,想活命吗?” 那身影猛地颤抖了一下,仿佛从沉睡中被惊醒。他缓缓地抬起头,乱发遮掩下,是一张污秽不堪,几乎辨不清原本面目的脸,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惊恐。 高阎继续逼问,“告诉我,那宝藏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咄必似乎被高阎身上散发出的杀气吓破了胆,身体筛糠般抖动着,瑟缩着向后蹭,用带着浓重狄戎口音,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宝……宝藏……在……在……洞穴……神圣的洞穴……” 高阎心中一动,有门。 他逼近一步,声音更冷:“什么洞穴?具体位置,说清楚!”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具体在哪。”咄必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只……只知道,不在北境,在在很远的南方,靠近南洋的大海,有……有很多岛,那洞穴有……有诅咒,只有……只有拥有‘圣女’血脉的人,才能……才能安全打开,否则进去的人都会……都会死……” 南洋?圣女血脉? 高阎眉头微蹙,迅速记下这些关键信息。这与他之前了解的碎片情报隐隐吻合。 高阎又反复盘问了几句,见咄必翻来覆去就是这些信息,精神似乎已经濒临崩溃,再也问不出更多有价值的细节。 他心中权衡:南洋范围虽大,但有了“圣女血脉”和“诅咒洞穴”这两个独特线索,总比毫无头绪强。 此行目的已达到。 为确保万无一失,他眼中杀机一闪,一记手刀精准地切在咄必的颈侧动脉上。 咄必连哼都没哼一声,软软地瘫倒在草堆上,气息微弱,陷入了深度昏迷。 高阎此举并非灭口,而是制造其受惊过度昏迷的假象,避免引起军城方面过早警觉。 做完这一切,高阎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牢房,还原铁锁,抹去一切痕迹,身形几个闪烁,便如同融入黑暗的滴水,彻底消失在蜿蜒的地牢通道尽头,回去向高文渊复命。 地牢重归死寂。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间牢房里,原本瘫软如泥的咄必,竟突然动了一下。 紧接着,在确认周围再无任何声息后,他灵活地坐直了身体,哪还有半分刚才的虚弱和惊恐。 他伸手在耳后的发根边缘仔细摸索着,指尖找到一个极其细微的凸起,轻轻一撕,刺啦一声轻响,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被完整地揭了下来。 面具下露出的,赫然是张寻那张带着几分戏谑的脸。 张寻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和肩膀,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那套散发着馊味的破烂囚服,嫌弃地皱了皱鼻子。 随即,他走到牢门边,侧耳倾听了片刻,确认安全后,才转身看向高阎消失的方向,低声自语,“哼,这饵撒得够香,不怕你这老狐狸不咬钩。主子和女主子还有宋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高文渊啊高文渊,任你奸猾似鬼,以为找到了翻盘的捷径?殊不知,这正是一条我们将你引向更深远陷阱的不归路。” 城主府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谢云景和沈桃桃略显疲惫的脸庞。 “沈姑娘,将军。”一名身着夜行衣的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角落,单膝跪地,低声禀报:“张寻统领派人传回消息:鱼,已上钩。饵料已吞下,未见异常。” 闻言,谢云景紧蹙的剑眉微微舒展,一直紧绷的下颌线条也柔和了几分。 他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喉间那团因愤怒而灼烧的火焰。 沈桃桃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攥着的手缓缓松开。 “知道了,下去吧,继续监视,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谢云景沉声吩咐。 “是!”暗卫领命,身形再次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书房内恢复了寂静。 沈桃桃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沙哑:“总算……把这尊瘟神引出去了。” 谢云景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目光同样投向远方,仿佛能穿透黑夜,看到那条通往南洋的波涛之路。“是啊,我们不能再被这高文渊缠在此地,束手束脚了。” 原来,就在宋清远强撑着说出高文渊利用小七月施展邪术的真相时,一个将计就计的绝妙计划,就已经在这三位军城核心决策者的心中迅速成型。 沈桃桃转过身,分析道:“高文渊此来,目的不纯,一是想蛊惑你入京争位,成为他背后主子的棋子;二便是觊觎我军城火器之利。前者已被我们断然拒绝,后者他也碰得头破血流。如今阴谋败露,他看似收敛,实则如同毒蛇盘踞,留在军城一日,便是我等的肘腋之患,随时可能再生事端,防不胜防。” “更重要的是,”沈桃桃的语气变得沉重而急切,“七月此番遭此大罪,心神受损,虽得陆夫人妙手救治,但急需‘血龙涎’救命。我们一日找不到,七月就多一日的危险,清远的心也始终悬着。高文渊赖在军城不走,我们大军就无法安心寻找药材!” 谢云景接口道,“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自己主动离开,并且是去一个……我们希望他去的地方。南洋,地域广阔,势力错综复杂,海盗倭寇横行,最适合他这种心怀鬼胎之人。” 所以他们利用高文渊急于翻盘的心理,让张寻假扮咄必,抛出南洋宝藏的香饵。 高文渊在军城接连受挫,必然不会放过这根“救命稻草”。只要他信了,就会千方百计前往南洋。 “此计可谓一石二鸟,”沈桃桃总结道,“其一,将他这祸水引向南方,他若在南洋那种地方出了什么‘意外’,无论是死于海盗仇杀,还是卷入当地势力的争斗,都与我们军城毫无干系,朝廷也怪罪不到我们头上。其二,他若真能为我们找到些许宝藏的线索,哪怕是歪打正着,也算是他死前做了件好事,替我们先行探路了。” 谢云景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不错。主动驱赶钦差,是滔天大罪。但若他是‘自行离去’,‘意外’陨落在外,那便是天意了。军城,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摆脱束缚,全力备战南下之事。” 第286章 军城仓库几乎被搬空了一半 另一头,高阎单膝跪地,将在地牢中从咄必口中拷问出的关于南洋宝藏的情报,原原本本的禀报给了高文渊。 听完高阎的叙述,高文渊一直阴沉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喜色。他背着手在房中踱步,眼中闪烁着贪婪。 “好!好!总算有件顺心的事了!”高文渊的声音兴奋,“天不亡我,只要找到这批财富,本官定可一步登天,甚至……哼!”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眉头微蹙,分析着眼前的困境:“不过,此事尚有蹊跷。那咄必所言,虚无缥缈,南洋浩瀚,岛屿星罗棋布,若无确切指引,无异于大海捞针。他说需要圣女血脉才能开启洞穴,更是玄乎其玄。看来,这咄必本人,是关键。必须将他牢牢控制在手中,让他带路。” 他看向高阎,眼神锐利:“而且,南洋之地,我们人生地不熟,海盗倭寇横行,土著势力盘根错节,仅凭我们这几个人,力量太过单薄,风险极大。必须借助军城的力量。谢云景的水师纵横东海,熟悉海情,战力强悍,若有他们护航,此行成功的把握将大增。” 既然无法说服谢云景回京争位,那就利用他和他的军队,为自己寻找宝藏铺路。事成之后,再想办法卸磨杀驴。 次日清晨,高文渊整理好官袍,摆出兵部尚书的威仪,径直前往城主府求见谢云景。 会客厅内,气氛凝重。谢云景端坐主位,面色冷峻,沈桃桃陪坐一旁,眼神中带着戒备。 “谢将军,沈姑娘,”高文渊拱手,脸上堆起虚伪的笑,“本官今日前来,是有一件关乎朝廷机密的大事相商。” “哦?高大人还有何指教?”谢云景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高文渊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实不相瞒,本官此番北上,明为宣抚,实则还肩负陛下密旨。需前往南洋一带,追查前朝遗留的秘宝。此事关乎国运,不容有失!” 他顿了顿,观察着谢云景和沈桃桃的反应,见二人面无表情,便继续道:“然南洋路远且险,本官人手有限。素闻军城水师骁勇,熟悉海疆。故本官恳请谢将军派遣一支精锐水师,护送本官南下,并协助搜寻。此外,关押在贵城地牢的狄戎残部的咄必,乃此行关键线人,需一并移交本官带走。” 此言一出,谢云景眉头立刻皱起,断然拒绝:“高大人,军城水师职责在于守卫北境海疆,岂能擅离职守,远赴南洋?至于那咄必,乃我军城战俘,如何处置,自有军规,岂能轻易交予外人?此事,恕难从命。” 高文渊早料到会遭拒绝,并不意外,他脸色一沉,语气转为强硬:“谢将军,此乃陛下密旨。莫非你要抗旨不遵?再者,将军可知,兵部尚书之位空缺已久,陛下正为此事烦忧。若将军此次能助本官完成使命,本官回京后,必当在陛下面前力荐将军执掌天下兵马。届时,军城地位将更加稳固,岂不两全其美?” 他软硬兼施,既抬出“圣旨”压人,又抛出诱饵,试图打动谢云景。 谢云景沉默片刻,与沈桃桃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艰难的决定,沉声道:“既然高大人抬出陛下密旨,谢某身为臣子,自然不敢违抗。水师可以出动,咄必也可以交给你。但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沉沉地看向高文渊:“南洋情况复杂,我需亲自率队前往,以确保我军将士安全,并借此机会勘察南洋海情,拓展军城海防视野。若高大人同意,五日后,舰队便可启航。若不同意,那便请高大人自行设法吧。” 高文渊心中暗骂谢云景狡猾,亲自率队?分明是想监视和控制自己,甚至可能想分一杯羹。 但他此刻有求于人,而且谢云景亲自出马,确实能最大程度保障航行的安全。权衡再三,他只得咬牙答应:“好!就依将军,五日后,一同出发。” 协议达成,双方各怀鬼胎。 高文渊自以为得计,满意而去。他却不知,这一切,早已在谢云景,沈桃桃和宋清远的算计之中。 接下来的五天,军城开始为远航南洋高效运转起来。表面上,是为了执行陛下密令,实则,是为了小七月的性命。 谢云景亲自坐镇,沧澜江上一派繁忙景象。被选定执行此次任务的精锐战舰,进行出航前的最后检修和维护。 水军们忙碌地检查帆缆,清理船底附着物、加固船体。 工匠们仔细调试着经过周莹改良的重型弩炮和多管火箭巢,确保每一件远程武器都处于最佳状态。 弹药库被打开,一箱箱特制的爆炸火箭,破甲巨弩,以及应对接舷战的震天雷和火油罐,被源源不断地运上战舰。 张小弓率领的骑射营精锐开始登舰适应环境,进行海上射击和跳帮作战训练。 李虎妞也挑选了一批悍勇的步兵,练习在摇晃甲板上的格斗技巧。 整个水师舰队,如同一头巨兽,磨砺着爪牙,散发出凛冽的杀气。? 城主府内,算盘声不绝于耳。 沈桃桃与艾丽卡,根据南洋气候,物产及可能航线的分析,大量采购和储备远航所需物资。 粮食方面准备了耐储存的炒米,肉干,豆类以及大量泡菜。 淡水除了装满所有水舱,还额外携带了数十个大型淡水桶和周莹设计的简易海水淡化装置。 陆夫人和林半夏带领药童,日夜赶制各种疗伤,解毒,防治热带疾病的药粉和药膏,数量惊人。 季岁岁烧制的一批精美瓷器,用于与往来商队交换情报和补给。 此外,还有备用的帆布,绳索,工具,火石等一应杂物。 整个军城仓库几乎被搬空了一半,显示出此次远征的决心和规模。 尽管卧床养伤,宋清远的头脑却从未停歇。 他通过沈桃桃和暗卫,不断发出指令:让张寻继续完美扮演“咄必”,并做好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准备。指示阿鹂等精通口技和伪装的人员,混入水手队伍,以备不时之需。 同时将贺亦心训练的“暗影营”部分精锐,以各种身份安插进舰队,负责反侦察、情报收集和特殊任务。 与琉球的尚云珠公主保持信鸽联系,通报动向,并请他们提供南洋的最新海情和势力分布图。 最重要的是,他反复推演高文渊可能采取的阴谋,制定了数套应对预案,确保主动权始终掌握在军城手中。 第287章 泛着诡异幽光的药丸 就在军城上下紧锣密鼓备战时,在地牢最深处,另一场无声却更加凶险的暗战,也在悄然上演。 夜色如墨,高阎再次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座戒备森严的牢房。 他的脚步轻若鸿毛,落地无声,对这里的明岗暗哨换防规律早已摸透,如同行走在自家的后花园。 这一次,目标明确。 高阎在关押着的咄必铁门前停下。他并没有立刻打开牢门,而是静立了片刻,侧耳倾听。牢房内,只有微弱的呼吸声,以及镣铐偶尔摩擦地面的细碎声响。 确认无误后,他才撬开铁门。 牢房内昏暗不堪,此时的咄必,似乎因为绝望,陷入了半昏迷的麻木状态,对有人进来毫无反应。 高阎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怜悯。他大步走到咄必身前,蹲下身,毫不客气地捏住咄必的下颚,强迫他张开嘴。 咄必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发出含糊的呜咽声。 高阎另一只手早已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倒出一颗泛着诡异幽光的药丸。 那药丸一出瓶,一股刺鼻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这是高文渊秘藏的剧毒之药,蚀心腐骨丸。 没有任何犹豫,高阎手指一弹,便将那枚药丸弹入了咄必的喉咙深处,随即在他胸口某处穴道重重一按。 咄必身体猛地一颤,喉结滚动,不受控制地将药丸咽了下去。 “听着,”高阎的声音在这狭小空间里回荡,“这是蚀心腐骨丸。乃天下奇毒,一旦入体,便会悄然潜伏。一个月内,若无独门解药,毒性便会发作。届时,你会先感到五脏六腑如同被无数虫蚁啃噬,痛痒难当,继而浑身骨骼酥软,寸寸断裂,最后皮肉溃烂流脓,在极致的痛苦中哀嚎七日方死。形神俱灭,尸骨无存。”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咄必混沌的意识里。 咄必虽然虚弱,却也听懂了这可怕的描述,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高阎凑近一些,盯着咄必那双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继续施加压力:“乖乖听话,带我们找到南洋的宝藏。事成之后,自然会给你解药,饶你一命,给你个富贵余生。若敢耍花样,或是心存异志……哼,这蚀心腐骨之痛,便是你的下场。好好掂量清楚!” 说完这番威胁的话语,高阎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牢房,重新锁好铁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阴暗的通道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咄必一人在那绝望的黑暗中,被死亡的阴影彻底吞噬,身体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然而,高阎和高文渊都万万没有想到,就在牢房一墙之隔的房间内,张寻已经透过墙壁上一个微小孔洞,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待高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地牢重归死寂后,张寻立刻以特定的节奏,轻轻敲击了三下墙壁。 早已在地牢附近一处隐蔽石室内等候的陆夫人,收到信号后,迅速赶来。 牢房内,咄必因为服下毒丸,又惊又怕,加上本就伤势未愈,已然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黑血,气息微弱。 “快!”陆夫人神色凝重,立刻吩咐。林半夏上前,先小心翼翼地给咄必喂下一颗她特制的“百草解毒丹”,暂时护住其心脉,又喂下少量麻沸散,让其彻底昏睡过去,避免因接下来的治疗过程过于痛苦而挣扎。 接着,陆夫人凝神静气,指尖捻起最长的一根金针,对准咄必头顶的百会穴,缓缓刺入探查毒性。 随着金针一根根刺入咄必胸腹间的各大要穴,膻中、巨阙、神阙、关元……陆夫人的额头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需要通过金针感应那“蚀心腐骨丸”毒性游走的轨迹,结合林半夏准备好的药浴蒸汽,强行将毒素逼向一处,并加以封锁。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和内力,稍有差池,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加速毒性爆发。 林半夏在一旁紧张地递针,擦汗,调整药炉火候,张寻则负责警戒。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缓流逝,从深夜直到拂晓。 当地牢透气孔透入第一缕微弱的曙光时,陆夫人终于将最后一根金针从咄必的足底涌泉穴拔出。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微微摇晃,几乎虚脱,被林半夏及时扶住。 她疲惫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一直守在旁边的张寻点了点头,“毒性……已暂时被我用金针渡穴之法,封锁于其肝经一隅。一个月内,当可无性命之忧。但此毒诡谲霸道,根除……需要找到对应的主药,还需从长计议。” 就在这时,麻沸散的药效渐渐过去,咄必悠悠转醒。他先是感到一阵虚弱,随即回忆起昨夜那恐怖的经历,顿时惊恐地看向周围的人。 当他看到陆夫人和张寻时,更是吓得缩成一团。 张寻走上前,用狄戎语冷冷地开口,揭穿了高文渊的阴谋:“咄必,你看清楚了。要利用你,并且事成之后还可能杀你灭口的,是高文渊。而此刻,不惜耗费人力物力救你性命的,是我们军城的人。高文渊视你如草芥,我们却可以给你一条生路。如何选择,你自己掂量。” 咄必听着张寻的话,感受着体内那股令人绝望的绞痛确实消失了,再回想昨夜高阎那冰冷无情的威胁。 他并非蠢人,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在高文渊手中,他只有死路一条,而且是极其痛苦的死法。 而在军城这里,虽然也是被利用,但至少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他挣扎着爬起来,不顾浑身伤痛,对着陆夫人和张寻连连磕头,涕泪交加,用生硬的汉语哽咽道:“谢谢不杀之恩,我……我愿意听话带路,求……求你们救我,我不想死……” 看着咄必这副摇尾乞怜的模样,张寻和陆夫人对视一眼,心中明了,这颗危险的棋子,暂时算是牢牢掌控在军城的手中了。 第288章 外面风大别冻着孩子 军城远征南洋的准备工作已进入最后冲刺阶段,沧澜江上日夜喧嚣,战舰如林。 就在这紧张有序的氛围中,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了城主府的门前。 守卫的士兵见来人是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衣衫虽整洁却显旧色,便上前盘问。 “这位军爷,烦请通禀一声,民妇莲姬,从荣城来,求见沈姑娘。”女子声音轻柔,却带着坚韧,她紧了紧怀中用粗布包裹的婴儿。 “莲姬?”守卫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仔细一看,猛然想起,这不就是前些日子随大军从琉球救回来的那位可怜女子吗。他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报。 片刻后,沈桃桃亲自迎了出来。 当她看到站在门口眼带泪光却强作镇定的莲姬,以及她怀中那个瘦弱的婴儿时,心中顿时一紧,连忙上前拉住她的手:“莲姬,你怎么来了?快,快进来坐,外面风大,别冻着孩子。” 感受到沈桃桃真诚的关切,莲姬强忍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她哽咽道:“沈姑娘……我……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来叨扰您……” 沈桃桃将她引进温暖的花厅,吩咐侍女端来热茶和点心,又让人赶紧去请何氏过来。 她轻轻接过莲姬怀中的婴儿,小家伙被惊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竟也不哭闹,只是用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沈桃桃,模样十分惹人怜爱。 “这是念归吧?长得真像你。”沈桃桃柔声问道,轻轻摇晃着孩子。 “嗯……”莲姬用帕子拭着泪,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诉说起来:“回到荣城后,我本想带着念归安分守己过日子,可……可婆家剩下的那些人嫌我……嫌我失了清白,辱没门风,将我母子二人赶了出来,娘家……娘家兄嫂也嫌我们是累赘,不肯收留……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说着,她又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乱世之中,一个带着幼子的弱女子,想要生存下去,何其艰难。 这时,何氏闻讯匆匆赶来,一进门就看到沈桃桃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又见莲姬哭得梨花带雨,顿时心疼得不得了。 她连忙上前,从沈桃桃手中接过小念归,抱在怀里仔细端详,连声夸赞:“哎哟,这是谁家的娃娃?长得可真俊,瞧瞧这眉眼,多精神,不哭不闹的,真是个乖孩子。” 小念归似乎感受到了何氏身上那股慈祥温和的气息,不但没怕生,反而伸出小手,抓住了何氏衣襟上的盘扣,咿咿呀呀地玩了起来,逗得何氏眉开眼笑。 “娘,这是莲姬姐姐的孩子,叫念归。”沈桃桃简单说明了情况,重点说了在琉球时莲姬是如何帮助自己的。 何氏一听,更是对莲姬充满了同情和感激,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着莲姬的手,柔声安慰道:“好孩子,别怕,别哭。到了这儿就跟到家一样,有什么难处,跟我们说。咱们沈家,别的不敢说,一口饭吃,一个安稳觉睡,还是能给你们娘俩的。” 正说着,春娘和沈二嫂也闻讯过来了。春娘性子温婉,看到粉嫩可爱的小念归,喜欢得不得了,连忙取来一套柔软的新棉布,说是要给小念归做几件贴身小衣裳。 沈二嫂虽然性子急些,但心地善良,见莲姬母子孤苦,也是唏嘘不已,张罗着让厨房赶紧熬点细软的米粥,再蒸一碗嫩嫩的鸡蛋羹,说是给孩子补补身子。 她怀里抱着的小建军,虎头虎脑地,看到一个更小的娃娃,好奇地凑过去,睁大眼睛看。? 何氏笑着蹲下身,让小建军也能看到弟弟。小建军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轻轻摸了摸念归的脸蛋,念归不但没哭,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 两个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声,顿时冲淡了厅内的伤感气氛。 莲姬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在荣城,她受尽了白眼和冷遇,连至亲之人都嫌弃她。而在这里,在军城,她感受到的却是关怀和温暖。 何氏像母亲一样慈爱,春娘和沈二嫂像姐妹一样体贴,连小建军都对念归充满了好奇和友好。 这种家的感觉,是她被掳去琉球,受尽屈辱后,再也不敢奢望的。 她仔细观察着沈家的每一个人。何氏抱着念归,动作熟练轻柔,眼神里满是疼惜,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小可怜儿”、“乖乖肉”,还细心地试了试米粥的温度,才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给念归吃。 春娘坐在一旁,飞针走线,已经开始为念归裁剪衣裳,针脚细密匀称。 沈二嫂则忙前忙后,张罗着饭菜,还特意嘱咐厨房给莲姬炖一盅补气血的鸡汤。 这种细致入微的照顾,是做不了假的。 莲姬漂泊无依的心,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当晚,沈桃桃安排莲姬母子住在自家客房,与何氏的屋子相邻,方便照顾。 何氏几乎将小念归当成了亲孙子,夜里孩子稍有啼哭,她便会起身查看,帮着莲姬哄孩子,毫无怨言。 在沈家安稳地住了两日后,莲姬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眼神也重新焕发出了光彩。 这天傍晚,她找到正在书房与宋清远商议航线的沈桃桃,神情郑重地提出了一个请求。 “沈姑娘,宋先生,”莲姬福了一礼,声音坚定,“感谢沈家收留我们母子,此恩如同再造。莲姬无以为报,听闻城主不日将率军远征南洋,莲姬……愿随军同行,略尽绵薄之力。” 沈桃桃和宋清远闻言,都有些惊讶。 沈桃桃连忙道:“莲姬姐姐,你有此心,我很感激。但南洋路途遥远,风浪险恶,战事难料,你还要照顾念归,实在太危险了。你还是留在军城,有我娘和嫂子们照应,会很安全的。” 莲姬却摇了摇头,眼中闪过决绝:“沈姑娘,您听我说。我随那奸贼衰犬雄在琉球多年,他为了讨好倭寇首领‘岛津狼’,与倭寇往来极其密切。我……我被迫参与过多次他们的密谈和宴会……” 她顿了顿,似乎在平复翻涌的情绪,继续说道:“因此,我认得倭寇中大部分有名的头目,如‘鬼刀’服部半藏、‘海狼’九鬼嘉隆、‘雾隐’风魔小太郎等,熟知他们的相貌、性格、甚至一些惯用的战术和标志。更重要的是……” 她抬起头,看着沈桃桃和宋清远,一字一句道:“我精通倭寇语言,不仅能听会说,还了解他们的俚语,暗号和一些文书格式。” 此言一出,沈桃桃和宋清远眼中同时爆发出惊喜。 精通倭寇语,熟悉倭寇头目。这简直是天大的助力。 第289章 骷髅标记的魔鬼三角域 南洋局势复杂,倭寇势力盘根错节,是军城此行的主要敌人之一。 若能有莲姬这样一位既通语言,又知底细的人在军中,无论是在情报侦查,还是与可能遭遇的倭寇势力打交道时,都将起到关键作用。其价值,甚至超过千军万马。 莲姬看出他们的心动,又补充道:“至于念归……我相信何夫人和春娘嫂子会把他照顾得很好,比跟着我奔波安全得多。我……我也想借此机会,为我自己,为那些被倭寇害死的无辜百姓,讨回一点公道。” 沈桃桃激动地握住莲姬的手:“你若愿意相助,真是帮了我们天大的忙,我求之不得。只是……此行凶险,你真的想好了吗?” 莲姬坚定地点点头:“我想好了。与其苟且偷生,不如拼死一搏,为自己和孩子挣一个堂堂正正的未来,请沈姑娘和城主成全。” 宋清远也抚掌赞叹:“莲姬姑娘深明大义,有此奇才,我军南洋之行,如虎添翼。只是,此事需绝对保密,你的身份也要重新安排,以免打草惊蛇。” “我明白!”莲姬郑重承诺,“一切听从沈姑娘和城主安排。” 旭日东升,金色的阳光洒满港口,将粼粼波光染成一片碎金。人声鼎沸,旌旗招展,一场盛大的远征送行仪式正在举行。 岸上,黑压压站满了送行的军民。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翘首以盼的妇人,还有挥舞着小手的孩童。 他们的目光聚焦在港湾内那支庞大的舰队上,主力战舰破浪号的船楼下,谢云景一身玄色戎装,披风猎猎,身姿挺拔如松。他面容冷峻,目光扫过眼前整齐列队的将士,最后落在身旁的沈桃桃身上。 今日的沈桃桃亦是一身利落的劲装,外罩绣着暗纹的软甲,英姿飒爽。 他们身后,是张小弓,李虎妞等一众眼神锐利的军城将领。 不远处,钦差高文渊身着绯色官袍,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显得颇为醒目。 他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与前来送行的人寒暄着,但眼底深处的不耐烦,却逃不过谢云景和沈桃桃的眼睛。 他身侧,高阎依旧如同沉默的影子,面无表情,唯有那双眼睛,不时扫过四周,尤其是在那个被看管着的咄必身上。 假扮咄必的张寻察觉到高阎的目光,合上眼睛假寐。 高阎看了一会,没发现什么异常,将目光收回。 “时辰已到,开船!”宋清远高声唱喏。 谢云景与沈桃桃对视一眼,微微颔首。 码头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祝福声:“恭送将军,恭送沈姑娘,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在稍远一些的泊位上,几艘大型补给船也出发了。 其中一艘悬挂着药旗的医疗船上,陆夫人正指挥着药童们将一箱箱珍贵的药材搬运上船。 在她身边,跟着两个不起眼的小药童,一个低头缩肩的,是经过陆夫人妙手伪装后的真正咄必。另一个身着普通侍女布裙,低着头,正是新晋成为“沈桃桃的贴身侍女”的莲姬。 莲姬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她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和何氏、春娘连夜为小念归赶制的几件小衣服,仿佛这样就能将孩子的气息带在身边。 她最后望了一眼军城的方向,那里有她的牵挂,但很快,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柔弱压下,眼神变得狠戾起来。 她默默跟在陆夫人身后,踏上医疗船,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船上的每一个角落,她在用自己多年在衰犬雄和倭寇中间练就的直觉,搜寻着任何可能与倭寇有关的蛛丝马迹。 哪怕是一个不经意的纹身,一个习惯性的手势,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起锚!” “升帆!” 随着一连串洪亮的号令,“破浪号”上的船帆缓缓升起,吃饱了海风,发出鼓胀的声响。 锚链哗啦啦地被拉起,庞大的舰队如同苏醒的巨龙,开始缓缓移动,驶离港口。 岸上的欢呼声更加热烈,夹杂着不舍的哭泣和殷切的期盼。 沈桃桃站在船舷边,向着岸上的亲人用力挥手,直到那座熟悉的城池变成海天之间一道模糊的线。 舰队调整阵型,以破浪号为箭头,呈雁行阵,劈波斩浪,驶向蔚蓝的深处。 舰队航行的最初几日,风平浪静,似乎预示着一段顺利的旅程。 但核心人物们都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这日午后,破浪号宽敞的议事厅内,气氛有些凝滞。 巨大的海图桌上,铺开着军城绘制的海域详图,以及一张更为古老的羊皮纸,那是从咄必口中拷问出的,指向“藏宝点”的简陋示意图。 高文渊手指重重地点在羊皮纸上一个画着骷髅标记的模糊区域,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谢将军,据咄必所言,宝藏就在这片海域的某个岛屿之上。我等应调整航向,直扑此地,以免夜长梦多,被他人捷足先登。” 谢云景面色平静,目光扫过海图,沉声道:“高大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我所依仗的这张所谓‘藏宝图’,标记粗陋,范围模糊,且这片海域暗礁密布,海流复杂,素有‘魔鬼三角’之称,夏季更是风暴频发。若贸然闯入,非但找不到宝藏,恐怕整个舰队都有倾覆之危。” 他手指划过军城海图上那条用朱笔标注的航线:“我军规划的这条航线,虽路程稍远,但避开了已知的危险区域,沿途有可靠补给点,可确保舰队安全。远征南洋,非一日之功,稳扎稳打,方为上策。” “稳妥?”高文渊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讥诮,“谢将军,兵贵神速。等我们按部就班抵达,恐怕宝藏早已成了他人囊中之物。些许风险,与巨大的收获相比,算得了什么?莫非将军是怕了不成?还是……另有所图?”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谢云景一眼,话语中带着挑衅。 沈桃桃坐在一旁,闻言秀眉微蹙,正要开口,谢云景却抬手制止了她。 第290章 狗屁圣地不过是个贼点 他目光直视高文渊,语气依旧沉稳,“高大人,谢某行事,只问对错,不计较口舌之争。舰队指挥权在谢某手中,航线之事,关乎数千将士性命,必须万无一失。此事,无需再议,舰队按原定航线行驶。” 高文渊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见谢云景态度坚决,且周围将领皆以谢云景马首是瞻,心知硬碰无益,只得强压怒火,冷哼一声:“既然如此,本官拭目以待。但愿将军的稳妥,不会误了大事。”说罢,拂袖而去。 高阎紧随其后,离开前,冰冷的目光在谢云景和沈桃桃脸上扫过。 这场航线之争,虽以谢云景的坚持告终,但双方之间的矛盾已然公开化,未来的航行中,明争暗斗必将更加激烈。 会议结束后,沈桃桃回到自己的舱室。 稍晚些时候,莲姬端着刚沏好的热茶,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本来她在医药船上,但陆夫人觉得沈桃桃那里更危险,于是将莲姬易容后送了回来。 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沈桃桃手边,趁势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城主,方才奴婢去给高大人送茶点,在舱门外,隐约听到那个高侍卫用倭寇语对另一人低声说……‘老地方,见信号行事’。” 沈桃桃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轻轻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拿起一旁的糕点,让莲姬给谢云景送去,顺便将消息也送去。 莲姬不再多言,捧着糕点,恭敬地退了出去。 沈桃桃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心中却如明镜一般,高文渊果然与倭寇有勾结,而且已经在安排接应。莲姬的作用,在航行伊始就显现了出来。 是夜,月明星稀,海面一片宁静。 舰队按照既定航线,在夜幕下平稳航行。 然而,到了后半夜,负责瞭望的水手突然发出警报:“后方发现不明船只!数量三,速度很快,正在逼近!” 警报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寂静。各舰立刻进入备战状态,弩炮上弦,火箭准备。 谢云景和沈桃桃迅速登上船楼甲板,向后方望去。只见月光下,三艘体型狭长的小型快船,正快速接近舰队侧翼,却又保持在弩炮射程边缘,显然是在进行试探性的骚扰。 “是倭寇的船!”张小弓经验丰富,一眼认出。 谢云景面色冷峻,正要下令驱逐,一旁的莲姬却借着给沈桃桃披上披风的机会,用仅能两人听到的声音急促道:“沈姑娘,看他们主帆右下角的标记。那是一把断裂的大刀。这是‘鬼刀’服部半藏麾下直属侦查分队的标志。他们惯用这种夜间骚扰战术,目的是试探我方火力配置,反应速度和舰队阵型弱点。” 谢云景耳力过人,听到后眼中寒光一闪,当即改变指令:“传令!各舰保持阵型,不要主动出击。弩炮手戒备,若敌船进入射程,自由射击,以驱离为主。各船加强灯火管制,注意观察对方动向。” 命令下达,舰队并未因骚扰而慌乱,依旧保持着严整的队形。 那三艘倭寇快船绕着舰队盘旋了几圈,见无机可乘,又挑衅性地射了几支无关痛痒的火箭,便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初次试探,有惊无险。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仅仅是开始。 舰队在海上航行了约十日后,前方海平线上,出现了一片被浓重雾气笼罩的模糊轮廓。 那雾气并非寻常的白色水汽,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灰黄色,仿佛瘴疠之气,将整座岛屿包裹得严严实实,透着一股不祥的阴森感。 这正是根据咄必之前透露的,第一处疑似与宝藏有关的岛屿。 破浪号的议事厅内,气氛再次变得紧张。高文渊指着海图上那座被标记的岛屿,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急切:“谢将军,你看!就是这里,咄必亲口所言,此岛有异象,乃前朝祭祀海神之圣地,必有重宝埋藏。舰队应立即靠岸,登陆探查。” 谢云景看着海图,眉头微蹙。 他并非不信,而是出于将领的本能,对这片地形不明的迷雾区域充满了警惕。“高大人,此岛雾气诡异,视线不明,且周围暗礁密布,舰队贸然靠近,风险极大。不如先派小船环绕侦查,摸清情况再作打算。” “侦查?那要等到何时!”高文渊声音拔高,显得有些不耐烦,“兵贵神速!万一耽搁了,宝藏被他人所得,你我岂不白跑一趟?再说,有咄必带路,还怕什么迷雾暗礁?” 他转向被两名军士押解在一旁的咄必,语气带着诱导:“咄必,你说,此岛是否就是你说的圣地?可有安全通道?” 张寻低着头,乱发遮掩下的嘴角勾起冷笑,他故意用沙哑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回答:“是,是这里,雾是海神的庇护,有一条小水道,可以……通到岛西的浅滩……” 高文渊闻言大喜,转向谢云景:“谢将军,你听到了?机不可失啊。” 谢云景仿佛被说服了一般,点了点头:“既然高大人坚持,又有咄必指路,那便依高大人之意。不过,为稳妥起见,不宜大军齐上。本将派遣一支精锐小队,乘快艇由咄必带领,先行登陆探查。大舰队在外围警戒策应。” 高文渊虽觉不够痛快,但见谢云景终于松口,也只好同意:“如此也好,那就请将军速速安排。” 很快,一支由张小弓亲自率领的三十人精锐侦察小队组建完毕。为了稳妥,谢云景还安排陆夫人带两名药童,真咄必和另一名学徒随行,借口是采集岛上可能存在的稀有药材。 而莲姬,则被沈桃桃以协助陆夫人辨认草药为由,安排进了队伍,她换上了一身粗布采药女的衣裳,用头巾包住大半张脸,低调地混在其中。 张寻扮演的咄必被“严密保护”在队伍中间,指引着快艇沿着他描述的那条隐秘水道,小心翼翼地驶向西侧的一处浅滩。 第291章 内外夹击直捣黄龙 浅滩附近,雾气稍淡,但依旧能见度很低。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腐烂的怪味。众人弃舟登岸,脚下是松软泥泞的滩涂。 张小弓打了个手势,小队立刻呈扇形散开,警惕地向前推进。 莲姬紧跟在陆夫人身边,看似在低头寻找草药,眼角的余光却不断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被踩断的藤蔓断口方向,树枝上不自然的划痕…… 突然,莲姬的脚步微微一顿,她蹲下身,假装查看一株植物,手指却悄悄指向左侧一片长满蕨类植物的洼地,用极低的声音对身旁的张小弓道:“张队长,那边……太静了。连虫鸣都没有。而且,有股淡淡的……鬼蓼的味道,倭寇常用它涂抹箭头。” 张小弓心中一凛,立刻抬手示意队伍停止前进,全员戒备。 几乎就在他手势落下的瞬间。 “咻咻咻!” 一阵密集的箭矢如同毒蛇般,从左侧洼地和前方树冠中暴射而出,箭镞上果然泛着诡异的幽蓝光泽,淬有剧毒。 幸亏莲姬提前预警,小队成员反应极快,立刻寻找掩体,举盾格挡,叮当之声不绝于耳,但仍有两名士兵因位置靠前,被箭矢擦伤,伤口迅速发黑肿胀。 “有埋伏,结阵防御!”张小弓怒吼一声,手中弩箭已然射出,精准地将一名从树冠跃下的黑衣倭寇射穿。 战斗瞬间爆发。 数十名身着黑色紧身衣,手持倭刀的倭寇从四面八方涌出,发出怪叫,疯狂扑来。 他们的战术狠辣刁钻,擅长利用地形隐匿和突袭。 莲姬和陆夫人还有真咄必,躲在一块巨石后,她屏息凝神,仔细听着倭寇们的呼喝声。 突然,她眼神一凝,对张小弓喊道:“队长!他们是‘海狼’九鬼嘉隆的部下。” 张小弓闻言,心中更有底了。 他指挥小队沉着应战,军城将士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弩箭精准,刀法狠辣,很快稳住了阵脚,并开始反击。 张小弓更是如同猎豹般穿梭在林中,手中短弩连发,每箭必中倭寇要害。 伏击的倭寇显然没料到这支小队如此强悍,尤其是对方似乎早有防备。 激战约一炷香的时间,倭寇丢下十几具尸体,狼狈地溃散入丛林深处。 张小弓下令停止追击,清理战场,救治伤员。 陆夫人立刻上前,用随身携带的解毒药为受伤士兵处理伤口。此战,小队轻伤数人,无人阵亡,可谓小胜。 更重要的是,他们活捉了三名受伤不及逃脱的倭寇俘虏。 在浅滩临时搭建的营地里,审讯立即开始。张小弓的逼问,俘虏咬牙不答。但当莲姬走上前,用流利而地道的倭寇语威胁时,俘虏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们惊恐地看着莲姬,仿佛见到了鬼,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所知情报:此岛并非什么圣地,而是“海狼”九鬼嘉隆的一个重要补给中转站和前沿哨点,岛上有一个隐蔽的洞穴仓库,储存着粮食,淡水和劫掠来的部分财物。真正的宝藏和核心据点不在这里,而在西南方向更险要的蛇骨礁群岛上。 得到关键情报后,张小弓下令烧毁发现的倭寇补给点,然后带着俘虏和缴获的少量财物,迅速撤离了小岛。 当张小弓率领小队安全返回舰队,并向谢云景和高文渊汇报探查结果时,高文渊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寄予厚望的“圣地”,竟然只是个倭寇窝点,宝藏影子都没见到。 空欢喜一场。 他狠狠瞪了咄必一眼,张寻则适时地表现出恐惧,嘟囔着,“可能……可能记错了……年代太久远……”。 高文渊气得几乎吐血。 根据俘虏提供的情报,舰队调整航向,朝着西南方向的蛇骨礁群岛驶去。数日后,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海域出现在眼前。 只见海面上,嶙峋的黑色礁石如同巨兽的獠牙,密密麻麻地突出水面,延绵数十里。 礁群中央,有几座光秃秃的岛屿,地势险峻,悬崖峭壁林立。 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雷鸣般的巨响,溅起漫天的白色水花。 整个礁群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氛围中,确如其名蛇骨礁,危机四伏。 在主舰队距离蛇骨礁尚有数里时,谢云景下令停止前进,召集众将在议事厅进行战前部署。 高文渊这次不在,推脱说是身体不适,根本没有露面。 谢云景没有管他的小心思,而是将莲姬叫来参与议事,“莲姬,你对此地有何看法?” 莲姬上前一步,先是对谢云景和沈桃桃行了一礼,然后指向海图,“回将军,沈姑娘。蛇骨礁地形极其险恶,易守难攻。九鬼嘉隆此人,惯用险招。他必然将主力布置在主岛鬼头崖上。” 她的手指在鬼头崖周围划动:“您看,鬼头崖三面环水,皆是悬崖,唯有西面有一处狭窄的滩涂,但肯定布满了陷阱和重兵。正面强攻,伤亡必然惨重。而且,倭寇善于利用礁石区与我周旋,他们的快船小巧灵活,在礁石间穿梭自如,我军大舰反而容易搁浅。” 她想了想,“不过,奴婢曾偶然听衰犬雄与倭寇密谈时提及,九鬼为了运送物资和紧急逃生,在鬼头崖东南侧,靠近水线的地方,利用潮汐和礁石掩护,秘密开凿了一条极其隐蔽的水道,可容小舟潜入,直通其巢穴腹地。只是入口极小,且只有在每月朔望的大潮退去后的特定时辰,才会显露出来。”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莲姬继续道:“奴婢建议,可兵分两路。主力舰队明日拂晓,于西面滩涂外摆开强攻架势,吸引敌军注意。同时,选派一支善于潜泳和攀岩的精锐小队,趁今夜子时大潮退去之机,由东南隐秘水道潜入,直捣黄龙,内外夹击,必可破敌!” “妙计!”张小弓忍不住赞道,“将军,末将愿率队,执行潜入任务。” 可就在入夜计划要实施的时候,高文渊却坐不住了, “不可!万万不可!”高文渊急声反对,“谢将军,此计太过凶险,先不说那隐秘水道是真是假,即便有,派小队深入虎穴,无异于送死。若小队覆没,岂不是白白折损精锐?再者,强攻鬼头崖,必然激怒九鬼,万一他狗急跳墙,毁掉宝藏线索,我等岂不是前功尽弃?依本官看,不如先派使者谈判,或以围困为主,逼其投降。” 谢云景冷冷地看了高文渊一眼,语气斩钉截铁:“高大人,剿灭倭寇,肃清海疆,乃我军本职,岂能因虚无缥缈的宝藏而投鼠忌器,与匪类谈判?九鬼嘉隆肆虐海疆,血债累累,必须铲除。此番计划,虽有风险,但出其不意,胜算极大。此事,本将意已决。张小弓!” “末将在!” “命你即刻挑选最精锐的队员,携带火油、震天雷等利器,做好潜入准备,子时出发!” “得令!” 高文渊见谢云景态度坚决,气得脸色发白,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愤然坐下,心中暗骂谢云景莽夫误事。 夜幕降临,海风呼啸。 子时一到,张小弓率领队员,乘坐数艘没有任何灯火的小艇,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的礁石群中…… 第292章 开满成片成片的血红色花朵 翌日拂晓,朝阳初升。 军城主力舰队在破浪号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驶近蛇骨礁西侧滩涂,摆出了强攻的阵势。 战鼓擂响,号角长鸣,声势震天。 鬼头崖上的倭寇果然被吸引,纷纷涌向滩涂防线,箭矢滚木礌石准备就绪,严阵以待。 而与此同时,在破浪号的船楼上,莲姬站在谢云景和沈桃桃身侧,手持望远镜,紧紧盯着鬼头崖的方向,捕捉着旗语信号。 “将军,”她突然低声道,“倭寇正在调动东南侧的守军增援西面,他们的指挥旗语显示……‘西面吃紧,速调二队支援’,张小弓他们的机会来了!” 谢云景眼中精光一闪,立刻下令:“传令!前锋舰船,佯攻滩涂。弩炮火箭,覆盖射击,吸引敌军火力。” 战斗瞬间打响,军城舰队的远程武器开始怒吼,火箭如雨点般砸向滩涂倭寇工事,爆炸声连绵不绝。 倭寇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 约莫半个时辰后,莲姬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兴奋:“谢将军,沈姑娘,你们听,鬼头崖后传来爆炸声和喊杀声。是咱们的人,他们得手了。” 果然,鬼头崖倭寇大本营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隐约传来倭寇惊慌失措的喊叫和混乱的厮杀声。 “全军压上,总攻开始!”谢云景抓住战机,一声令下。 主力舰队如同猛虎出闸,冲向滩涂。早已蓄势待发的登陆部队,在箭雨掩护下,奋勇登岸。滩涂上的倭寇腹背受敌,军心大乱,防线顷刻崩溃。 张小弓率领的奇袭小队,在岛内四处放火,制造混乱,重点攻击了倭寇的指挥点和物资仓库。 九鬼嘉隆见大势已去,在几名亲信护卫下,乘坐快船,从另一条秘密水道仓皇逃窜。 经过大半日的激战,蛇骨礁被军城舰队彻底攻克。 此战,歼灭倭寇数百人,缴获物资钱财颇丰,沉重打击了九鬼的势力。 硝烟渐渐散去,在临时设立的军帐内,高文渊脸色阴沉地盯着跪在面前的一名倭寇头目,他是九鬼嘉隆的副手,在混乱中被高阎俘虏。 此人身上伤痕累累,显然已经受过拷打。 “说!宝藏到底在哪里?九鬼不是说已经有消息了么?我已经带着咄必来了,他人呢?”高文渊声音冰冷。 那副手吐出一口血水,狞笑道:“呸!要杀就杀,九鬼大人会为我们报仇的。” 高文渊眼中戾气一闪,对高阎使了个眼色。 高阎上前,手法残忍地折磨着俘虏,惨叫声在帐篷内回荡。最终,那副手不堪折磨,精神崩溃,断断续续地交代:“宝藏地点……九鬼大人已经联合其他几位首领一起去了,其他的……我……我真的不知道了……” 高文渊眉头紧锁,这线索依旧模糊不清。他挥挥手,让人把半死不活的俘虏拖了下去。 与此同时,在另一处缴获物资的清点点,莲姬正协助沈桃桃检查一些从倭寇指挥所搜出的文书。大部分是些往来账目和日常记录,价值不大。 但莲姬的目光,却被一卷藏在暗格中的信函吸引了。 信函上的文字,并非普通倭文,而是一种夹杂着特殊符号的密语。 莲姬心中一动,仔细辨认起来。这种密语,她曾在衰犬雄与岛津狼最机密的通信中见过,她屏住呼吸,凭借记忆和过人的语言天赋,艰难地破译着。 渐渐地,她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信中的内容让她心惊,这竟是九鬼向岛津狼汇报情况的密信。 信中提及,岛津狼已秘密前往一个名为血珊瑚湾的地方,正谋划一件大事,这件事需要用到血龙涎,催促九鬼快点送过去。 莲姬强压心中的激动,将破译出的内容悄悄告知了沈桃桃。 沈桃桃闻言,原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宝藏的下落,并且血龙涎似乎真的在他们手中。 另一边,高文渊正为线索模糊而烦躁时,张寻扮演的咄必又被带到了他面前。 张寻装作被毒药吓坏的模样,哆哆嗦嗦地“回忆”道:“大人……我好像想起来了,祖先传说里提到过那地方,盛开着血一样红的花朵。找到那里,好像……能打开……圣地之门……” 高文渊一听,开始思索,哪片岛屿盛开着血红色花朵,他思来想去都没有啊,正在他焦急之时,高阎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谢云景那面好像有了线索,说是要去一个叫血珊瑚湾的地方……” 高文渊想了想,血珊瑚湾?成片的血红花朵?莫非两者是一个地方! 这次,他学精了,那就跟着谢云景他们走,没准误打误撞真就找到了。 休整数日后,舰队再次扬帆,向着更南方那片传说中海盗横行的血珊瑚岛出发。 航行的日子变得漫长而闷热。 阳光灼热刺眼,海面如同巨大的蓝宝石,平静得令人心慌,只有船体破开水面发出的哗哗声,以及风帆鼓胀的声响,打破这近乎凝滞的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咸湿与越来越浓的陆地气息,预示着目的地临近。 经过近十日的航行,海平线上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绿色岛屿轮廓。 这些岛屿不再像之前那些那样荒凉险峻,而是植被茂密,郁郁葱葱,充满了热带风情。 海面上往来穿梭的船只也明显增多,有简陋的独木舟,有挂着奇异图腾帆布的小型商船,甚至还能看到一些船首雕刻着狰狞神像的快船在远处游弋,窥探着这支规模庞大的陌生舰队。 破浪号的瞭望塔上,水军不断报告着周围的情况。 谢云景和沈桃桃站在船头,面色凝重地观察着这片陌生的海域。 这里不再是单纯凭借武力就能横行的地方,复杂的势力关系,陌生的风俗习惯,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将军,沈姑娘,不用担心,”莲姬悄无声息地来到他们身后,低声道,“根据海图和之前的情报,我们即将进入巴朗土王势力范围的边缘。巴朗是这片海域势力最大的几位土王之一,控制着几个主要的岛屿和贸易路线。我们若想在此立足并打探消息,最好先与他取得联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谢云景点了点头:“嗯,贸然闯入确实不妥。莲姬,你熟悉南洋风俗,依你看,我们该如何与这位土王接触?” 第293章 回去立刻开个翻译学院 莲姬沉吟片刻,道:“南洋土王大多重视排场和礼物。我们舰队实力强大,不宜显得过于谦卑,但也不可傲慢。可先派一艘快船,携带适量的精美瓷器和北境特产作为礼物,递上拜帖,表明我们是大晋北境军城的友好使团,途经此地,希望进行贸易补给,并拜会土王。” “好!就依你之言。”沈桃桃赞同道,“礼物我来准备,务必彰显我军城的诚意与实力。” 很快,一艘悬挂着军城旗帜和友好信号旗的快船,载着莲姬和几名精干士兵,带着丰厚的礼物,先行驶向最大的那座岛屿。 约莫半日后,快船返回,带来了巴朗土王的回复:欢迎大晋使者,准许舰队在指定锚地停泊,并邀请主使明日前往王宫赴宴。 次日,一支精干的使团乘坐快船前往王宫。为使团规格足够高且避免高文渊节外生枝,谢云景坐镇舰队,由沈桃桃作为军城主使出使,莲姬以首礼仪顾问的身份陪同,张小弓率一队精锐侍卫护卫。 高文渊虽未被邀请,但以“朝廷钦差,需监督外交”为由,硬是带着高阎和两名随从挤上了船。 土王的王宫并非石头建筑,而是由巨大的木材和棕榈叶搭建而成的宏伟长廊式建筑群,依山傍水,气势不凡。 宫殿内外,守卫森严,士兵们皮肤黝黑,身材魁梧,手持长矛和镶嵌着鲨鱼牙齿的古怪兵器,眼神警惕。 在一位头戴羽毛冠的侍从引导下,使团穿过层层守卫,进入了宽敞通风的宫殿主厅。 厅内铺着精美的草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巴朗土王端坐在一个高高的的木榻上,约莫五十岁年纪,身材肥胖,面色红润,穿着色彩鲜艳的绸缎长袍,脖子上挂着层层叠叠的金项链和宝石项链,手指上戴满了戒指,显得富态而威严。 他的身旁站着他的几位妻妾和部落长老,下方则坐着一些看似有地位的商人和头人。 沈桃桃不卑不亢,上前一步,按照莲姬事先指导的礼节,微微躬身,用汉语说道:“大晋北境军城主使沈桃桃,见过巴朗土王。感谢土王盛情邀请。” 莲姬立刻上前,用流利而地道的当地土语,将沈桃桃的话清晰准确地翻译过去,并且加上了适当的敬语和祝福。 巴朗土王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眼神,在听到莲姬纯正娴熟的土语后,露出一丝惊讶和欣赏。 他打量了一下沈桃桃,似乎对一位女子担任使者感到好奇,但并未失礼,哈哈一笑,用土语回道:“原来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欢迎来到这里,尊贵的客人,请入座。” 莲姬低声快速向沈桃桃翻译。 使团被引到贵宾席坐下,侍女们端上当地的水果。 宴会开始,气氛十分融洽。 沈桃桃示意侍卫将带来的礼物呈上,精美的景德镇瓷器还有北境特产的珍贵毛皮和药材。 这些礼物一亮相,立刻引起了土王和长老们的啧啧称赞,尤其是那些瓷器,在他们看来简直是神物。 沈桃桃趁机提出,希望用这些货物交换一些新鲜的蔬果,淡水等补给物资,并愿意以公平的价格进行长期贸易。 巴朗土王显然对贸易很感兴趣,尤其是军城展现出的强大武力和精美货物,让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值得结交的伙伴。 双方就贸易细节进行了初步商讨,莲姬在中间翻译传话,不仅准确无误,还时常根据双方的文化习惯,巧妙地将一些可能引起误解的言辞进行润色,使得谈判气氛十分和谐。 在交谈间隙,莲姬凭借其亲和力,与侍立在土王身后的一位年长侍女低声交谈了几句,不经意间将话题引到了近期海域的治安上。 那侍女似乎对莲姬很有好感,压低声音抱怨道:“唉,最近海上是不太平静哩。前阵子,西边血珊瑚湾那边,来了一群陌生的‘海狼’,船又大又凶,抢了好几个小部落的贡品,连我们土王的商船都差点被劫,听说是从北边来的狠角色,领头的是个独眼的家伙,凶得很。” 莲姬心中一震,那些人极有可能就是岛津狼或其重要部下。 “海狼”是当地人对凶恶海盗的统称。 她面上不动声色,又闲聊了几句,便恭敬地退回到沈桃桃身边,趁倒酒的时机,将这个重要情报低声告知了沈桃桃。 沈桃桃眼中精光一闪,记在心里。随后,她婉转地向巴朗土王打听“血珊瑚湾”的情况,借口是舰队航行需要避开危险区域。 巴朗土王闻言,脸色微微凝重了些,说道:“血珊瑚湾啊……那地方礁石密布,水流诡异,是我们这儿的禁忌之地,寻常船只不敢靠近。最近确实有些不安分的人在那里活动。贵使的舰队最好绕行,以免麻烦。” 得到这些信息,沈桃桃心中已然有数。 此次会晤,不仅顺利获得了补给渠道,更意外得到了岛津狼可能藏身地点的关键线索。 莲姬的作用,再次凸显无疑。 沈桃桃心里暗想,回到军城后,让莲姬开个语言培训学校,出来的学员个个都是大翻译,往来贸易上用得上这些人才。 然而,与沈桃桃这边的顺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高文渊在整个宴会过程中,却显得格格不入且焦躁不安。 他听不懂土语,只能干坐着,看着沈桃桃和莲姬与土王谈笑风生,自己却插不上话,心中既憋闷又嫉妒。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宝藏,对于这种“缓慢”的外交手段极为不耐。 宴会结束后,返回舰队的路上,高文渊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一回到破浪号,他立刻将自己关在舱室内,召来了高阎。 “不能再等下去了,”高文渊烦躁地踱步,“谢云景和那女人,磨磨蹭蹭,只知道做生意。宝藏和岛津狼的消息,必须尽快弄到手。高阎,你今晚就带几个人,悄悄上岸,去找当地的海盗或者地下消息贩子。花重金务必打听到关于血珊瑚湾内的确切消息。” “大人,此地情况复杂,是否……”高阎有些犹豫。 第294章 把这俩二傻子唬得一愣一愣的 “怕什么!”高文渊打断他,“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们没时间了,必须抢在谢云景前面,快去。” “是!”高阎见高文渊态度坚决,只得领命。 是夜,月黑风高。 高阎带着两名身手最好的心腹,换上当地人的衣服,悄无声息地乘小艇潜上了岛,按照白天打听到的模糊信息,摸向了岛屿另一侧一个以混乱和走私闻名的小渔村。 渔村内灯火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 高阎很快通过一些隐秘的记号,联系上了一个地下消息贩子。 在一间破旧的木屋内,高阎亮出大把的银锭,用汉话夹杂着手势,询问关于血珊瑚湾内的情况和陌生海狼的信息。 消息贩子看到银锭,拍着胸脯保证消息灵通。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生硬的汉话说:“贵客问对人了!血珊瑚湾我知道,他就在西边的海域里,海底还有神秘的圣女祭祀坛,只要你们给我一千两银子,我就带你们去!” 高阎虽觉要价太高,且还说是在海底,和白天听到的“血珊瑚湾”的情况不一样,但见对方说得有鼻子有眼,又急于向高文渊交差,便讨价还价后,先付了一部分定金,约定次日黄昏在村外密林接头,由他带路。 回到船舰后,高阎压低声音,向高文渊汇报着刚刚从消息贩子那里重金买来的“绝密情报”。 高文渊听完眉头紧锁,消息贩子说的话模棱两可,但联想到之前咄必提到的“圣女血脉”、“成片的血红花朵”等线索,似乎又能隐隐对上。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万一真的呢,宝藏近在咫尺,他绝不能错过。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抢在谢云景前面。 谢云景此刻正忙于和巴朗土王周旋,意图通过正规渠道获取情报和补给,这正好给了他高文渊暗中行动的时间。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好,既然如此,机不可失。高阎,你明日带几个绝对可靠的心腹,把咄必也带上,他就是那个钥匙,务必让他找到并打开祭坛,拿到里面的东西。记住,动作要快,拿到东西后,立刻返回。本官在这里,会想办法拖住谢云景,为你们争取时间。” 高阎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劝阻:“大人,此事……是否太过冒险?血珊瑚湾危险重重,仅凭我们几人潜入,万一……” “没有万一!”高文渊厉声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焦躁和狠厉,“富贵险中求,谢云景步步为营,等他按部就班查到线索,黄花菜都凉了。我们必须兵行险着,这是命令,执行!” “……是,属下遵命!”高阎见高文渊心意已决,不敢再劝,只得硬着头皮领命。 他深知此去九死一生,但主命难违。 高文渊又仔细交代了一些细节,尤其是如何利用谢云景与土王会谈的时机悄然离舰,以及如何确保咄必乖乖配合。 高阎一一记下,心中却沉甸甸的。 次日白天,一切看似平静。 沈桃桃果然再次受邀,前往土王宫殿进行更深入的贸易谈判,谢云景坐镇舰队处理军务。 高文渊则装模作样地在甲板上巡视,实则心神不宁地等待着黄昏的来临。 好不容易熬到日头西斜,天色渐暗。 高阎精心挑选了四名身手最好的心腹侍卫,这些人都是他从京城带来的死士。 然后,他带着两名手下,以提审囚犯为名,来到了关押咄必的底舱。 咄必依旧那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高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示意手下给他套上一个黑布头套,低喝道:“带走,老实点,否则要你的命。” 咄必配合地发出恐惧的呜咽声,被两人一左一右架着,离开了破浪”,登上了一艘早已准备好的小艇。 高阎和手下也迅速登船,一行人趁着暮色掩护,悄无声息地划向红树林地带。 小艇在迷宫般的红树林水道中穿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处较为开阔的水湾停了下来。 按照约定,高阎让手下点亮了一盏蒙着绿布的灯笼,挂在船头。 等待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旁边的红树林阴影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划水声,一艘窄小的独木舟钻了出来,船上正是那个獐头鼠目的消息贩子。 他看到高阎几人,眼中闪过贪婪,但当他目光扫过小艇上的人时,却突然愣住了,脸上露出极其诧异的表情。 他划近小艇,用生硬的汉话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你们……就……就这样来了?” 高阎被问得莫名其妙,皱眉道:“不然呢?我们已经按约定来了,快带我们去血珊瑚湾。” 消息贩子瞪大了眼,指着高阎几人,又指了指被黑布罩头的咄必,声音都提高了八度:“东西呢?下海的东西呢?我不是告诉过你,祭坛在海底!很深的海底!需要……需要那个……能让人在水下呼吸的‘水肺’!还有……还有防……防大鱼的皮甲!照明用的……夜明珠或者水灯!你们……你们就这样空着手,穿着这身衣服,就想潜到海神祭坛去?你们是去送死吗?还是觉得海神老爷好糊弄?” “水肺?皮甲?夜明珠?”高阎彻底懵了,脑子一时没转过来。他接到的指令是来取宝,以为到了地点,咄必自然有办法,哪想过还需要这些闻所未闻的专业潜水装备,他下意识地反驳:“胡说什么!有钥匙在手,何须那些外物?”他指了指咄必。 被黑布罩头的张寻听到这话,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赶紧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才勉强维持住颤抖恐惧状态,心里早已乐开了花:“我的个乖乖,这高文渊和高阎是来搞笑的吗?真当海底寻宝是逛自家后花园呢?这消息贩子能把这俩二傻子唬得一愣一愣的!” 消息贩子也被高阎的理直气壮给噎住了,他看傻子一样看着高阎,气得直跺脚,“钥匙?有钥匙就不用潜水了?祭坛在海底!海底!懂吗?没有装备,你们怎么下去?怎么在下面待着?靠憋气吗?憋死你们也到不了祭坛。我看你们不是诚心来做买卖的,是来消遣老子的。定金不退!生意取消!” 第295章 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说完,消息贩子骂骂咧咧的,划着独木舟就要往回钻入红树林。他觉得自己可能遇到了疯子,这单生意太危险,不做了。 “站住!”高阎这才反应过来,又急又怒。 他感觉自己被耍了,但更怕任务失败回去无法向高文渊交代,他猛地拔出腰刀,指向消息贩子,厉声道:“你敢耍我们?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带路!” 他身后的四名侍卫也纷纷亮出兵器,杀气腾腾。 消息贩子见状,眼中却闪过一丝狠色,他猛地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 霎时间,四周红树林的阴影里,响起了密集的划水声和低沉的呼喝声。 只见七八艘同样窄小的独木舟钻了出来,每艘船上都坐着两三个手持鱼叉,面目凶狠的汉子,显然都是消息贩子的同伙,他们早已埋伏在此。 “妈的!就知道你们这些外来人不讲规矩!想黑吃黑?兄弟们,给我上,做了他们!”消息贩子尖叫着。 顿时,小小的水湾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混战爆发了。 高阎几人武功高强,但对方人多势众,又熟悉环境,船只小巧灵活,在狭窄的红树林水道间穿梭攻击,占尽了地利。 刀光剑影,呼喝惨叫声不绝于耳。 高阎奋力砍翻了两名敌人,但一名心腹侍卫被鱼叉刺中,惨叫着跌入水中,鲜血瞬间染红了一片。 另有一艘敌船趁机撞向他们的坐艇,船身剧烈摇晃。 被黑布罩头的张寻假扮的咄必在混乱中,巧妙地绊倒了一名想攻击他的海盗,自己则“惊慌失措”地滚到船边,看似不小心的一头栽进了浑浊的水里,瞬间消失不见。 他水性极佳,正好趁乱脱身。 “废物!撤!快撤!”高阎见势不妙,任务彻底失败,还折损了人手,再纠缠下去恐怕全军覆没。 他怒吼着,指挥剩下的人奋力杀出一条血路,驾驶着受损的小艇,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片死亡沼泽,身后还跟着叫骂声。 当高阎带着仅剩的两名伤痕累累的手下,如同丧家之犬般逃回舰队附近,偷偷摸摸爬上破浪号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他硬着头皮,来到高文渊的舱室外,却得知高文渊正在宴请巴朗土王派来的使者,这是为了拖住谢云景而设的宴,所以高阎暂时无法见他。 高阎只能先回舱处理伤口,心中充满了屈辱。他知道,等高文渊知道这个消息后,必然会有一场雷霆震怒。 而此刻,在谢云景和沈桃桃的舱室内,刚刚意外落水后的张寻,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擦干了头发,正绘声绘色地向谢云景,沈桃桃描述着那场令人啼笑皆非的“接头”。 “……哈哈哈,主子,女主子,你们是没看到高阎那家伙当时的表情,听到水肺,夜明珠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就跟听了天书一样,还有那个‘消息贩子,估计也懵了,没见过这么虎的寻宝队!哈哈哈……”张寻笑得前仰后合。 沈桃桃忍不住掩口轻笑,就连一向冷峻的谢云景,嘴角也勾起了无奈的弧度。 “这个高文渊,真是利令智昏,竟然想出如此荒唐的主意。”沈桃桃摇头叹道。 莲姬则冷静地分析:“不过,此事也说明,高文渊已经急不可耐,可能会狗急跳墙。我们前往血珊瑚湾的行动,必须加快,而且要更加小心,谨防他再出什么幺蛾子。” 谢云景点了点头,“嗯。张寻,你做得很好,及时脱身,还带回了这么重要的情报。看来,我们是时候给高大人送上一份惊喜了。明日,便以‘接到密报,发现倭寇主力踪迹’为由,召集众将,宣布进军血珊瑚湾的计划。我倒要看看,他这次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另一头的舱室内,高阎赤裸着上身,跪在地上,原本冷硬的脸上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 他身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几处伤口仍在渗血,那是昨夜在红树林沼泽与消息贩子们拼杀时留下的痕迹。 他低着头,不敢看坐在太师椅上面色阴沉的高文渊。 “废物!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高文渊终于爆发了,抓起手边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和茶水四溅。 “让你去取宝,你连门都没摸到,就折损了人手,连咄必都死了,本官要你何用?” 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指着高阎的手指都在颤抖。 昨夜高阎狼狈逃回,汇报了咄必落水失踪的消息后,高文渊几乎一夜未眠,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 高阎忍着伤口的痛,咬牙道:“大人息怒,是属下无能。但……但那消息贩子分明就是个骗子!还有那海底祭坛,需要什么水肺,简直闻所未闻,属下怀疑,这根本就是个圈套。” “圈套?”高文渊冷笑一声,眼神阴鸷,“就算是圈套,那也是因为我们实力不济,才被人当猴耍。若是我们手握重兵,装备精良,就算真是龙潭虎穴,也能闯上一闯!”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狭小的舱室内踱步:“如今倒好,咄必死了,宝藏线索眼看就要断了。我们拿什么回京?拿什么去跟那些人争?” 高阎抬起头,眼中一丝不甘,低声道:“大人,恕属下直言……军城虽强,谢云景虽悍,但终究是山高皇帝远,偏安北境一隅。他们的手,还伸不到京城里去。我们何苦非要在这茫茫大海上,跟他们死磕这虚无缥缈的宝藏?不如……不如就此收手,返回京城。凭大人您在朝中的根基和陛下的信任,未必不能……” “闭嘴!”高文渊猛地打断他,“你懂什么?京城?哼!如今京城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漩涡,陛下病弱,皇子争位,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没有让人忌惮的实力,回去就是别人的垫脚石,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走到舷窗边,望着外面浩瀚的海洋,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必须找到宝藏,那是我们翻身的唯一希望!有了钱,就能……拥立从龙,到时候,谢云景?军城?不过是疥癣之疾。” 高阎看着高文渊近乎偏执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主子已经魔怔了,任何理性分析都听不进去了。 就在这时,舱门外传来亲兵的通禀声:“大人,谢将军派人来请,说有要事相商,关于明日进军血珊瑚湾之事。” 高文渊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焦躁,整理了一下衣袍,对高阎冷冷道:“管好你的嘴,昨夜之事,若有半点泄露,我扒了你的皮!滚下去养伤!” “是……”高阎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退了出去。 第296章 古籍中记载的恶蛟缠尸之地 高文渊换上一副平静的表情,走出舱室。 他心里盘算着,谢云景终于要动手了?也好,跟着他们,或许还能有机会。谢云景手下能人异士众多,说不定他们有办法打开宝藏?对,先跟上去看看,见机行事。 当他来到旗舰议事厅时,谢云景,沈桃桃以及几位核心将领已经到场。巨大的海图桌上,铺开了一张刚刚根据侦察小船回报绘制的的“血珊瑚湾”周边海域图。 “高大人来了,请坐。”谢云景语气平淡,示意高文渊坐下,然后指向海图,“根据最新侦察,血珊瑚湾入口情况比预想更复杂,倭寇活动频繁。我意明日拂晓,舰队即开拔,前往血珊瑚湾外围伺机而动。高大人有何高见?” 高文渊看着海图上那被标注为猩红色的海湾入口,心中也是一凛,但面上却不动声色:“一切但凭谢将军做主。本官只望能早日找到朝廷所需之物。” 简单的通气会后,高文渊回到舱室,依旧心事重重。 而舰队则在谢云景的命令下,升起船帆,调整航向,朝着那片传说中的凶险海域驶去。 翌日中午,舰队终于抵达了血珊瑚湾的外围海域。 命令传来,所有战舰在距离海湾入口尚有数里之遥的安全距离外下锚停泊。 谢云景,沈桃桃,高文渊以及陆夫人等核心人物,纷纷登上高高的船楼,举起军城特制的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前方的景象。 即使相隔数里,那股扑面而来的凶煞之气,也足以让普通人胆寒。 只见海湾的入口,是两片如同怪兽獠牙般突出海面的黑色礁石群,中间的水道狭窄而扭曲,仿佛随时会被合拢的獠牙咬碎。 海面上,肉眼可见数个巨大的漩涡在缓缓旋转,吞噬着一切漂浮物。 海水颜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深暗墨蓝色,与周围蔚蓝的海水泾渭分明。 水下,隐约可见大片大片扭曲蠕动的阴影,不知是连绵的珊瑚礁,还是某种庞大海兽的脊背。 更令人不安的是,海湾上空,盘旋着成群结队的黑色大型海鸟,它们发出刺耳的呱噪叫声,久久不散,那是食腐鸟类特有的标志。 整个血珊瑚湾,静得可怕,除了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和海鸟的啼叫,再无其他生机,仿佛一片被诅咒的死地。 陆夫人仔细观察良久,眉头紧锁,面容上满是凝重,她放下望远镜,“将军,此地风水……大凶。我观其山形水势,礁石如恶蛟盘踞,水道似蛇口吞入,漩涡为怨气凝结,上空更有死气盘旋,这乃是古籍中记载的‘恶蛟缠尸’之绝地,必是古代大规模血祭或海难频发之所,怨气冲天,凶险异常。寻常船只进入,十死无生。” 她又仔细想了想,语气更加沉重:“然,物极必反,绝地往往也孕育着至宝或极大的秘密。此地深处,定然藏着非同寻常的东西,但想要取得,恐怕……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一旁的高文渊听着陆夫人的断言,自动忽略了前面的危险,只听到了宝藏非同寻常,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绝地至宝,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埋葬那富可敌国的宝藏。 他攥紧了拳头,死死盯住那片死亡海域,仿佛要将它看穿。 血珊瑚湾外围有几艘悬挂着倭寇旗帜的快船,正在那片危险的水域边缘小心翼翼地游弋,显然也在进行探索。 “看来,岛津狼的人比我们更早到了,而且同样在打这海底宝藏的主意。”谢云景指着图像,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冷冽,“海湾入口狭窄,易守难攻,倭寇船虽不多,但凭借地利,我们若强攻,即便能胜,也必然损失惨重,而且会打草惊蛇,让他们有机会毁掉下面的东西。” 沈桃桃接口道,“所以,强攻不可取。我们必须智取。”她的手指在海图上划过,“根据莲姬之前破译的情报和陆夫人的判断,宝藏可能在海湾深处被淹没的遗迹之下。倭寇的主力船队不敢轻易进入那片危险水域,只是在外面试探。这给了我们机会。” 谢云景点了点头,环视在场众人,沈桃桃、张寻、李虎妞、贺亦心、陆夫人、莲姬,以及脸色变幻不定的高文渊。 “我意,分兵两路,明暗交替。”谢云景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计划的核心。 “明路,由我亲自率领主力舰队,明日拂晓,大张旗鼓地向血珊瑚湾入口逼近,摆出强攻的架势。火炮上膛,战旗招展,做出随时准备进攻的姿态。目的,就是吸引和牵制住岛津狼的主力舰队,让他们无暇他顾,不敢轻易分兵进入海湾深处,也为暗路的行动打掩护!” “暗路,”他的目光转向沈桃桃和张小弓等人,“则组建一支精锐的潜水小队,人数不宜过多,但必须个个都是好手。趁着我明路吸引敌人注意力之时,从位于海湾侧翼的水下岩洞通道潜入,直插海湾深处,寻找并进入海底遗迹。” 他详细布置暗路人员:“张寻你水性极佳,机敏过人,且熟悉倭寇伎俩,由你担任潜水小队的先锋和向导!沈桃桃亲自带队,负责总体指挥和应对突发情况!贺亦心,你带领暗影营最精锐的几名队员加入,负责水下潜行以及应对可能发生的近距离搏杀。陆夫人,您经验丰富,见识广博,尤其对古墓机关,风水阵法颇有研究,此番海底遗迹诡异,需您坐镇指点,辨识危险,另外……” 他的目光落在莲姬和角落里沉默不语的真咄必身上:“莲姬姑娘精通多方语言,对倭寇和南洋秘辛了解甚深,或许能破解遗迹中的关键信息。” 陆夫人点头:“义不容辞。这海底龙潭,正好让我见识见识。” 这时高文渊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脸上堆起急切的笑容:“谢将军,如此重要的行动,怎能少了本官?本官身为钦差,代表朝廷,理应亲临一线,监督此番寻宝……哦不,是执行陛下密旨,本官愿加入潜水小队,与诸位同甘共苦。” 他心中打的算盘噼啪响,明路吸引火力多危险啊,暗路才是关键。只要跟着潜水小队,找到宝藏,他就有机会抢先下手。 谢云景和沈桃桃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冷意。他们早就料到高文渊会如此。 谢云景故作沉吟,面露难色:“高大人,潜水探险,非同小可,危险重重。您身份尊贵,若有闪失,谢某担待不起啊。” 第297章 怨念竟滋养出如此邪物 高文渊连忙表决心:“谢将军放心,本官虽不谙水性,但为了朝廷,为了陛下,万死不辞。再说,不是有诸位能人异士保护吗,本官绝不会拖后腿。” 他心中冷笑,只要让他下去,到时候见机行事,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 沈桃桃看似无奈地叹了口气,对谢云景道:“云景,既然高大人一片赤诚,为国为民,那就让高大人一同前去吧。多一个人,也多一份照应。” 她这话说得巧妙,既点了高文渊的赤诚,又暗示了照应,实则是同意让其加入监视范围。 谢云景这才勉强点头:“既然如此……好吧,高大人,那您就随潜水小队行动。但切记,一切行动,必须听从沈桃桃的指挥,不得擅自行动。” “一定!一定!”?高文渊心中狂喜,连连答应。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明日拂晓,明暗两条线同时启动。 作战会议结束,众人各自离去准备。 高文渊志得意满地回到舱室,幻想着即将到手的宝藏。 而谢云景和沈桃桃则并肩站在船头,望着远处那片黑暗的海湾。 “桃桃,暗路凶险,务必小心。”谢云景握紧她的手,语气中充满了担忧。 “放心,”沈桃桃回以坚定的笑容,“有陆夫人、张寻、贺亦心他们在,还有莲姬。我们不是去硬拼,是去智取。你在明路也要当心,岛津狼不是易与之辈。” 拂晓时分,海天相接处泛起鱼肚白。 血珊瑚湾外围,军城主力舰队已然列阵,旌旗招展,战鼓低沉擂动,做出随时准备进攻的姿态。 巨大的破浪号如同海上堡垒,谢云景屹立船头,目光冷峻地凝视着那片死亡海域。 他的任务,是吸引所有目光,为暗处的沈桃桃他们创造机会。 与此同时,在舰队侧翼一处隐蔽的礁石背后,一艘低矮漆黑的特制小艇,正悄然放下水。 十几道身影,鱼贯而入,迅速而安静。 为首的正是沈桃桃,她已换上一身紧身的黑色水靠,勾勒出矫健的身姿,长发挽起,戴着一副特制的防水镜。 紧随其后的是先锋张寻,他如同一条入水的鱼,动作流畅自然,眼神中透着惯常的机警。 接着是贺亦心带领的几名暗影营精锐,个个气息内敛。 陆夫人在莲姬的搀扶下也登上了小艇,手中紧握着一个古朴的罗盘。 莲姬和乔装过的真咄必也相继上船,两人眼中都带着紧张。 最后上船的,则是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水靠的高文渊和高阎,脸上强装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内心的恐惧。 小艇悄无声息地划入水中,船夫是精心挑选的老手,对这片复杂水域极为熟悉。 他们避开明面上的漩涡和暗礁,朝着陆夫人根据风水地势指出的隐秘水下通道驶去。 靠近目标区域后,海水颜色变得更加深邃幽暗。 小艇停在一块半浸在水中的礁石阴影下。 “各位,前方就是入口,小艇无法再进。接下来,全靠我们自己了。”沈桃桃压低声音,目光扫过众人,“检查装备,准备下潜!” 众人纷纷最后检查了一遍水靠的密封性,背好简易的氧气皮囊,佩戴好防水镜,将武器和必要的工具固定在顺手的位置。 “下潜!”沈桃桃一声令下,率先咬住呼吸管,翻身入水。 冰冷的海水瞬间包裹全身,让她打了个激灵。 其他人也紧随其后,悄无声息地没入幽暗的海水中。 水下世界,光怪陆离,与海面上的喧嚣截然不同。 光线迅速变暗,只能依靠夜明珠的微弱光线照明。 周围是嶙峋的怪石和随波摇曳的巨型海草,寂静的只能听到自己沉闷的心跳和气泡上升的咕噜声。 水压逐渐增大,耳朵开始不适,众人纷纷调整耳压。 陆夫人被莲姬和一名暗影营队员一左一右护卫着,她手中的罗盘指针在微微颤动,她凝神感应着水流和地磁的变化,不时用手指点明方向。 张寻游在最前面,如同灵敏的斥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下潜了约莫十丈深度,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片奇景,无数散发着幽幽蓝光的水母,成群结队,如同一条条流动的光带,在黑暗中缓缓飘荡,美得令人窒息。 “小心,绕开它们,有些水母有剧毒。”莲姬打着手势提醒。 队伍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美丽而危险的生物,从光带边缘穿过。然而,就在他们即将穿过这片发光水母区域时没,突然发生意外。 侧下方的黑暗深渊中,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嗡鸣。 紧接着,一股强大的暗流猛地袭来,搅动了平静的水域。 “戒备!”张寻第一时间发出警告。 话音刚落,只见一条巨大的超乎想象的阴影,从深渊中猛地窜出。 那是一条……章鱼?却又不像,它的体型庞大如小山,八条粗壮无比的触手每一条都堪比巨蟒,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吸盘,吸盘边缘还闪烁着诡异的磷光。 最可怕的是它的头部,竟然隐约呈现出一种类似人类骷髅的扭曲形状,一双巨大的眼睛散发着嗜血的猩红光芒。 “是变异的海怪,小心它的触手和墨汁!”陆夫人打着手势,“此地怨气深重,竟滋养出如此邪物。” 那巨型章鱼怪似乎被闯入者激怒,一条触手如同闪电般朝着队伍最前面的张寻卷去,触手未到,一股腥臭的墨汁已然喷出,瞬间染黑了一大片水域,视线受阻。 “散开!”沈桃桃急着打手势。 张寻反应极快,身体如同游鱼般猛地一扭,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触手的缠绕,同时反手抽出分水刺,狠狠刺在触手上。 然而,那触手坚韧无比,分水刺只刺入寸许,便被滑腻的皮肤弹开。 章鱼怪吃痛,更加狂暴,多条触手同时挥舞,朝着队伍横扫而来。 一名暗影营队员躲闪不及,被一条触手拦腰卷住,巨大的力量瞬间勒得他骨咯作响,他奋力用短刀劈砍,却收效甚微。 “救他!”?贺亦心目眦欲裂,与另外两名队员立刻扑上,刀光闪烁,拼命攻击那条触手。 第298章 锁住地脉阴气滋养尸身 高文渊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高阎身后躲藏,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去。 真咄必也是脸色惨白,紧紧跟在莲姬身后。 “用这个!”沈桃桃急中生智,从随身药囊中掏出一个密封的竹筒,猛地投向章鱼怪的头部。 竹筒撞碎,里面爆开一团刺鼻的黄色粉末,迅速在水中扩散。 那是陆夫人特制的驱虫避邪药粉,对某些邪祟之物有奇效。 药粉似乎起到了作用,章鱼怪的动作微微一滞。被卷住的队员趁机挣脱,但已受了内伤,行动迟缓。 “不能恋战,用震天雷!”沈桃桃当机立断,水下使用炸药极其危险,容易伤及自身,但此刻已顾不了那么多。 张寻和贺亦心立刻从防水囊中取出军城特制的小型震天雷。这种雷不要引线点火,只需要大力的碰撞便可爆炸。 看准时机,两人同时将震天雷投向章鱼怪身体下方。 “轰!轰!” 两声沉闷的巨响在水下爆发,巨大的冲击波掀起滔天水浪,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众人也被震得气血翻涌,耳膜生疼。 章鱼怪被炸得皮开肉绽,痛苦地翻滚,墨汁如同浓烟般弥漫开来,彻底遮蔽了视线。 “趁现在!快走!”沈桃桃强忍着不适,招呼众人朝着陆夫人指引的方向拼命游去。 混乱中,那名原本受伤的暗影营队员,因为行动不便,被爆炸的暗流卷走,瞬间消失在漆黑的深潭之中,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 众人心中悲痛,却不敢停留,拼尽全力游出了这片死亡水域。 直到确认那章鱼怪没有追来,才在一处相对安全的礁石后停下,剧烈地喘息着,借助礁石稳住身形。 出师未捷,先折一员精锐,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后怕。 高文渊更是面无人色,牙齿都在打颤,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沈桃桃清点人数,看着少了的那一个位置,眼圈微红,但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记住他的牺牲,绝不能让他白死,整理装备,继续前进!” 陆夫人叹了口气,念了句往生咒,然后指向幽暗的前方:“罗盘显示,龙穴入口,就在不远处了。大家打起精神,真正的危险,才刚刚开始。” 带着失去同伴的悲恸和更加警惕的心情,潜水小队在陆夫人的指引下,继续向着更黑暗的海底潜行。 又下潜了约五丈深度,地势开始变得复杂。 巨大的海底山脉隆起,形成一道道深邃的海沟和峡谷,成片的血红色珊瑚在海底像开了漫山遍野的红花。 终于,在穿过如同森林般的血珊瑚丛后,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一座巨大无比的沉船残骸,如同一条死去的巨鲸,斜斜地嵌在两座海底山崖的夹缝之中。 船体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早已被厚厚的珊瑚和海藻覆盖,但依稀能辨认出它昔日的宏伟,其造型古朴,风格迥异于当今任何船只,似乎融合了中原与南洋乃至更遥远国度的特征。 然而,吸引众人目光的,并非这沉船本身,而是在沉船船首下方,一个被人工开凿出来的洞口。 洞口周围,散落着大量人类和动物的白骨,有些还被铁链锁在一起,显然是殉葬者。 洞口两侧,矗立着两尊造型狰狞的石头雕像。 左边一尊,似人非人,面目模糊,手持巨叉,像是传说中的夜叉。右边一尊,则更像一种扭曲的深海鱼类,张着布满利齿的大口,形象可怖。 这两尊雕像的风格,同样混合了多种文化元素,透着诡异和邪气。 “就是这里了。”陆夫人神情凝重,指着那洞口,“恶蛟缠尸之局,蛟首便是这沉船,而龙穴入口,就在这蛟口之下。好狠毒的风水布置,以万千生灵殉葬,锁住地脉阴气,滋养尸身,这是一处诡异的古墓。” 莲姬游近一些,仔细辨认着洞口上方一块石碑上的模糊刻文,“这文字……是一种更古老的祭祀文字……意思是……‘擅入者,永沉冥海,魂魄为奴’……” 高文渊看着那阴森的洞口和累累白骨,腿肚子直发软,差点就想掉头回去。但想到宝藏近在咫尺,又强行忍住。 “入口必有机关,大家千万小心!”沈桃桃提醒道,示意张寻和贺亦心先行探查。 张寻小心翼翼地游到洞口附近,不敢直接进入,而是先用长杆试探。 果然,当长杆触碰到洞口内侧某块看似普通的石板时,异变发生。 “咔哒咔哒……”一阵机括运转的沉闷声响从洞内传来。 紧接着,洞口内侧的岩壁上,突然弹射出数十个碗口大的孔洞。 下一刻,“嗖嗖嗖嗖!”无数支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短弩,如同疾风骤雨般从孔洞中喷射而出,覆盖了洞口前方大片水域。 “小心弩箭!”张寻一边向后翻滚,同时挥舞分水刺格挡,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好在众人早有防备,距离也稍远,纷纷寻找掩体或奋力躲闪,才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箭雨射成刺猬。 箭雨持续了约十息才停止,水底留下了无数兀自颤动的箭矢,箭镞上的幽蓝显示淬有剧毒。 “是连环劲弩机关,触发式。”贺亦心冷静判断,“看来这墓主人,不想任何人打扰。” 待机关停止,张寻再次上前,更加小心。 他发现洞口内侧的地面似乎有异样,用长杆轻轻敲击,发出空洞的回响。“下面是空的,可能有陷阱。” 陆夫人观察片刻,指着洞口边缘一处刻着模糊鱼纹的石头道:“试试转动那块石头,鱼头朝向洞内。” 张寻依言,用力转动石头。 果然,随着石头转动,洞口内侧一块巨大的翻板缓缓移开,露出了下方一条向下的石阶,而原本看似地面的翻板则成了陷阱的盖子,下面深不见底,布满了尖锐的铁刺。 “好险!”众人暗道侥幸。 若非陆夫人见识广博,贸然踏入,必然坠入陷阱,万箭穿身。 第299章 这根本就是一个绝杀之局 沿着湿滑无比的石阶向下,几人潜入了那条人工开凿在沉船残骸与海底岩层之间的甬道。 海水在这里变得粘稠而冰冷,流动缓慢,带着一股陈年腐朽的铁锈气味。 甬道异常狭窄,仅容两人勉强并肩,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四周的石壁并非平整,而是凹凸不平,布满了斧凿的痕迹,显然开凿得十分仓促。 石壁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苔藓似的物质,这些苔藓是唯一的光源,将整个甬道映照得一片惨绿,更添几分鬼气森森。 水波晃动间,墙壁上的影子张牙舞爪,仿佛随时会扑将下来。 沈桃桃游在最前,手中的夜明珠,只能照亮前方几步的距离。 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张寻紧随其后,如同最灵敏的猎犬,耳朵微微颤动,捕捉着水流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贺亦心和两名暗影营精锐呈扇形散开,互为犄角,手中紧握着淬毒的分水刺和特制的手弩。 陆夫人被莲姬和另一名队员小心护卫在中间,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真咄必更是身体微微发抖,若非莲姬不时扶他一把,恐怕早已瘫软。 高文渊则被高阎几乎是半推半架着前行,这位钦差大人此刻哪还有半点威风,牙齿打颤的声音在寂静的水中依稀可闻。 前行约十丈,甬道似乎到了尽头,前方隐约传来空洞的水流回响。 沈桃桃打了个手势,队伍停下。 她小心地探出头望去,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天然形成的海底石窟,而石窟的中央,赫然便是那艘巨大沉船残骸的腹部。 他们竟然从船体下方,进入了一个被沉船部分覆盖的隐秘空间。 这石室远比想象的更加诡异。 空间呈不规则的圆形,约有半个校场大小,顶部垂下无数嶙峋的钟乳石,如同巨兽的獠牙。 石室的中央,并非平地,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圆形水池。池水如同墨汁般的漆黑,水面上还漂浮着一层五彩斑斓的油膜,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 水池对面,约二十丈开外,是一扇与周围岩石几乎融为一体的厚重石门,石门紧闭,上面似乎雕刻着模糊的图案,但在惨绿的光线下看不真切。 连接水池这边与石门的,并非桥梁,而是几根突兀的矗立在漆黑池水中的粗大石笋。 “停!”陆夫人突然打手势,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她示意众人后退,远离池边,自己则眯起老眼,仔细审视着那潭死水。 “这水池……大凶!”?陆夫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你们看池水颜色,漆黑如墨,乃积尸毒液混合了地底阴煞之气而成,再看池面油光,那是尸蜒分泌的毒脂,触之即溃烂,还有这气味……闻久了会产生幻觉,心神失控。” 她抬起手指,指向石窟顶部那些看似天然形成的钟乳石丛:“仔细看那些石笋根部,有细微的孔洞,若我所料不差,一旦有活物踏入池水范围,或者……重量超过某种限制,触动池底机关,这些孔洞便会喷射出剧毒,这根本就是一个绝杀之局。” 众人闻言,无不色变。 高文渊看着那翻滚着诡异气泡的黑水池,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呼吸愈发困难,他带的简易氧气装置已经快见底了,焦急地嘶声道:“那……那如何过去?总不能飞过去吧?” 陆夫人没有理会他的失态,目光如炬,死死盯着池中那几根石笋。 这些石笋表面光滑,看似杂乱无章地矗立着。“不,有路。” 她缓缓道,“你们看那些石笋的排列,看似随意,实则暗合九宫八卦之位。乾、坤、震、巽、坎、离、艮、兑……生门、死门、惊门、伤门……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她指着距离最近的一根矮石笋:“那是坎水位,起点。接着,需踏艮土位,再转震木位,右侧那根细长的,避开离火位,那根顶端发红的,是陷阱,跃至坤地位,对岸最粗壮的那根……最后才能抵达对面的乾金门。”她比着手势,将复杂的步法口诀一一阐明。 “这……这谁能记得住?”高文渊几乎要崩溃了。 “贺姑娘?”沈桃桃看向贺亦心,后者微微颔首。暗影营统领,不仅精于刺杀隐匿,轻功和机关阵法亦是必修之课。 贺亦心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池中石笋,将陆夫人所述的步法在脑中飞快推演。 她解下身上不必要的负重,只留下一对分水刺和一把匕首。 “我先试路。”贺亦心手势坚定。 “小心!”沈桃桃叮嘱。 贺亦心点头,身形一动,如同灵巧的海燕,脚尖在岸边轻轻一点,整个人已轻盈地跃起,精准地落在了第一根坎水石笋之上。 石笋微微晃动,溅起几点黑水,但并无异状。 她毫不停留,根据记忆,身体向左前方一旋,足尖在艮土石笋上轻轻一触,借力再次跃起,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在震木石笋上。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悄无声息。 然而,就在她即将跃向坤地石笋时,变故袭来。 或许是年代久远,或许是贺亦心落脚时力道稍偏,那根震木石笋根部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咔嚓”声。 紧接着,旁边一根毫不起眼的离火位石笋的顶端,那个发红的瘤状物猛地裂开,喷射出一股猩红色的浓稠液体,直袭贺亦心后背。 “小心毒液!”陆夫人急得发出呼喊。 贺亦心身在半空,临危不乱。她腰肢猛地一扭,硬生生在空中改变方向,同时反手掷出分水刺。 “铛!”分水刺击中了喷来的毒液柱,将其打偏少许,但仍有几滴毒液溅到了她的水靠上,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冒起青烟。 贺亦心强忍后背传来的灼痛,借着分水刺的反震之力,险之又险地落在了坤地石笋上,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她回头看了一眼被腐蚀的水靠,心有余悸。 对岸众人看得心惊肉跳,冷汗直流。 第300章 这是镇魂门 贺亦心平复呼吸,不敢大意,仔细观察了最后一段距离,确认无误后,才纵身一跃,安然抵达了对面的石门平台。 她仔细检查石门周围,确认没有明显机关后,才转身对这边打了个代表安全的手势。 “按顺序,一个一个过,贺姑娘会在对面接应。”沈桃桃下令。 张寻第二个出发,他身手矫健,牢记步法,有惊无险地通过。 接着是沈桃桃护卫着陆夫人,也顺利过关。两名暗影营队员紧随其后。 轮到莲姬和真咄必了。莲姬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真咄必,打着手势:“跟紧我,看我落脚的地方。”她率先跃出,身形轻盈,也成功抵达。 真咄必战战兢兢,但求生欲让他爆发出潜力,模仿着莲姬的动作,虽然笨拙,却也勉强过关,抵达对岸时几乎虚脱。 最后剩下高文渊和高阎。 “大人,属下先过,您看着属下的落脚点,千万跟紧!” 高文渊连连点头,此刻他早已六神无主。 高阎武艺高强,顺利通过。 现在,只剩下高文渊一人留在原地。他看着那漆黑如墨、散发着恶臭的池水,还有那几根孤零零的石笋,腿肚子直抽筋。 对岸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 “高大人,快,氧气不多了。”沈桃桃催促道。 高文渊一咬牙,学着高阎的样子,奋力向第一根石笋跳去。然而,他养尊处优,本就笨拙,加上内心恐惧,这一跳竟然力道不足,落脚点偏了,眼看就要滑下石笋坠入毒池。 “大人!”对岸高阎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早已料到可能会出问题的张寻,猛地掷出手中的飞爪百链索,索爪精准地扣住了高文渊的水靠腰带,张寻运力回拉,硬生生将即将落水的高文渊拽回了石笋。 高文渊吓得魂飞魄散,趴在石笋上大口喘息,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稳住心神,看准了再跳!”张寻的手势打出残影。 在张寻和对岸高阎的指引下,高文渊几乎是连滚带爬,错误百出,好几次都差点触发机关或掉下去,全靠张寻的飞索才化险为夷。 当他最终狼狈不堪地滚到对岸石门平台时,整个人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看向张寻的眼神复杂无比,既有后怕,也有感激。 众人终于全部过关,但气氛并未轻松多少。刚才的惊险,尤其是贺亦心受伤和高文渊的狼狈,让所有人都心有余悸。 陆夫人立刻为贺亦心处理背后的腐蚀伤,幸好水靠抵挡了大部分,只是皮肉伤,但疼痛是难免的。 稍事休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扇巨大的石门上。 石门厚重无比,似乎是用整块的黑色玄武岩雕凿而成,与周围的岩壁几乎融为一体。 门上雕刻的图案在近距离下清晰起来,那并非简单的装饰,而是一幅宏大的浮雕。 浮雕的主体,是一条巨大无比的蛟龙,蛟龙的身躯缠绕着一艘样式古朴的宝船。 宝船的桅杆已经折断,船体似乎正在沉没。蛟龙张开血盆大口,獠牙狰狞,似乎要将宝船吞噬。 在蛟龙和宝船的周围,还雕刻着许多跪拜的人形,以及一些奇异的海洋生物和符号。 整个浮雕透着一股邪恶和毁灭的气息。 “这……这就是墓门?”高文渊喘着气,贪婪地打着手势。 陆夫人没有回答,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石门上的浮雕,尤其是那条蛟龙的眼睛。 那眼睛是用某种暗红色的宝石镶嵌而成,在幽光下仿佛在缓缓转动,充满了邪性。 “这不是普通的墓门……”陆夫人的手微微颤抖,“这是……镇魂门,以恶蛟缠尸之局,凝聚万千怨气,封印门后的东西。这浮雕并非装饰,而是一种古老的封印术,强行开启,必遭不测。” 她指着蛟龙盘绕的一个关键节点,“看到没有?这个地方,需要对应的钥匙,才能安全打开。否则,门上的诅咒机关一旦触发,后果不堪设想。” “钥匙?什么钥匙?”高文渊又是不管前面,只听后面他想听到的东西。 陆夫人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或许是需要特定的信物,或许是需要……活祭。” 她的话让所有人脊背发凉。 沈桃桃眉头紧锁,看向莲姬和真咄必,“莲姬还有这位小哥,你们可认得这上面的符号或这宝船的样式?” 莲姬仔细辨认着那些跪拜人形的服饰和宝船的细节,沉吟道:“这宝船的样式……很古老,有点像……古籍中记载的‘徐福东渡’时的楼船?但又有些不同。这些符号……很陌生,似乎混合了多种古老的祭祀文字。” 真咄必则盯着那条蛟龙,身体微微颤抖,用狄戎语喃喃道:“……像……像我们部落传说里的……‘海魔’……吞食船只的恶魔……” 线索似乎又断了。 面对这扇充满邪气的镇魂石门,众人陷入了僵局。 强行破门风险太大,但钥匙又无处可寻。 沉重的玄武岩镇魂石门,沉默地阻挡在众人面前。 门上那恶蛟缠船的浮雕,仿佛随时会活过来,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邪异气息。 氧气囊中传来的空气越发稀薄沉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感,提醒着他们时间的紧迫。 往回走根本不可能,那潜伏的章鱼怪,几乎宣告了这是一条死路。 绝望的气氛,如同这海底的寒意,一点点侵蚀着每个人的意志。 高文渊脸色灰败,先前对宝藏的狂热已被死亡的恐惧彻底取代,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完了……这下全完了……早知道……就不该下来……” 就连一向沉稳的沈桃桃,此刻也眉头紧锁,目光不断扫视着石门,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被忽略的破绽。 就在这近乎窒息的沉默中,沈桃桃不甘心地再次贴近石门底部,徒劳地用手擦拭着沉积的淤泥和海藻,试图找到更多线索。 突然,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处不同于周围岩石的细微凹陷。 “陆夫人,您看这个!”沈桃桃顾不上礼节,急切地拽了拽身旁陆夫人的衣角。 第301章 寻仙问道的方士楼船 陆夫人凑近仔细查看。只见在石门与地面交接的隐蔽角落,隐约露出一个环形的凹槽。 她连忙用手小心地清理掉周围的污物,凹槽的全貌渐渐清晰,那并非规整的圆形,而是带着一种扭曲的弧度,像是一条首尾相衔的怪蛇,纹路古朴而诡异。 “这是……”陆夫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她博览群书,对古物符号颇有研究,但眼前这个凹槽的形态,却让她感到陌生而又隐隐有一丝熟悉,似乎在某种极其偏门的巫祝典籍中见过类似的记载,但一时难以想起。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跟在莲姬身后的真咄必,猛地抓住了莲姬的手臂,用力之大,让莲姬吃痛地蹙起了眉。 “你怎么了?”莲姬转头看向咄必。 咄必焦急地指着那个凹槽,又指着莲姬,然后哆哆嗦嗦地从自己的脖子上,扯出了一条项链。 那项链的链坠,赫然是一个与石门凹槽形状一模一样的金属环。 只是这项链看起来年代更为久远,金属环上布满了细密的磨损痕迹, “这……这是……”莲姬接过项链,入手一片冰凉。 她想起这一路上,真咄必偶尔会摩挲胸口,原来藏着这个东西。 真咄必激动地比划着,莲姬勉强明白了他的意思:这项链是他部落世代相传的圣物,据说是远古“圣女”留下的信物,拥有沟通神灵的力量,只有在部落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才能由族长佩戴使用,他小时候从爷爷那里偷来的。 莲姬点了点头,明白此刻咄必将项链给她,是因为不想在高文渊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她立刻将项链给陆夫人和沈桃桃。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不起眼的金属环上。这扇诅咒之门的钥匙,竟然一直就在他们身边。 陆夫人接过项链,仔细摩挲着那金属环,感受着其上古老的纹路,又对比了一下石门上的凹槽,“形制完全吻合,而且这金属……非金非铁,我也辨认不出,但隐隐有股奇异的力量波动,或许……或许这真是开启此门的关键。” 沈桃桃看着那扇邪异的石门,又看了看所剩无几的氧气囊,深吸一口气,“我们没有时间犹豫了。后退是死,停留也是死。既然有了一丝希望,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莲姬,把项链给我。” 沈桃桃接过项链,示意张寻和贺亦心做好应对一切突发状况的准备。 她手握项链,一步步走向那扇巨大的镇魂石门。 冰冷的石门仿佛散发着无形的压力,让她呼吸愈发困难。 她来到凹槽前,再次看了一眼手中那枚古老的蛇环,然后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项链的链坠,对准那个扭曲的环形凹槽,按了下去。 “咔嚓……” 一声轻微的啮合声,从厚重的石门内部传来。 紧接着,在众人紧张万分的注视下,那枚暗沉的金属环与凹槽完美契合。 下一刻,金属环中心那颗原本黯淡无光的黑色小石,突然亮了起来,与此同时,石门上的恶蛟浮雕,那双镶嵌的红宝石眼睛,也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红光。 整个石门开始剧烈震动,门上的浮雕刻痕仿佛活了过来,流光溢彩。一股古老苍凉的气息,以石门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瞬间冲淡了周围弥漫的阴邪之感。 “轰隆隆。” 伴随着沉闷的巨响,那扇仿佛亘古未动的沉重石门,竟然缓缓地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带着尘埃和奇异檀香味道的气流,从门缝中涌出。 没有触发诅咒,没有毒箭陷阱,在圣女信物的光芒下,这扇镇魂石门仿佛认可了来者的资格。 绝境之中,终于出现了一线生机。 “快!氧气不多了,进去!”沈桃桃压下心中的激动,立刻下令。 众人不敢怠慢,依次迅速穿过石门缝隙,进入了那未知的终极秘地。 当最后一人进入后,身后的石门在一声沉重的闷响中,再次缓缓闭合,将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目之所及,是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加广阔的空间。 “咳咳……”高文渊第一个忍不住,猛地扯下几乎耗尽的氧气囊,贪婪地大口呼吸起来。 随即,他愣住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空……空气!这里有空气!可以呼吸!” 其他人也纷纷试探着取下氧气囊。果然,虽然空气带着陈腐感,但呼吸顺畅,并无水下那种窒息的压力感。 这意味着,他们暂时摆脱了氧气耗尽的死亡威胁。 “太好了!”沈桃桃长舒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许。 她示意莲姬检查一下大家的氧气囊,果然,大部分都已见底,少数也支撑不了半刻钟。 这石门之后的存氧空间,简直是绝处逢生。 “大家小心,虽然有了空气,但此地诡异,不可大意。”陆夫人警惕地提醒道,她手中的罗盘在这里指针疯转,似乎受到了某种强大磁场的干扰。 莲姬将手里的夜明珠举高,努力照亮更远的地方。 众人这才看清,他们似乎身处一个天然形成的海底洞穴之中,而洞穴的中央,赫然便是那艘巨大沉船的主体部分。 这艘古船不知用了何种木材,历经千年海水浸泡,竟然没有完全腐朽,庞大的船体如同一个巨大的棺椁,沉默地横亘在洞穴中央,船首高高翘起,指向洞穴深处。 船体与洞穴岩壁之间,有宽阔的空地,铺着切割整齐的石板。 更令人惊异的是,洞穴的顶部,并非完全封闭,隐约能看到一些缝隙,有发光的矿物光芒透下,如同星斗般点缀在黑暗中。 而洞穴的岩壁上,生长着一些也能发出淡淡荧光的藤蔓,提供了幽暗的光源。 “这里……简直是一个海底小世界。”张寻惊叹道,他习惯性地检查着四周的环境,尤其是脚下的石板和周围的岩壁。 贺亦心则更关注那艘沉船,她低声道:“这船……样式古朴,绝非近代之物,倒像是……更早的时期寻仙问道的方士楼船,但又融合了异域风格。它怎么会在这里?看起来不像是沉没,更像是……被精心安置在此地。” 第302章 莲花祭坛上的圣女 沈桃桃点了点头,目光扫视着整个空间:“大家保持警惕,三人一组,分散探查,但不要离得太远。重点查看那艘船和洞穴深处。莲姬,你手中夜明珠的光芒是关键,请居中策应。” 众人领命,立刻行动起来。 张寻带着一名暗影营队员,小心地靠近沉船船体,检查船身的结构和是否有入口。 贺亦心和另一名队员则沿着岩壁,向洞穴深处探索。 莲姬陪着陆夫人,仔细研究地上的石板刻纹和空气中那股奇异檀香的来源。 高文渊和高阎则跟在沈桃桃附近,既害怕又忍不住好奇地东张西望。 真咄必紧紧跟在莲姬身边,看着那艘古船,身体依旧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敬畏,嘴里喃喃着一些诸如“圣船”、“归来”之类的词语。 张寻那边很快有了发现。“女主子,船体侧面有一个破损的大洞,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撞开的,可以进去!” 众人闻言,立刻向沉船靠拢。 来到近前,只见船体侧舷有一个边缘参差不齐的破洞,裂口处的木材扭曲断裂,仿佛遭受过巨力的撞击。 洞内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我先进去探路。”张寻自告奋勇,接过莲姬的夜明珠,深吸一口气,矮身钻进了破洞。 片刻后,他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安全,可以进来,里面……很奇特。” 众人依次钻入破洞。 船内的景象再次让人震惊。 这里并非想象中堆满货物或尸骨的船舱,而是一个被改造过的,如同神殿般的空间。 巨大的船体内部,支撑结构都被保留,但舱壁被拆除打通,形成了一个极其宽敞的大殿。 大殿的地面铺着光滑如玉的黑色石板,四周矗立着一些造型古朴的青铜灯柱,虽然灯油早已干涸,但灯柱本身的纹饰却精美异常。 大殿的中央,没有神像,也没有棺椁,只有一个用整块白色暖玉雕琢而成的莲花祭坛。 祭坛约有一人高,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 而在祭坛的中央,端坐着一具身披华美丝绸,头戴金色花冠的骨骸。 骨骸保存得极其完好,肌肤虽已干瘪,但并未腐烂,呈现出一种玉石般的质感,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姿态安详,仿佛只是沉睡。 她的面容依稀可以看出生前的绝代风华,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眉心,有一个天生的红色胎记。 “圣……圣女……”真咄必看到这具骨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激动得浑身发抖,连连叩首。 “看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神秘部落的圣女了。”陆夫人走上前,仔细端详着骨骸和祭坛,语气充满敬意,“此地并非寻常墓穴,更像是一座祭祀神殿。这位圣女以身为祭,镇守于此,这艘船和这个洞穴,恐怕隐藏着极大的秘密。” 高文渊可不管什么圣女不圣女,他的眼睛早已被祭坛周围堆放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些半开的金丝楠木箱子,里面露出了耀眼的光芒,有鸽卵大小的夜明珠,各色晶莹剔透的宝石,雕刻着神秘图案的金砖,还有一卷卷用不知名兽皮制成的古籍。 “宝藏,真的是宝藏!”高文渊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就要扑上去。 “站住!”沈桃桃厉声喝道,“此地诡异,不可轻举妄动!” 她示意张寻和贺亦心拦住高文渊。 陆夫人也凝重地道:“高大人稍安勿躁。你看这些箱子的摆放位置,暗合九宫八卦,与整个大殿的气场相连。若是胡乱触碰,破坏了此地的平衡,恐怕会引发不可预料的机关。别忘了我们一路闯过的陷阱。” 高文渊被泼了一盆冷水,虽心有不甘,但想起之前的种种凶险,也不敢再造次,只是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财宝,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沈桃桃没有理会他,而是将目光投向那些古籍。 她小心地走上前,用匕首轻轻挑开一个箱子的盖子,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卷卷兽皮卷轴。 她取出一卷,小心地展开。 兽皮不知用什么工艺处理过,历经千年依旧柔韧。 上面的文字是一种从未见过的象形文字,但旁边配有简单的图案。 莲姬也凑过来看,她仔细辨认着那些图案,忽然指着其中一幅道:“沈姑娘,你看这个,这画的好像是一种药材……形如龙涎,色如凝血……旁边还有文字注释……” 沈桃桃心中一动:“血龙涎?”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振奋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此行的最大目的就有望达成了。 然而,就在众人沉浸在发现宝藏和解毒希望的喜悦中时。 “咔嚓……咔嚓……” 一阵细微的声响,从洞穴深处传来,仿佛有什么尘封已久的机关被触发了。 贺亦心一直负责警戒洞穴深处,她立刻示警:“有动静,从那边传来的。” 她指向洞穴尽头,那里似乎有一个更小的洞口,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众人立刻紧张起来,纷纷握紧武器。 莲姬手中的夜明珠也似乎受到了干扰,开始渐渐变暗。 “咔嚓……” 机括声越来越大,伴随着岩石摩擦移动的声音。 只见洞穴尽头的那个小洞口处,石壁突然向内凹陷,露出了一个更加幽深的通道。 一股阴冷的风,从通道深处吹出。 “是机关,我们触发了什么。”张寻沉声道,握紧了手中的分水刺。 陆夫人脸色凝重,快速扫视着大殿内的布局。 很快发现有几个装着宝物的箱子被挪动了,旁边站着衣服里塞得鼓鼓囊囊的高文渊和高阎。 陆夫人急声道:“不好,高文渊他俩盗宝,触发了防御机关。这通道深处,恐怕有极大的凶险。” 话音刚落,从那新出现的幽深通道内,传来了一阵低沉而整齐的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 紧接着,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一队身着锈迹斑斑的古老青铜铠甲的“人影”,迈着僵硬的步伐,从通道阴影中缓缓走了出来。 它们的眼睛处空洞无物,动作整齐划一却毫无生气,分明是一具具被机关驱动的青铜俑兵。 “是青铜傀儡,护陵俑!”陆夫人失声惊呼,“前朝失传的机关术,大家小心,这些俑兵力大无穷,不知疼痛,不死不休。” 为首的青铜俑兵,眼眶中猛地亮起两点红光,手中长戈直指闯入者。 下一刻,整整十二具青铜俑兵,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大殿内的众人发起了冲锋。 第303章 这两个忘恩负义的狗贼 “结阵!防御!”沈桃桃临危不乱,厉声喝道。 瞬间,训练有素的军城精锐立刻行动起来。 张寻和贺亦心一左一右,如同两道鬼魅般护在沈桃桃身前。 其他几名暗影营队员迅速呈三角阵型散开,手中淬毒的手弩对准了冲在最前的几具傀儡。 莲姬则拉着陆夫人快速退向祭坛后方,寻找掩体。找到后一把拉住吓得瘫软的真咄必,躲到了一根粗大的青铜灯柱后面。 “高大人,高侍卫,快来助阵!”沈桃桃回头喊道,却见高文渊和高阎正缩在一個打开的宝箱后面,非但没有上前,反而在悄悄地向大殿另一处洞口移动。 “这些鬼东西刀枪不入!怎么打?送死吗?”高文渊声音尖厉,充满了恐惧,同时低声吩咐高阎,“趁它们被缠住,我们快走!” 沈桃桃心中怒火升腾,但此刻已无暇他顾。 第一具青铜傀儡已经冲到近前,手中长戈带着恶风,直劈张寻面门。 “铛!” 张寻不闪不避,手中特制的精钢分水刺悍然迎上,与长戈硬碰硬撞在一起,爆出一溜火星。 他只觉一股巨力传来,虎口发麻,心中骇然:“好大的力气!” 贺亦心身法如电,如同穿花蝴蝶般绕到傀儡侧翼,手中匕首闪电般刺向傀儡脖颈的连接处。 然而,匕首划过,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根本无法破防。 傀儡反手一戈横扫,逼得贺亦心不得不飘身后退。 “攻击关节,眼睛,寻找机关核心!”陆夫人在后方高声提醒,她仔细观察着傀儡的动作和结构,“这些傀儡依靠机括驱动,必有能量来源和控制枢纽!” 沈桃桃闻言,脑中飞速运转。 她一边灵活地躲开一具傀儡的扑击,一边仔细观察。 她发现这些傀儡动作虽然势大力沉,但转折之间略显僵硬,而且它们的攻击似乎遵循着某种固定的模式。 “张寻!左三右四,诱它直刺。贺亦心,攻其左膝后侧。”沈桃桃突然喊道。 张寻对沈桃桃的命令毫无迟疑,立刻依言行动,故意卖个破绽。 那傀儡果然中计,挺戈直刺。就在它旧力已发,新力未生之际,贺亦心如同鬼影般出现在其左侧,匕首精准地刺入了膝盖后方的缝隙。 “咔嚓!”一声轻响,那傀儡的左腿动作顿时一滞,身体失去平衡,向前踉跄。 “有效!”贺亦心大喜。 “不要停,它们之间有联动。陆夫人,看它们脚下的步伐。”沈桃桃继续指挥,她敏锐地发现这些傀儡的移动似乎暗合某种阵法。 陆夫人凝神看去,果然发现这些傀儡的进退之间,隐隐符合“十二都天门阵”的某些变化。 她立刻高声指点:“乾位傀儡为主,坤位为辅。击溃乾位,阵法自乱。注意离位和坎位的夹击!” 有了沈桃桃的临场机变和陆夫人的阵法指点,战局顿时扭转。 张寻死死挡住乾位主傀儡的疯狂进攻,为其他人创造机会。 贺亦心和暗影营队员则凭借诡异的身法和精准的射击,专门攻击傀儡的关节薄弱处。 一时间,大殿内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火星四溅。 虽然无法彻底摧毁这些铜皮铁骨的怪物,但成功地限制了它们的行动,将它们分割开来。 莲姬躲在灯柱后,看着沈桃桃在刀光剑影中从容指挥,看着张寻一次次悍不畏死地挡在沈桃桃身前,用身体硬抗傀儡的重击,嘴角已经溢出血丝却毫不退缩,她的心中充满了敬佩和感动。 她紧紧护着陆夫人,不让她受到波及。 然而,就在众人全力应对傀儡之时,高文渊和高阎已经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大殿的另一个洞口前。 高文渊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苦战的沈桃桃等人,眼中闪过一丝狠毒。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堆放在角落里的氧气背囊,对高阎使了个眼色。 高阎会意,窜过去将那些还残存些许氧气的背囊迅速收集起来,背在自己身上。 “走!”高文渊低喝一声,两人头也不回地钻出了船体破洞,消失在黑暗的洞穴中。 他们不仅临阵脱逃,更是带走了众人返回水面唯一的希望。 激烈的战斗持续了约一炷香的时间。 在沈桃桃的精准指挥和众人的拼死搏杀下,终于,那具乾位主傀儡被张寻和贺亦心联手破坏,动作彻底僵住,轰然倒地。 主傀儡一倒,其他傀儡的配合果然变得混乱起来,威力大减。 众人一鼓作气,终于将其余傀儡击倒,不再动弹。 危机暂时解除。 众人累得几乎虚脱,纷纷坐倒在地,大口喘息。 张寻身上多处淤青,嘴角带血,但依旧强撑着站在沈桃桃身边警戒。 贺亦心手臂被划伤,简单包扎着。几名暗影营队员也各有轻伤。 “大家没事吧?”沈桃桃关切地问道,随即她脸色一变,“高文渊和高阎呢?” 众人环顾四周,哪里还有那两个卑鄙小人的影子。 “氧气囊!我们的氧气囊也不见了!”莲姬突然惊叫道。 众人心中顿时一沉。 没有氧气,他们如何穿过那漫长的水域返回舰队?这简直是断送了他们的生路。 “这两个忘恩负义的狗贼!”贺亦心气得咬牙切齿。 张寻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早知道刚才就该……” 沈桃桃强压下心中的愤怒。她看着伤痕累累的伙伴们,目光最终落在祭坛上的圣女骨骸和那些古籍上。 “现在不是懊恼的时候。”她的声音恢复了冷静,“我们还没有到绝路。陆夫人,莲姬,我们还有这些古籍和圣女留下的线索。她的肉身不腐,肌肤上又没有被特殊处理过的痕迹,很可能是因为某种原因在此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才死去的,这里必然有其他的出路。我们一定能找到生路。” 众人也都被沈桃桃的坚定所感染,是啊,他们一路闯过多少凶险,怎能在此刻放弃。 陆夫人点头道:“桃桃说得对,我这就仔细研究这些古籍和祭坛。” 莲姬也坚定地说道:“我会尽全力解读这些文字。” 第304章 古代方士最擅长故弄玄虚 “咳咳……”张寻忍不住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他强撑着站直身体,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尤其是那条重新陷入死寂的幽深通道。 “张寻,你怎么样?”沈桃桃快步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眼中满是担忧。 “没事,女主子,一点小伤。”张寻咧嘴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陆夫人连忙拿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和干净布条,为张寻和其他受伤的人处理伤口。 贺亦心手臂上的伤口较深,陆夫人仔细清洗后撒上药粉,用布条紧紧包扎起来。 莲姬扶着依旧瑟瑟发抖的真咄必坐在一旁,拿出水囊递给他。 真咄必喝了几口水,脸色才稍微好转一些,但眼中的恐惧仍未散去。 陆夫人给大家处理完伤口也顾不上休息,立刻走到那些装着古籍的木箱前,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卷兽皮卷轴,仔细研读起来。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手指在那些古老的象形文字和图案上缓缓划过,口中不时发出低低的沉吟。 “陆夫人,可有发现?”沈桃桃走到陆夫人身边,声音带着一丝急切。时间不等人,氧气背囊没了,他们被困在这海底深处,每多耽搁一刻,生存的希望就渺茫一分。 陆夫人抬起头,脸色异常凝重,她指着卷轴上一幅描绘着祭祀场景的图案,图案中心是一个莲花祭坛,祭坛上站着一个人影,下方是跪拜的民众,而祭坛上方,则画着一道开启的光门。 “桃桃,你看这图……还有旁边的注释文字……”陆夫人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我结合前图画反复推敲,这上面记载的……似乎是一种‘替代祭祀’之法。” “替代祭祀?”沈桃桃心中一沉。 “嗯。”陆夫人指着祭坛上那个人影,“这上面说,当守护之力衰弱,圣门封闭之时,需以纯净之魂者为祭,立于圣坛之上,以其生命气息为引,沟通天地之力,方可……重开圣门,通往生路。”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换句话说……想要打开离开这里的通道,可能……需要献祭一个人,取代原本圣女的位置,才能启动这个古老的机关。”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献祭?用一个活人的生命,去换取其他人的生路。 “不,这不可能。”沈桃桃猛地摇头,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绝不会用任何一个人的生命去换所谓的生路,一定有其他办法。” 她一把夺过陆夫人手中的卷轴,尽管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但她反复地看着那幅祭祀图,眼神仿佛要将其刺穿。“我不信,这一定是误解,或者是……某种隐喻。古代方士最擅长故弄玄虚!” 莲姬走了过来,看着那幅图,“沈姑娘,时间紧迫如果……如果真需要献祭,让我来吧。” “莲姬!”沈桃桃猛地抓住她的手,力道之大,让莲姬微微蹙眉,“你胡说什么,我绝不会同意!” “可是……”莲姬看着沈桃桃焦急的眼神,又看了看伤痕累累的众人,低声道:“能用我一人,换大家平安,值得。” “没有谁的命是注定要被牺牲的!”沈桃桃厉声打断她,目光扫过所有人,“我们是一个整体。要活,一起活!要死,也一起死!我沈桃桃,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位同伴。” 她的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张寻挣扎着站直身体,沉声道:“女主子说得对。大不了都交代在这,想让我们自相残杀?做梦!” 贺亦心也冷冷道:“暗影营只有战死,没有跪生!” 陆夫人看着沈桃桃,叹了口气:“桃桃仁心,只是……这古籍记载,恐怕并非空穴来风。这祭坛和整个大殿的布局,确实蕴含着阵法。” 沈桃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走到那座莲花祭坛前,目光落在端坐其上的圣女骨骸上。 “陆夫人,您看,这圣女在这里坐了千年,她的作用是什么?仅仅是作为祭祀的象征吗?”?沈桃桃伸出手,带着敬意地轻轻触碰了一下祭坛的玉石花瓣,触手一片冰凉。 “我以为,她更像是一个……阵眼。”陆夫人分析道,“她的存在,或许就是为了维持这个空间的稳定。而所谓的‘替代祭祀’,可能是指在某种特定条件下,需要重新改变这个平衡,从而打开通道。” “改变平衡……”沈桃桃喃喃自语,她绕着祭坛缓缓踱步,仔细观察着每一个细节。祭坛是由整块暖玉雕成,莲花花瓣栩栩如生,圣女骨骸端坐中央,双手交叠置于腹前,下面似乎垫着什么东西。 突然,沈桃桃停住了脚步。她发现圣女骨骸的臀部与莲花座接触的地方,似乎……并非完全贴合,有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而且,整个骨骸的姿态,虽然安详,但总给人一种并非完全自然死亡后僵直的感觉,反而像是……被某种力量固定在了一个特定的姿势上。 她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秘密,但在没有确定之前,她不想让大家空欢喜。 “大家先别慌,都累了,抓紧时间休息,吃点东西,补充体力!”沈桃桃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镇定,“莲姬,把干粮和水拿出来分给大家。陆夫人你也休息一下,别再耗费心神看那些古籍了。” 众人虽然疑惑,但见沈桃桃如此镇定,也稍稍安心,依言坐下,拿出所剩不多的干粮和清水,默默地补充能量。 张寻和贺亦心则强打精神,负责警戒。 沈桃桃却没有休息。她再次走到祭坛边,这一次,她没有看圣女骨骸,而是俯下身,将耳朵紧紧贴在了冰冷的莲花座壁上。 她屏住呼吸,集中全部精神去倾听。 一开始,只有一片死寂。 但渐渐地,在一片寂静之中,她似乎听到了微弱的……“咔……哒……”声,非常缓慢,非常有规律,就像是……某种精密的机括,在以一个恒定的速度缓慢地运转。 第305章 这或许是我们唯一的生机 这声音太微弱了,如果不是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用心去听,根本不可能发现。 沈桃桃心中狂跳。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莲花座,又看向端坐其上的圣女骨骸。 她想起陆夫人刚才说的“维持平衡”,想起圣女骨骸那异常的轻量化石般的质感,想起那细微的缝隙。 难道……这根本不是什么需要活人献祭的邪术,而是一个极其精妙的重量触发机关。 圣女在这里坐了千年,她的体重,或者说,遗骸的重量就是维持机关平衡的关键,而随着时间流逝,遗骸或许因为氧化脱水或其他原因,重量正在发生极其缓慢的变化。 当这个重量变化达到某个临界点时,机关就会启动。 所谓的“替代祭祀”,或许根本就是一个误导。真正的关键,在于重量的变化,只要重量恢复到某个标准,或者发生足够的改变,机关就可能被触发。 想到这里,沈桃桃激动得几乎要叫出声来,但她强行忍住,她需要验证。 她再次将耳朵贴上去,仔细倾听。 那“咔哒”声依旧存在,非常缓慢。 她抬头看向大殿的穹顶,试图寻找一些参照物来判断是否有移动。 然而,大殿内光线昏暗,难以分辨。 就在这时,正在啃干粮的张寻突然“咦”了一声,他揉了揉眼睛,疑惑地看向大殿入口的方向,那个他们进来的被撞开的船体大洞。 “女主子……你……你看那个洞口……”张寻的声音带着惊疑。 众人闻言,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这一看,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那个原本通往外面洞穴的破洞,此刻竟然……变得模糊不清。 不,不是模糊,而是……那个洞口好像在……缩小?就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正在缓缓合拢。 “怎么回事?”贺亦心霍然起身。 几乎同时,负责警戒通道口的暗影营队员也惊叫道:“这边也是,那个冒出傀儡的通道口,也在变小!” 众人顿时慌了起来,纷纷跑到大殿边缘查看。 果然,不仅仅是那两个洞口,整个大殿的墙壁,都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内收缩。 或者说……是整个大殿的空间,正在被某种力量压缩。 “我们……我们好像在一个盒子里,盒子正在关上!”真咄必吓得尖叫起来。 恐慌瞬间蔓延,如果空间被完全封闭,他们将被活活困死在这里。 “冷静!”沈桃桃厉声喝道,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但她的目光却死死盯住了中央的莲花祭坛。 她发现,随着空间的压缩,那祭坛上的圣女骨骸,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她又自信看了看,发现不是骨骸在动,是祭坛本身。 莲花座,好像在……极其缓慢的……上升。 为了验证,她快步走到祭坛边,从水囊中倒出几滴水,滴在莲花座与地面接触的边缘。然后,她紧紧盯着那几滴水珠。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在众人焦灼惊恐的目光中,那几滴水珠,竟然……缓缓的沿着莲花座的玉璧,向下流淌了一小段距离。 莲花座,真的在上升,虽然速度慢得令人发指,但确实在上升。 “我明白了!”沈桃桃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她指着正在缓缓上升的莲花祭坛,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不是献祭,是机关,整个大殿,就是一个巨大的……升降机关。” 她快速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圣女的遗骸是触发机关的关键。她的重量变化,导致平衡被打破,机关启动。这个莲花祭坛就是升降台的核心,整个石室,可能连同这艘古船的一部分,正在被这个古老的机关……向上提升。” “向上提升?”张寻愕然,“会提升到哪里?海面上吗?” “不可能!”沈桃桃果断摇头,“从我们下潜的深度计算,就算提升到顶,也绝不可能到达海面。这艘船沉在海底山体中,上方是厚厚的岩层。这个机关的目的,绝不是把我们送回海面。”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结合之前的所见所闻:“陆夫人说过,此地是‘恶蛟缠尸’的风水绝地,也是一个巨大的封印法阵,这艘船是阵眼,那么,这个升降机关……很可能不是通往生路,而是……通往这个封印的核心。或者,是古代建造者留下的,通往某个更深层秘密之地的通道!” “可是……可是空间在缩小,我们会被压扁的!”一个暗影营队员忍不住喊道。 沈桃桃看向四周正在缓缓合拢的墙壁,冷静分析道:“不,你们仔细看,墙壁在动,但穹顶并没有下降。这说明压缩的只是水平空间,垂直空间反而因为祭坛上升而在增加,这更像是一种……保护机制。将所有的能量,都集中到中央的祭坛上。当祭坛上升到一定高度,或许……真正的出口或者下一个关卡,才会出现。” 她的分析有理有据,瞬间稳定了军心。 是啊,如果是要困死他们,为何只压缩水平空间?为何祭坛反而在上升?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莲姬问道。 “等!”沈桃桃斩钉截铁地说,“保存体力,集中到祭坛周围,我相信,当祭坛上升到顶点时,必然会有变化,这或许是我们唯一的生机。” 绝境之中,沈桃桃的智慧和勇气,再次成为了所有人的主心骨。 他们不再惊慌,而是按照沈桃桃的指示,聚集到缓缓上升的莲花祭坛周围,抓紧时间休息,准备迎接未知的挑战。 莲花祭坛载着圣女骨骸,在众人紧张的目光注视下,缓缓上升了约三丈高,终于停了下来。 随着祭坛停止上升,四周墙壁向内的挤压也骤然停止。 整个空间暂时稳定了下来,但水平空间已被压缩了近半,众人只能紧挨着站在祭坛基座周围。 “停……停了?”张寻警惕地环顾四周,手中分水刺紧握。 第306章 绝非什么长生不老药 沈桃桃抬头望向高处,祭坛顶端看不清具体情况。 她侧耳倾听,一种仿佛水流涌动的声音,从上方隐隐传来。 “看来,祭坛上升打开了新的通道,或者……连接了船体的另一部分。”陆夫人凝神感应着气机变化,沉声道,“此地多了一丝生气流转的迹象。” 就在这时,祭坛基座靠近沈桃桃一侧的玉璧上,突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一块约一尺见方的玉板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一股带着陈腐气息,但确实可以流通的空气从洞内涌出。 “有路!”贺亦心眼疾手快,立刻上前探查。洞口内是一条向斜上方延伸的狭窄通道,仅容一人匍匐通过,通道壁光滑,似乎是人工开凿而成。 “这通道……是通往船体上层吗?”莲姬疑惑道。 “不管通往哪里,总比困在这里强!”沈桃桃当机立断,“张寻,你打头阵,小心探查。贺亦心断后。大家依次进入,保持距离,注意安全。” 张寻毫不迟疑,深吸一口气,率先钻入了狭窄的通道。 通道内一片漆黑,坡度很陡,只能靠手脚并用力能向上攀爬。 爬了约莫十几丈距离,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并且空间似乎开阔起来。 “前面有出口!”张寻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一丝警惕。 众人精神一振,依次爬出通道。 眼前是一个相对狭小的舱室,与宏大的大殿截然不同。 这里更像是船员的居住舱,木质结构保存得相对完好,只是布满了厚厚的灰尘。舱室的一角,堆放着几个腐朽的木箱,另一角则有一张固定在地上的简陋木床,床上似乎有一具蜷缩的骨骸。 空气依旧可以呼吸,但那股奇异的檀香味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浓郁的霉味。 “这里……好像是船员的舱室。”莲姬打量着四周,目光落在那具床上的骨骸上。骨骸的姿势很奇特,像是临死前紧紧抱着什么东西。 陆夫人则走到那些腐朽的木箱前,用匕首轻轻拨开。 木箱一碰即碎,里面露出一些早已锈蚀成块的金属工具,以及几卷用油布包裹,侥幸保存下来的竹简。 “桃桃,这里有文字记载!”陆夫人小心地展开竹简,仔细辨认起来。竹简上的文字是小篆,夹杂着一些奇怪的符号。 沈桃桃也走到床边,仔细观察那具骨骸。 骨骸的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防水漆盒密封的小匣子。她小心地取下匣子,入手沉重。 “陆夫人,竹简上说了什么?”沈桃桃一边端详匣子,一边问道。 陆夫人着竹简,脸色变幻不定,时而惊讶,时而凝重,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原来如此……这艘船,并非寻宝船,也非祭祀船,而是一艘……求仙船。” 她缓缓道出竹简上的记载:“根据这竹简所述,船主乃是秦末一方士,名唤道衍,为避战乱,率众出海寻访仙山。不料遭遇罕见风暴,船队覆没,唯有他乘坐的这艘主船侥幸未沉,却也被洋流带到这片诡异海域。” “他们发现了一处巨大的‘鲸落之地’,并在那里,找到了一种……形如龙涎,色如凝血,能散发出奇异生机的神物,此物能让垂死的鱼虾瞬间活蹦乱跳,甚至能让枯萎的海草重新焕发生机,道衍大喜,认为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死药,取名血龙涎。” “于是,他们耗费巨资,以这艘巨船为基,结合此地特殊的海底山势,开始修建一座庞大的海底祭坛,企图利用血龙涎的力量,配合风水大阵,炼制成真正的长生不老药!” 陆夫人指着竹简上的图案:“你们看,这上面描绘的祭坛,与我们之前所见,几乎一模一样。莲花为座,沟通阴阳。他们抓来了大量的土著和俘虏,作为修建祭坛的苦力和……祭祀的牺牲!” 听到这里,众人心中皆是一寒。 原来那宏伟的祭坛,背后竟是如此血腥的目的。 “然而,”?陆夫人语气一转,带着一丝唏嘘,“就在祭坛即将建成,丹药将成未成之际,天罚降临,竹简上记载模糊,只说是‘海沸山崩,鬼神共怒’,‘万丈波涛吞没一切’,整艘船连同未完成的祭坛,被瞬间埋葬于海底深处,所有参与此事的人,无一幸免。” 沈桃桃恍然大悟:“所以,并非什么诅咒,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将这一切都埋在了这里!” “应是如此。”陆夫人点头,“这道衍机关算尽,妄图逆天改命,终究敌不过天地之威。这血龙涎,或许确有神奇药效,但绝非什么长生不老药,更可能是一种……激发生命潜能的猛药,用之不当,反受其害。” 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沈桃桃手中那个从骨骸怀中取出的漆盒上。 这里面装的,会不会就是…… 沈桃桃深吸一口气,小心地打开漆盒。 盒内衬着柔软的丝绸,丝绸上,静静地躺着一块约莫婴儿拳头大小,通体暗红,仿佛有血液在其中流动的奇异胶状物。 一股浓郁而奇异的药香瞬间弥漫整个舱室,闻之令人精神一振,连疲惫和伤痛都似乎减轻了几分。 “血龙涎!真的是血龙涎!”陆夫人激动地说道。 沈桃桃小心翼翼地将这块传说中的神药拿起,触手温润,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 她心中百感交集,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此物,小七月有救了。 “我们必须找到出路!”沈桃桃将血龙涎小心收好,目光坚定地扫过众人,“这艘船既然能在此地保存千年,必然有其特殊之处。道衍等人当年在此活动,也必然有进出之法。大家分头仔细搜索这个舱室,任何线索都不要放过。”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仔细检查舱室的每一个角落。 张寻敲打着墙壁,寻找暗格,贺亦心检查那具骨骸和木床,莲姬则仔细翻看那些腐朽的木箱,陆夫人继续研读竹简,希望能找到更多信息。 “桃桃,这里有发现!”贺亦心突然喊道。 第307章 阴阳交汇生死同存 她在检查那具骨骸时,发现骨骸的手指骨骼,并非自然摆放,而是死死地抠着床板的一处缝隙。 她用匕首小心地撬开缝隙,发现下面竟然有一个金属制成的拉环。 “是机关。”张寻立刻上前,与贺亦心一起,用力拉动拉环。 “嘎吱吱……” 一阵沉闷的响声从床板下传来。 紧接着,整个木床连同那具骨骸,缓缓向一侧移动,露出了床下一个向下延伸的洞口。 一股冰冷的海水气息,混合着铁锈味,从洞内涌出。 “是通往船底的通道?”沈桃桃心中一紧。如果是通往船底,那外面就是万丈深海,压力足以将他们瞬间压扁。 张寻探头向下望去,只见通道并非垂直向下,而是带有一个平缓的坡度。 他丢下一块小木头,木头顺着坡度滚落下去,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似乎并没有立刻接触到水。 “有坡度,可能不是直接通向外海。”张寻判断道。 “赌一把,”沈桃桃咬牙道,“我们没有退路了,张寻,还是你打头,我们下去!” 众人再次进入狭窄的通道,这次是向下滑行。 每个人心中都沉甸甸的,氧气早已耗尽,体力也接近极限,这通道的尽头是生路还是另一个绝境,无人知晓。 滑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带路的张寻突然停了下来。 “有情况?”紧随其后的沈桃桃立刻低声问道,手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 “前面……好像到头了。”张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有个拐角,有光,还有……水声。” 他小心地探出头,向拐角处望去。 只见通道在此向右拐了一个急弯,拐角另一头隐约传来幽蓝色的微光,以及哗啦啦的水流声。 张寻打了个“警戒”的手势,然后率先拐过弯角。 弯角之后,通道豁然开朗,连接着一个半浸在水中的船舱。 这个船舱比之前的祭坛要低矮许多,但面积却异常广阔,一眼望不到头。 舱内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粗大的支撑船体的龙骨和肋板,显得原始而坚固。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舱内未被海水淹没的那一半空间里,整整齐齐地堆放着数以百计的……棺材。 那些棺材并非中原常见的样式,而是用一种漆黑的木头制成,棺盖上雕刻着类似海浪和怪鱼的图案,显得诡异无比。 它们一层叠着一层,如同码放整齐的货物,又像是一座沉默的死亡森林,散发出浓烈的阴森死气。 而船舱的另一半,则浸泡在漆黑如墨的海水中,水波荡漾,深不见底。 “这……这是什么地方?”随后跟来的贺亦心看到这景象,也感到一阵寒意。 众人陆续爬出通道,站在这片棺椁之海的边缘,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木头的腐朽味,以及一种仿佛来自幽冥的冰冷气息。 “殉葬舱?还是……储存尸体的地方?”周莹声音发颤。 陆夫人眉头紧锁,仔细打量着那些棺材和整个船舱的布局,沉吟道:“不像简单的殉葬。你们看这些棺材的摆放,看似杂乱,实则一半在水上,一半在水下,阴阳交汇,生死同存……这似乎是‘养尸聚气’之局,用以维持某种庞大的阵法运转。” 她的话让众人脊背发凉。联想到下方那需要圣女镇守的祭坛,以及道衍追求长生的疯狂目的,这个布满棺材的船舱,其用途恐怕极其可怕。 “管它是什么局,关键是出路在哪里?”沈桃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犀利地扫视整个船舱。 船舱的穹顶很低,由厚重的木板构成,看不到任何出口。 四周的舱壁也是密封的,唯有他们出来的这个通道。 难道出路在水下……可水下情况不明,贸然潜入,与送死何异。 就在众人疑惑不解,寻找生路之时。 “砰!砰!砰!” 一阵沉闷的撞击声,突然从船舱另一侧的舱壁外传来。 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外面疯狂地撞击船体,整个船舱都随之剧烈震动,顶部的灰尘簌簌落下,那些堆叠的棺材也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怎么回事?”贺亦心尖声疑惑,众人立刻背靠背围成一圈,武器出鞘,紧张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吼……” 一声低沉的嘶吼,透过厚厚的船板传来,震得人耳膜生疼,那绝不是已知的任何海洋生物的声音。 撞击声更加猛烈了。 “咔嚓!”一声脆响,远处那片浸泡在水中的舱壁上,竟然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冰冷的海水瞬间如同高压水枪般喷射进来。 “不好,船体要破了。”张寻脸色大变。 就在这时,两道狼狈不堪的身影,连滚带爬地从那片水域中挣扎着冒出头来,拼命向着沈桃桃他们所在的干地游来,正是高文渊和高阎。 此时的两人,早已没了之前的嚣张和算计。 高文渊的官袍破烂不堪,脸上满是惊恐和擦伤。高阎更是凄惨,浑身湿透,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受了重伤。 他们看到沈桃桃等人,非但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像是看到了恶鬼,“是你们!都是你们!要不是你们非要来这鬼地方,我们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高文渊一边拼命划水,一边歇斯底里地朝着沈桃桃他们咆哮,语气中充满了怨毒,“快救我们!不然大家一起死!” 原来,这两人偷走氧气背囊后,仓皇逃出沉船,企图返回海面。但他们迷失了方向,非但没有找到出路,反而误入了一片更加危险的海域,惊动了一头沉睡在沉船中的形如巨蜥,长着狰狞骨刺的恐怖海兽。 这海兽凶残无比,一路追杀他们,竟循着气息撞破了船体,追到了这里。 “砰!”又是一次猛烈的撞击,舱壁上的裂缝骤然扩大,海水疯狂涌入,船舱内的水位开始急速上涨。 “完了……这下全完了……”真咄必看着汹涌而入的海水和远处海兽隐约可见的庞大阴影,吓得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高文渊和高阎终于连滚带爬地冲上了干地,瘫倒在地,大口喘息,脸上却依旧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沈桃桃等人的怨恨。 “你们找到什么了?”高文渊看到贺亦心手里的盒子,眼里闪过贪婪。 第308章 有东西浮上来了 “闭嘴!”沈桃桃厉声呵斥,此刻她没心思跟这两个小人计较。 她的目光飞速扫过那些漆黑的棺材,她前世看过很多盗墓,其中一本就写过,可以利用棺材和海水的压力,将人从海底送到海面上。 不管真假,现在只能赌一把。 “大家听我说!”沈桃桃的声音斩钉截铁,压过了海兽的嘶吼和海水的咆哮,“船体破了,平衡已失,海水很快就会灌满这里!我们无处可逃!” 她指着那些棺材:“唯一的生路,就在这些棺材上。” 众人愕然地看着她。 “这些棺材木质特殊,密封性极好,我们钻进去,从外面用绳索封死棺盖!”沈桃桃语速极快,“等海水完全灌满船舱,巨大的浮力会把棺材连同我们一起带上海面,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这是用性命做一场豪赌,赌这些千年棺材能否承受住水压和冲击,并且在棺材里窒息之前,能浮出水面。 这个计划太过骇人听闻,但眼下,似乎已是绝境中唯一的办法。 “没时间犹豫了!”沈桃桃看到众人眼中的震惊和迟疑,再次厉喝,“贺亦心,帮陆夫人和莲姬找一口结实的棺材,快!” 海水已经漫到了脚踝,冰冷刺骨。 远处的海兽似乎闻到了活人的气息,撞击得更加疯狂,裂缝越来越大,整个船舱仿佛随时会解体。 贺亦心一咬牙,立刻行动起来。 张寻则红着眼睛,一把揪起瘫在地上的高文渊和高阎,怒吼道:“不想死就帮忙,找棺材!” 高文渊和高阎被张寻的杀气所慑,连滚带爬地去推搡那些棺材,寻找可能更坚固的。 很快,贺亦心找到了一口看起来材质尤为厚重的棺材。“沈姑娘,这口!” “陆夫人,你进去!”沈桃桃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桃桃!”陆夫人还想说什么。 “快!没时间了!”沈桃桃亲手打开棺盖,协助贺亦心将陆夫人扶了进去。 棺材内部没有尸体,空间比想象中稍大。 “贺亦心,封盖,从外面捆死!”沈桃桃喊道。 贺亦心用力合上棺盖,从外部用军城研发的缚龙绳捆好。 “莲姬,下一口,你进去!”沈桃桃继续指挥。 贺亦心动作迅捷,很快找到另一口棺材,莲姬进去了,然后是下一口将吓得几乎昏厥的真咄必塞了进去,然后在沈桃桃的命令下自己钻入一口棺材。 沈桃桃将贺亦心和暗影队员们的棺材封好。 海水已经漫到了膝盖,流速越来越急,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声。 “张寻!”沈桃桃看向张寻,眼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你进去!快!” “女主子!你先……”张寻急道。 “执行命令!”沈桃桃声色俱厉,“我说了算!进去!” 张寻看着沈桃桃决绝的眼神,知道再争辩只是浪费时间。 他猛地一跺脚,冲向贺亦心旁边的那口棺材,打开棺盖。 但在钻进去之前,他深深地看了沈桃桃一眼。 沈桃桃没有看他,而是转身去找最后一口合适的棺材。她必须确保所有人都安全进入棺材,最后才轮到自己。这是她将大家带出来必须承担的责任。 然而,就在沈桃桃推开一口棺材的棺盖的时候。 “轰隆!” 船舱另一侧的舱壁在海兽的疯狂撞击下,终于彻底破裂。 一个布满骨刺和鳞片的狰狞头颅,猛地探了进来,张开血盆大口,冰冷的海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灌满了整个船舱。 沈桃桃被巨大的水流冲得站立不稳,狠狠撞在棺材上。 “女主子!”刚刚钻入棺材,棺盖还未完全合拢的张寻,透过缝隙看到了这惊险一幕,目眦欲裂。 他想也不想,猛地从棺材中窜出,逆着汹涌的水流,扑向沈桃桃。 此时,高文渊和高阎也找到了两口棺材,正手忙脚乱地想钻进去,海兽的出现让他们彻底崩溃。 海兽显然发现了这些“小点心”,巨大的尾巴一扫,直接拍碎了高文渊面前的那口棺材,木屑纷飞。 高文渊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向后躲,却被水流冲倒。 张寻此时已冲到沈桃桃身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推向那口为他自己准备的棺材。 “张寻!你!”沈桃桃又急又怒。 “没时间了!”张寻大吼,脸上露出一个惨烈的笑容,“告诉主子,我张寻这辈子,能有他这样的兄弟,有您这样的女主子,值了!” 话音未落,张寻用尽全身力气,将沈桃桃猛地塞进了那口棺材。然后,他毫不犹豫地,用肩膀死死顶住了即将被水流冲开的棺盖,然后用绳索捆住。 “不!张寻!”沈桃桃在棺材内疯狂捶打着棺盖,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咔嚓!”棺盖被从外面死死地捆住,隔绝了沈桃桃绝望的呼喊。 棺材外,海水已完全灌满船舱。 张寻深吸一口咸腥的海水,转身,面对那汹涌而来的海兽和混乱的水流。 黑暗,彻底的黑暗。 冰冷的海水透过缝隙渗入,带着绝望的气息。 棺材在狂暴的水流中剧烈地翻滚撞击,仿佛随时会散架。 沈桃桃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感受着巨大的水压和失重感,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海面上,风平浪静。 军城舰队依旧在血珊瑚湾外围警戒游弋。破浪号上,谢云景伫立船头,眉头紧锁,望着那片死亡海域,心中充满了焦虑和不安。 沈桃桃他们潜入已久,音讯全无,他心中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 突然,瞭望塔上的水军发出了惊呼:“将军!快看!海面上,有东西浮上来了!” 谢云景心中一紧,立刻举起望远镜望去。只见远处的海面上,几个黑点正随着波浪起伏。 仔细看去,那竟然是……几口漆黑的棺材。 “快,放小船查看情况!”谢云景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下令道。 小船迅速放下,水军们奋力划向那些棺材。 当他们艰难地打开第一口棺材时,露出了陆夫人苍白但尚有气息的脸。 接着,第二口棺材打开,是贺亦心,第三口莲姬……第四口……最后是沈桃桃。 沈桃桃被救出时,几乎虚脱,但一恢复意识,便紧紧抓住水军的手,嘶声问道:“张寻呢?还有没有其他棺材?” 第309章 海盗头子竟然也做起了长生梦 水军们面面相觑,他们在附近海面只找到了这几口棺材。 沈桃桃的心沉入了谷底。 谢云景将她接回破浪号,她扑在谢云景怀里,失声痛哭,断断续续地讲述了海底的惊魂经历和张寻最后的牺牲。 众人闻之,无不黯然神伤。 贺亦心单膝跪地,沉痛道:“沈姑娘,将军……属下无能,未能护得张寻统领周全……还有真咄必,他……他的棺材可能在水下撞击时破碎了……” 气氛一片悲戚。 陆夫人在莲姬的搀扶下,叹了口气,幽幽道:“或许……这也是宿命。我细想那卷轴,所谓圣女部落,实则是那道衍抓来的当地土著,用他们祭祀以求长生。卷轴末尾有隐晦提及,圣女部落对后代带外人再来盗掘宝物者,下了诅咒……来了,便永眠海底,不得超生。真咄必身负圣女血脉,他……或许注定无法离开。” 沈桃桃对真咄必的结局并无太多感触,她所有的悲痛都倾注在了张寻身上。 那个总是冲在最前面,笑得有些痞气却无比可靠的张寻,为了救她,永远留在了那片黑暗的海底。 就在众人沉浸在悲伤中时,一名眼尖的水军突然指着远方喊道:“将军,沈姑娘,那边好像……还有一口棺材。” 众人霍然抬头。 只见极远的海平线上,一个黑点正缓缓向舰队飘来。 谢云景立刻命令战舰驶近。当小船将那口孤零零的棺材打捞上来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棺盖被小心翼翼地撬开。 张寻的脸露了出来。 “张寻!”沈桃桃喜极而泣,扑到棺材边。 张寻剧烈地咳嗽着,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沈桃桃和谢云景关切的脸,他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主子……女主子……我……我没死成……” “太好了!太好了!”沈桃桃紧紧抓住他的手,泪如雨下,“你是怎么出来的?我们明明看到……” 张寻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低声道:“是……是高阎。” 众人愕然。 “最后时刻,海兽冲了进来……高阎被咬住了半边身子……他……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把我推进了棺材,封上了盖子……”张寻的声音沙哑。 船舱内一片寂静。 谁也没想到,最后救了张寻的,竟然是那个一直作为高文渊爪牙的高阎。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人性竟展现出如此复杂难测的一面。 谢云景拍了拍张寻的肩膀,沉声道:“活着就好。其他的,以后再说。” 破浪号旗舰的议事厅内,灯火通明,驱散了连日来海底带来的压抑。 空气中弥漫着热粥和烤饼的香气,与之前那腐朽阴冷的气息形成了鲜明对比。 沈桃桃小口啜饮着碗里热气腾腾的鱼片粥,胃里的暖流,驱散了骨髓里残留的寒意。 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谢云景坐在她身旁,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不时为她添粥夹菜的动作,透露出担忧和关怀。 张寻裹着厚厚的毛毯,靠在软垫上,由莲姬小心地喂着汤药,他虽然虚弱,但性命无虞,眼神中也重新有了神采。 陆夫人和贺亦心等人也围坐在一起,默默地进食,补充着几乎耗尽的体力。 劫后余生的庆幸弥漫在空气中,但更多的是沉重。 沉默良久,沈桃桃放下粥碗,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看向谢云景,打破了沉寂:“云景,我们潜入海底这些时日,海面上可有什么动静?倭寇那边……有何异动?” 谢云景闻言,眉头微蹙,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沉声道:“这正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自你们潜入后,岛津狼的舰队一直在血珊瑚湾外围游弋,但……始终按兵不动,并未像之前那样进行骚扰或试探性的进攻。仿佛……他们在等待什么。” “等待?”沈桃桃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们在等什么?等我们找到宝藏?然后坐收渔利?” 这不符合岛津狼狡诈凶残的作风。 “或许……他们想要的,并非简单的财宝。”陆夫人缓缓开口,声音里是看透世事的深邃,“那岛津狼盘踞南洋多年,劫掠的财富不计其数,为何独独对这片凶险之地如此执着?甚至不惜与高文渊背后的势力虚以委蛇?” 就在这时,议事厅外传来通报声:“将军,巴朗土王派使者送来紧急消息!” “快请!”谢云景立刻道。 一名神色匆匆的使者被引了进来,先行礼后,用略带口音的汉话急切地说道:“谢将军,我们土王刚刚得到密报,盘踞在血珊瑚湾外的倭寇首领岛津狼,近日与其心腹密谈时,多次提及……提及要寻找一种古老的‘神眠之术’,据说此术能让人……‘肉身不腐,神魂永驻’!” 沈桃桃与陆夫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这说法,与那海底祭坛所求的“长生不老”,何其相似。 “难道……岛津狼真正想要的,是道衍留下的……长生不老之术?”沈桃桃失声道。 “极有可能。”陆夫人脸色凝重地点头,“血龙涎或许只是引子,或者是他认为的长生术的关键药引。他定是从某些古籍或传闻中,得知了这片海域隐藏着长生的秘密,所以才如此锲而不舍,甚至……他可能比我们知道得更多。” 沈桃桃嗤笑一声,笑容里充满了嘲讽:“长生不老?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强如秦始皇,汉武帝,倾举国之力求仙问药,最终也不过是一抔黄土。这岛津狼,一个海盗头子,竟然也做起了长生梦?真是利令智昏!” “贪婪使人疯狂。”谢云景冷声道,“不过,若果真如此,倒是解释了他为何按兵不动。他可能是在等我们‘打开’祭坛,替他扫清障碍,或者……他根本不敢轻易进入那片被诅咒的海域,只是在外围等待时机。” 这时,张小弓进来禀报:“将军,属下奉命审讯高文渊带来的那几个亲随,用了些手段,他们也吐露了一些消息。” “说。”谢云景示意。 “据他们交代,大约在数月前,田德方不知从何处得到了一份密报,声称发现了前朝方士寻求长生不老的遗迹和秘法。田德方将此密报通过特殊渠道,直接呈送给了皇帝,并暗中与活跃在南洋的倭寇首领岛津狼取得了联系,意图合作探寻。” 贺亦心顿了顿,继续道:“然而,田德方后来被我们军城俘虏,最终死在了大牢里。他与岛津狼的合作也就此中断。但皇帝对‘长生’之事似乎……极为在意。于是,才派了心腹高文渊以‘宣抚军城’为名南下,真正的目的之一,就是设法与岛津狼重新接上头,继续探寻长生不老之法的线索。” 第310章 让他尝尝自己种下的苦果 议事厅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谢云景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这位向来情绪内敛的军城统帅,此刻眼中燃烧着的是为麾下将士感到的深深不公。 军城儿郎,枕戈待旦,血染海疆,守护的是身后万家灯火,是家国安宁。 可他们誓死效忠的朝廷,他们头顶的那片天,却在背后与肆虐海疆的寇仇暗通曲款,将他们视为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 张寻挣扎着想坐起,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但他毫不在意,眼中满是血丝,嘶声道:“主子,这口气,我们绝不能咽下,朝廷如此作为,置我等于何地?置那些战死的兄弟英魂于何地?” 贺亦心面罩寒霜,指尖在腰间的匕首上反复摩挲,那冰冷的触感似乎能稍稍压制她心中翻腾的杀意。 她声音低沉,“朝廷无道,视我等如草芥,便休怪我等视其如寇仇,这血海深仇,暗算之恨,必以血偿。” 陆夫人长叹一声,“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古训如此啊。只是,将军,这一步若踏出,与朝廷公然对立,便如同踏上悬崖峭壁,再无回头之路了。军城虽强,终究是大晋治下……唉……” 莲姬默默垂首,纤细的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她经历过身为玩物的痛苦,更能体会这种被上位者肆意摆布的绝望与愤怒。那种命运不由自己掌控的窒息感,她太熟悉了。 就在群情激愤之时,沈桃桃却缓缓坐直了身体。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的怒火一并排出。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明媚的眸子已经冷静得让人心悸。“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云景,诸位,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愤怒,而是冷静的头脑。怒火会烧毁理智,而我们的敌人,正希望我们失去理智。”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海图上,“我有一个关键点,始终想不明白。”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沸腾的情绪稍稍冷却,被她的冷静所感染。 “如果岛津狼的真正目标,是海底祭坛的长生之术,而且他手里早就有了从艾丽卡商队抢来的血龙涎’……”沈桃桃凝眸深思,“他为何不自己早早派人潜入祭坛?以他对这片海域的熟悉程度,即便明知有风险,也总比把希望完全寄托在高文渊这个合作者身上要强吧?为何他反而像个最有耐心的渔夫,一直在外围游弋观望,这不符合岛津狼贪婪狡诈的性格。” 这个问题,像一盆冰水,巧妙地浇熄了众人心头熊熊燃烧的怒火,是啊,岛津狼按兵不动的背后一定还有隐情。 一直安静坐在角落阴影里的艾丽卡,此刻轻轻站起身,走到了桌子旁。 她轻轻打开了盒子。那块暗红如玉的血龙涎,在烛光下静静躺在柔软的丝绸之上,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艾丽卡的脸上露出几分商人特有的精明,“这个问题非常关键。而答案,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简单,因为,岛津狼千方百计抢到手的那块血龙涎,很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假的?”众人皆是一惊,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谢云景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张寻更是差点从软垫上跳起来,牵动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这怎么可能?”张寻忍不住提高声音问道,情绪激动,“他们当时为了抢这东西,可是不惜出动精锐,袭击波斯的商队,杀了不少人。” 艾丽卡却显得异常平静,她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一个略带傲然的笑容:“在真正见到这块血龙涎之前,在座的各位,有谁能百分百确定什么是真正的血龙涎吗?关于它的形状,色泽,气味,药效,所有的记载,不都是来自道听途说和模糊的古籍吗?” 张寻一愣,张了张嘴,最终摇了摇头。确实,血龙涎一直都是传说中的神物,虚无缥缈,谁也没见过真容。 其他人也陷入了沉思。 “这就对了。”艾丽卡双手一摊,“血龙涎的传说流传甚广,从阿拉伯到东方,版本众多。但具体形态众说纷纭。我当初得到那块血龙涎,也是从一个南洋颇有势力的土著酋长手中,花费了令人咋舌的代价才购得。他指天发誓,声称是其部落世代守护的圣物,古籍记载的形态也与之吻合。岛津狼的势力盘踞南洋多年,想必也是通过类似的渠道,或是收买的眼线,得知了我手中拥有血龙涎的消息,并且相信了那块血龙涎的真实性。” 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的海面,继续冷静地分析道:“也许最初,岛津狼也和我一样,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才会不惜代价,出手抢夺。但是……” 她话锋一转,“随着他们根据某些线索,最终找到并确认了血珊瑚湾就是目标地点,甚至可能尝试过用那抢来的血龙涎做些什么却遭遇了失败之后,他们便开始怀疑了。尤其当他们了解到海底祭坛的诡异之后,这种怀疑会与日俱增。” 沈桃桃眼中精光一闪,彻底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她接过了话头,语速加快:“我明白了,所以,岛津狼的观望是假,利用才是真。他手中那块真假难辨的血龙涎,此刻已经从一个目标,变成了一个诱饵。他故意散布长生之术的消息,利用朝廷,利用皇帝对长生的渴望,引诱皇帝派出高文渊这个急于立功的钦差驱使我们军城的力量,去替他验证海底祭坛的真实性,去替他闯这十死无生的鬼门关,无论成败,他都能从中获利。” “好一招毒辣的借刀杀人。”谢云景冷声道,彻底明白了岛津狼的险恶用心。 若军城成功找到真宝,他便可伺机抢夺,坐收渔利,若军城失败,葬身海底,他既除掉了心腹大患军城,也验证了祭坛的危险程度,可以重新评估计划,另做打算。 无论哪种结果,他岛津狼都立于不败之地。 “既然如此……”沈桃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那笑容与她清丽绝伦的容颜形成强烈反差,却透出一股杀伐果断的霸气,“来而不往非礼也。那我们便……将计就计,让他尝尝自己种下的苦果。” 第311章 夺取血龙涎的最后机会 她倏地站起身,“立刻通过我们掌控的所有渠道放出消息。要说得有鼻子有眼,钦差高文渊高大人,在我军城水师精锐的拼死护卫下,已成功突破重重险阻,潜入血珊瑚湾海底祭坛核心。不仅找到了足以富可敌国的宝藏,更找到了真正能‘肉白骨、活死人’的旷世神药血龙涎。务必让岛津狼的探子一定能收到风,并且深信不疑!” “此法可行!”谢云景立刻明白了沈桃桃的意图,接着说道:“严格封锁高文渊已死的消息,对外,尤其是对可能前来打探的倭寇,一律统一口径:高大人在祭坛深处遭遇机关,虽侥幸生还,但身负重伤,正在我军医官精心照料下,于舱室内静养,谢绝一切访客,以免伤势恶化。同时,贺亦心!” “属下在!”贺亦心立刻上前一步。 “你亲自负责,调动暗影营所有精锐,严密监控舰队内外所有可能与倭寇接触的渠道,特别是……之前高文渊可能留下的秘密联络方式和人员。一旦发现任何可疑接触,立即秘密控制,但不要打草惊蛇,我要顺藤摸瓜。” “剩下的就是关门打狗了。”沈桃桃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血珊瑚湾那狭窄的入口处,仿佛要将那里钉穿,“岛津狼得知消息,必然心急如焚。他绝不甘心唾手可得的长生希望落入他人之手,更担心高文渊伤重不治或者被我们军城控制,导致计划破产。他一定会想方设法,不惜代价派人来探望高大人,确认情况,甚至妄图将血龙涎弄到手。” 她看向张小弓,“张小弓,这项任务交给你。从暗影营和可靠的老兵中,挑选最擅长伪装和随机应变的精干人手,假扮成高文渊侥幸存活下来的残部或贴身亲信。一旦发现倭寇派来的联络人,不要急于抓捕,要上演一出好戏。要不小心地被他们在恰当的时机找到,然后表现出贪婪的样子,向他们透露:高大人确实得了惊天宝藏和真正的神药,但伤势极重,对岛津狼大人之前的鼎力支持念念不忘,深感悔恨未能精诚合作,如今迫切希望能尽快与他面谈,共商分配宝物和长生大计。但眼下军城监视极为严密,谢云景和沈桃桃对高大人看管甚严,无法脱身。高大人希望他能念在昔日情分,派出几位绝对信得过的首领,秘密前来接应高大人离开虎口……记住,戏要做足,要让他们相信,这是高文渊在绝境中向他们发出的求救信号,也是他们夺取血龙涎的最后机会!” “妙啊,此计甚妙!”张寻忍不住拍案叫绝,再次牵动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但脸上却满是兴奋,“让这些倭寇主动送上门来,而且还是送他们的核心头目前来,这下看他们还怎么嚣张。” 沈桃桃的脸上露出残酷的笑意:“岛津狼生性多疑狡诈,绝不会亲自冒险前来。但他为了血龙涎和长生之术,也深知此事关系重大,绝不会只派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喽啰。最有可能的,就是派他麾下最得力的,如服部半藏、九鬼嘉隆、风魔小太郎这类手握重兵的大头目前来接应,我们要的,就是这条大鱼……不,是这几条价值连城的大鱼,砍掉岛津狼的左膀右臂,比杀一百个普通倭寇更有用。” 她的目光转向谢云景:“云景,海上的合围和收网,就全权交给你了。一旦确定倭寇的几位首领进入我们设下的伏击圈,立刻命令舰队行动,彻底封锁血珊瑚湾所有出口,我要让他们……插翅难飞,有来无回。” 谢云景重重点头,眼中杀机毕露,一股铁血统帅的威严弥漫开来:“放心,桃桃。我已在海湾外围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信号。莫说是几个倭寇头目,就算岛津狼亲至,这一次,也休想逃出生天,一只海鸟,也别想从我的包围圈里飞出去。” “最后,”沈桃桃的声音带着肃杀,让议事厅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待我们拿下这几个倭寇首领后,不必审讯,也不必带回军城。血珊瑚湾那片海域,不是自古就传闻有凶恶海兽,喜欢吞噬生灵吗?就把他们……当做给那些海兽的点心,扔回他们该去的地方。这也算是……告慰之前探索祭坛时,不幸葬身海底的兄弟们的在天之灵了。用倭寇首领的血,祭奠我军的英魂。” 接下来的几天,关于“高文渊海底获宝”的消息,通过各种隐秘渠道,如同长了翅膀的海鸟,迅速地传遍了血珊瑚湾周边海域。 军城舰队看似因为寻宝成功而放松了外围警戒,舰船上甚至偶尔会有军士在喝酒时抱怨高大人独占宝藏,军城辛苦一场却所得无几之类的流言传出,营造出一种内部因利益分配不均而产生裂隙的假象。 果然,岛津狼的舰队不再平静。 斥候回报,倭寇船队频繁调动,气氛诡异。 第三天夜里,月黑风高,一条倭寇快船,借着风浪的掩护,巧妙地避开了几处明哨,悄悄靠近了军城舰队的外围防线。 船上的人惊喜地发现了高大人的亲信,双方在黑暗中秘密接洽,约定次日午夜,在血珊瑚湾入口附近一处偏僻的礁石群区域,由倭寇派出的服部半藏、九鬼嘉隆、风魔小太郎这三位最具实力的头目,亲自带队秘密接应高大人离开军城控制区。 约定的午夜时分,如期而至。 月隐星稀,海风呼啸,浪涛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呜咽声。 指定的那片礁石群区域,更是幽暗得如同巨兽张开的狰狞大口。 三条倭寇快船,如同漂浮的棺材,悄无声息地从礁石阴影中滑出。 船头各自站立着三名气势汹汹的倭寇头目:左边第一个是身形矮壮,腰间挎着长短不一三把刀的服部半藏,中间的是满脸横肉,脖子上挂着狰狞骨链的九鬼嘉隆,右边是一身黑衣只露出一双阴冷眼睛的风魔小太郎。 第312章 整个过程爽快淋漓 “怎么回事?高文渊的人呢?”九鬼嘉隆不耐地低吼道,声音如同破锣,在寂静的海面上格外刺耳。 服部半藏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低声道:“小心有诈,气氛不对。”他的手已经将刀抽出了一寸。 风魔小太郎则一言不发,只是那双阴冷的眼睛微微眯起,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隐藏在风浪声中的杀气。 就在此时。 “咻!嘭!” 一支拖着赤红色尾焰的信号火箭,猛地从远处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炸开一朵绚烂的火花。 刹那间,仿佛地狱之门洞开。 原本死寂的礁石群阴影中,如同鬼魅般瞬间亮起了无数火把,一艘艘体型远比倭寇快船庞大的军城战舰,破开黑暗,显露出它们狰狞的身影。 一马当先的谢云景如同战神般屹立船头,玄色披风在火光映照下猎猎狂舞,他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挥下了手臂。 “放!” 一声令下,如同雷霆炸响。 首先遭殃的是中间的九鬼嘉隆,他所在的快船最大,目标最明显。 军城水师显然将他当成了首要打击目标。不下十架重型弩炮同时咆哮,前端带着炸药的巨弩,铺天盖地般砸向九鬼嘉隆的座船。 “八嘎!有埋伏!”九鬼嘉隆目眦欲裂,狂吼着挥舞狼牙棒想要格挡。但这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战争器械。 一支箭矢精准地命中了他脚下的船头,“轰隆!”一声巨响,火光迸射,木屑横飞。 九鬼嘉隆庞大的身躯被炸得离地飞起,他惊恐地嚎叫着,试图抓住什么,但另一支箭矢接踵而至,直接贯穿了他的胸膛。 那威力巨大的弩箭带着他余势未衰,狠狠将他钉在了后方一块尖锐的礁石上。 “噗嗤!”鲜血内脏四溅,九鬼嘉隆,这个以力量横行海上的海狼,连敌人的面都没碰到,就被军城的绝对武力轰杀至渣,死状凄惨无比。 他手中的狼牙棒无力地滑落,沉入海中。 几乎在九鬼嘉隆毙命的同时,左边的服部半藏也动了。 他反应极快,在信号火箭升空的瞬间,就意识到中计,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急退,同时双手连挥。 “忍法,烟遁。”数颗烟丸砸在甲板上,浓密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遮蔽了视线。 同时,他厉声喝道:“撤退!快划船!” 他的快船小巧灵活,船上的倭寇也是精锐,闻令立刻拼命划桨,试图借助烟雾和礁石复杂的地形逃离。 然而,他面对的是贺亦心率领的,最擅长搏杀忍者的暗影营精锐。 数条速度更快的军城梭艇,如同离弦之箭,从侧翼包抄过来。 “想走?留下命来!”贺亦心冰冷的声音在烟雾中响起。 她的足尖在礁石上一点,身形矫健地跃起,直接落在了服部半藏的船尾,手中两把淬毒的匕首,在火光下泛着幽蓝的光芒。 “八嘎丫路!”服部半藏见退路被截,凶性大发,鬼刀出鞘,带起一道凄厉的弧光,直劈贺亦心面门。这一刀快、狠、准,蕴含了他毕生修为,寻常高手难以抵挡。 但贺亦心身法更为诡异,她腰肢如同无骨般一扭,险之又险地避开刀锋,同时左手匕首格开服部紧随其后的另一把刀的突刺,右手直刺服部半藏的手腕。 “叮叮当当!”金铁交鸣之声如同爆豆般响起。 两人在狭窄摇晃的船尾展开了一场凶险至极的贴身搏杀。 服部半藏的刀法诡谲狠辣,三刀流变化多端,时而如狂风暴雨,时而如毒蛇潜行。 但贺亦心仿佛能预判他的每一次攻击,身法飘忽如鬼魅,匕首招式刁钻狠毒,专攻要害关节。 短短十几息间,两人已交手数十招。 服部半藏越打越心惊,他从未遇到过如此难缠的对手。 终于,贺亦心卖了个破绽,服部半藏急于求成,一刀斩下,却见贺亦心身形陡然一矮,匕首向上撩起,精准地划过了服部半藏持刀的右手手腕。 “呃啊。”服部半藏惨叫一声,手筋被挑断,鬼刀脱手而飞。 他眼中闪过疯狂,左手猛地掏出那柄极短的忍刀,企图做最后一搏。 但贺亦心不会再给他机会。 她身形如电,揉身而上,另一把匕首如同死神的吻,精准地掠过了服部半藏的咽喉。 一道细细的血线出现,随即鲜血喷涌。 服部半藏捂着脖子,眼中充满了不甘和难以置信,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这个暗杀大师,最终死在了更加精通暗杀的暗影营统领手中。 就在服部半藏毙命的当口,最右边的风魔小太郎展现了其诡异莫测的一面。 他见势不妙,根本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提醒手下,身形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冰冷的海水中,竟是想凭借高超的水性潜泳遁走。 “想跑?问过爷爷我没有?”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正是伤势未愈但坚持参战的张寻。 他站在一条梭艇上,并没有下水追击,而是深吸一口气,弯弓搭箭。 那张特制的强弓被他拉成了满月,箭尖并非指向水面,而是微微偏上,计算着水流,风魔小太郎的水下潜行技术确实高超,几乎不激起水花,如同一条真正的游鱼。 但他快,张寻的箭更快,更准。 “嗖!” 一支箭镞带有倒钩和放血槽的破甲箭,如同长了眼睛般,瞬间钻入水中。 下一刻,只听“噗”的一声闷响,远处一片看似平静的水面,猛地泛起一团殷红。 风魔小太郎的身影被迫浮出水面,他的右腿被那支利箭完全贯穿,剧痛让他几乎昏厥。 他怨毒地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手中猛地洒出一把淬毒的十字镖。 但张寻早有防备,身形一侧避开。 与此同时,附近几条军城梭艇上的水军已经如同下饺子般跃入水中,手持分水刺和渔网,迅速向受伤的风魔小太郎合围。 风魔小太郎还想施展幻术或别的忍法脱身,但在水中,行动受限,又被团团围住,任他诡计多端,也无力回天。 水军们数把分水刺从不同角度狠狠刺入他的身体。 风魔小太郎,这个最擅长隐匿的忍者,最终像一条落水狗般,在乱刃之下惨死,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海水,他那双阴冷的眼睛至死都瞪得大大的,充满了不甘和怨毒。 三大恶贯满盈的巨寇,在军城精心布置的陷阱面前,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迎来了他们罪有应得的末日。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爽快淋漓! 第313章 早已从根子里烂透了 就在此时。 “报!” 一名传令兵快步从船舱方向跑来,在距离谢云景和沈桃桃五步远处单膝跪地,声音急促:“将军!前方侦察快船传回紧急军情。” 谢云景猛地转过身,“讲!” 传令兵语速飞快地禀报:“侦察船发现岛津狼主力舰队踪迹,他们……他们并未向深海逃窜,反而调整航向,似乎想利用复杂海流,绕过我军返航路线,直奔……直奔我军城方向而去。” “什么?”谢云景眼中闪过厉色,“他想做什么?趁我军主力外出,后方空虚,偷袭军城?他哪来的胆子。” 军城城防坚固,即便主力不在,留守部队也绝非倭寇可以轻易撼动,岛津狼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 “不对,”沈桃桃眼中寒光一闪,仿佛想通了什么关键,“云景,他不是去攻城,他是狗急跳墙了。我们端掉了他的三大臂助,缴获了真正的血龙涎,等于彻底粉碎了他的长生梦,还让他损兵折将,元气大伤。他现在是穷途末路,要么是怀着极度的怨恨,想去报复军城,哪怕只是骚扰沿岸村镇,烧杀抢掠,也能发泄他的怒火,要么……他就是想抢在我们回援之前,以战养战,掠夺军城周边城镇的物资和人口,补充他濒临崩溃的补给,做垂死挣扎。” 谢云景闻言,脸色瞬间阴沉。 沈桃桃的分析极有可能就是岛津狼的真实意图。 军城是根,是北境的定海神针,绝不容有任何闪失,哪怕只是沿岸百姓受到袭扰,也是军城的失职。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对一旁的传令官厉声下令,“传令全军。各舰检查武备,丢弃不必要的负重,满帆全速前进。务必在岛津狼这厮靠近我军城之前,将其拦截歼灭,绝不能让这条疯狗,惊扰了我军城百姓。” “得令!”传令官大声应诺,迅速跑去传达命令。 顿时,整个舰队的气氛为之一变,号角声此起彼伏,旗语翻飞。 水军们如同上紧了发条,奔跑着调整帆索,确保每一寸风帆都发挥最大效力。 经过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全力追赶,终于在一片开阔的海域,瞭望塔上的水军发出了激动的呼喊:“看到了,将军。前方发现倭寇舰队。” 谢云景和沈桃桃迅速登上船楼高处,举起望远镜望去。 只见远处的海平面上,一片稀疏的船影正在艰难前行。 那正是岛津狼的主力舰队,但与往日气势汹汹的舰队相比,眼前的景象堪称凄惨。 不少船帆上布满破洞,如同乞丐的衣衫,桅杆歪斜,船体上还能看到之前战斗留下的焦黑痕迹。 整个队形散乱不堪,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颓败,就像一群被逼到绝境的受伤野兽。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根本无需任何战前宣言,当双方舰队进入射程的那一刻,这场注定的海上决战瞬间爆发。 “开炮!”谢云景一声令下。 “轰!轰!轰!”军城舰队的火箭巢率先发出,拖着尾焰的火箭,如同疾风骤雨般砸向倭寇船队。 海面上顿时炸起无数冲天水柱,火光四起。 倭寇舰队也拼死反击,箭矢零零星星地射来,但在军城密集的火力压制下,显得苍白无力。 很快,接舷战在多处展开,军城将士们怀着保家卫国的决死之心,呐喊着跳上敌舰,与倭寇展开了血腥的白刃战。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甲板和海面。 战斗最激烈处,谢云景亲率破浪号,如同海上堡垒,无视零星攻击,直接找上了岛津狼那艘装饰着狰狞鬼头的座舰。 “撞上去!”谢云景目光冰冷,下达了最直接的命令。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两艘巨舰狠狠地撞在一起,木屑如同暴雨般四处飞溅!巨大的撞击力让倭寇们东倒西歪。 “随我杀!”谢云景手持长刀,身先士卒,第一个跃上敌船,长刀如龙,横扫千军。 沈桃桃紧随其后,手持火铳,身形灵动,枪法狠辣,专门为他清除侧翼的威胁,二人配合默契,宛如一体。 张寻、贺亦心等将领也纷纷带领精锐士兵杀上敌舰,与倭寇展开了殊死搏杀。 谢云景一路血战,刀下无一合之将,直杀得倭寇胆寒,生生在混乱的敌群中杀出一条血路,目标直指舰楼指挥室。 张寻和贺亦心则分别带人清剿甲板上的残余抵抗。 当谢云景一脚踹开指挥室厚重的木门时,只见里面一片狼藉。 岛津狼独自一人站在窗边,他的盔甲已经破损不堪,沾满血污,头发散乱,脸上也带着几道血痕,眼神中充满了失败者的不甘。 他死死地盯着闯进来的谢云景和紧随其后的沈桃桃,用生硬的汉话嘶吼道:“谢云景,沈桃桃,是你们,你们赢了,你们以为杀了我,毁了我的舰队,这一切就结束了吗?可笑,太可笑了。”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沫,狞笑起来,“你们躲在北方这苦寒之地,偏安一隅,做你们的土皇帝,可知那看似繁华的中原,那偌大的大晋天下,早已从根子里烂透了。皇帝老儿昏聩无能,只知道躲在深宫里吃那些江湖术士的丹药,妄想长生不老。朝堂之上,全是溜须拍马,党同伐异的奸佞小人,贪官污吏横行,苛捐杂税多如牛毛。” 他越说越激动,状若疯癫:“你们知道江南现在是什么样子吗?水患旱灾,那都是借口,你们朝廷拨下去的赈灾粮饷,经过一层层盘剥,到了那些快饿死的灾民手里,连麸皮都算不上。易子而食啊,路边到处都是饿死的尸体。哈哈哈哈哈……这样的大晋,它不完蛋,天理难容,它就要亡了,亡了!” 他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们军城不过是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上,一块稍微结实点的木板,等天下真正大乱,群雄并起,诸侯割据的时候,你们这点兵力,能守得住什么?到时候,成千上万的流民会像潮水一样涌来,各地的土匪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过来。你们军城,就是一块人人垂涎的肥肉,哈哈哈哈……” 谢云景面沉如水,沈桃桃站在他身侧,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们虽远在北境,但也从过往商旅和零星传来的消息中,隐约知道中原局势不稳,民生多艰,却万万没想到,情况已经糜烂到了如此触目惊心的地步。 易子而食,饿殍遍野……这简直是人间地狱。 “妖言惑众,死到临头,还敢在此胡言乱语,乱我军心。”张寻此时也解决了外面的敌人,冲了进来,听到岛津狼的狂言,怒不可遏,拔刀就要上前将其斩杀。 “等等!”谢云景抬手阻止了张寻,他冷冷地注视着岛津狼,“岛津狼,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在死前搅乱我的心绪,为你自己那可悲的失败找一块遮羞布。可惜,你打错了算盘。军城将士,戍守的是家园,保卫的是身后万千百姓的安宁,我们效忠的是这片土地和生活在其上的人,而非那座遥远京城里那个昏聩的朝廷。天下乱与不乱,军城自会岿然屹立,用不着你这寇仇来操心,至于你,血债累累,恶贯满盈,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说罢,谢云景不再给岛津狼任何废话的机会,手中长刀一震,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直刺岛津狼的心窝。 岛津狼狂吼一声,举刀格挡,但他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何挡得住谢云景这含怒一击。 只听“噗嗤”一声,长刀轻易地穿透了他的胸甲,刺穿了他的心脏。 岛津狼的身体一僵,瞪大了眼睛,带着无尽的怨恨,缓缓向后倒去,气绝身亡。 肃清残敌,确认岛津狼已死之后,军城舰队再次起航,踏上了归途。 第314章 以后再也无灾无难 时值黄昏,夕阳的余晖如同熔金般洒落在江面上,也将巍峨的军城城墙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然而,这平日里壮丽的景色,此刻却无人有心欣赏。 码头上,早已是人山人海。 得到舰队凯旋消息的军城军民,几乎是倾城而出,扶老携幼,翘首以盼。 他们中有留守的将士,有期盼妻子归来的丈夫,更有无数将命运与军城紧密相连的普通百姓。 当舰队那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海平线上,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时,人群中开始响起骚动。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是将军的船。” “谢天谢地,终于平安回来了。” 欢呼声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瞬间席卷了整个码头,直冲云霄。 人们挥舞着手臂呐喊着,尤其是当舰队彻底靠岸,踏板放下,谢云景、沈桃桃以及一众出征将领的身影出现在船舷边时,欢呼声达到了顶点。 胜利的喜悦和亲人平安归来的庆幸,交织成最动人的乐章,响彻在军城的上空。 然而,在这普天同庆的时刻,处于欢呼浪潮中心的谢云景和沈桃桃,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 谢云景面容冷峻,只是向着欢呼的人群微微颔首,便快步走下踏板。 沈桃桃更是心急如焚,她甚至来不及对迎接的家人说上一句话,只是紧紧抱着怀中那个漆盒,在谢云景的护卫下,拨开人群,几乎是奔跑着冲向城主府的方向。 陆夫人和莲姬也紧随其后。 城主府内,气氛与外面的喧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最深处的卧房里,更是弥漫着一种生命即将流逝的衰败气息。 雕花木床上,小七月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近乎透明的小脸。 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原本红润的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 她瘦弱得可怜,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生命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宋清远如同一尊石雕般,一动不动地守在床边。 往日里那个风度翩翩的宋先生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胡子拉碴,憔悴不堪的男人。 他的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那是长时间不眠不休守候的结果。 他的双手紧紧握着妻子冰凉的小手,仿佛要将自己微薄的生命力传递过去,却又感到无比的无力。 每一次小七月那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都牵动着他全部的心神,每一次短暂的停顿,都让他心惊肉跳,仿佛坠入冰窟。 时间在这里流逝得格外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突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宋清远如同被电流击中般抬起头,双眼爆出最后一抹期望的亮光。 房门被猛地推开,沈桃桃的身影第一个冲了进来,她的发髻有些散乱,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但她的眼神,却如同暗夜中最亮的星辰,紧紧锁定在床上的小七月身上。 紧随其后的是谢云景,陆夫人和林半夏。 “沈姑娘,谢将军,陆夫人,林姑娘!”宋清远的声音嘶哑的厉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而踉跄了一下,“你们……你们……找到了吗?” 这句话,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无尽的期盼和害怕失望的恐惧。 “找到了,宋先生,我们找到了。”沈桃桃重重点头,声音同样带着哽咽,但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她快步走到床边,看了一眼小七月那令人心碎的模样,心如刀绞,毫不犹豫地将怀中那个视若生命的漆盒,郑重地递到了陆夫人手中。 陆夫人接过盒子,林半夏立刻端来清水,陆夫人仔细地净手,用干净的软布擦干,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古朴的漆盒。 盒子开启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气息弥漫开来。 陆夫人用专用的玉勺轻轻触碰了一下,感受着那温润而充满活力的触感,又仔细闻了闻那独特的气息,脸上终于露出了激动:“药性充沛而温和,蕴含无限生机,苍天有眼,七月有救了。半夏,快!准备银针,再取一碗温热的参汤来。” 宋清远闻言,激动得几乎要晕厥,他强撑着,和林半夏一起,以最快的速度将陆夫人需要的东西准备齐全。 整个房间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谢云景默默站在门口,如同一座山岳,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干扰。 沈桃桃更是紧张得手心冰凉。 陆夫人凝神静气,先是用银针精准地刺入小七月头顶,胸口几处大穴,轻轻捻动,以激发其体内残存的生机。 小七月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似乎有了一丝反应。 陆夫人立刻又用玉勺从血龙涎上极其小心地刮下一小块,混合着温热的参汤,用一根细长的玉管,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滴入小七月的嘴中。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宋清远和沈桃桃紧紧盯着小七月的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林半夏在一旁紧张地端着参汤,手微微发抖。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床上的小七月依旧毫无动静。 宋清远的额头渗出了冷汗,沈桃桃的嘴唇咬得发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突然,陆夫人低呼一声:“有反应了。” 众人立刻凝神看去,只见小七月那苍白如纸的脸颊上,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一丝红晕。紧接着,她那微弱的几乎要消失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明显起来,呼吸声虽然依旧细微,却不再是那种令人心碎的若有若无,而是变得平稳有力了许多。 “有效,真的有效!”林半夏激动得差点哭出来,连忙用袖子擦眼睛。 陆夫人不敢松懈,继续小心翼翼地施针喂药。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在所有人期盼的目光中,小七月终于在众人几乎要停止呼吸的注视下,缓缓地睁开眼睛。 “七月!”宋清远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第一个扑到床边,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一遍遍地呼唤着小七月的名字,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滴落在小七月的脸上。 小七月似乎被这熟悉的声音唤醒,她努力聚焦视线,看清了宋清远那憔悴的脸庞,嘴唇翕动了几下,“夫君……” 这一声呼唤,如同天籁,瞬间击碎了所有人心头的阴霾, “醒了,真的醒了。”林半夏喜极而泣,再也控制不住情绪。 房间内,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陆夫人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一直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好了,好了……最危险的一关总算过去了。性命无碍了,但这孩子元气损伤太重,犹如油尽灯枯,如今虽得神药续命,但根基受损,后续还需精心调养至少数月,万万不可大意,方能慢慢恢复如初。” 直到这时,沈桃桃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外壳才彻底瓦解。她看着小七月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 她没有像宋清远那样扑过去,而是缓缓地走到床边,伸出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小七月的脸颊,“七月……这次好了,以后再也无灾无难!” 第315章 为军城培养一批可靠的外交人才 心头最重的石头落地,沈桃桃终于能够将精力投入到城建之中。 这日,她正在书房与谢云景以及几位核心幕僚商议如何整饬水师,抚恤此次海战中伤亡将士家属等事宜,就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洪亮而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透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桃桃,谢爷哈哈哈,我回来啦!” 话音未落,书房门被“哐当”一声推开,沈大山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袍子,脚上沾着泥点子,风尘仆仆,显然是刚赶了远路,但精神头却十足,一双虎目炯炯有神。 “大哥!”沈桃桃见到沈大山,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连忙起身相迎。 谢云景也放下手中的文书,微笑着颔首示意。几位幕僚见状,知道他们有要事要谈,便识趣地行礼退下了。 “可算见到你了,这一趟出去,没少吃苦头吧?听说还差点……”沈大山上下打量着瘦了许多的沈桃桃,眼里满是心疼,后面的话没忍心说出口,转而向谢云行礼,“谢爷,你也辛苦了!” 寒暄过后,沈大山也顾不上喝口水,便迫不及待地开始汇报他这次去荣城帮忙建城的成果,嗓门依旧洪亮,“桃桃,谢爷,天大的好消息,咱们荣城,嘿!现在可是彻底大变样喽,跟以前那个破落小渔村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头一件,就是那新城墙。按照你们走之前定下的图纸,早就完工了。好家伙,那叫一个气派,比咱们军城的城墙矮不了多少,都是用大青石一块块垒起来的,又高又厚实,城垛,箭楼一应俱全。赵青别看年纪轻,是真舍得下力气监工,质量没得说,现在别说小股土匪,就是官军来了,想啃下咱荣城,也得崩掉几颗门牙。” “第二件,是城里的光景!”沈大山眼睛发亮,“城里头现在可热闹了,沿着新修的主街,两边全是新起的铺面和工坊,叮叮当当的打铁铺子,烟雾缭绕的砖瓦窑,还有织布的,染布的,酿酒的,做木匠活的……尤其是那个烧陶的窑厂,嘿!烧出来的碗碟盆罐,又结实又好看,不光咱们自己用,连北边狄戎那边都有人偷偷过来买呢。还有咱们从南洋带回来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种子,南雨专门划了块好地,请了老把式精心伺候,长势那叫一个喜人,有些瓜果,咱们这儿从来没见过,结得又大又多,看着就稀罕人。”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最重要的是人,桃桃,你是不知道啊,现在咱们荣城,可不是以前那样人口稀稀拉拉了。这半年多,也不知道从哪儿传出去的风声,说咱们荣城有地种,有工做,官府还不乱收税,不少从关内逃难过来的流民,拖家带口,一拨一拨地往咱这儿涌。俺粗粗算了算,现在城里城外的人口,比你们走的时候,怕是多了足足两三倍不止,街上熙熙攘攘的,店铺生意红火,工坊里人手都不够用。赵青是真有两把刷子,把这些突然多出来的人安置得井井有条,该分地的分地,该安排进工坊的进工坊,还组织人手帮着盖房子,城里头一点儿乱子都没出,真是天生当将军的好材料!” 听着沈大山绘声绘色的描述,沈桃桃和谢云景相视一笑,心中涌起欣慰和踏实感。 荣城,作为军城最重要的屏障,它的稳定与繁荣,直接关系到军城的根基是否牢固。 如今听到荣城不仅城防稳固,百业初兴,更是吸引了大量人口,这意味着军城的发展潜力得到了极大的增强。 赵青的成长和才干,也让他们倍感欣慰,这证明他们当初没有看错人。 “大哥,辛苦您了,这么大老远跑回来报信。”沈桃桃给沈大山倒了杯热茶,柔声道,“荣城能有今日局面,赵青功不可没,您和留在荣城的各位乡亲也付出了无数心血。” “嗨,这有啥辛苦的,看着咱们的地盘越来越好,俺心里头比喝了蜜还甜。”沈大山大手一挥,端起茶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抹了把嘴,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光彩。 就在书房内洋溢着因荣城喜讯带来的欢快气氛时,门外响起了轻柔的敲门声。 沈桃桃应了一声,只见莲姬走了进来。她今日穿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衣裙,发髻简单挽起,虽不施粉黛,却别有一番清丽脱俗的气质。 “沈姑娘,将军,沈大哥。”莲姬微微福了一礼。 “莲姬姐姐来了,快请坐。”沈桃桃热情地招呼她。从南洋回来后,莲姬就不用扮演沈桃桃的侍女,所以沈桃桃称呼她一声姐姐,对于莲姬,她始终心存感激和敬佩。 莲姬落座后,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沈姑娘,将军,此次随军远征南洋,经历诸多波折,令我感触颇深。尤其是与各方势力打交道时,深感语言不通,风俗不明,实乃沟通合作之大碍,有时甚至会因误解而平添许多风险与损失。” 她清澈的目光看向沈桃桃和谢云景,继续道:“军城如今虽偏安北境,但观天下大势,闭关自守绝非长久之计。无论是与狄戎等周边部族和睦相处,互通有无,还是未来可能与更遥远的海外番邦进行贸易,交流技艺,乃至应对像倭寇这般来自海上的威胁,都需要大量通晓各方语言,了解异域风俗的人才。仅靠少数人零星掌握,远远不够。” “因此,”莲姬的声音坚定,“我有一个想法,想在军城中开设一所专门的‘译馆’。招募城中聪慧机敏,有语言天赋的少年男女,由我以及将来可能寻访到的其他通晓外语之人,系统地教授,甚至……若有机会,还可涉及更西方国度的语言。不仅教授语言,还可讲解各地风土人情,律法制度,商贸惯例等。旨在为军城培养一批可靠的翻译与外交人才,为军城日后之发展,开启一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窗户。不知沈姑娘和将军意下如何?” 莲姬的一番话,眼光长远,直指军城未来发展可能面临的关键瓶颈之一。 沈桃桃听完,猛地一拍手掌,欣喜道:“莲姬姐姐此议甚好,简直是高瞻远瞩,我早有此意,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主事之人。姐姐你精通多国语言,又见识广博,正是主持此事的最佳人选。此事若能成,对我军城未来之重要性,绝不亚于新建一座城墙,多练一支精兵。” 她越说越激动,站起身走到莲姬面前,紧紧握住她的手:“莲姬姐姐,此事我便全权委托于你,从今日起,你便是军城‘译馆’的首任馆长。需要什么场地,银钱,人手支持,你尽管拟个章程出来,我全力支持。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务必尽快将这译馆办起来,为我军城培养出第一批通晓四夷之言的栋梁之材。” 谢云景也赞同地点点头,沉声道:“莲姬姑娘思虑周全,此议确为军城长远之计。涉外之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或合作共赢。译馆之事,有劳姑娘费心,军城上下,定当鼎力支持。” 得到沈桃桃和谢云景如此肯定的答复,莲姬的脸上也露出笑容,她郑重地行了一礼:“承蒙沈姑娘和将军信任,莲姬必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第316章 和平终于降临在这片饱经战火洗礼的土地上 小七月的病情日渐好转,虽然仍需卧床静养,但脸上已有了血色,偶尔还能被宋清远抱着在窗前晒晒太阳,说几句简短的话。 荣城欣欣向荣的消息和莲姬兴办译馆的提议,更是为军城注入了新的活力。 一切都似乎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连带着北境略显清冷的空气,似乎都温暖了几分。 一日清晨,一阵特殊的号角声,打破了军城惯常的宁静。 这号角声并非敌袭的尖锐警报,而是代表着有身份特殊的使者到访。 谢云景和沈桃桃正在用早餐,闻声俱是神色一凝,放下碗筷。 谢云景沉声道:“这个时节,会是谁?” 沈桃桃微微蹙眉:“莫非是朝廷又来人了?”毕竟高文渊之事刚过不久,京城方向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令人警惕。 很快,张寻快步进来禀报:“将军,城外来了一队狄戎人,约五十骑,打着使者的旗号。为首者自称是阿史那部的新任首领,阿史那·穆塔尔,请求入城拜会将军和沈姑娘。” “阿史那·穆塔尔?”谢云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亲自来了?还只带了五十骑?” 这姿态,可不像以往狄戎百精骑压境的嚣张做派。 “让他们进来,依礼接待,但加强警戒。”谢云景下令道,同时与沈桃桃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慎重与疑惑。 约莫半个时辰后,城主府那间用于接待重要客人的会客厅内,谢云景和沈桃桃端坐主位,张寻,贺亦心等几位将领分列两侧,气氛庄重而略带审视。 厅门打开,在两名军城士兵的引导下,一位狄戎装束的男子迈步而入。 此人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身材不算特别高大,但极为精悍结实,古铜色的脸庞上轮廓分明,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不似寻常狄戎贵族那般充满侵略性,反而透着一种沉稳和睿智。 他穿着一身以貂皮镶边的狄戎贵族礼服,腰间佩着华丽的弯刀,但刀鞘却是合着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后跟随的几名随从手中捧着的礼物,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卷一看就质地极好的雪白貂皮,几张完整的熊皮,以及几柄装饰精美的狄戎小弯刀。 与以往那些眼神倨傲的狄戎使者截然不同,阿史那·穆塔尔走进大厅后,目光平和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谢云景和沈桃桃身上。 他右手抚胸,身体微微前倾,行了一个标准的狄戎礼节,动作流畅而自然,带着敬意。 “尊贵的谢云景将军,沈桃桃姑娘,”穆塔尔开口了,他的汉话带着明显的狄戎口音,但吐字清晰,语气诚恳,“阿史那部新任首领,阿史那·穆塔尔,冒昧前来拜访,愿将军与姑娘身体康健,愿军城繁荣昌盛。” 他这番谦和有礼的开场白,让在场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沈桃桃微微颔首还礼:“穆塔尔首领远道而来,辛苦了。请坐。” 穆塔尔道谢后,在客位坐下,随从将礼物呈上。 他并没有绕圈子,直接说明了来意,“将军,沈姑娘,我此次前来,并非心怀叵测前来索求。实不相瞒,我继任首领之位虽不久,但目睹部落连年征战,与军城,与周边部落厮杀不断,子民流离失所,青壮埋骨沙场,老弱妇孺饱受煎熬,心中深感痛楚。”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感情:“我们狄戎人生于草原,长于马背,并非天生喜好杀戮。但北地苦寒,尤其漫长冬季,风雪如刀,牛羊冻毙,草场被掩。为了生存,为了抢夺过冬的粮食和温暖的栖息地,才不得不挥起刀剑,劫掠四方。每年冬季,帐篷里都有熬不过去的老人和孩子……那种眼睁睁看着亲人冻饿而死的无力感,我亲身经历过,痛彻心扉。” 这番话,带着沉甸甸的重量,让会客厅内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 谢云景和沈桃桃都沉默地听着,他们能感受到穆塔尔话语中的真诚,那是一种基于共同生存困境的理解,而非虚伪的表演。 穆塔尔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谢云景和沈桃桃,眼中充满了期盼:“近日,我部落的商人,从与军城有贸易往来的小部落那里,听闻了一个消息。说军城有一种名为‘火炕’的东西。只需在屋内砌造,生火取暖,便可使整个屋子温暖如春,即便外面冰天雪地,屋内亦能安然过冬。此事,可是真的?” 沈桃桃点了点头:“确有其事。火炕之法,旨在抵御北境严寒,造福百姓。” 穆塔尔闻言,站起身,再次向谢云景和沈桃桃行了一个大礼,语气变得无比恳切:“谢将军,沈姑娘,我,阿史那·穆塔尔,今日代表我阿史那部全体族人,恳请二位,能否将这火炕的制作之法,传授给我们?” 他指着带来的礼物:“这些皮货,刀剑,虽不值什么,却是我部所能拿出的最诚挚的谢意。我们愿意用最肥壮的牛羊,最矫健的骏马来交换。只要军城愿意伸出援手,救我族人于严寒之苦。” 马上北境又要到漫长的冬季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族人死去。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重大的承诺,“并且,我在此,以长生天和阿史那祖先的荣耀起誓,只要军城愿意传授火炕之法,助我族人度过寒冬,从今往后,我阿史那部,愿与军城永结盟好,狄戎铁骑,永不侵犯军城边界,若违此誓,人神共弃,部落消亡。我别无他求,只希望我的子民,也能像军城的百姓一样,在寒冷的冬天,有一个温暖的窝。” 会客厅内一片寂静。 谢云景和沈桃桃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一次,两人眼中都看到了同样的东西,认可。 与一个时刻需要提防的恶邻相比,一个主动寻求和平,希望安居乐业的邻居,无疑对军城的发展更为有利。 火炕技术虽然实用,但并非什么不可外传的核心机密。 用一项技术,换取北部边境的长久安宁,这无疑是一笔极其划算的买卖,更符合沈桃桃一直秉持的造福百姓的信念。 沈桃桃率先站起身,脸上露出了温和的微笑,她走到穆塔尔面前,虚扶了一下:“穆塔尔首领,请起。您深明大义,心系子民,为了族人的生存与温饱,不惜放下身段,亲自前来恳求,此等胸襟与担当,令人敬佩不已。” 她环视了一下在场的军城将领,“火炕之法,本就是为了抵御严寒,让百姓在苦寒之地得以生存。它并非哪一家一姓之私产,而是造福苍生之术。既然首领有此诚意,愿以和平换取温暖,我军城又岂是吝啬小气之辈。此法,我们愿意倾囊相授。” 穆塔尔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怔怔地看着沈桃桃,又看向谢云景,巨大的喜悦冲击着他,这个精悍的狄戎汉子,眼眶竟然有些湿润了。 谢云景也站起身,走到沈桃桃身边,他虽未多言,但那沉稳如山的气势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支持。 他看向穆塔尔,沉声道:“沈姑娘之言,便是军城之意。睦邻友好,共御天灾,使百姓免受战乱冻饿之苦,本是正道。我军城,愿与阿史那部缔结盟约,自此以后,互不侵犯,开放边市,互通有无。愿北境自此,再无战火,只有炊烟。” “将军,沈姑娘,”穆塔尔激动得声音发颤,他再次深深鞠躬,这一次,几乎是九十度,“您二位胸怀之广阔,堪比草原。恩情之深厚,重于泰山。我阿史那·穆塔尔以及我阿史那部全体族人,永世不忘。狄戎人,最重承诺,今日之誓,天地为鉴,日月共证,若有背弃,叫我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一场可能引发新的边境冲突的会面,就这样化干戈为玉帛,转变为一段和睦盟约的开启。 北部边境最大的威胁之一就此消除,意味着军城可以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内部发展上。 谢云景当即下令,选派军中最精通建造火炕的工匠数人,携带必要的工具和图纸,随穆塔尔前往阿史那部,亲自指导他们建造火炕,确保他们能顺利度过这个冬天。 同时,双方详细拟定了盟约条款,约定在边境指定地点开设互市,允许双方百姓在官方管理下进行贸易往来。 望着穆塔尔千恩万谢,带着工匠离去的背影,沈桃桃和谢云景站在城楼上,心中都感到一阵轻松。 北境的天空,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高远湛蓝。 难得的和平,终于降临在这片饱经战火洗礼的土地上。 第317章 恐生抢粮暴乱之祸 “桃儿,谢爷,快来!”沈小川在城墙下,嗓子差点喊劈叉了,“赵青,赵青派人送了信来……还有,流放犯登记处,新来了一批流放犯……是……是……” 沈桃桃心中一沉,她跑下城墙先一步接过那封染尘的加急军报,迅速拆开。谢云景也大步跟上,目光落在那份公文上。 沈桃桃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信纸上的字迹,那是赵青的亲笔,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紧急的情况下写就: “城主!将军!万急!万急! 近日,荣城南面官道及各处山野小径,突然出现大量流民。其势如潮,源源不绝,初时每日数百,现已增至每日数千之众。 男女老幼,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情形凄惨至极。 据流民哭诉,中原腹地,豫、冀、兖州等地,去岁至今,遭遇百年不遇之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 官府非但不全力赈济,反而催逼税赋如狼似虎,更有豪强趁火打劫,兼并土地,致使民不聊生。 盗匪蜂起,路有饿殍,易子而食之惨剧,时有发生,实乃活不下去,方背井离乡,一路向北逃难。 目前涌入荣城周边流民已逾万数,且后续仍在不断增加。 荣城存粮本为军城储备及自用,如今压力巨大。安置流民所需医药,治安管理等,更是棘手难题。 流民聚集,人心惶惶,恐生抢粮暴乱之祸。卑职已竭尽全力维持,然形势危急,犹如累卵。 恳请将军速速定夺,派兵支援,指示方略,迟则生变。 荣城守备赵青,泣血叩首!” 字字句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桃桃的心上。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 赤地千里,易子而食,流民如潮,这每一个词,都代表着人间地狱般的惨状。 岛津狼临死前那疯狂而绝望的嘶吼,“大晋要亡了!饿殍遍野!”,仿佛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此刻竟如此真切。 而另一边,谢云景也看完了那份关于流放犯的公文,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将公文递给沈桃桃,声音低沉而压抑:“桃桃,你看这个。” 沈桃桃接过,目光一扫,心中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公文上赫然写着:新到流放犯,为文华殿大学士,当朝宰相徐佑及其家眷,仆从共计一十七口。 押解军官附注的简短说明中,更是透露了石破天惊的消息:京城巨变,陛下因长期服食方士所进“金丹”,中毒已深,昏迷不醒,龙体垂危。几位皇子为夺嫡位,势同水火,各结党羽,争斗已趋白热化。阉党首领与外戚权臣勾结,把持朝政,排除异己。徐相因在御前会议上直言进谏,痛陈丹药之害,党争之祸,触怒权奸,被罗织“勾结藩王、图谋不轨”之罪名,抄家下狱,迅即判流放三千里,至军城效力。京城如今已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政令不出紫禁城,乱象丛生。 位极人臣、素有“清流领袖”之称的当朝宰相,竟落得如此下场。 帝国的心脏,已然乱成了一锅粥。这已不仅仅是天灾,更是赤裸裸的人祸,朝廷的秩序正在崩塌。 两则消息,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军城短暂的安宁天空,露出了背后山雨欲来的狰狞面目。 沈桃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手脚冰凉。 中原大旱,流民百万,京城内斗,权奸当道,边疆重镇,竟成了帝国倾颓漩涡中,唯一一块尚且稳固的浮木。 这汹涌的流民潮,还有被抛来的前朝宰相,无不在昭示着一个残酷的事实,一场席卷整个大晋王朝的巨大风暴,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向着北境军城扑面而来。 沈桃桃抬起头看向谢云景,语速快而清晰:“云景,荣城流民之事,刻不容缓。数万饥民聚集,一旦失控,顷刻便是大乱。赵青独力难支,我必须立刻亲自去一趟。安抚民心,开仓放粮,组织安置,稳定秩序,此为当务之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份关于徐佑的公文,声音低沉下来:“军城这边,徐相一家……虽是被流放至此,但徐相为官清正,素有贤名,此番遭难,实乃国难之缩影。我们不能以寻常囚犯视之,需妥善安置,给予应有的尊重。或许……我们能从他口中,得知更多关于京城乱局的真实内幕。京城的风暴,迟早会波及四方,我军城必须早做打算,未雨绸缪。” 谢云景面色凝重至极,他重重地点头,“你放心去荣城,一切以安抚流民为重,切记,既要施恩,亦要立威,防止奸人煽动,务必稳住局面。军城有我坐镇,绝无闪失。徐相那里……我会亲自去见。” 他望向窗外看似平静的天空,声音带着一丝沉重,“看来,岛津狼所言非虚。这看似安稳的日子,怕是到头了。军城……必须做好应对一切巨变的准备了。” 形势紧迫,容不得半分拖延。 沈桃桃当即动身,不再有任何犹豫:“贺亦心,点齐我的亲卫队,备马,立刻出发前往荣城。” 沈桃桃甚至来不及换下便装,只简单收拾了必要的印信和随身物品,便带着贺亦心和五十名精锐亲卫,跨上战马,扬起一路烟尘,向着南面的荣城方向,疾驰而去。 她知道,此去面对的,将是数以万计的流民,是对军城物资,管理能力和人心的巨大考验。 而谢云景,则站在原地,目送沈桃桃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他沉默片刻,转身对沈小川沉声道:“带我去见徐相。” 第318章 数万饥寒交迫的百姓被拒之门外 北境深秋的官道,被一片肃杀的枯黄笼罩。 急促的马蹄声如擂战鼓,踏碎了这片荒原的寂静,扬起一道滚滚黄尘。 沈桃桃一马当先,身披玄色斗篷,风尘仆仆,那张平日里清丽绝俗的面容此刻凝着一层寒霜,紧抿的唇线d透出她内心的焦灼与沉重。 亲卫队长贺亦心率领五十名精锐骑士紧随其后,人人面色肃然,马不停蹄地向着荣城方向疾驰。 越是靠近荣城,沈桃桃的心便如同系上了千斤巨石,不断下沉。 目光所及,官道两旁的景象让她触目惊心。 原本应是秋收后充满安宁的田野,如今却是一片劫后余生般的狼藉。 沿途许多树木的树皮都被剥得精光,露出白森森的木质,像一具具被抽干了血肉的骸骨,光秃秃地立在萧瑟的秋风中,无声地诉说着绝望。 田埂上、沟渠边,散落着破烂的陶罐、腐朽的草席和各种难以辨认的污秽之物,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酸臭气息。 渐渐地,视野里开始出现三三两两,蹒跚前行的人影。 他们已经不能称之为“行人”,更像是一群被移动的苦难符号。 衣衫褴褛到了极点,仅能勉强遮羞,布料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沾满了泥污和说不清的污迹。 一张张脸上布满尘土,双颊深陷,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菜色,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光彩,麻木地挪动着脚步。 看到沈桃桃这一队装备精良的人马疾驰而过,他们也只是迟钝地抬起眼皮,目光中连一丝好奇都没有,只剩下死寂般的绝望。 “沈姑娘……这……”身旁的贺亦心声音有些发颤,她紧紧握着缰绳。 她们是经历过血与火淬炼的战士,见过战场上的尸横遍野,那种惨烈是直接的。而眼前这种无声的民生凋敝之景,那种渗透到每个角落的绝望,却带着一种软刀子割肉般的残忍,让她的心揪紧了,眼圈瞬间就红了。 沈桃桃没有回应,她的全部心神都被前方越来越触目惊心的景象所攫取。 距离荣城尚有十里,眼前的景象让她猛地勒紧了缰绳,胯下骏马发出一声长嘶,前蹄扬起。 她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官道两旁,原本相对空旷的荒野之上,黑压压的全是人。 成千上万的流民或坐或卧,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 人群挤在一起,几乎没有任何空隙,像一片蠕动的黑色苔原,覆盖了大地。 空气中那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变得浓烈刺鼻,令人胃部翻腾。 孩童瘦得皮包骨头,被同样干瘦如柴的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发出微弱的啼哭,仿佛随时会断气。 老人们蜷缩在破旧的草席上,眼神浑浊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更有人就那样直接倒在路边,一动不动,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也不知是昏厥还是早已气绝。 偶尔有几个穿着荣城兵士服色的人在外围艰难地维持着最基本的秩序,但他们脸上也写满了深深的无力感,面对这无边无际的苦难海洋,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 “加快速度,进城!”沈桃桃猛地一夹马腹,率先冲向荣城城门的方向。 必须尽快进城,立刻找到赵青,了解最详细的情况。 荣城那依山势而建的新城墙,果然如沈大山所言,巍峨高耸,墙体用巨大的青石垒砌得严丝合缝。 城门紧紧闭合,门板上崭新的撞击痕迹和深深的抓痕触目惊心,无声地诉说着城下曾发生过的绝望冲撞。 护城河上那厚重的木吊桥高高悬起,斩断了通往城内的唯一路径。 城墙上,垛口后面密密麻麻站满了弓弩在手的兵士,他们神情紧绷,目光如炬,紧盯着城下黑压压的人群。 城下,是汹涌的人潮,数以千计的流民聚集在那里,他们用力拍打着厚重的城门,指甲在木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痛苦的咒骂,声浪如同痛苦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城墙,也冲击着每个人的心灵。 “开城门,军城沈姑娘到!”贺亦心运足中气,声音穿透嘈杂传上城头。 城上的守军显然早已接到通报,辨认出端坐马背的沈桃桃后,不敢有丝毫怠慢。 城门旁边一扇仅容一马通行的侧门“嘎吱”一声打开。 沈桃桃一夹马腹,率先冲入城内,贺亦心和亲卫队紧随其后。 队伍刚一全部进入,身后侧门再次迅速关闭,将震耳欲聋的哭喊隔绝在外,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人间惨剧拦在了另一边。 一进入城内,虽然依旧能感受到紧张的备战气氛。 街道上行人稀疏,且个个行色匆匆,面带忧惧,看到沈桃桃这一队人马,也只是匆匆避让,眼神中充满了不安。 大多数店铺都门窗紧闭,失去了往日的烟火气,只有悬挂的招牌在秋风中孤零零地晃动。 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巡逻兵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靴子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格外清晰,提醒着所有人局势的严峻。 沈桃桃无暇他顾,在引路兵士的带领下,径直朝着城中心的守备府策马而去。 守备府内,更是一片忙乱景象。 文书官吏抱着厚厚的卷宗快步穿梭,低声交谈中充满了焦虑。 赵青正伏在一张巨大的荣城及周边地形沙盘前,手指在上面急促地划动着,与几名副将和文吏激烈地讨论着,她的嘴唇干裂爆皮,脸庞上写满了疲惫和焦虑,显然已是多日未曾合眼。 见到沈桃桃风尘仆仆地进来,她急忙迎了上来,抱拳行礼,声音沙哑得厉害:“沈姑娘,您可算来了!” 沈桃桃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的脸庞,“赵守备,城外的情况我已亲眼所见,堪称惨绝人寰。为何紧闭城门,将数万饥寒交迫的百姓拒之门外?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城下哀嚎待毙?” 她并非不懂军事和城防的严峻,但作为亲眼见到惨相的人,她无法保持完全的冷静。 赵青闻言,脸上瞬间涌起无奈,急声解释道,“非是我心狠,罔顾百姓生死,实在是……实在是形势所迫,我……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第319章 让他们能喝上一口热粥 她指着沙盘上荣城的位置,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沈姑娘,起初流民三三两两而来时,我便已下令打开城门,先后接纳了数千人入城。我们腾空了废弃的营房,仓库,在城南空地紧急搭建了临时棚户区,尽可能地安置他们,并且每日开设粥棚,开仓放粮救济。我深知,荣城是军城屏障,亦是北境乐土,不能见死不救,堕了军城仁德之名啊。”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仿佛要证明自己并非冷血之人。 然而,他的语气随即变得无比沉重,带着后怕:“可是……可是这流民数量增长之速,远超我最坏的预估。简直如同滚雪球,不,如同溃堤的洪水。如今每日涌来的人数以千计,源源不断,看不到尽头。 您最清楚荣城粮仓的存粮几何,那是为军城主力储备,为应对突发战事,以及供应荣城原有百姓的口粮。如今要供应守城将士,城中数万百姓,再加上已入城的数千流民,每日消耗巨大,存粮已是捉襟见肘,库房肉眼可见地空了下去。 若此时再敞开城门,放任城外那数万饥民涌入……城内的存粮恐怕支撑不了十天半月,便会彻底告罄。届时,粮食吃完,饥肠辘辘的就不只是城外流民,连城内所有的军民都将陷入绝境。易子而食……易子而食的惨剧,恐怕就要在荣城内部,在我们眼前上演啊。” 说到最后,赵青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哽咽,这个年轻的守备,显然内心也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她喘了口气,努力平复情绪,继续陈述另一个可怕的担忧:“此为其一,粮食之困。其二,更为可怕的是,如此庞大数量的流民聚集,鱼龙混杂,其中难免混有地痞流氓,溃兵散勇,甚至……甚至可能有别有用心的歹人窥伺其间。城内治安压力巨大,巡防兵力已至极限。卑职日夜担忧,一旦有奸人趁机煽动流民,或者……或者流民中爆发瘟疫,数万人拥挤在城内,瘟疫将如野火燎原,根本无法控制。届时,荣城就不是乐土,而是人间炼狱。破城之危,近在眼前。我身为荣城守备,肩负一城安危,数万军民的性命系于一身,实在是……实在是无法冒此奇险,不敢有负将军和沈姑娘重托啊!”她单膝跪地,抱拳过头,肩膀微微颤抖,显是压力巨大。 沈桃桃静静地听着,看着赵青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憔悴不堪的面容,她心中最初的那丝因城外惨状而生的怒气渐渐消散了。 她明白,赵青的选择是残酷现实下的两难抉择。她不是冷血,而是必须冷静。 在无法确保所有人安全的情况下,优先保住现有秩序和城内军民的生命,是一个守将最基本的的职责。 若换做是她,在信息不明的情况下,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伸手扶起赵青,声音放缓,“赵青,起来。你做得对。在情况未明,无法确保万全之前,紧闭城门,维持城内稳定,优先保障城内军民安全,是当下最理智的选择。你没有错,不必自责。” 她话锋一转,目光投向守备府窗外,声音沉痛:“但是,我们也不能真的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城外百姓饿死。我带来的亲卫队,押运了一批军城紧急调拨的粮食,数量虽不算多,但应能解燃眉之急。你立刻组织可靠人手,在城外选择地势较高,利于管理的地方,设立粥棚。先从最老弱妇孺开始,让他们能喝上一口热粥,吊住性命。同时,加派得力人手在粥棚周围及流民聚集区巡逻,弹压可能出现的骚乱,维持基本秩序,防止哄抢和踩踏。我们要让城外的百姓看到,荣城没有抛弃他们。” “是,我明白,立刻去办!”赵青精神一振,大声应诺。 有了主心骨明确的指令和支持,她立刻恢复了雷厉风行的作风,转身就快步出去安排布置。 沈桃桃则缓缓走到窗边,望着荣城灰蒙蒙的天空,眉头紧锁。 施粥赈济只是权宜之计,是杯水车薪。 如何真正应对这场前所未有的流民危机,如何找到长久的解决之道。 她的脑海中,已经开始飞速地思考着下一步的计划,每一个决策都关乎着成千上万人的生死。 沈桃桃的那道命令,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向了荣城外围那片被绝望笼罩的流民聚集地。 “开粥棚了,军城的沈姑娘来了,要施粥了。” “有救了,有救了,老天爷开眼啊。” “快,快去,去晚了就没了。” 消息所到之处,那些原本瘫坐在地的人们,眼中终于闪烁起微弱的光亮。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搀扶着身边的亲人,朝着兵士们指引的空地涌去。 一时间,原本死气沉沉的荒野上,充满了踉跄的脚步和急切的呼唤。 沈桃桃亲自坐镇,监督着粥棚的搭建和施粥的全过程。 她带来的亲卫队和赵青紧急调派的人手一起,以最快的速度支起了数个巨大的行军锅灶,砍来干燥的柴火。 一袋袋金黄的粟米被倒入清水中,伙夫们用力地搅拌着。 “传我的令!”沈桃桃站在锅灶旁,“谁敢克扣米粮,偷工减料,或是从中渔利,军法从事,绝不姑息。”她的目光扫过负责炊事的每一个人,那锐利的眼神让所有人心中一凛,不敢有丝毫懈怠。 很快,大锅里的水开始翻滚,米香混合着柴火的气息,在这片被苦难浸泡的土地上弥漫开来。 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粮食香气,对于饥肠辘辘的流民来说,比任何仙乐都要动听。 队伍开始骚动起来,无数双渴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几口冒着热气的大锅。 当第一勺米粥被舀出,倒入一个老妇人颤抖着双手捧着的破碗中时,人群彻底沸腾了。 那老妇人几乎是将脸埋进了碗里,不顾滚烫,狼吞虎咽,呛得连连咳嗽,泪水混合着米粥,被她急切地咽下。 旁边一个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的孩童,被母亲紧紧抱着,小嘴贪婪地吮吸着勺子里温热的米汤。 这样的场景,在每一个拿到粥的人身上上演着。 沈桃桃看着这一幕,眼眶瞬间湿润了。 她强忍着鼻尖的酸楚,挽起袖子,亲自走到粥锅旁。她从一个伙夫手中接过木勺,为一个老翁盛了满满一勺粥,又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扶起一个摔倒的孩子,用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污渍,将温热的米粥喂到他嘴里,柔声安抚着:“慢点吃,别急,还有,都有……” 第320章 实在抽不出足够的人手 流民们看着这位传说中创建军城的沈姑娘,竟然如此平易近人,亲自为他们这些贱民盛粥,安抚孩童,那份感激无以复加。 不知是谁先带头,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叩拜之声: “青天大老爷啊。” “活菩萨,谢谢活菩萨!” “沈姑娘万岁。” 无数人流着泪,挣扎着跪下,朝着沈桃桃的方向磕头,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感恩戴德。 沈桃桃的举动,极大地安抚了流民们的绝望,赢得了他们发自内心的拥戴。 这一刻,她是这些苦难百姓心中的救星。 然而,站在粥锅旁,亲自感受着那汹涌的人潮,沈桃桃内心的沉重感却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如同不断增厚的阴云,越来越浓重。 她的目光越过眼前拿到粥后暂时获得安宁的人们,投向那支仍在不断有新人加入的长队。 几个巨大的粥锅,在数以万计的饥民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粮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一袋袋米被倒入锅中,很快便见了底。 负责搬运粮食的兵士额头见汗,眼神中透露出忧虑。 她带来的这批粮食,相对于城外这无边无际的苦难海洋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照这个速度消耗下去,恐怕支撑不了三五日,便会告罄。 到那时,希望破灭的流民,将会陷入何等的疯狂和绝望? 她简直不敢想象。 而且,沈桃桃清醒地认识到,施粥赈济,仅仅是最低限度的吊命手段,只能缓解一时之急,根本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数万人聚集在城外,暴露于荒野,眼下已是深秋,北境夜间寒气刺骨,有多少老弱会冻毙在荒野。 卫生条件极差,一旦爆发瘟疫,后果不堪设想。这么多人聚集,鱼龙混杂,如何维持秩序,防止骚乱和抢劫。更重要的是,粮食从何而来。 光靠军城输血,能支撑多久?必须找到更长久的解决之道。 这一个个难题,如同沉重的大山,一座接一座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夜幕低垂,将白日的喧嚣与惨淡暂时掩盖,但荣城守备府内却灯火通明。 巨大的牛油蜡烛噼啪作响,映照着一张张凝重而疲惫的脸庞。 沈桃桃端坐主位,虽连日奔波,但那双眸子如同暗夜中的寒星。 下首坐着赵青以及荣沈姑娘要的文官吏员,人人面前摊开着卷宗,空气中弥漫着焦虑的气息。 城外是数以万计嗷嗷待哺的流民,城内是捉襟见肘的存粮和巨大的治安压力。 常规的赈济手段,在此等规模的灾难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必须要有超越常规的思路。 沈桃桃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稳打破了沉默:“诸位,情况危急,不容我等按部就班。当务之急,绝非仅仅开仓放粮,坐吃山空,而是必须主动破局,核心思路,在于八个字:分流管控,以工代赈。” 她站起身,走到悬挂的荣城周边地图前,“我们不能让这数万人继续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地聚集在城外,徒然消耗粮食,滋生混乱,等待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死亡。必须将他们组织起来,变消耗为力量,变被动为主动。” 她捋清思路,下达指令: “第一,立即对流民进行大规模粗略登记编组。以百人为一队,设队长,尽可能按原籍或亲缘关系划分,便于管理。尤其要将其中所有青壮年男子单独列出,编成劳作营,他们是关键力量。” “第二,组织青壮年劳作营,立即投入基础建设。就近砍伐木材,采集茅草,在指定区域搭建更为规整,能够遮风避雨的临时棚户区,取代现在杂乱无章的露宿,这是改善生存条件,预防疾病的第一步。” “第三,勘察周边资源,启动以工代赈项目。派人速去勘察附近有无可以紧急开垦的荒地,需要疏通的灌溉沟渠,或是年久失修需要修补的官道。让所有有劳动能力的人,无论男女,只要能动,就参与劳动,以付出的劳力换取粮食,让他们自食其力,维持尊严,也创造价值。” “第四,千方百计拓宽食物来源。立即派人手持银钱,向周边尚未受灾的村镇,甚至更远的地方,大量收购一切可以食用的东西,薯类、豆类、干菜、咸鱼,乃至可以食用的野菜、河鱼等,不拘一格,只要能填饱肚子。” 沈桃桃临危不乱思路清晰。 赵青听完,先是精神一振,随即面露极大的难色,“此策若能施行,必能缓解当前危局。只是……只是这执行起来,千头万绪,需要大量的人手进行极其繁琐的组织,登记,调度,尤其是每日的粮食调配,劳役工分核算,物资出入记录……这些都需要大量精通算学且绝对可靠之人。可……可荣城现有官吏,维持城内日常运转和治安已是不易,实在抽不出足够的人手啊。尤其是账房,更是紧缺。” 她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好的计划也需要人去执行。 此言一出,堂内众官吏也纷纷低声附和,面露难色。 的确,面对如此庞杂的数据和物资流动,没有一支专业的文算团队,一切计划都可能因为管理混乱而陷入更大的困境。 气氛一时陷入了僵局,希望似乎又被现实的壁垒挡住。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贺亦心轻步走进厅内,禀报道:“沈姑娘,府外有一位老嬷嬷求见,就是当初田府那位,说是……想为你分忧。” 沈桃桃正心烦意乱,本欲不见,但听到是故人来寻,心中一动,道:“请她进来。” 片刻后,贺亦心引着一位衣着朴素但收拾得干净利落的老嬷嬷走了进来。 沈桃桃定睛一看,真的是田德方府中,为她们打探私牢消息的人。 “拜见沈姑娘。”老嬷嬷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脸上带着期盼。 “嬷嬷不必多礼,快请起。您怎么来了?”沈桃桃语气温和,对于这位曾施以援手的故人,她心存感激。 第321章 女扮男装的算学天才 老嬷嬷起身,急切地说道:“沈姑娘,我住在城内,听闻城外灾民无数,您日夜操劳,我有个不情之请。” 她顿了顿,侧身让开,露出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一个身影,“这是我的……儿子,名叫阿衡。略通些算学,人也还算机灵勤快。如今沈姑娘正是用人之际,我斗胆想让他来给您帮帮忙,跑跑腿,打打下手也好,总好过在家吃闲饭,也算是为城外灾民尽一份心。”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阿衡身上。只见他身材瘦小单薄,穿着一身粗布男装,脸上还故意抹了些灰,唯有一双手指,倒是纤细修长。 沈桃桃看着这个身影,觉得有几分眼熟,仔细回想,猛然记起。 荣城破城那日,田德方府中大乱,她曾远远瞥见过他一眼,当时只觉这嬷嬷的儿子过于清秀文弱,如今看来…… 阿衡感受到沈桃桃审视的目光,身体微微一颤,“小……小人阿衡,见……见过沈姑娘。” 沈桃桃是何等眼力,一眼便看出这阿衡脖颈光滑,并无喉结,耳垂上虽有泥垢,却隐约可见细小的耳洞痕迹。 再联想到田德方素有掳掠美貌少女的恶行,她瞬间明白了。 这哪里是什么儿子,分明是个为了保全自身,不得不女扮男装的姑娘。 老嬷嬷称其为儿子,想必也是怕女儿身会谋不到差事。 沈桃桃心中了然,却并不点破。 女子生存不易,这份小心谨慎可以理解。 她心中微微叹息,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放缓了语气,温和地问道:“阿衡,不必紧张。嬷嬷说你懂算学?” 阿衡见沈桃桃目光清澈温和,轻轻点了点头,“回……回沈姑娘话,略懂一些粗浅的算法。” “哦?”沈桃桃心中一动,眼下正是急需算学人才之际,她便有心考较一番。 沈桃桃随手拿起桌上一本记录仓廪的粮册,目光扫过几个数字,便出了题目。 她语速平稳,直指当前最核心的物资分配难题:“阿衡,你听好。第一问:若我军现有粟米五百石,需分给城外一万五千流民,维持三日稀粥供应。你且算算,若要撑过三日,每人每日实际能分得多少合?是否够用?” 问题刚落,只见阿衡在听到数字的瞬间,肩膀微微一颤,她甚至没有要纸笔,更没有像寻常账房那样下意识地去摸算盘。 仅仅是几个呼吸的停顿,她便开口了,“回沈姑娘话。小人且算与沈姑娘听。总米五百石。一石为十斗,一斗为十升,一升为十合。故五百石即为五十万合。需供应一万五千人,三日之需。” “然,”她话锋一转,逻辑极其清晰,“我军现仅有米五十万合,远不足以按标准供应。故,需以现有米数,均分给一万五千人,支撑三日。那么,每人三日可得米数约为三十三合。” “再均摊至每日,便是每人每日十一合。” “故此,在当前粮储下,若要维持三日,不得不降低粥的稠度,以量充饥,实为无奈之举。若粥稀如水,十一合亦仅能吊命尔。” 她不仅算出了结果,还一眼看出了数据背后隐含的困境和无奈。 沈桃桃眼中讶异之色更浓,却不露声色,立刻抛出第二个更复杂的问题,涉及工程和人力估算: “好。第二问:若搭建一个可容百人的简易棚户,需木材二十方。现登记在册的青壮流民约有八千人。若将这些青壮全部投入砍伐木材,每人每日平均可砍伐木材零点一方。你算算,一日之内,最多可获木材多少?可搭建多少容身之所?” 阿衡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立刻接口,心算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回城主。青壮八千人,每人每日伐木零点一方,则一日总获木量为八百方。” “每个棚户需木二十方,则可搭建棚户数为四十个棚。” “每个棚户可容百人,四十个棚即可安置四千人。” “然,此仅为理想之数。需考虑木材运输,搭建人工,以及非所有青壮皆能全日伐木,实际成效恐需打八折乃至对折。若按八折算,一日大致可安置三千二百人。” 她再次不仅给出了理论数值,还考虑到了实际的损耗和效率问题。 沈桃桃心中已是惊喜交加,但她压住情绪,问出了最关键的第三问: “甚好,那么第三问,依你之见,该如何设定这‘工分’?比如,砍伐一方木材,记多少工分?搭建一个棚户,记多少工分?又如何与每日口粮挂钩?需定出一个既能激励劳作,又不会耗尽存粮,且相对公平的章程。” 这一次,阿衡沉吟了片刻,显然在脑海中构建一个复杂的模型。 约莫十息之后,她再次开口: “沈姑娘,小人以为,工分制需简易明了,便于核算。可设:伐木一方,记十分。参与搭建一个完整棚户,记二十分。” “口粮兑换,不宜完全按劳分配,需兼顾人道。可定为:每日出工者,无论出力多少,皆先发放基础口粮,如稀粥两碗,吊命所需。超出基础部分,再按工分兑换。” “例如:设定每十分工分,可多换稠粥一碗,或干粮一块。具体兑换比例,需根据每日粮食总支出倒推计算,确保收支大体平衡,略有盈余以备不时。” “如此,壮劳力可多得食,老弱亦可凭力所能及之劳作换取基本生存,既能鼓励劳作,又可避免强者通吃,弱者饿毙,维持大体稳定。” 这一番话下来,不仅计算精准,更是考虑到了人性和可持续性。 沈桃桃听完,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赞赏,“好!心思缜密,计算如神,更难得的是通情达理。阿衡,从此刻起,所有流民登记,物资调配,工分核算之事,便由你主要负责。你需要多少人手,需要何种协助,尽管开口。赵青,你务必全力配合阿衡。” 阿衡被这突如其来的重用惊得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泛起一丝激动的红晕,深深一福:“阿衡必竭尽全力,不负沈姑娘的信任!” 其心算之迅捷,逻辑之严谨,对数字之敏感,远超寻常账房,甚至让在场许多经验丰富的老吏都自叹弗如。 沈桃桃知道,她意外地挖到了一块瑰宝,这为破解眼前的困局,增添了一份至关重要的力量。 老嬷嬷见沈桃桃如此重用自己的“儿子”,激动得老泪纵横,连连道谢。 有了阿衡这个“人形计算器”的加入,繁琐庞杂的数据处理工作顿时变得井井有条。 她心思缜密,计算精准,很快就将混乱的流民信息初步归类,并制定了清晰的物资分配和工分兑换方案。 沈桃桃的以工代赈方案,终于得以迅速推行下去。 青壮年被有效组织起来,砍伐木材,搭建棚户。 妇孺老弱也分配了力所能及的工作,如采集野菜,缝补衣物,照顾孤幼。 秩序开始在混乱中建立,绝望麻木的气氛中,开始注入一丝微弱的希望。 第322章 远比她预想的还要恐怖 连日来不眠不休的操劳,让沈桃桃清丽的脸庞上写满了疲惫,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 方才,她刚刚巡视完新搭建的一片棚户区。 看着那些原本露宿荒野的流民,终于有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角落,这让她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稍稍得以喘息。 饥肠辘辘的感觉这时才清晰地传来。她随意走到一处粥摊前。像普通流民一样,排队领了一只粗陶碗。 士兵见是沈桃桃,下意识想舀一勺更稠的,却被沈桃桃用眼神制止了。 她接过那碗标准分量的粥,走到一旁相对清净的空地,想借着这短暂的片刻,喝口热粥,补充些体力。 就在她端起陶碗,嘴唇即将碰到碗沿的刹那。 “咻……啪!” 一支利箭,带着尖锐的呼啸声,从侧面疾射而来。 速度之快,令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箭簇精准地射穿了沈桃桃手中的陶碗。 “咔嚓!”一声脆响。 陶碗瞬间四分五裂,温热的粥混合着陶瓷碎片,溅了沈桃桃一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周围所有人都惊呆了。守卫的兵士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惊呼,刀剑出鞘的声音此起彼伏,迅速将沈桃桃护在中间,紧张地搜寻着箭矢的来源。 沈桃桃也被这惊变骇得心跳骤停,但她没有惊慌失措,而是猛地抬头,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只见不远处,一骑快马正疯狂地奔驰而来,马蹄踏起滚滚烟尘。 马背上的人影,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居然是贺亦心。 贺亦心脸色煞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她几乎是滚鞍下马,踉跄着冲到沈桃桃面前,因为急切,气喘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死死抓住沈桃桃的衣袖,手指冰凉而颤抖。 “怎么了?”沈桃桃扶住她,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 贺亦心用力咽了口唾沫,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地急报:“桃桃!不好了!流民……流民中突然有多人发病。突发高热,呕吐不止,浑身抽搐……症状……症状极其蹊跷。军中医官初步查验,恐……恐是……瘟疫前兆啊。” “瘟疫”二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沈桃桃的头顶。 她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贺亦心为何要用如此激烈的方式,不惜一箭射碎她手中的粥碗。 那不是袭击,是拼尽全力的阻止。 那锅粥……那锅可能已经被不知情的早期病患接触过,或者被含有疫病的飞沫污染过的粥……她差一点就喝了下去。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让她手脚冰凉。 她低头看着地上粥渍,心中后怕不已。若不是贺亦心当机立断,后果不堪设想。 但此刻,瘟疫,这个比饥饿更加恐怖的无形杀手,就潜伏在这数万的流民之中。 沈桃桃猛地抬起头,望向那片刚刚搭建起来的棚户区,目光所及,仿佛已经能看到无形的死神阴影正在蔓延。 她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赵青也已经闻讯赶了过来。 沈桃桃目光扫过赵青和贺亦心,“情况危急,必须立刻行动。我们需议定章程,赵青,你熟悉防务,亦心,你掌管亲卫,都说说看,当务之急该怎么做?” 赵青强压惊慌,抱拳道:“现在看来,首重隔绝。应立即派兵封锁最早发病的西三,西四棚区,划为禁区,许出不许进,严禁内外往来,以防扩散。” 贺亦心立刻补充,“光封锁不够,里面已发病的人必须立刻移走。我记得南边山下有个废弃的采石矿坑,地处下风口,远离水源,可将重症者移至那里隔离。所有接触病患的兵士,医官,必须蒙住口鼻,事后以沸水或烈酒净手。” 沈桃桃点头,“好!隔离病患是关键。但赵青,封锁区内未发病的人如何处置?” 赵青沉吟片刻,面露难色:“这……为防万一,恐怕只能暂时一并隔离观察。但需派可靠人手送入饮食清水,严密监视。” 沈桃桃颔首,随即看向贺亦心,语气凝重:“亦心,病患移走后,其居所,衣物,乃至呕吐秽物,也一定要都处理了。” 贺亦心赞同:“此等污秽之物,留之必成大患。必须立刻集中,泼洒火油,就地焚烧。一刻也不能耽搁。” 沈桃桃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看来和贺亦心对防疫有一定的经验,随后又转向赵青:“瘟疫多由饮食不洁,水源污秽而起。水源那里需要严格管控。” 赵青精神一振,显然对此早有思量:“我已想到了,打算派兵十二时辰严守取水点,无论是河水还是井水,一律必须煮沸半柱香以上方可饮用,违令者严惩不贷。同时,可在营地内侧紧急挖掘渗水井,专供洗涤杂用,与饮水源彻底分开。” 沈桃桃思忖片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部分,“此外,我们还需将整个流民营地重新规划。亦心,你带人立即设置明显标识,划分出清洁区和污染区,规定好人员物资流动路线,未发病区域加强巡查,尽量减少人员流动,避免交叉感染。” 贺亦心重重点头:“明白,我立刻去办!” 沈桃桃最后看向二人,总结道:“好!章程已定:一封锁、二隔离、三焚烧、四控水、五划区。赵青,你立刻调兵执行封锁,控水及区域划分;亦心,你率亲卫负责转移病患,焚烧污物,设置标识。行动要快,务必让众人明白,此举是为救大多数人性命。” “是!”赵青与贺亦心齐声领命,立刻就要分头行动。 而沈桃桃已经撕下一片衣袖遮面,想要进入棚户区查看。 “桃桃!”赵青急声道,“封锁隔离区,转移病患,这些事交给卑职去办。您万金之躯,绝不能靠近疫区半步。” 沈桃桃安慰赵青,也是给自己鼓励,“我若是此刻退缩,军心民心顷刻瓦解。我必须要让所有人看到,我与他们同在。” “桃桃!”贺亦心还想劝阻。 “执行!”沈桃桃语气不容置疑,已用衣袖蒙住口鼻。疾步踏入被划为疫区的棚户地带。 赵青和贺亦心只能咬牙去执行自己的任务。 发病的棚户区内,痛苦的呻吟不绝于耳。 沈桃桃没有丝毫嫌弃和畏惧,蹲下身查看一名剧烈咳嗽的老者,对匆忙赶来的军医详细询问症状和应对之法。 她还亲手帮忙抬起一名意识模糊的年轻病患,将其安置到担架上,并对抬担架的兵士沉声道:“小心些,尽量平稳,减少病人痛苦。” 她的身影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那镇定而坚定的目光,像一根定海神针,让原本慌乱无措的兵士和医官们渐渐稳住了心神。 然而,疫情的扩散速度,远比沈桃桃预想的还要恐怖。 第323章 隐藏着太多不合逻辑的诡异 尽管隔离措施已经迅速启动,但发病的人数仍在以惊人的速度增加。 死亡,不再是个例,开始成批出现。 最初只是西边的几个棚区,很快,相邻的区域也开始出现类似症状的患者。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携带的毒菌,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甚至一度冲击了隔离区的封锁线。 人们像无头的苍蝇,试图逃离这片死亡之地,反而造成了更大的混乱。 在亲自处理完一波紧急转移后,沈桃桃退回临时指挥棚,汗水已浸湿了她的鬓角,面巾下的呼吸也有些急促。 她听着各处传来的坏消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危急关头,越不能自乱阵脚。 这疫情来得太猛太快,传播方式似乎不仅仅是接触……难道还有别的源头? ?? 她猛地站起身,对守在身旁的阿衡沉声道:“阿衡,你立刻去查。将所有最早发病,症状最重的人,尤其是最初那几个病例的详细信息,给我刨根问底地查清楚。他们来自哪里?何时到的荣城?来之前去过什么地方?接触过什么人?越详细越好!” “是!”阿衡用力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她深知此事关乎重大。 她抱来厚厚的登记册,凭借着她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对数字信息的敏锐,一头扎进了繁杂的分析中。 时间在焦灼中一分一秒地过去。 外面的哭喊声,兵士的呵斥声,医官匆忙的脚步声,构成了一曲混乱的背景音。 沈桃桃也没有闲着,她一边听取最新汇报,调整布防,一边亲自检查新挖掘的渗水井是否符合要求,严厉训斥了一个试图偷懒未将水煮沸的伙夫,其雷厉风行的作风震慑了所有人。 约莫一个时辰后,阿衡抱着一卷册子,快步走到正俯身查看水源地图的沈桃桃面前,清秀的脸上带着确定:“沈姑娘,我查到了。最早发病的六个人,都集中在一户姓王的人家里。他们是父母,夫妻和两个半大的孩子。” “王家?”沈桃桃直起身,目光锐利,“登记册上怎么说?他们是从哪个方向逃难来的?” 阿衡指着册子上的一行记录,语气肯定:“问题就在这里。城主,他们登记的原籍,并非南方受灾最重的豫州、兖州等地,而是……与我们荣城相邻的谷城。他们是大约半月前,从谷城来的。登记理由是‘家乡遭了雹灾,田亩受损,来荣城讨生活’。” “谷城?”沈桃桃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结。 谷城她知道,虽然不算富庶,但相对安稳,并未听说有大规模的天灾人祸,更未曾有疫情上报。为何疫情源头,会是一户从相对安稳的谷城来的“灾民”? 一股强烈的疑窦,骤然缠上了沈桃桃的心头。 这疫情,恐怕不仅仅是天灾那么简单。她当即派遣精干的斥候去往谷城打探消息。 但这面疫情如火,容不得沈桃桃再多想。 仅凭荣城现有的药材储备和简陋的医疗条件,想要对抗这场来势汹汹的瘟疫,无异于螳臂当车。 她赶紧给谢云景写信,将荣城外流民爆发烈性瘟疫,急需大量防疫药材的危急情况一一写明。 她用火漆密封后,唤来亲信侍卫,命其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日夜兼程送往北境军城,务必将信亲手交到谢云景手中。 信使带着希望绝尘而去,沈桃桃的心却丝毫不敢放松。 她日夜守在临时指挥棚内,听着各处传来的或好或坏的消息,亲自查看隔离区的状况,督促各项防疫措施的落实。 疫情的阴影如同巨大的磨盘,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消耗着沈桃桃本已所剩无几的精力。 粮食在飞速消耗,药材更是捉襟见肘,每一刻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就在这焦灼的等待中,第三日黄昏,一骑斥候飞奔入营,带来了一个让所有人精神一振的消息:“报!沈姑娘!北面官道出现大队人马,打着军城的旗号,是……是军城医官林半夏亲自押运物资来了。” 沈桃桃闻讯,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连日来的疲惫仿佛被这个消息驱散了几分。 她快步走出营帐,登上瞭望台。 只见远处尘土飞扬,一支庞大的车队正缓缓驶来,队伍前方,那面熟悉的“谢”字帅旗迎风招展。 为首一员,英姿飒爽,不是林半夏又是谁? 车队抵达棚户区,林半夏利落地翻身下马,看到迎出来的沈桃桃,见她面容憔悴,不由得心中一酸,快步上前,“林半夏奉谢将军之命,押运粮草药材,特来支援荣城!” 沈桃桃握紧她的手,目光扫过那浩浩荡荡的车队,只见车上不仅堆满了鼓鼓囊囊的粮食,还有数百口散发着浓郁药香的大木箱。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半夏,辛苦了。你们来得太及时了。军城……军城一切可好?云景他怎么会派你亲自前来?还带了这么多……” 林半夏爽朗一笑,眼中却带着心疼:“你放心,军城有将军坐镇,稳如泰山。将军一接到您的传书,得知荣城不仅流民聚集,更爆发瘟疫,忧心如焚,立刻下令倾尽军城储备,调拨了可供数万人支撑月余的粮草,以及陆夫人亲自配置的大批防疫药材。将军说,荣城之事关乎北境安稳,更是救民于水火,军城必倾力相助。他本欲亲至,但被宋清远劝住了,所以命我前来,务必要保你无恙!” 听着林半夏的话,看着眼前的庞大物资,沈桃桃心中涌起感动。 谢云景无条件的支持,陆夫人的鼎力相助,林半夏的不辞辛劳,都让她深知自己并非孤军奋战。 她紧紧握住林半夏的手:“替我多谢云景,多谢陆夫人。有这些物资,荣城之困,可解大半。” 在安排林半夏带来的人手协助卸货,并将药材迅速分发到医官手中的间隙,之前神涛涛秘密派往谷城探查的斥候回来了。 斥候风尘仆仆,显然也是日夜兼程赶回。 他单膝跪地,禀报道:“启禀沈姑娘,卑职奉命潜入谷城,暗中查探三日。谷城内外秩序井然,城门守卫如常,市集买卖照旧,并未见任何异常慌乱之象。卑职亦多方打探,城内医馆药铺生意寻常,并未听闻有大规模疫病流行,官府亦未张贴任何防疫告示。谷城……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沈桃桃重复着这四个字,眉头紧紧锁起。 斥候的回报,非但没有让她放心,反而像一盆冰水,浇在了她的心头。 谷城无疫?一切正常? 那为何从谷城来的王家一户,会成为这场可怕瘟疫的源头? 王家登记入册的理由是“家乡遭了雹灾,田亩受损”,可谷城既然秩序井然,又何来如此严重的“灾情”,需要举家逃难至荣城? 这看似平静的“正常”背后,隐藏着太多不合逻辑的诡异。 第324章 那身打补丁的官袍极具说服力 疫情的阴影并未散去,每日仍有新增病例和死亡报告,而数万流民的日常消耗,更是一个无底洞。 军城的支援虽厚,但坐吃山空绝非长久之计。 更重要的是,谷城王家带来的疑云,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沈桃桃的心头,让她寝食难安。 她有一种直觉,若想解除此次疫情,必须去往谷城一趟。 理由她都想好了:购粮。 荣城需要稳定的粮食来源,而谷城作为邻近的产粮区,无疑是首选。 “赵青,营中事务交给你全权负责,严格按照防疫章程行事,不得有误。贺亦心,阿衡,你们二人随我轻装简从,前往谷城。”沈桃没有选择大队人马,一来是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和恐慌,二来也是示弱,降低谷城方面的戒备心。 临行前,她特意换上了一身半旧的素色锦袍,卸去了大部分钗环,只留一支简单的玉簪束发,显得干练而不失身份,却又透着一丝风尘仆仆的疲惫。 她叮嘱贺亦心和阿衡也作寻常打扮,三人只带了四名精干亲卫,骑着快马,悄然离开了荣城,踏上了通往谷城的官道。 谷城距离荣城不过百余里,快马加鞭,大半日便至。 临近谷城,沈桃桃仔细观察着沿途的景象。田地里的庄稼长势尚可,虽谈不上丰收,却也未见荒芜。 道路上偶有行人商贩,城郭轮廓渐显,城墙整齐坚固,城门口守卫盘查有序,一切看起来……确实如斥候所言,“秩序井然”。 一行人顺利来到谷城府衙前。 府衙建筑略显陈旧,门楣上的漆色有些斑驳,但打扫得十分干净。 通报姓名和来意后,很快便有衙役引他们入内。 在略显简朴的二堂,沈桃桃见到了谷城的城主祁连祁大人。只见这位祁大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身材清瘦,面容清癯,额头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一双眼睛却十分有神,透着读书人的睿智。 他身上那件官袍,肘部,肩胛等容易磨损的地方,竟然打着几块颜色略深的补丁。虽然浆洗得干净平整,但这身打扮,在寻常县令中都属罕见,更遑论是一城之主官了。 祁大人见到沈桃桃,并未因她年轻女子身份而有丝毫怠慢,快步迎上前,拱手行礼,声音温和:“下官祁连,不知沈姑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沈姑娘请上座。” 沈桃桃连忙还礼:“祁大人客气了,是桃桃冒昧前来叨扰。”她目光扫过祁大人袍子上的补丁,心中微动,这位祁大人的清名,看来并非虚传。 分宾主落座后,衙役奉上清茶,茶具亦是普通瓷器,茶叶也只是寻常的炒青。 祁大人轻轻叹了口气,目光真诚地看向沈桃桃,“荣城接纳南方流民,不幸爆发时疫之事,下官已有耳闻。沈姑娘临危受命,安抚流民,抗击瘟疫,此等仁心义举,下官钦佩不已。只是不知沈姑娘此次前来,所为何事?但有所需,只要下官力所能及,定当竭尽全力!” 正说话间,一位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端着几碟简单的点心走了进来,笑容温婉,举止得体。 祁大人介绍道:“这是拙荆。” 祁夫人向沈桃桃微微福了一礼,柔声道:“乡下地方,没什么好招待的,些许粗点,沈姑娘莫要嫌弃。”言语间毫无官夫人的架子,反倒像是一位寻常的邻家婶娘。 沈桃桃连忙起身道谢,心中对这位祁大人及其家室的观感又好了几分。 她重新坐下,神色凝重地说明了来意:“祁大人,祁夫人,实不相瞒,桃桃此次冒昧前来,正是为了荣城外的数万流民。军城虽已支援部分粮草,但流民数量庞大,每日消耗甚巨,加之疫情未平,需长期应对。听闻谷城乃鱼米之乡,粮产丰足,故特来恳请祁大人,能否帮忙协调城中粮商,允我荣城以市价采购一批粮食,以解燃眉之急,救数万生灵于水火。” 她言辞恳切,将荣城外流民的惨状和疫情的严峻稍作描述,目光殷切地望向祁连。 祁连听罢,眉头紧锁,脸上露出同情和为难之色。 他沉吟片刻,重重叹了口气:“唉,沈姑娘心系百姓,悲天悯人,下官感同身受。只是……沈姑娘有所不知啊,去岁今春,谷城周边收成大减。府库存粮本就不丰,还要供应本城军民,实在是……捉襟见肘啊。” 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沈姑娘放心。采购粮食之事,下官定当尽力斡旋。我会即刻召集城中几家大粮行的东家前来商议,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务必请他们看在救灾救难的份上,拿出存粮,以……以公允的价格售与沈姑娘,只是这价格和数量,还需与粮商们细细商议,下官也不敢打包票……” 沈桃桃仔细听着,观察着祁连的神情。他言辞恳切,忧国忧民之态不似作伪,那身打补丁的官袍更是极具说服力。 她起身深深一福:“既如此,桃桃先行谢过祁大人。荣城数万流民的性命,就多仰仗大人周旋了。” 祁文远祁大人听闻沈桃桃的请求,脸上那份忧国忧民的神色愈发真切,他捋了捋颌下清须,慨然应允道:“沈姑娘放心,救灾恤邻,乃我辈为官者本分。谷城虽不富庶,但岂能坐视邻邦生灵涂炭?” 说罢,他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师爷吩咐道:“快去安排,将城中‘丰泰’、‘广源’、‘永盛’几家大粮行的东家都请来,就说本官有要事相商。” 师爷领命而去。 祁大人又热情地转向沈桃桃,脸上带着歉意,“沈姑娘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又为流民之事殚精竭虑,下官心中实在敬佩又过意不去。已命人在后堂备下薄宴,一则为您接风洗尘,二则也稍作歇息,待粮商们到了,再好生商议购粮事宜。还请沈姑娘万勿推辞。” 按常理,临城使者到访,地方官员设宴接风是惯例,也是礼数。 然而,沈桃桃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这间有些寒酸的二堂,掠过祁大人袍袖上那醒目的补丁。 她微微垂下眼帘,脸上露出不忍,起身对着祁大人深深一福,“祁大人盛情,桃桃心领了。只是……” 第325章 价格恐怕得往上翻一番 她抬起眼,目光澄澈地看向祁文远,“大人为官清正,爱民如子,谷城府衙之简朴,桃桃一路走来,已是亲眼所见。如今荣城遭难,数万流民嗷嗷待哺,桃桃心中如同油煎,实在无心宴饮。更何况,怎忍心再让本就清贫的府衙为桃桃一人破费?这接风宴,是万万不能受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语气愈发诚恳:“至于歇息之处,大人更不必费心安排。桃桃已让随行侍卫在城外寻了一处僻静高地安营扎寨,我们自带了些干粮食水,足以果腹。如此,既不给府衙增添负担,桃桃也能就近随时关注荣城方向传来的消息,心中方能稍安。还望大人体谅桃桃一片焦灼之心。” 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 果然,祁文远听完,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了感动。 他连忙起身,拱手还礼,语气带着几分激动:“沈姑娘……唉!姑娘年纪轻轻,却心系百姓疾苦至此。下官……下官实在是惭愧,更是敬佩。既然如此,下官便不强求了。只是让沈姑娘屈居城外荒野,下官心中实在不安啊!” “大人言重了,军旅之人,风餐露宿乃是常事。”沈桃桃浅浅一笑,姿态放得极低,“购粮之事,还需大人多多费心。桃桃便在城外营中静候佳音。若有消息,随时派人通传即可。” 祁文远见沈桃桃心意已决,便不再坚持,只是又连声赞叹沈桃桃的仁德,亲自将她和贺亦心、阿衡送出了府衙大门。 离开府衙,沈桃桃脸上的温和笑容渐渐收敛。 贺亦心在一旁低声道:“这祁大人看起来倒真是个清官,对我们也是客气。” 沈桃桃目光扫过谷城看似平静的街道,声音低沉:“清官未必不明事,事有蹊跷,不得不防。婉拒宴请和住宿,一是确实不忍给他增添负担,二来……” 她的眼中闪过精光,“更是为了摆脱官方的热情关照,让我们能自由行动,暗中查探这谷城的虚实。若住在府衙安排的馆驿,处处受人监视,如何能查到王家背后的真相?” 贺亦心和阿衡闻言,顿时恍然,心中对沈桃桃的深谋远虑更是佩服。 三人带着侍卫,在城外一处地势较高的空地上扎下了简易营帐。 沈桃桃下令,所有人只食用自带的干粮和清水,绝不接受谷城方面的任何食物馈赠。此举,彻底隔绝了被下毒或监视的风险。 安顿下来后,沈桃桃立刻开始部署。 她命贺亦心带领两名机灵的侍卫,换上便装,混入谷城市井,暗中打探几个关键消息:一是去岁今春谷城周边是否遭遇过雹灾?灾情如何?二是城中粮商的动向,存粮情况,以及近日有无异常交易?三是重点打听一下,是否有一户王姓人家从谷城离开前往荣城,这户人家在谷城是做什么的?风评如何? 而阿衡,则被沈桃桃赋予了另一项重要任务。 她让阿衡以需要了解谷城粮商品类,价格以便后续谈判,设法接触祁府派来协助的书吏,最好是能有机会看到一些官府的文书账目。 不一定是核心机密,哪怕是日常的流水记录,以阿衡对数字的敏锐,或许也能发现一些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第二天,阿衡依旧作男装打扮,跟在祁府师爷身后去走访各大粮店。 她心思缜密,并不急于打探,而是认真地听着粮行伙计的介绍,不时提出一些关于粮食成色等外行的问题,让师爷和粮行之人都觉得这位小兄弟只是心思细腻,并未起疑。 接连走了两三家大粮行,情况大同小异,粮商们表面上客气,但一谈到具体售粮数量和价格,便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只说东家不在,需等祁大人召集商议后再定。 阿衡默默记下各家粮行的规模,仓廪位置以及管事的反应。 直到来到城中规模最大的“丰泰粮行”。丰泰的掌柜是个面色红润、眼神精明的胖子,见到师爷,更是热情得过分,一口一个爷叫着,显然熟稔非常。 在带着他们参观后堂库房时,阿衡的目光被账房先生桌案上一本半摊开的账册吸引住了。 那是一本过往的库存盘点底账。 趁掌柜和师爷寒暄的间隙,阿衡假装好奇地凑近账桌,目光飞快地在那摊开的账页上扫过。 她瞬间捕捉到了几行关键数据,入库量、出库量、结余库存……以及旁边标注的银钱数目。 电光火石之间,阿衡的心算能力已然发动。 几个数字在她脑中飞速比对验算。仅仅几息之间,她就得出结论:不对,这账目有鬼。 根据账面上记录的出库量和销售价格,最终的结余银钱,与账册上实际记录的入库成本及利润结算,存在一个巨大的缺口。 而且,这种做账手法非常隐蔽,通过虚增损耗,压低部分批次入库价等方式,将大笔利润巧妙地隐匿了起来。 若非她这等对数字有着天生直觉的人,寻常账房根本看不出破绽。更让她心惊的是,这种滴水不漏的做账方式,不像是一般商人能独立完成的,背后极有可能有精通钱粮吏目的官场中人掩护。 她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甚至还带着几分懵懂,悄悄退回了师爷身后,仿佛只是随意看了几眼。 与此同时,在“丰泰粮行”的前堂,沈桃桃以买家的身份,与闻讯赶来的几位大粮商东家进行初步接触。 这些粮商一个个脑满肠肥,言语间却充满了推诿和算计。 “沈姑娘,不是我等不愿卖粮救灾,实在是库存储备有限啊。” “是啊是啊,如今粮价腾贵,我们收粮的成本也高得吓人,若按往常市价,我等可是血本无归。” “若要大量购粮,这个价格嘛……恐怕得往上翻一番才行。” 几人一唱一和,联手哄抬粮价,态度虽然表面上客气,但骨子里的贪婪却毫不掩饰。 沈桃桃心中怒火升腾,但面上依旧据理力争:“诸位东家,救灾如救火,岂能坐地起价?若按此价,我荣城如何买得起数万流民之口粮?这岂不是见死不救?” 第326章 不是可以随意揉捏的病猫 双方争执不下,气氛一时有些僵持。 就在这时,粮行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轱辘声,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李掌柜,王东家,几位好大的口气。翻一番?怎么不干脆去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小厮推着一辆木质轮椅缓缓进入前堂。 轮椅上,坐着一位年轻女子。她身着素雅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浅青色比甲,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缺乏血色,一副久病缠身的柔弱模样。 然而,与她病弱外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缓缓扫过在场几位粮商,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正是谷城最大粮商顾家的实际掌舵人,那位传说中从虎狼环伺中夺回家产,以病弱之躯撑起偌大家业的奇女子,顾万贯。 她一出现,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几位粮商东家,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眼神闪烁,竟无人敢与她对视。 那为首的“丰泰”李掌柜,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干巴巴地道:“顾……顾小姐,您怎么来了?您身子不好,该在家好好静养才是……” 顾万贯却没理他,目光直接落在了沈桃桃身上,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刚才的锋芒:“这位想必就是军城的沈姑娘了?小女子顾万贯,行动不便,失礼了。” 沈桃桃也在打量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女子,心中暗自惊讶。 她早已听说过顾万贯的名头,却没想到是如此年轻病弱,更没想到她会有这般凌厉的气场。 她立刻回礼:“顾小姐客气,久仰大名。” 顾万贯淡淡一笑,目光再次转向那几位粮商,“几位,沈姑娘为救数万生灵而来,我等商人,求财亦需取之有道。发国难财,就不怕损了阴德,断了子孙福报?今日之议,暂且到此。具体事宜,待祁大人召集商会共议时再谈不迟。” 她几句话,轻描淡写,却将那几位粮商的气焰彻底压了下去。 几人面面相觑,竟不敢反驳,讪讪地拱手告辞,灰溜溜地离开了丰泰粮行。 顾万贯看向沈桃桃,苍白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沈姑娘,谷城的水,比您想象的要深。购粮之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沈桃桃的目光,牢牢锁在轮椅上的顾万贯身上。 “顾小姐,”沈桃桃开口,语气真诚,“方才多谢你出言解围。” 顾万贯微微抬手,示意推轮椅的小厮退到一旁。 她抬起那双过于清澈的眸子,迎上沈桃桃审视的目光,苍白的唇边勾起几分了然的笑意:“沈姑娘客气了。不过是看不惯某些人趁火打劫,吃相难看罢了。”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带着一种与她病容不符的沉稳力量。 她轻轻咳嗽了两声,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掩了掩唇,才继续道:“沈姑娘远道而来,为救数万流民性命,不惜以身犯险,亲赴我这小小的谷城求粮。此等仁心义举,万贯虽久居深闺,亦深感敬佩。”话语中带着由衷的赞许,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仿佛能看透人心,似乎在衡量着沈桃桃的真实意图。 沈桃桃心中微动,这位顾小姐不简单。她顺势问道:“顾小姐过誉了。职责所在,不敢言功。只是初来乍到,对谷城商界情形不甚了解,方才见几位东家似乎……”她斟酌着用词,“颇有难处?” 顾万贯闻言,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些,却带着嘲讽:“难处?不过是利欲熏心,想借着天灾人祸,大发一笔横财罢了。” 她话锋一转,目光坦然地看着沈桃桃,“沈姑娘既然问起,我也不妨直言。小女子便是这谷城顾家目前的掌事人,顾万贯。” “顾家?”沈桃桃适时地露出惊讶。她虽已猜到几分,但由对方亲口证实,感受又自不同。 “正是。”顾万贯神色平静“家父顾天德,原是谷城最大的粮商。可惜……去岁染病,撒手人寰。”她的话语微微一顿。 “父亲走后,留下偌大家业,以及……”她轻轻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凉意,“一位年轻貌美的继母,和一帮虎视眈眈的族亲叔伯。他们都以为,我一个病秧子,又是女子,守不住这万贯家财。” 沈桃桃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她能想象到,那是一场何等凶险的争斗。一个失去父亲庇护,自身又疾病缠身的弱质女流,面对如狼似虎的亲戚和心怀叵测的继母,其处境之艰难,可想而知。 顾万贯的语气依旧平淡,“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我顾万贯虽自幼体弱,多病缠身,但父亲在世时,并未因我是女子而让我只学女红刺绣。账本、商事、人心险恶,我见得多了。”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这间粮行,“那段时间,继母试图架空我,族叔想夺我产业,铺子里的老掌柜们也各有心思……真可谓内忧外患,步步惊心。” 她微微抬起下巴,“但我撑过来了。用了一些手段,最终,该清理的清理,该镇住的镇住。如今,顾家名下十八家粮行,七处货栈,数百顷良田,依然姓顾。而我,”她指了指自己心口,“还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但至少,没人再敢把我当成可以随意揉捏的病猫了。” 寥寥数语,却勾勒出一幅惊心动魄的宅斗商战画卷。 沈桃桃心中不禁肃然起敬。她自问,若易地而处,自己能否在如此劣势下,保住家业,并将其壮大?眼前这位顾万贯,其心智之坚韧,手段之果决,绝对配得上“奇女子”之称。 “顾小姐以病弱之躯,独撑家业,力挽狂澜,实在令人钦佩!”沈桃桃由衷地说道。 顾万贯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多谈过往,将话题拉回现实:“所以,沈姑娘,方才那几位东家的嘴脸,我见得多了。什么库存有限,成本高昂,不过是借口。他们就是看准了荣城急需粮食,想坐地起价,发这国难财。我顾家虽也是商贾,但祖训有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等昧心钱,我顾万贯不屑去赚。” 第327章 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股凛然正气,也让沈桃桃对她的好感大增。 看来,这谷城商界,也并非全是唯利是图之辈,至少还有顾万贯这样心存良知的人。 “顾小姐深明大义,桃桃代荣城数万流民,谢过小姐!”沈桃桃郑重一礼。 万贯虚扶了一下,“沈姑娘不必多礼。只是……”她眉头微蹙,压低了声音,“谷城情况复杂,祁大人虽素有清名,但……有些事情,或许也非他一人所能左右。沈姑娘还需多加小心。” 这话,隐隐带着警示。 沈桃桃心中一动,看来顾万贯似乎知道一些内情。 她正想进一步询问,却见顾万贯又掩口咳嗽起来,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几分,显然身体极为不适。 “小姐,您该回去用药了。”旁边的小厮担忧地提醒道。 顾万贯勉强止住咳嗽,对沈桃桃歉然道:“沈姑娘,我身子不争气,不能久陪。购粮之事,若有用得着我顾家的地方,城主可派人到城西顾府递个话。告辞。” 说完,在小厮的推动下,轮椅缓缓转向,离开了粮行。 沈桃桃目送着那抹素雅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中思绪翻腾。 顾万贯的出现,像是一道划破迷雾的闪电,让她看到了谷城复杂局势中的另一面。 这位病弱却心智超群的商界奇女子,或许将成为她顺利购得粮食的关键人物。而她那句意味深长的提醒,更让沈桃桃确信,谷城这潭水,远比表面看起来要深得多。 回到城外营地,沈桃桃立刻召见了分头行动的贺亦心和阿衡。 贺亦心带回的消息印证了斥候的探查,谷城市井间确实流传过去岁有雹灾的说法,但提及者语焉不详,似乎灾情并不如想象中严重,更未到需要举家逃难的程度。而关于王家,则几乎无人知晓,仿佛这户人家在谷城并无多少痕迹。 阿衡则将自己从丰泰粮行账册上发现的巨大漏洞和疑似官场背景的做账手法,低声汇报给了沈桃桃。 两相结合,沈桃桃心中的疑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重。 谷城这潭水,果然浑浊不堪。祁大人的清贫形象,粮商的贪婪推诿,账目的诡异漏洞,还有那携疫而来的王家……这一切的背后,似乎隐藏着要将人吞噬的深渊。 眼下,购粮是明面上的首要任务,也是试探各方反应的最佳切入点。而突破口,很可能就在那位心存善念的顾万贯身上。 思忖既定,沈桃桃不再犹豫,次日一早,便带着贺亦心,备了一份拜访之礼,亲自前往位于城西的顾府。 顾府宅院不小,却并无寻常富商家的奢华之气,亭台楼阁透着一股沉稳和内敛,下人举止也颇为规矩。 通传之后,沈桃桃被引入一间药香隐隐的书房。 顾万贯依旧坐在轮椅上,脸色比昨日更显苍白些,膝上盖着薄毯,显然身体极为不适,但眼神依旧清明。 “沈姑娘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顾万贯微微欠身,声音带着一丝虚弱。 “顾小姐抱恙在身,桃桃冒昧前来打扰,实在过意不去。”沈桃桃将礼物递给一旁的侍女,关切地说道,“昨日仓促一别,见小姐气色不佳,特寻了些北地老参,聊表心意,望小姐早日康复。” 顾万贯看了一眼那包装朴素的药材,轻轻颔首:“沈姑娘有心了,万贯愧领。” 她示意侍女上茶,然后屏退了左右,书房内只剩下她与沈桃桃,贺亦心三人。 沈桃桃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顾小姐,实不相瞒,桃桃今日前来,仍是为了购粮之事。昨日见小姐仗义执言,痛斥奸商,桃桃深感敬佩。如今荣城外数万流民性命悬于一线,疫情未平,粮食便是救命之源。奈何谷城粮商联手抬价,令我束手无策。” 她目光恳切地看向顾万贯:“我听闻,顾小姐不仅是顾家掌舵人,在谷城商会中也素有威望。不知小姐能否看在数万生灵的份上,凭借您的影响力,在商会中斡旋一番,劝说诸位同行,以公允价格售粮?若能促成此事,桃桃与荣城军民,必将感念顾小姐大恩。” 顾万贯静静地听着,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毯子的边缘。 良久,顾万贯才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看向沈桃桃:“沈姑娘,您为救民于水火,不辞辛劳,亲赴险地,这份心意,万贯感同身受,亦十分钦佩。按说,于情于理,我都该尽力相助。” 随后,她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只是……城主可知,谷城商会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有人唯利是图,自然也有人心存顾虑,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发这国难财。” 沈桃桃心中一动,仔细听着。 “但是,”顾万贯压低了声音,“为何大多数人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甚至附和抬价?沈姑娘可曾想过?” 她不等沈桃桃回答,便自问自答“因为,有人给了他们底气,或者说,是上头有了明确的授意,他们才敢如此有恃无恐。” “上头?”沈桃桃的心猛地一沉。 在谷城,能被称为“上头”,并能对商会施加如此巨大影响力的,除了官府,还有谁?而官府的最高长官,正是那位忧国忧民的祁连祁大人。 顾万贯将沈桃桃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地说道:“沈姑娘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得太透。商会之事,我会尽力周旋,召集几位尚存良知的同行商议一番。但能否成功,能压下多少价码,万贯不敢保证。毕竟……”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胳膊,终究难拧过大腿。” “我明白,多谢顾小姐坦言相告。”沈桃桃郑重道谢。 顾万贯这番话,信息量巨大,几乎印证了她最坏的猜测。这已不仅仅是商业博弈,更是牵扯到了官场暗流。 离开顾府,走在回营地的路上,沈桃桃的心情异常沉重。 贺亦心忍不住低声道:“桃桃,若真是祁大人暗中搞鬼,那我们此行岂不是……” 沈桃桃的目光扫过谷城看似安宁的街道,“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顾万贯答应帮忙,无论成与不成,都会搅动这潭死水。我们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看清这谷城,究竟谁是人,谁是鬼。通知我们的人,暗中盯紧祁府和几家大粮商的动静,尤其是……他们之间的往来。” 第328章 不必再演戏了 是夜,月黑风高,浓厚的云层遮蔽了星月之光,谷城早早陷入一片沉寂,唯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孤独地回荡。 城外营地,沈桃桃毫无睡意,坐在营帐内,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反复推敲着白日里得到的信息,试图从纷乱的线索中理出头绪。 忽然,帐外传来极轻微的布谷鸟叫声,这是她与顾万贯约定的暗号。 沈桃桃精神一振,示意守在帐口的阿衡提高警惕,自己则悄然起身。 帐帘掀开一条缝隙,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敏捷地闪了进来,摘下风帽,露出顾万贯那张苍白却异常冷静的脸。背她前来的,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厮。 “顾小姐,深夜冒险前来,可是有要事?”沈桃桃压低声音,将一杯刚倒的热水递过去。 顾万贯接过水杯,指尖冰凉。她没有喝,只是用双手捂着杯壁汲取一点暖意,目光直视沈桃桃,声音低得几乎耳语:“沈姑娘,时间紧迫,长话短说。白日里有些话,不便明言。” 沈桃桃心领神会,凑近了些:“小姐请讲。” 顾万贯眼中闪过决然:“哄抬粮价之事,确系得到祁连祁大人的默许,甚至可说是……授意。” 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从顾万贯口中证实,沈桃桃的心还是猛地一沉。 “他给出的理由,”顾万贯嘴角勾起讥诮,“冠冕堂皇,言道如今时局动荡,谷城需未雨绸缪,‘充实府库,以备不时之需’。要求商会配合,借荣城购粮之机,抬高粮价,所获‘超额利润’,大部分需上缴府库。” “充实府库?”沈桃桃眉头紧锁,“即便如此,此法亦与巧取豪夺何异?岂是父母官所为?” “这就是问题所在。”顾万贯语气加重,“若真为充实府库,为何不光明正大加征粮税,或由官府出面平价收购,非要行此鬼蜮伎俩,授人以柄?此其一。其二,所谓‘上缴府库’,账目如何走?由谁监管?祁连一向以清廉示人,府库空虚众人皆知,他突然要‘充实’府库,不觉得蹊跷吗?” 她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我怀疑,这‘充实府库’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目的,要么是中饱私囊,要么……便是将这笔巨款,用于不可告人之处。否则,无法解释他为何要冒险行此下策。” 沈桃桃听得心惊肉跳,顾万贯的分析条理清晰,直指核心。 祁连的举动,确实充满了矛盾和诡异。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刻意加重的脚步声,随即帐帘再次被掀开,贺亦心闪身而入,她一身夜行衣,蒙着面,身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 “桃桃,”贺亦心气息微喘,语速极快,“有重大发现。” “说!”沈桃桃和顾万贯同时看向她。 “约莫子时三刻,祁府后门悄然打开,陆续有五六辆满载的骡车驶出。车上盖着布,但属下趁其不备,用匕首轻轻挑开一角查看,里面装的……全是粮食,颗粒饱满的新粮。”贺亦心眼中闪着锐利的光。 “运往何处?”沈桃桃急问。 “不是官仓方向!”贺亦心肯定地说,“车辆出了后巷,并未走通往城西官仓的大路,而是拐进了城南的小巷,看方向……似乎是往南城门方向去了。属下不敢跟得太近,怕打草惊蛇,但绝对可以肯定,不是运往官仓。” 沈桃桃缓缓站起身,脸色在跳动的烛火下明明灭灭。 清官?忧国忧民?那身打补丁的官袍,此刻在她眼中,仿佛成了一件极其可笑而又可悲的道具。 “看来……”沈桃桃的声音冰冷,“我们的祁大人,不仅不清,反而藏得极深。” 顾万贯轻轻咳嗽着,眼中却没有任何意外,“果然如此……沈姑娘,现在你该明白,为何我说谷城的水深了吧?” 沈桃桃的脊背漫上无尽的凉意。 顾万贯走后,沈桃桃彻夜未眠。 顾万贯带来的消息和贺亦心探查到的铁证,如同两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她心头。 祁连那张清癯正直的脸,此刻在她脑海中已变得模糊而扭曲。 天色微明,沈桃桃便带着贺亦心和阿衡,径直前往谷城府衙。荣城等不了她抽丝剥茧地去破案,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她没有通报,直接闯入了二堂。 祁连似乎也一夜未眠,正坐在案后,眉头紧锁,见到沈桃桃一行人面色冷峻地闯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便被他强压下去,换上了一副惯有的关切神情。 “沈姑娘?您怎么这么早来了?可是荣城那边有什么急事?”他起身相迎,语气依旧温和。 沈桃桃没有理会他的客套,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祁大人,不必再演戏了。我今日前来,只想问大人几个问题。” 祁连脸色微变,强笑道:“沈姑娘何出此言?下官……下官不明白。” “不明白?”沈桃桃冷笑一声,示意阿衡上前。阿衡将昨日在丰泰粮行账册上发现的巨大漏洞以及其中隐含的官场做账痕迹,条分缕析地陈述出来,每一个数字都精准无比,不容辩驳。 祁连听着,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勉强维持着镇定:“这……这或许是粮行自家账目不清,与下官何干?沈姑娘岂能因一家商铺的账本就怀疑下官?” “一家商铺?”沈桃桃步步紧逼,“那好,请祁大人解释一下,为何昨夜子时三刻,贵府后门会有满载新粮的骡车秘密驶出?方向并非城西官仓,而是直奔城门?”她的目光锐利,紧紧盯着祁连瞬间煞白的脸。 贺亦心适时上前,将车辆数量,行驶方向等细节一一禀明,时间地点分毫不差。 “这……这……”祁连彻底慌了神,身体微微颤抖,语无伦次地试图辩解,“沈姑娘,那……那或许是……是府中采买的日常用度,或是……或是运往别处赈灾的粮食。” “赈灾?”沈桃桃怒极反笑,“运往何处赈灾?为何要深夜秘密运送?祁大人,你身为父母官,勾结奸商,哄抬粮价,中饱私囊,如今铁证如山,还要巧言令色么?”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在整个二堂回荡。 祁连被这气势所慑,踉跄后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辩解之词,那身打着补丁的官袍,此刻显得无比讽刺。 就在这时,二堂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轮椅滚动声。 顾万贯坐在轮椅上,由小厮缓缓推入。她脸色依旧苍白,手中紧紧攥着一卷账册。 “祁大人,事到如今,你还想隐瞒到几时?”顾万贯的声音炸响在寂静的二堂。 祁连看到顾万贯,尤其是看到她手中的账册,仿佛见到了索命的阎罗。 顾万贯没有看他,而是转向沈桃桃,将手中的账册递了过去,“沈姑娘,这便是铁证,祁连早已与京城的以为贵人勾结。” 沈桃桃心中巨震!有京城的手笔? 顾万贯继续揭露,“他们勾结的目的,就是利用祁连的官职之便,暗中将谷城乃至周边地区的粮食,以各种隐秘渠道倒卖出境,换取巨额资金,用以支持他们的隐秘活动。哄抬粮价,不过是为了掩盖他们大量收购和转运粮食的行为,并趁机牟取暴利!” 她还说出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而这次荣城外的瘟疫……我怀疑,根本就不是天灾,很可能是人为制造的。那户从谷城去的王家,就是被选中的毒源。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制造大规模混乱和死亡,拖垮军城的后勤,消耗军城的实力,为他们更大的阴谋铺路。祁连,你身为谷城父母官,却勾结权贵,祸害百姓,你不怕遭雷劈么?” 这一连串的揭露,如同一道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账目漏洞、深夜运粮、哄抬物价、王家带来的瘟疫……所有看似孤立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一条无形的黑线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阴谋。 祁连面无人色,浑身瘫软在椅子上,再也无法狡辩。 第329章 将这祸国殃民的奸贼劈成两半 府衙二堂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顾万贯掷地有声的指控,如同晴天霹雳,将祁连那层精心伪装的清官外皮彻底撕碎,露出了底下贪婪冷酷的真面目。 勾结权贵,倒卖粮食,人为制造瘟疫。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是人神共愤的大罪。 贺亦心早已气得浑身发抖。她跟随沈桃桃出生入死,见过战场上的明刀明枪,却从未见过如此阴险歹毒的行径。 想到荣城外那些在瘟疫中痛苦死去的流民,想到军城将士可能因此陷入绝境,她胸中的怒火再也无法抑制。 “狗官!纳命来!” 一声厉喝,贺亦心“铮”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刀,寒光乍现,带着凌厉的杀气,直劈向面如死灰的祁连。 这一刀含怒而发,快如闪电,势要将这祸国殃民的奸贼劈成两半。 “不要!”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凄厉绝望的女声从堂外传来。 一个身影如同疯了一般冲了进来,不顾一切地扑倒在祁连身上,用自己单薄的后背,迎向了贺亦心那夺命的刀锋。 是祁夫人。 此时的她,早已没有了昨日初见时的温婉从容。她泪流满面,身上只穿着一件素色的寝衣,显然是刚从床上惊起,连外衫都来不及披上。 她死死地抱住祁连,仰起头,对着杀气腾腾的贺亦心,更是对着面色冰寒的沈桃桃,发出哀嚎:“刀下留人!沈姑娘,贺姑娘,求求你们,饶了他吧,不能杀他啊。他……他也是被逼的……是被逼的啊!” 贺亦心的刀锋在距离祁夫人不到一寸的地方硬生生停住,凌厉的刀气甚至割断了几根散落的发丝。 她握刀的手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怒道:“被逼的?他勾结权贵,祸害百姓,还有什么可狡辩的,让开!否则连你一起……” “亦心,住手!”沈桃桃的声音响起。她上前一步,目光复杂地看着扑在祁连身上,哭得浑身颤抖的祁夫人。 祁连的罪行固然该死,但祁夫人这不顾生死的行为,以及她那绝望的眼神,让沈桃桃感觉到,事情或许还有隐情。 沈桃桃走到祁夫人面前,蹲下身,声音放缓,“祁夫人,你刚才说,祁大人是被逼的?被谁所逼?为何所逼?你若能说出实情,或有转圜余地。若再隐瞒,便是同罪!” 祁夫人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抓住沈桃桃的衣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诉说道:“沈姑娘……沈姑娘明鉴啊,我们……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半年前,京城来了位贵人,说是……说是看中了我家麟儿聪慧,要接到京城王府伴读……我们起初还以为是天大的恩典,欢天喜地地送了去……” 她的眼泪如同决堤般涌出,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可……可麟儿一去,便再无音讯。直到……直到一个月前,有人秘密送来麟儿随身带的长命锁,还有……还有一封信。信上说……说若想麟儿活命,就必须……必须按照他们的吩咐做事。否则……否则就等着收尸,呜呜呜……我的麟儿,他才十二岁啊。” 她猛地转头,指着魂飞天外的祁连,哭喊道:“老爷他……他是不愿的。他当了一辈子清官,怎愿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可……可麟儿是我们的命根子啊。我们……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那些粮食……那些事……都是他们逼着我们做的。我们若是不从,麟儿就……就没命了啊。沈姑娘,求求您,饶了老爷吧。要杀要剐,我来替他。只求……只求能救回我的麟儿,呜呜呜……” 这番泣血的哭诉,狠狠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贺亦心举着的刀,缓缓放了下来,脸上的杀气被震惊取代。 顾万贯坐在轮椅上,眉头紧锁,眼中闪过深深的悲哀。就连一旁负责记录的阿衡,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沈桃桃缓缓站起身,她万万没想到,这背后竟然还牵扯到绑架胁迫,利用父母对孩子的爱,逼迫官员为其卖命,行此祸国殃民之举。 这手段,何其歹毒。 她的目光看向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祁连,声音冰冷:“祁大人,尊夫人所言,是否属实?指使你的,究竟是京城哪位贵人?说!” 在妻子泣血的哭诉和沈桃桃凌厉的逼视下,祁连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瘫在地上,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地承认:“是……是真的,是……是三皇子殿下身边的孙长史,一切……一切都是三皇子的意思,下官……下官罪该万死,可……可我的麟儿,我的麟儿啊……”说到最后,他已泣不成声。 三皇子。 幕后黑手竟然是大晋王朝的三皇子。 这个答案,让沈桃桃浑身冰凉。 她终于明白,为何这阴谋如此周密狠毒,为何祁连这等清官也会被拖下水。 这已不仅仅是地方官吏的贪腐,而是牵扯到了最高权力的争夺。 一场针对军城,针对谢云景,甚至可能颠覆整个大晋的巨大政治阴谋,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震惊,愤怒,以及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重预感,瞬间笼罩了沈桃桃的全身。 府衙二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祁夫人的哭诉,揭开了一道最沉重的幕布,露出了背后令人心寒的真相。 沈桃桃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祁大人,既然开了口,就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全部说出来。三皇子为何要如此做?他的具体计划是什么?若有半句虚言,你该知道后果。但你若坦白,或可念在你受人胁迫,为你那无辜的儿子,争得一线生机。” 这番话,恩威并施,既点明了他罪行的严重性,又给了他一丝希望,尤其是“无辜的儿子”几个字,狠狠戳中了祁连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祁连浑身一颤,看了看身边哭得几乎晕厥的妻子,又看了看面色冰寒的沈桃桃,以及她身后手握刀柄的贺亦心和眼神锐利的顾万贯。 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 第330章 针对军城的绝户毒计 他挣扎着坐起身,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开始了断断续续的供述: “是……是大约半年前,三皇子府上的孙长史秘密来到谷城。他……他拿着三皇子的手谕,对我说……说当今天子病重,龙体欠安,京中局势波谲云诡,说……说三皇子殿下雄才大略,乃天命所归,但……但有一些不识时务的藩镇,可能会成为绊脚石……” 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继续道:“孙长史尤其提到了北境军城,提到了……谢云景谢将军。他说谢将军手握重兵,雄踞北境,又得了一些外邦的拥护,恐有……有不臣之心。万一……万一陛下……谢将军极有可能被怂恿,携精锐之师南下清君侧……届时,三皇子殿下的地位……便岌岌可危……” 沈桃桃心中巨震,清君侧! 高文渊之前确实有此意,没想到远在京城的三皇子,消息竟如此灵通,且如此忌惮。 祁连的声音低了低:“孙长史说……绝不能让军城壮大,更不能让谢将军有回京的机会。必须……必须趁其羽翼未丰,断其根基。所以……所以制定了这个计划……” “计划分两步……”祁连的眼中充满了恐惧,“第一步,是……是财。利用谷城地处边境,商路便利的条件,由我……由我暗中提供便利,让他们……让他们的人控制几家大粮商,以……以各种名义,大量收购、囤积粮食,然后……然后通过隐秘渠道,转运出境,售与……售与关外的部落甚至……甚至倭寇,换取巨额金银,以充……以充三皇子的私库和……和暗中势力的开销……” 顾万贯冷哼一声,插话道:“怪不得几家大粮商的账目做得如此隐秘精妙,原来是有你这父母官在背后撑腰,行此资敌叛国之举。” 祁连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反驳,继续道:“第……第二步,才是……才是真正的毒计,是……是针对军城本身的……” 他的声音开始剧烈颤抖,“孙长史说……要……要设法让军城乱起来,最好……最好是让其从内部崩溃。他们……他们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种极其厉害的……瘟毒。让我……让我物色一户不起眼,最好是家中人口较多的人家,许以重利,让他们携带瘟毒,伪装成逃难流民,混入……混入前往荣城的流民潮中……” “王家!”沈桃桃脱口而出,浑身冰凉。 果然,这场已经死了无数人的瘟疫,竟然是人为制造的。 “是……就是王家……”祁连痛哭流涕,“我……我罪该万死啊。我知道那瘟毒厉害,一旦爆发,后果不堪设想……可……可孙长史说,只有这样,才能让荣城乃至军城陷入混乱和恐慌,大量消耗他们的粮食和药材,拖垮他们的后勤,甚至……甚至最好能让瘟疫蔓延到军城内部,让……让谢云景和他的军队不战自溃。如此……三皇子便可高枕无忧……他们答应我,事成之后,便……便放我麟儿回来……我……我鬼迷心窍……我罪该万死啊。” 他终于支撑不住,伏地嚎啕大哭。 沈桃桃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终于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为什么流民会突然大量涌向荣城? 为什么疫情会爆发的如此诡异? 为什么源头会是来自相对安稳的谷城? 为什么谷城的粮商会如此齐心地哄抬物价? 这一切的一切,根本不是什么天灾。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阴谋。其最终目标,直指北境军城,直指谢云景。 三皇子为了扫清自己登基的障碍,竟然不惜以数万乃至更多无辜百姓的性命为代价,制造瘟疫,意图从根本上摧毁军城。 荣城外的流民惨状,那一个个在瘟疫中痛苦死去的生命,竟然都成了这场残酷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一种被巨大阴谋笼罩的窒息感,让沈桃桃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且她悲痛地意识到,荣城遭遇的这场危机,仅仅是一个开始,一个黑暗的夺嫡毒计的开端。 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而她和谢云景,已经被卷入了这场漩涡的中心。 此事关乎军城存亡,关乎北境安危,甚至可能动摇整个大晋的国本。 必须马上让谢云景知道。 沈桃桃强迫自己的思绪飞速运转。 她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祁连和哭得几乎昏厥的祁夫人,又看了一眼面色凝重的顾万贯和贺亦心,心中已有决断。 “亦心!”沈桃桃声音低沉而急促。 “属下在!”贺亦心立刻抱拳上前,脸上杀气未消。 “你亲自挑选两名最可靠,脚程最快的亲卫,要对将军绝对忠诚之人。”沈桃桃语速极快,“立刻准备三匹最好的快马,我要修书一封,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万无一失地送到谢云景的手中!” “是。”贺亦心毫不迟疑,转身便去安排。 沈桃桃又看向顾万贯,语气郑重:“顾小姐,府衙之内,暂时还需你协助稳住局面,尤其是看住祁大人夫妇,在我回来之前,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顾万贯微微颔首,苍白的脸上满是肃然:“沈姑娘放心,万贯明白轻重。” 沈桃桃不再多言,立刻走到书案前,铺开信纸,研墨提笔。 她的手腕稳定,下笔如飞,将今夜所闻所见,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写了下来。 她的字迹虽潦草,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凝重。 最后,她写下自己的判断:此非寻常贪腐,乃针对军城的绝户毒计,事关生死存亡,请将军速断。 写罢,她用火漆仔细封好信口,盖上自己的私印。 此时,贺亦心已带着两名精干的亲卫候在门外。 沈桃桃将密信郑重交给贺亦心,“此信,重于千斤。不惜一切代价,昼夜兼程,亲手交到谢云景手上。沿途若遇危险,宁可绕道,不可纠缠!” “桃桃放心,人在信在!”贺亦心接过信,贴身藏好,与两名亲卫对沈桃桃行了一礼,转身便如三道轻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马蹄声急促响起,很快远去。 第331章 一条九死一生的不归路 望着信使消失的方向,沈桃桃久久站立,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巨石。 谷城这边的真相已然揭开,但更大的风暴,恐怕才刚刚开始。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稳住谷城局面,等待军城的决断。 与此同时,北境军城。 夜色中的军城,灯火星星点点,城墙巍峨,肃穆而安宁。 与谷城的暗流汹涌不同,此时的军城,刚刚完成一项流放犯的安置。 徐宰相一家十余口,作为流放犯被送达此地,谢云景念其年高德劭,并未安排劳务,而是择了一处清净的院落妥善安置,并派了医官为一路劳顿的徐家人诊治。 房内,灯火通明。 谢云景屏退了左右,亲自为面容憔悴却目光清亮的徐宰相斟了一杯热茶。 “徐相一路辛苦,且在军城安心静养。云景虽为边将,亦知相爷忠义,绝不会怠慢。”谢云景语气沉稳,带着敬意。 徐宰相接过茶,双手微微颤抖,并非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激动。 他望着眼前这位雄姿英发,不怒自威的年轻将军,也是皇后之子,百感交集,老泪纵横:“谢将军……老朽……老朽多谢将军收留之恩。只是……老朽此番前来,并非仅为苟全性命啊。”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对着谢云景便要行大礼。 谢云景连忙扶住:“徐相不可,折煞云景了,有何难处,但讲无妨。” 徐相就着谢云景的搀扶坐下,用袖子擦去眼泪,声音沙哑,“将军,京城……京城的天,已经变了,彻底变了啊!” 他说出的话重若千钧:“陛下……陛下自去岁冬便因丹毒入脑,昏迷不醒,已……已形同傀儡,朝政大权,尽落于三皇子之手。” 谢云景眉头紧锁,他虽然远在北境,但也隐约听到一些风声,却没想到情况已如此严重。 徐相的声音带着痛楚:“三皇子为巩固权位,排除异己,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他……他先是构陷其他皇子谋逆,将其鸩杀。随后……随后连与他同母所出的小皇子……只因云贵妃曾有意立幼子为储……他……他竟在一次宫宴后,亲手将其从……从摘星楼上推下……活活摔死了啊。” “什么?”纵然是见惯了沙场血腥的谢云景,闻听此言,也不禁勃然变色,弑兄已是人伦惨剧,竟连年幼的亲弟弟都不放过。 此等行径,简直禽兽不如! 徐相老泪纵横,捶胸顿足:“虎毒尚不食子,何况兄弟。此等暴行,人神共愤。如今京城之内,已是人人自危,缇骑四出,忠良之士或被贬黜,或遭屠戮。阉党把持朝纲,贪腐横行,民不聊生。大晋……大晋的江山,快要被这逆子败光了啊。” 他紧紧抓住谢云景的手臂,“谢将军,老朽此番被流放,看似获罪,实则是……是几位尚存良知的同僚,以自身前程为代价,合力设下的金蝉脱壳之计。目的,就是为了让老朽逃出京城那座牢笼,前来北境,寻到将军您。”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谢云景,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天下能挽此狂澜者,非将军莫属。皇后娘娘若是活着,必然也会如此期望。老朽与京中忠义之士,恳请将军,以天下苍生为念,整饬武备,择日挥师南下,清君侧,靖国难。救陛下于水火,还大晋一个朗朗乾坤!” “清君侧……”谢云景缓缓坐下,重复着这三个字,面色凝重如山。 他没想到,徐相带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请求。 这已不是简单的边境纠纷或流民安置,而是直接卷入皇位争夺的天下大势。 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 而他还不知道,几乎在同一时刻,一场针对他和军城的更加阴险致命的阴谋,已经通过沈桃桃的密信,正飞速向他袭来。 京城的暗流,与北境的危机,即将在这军城之内,猛烈地碰撞在一起。 谢云景的内心,正经历着暴风冲击。 一方面,他骨子里流淌着的是皇室和军人的血液。他的职责是戍守北境,保一方百姓安宁。 军城是他和无数将士用鲜血和生命筑起的堡垒,是北境流离失所之人的希望灯塔。 他不想,也不愿主动卷入京城那肮脏血腥的权力漩涡。一旦挥师南下,就意味着将整个军城拖入一场胜负难料的全国性内战之中。 将士们的鲜血,军城百姓的安宁,都可能因为这一个决定而付之东流。 他肩上的担子,首先是这北境的万千生灵。 可另一方面,徐相描绘的京城惨状,三皇子弑兄杀弟,暴虐无道的行径,以及那“民不聊生”四个字,又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着他的心。 他虽远在边关,但也深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若真让如此暴君登基,以三皇子的心性,岂能容得下军城这等不听号令的藩镇? 届时,恐怕就不是什么阴谋诡计,而是大军压境的直接剿杀了。 战火必将蔓延至北境,军城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况且,徐相多次提及,希望他能以天下为重,在必要时挺身而出。忠臣良将的期盼,天下苍生的苦难,像另一副沉重的枷锁,套在了他的身上。 是偏安一隅,暂保眼前太平,却可能坐视天下沦入暴政,最终引火烧身? 还是顺应大义,挥师南下,搏一个朗朗乾坤,却要将整个军城和无数将士的命运押上赌桌,踏上一条九死一生的不归路? 这两种念头在他脑中激烈的交锋,让他心乱如麻。 这个决定,太难了。 这不仅仅是军事决策,更是政治抉择,关乎道义,关乎存亡。 次日,?谢云景召集了几位核心将领,包括张寻,李虎妞、张小弓们以及几位颇有能力的教头。 他没有明说徐相的请求,只是将京城局势恶化,三皇子暴虐的情况大致通报,并试探性地提出了“若局势继续恶化,军城当如何自处”的问题。 话音刚落,书房内便炸开了锅。 第332章 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 老成持重的孙三娘首先站了出来,一双手气得直抖:“将军,万万不可!我军城将士的职责是戍守边疆,抵御外辱。京城之事,乃是皇家内务,我们岂可轻易插手?一旦卷入,便是叛臣逆子,必将成为众矢之的,请将军三思!” 负责军需后勤的窦娘子也面露难色:“将军,我军城存粮虽丰,但若要支撑大军远征,消耗巨大,且深入中原,补给线漫长,风险极高。一旦战事不利,或有延误,军心必乱。” 但也有人持不同意见。 张寻慷慨陈词:“主子,三皇子倒行逆施,人神共愤。若让其登基,天下必将大乱。我军城兵强马壮,正该挺身而出,铲除奸佞,匡扶社稷。此乃大丈夫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之机!” “别冲动!”季岁岁扯了他一下,“青史留名?只怕是遗臭万年。一旦出兵,便是将全军将士的身家性命绑在悬崖边上。”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暴君当道,百姓遭殃吗?”张寻不服。 “天下能人辈出,何须我军城强出头?”南雨觉得军城刚过上好日子,不宜激进冒险。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 主战派认为这是义之所在,机不可失,避战派则认为这是引火烧身,自取灭亡。 徐相坐在一旁,沉默不语,但眼神中流露出的期盼,谢云景看得分明。 谢云景端坐主位,面色沉静如水,听着下属们激烈的争论,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每一种意见都有道理,每一种选择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这压力不仅来自于外部的危局,更来自于内部的分歧。 作为主帅,他必须做出一个足以影响无数人命运的决定,而这个决定,眼下看来,无论选哪一边,都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他挥了挥手,止住了众人的争论,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疲惫:“此事关系重大,非一时可决。诸位且先退下,严守岗位,加强戒备,未有将令,不得妄动。容我再思量。” 众人见谢云景神色凝重,不敢再多言,纷纷行礼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谢云景一人,以及那跳动的灯火,映照着他孤寂而沉重的身影。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任由北境寒冷的夜风吹拂在脸上,试图让混乱的思绪清醒一些。 仰望星空,繁星点点,却无法给他指明方向。 就在他心绪最为烦乱之际,书房外传来一阵极其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报!主子!紧急军情!八百里加急!”谢一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急迫,直接冲到了屋内。 谢云景猛地转身,心中骤然一紧。八百里加急?北境防线有变?还是……他沉声道:“进来!” 谢一甲胄未解,满脸尘土,嘴唇干裂,手中紧紧攥着一支密封的铜管,正是军城传递最紧急军情所用的信筒。 他单膝跪地,双手将信筒高高举起,声音嘶哑:“主子!是……是荣城方向,女主子派亲卫冒死送来的密信,信使言,事关生死存亡,务必请主子亲启。” “桃桃的信?”?谢云景心头一跳,荣城流民和疫情的事他知道,但需要用八百里加急,还言明“生死存亡”……难道疫情失控了? 他立刻上前一步,接过那尚带着汗水的铜管,入手只觉得沉重异常。 他迅速检查了火漆封印,确认完好无损,正是沈桃桃的独特印记。 他用力拧开铜管,取出了里面的一卷密信。 信纸展开,沈桃桃那略显潦草的字迹映入眼帘。 谢云景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信纸上的内容,起初是凝重,随即是震惊,紧接着,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铁青,握着信纸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 信中,沈桃桃用最简洁却最惊心动魄的语言,将谷城的惊天阴谋一一道来: 去往谷城卖粮,发现祁连受胁迫,幕后黑手直指京城三皇子。 三皇子心腹孙长史亲自布置,利用谷城渠道倒卖军粮资敌。 最令人发指的是,派遣王家携带人为培育的瘟毒,混入荣城,故意制造瘟疫,目标就是拖垮军城后勤,甚至让军城军民染疫自灭。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谢云景的心脏。 他仿佛能看到荣城外那些在瘟疫中哀嚎倒下的流民,能看到军城将士可能因疫情而倒下的惨状。 这一切的源头,不是天灾,不是意外,而是源自于一场最丧尽天良的政治阴谋。 “砰!” 谢云景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桌案上,坚硬的桌面竟被砸出了一道裂纹。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双目瞬间布满血丝,一股怒火,从他身上轰然爆发出来。 “混账!畜生!”他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充满了无尽的杀意。 他之前所有的权衡,在这一刻,被这封信带来的残酷真相炸得粉碎。 三皇子为了那冰冷的皇位,为了扫除他所谓的障碍,竟然可以如此视人命如草芥。 不惜制造瘟疫,祸害数万无辜流民,甚至要将保家卫国的北境军城彻底摧毁。 此等行径,已非简单的权力争斗,而是反叛国家的滔天大罪。 徐相所说的弑兄杀弟,与这制造瘟疫,荼毒苍生的罪行相比,竟显得“微不足道”了。 这等暴君,若让其登基,天下还有宁日?北境还有安宁?军城还有活路? 绝对没有! 沈桃桃的这封信,彻底压垮了谢云景心中那杆摇摆不定的天平。 面对如此毫无底线的敌人,唯有以雷霆手段坚决反击。 否则,今日是荣城流民,明日就可能轮到军城将士,轮到北境万千百姓。 谢云景猛地抬起头,眼中的挣扎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的杀伐之气。 他紧紧攥着那封密信,仿佛要将这纸张,连同那远在京城的毒蛇一起捏碎。 “谢一!”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末将在!”谢一感受到主子身上那股恐怖的杀气,心中一凛,连忙应道。 “立刻击鼓聚将!”谢云景目光如电,扫过窗外沉沉的夜空,一字一顿地命令道,“所有校尉以上将领,半炷香内,校场点将台集合,违令者,军法从事。” “是!”谢一大声领命,转身飞奔而去。 急促而沉重的聚将鼓声,如同滚滚惊雷,骤然划破了军城宁静的夜空。 也宣告着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即将从这北境雄城,悍然掀起。 第333章 这座重要城池和粮道被一举拿下 军城校场,点将台上,火把猎猎,将谢云景挺拔如松的身影映照得如同战神临世。 台下,黑压压一片,是闻鼓而动,杀气腾腾的军城精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杀和凝重的气息,所有人都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 谢云景目光如炬,扫过台下每一张坚毅的面孔,他没有长篇大论,声音沉浑有力,穿透夜空,直接下达了最核心的命令:“众将听令!” “末将在!”山呼海啸般的回应震耳欲聋。 “三皇子倒行逆施,祸乱朝纲,残害手足,荼毒百姓。为夺嫡位,竟遣人携瘟毒,祸我北境,意图毁我军城根基。此等行径,人神共愤,天地不容!”谢云景的声音带着怒火,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愤慨。 “今,我军城不能再坐视。为北境安宁,为天下苍生,本将军决意,整军备战,不日南下,清君侧,靖国难。” “清君侧!靖国难!”台下将士群情激愤,齐声高呼,声浪震天。 谢云景抬手,压下呼声,继续下令,语速快而清晰:“然,南下之前,必先稳固后方,扫清内患,谷城祁连,勾结奸佞,资敌叛国,制造瘟疫,罪无可赦。李虎妞!” “末将在!”李虎妞应声出列。 “命你即刻点齐五百轻骑,携带本将军手令,昼夜兼程,火速驰援谷城。抵达之后,全权接管谷城一切防务及政务。首要之务,控制府衙,软禁祁连及其党羽,查封所有涉案粮商货栈,抄没其非法囤积之粮草,以雷霆手段,肃清城内一切不安定因素。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末将遵命,定不负将军重托。”李虎妞抱拳领命。 她深知此任务事关重大,更是对三皇子恶行的第一次直接反击。 “行动要快,务必在京城察觉之前,彻底掌控谷城,打通我军南下之粮道,安定后方。”?谢云景最后叮嘱道,目光中充满了信任。 “是!”李虎妞不再多言,转身便大步流星走下点将台,点兵出发。 片刻之后,军城西门洞开,五百精锐轻骑如同离弦之箭,在李虎妞的率领下,卷起漫天烟尘,朝着谷城方向疾驰而去,马蹄声如雷,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谷城方面,沈桃桃在发出密信后,并未坐等。 她与顾万贯紧密合作,一方面利用顾万贯在商会中的影响力,暗中稳住部分尚存良知的商人,另一方面,贺亦心带领亲卫严密监控府衙和几家大粮商的动静,防止祁府内消息走漏。 整个谷城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都在等待着军城的决断。 两日后,黄昏时分。 谷城南门守军忽然发现远处官道上烟尘大起,一支骑兵队伍正高速逼近,旗帜鲜明,正是北境军城的战旗。 守城军官大惊,正要关闭城门询问,却见为首一员女将,已一马当先冲到城下,高举一枚令牌,声如洪钟:“军城谢将军麾下,骑兵统领李虎妞,奉将军手令,前来接管谷城防务,速开城门。” 守城兵士认出军城令牌,不敢怠慢,慌忙打开城门。 李虎妞率骑兵呼啸而入,毫不耽搁,直接兵分两路,一路直扑府衙,一路迅速控制四门和城中要道。 府衙内,祁连突然听到外面人喊马嘶,乱成一团,刚想出去查看,就见李虎妞一身戎装,手持长枪,带着一队如狼似虎的骑兵径直闯入二堂。 “你……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府衙!”祁连色厉内荏地喝道。 李虎妞冷笑一声,根本不与他废话,直接将谢云景的手令掷到他面前:“祁连,你勾结权贵,制造瘟疫,祸国殃民。谢将军手令在此,即日起,削去你一切官职,软禁府中,听候发落。来人!拿下!” 身后骑兵一拥而上,直接将面如死灰的祁连架起,拖往后院看管起来。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与此同时,另一队骑兵在贺亦心的引导下,迅速查封了“丰泰”等几家涉案粮商的总号和货栈,将所有账册,库房全部控制,抄没出堆积如山的粮食。 那些平日趾高气扬的粮商东家,见到如狼似虎的军城骑兵,个个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 控制局面后,李虎妞立刻与沈桃桃汇合。 沈桃桃见到军城来人,心中大定。 两人稍作商议,便立刻颁布安民告示,宣布祁连罪状,同时宣布:开仓放粮。 一方面,将抄没的大部分粮食,由李虎妞派兵护送,紧急运往荣城,缓解流民饥荒和疫情救治的燃眉之急。 另一方面,拿出部分粮食,在谷城设立粥棚,平价售予或赈济城中贫苦百姓。 消息传出,谷城百姓先是惊愕,随即欢欣鼓舞。 他们早已对粮商哄抬物价怨声载道,如今军城来人,雷霆手段惩治奸商,开仓放粮,简直是天降甘霖,民心迅速安定下来。 李虎妞坐镇府衙,沈桃桃和顾万贯从旁协助,谷城的秩序很快得以恢复,并且牢牢掌控在了军城手中。 通往南方的这座重要城池和粮道,被一举拿下。 谢云景南下的第一步,稳稳踏出! 然而,压在沈桃桃心头最沉重的那块巨石,那场人为制造的瘟疫,依然如同悬顶之剑,威胁着数万流民乃至整个北境的安危。 军城的决断和支援,如同及时雨,带来了根治这场灾难的希望。 在李虎妞控制谷城的同时,另一支由陆夫人率领的队伍,押运着大批配置好的药材,以及数十名经验丰富的军医和护理人员,也日夜兼程赶到了荣城。 荣城外的流民营地,气氛依旧压抑,但已不再是绝望的死寂。 当陆夫人带着满载药材的车队出现在营地外围时,翘首以盼的人们眼中终于燃起了真正的希望之光。 “陆夫人,您来了!”赵青的声音中带着难掩的激动。 林半夏立刻起身迎出,多日来的疲惫仿佛被驱散了几分。 “半夏,辛苦了!”陆夫人紧紧握住林半夏的手。 第334章 彻底扑灭这场毒火 “陆夫人才辛苦!”林半夏看着陆夫人清瘦的脸庞,心疼不已,“将军命我全力配合荣城瘟疫,药材,人手都已到位,我还特意写了几套针对不同症状的方子,应该对这类烈性瘟毒有奇效。” 事不宜迟,陆夫人以及荣城这边的赵青,军城来的医官首领立刻召开了紧急会议。 她们制定了一套极其严格且系统化的防疫方案,决心要釜底抽薪,彻底扑灭这场毒火。 在原有隔离区的基础上,陆夫人带来的医兵营和赵青的守军配合,以最快的速度,在远离水源和主营地的下风口,利用木材和厚布,搭建起数排规整,通风,相对宽敞的隔离营房。 将所有确诊病患,高度疑似症状者,全部转移至新隔离区,实行最严格的封闭管理,由军城来的专职医官和护理人员负责诊治看护,严禁任何人随意出入。 对于病死者的尸体,一律由专人穿戴特制防护,洒满石灰,深坑掩埋,绝不留任何隐患。 这道铁壁,旨在将毒源死死困住。 赵青下令,在整个流民营地开展前所未有的卫生大清扫。 组织尚未发病的青壮年,划分区域,每日定时清理垃圾、污物,集中焚烧。 挖掘深坑厕所,严禁随地便溺。更重要的是,陆夫人带来了大量的生石灰和硫磺,组织人手,每日在营地各处,尤其是隔离区外围、水源地、厕所、垃圾堆放点进行大面积泼洒和熏烧。 那股刺鼻的气味,却成了人们心中的安心剂。 所有饮用水,继续严格执行煮沸制度,由专人监督,违者重罚。 这番举措,旨在最大限度地消灭环境中可能存在的疫毒。 谷城安定后,沈桃桃赶回荣城参与抗议。 陆夫人提供的药方被迅速分发到每一位医官手中。 军城运来的大量黄连,金银花等清热解毒的药材,被日夜不停地煎制成汤药。 在隔离区内,医官们根据病患的轻重程度,精心用药,密切观察。 同时,沈桃桃采纳了医官的建议,决定在未发病的流民中,也每日供应一次预防汤药,虽不能保证绝对免疫,但旨在增强普通人的抵抗力,固本培元,抵御邪毒入侵。 陆夫人带来的医兵营负责最繁重危险的隔离区建设和消毒工作,赵青的守军负责维持秩序,监督各项措施的落实,军医们则废寝忘食地奔波于病患之间,而沈桃桃则统筹全局,安抚民心,解决层出不穷的问题。 效果是显著的。 严格的隔离,迅速减少了健康人群与病源的接触。 大范围的消毒,极大地改善了营地的卫生状况,刺鼻的硫磺味中,苍蝇蚊虫都明显减少。 而陆夫人那对症的汤药,更是立竿见影。 重症患者的死亡率开始明显下降,许多轻症患者服药后症状减轻,逐渐康复。 更重要的是,新增病例的数量,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十天过去,原本每日新增上百病例,死亡数十人的恐怖数字,变成了新增个位数,甚至出现了零新增的日子。 死亡,更是锐减至零星发生。 希望,如同久旱后的甘霖,真正降临在这片饱受磨难的土地上。 流民们脸上的麻木和绝望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沈桃桃无尽的感激。 与此同时,在沈桃桃的严令下,消息被严格封锁。所有知情将领和官吏均被要求守口如瓶。 对外,一律宣称疫情乃是因流民聚集,卫生不佳导致的天灾,在军城和荣城的共同努力下,现已得到有效控制。 这么做是为了麻痹京城的敌人,避免打草惊蛇,为谢云景接下来的战略部署争取宝贵的时间。 望着营地中渐渐恢复的生机,沈桃桃站在高处,心中百感交集。 这场人为的灾难,终于被遏制住了。 但这血的教训,让她更加深刻地认识到,隐藏在权力斗争背后的黑暗,是何等的残忍。 所以沈桃桃并未因疫情的缓解而有丝毫松懈。 她知道,数万流民聚集于此,若不能妥善安置,重建秩序,暂时的安宁之下依然潜藏着巨大的隐患。 她继续坐镇荣城,将工作的重心从紧急防疫转向了更为复杂漫长的善后安民。 在赵青的全力配合下,一套详尽周密的“以工代赈、重建家园”的方案被迅速推行。 首先,是对流民进行彻底的重新编户登记。 以阿衡为核心,组织起一支精干的文书队伍,依据原籍,技能,家庭状况,将数万流民重新编成保甲,设立保长,甲长,层层负责,使得管理变得井井有条,不再是混乱的一盘散沙。 其次,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全面铺开。 沈桃桃下令,利用当地丰富的木材和石料,组织青壮流民,修建更加坚固的永久性安置房舍,取代简陋的临时棚户。 同时,疏通河道,加固堤坝,开挖更深的水井,修建公共厕所和垃圾集中处理点,从根本上改善居住环境和卫生条件。 参与建设的流民,根据劳动量获得相应的口粮和工分,这便是“以工代赈”,既解决了生存问题,又创造了价值,更让流民有了归属感和重建家园的希望。 再次,恢复和发展生产。 沈桃桃将荣城周边因战乱和灾害而荒芜的田地重新丈量划分,租赁或分配给有耕作经验的流民家庭,并提供种子和农具,鼓励他们开垦耕种,争取在下一个季节能够自给自足。 同时,鼓励有手艺的工匠恢复生产,建立简单的工坊,制作日常用品,逐渐形成小规模的集市贸易。 沈桃桃每日奔波于各个工地和安置点,亲自查看进度,解决纠纷,安抚人心。 她的身影和声音,成为了流民心中最大的定心丸。 秩序在汗水中重建,希望在劳作中萌发。 荣城,这座曾经面临崩溃边缘的城池,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着活力,甚至比以往更加井然有序。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北境军城,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表面上看,这座雄关依旧巍峨肃穆,巡逻的兵士步伐整齐,市井买卖照常,但一股紧张而炽热的气氛,却在军营深处弥漫开来。 城主府深处,戒备森严的议事厅内,灯火常常彻夜不熄。 谢云景褪去了往日的常服,换上了一身轻甲,眉宇间少了些许平和,多了几分冷冽的杀伐之气。 他已经做出了决断,南下清君侧,势在必行。 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风暴来临前,做好最充分的准备。 第335章 关乎天下苍生的棋局 北境的深秋,天空高远得像一块洗过的蓝宝石,却透着刺骨的肃杀之气。 荣城与军城,这两座命运早已紧密相连的城池,在瘟疫与阴谋的废墟上,正悄然重塑着筋骨。 荣城城外,昔日的混乱已被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取代。 沈桃桃伏在案前,小心翼翼地用烛火烘烤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上面谢云景那熟悉的字迹逐渐显现。 详细说明了军城整军经武的进度,南下决心的坚定,字字句句都关乎大局,但信纸的末尾,那略显急促的笔锋还是泄露了写信人的牵挂:“……北地苦寒,疫气虽退,余毒犹存,万望珍重自身,一切以安为要。” 沈桃桃指尖轻轻拂过那最后几行字,唇角微弯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她将信纸就着烛火点燃,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吞噬了那些叮嘱。她不能留下任何可能危及他的痕迹。 然后,她取出一张特制的桑皮纸,提笔蘸墨。 笔尖在纸上滑动,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她写得很快,“荣城疫情已控,流民安置有序,民心渐稳。然,数万青壮流离失所,终日无所事事,非长久之计,恐滋生事端。我反复思量,有一策,可从中秘密遴选骁勇忠诚者,编练辅兵。一则可强其体魄,维持营地秩序,参与建设,二则……严加操练,或可成一支奇兵,为你日后之臂助,以备不时之需。所需粮饷,我已核算,可从荣城府库结余及以工代赈款项中设法筹措,不必担忧。” 写罢,她取出一小瓶无色药水,用细毛笔蘸取,轻轻涂在字迹之上。 墨迹渐渐隐去,纸张恢复空白。待药水干透,她才将纸条卷成细卷,塞入一枚小巧的铜管,用蜡封好。 “贺亦心。”她轻声唤道。 贺亦心应声而入,她刚去粥棚巡视回来,衣角还沾着些许尘土。“桃桃。” “让人送去军城,务必亲手交到谢将军手中。”沈桃桃将铜管递过去,语气郑重。 贺亦心接过铜管,贴身藏好,重重点头:“明白。”转身快步离去。 沈桃桃这才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走到门口。 夕阳的余晖给整个大地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她望向远处,那里赵青正带着一队人丈量土地,规划新的屋基。 妇人们聚在水渠边浆洗衣物,传来阵阵捣衣声和隐约的交谈声。几个娃娃在空地上追逐打闹,发出清脆的笑声。这 片土地上,生机正在复苏。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劳作中的青壮年。他们大多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眼神里有了光,但依旧带着苦难留下的痕迹。 她需要从这些人中,找出能扛起更多责任的人。 她唤来赵青和刚刚安排完送信的贺亦心,三人站在阴影里,低声商议。 “赵青,你对各户情况最熟。”沈桃桃声音压得很低,“从今日起,暗中留意那些人品端正,体格健壮,尤其是对我们心存感激的青壮。家里人口简单,没什么拖累的,优先记下。” 赵青立刻领会,点头道:“沈姑娘放心,我明白。比如西头那个叫石头的,一家五口逃难过来就剩他一个,力气大,肯干活,上次帮着我们抬梁木,一声不吭,还有南边棚区的王铁匠,虽然年纪稍大,但有手艺,人也正派,带着两个徒弟……” “好,你心中有数即可,登记造册要隐秘,不可大张旗鼓。”沈桃桃赞许地点点头,又看向贺亦心,“亦心,遴选出来的人,由你负责初步接触和训练。就以组建巡逻队维护营地治安,或者是成立工程队负责重活的名义,将他们编成小队。每日劳作之余,带到营地东边那片白桦林里,先从最基础的队列体能开始,稍后再教些简单的棍棒招式。记住,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更要绝对保密。” 贺亦心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抱拳道:“是,我一定把他们练出个样子来!” 于是,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流民营地之下,一场无声的遴选和训练开始了。 赵青借着分发物资的机会,默默观察着每一个人。 贺亦心则带着几个绝对可靠的老兵,以选拔骨干的名义,将那些被看中的人悄悄带进白桦林。 起初只是简单的站队跑步,后来开始练习协同用力抬重物,模拟应对突发情况。 沈桃桃有时会亲自去白桦林边远远地看着,她看到那些原本有些佝偻的脊梁渐渐挺直,看到他们眼中除了温饱之外,开始燃起一种叫做荣誉的光芒。 他们的伙食会比普通流民稍好一些,偶尔能见到一点荤腥,这细微的差别,更激发了他们的积极性。 这支隐藏在民众中的力量,正在悄然成型,成为沈桃桃支援前线的底气之一。 与此同时,北境军城,则是另一番金戈铁马的景象。 谢云景一身轻甲,站在地图前,指尖从代表军城的标记出发,划过重重山峦关隘,最终重重地点在京城的位置上。 他的身边,除了宋清远和徐相等谋士,还肃立着几位气息内敛的男子,他们是军中最精锐的小队头领。 “将军,京城及南下沿途各重镇的情况,基本已摸清。”一位作布商打扮的头领低声禀报,“三皇子弑亲之行,在士林和底层军士中已引起暗涌,只是迫于东厂的耳目,敢怒不敢言者众。” 谢云景微微颔首,目光沉静:“武力可破城,却难服民心。三皇子倒行逆施,天怒人怨,这便是我们最大的‘势’。” 他转向另一位看似憨厚、挑着货担的货郎:“你们下一批人手,化整为零,伪装成行商,流民,戏班子,潜入这些地方。” 他手指在地图上点过几个关键节点,“任务有二:其一,细致勘察山川地形,关隘防御,粮草囤积之所,一草一木都不要放过。其二,”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带着千钧之力,“将三皇子弑兄杀弟,甚至不惜制造瘟疫祸害北境百姓的罪状,编成顺口溜,写成揭帖,在茶楼酒肆,码头驿站,市井乡野悄悄散播出去。要像春风化雨,无声无息,却要深入人心。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们此番南下,不是谋逆,是清君侧,靖国难。” “是,将军!”几人齐声领命。 很快,几支看似普通的商队,驮着北境的皮货,药材,摇着铃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军城,融入了南下的官道。 他们怀揣着使命,将在看不见的战场上,为即将到来的雷霆万钧,铺垫道路。 荣城在沈桃桃的运筹下,默默积蓄着民力,编织着暗网。 军城在谢云景的统领下,积极磨砺着刀锋,散布着大义。 双城之间,加密的信息频繁往来,资源的调配在隐秘中有序进行。 沈桃桃与谢云景,虽远隔山水,却心念相通,如同两位高明的棋手,在这盘关乎天下苍生的棋局上,沉稳而果断地落下了一颗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第336章 万夫莫开的天下第一雄关 万全的准备,终于到了利剑出鞘的时刻。 这一日的军城,连空气都绷紧了弦。 从黎明时分起,沉重的战鼓声就如闷雷般滚过天际,惊起了寒鸦,也惊醒了整座城池。 巨大的校场之上,黑压压站满了将士。 晨曦映照下,数不清的枪尖刀刃反射出冰冷的光斑,如同在地面铺开了一片闪烁的星河。 各色旌旗在干燥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尤其是点将台前那面最高最大的火红帅旗,上面绣着的巨大“谢”字,如同在旷野上燃烧的烈焰,灼烫着每一双仰望的眼睛。 空气中混杂着皮革,钢铁,战马汗液以及数万人呼吸凝聚的滚烫气息,一种即将喷薄而出的磅礴战意,笼罩了整个天地。 点将台上,谢云景巍然屹立。 他今日褪去了常穿的素色锦袍,换上了一身亮银明光铠。 每一片甲叶都打磨得锃亮,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将他挺拔如松的身形衬得愈发英武不凡,宛如战神临凡。头盔上的红缨随着北风舞动,像一簇永不熄灭的火苗。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 那里,站着一位身着鹅黄色劲装的女子。她青丝高束,未施粉黛,容颜清丽绝俗,眉宇间却带着一股不输男儿的英气与沉稳。正是沈桃桃。 她没有穿戴沉重的铠甲,但一身利落的装束和腰间佩剑,已然表明了她的态度,她不是来送行的,而是来并肩出征的。 她的出现,让台下许多知晓她事迹的将士眼中,更多了一份敬佩。 在两人身侧,站着须发皆白却面色肃穆的徐相。 吉时已到。 谢云景上前一步,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目光如电,缓缓扫视全场。 那股无形的威压,瞬间让偌大的校场鸦雀无声。 “将士们!”谢云景的声音响彻广场,“今日,我等在此聚将,非为寻常操演,非为戍边守土!” 他的声音带着悲怆:“乃因京城有变,国难当头。奸佞当道,社稷危亡。” 台下响起骚动。 谢云景侧身对徐相颔首。 徐阶上前,展开檄文,“大晋辅国将军,北境都督谢云景,谨以大义布告天下:逆贼三皇子,其罪罄竹难书。造瘟疫,祸乱北境,荼毒数万生灵……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当念到“制造瘟疫”时,台下的怒火如火山爆发。许多将士的亲眷深受其害,此刻得知真相,双目赤红,恨意滔天。 “今,我军挥师南下,非为私利,非为谋逆,实为清君侧,靖国难。扫除奸凶,匡扶社稷!”徐相声音激昂。 “清君侧!靖国难!”山呼海啸般的怒吼震天动地。 谢云景抬手压下呼声,“铮”地拔出佩剑,剑指南天,声如惊雷:“三军听令!开拔!” 战鼓雷鸣,号角破空。 大军开动。 先锋张寻率铁骑如黑色洪流率先冲出。中军移动时,谢云景翻身上马,银甲耀眼。 而沈桃桃也利落地跃上一匹雪白的战马,与他并辔而行。 她没有退缩,没有犹豫,身影在阳光下显得坚定而夺目。 她的参与,无声地宣告着荣城与军城已是铁板一块,北境上下同心。 徐相、宋清远等乘车紧随。 后军粮草由李虎妞押运,赵青,贺亦心等荣城骨干亦随军听用,荣城政务暂交阿衡与留守将领共同负责。 大军绵延十数里,旌旗蔽日。百姓夹道送行,泪眼祝福。 谢云景与沈桃桃并马前行,他侧头看她,目光复杂,有关切,有担忧。 沈桃桃感受到他的目光,回望过去,浅浅一笑,那笑容里没有恐惧,只有“与你同在”的平静与力量。 她知道前路艰险,刀剑无眼。 但她也深知,有些战斗,必须亲身参与。 她要在他身边,用她的智慧,她的力量,与他共同面对一切风雨。 北境大军如一条钢铁巨龙,沿着蜿蜒的官道浩荡南下。 旌旗猎猎,迎风招展,将秋日的阳光切割成斑驳的光影。 刀枪的寒芒连成一片,映照着将士们坚毅的面庞,士气高昂,脚步声整齐划一,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轰鸣,仿佛大地都在为之震颤。 但所有人都清楚,真正的考验,即将到来。 南下之路的第一道,也是最险要的一道关卡,潼关,那巍峨的轮廓已隐隐出现在视野的尽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又行军一日,潼关的全貌终于清晰可见。 即便是久经沙场的北境将士,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潼关,不愧为天下雄关。 它并非建在平坦之地,而是巧妙地依仗着险峻的山势,如同巨锁般卡在两座陡峭如刀削的山脉之间的咽喉要道之上。 关墙高耸入云,全由巨大的青石垒砌而成,石面上布满了风雨侵蚀和战火留下的斑驳痕迹,无声地诉说着无数惨烈的攻防。 墙垛如猛兽的利齿,参差不齐,一座座箭楼如同警惕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关前狭窄的通道。 隐约可见上面密布着守军的弓弩和堆积如山的滚木礌石。 关前地势极为狭窄,大军根本无法展开阵型,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 大军在关外十里处一片相对开阔的河谷地带扎下连绵营寨。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斥候队长单膝跪地,详细禀报:“将军,沈姑娘。潼关守将乃三皇子心腹胡彪,此人性情暴戾,骄横顽固。自得知我军南下,便下令紧闭四门,日夜加强戒备,驱赶关外百姓,摆出了一副死守到底的架势。强攻,恐怕……”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帐内所有人都明白,强攻这等雄关,必然尸山血海,损失惨重,且胜负难料。 沈桃桃站在大帐中央临时搭建的精细沙盘前。沙盘上山川地貌,关隘城池十分精细。 她秀眉微蹙,指尖轻轻点着代表潼关的那块最高木雕,声音清晰而冷静:“硬拼确实不是办法。此关凭借天险,守军以逸待劳,储备充足。我军长途跋涉,已是疲惫之师。若强行攻关,即便凭借血勇拿下,也必是惨胜,精锐折损,锐气大挫,于后续漫长战事极为不利。” 她抬起头,看向身旁一身戎装的谢云景。 第337章 兵不血刃巧取天险 谢云景身姿笔挺如松,微微颔首,目光仔细审视着沙盘上的每一处细节,仿佛要找出这铜墙铁壁的破绽。 “桃桃所言极是。天险难越,必须智取。绝不能让将士们的鲜血白白洒在这关墙之下。”他顿了顿,看向沈桃桃,语气带着期待,“桃桃,你之前派出的‘暗影卫’,比大军先行数日,在关内可有消息传回?” 沈桃桃眼中闪过得意,点了点头:“有。根据内线最新传出的密报,这胡彪虽对三皇子死心塌地,但性情多疑,刚愎自用。而且,他与副将王贲素有嫌隙,矛盾不浅。” “哦?”谢云景来了兴趣,身体微微前倾,“详细说说,嫌隙何在?” “胡彪是三皇子空降而来的心腹,并非潼关本土将领。而王贲是潼关本地人,在军中经营多年,颇有威望,对本地守军的影响力很大。”沈桃桃分析的条理分明,让帐内诸将都凝神静听,“胡彪仗着三皇子宠信,对王贲这些本地将领多有排挤打压,克扣其部下粮饷,抢功诿过之事时有发生。王贲心中早已积怨甚深,只是碍于胡彪的权势和三皇子的名头,敢怒不敢言,双方关系势同水火。” 她稍作停顿,指尖在沙盘上潼关的位置画了一个圈,“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攻心为上。让内线在关内守军之中,悄悄散布消息,就说……京城已派钦差秘密前来,因不满胡彪拥兵自重,作战不力,要夺了他的兵权,治他个守关不力之罪,甚至可能拿他当替罪羊,以平息我军南下之怒。而最有可能接任潼关守将的,便是副将王贲。” 谢云景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抚掌低喝:“妙!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此计直击要害。胡彪本就多疑,闻此消息,必然惊怒交加,对王贲更加猜忌防范,甚至可能采取过激手段。而王贲若得知此讯,即便不全信,心中也必生波澜,至少不会再全力助胡彪守关,甚至会为自己留条后路。守军将帅失和,内部生乱,军心不稳,便是我们最大的可乘之机。” “正是此理。”沈桃桃点头,补充道,“同时,我们可让内线设法秘密接触王贲,不必明言劝降,只需暗示,若他能在关键时刻行个方便,或保持中立,将军入关后,必不忘其功,不仅保他及其部下,家眷周全,甚至可论功行赏,另有重用。此乃釜底抽薪之策。” 徐相和宋清远听着也频频点头,觉得此计可行。 沈桃桃麾下那些精于潜伏和煽动的暗影卫迅速行动起来,如同水滴渗入沙土,无声无息。 不过两三日功夫,关于“钦差夺权,胡彪将倒,王贲上位”的流言,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潼关守军内部各个角落悄悄传开,版本越来越详细,说得有鼻子有眼,愈演愈烈。 果然,正如所料,胡彪闻讯后暴跳如雷,在守备府内摔碎了心爱的玉镇纸。 他本就心虚多疑,立刻认定这是有人要害他,接连召见手下将领,声色俱厉地盘问,甚至以动摇军心为名,斩杀了几名他认为是散布谣言的低级军官。 然而,这种高压手段非但没有遏制流言,反而更加剧了关内的恐慌和猜忌。 他看副将王贲的眼神也越发不善,充满敌意,不久后便以加强要隘防守为名,调走了王贲麾下的一部分亲信部队,换上了自己的嫡系,并加强了对王贲所部的监视。 关内气氛顿时紧张到了极点,昔日同袍之间也充满了不信任感,士气一落千丈。 就在守军内部人心惶惶,精力内耗之际,谢云景选了一个乌云遮星的夜晚,开始了雷霆行动。 他亲自从各营中精心挑选了三百名最擅长攀爬的精锐死士,由张寻亲自带领。 这些人换上紧身的黑色夜行衣,脸上涂抹着锅底灰,背负着坚韧的绳索和锋利的短刃匕首,如同暗夜中出击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潜行至潼关西侧一段岩石嶙峋的悬崖之下。 与此同时,沈桃桃坐镇中军大营,运筹帷幄。 她命令部分军队在关前多点起熊熊篝火,派士兵来回巡逻,并让鼓手奋力擂动战鼓,制造出大军即将趁夜发动强攻的态势,成功的将关上守军的主力注意力牢牢吸引在了正面。 悬崖之下,寒风刺骨。张寻身先士卒,口衔利刃,深吸一口气,将带着铁爪的绳索奋力向上抛去,“咔”的一声轻响,铁爪牢牢扣住了岩缝。 他如同灵猿般,凭借惊人的臂力和技巧,率先向上攀爬。 身后三百死士,两人一组,互相照应,依次跟上,在冰冷湿滑的岩壁上艰难地挪移着。 夜风在耳边呼啸,碎石不时滚落,每一步都险象环生,稍有不慎便是坠入深渊,粉身碎骨。 但北境军严格的训练在此刻显现得淋漓尽致,无人发出声响,无人退缩放弃。 就在张寻等人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即将攀上崖顶之际,关内突然传来一阵喊杀声,火光在关内几个方向同时亮起。 原来是沈桃桃提前安排好的内应,趁机在关内制造混乱,攻击胡彪的嫡系部队,并试图打开通往关外的侧门。 “兄弟们!随我杀!”张寻听到关内乱起,知道里应外合的时机已到,他大吼一声,率先跃上关墙,手中钢刀在火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寒光,如同闪电般劈翻了几个还没来得及反应的守军。 三百死士如下山猛虎,纷纷跃上城墙,迅速控制了一段城墙垛口,并迅速将随身携带的多条粗重绳索向下扔去。 “信号已发,全军进攻!”关外一直密切观察的谢云景,看到城头火起和垂下的绳索,眼中寒光迸射,立刻拔出佩剑,向前一挥,声如洪钟地下令主力发起总攻。 霎时间,里应外合。 攀上城墙的死士向内冲杀,打开城门,城外主力如同潮水般涌向洞开的城门。 潼关守军本就军心涣散,将帅失和,此刻遭到内外夹击,顿时彻底大乱,指挥失灵,各自为战,甚至互相践踏。 胡彪还想组织嫡系负隅顽抗,却被一股乱军冲散,混战中被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冷箭取了性命。 王贲见大势已去,又得了沈桃桃通过内线传来的明确保证,遂下令剩余部队放弃抵抗,放下武器。 激战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潼关内的喊杀声渐渐平息。 北境军的旗帜,取代了城头上原本的三皇子旗号,在晨曦中迎风飘扬。 此战,北境军以极小的代价,成功夺取了这座号称固若金汤的天下雄关。 谢云景与沈桃桃并骑缓缓入关,踏过尚有硝烟弥漫的关隘。 看着关墙上迎风猎猎的“谢”字帅旗,以及将士们充满兴奋与自豪的脸庞,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首战告捷,兵不血刃巧取天险,不仅是军事上的巨大胜利,更是心理上的强心剂。 沈桃桃的奇谋与谢云景的果敢决断相得益彰,大军士气愈发高昂,对南下清君侧的前途充满了信心。 第338章 毁坏先皇后陵寝曝尸乱葬岗 谢云景下令全军休整三日,同时派兵接管关防,安抚降卒,清点缴获额粮草军械。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为下一步直指京城的进军积蓄着力量。 沈桃桃亦在协助整编后续辅兵,清点药草储备,眉宇间虽带着疲惫却也有光。 然而,在一个天气阴沉的午后,只见一匹骏马,如同癫狂的箭矢,冲破层层哨卡,不顾一切地直撞向中军大帐。 马上的骑士几乎与马鞍融为一体,浑身浴血,黑色的夜行衣被利刃划得褴褛不堪,背后的箭囊空空如也,唯有一只手,如同死死攥着一枚被血污浸透的铜管。 在距离大帐尚有十步之遥时,马匹终于力竭,前蹄一软,轰然倒地。 那骑士也被巨大的惯性甩出,在地上翻滚数圈,却仍凭着惊人的意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起,踉跄扑到帐前,嘶声裂肺地呐喊,“急……急报!京城……京城……剧变!求见……将军!快……” 守卫的谢一脸色骤变,他一眼认出这是沈桃桃麾下最精锐的“暗影卫”信使,此等模样,必是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才突围而出。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与同伴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乎只剩一口气的信使架起,快速送入帐中。 帐内,谢云景正与沈桃桃,徐相还有宋清远等人站在巨大的沙盘前,商议着绕过前方几处关隘的路线。 听到帐外骚动和那声凄厉的呐喊,所有人心中都猛地一沉。 当看到血人般的信使被扶进来时,沈桃桃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徐相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落在毯上。 那信使看到谢云景,涣散的眼神凝聚起最后一点光,挣扎着跪倒,将那只染血的铜管高高举起,“将军……沈姑娘……京城……剧变!”话音未落,人已彻底昏死过去,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快!抬下去,找军医,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他。”谢云景声急促。 亲兵立刻将人抬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枚铜管上。谢一检查了铜管的密封和暗记,确认无误后,双手呈给谢云景。 谢云景拧开密封的蜡丸,取出里面一卷薄如蝉翼的密信。 信纸上的字迹潦草狂乱,墨迹深浅不一,甚至沾染着点点暗红,显然书写者是在极度危险,甚至受伤的情况下奋笔疾书。 他的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铁青。握着信纸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混合着悲恸,从他周身弥漫开来,瞬间让偌大的军帐温度骤降,连跳跃的烛火都仿佛凝滞了。 沈桃桃就站在他身侧,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她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轻声唤道:“云景?到底……怎么了?” 谢云景没有回答,他甚至无法立刻开口。 他只是缓缓地将那张轻飘飘的信纸递向她,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骨绷紧,仿佛在承受着千钧重压。 沈桃桃接过信纸,徐相也急忙凑近。当 那些字句映入眼帘时,沈桃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确认:云贵妃因幼子惨死,悲愤成狂,屡次于宫宴朝堂之上,当面斥骂三皇子弑亲暴虐,禽兽不如,触其逆鳞。三皇子震怒,已将其与仅存一息之老皇帝一同囚禁于冷宫,断其对外联络,对外宣称静养。然,贵妃受刺激过度,神智已彻底失常,状若疯癫,将丧子之痛尽数发泄于无力反抗之老皇帝身上,日夜咒骂捶打……陛下本就油尽灯枯,经此非人折磨,情况急剧恶化,呕血不止,恐……就在旦夕之间。’ ‘另,三皇子得知将军攻破潼关,雷霆震怒,于朝堂之上摔碎玉玺一角。为泄愤兼震慑朝野,已……已派其心腹缇骑,持密令,毁坏先皇后陵寝,撬棺……曝尸于荒野乱葬岗,言称……言称“逆臣贼子之母,秽乱宫闱,不配享皇家香火,当弃于野,与豺狼为伍”……’ “畜生!” 沈桃桃尚未完全消化这字字诛心的消息,身旁的徐相已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 这位历经三朝,见惯风浪的老臣,此刻浑身剧烈颤抖,老泪纵横,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沙盘边缘,手背瞬间皮开肉绽。 他仰天嘶吼,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弑君杀弟,囚母虐父,毁陵曝尸。此等行径,旷古未闻,人神共弃,天地不容,三皇子……他已非人,是厉鬼啊!” 沈桃桃也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沙盘边缘,指尖冰凉。 她猛地转头看向谢云景。 只见谢云景缓缓抬起头。那一刻,沈桃桃的心狠狠一痛。他平日里那双冷静睿智的眸子,此刻已是一片骇人的赤红,里面翻涌的不再是运筹帷幄的沉稳,而是刻骨的悲痛。 他额角的青筋暴起,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正承受着世间最极致的屈辱。 那个在他模糊却温暖的童年记忆里,总是带着温柔浅笑,会轻轻哼着歌谣哄他入睡的母亲……她已长眠地下,安息多年,为何还要遭受如此羞辱!被掘坟开棺,曝尸荒野,受豺狼践踏! “噗!” 急怒攻心,气血逆流,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从谢云景口中喷出,凄厉地溅落在沙盘上那代表京城的模型之上。 “云景!” “将军!” 沈桃桃和宋清远同时惊呼,抢步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他剧烈摇晃的身躯。 沈桃桃紧紧握住他颤抖不止的手,感受到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巨大悲恸,她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心如同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痛得无法呼吸。 谢云景猛地挥开他们的手,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那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厉。 他站直了身体,尽管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燃烧的火焰却更加疯狂。 他一步一步,沉重得如同脚下拖着千斤镣铐,走向大帐门口,猛地一把掀开了厚重的帐帘。 第339章 用敌人鲜血洗刷耻辱的复仇远征 帐外,夕阳如血,将整个天地都染上了一层悲壮而凄厉的色彩。 许多将士都注意到了中军大帐的异常动静和那声悲吼,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不安地望了过来。 谢云景的目光缓缓扫过下面一张张熟悉的脸庞,那些脸上还带着胜利的喜悦和对他的全然信任。 他运起内力,声音不再清越,而是如同受伤的雄狮发出的最后咆哮,“将士们!” 所有人为之一震,瞬间屏住了呼吸,营地鸦雀无声。 “刚接京城密报,”谢云景的声音带着血泪,“那窃据京城的逆贼,他……他因我军攻破潼关,恼羞成怒,竟……竟派兵毁我生母,先皇后陵寝。撬棺……曝尸荒野,辱我母后在天之灵。” 这消息,在所有将士头顶炸开。 所有人都惊呆了,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掘人祖坟,曝尸荒野,这是何等丧尽天良的暴行? “此仇,”谢云景双目赤红,泪光在眼眶中闪烁,带着血誓般的决绝,“不共戴天!我谢云景在此,对天立誓。不杀此獠,不踏平京城,不迎回母后遗骨,妥善安葬,我谢云景誓不为人!天地共鉴!” “传令全军!”他猛地转身,对紧随而出,同样泪流满面的沈桃桃和宋清远吼道,“即刻起,全军缟素!为先皇后戴孝,祭奠母后在天之灵。” 命令如同疾风般传遍全军。 白色的麻布,素绫被紧急从辎重中取出,迅速分发下去。 很快,原本旌旗招展、色彩鲜明的军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一片肃穆的白色海洋。 每一位将士的臂膀上都缠上了厚厚的白布,每一顶营帐上都挂起了长长的素幡,连战马的鞍鞯上都系上了白色的布条。 没有喧哗,没有哭泣,只有一种随时会引爆天地的悲愤之气在空气中弥漫,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谢云景亲自率领全军将领,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用白布和松枝搭建起一个简易却庄严肃穆的灵堂,设立先皇后牌位。 他脱下耀眼的银甲,换上了粗糙的麻布孝服,跪在灵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角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身后,数万将士齐刷刷跪倒一片,白色的浪潮无声涌动,只有秋风掠过素幡发出的呜咽之声。 沈桃桃也换上了一身素白衣裙,默默跪在谢云景身侧。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用自己的存在告诉他,她一直都在。 她看着他那仿佛一触即碎的侧脸轮廓和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疼惜。 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唯有并肩作战,血债血偿,才能平息这滔天之恨。 徐阶老泪纵横,用颤抖的声音,泣血宣读祭文,字字血泪,控诉着三皇子的滔天罪行,告慰着先皇后的在天之灵。 祭文完毕,谢云景猛地站起身,转向全军。 他脸上的悲伤已被一种玉石俱焚的杀意所取代,“全军听令!休整取消,检查军械!” “明日拂晓,拔营出征!” “目标,京城!” “用逆贼的血,祭奠母后!用胜利,告慰亡灵!” “报仇雪恨!誓杀国贼!” “报仇雪恨!誓杀国贼!” 数万将士积压的悲愤终于找到了出口,化作震耳欲聋的怒吼。 大军未动,复仇的火焰已燃遍全军每一个角落。 南下之路,不再仅仅是为了清君侧,更是一场必须用敌人鲜血洗刷耻辱的复仇远征。 大军承载着无尽,继续向南推进。很快便到达了松涛江。 松涛江,并非大晋最宽阔的江河,却是南下通往京畿腹地的必经之路。 江面水流湍急,暗礁丛生,两岸地势险要,尤其是北岸,多为陡峭崖壁,易守难攻。 此刻,对岸已是旌旗密布,营垒连绵,刀枪的寒光在日光下连成一片刺眼的金属森林。 斥候回报,三皇子在得知潼关失守,谢云景全军戴孝誓师的消息后,惊怒交加,已急调其最为信赖的心腹大将,京营都督赵乾,率十万京营精锐,日夜兼程,抢先一步抵达松涛江南岸,凭借天险,构筑起一道坚实的防线。 赵乾此人,虽不及老将谋深,却胜在年轻气盛,对三皇子忠心不二,且治军严苛,麾下十万京营乃是拱卫京师的最后屏障,装备精良,绝非地方守军可比。 北境大军在江北岸扎下连绵营寨,与南岸敌军隔江对峙。 江风猎猎,吹动着素白的旌旗和将士臂膀上的麻布,更添几分肃杀与悲壮。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 巨大的沙盘上,松涛江蜿蜒如带,南岸几个主要的渡口都被插上了代表敌军的黑色小旗,密密麻麻,尤其是中段更是重兵云集,防御工事层层叠叠。 “主子,赵乾摆出的是一字长蛇阵,依托江险,重点防守几个渡口。”张寻指着沙盘,眉头紧锁,“我军若强行渡江,必遭半渡而击,损失难以估量。即便侥幸登岸,也要面对以逸待劳的十万精锐,胜负难料。” 谢云景身披麻衣,外罩轻甲,站在沙盘前,久久凝视着南岸的布防。他脸上的悲恸已深深埋入眼底,取而代之的是作为三军统帅的绝对冷静。连日急行军加上悲愤交加,让他下颌线条更加硬朗,但眼神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强攻确非上策。”谢云景沉声道,“赵龟缩不出,倚仗天险粮足,意在拖延,消磨我军锐气。我军千里奔袭,粮草转运不易,若久攻不下,士气受挫,后果不堪设想。”他顿了顿,看向一旁须发皆白却眼神清亮的徐相,“徐相,您如何看待?” 徐阶轻抚长须,目光在沙盘上巡弋,最终落在了南岸后方一个不起眼的地名上,乌巢。 那里并非军事要冲,而是方圆数百里内最大的一处天然洼地,河道在此拐弯,形成了一片相对平缓的滩涂和茂密的芦苇荡。 “将军,诸位,”徐阶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老谋深算的沉稳,“老夫观敌军阵势,其利在江险,其根在粮足。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消耗巨大。其粮草辎重,必囤于后方安全之处。据老臣所知,这乌巢看似偏僻,实则水陆交通便利,且芦苇茂密,易于隐蔽,正是囤积粮草的绝佳之地。” 帐内众人眼睛一亮。 沈桃桃立刻领悟:“徐相的意思是……断其根基?” 第340章 火烧粮仓暗哨突然杀出 “正是!”徐相眼中精光一闪,“此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我军可大张旗鼓,佯装集结主力,打造舟筏,摆出强攻的态势,将赵乾的注意力牢牢吸引在江防之上。同时,”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乌巢之上,“派遣一支精锐骑兵,轻装简从,绕行上游险峻小路,迂回数百里,出其不意,直插乌巢,焚其粮草。粮草一失,十万大军顷刻断炊,军心必乱。届时,我军再趁势渡江,必可一举击溃敌军。” “妙计。”谢云景抚掌低喝,眼中燃烧起战意,“此计若成,可抵十万雄兵。赵乾注意力全在江防,后方必然空虚。只是……”他看向帐外,“这迂回奔袭,路途遥远,地形复杂,需一员勇猛果决的将领方可胜任。”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清脆却斩钉截铁的女声响起:“末将愿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女将李虎妞大步出列,单膝跪地。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轻甲,臂缠白布,脸上虽带着连日奔波的风霜,但一双虎目却炯炯有神,充满了自信。 “将军,徐相,断敌粮道,关乎此战胜负,末将深知责任重大。末将麾下骑兵,最擅长途奔袭,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请将军将此重任交给末将,虎妞立下军令状,不焚乌巢,提头来见。” 谢云景与沈桃桃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肯定。 李虎妞自军城起便追随左右,其勇猛忠诚和临机应变的能力,早已得到验证。 此次任务,非她莫属。 “好!”谢云景上前一步,亲手扶起李虎妞,“此战关键,系于你身,本将军予你五百最精锐的轻骑,每人配双马,携带五日干粮及火油火箭。记住,行动务必隐秘,快如闪电,狠如雷霆,焚毁粮草后,不可恋战,即刻按预定路线撤离,与主力汇合。” “末将遵命!”李虎妞抱拳领命,眼中闪烁着兴奋。 全军立刻配合行动起来。 明面上,北岸大营热闹非凡。 谢云景亲自坐镇江边,指挥大军砍伐树木,日夜不停地打造舟筏,浮桥。 营中炊烟加倍,战鼓擂动,号角长鸣,斥候骑兵频繁出动,沿江侦察,摆出了一副不惜一切代价,即将发动总攻的架势。 南岸的赵乾起初确实中计,不断调兵遣将,加固防御。然而,赵乾也非完全无能之辈,他深知粮草的重要性,虽将主力布防江岸,却也派出数支精干的斥候小队,沿江上下游远距离巡逻,以防不测。 在一个江雾弥漫的夜晚,李虎妞率领五百精挑细选的轻骑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营。 他们避开大道,专走崎岖难行的河谷,开始了艰难的迂回。 这一路,远比预想的更加凶险。 出发后第二日,他们便在一处峡谷遭遇了山洪暴发后的泥石流,冲垮了唯一的小道,延误了半日行程,还损失了数十匹驮马和部分物资。 李虎妞当机立断,下令轻装简从,丢弃不必要的辎重,率军攀爬险峻的崖壁绕行。 不少士兵和马匹在攀爬中失足坠落,牺牲在无人知晓的深谷。 第四日黎明,一支赵乾派出的山林侦察的斥候小队,意外发现了他们行军的痕迹。 虽然李虎妞反应迅速,带队全歼了这支斥候小队,但难保没有漏网之鱼将消息传回。 李虎妞心急如焚,深知行踪可能暴露,必须抢在敌军反应过来之前,完成突袭。 她下令全军日夜兼程,以极限速度向乌巢冲刺。 第五日黄昏,当夕阳如血般染红天际时,这支历经磨难的奇兵,终于抵达了乌巢外围。 然而,乌巢的戒备,远比预想的要森严。 粮仓外围不仅增设了瞭望塔和栅栏,还有一队约两千人的精锐步兵在巡逻驻守。 显然,赵乾并非对后方毫无防备,或许那支斥候小队确实有漏网之鱼送回了警报。 “将军,怎么办?敌军有备,强攻恐难速胜,若拖延下去,敌军援兵赶到,我等危矣。”一名副将焦急地低语。 李虎妞伏在芦苇丛中,仔细观察着敌军的布防,虎目冷静坚毅。 她发现,敌军虽增兵,但注意力主要放在正面通道,侧翼依托茂密的芦苇荡,防守相对薄弱,且时近黄昏,敌军正在换防交接,阵型略显混乱。 “不能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虎妞咬牙道,迅速调整战术,“传令,一队人马,由我亲自率领,从侧翼芦苇荡悄无声息地摸进去,直扑粮囤中心。二队在外围制造混乱,佯攻正面,吸引敌军主力。三队准备火油火箭,待我信号,全力放火。” “将军,太危险了,您不能亲自涉险。”副将劝阻。 “执行命令。”李虎妞斩钉截铁,“唯有奇兵突入核心,才能最快点燃粮草。行动!” 夜幕缓缓降临后,李虎妞亲率一队死士,利用芦苇荡的掩护,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行。 他们避开巡逻队,剪断铁丝,成功渗透到粮仓核心区域。 那里,一座座巨大的粮囤,散发着谷物特有的香气。 “放火!”李虎妞看到外围佯攻部队已与敌军交上手,立刻下令。 然而,意外再次发生。 就在士兵们泼洒火油时,一队隐藏在粮囤阴影下的暗哨突然杀出。 原来赵乾在此处还埋伏了一手。瞬间,短兵相接,厮杀惨烈。 李虎妞挥舞战刀,身先士卒,左劈右砍,勇不可当。但敌军暗哨也十分悍勇,死死缠住他们,拖延时间。 “不要恋战!点火,快!”李虎妞一边格挡,一边嘶吼。 几名士兵不顾生死,将火把奋力扔向泼了火油的粮囤。 “轰!”火焰终于窜起。但火势初起,尚未蔓延开。敌军援兵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形势万分危急。 千钧一发之际,李虎妞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存放灯油的小库房。 她心一横,对身边亲兵吼道:“掩护我。” 说罢,她冲向那小库房,一脚踹开木门,抢出几罐灯油,不顾一切地冲向最大的那座粮囤。 箭矢在她耳边呼啸而过,刀刃划破了她的臂甲,但她浑然不顾。 冲到粮囤下,她奋力将油罐砸向囤顶,随即抢过一支火箭,搭弓便射。 “中!” 火箭精准地命中油罐。 “轰隆!” 一声巨响,伴随着冲天而起的烈焰,巨大的粮囤瞬间被点燃,火借风势,迅速蔓延至相邻的粮囤。 整个乌巢核心区变成了一片火海,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撤!快撤!”李虎妞见目的达到,立刻下令撤退。 将士们且战且退,利用火势和夜色掩护,奋力突围。 乌巢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几十里外清晰可见。 消息传到松涛江前线,赵乾惊得差点从马上栽下来。粮草被焚,十万大军瞬间陷入了绝境。 军心顷刻涣散,士兵们惶恐不安,任凭赵乾如何弹压,也止不住溃败的势头。 而对岸的北境军,看到南岸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浓烟,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士气高涨到了极点。 谢云景抓住战机,立刻下令全军强渡松涛江。早已准备好的舟筏如离弦之箭,冲向对岸。 军心大乱,又见后方火起的京营精锐,在北境军排山倒海的攻势面前,不堪一击,防线迅速崩溃。 赵乾见大势已去,只得率领残兵败将,仓皇向京城方向逃窜。 北境大军顺利渡过松涛江,取得了南下以来最关键的一场胜利。 第341章 不孝外甥拜见舅父大人 时值深秋,北境大军挟连胜之威,如一股裹挟着肃杀之气的铁流,终于兵临又一座雄关,临渊城下。 临渊城,名副其实。 它并非建于平原,而是依着险峻的断崖而建,城墙高阔,以巨大的青黑色条石垒砌,扼守着通往京畿腹地的咽喉要道。 城头之上,“楚”字帅旗在带着寒意的秋风中猎猎作响,守军甲胄鲜明,刀枪林立,戒备森严,却并无寻常关隘面临的紧张氛围,反而透着一股异样的平静。 大军在城外三里处停下脚步,列阵以待。 中军旗下,谢云景一身银甲,外罩素色披风,目光沉静地望向那座雄城。 沈桃桃策马立于他身侧,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青丝高束,未施粉黛,眉宇间却自有一股历经磨难而不折的坚毅。 她同样在观察着这座城池,敏锐地感觉到此处的气氛与之前遇到的关卡截然不同。 不多时,临渊城那沉重的城门在沉闷的吱呀声中,缓缓向内打开。 一队人马不疾不徐地驰出城来,人数不多,约莫百人,却个个精神抖擞,衣甲鲜明。 为首一人,并未穿戴厚重的将军铠甲,而是一身淡青色的文士长袍,外罩一件轻便的软甲,腰悬长剑,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之上。 此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俊雅,肤色白皙,双眉修长入鬓,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宛如蕴着星光,顾盼间自有清华之气。 他嘴角含着一抹温和的笑意,举止从容不迫,虽身处军伍,却更像是一位踏青而来的翩翩公子,儒雅温文,与周遭肃杀的军营环境形成了奇特的对比。 这便是临渊城守将,也是徐相那位多年未见的外甥,楚怀瑾。 楚怀瑾率众来到军阵前百步之外,勒住马缰,率先翻身下马。 他步履从容,径直走向中军位置,目光首先落在了须发皆白的徐相身上。 只见他快步上前,在距离徐相五步远时,竟撩起衣袍前襟,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朗声道:“不孝外甥楚怀瑾,拜见舅父大人。一别经年,舅父风采依旧,怀瑾……怀瑾心中甚慰。” 说罢,竟是以额触地,重重叩首。 这一跪,这一声“舅父”,情真意切,瞬间打破了场间严肃的气氛。 徐相显然也未曾料到外甥会行此大礼,老人家眼眶顿时就红了,连忙在谢云景的示意下上前,颤抖着双手亲自去扶:“怀瑾,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多年不见,你……你也长大了,成了镇守一方的将军了。” 楚怀瑾就着徐相的搀扶站起身,抬起头时,眼中竟已蓄满了泪水,他紧紧握住徐相枯瘦的手,声音带着激动:“舅父,京城之事,怀瑾已有耳闻。三皇子倒行逆施,人神共愤。舅父受委屈了,怀瑾身在临渊,未能及时护佑舅父,心中愧疚难安。如今见舅父安好,并与谢将军,沈姑娘同行,共举义旗,怀瑾……怀瑾欣喜若狂。” 他言辞恳切,对三皇子的斥责毫不掩饰,对徐相的关怀之情溢于言表,这番姿态,顿时让周围许多原本心存警惕的北境将领神色缓和了不少。 毕竟,血浓于水,徐相是他的亲舅父,这份亲情做不得假。 这时,楚怀瑾才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谢云景和沈桃桃。 他先是对谢云景拱手一礼,姿态不卑不亢:“这位想必就是名震北境的谢云景谢将军了?怀瑾久仰大名。将军不畏强权,挥师南下,清君侧,靖国难,怀瑾佩服之至。” 谢云景微微颔首还礼,仔细地打量着楚怀瑾,语气平静:“楚将军客气了。云景此行,乃不得已而为之。将军深明大义,肯开城相迎,实乃天下苍生之幸。” 楚怀瑾坦然接受谢云景的审视,脸上依旧是那抹温和的笑意。 随即,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谢云景身侧的沈桃桃身上。 就在那一瞬间,他清澈的眼眸中,极快地闪过一抹惊艳与赞叹,但只是一闪而逝,立刻便被一种恰到好处的欣赏所取代。 他对着沈桃桃,郑重地拱手,深深一揖,语气中充满了真诚的敬佩:“这位,定然是近日名动天下的沈桃桃沈姑娘了。怀瑾虽身处临渊,亦早已听闻姑娘以女子之身,临危受命,安抚流民,抗击瘟疫,仁心义举,堪称巾帼楷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微微直起身,目光清澈地迎上沈桃桃的视线,由衷地赞叹道:“沈姑娘眉宇之间,自带一股山川灵秀之气,更有心系苍生的胸怀气度,怀瑾……钦佩不已。” 这番称赞,并非寻常客套的阿谀奉承,而是契合了沈桃桃的经历与气质,言辞文雅,态度真诚,让人心生好感。 沈桃桃心中微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浅浅还了一礼,声音清越:“楚将军过奖了。桃桃所为,不过是尽本分而已。将军镇守临渊,保一方安宁,才是真正的劳苦功高。” 楚怀瑾连连摆手,谦逊道:“沈姑娘谬赞,怀瑾愧不敢当。” 他随即侧身,做出邀请的姿态,语气热情而周到:“谢将军,沈姑娘,舅父,诸位将士远道而来,辛苦了。怀瑾已在城中备下薄酒粗食,虽不精美,却也是一片心意。还请大军入城休整,一切粮草军需,怀瑾已命人准备妥当,绝不让将士们有后顾之忧。” 他的安排周到细致,态度坦诚开放,从亲情到公义,从礼节到实务,几乎无可挑剔。 徐相看着如今已如此成器的外甥,老怀大慰,捋着胡须连连点头。谢云景与沈桃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审慎。 “既然如此,便有劳楚将军了。”谢云景最终点头。 大军开始有序地向洞开的城门行进。 楚怀瑾伴在徐相身侧,细心搀扶,低声询问着舅父的身体状况,一派孝贤模样。 只是在无人注意的间隙,他眼角的余光,总会不经意地掠过那道纤细而坚韧的身影。 第342章 静坐席间却能引得英雄竞折腰 临渊城的守备府邸,今夜灯火通明。 虽比不得京城的雕梁画栋,却也收拾得整洁雅致,处处透着军旅之地的简朴与硬朗。 正厅之内,筵席已开,为远道而来的北境大军接风洗尘。 楚怀瑾身为主人,并未居主位,而是执意将徐相与谢云景让于上首,自己陪坐于徐相下首,姿态谦恭有礼。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融洽热烈。 酒过三巡,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向了往事。 楚怀瑾亲自为徐相斟满一杯温过的清酒,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怅惘:“舅父,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带我去您府上小住。那时庭院里的那株老梅,花开得极好,母亲总爱在梅树下教怀瑾读书习字。” 徐相闻言,花白的眉毛微颤,眼中流露出追忆之色,轻叹一声:“是啊,你母亲她……最是喜梅,性情也如寒梅一般,清傲坚韧。可惜,去得太早……”老人家声音哽咽,未能再说下去。 楚怀瑾执杯的手微微一颤,眸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深切的哀恸,那抹惯常的温雅笑意消散无踪,只余下真实的黯然。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似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才低声道:“母亲生前,最敬重舅父风骨,常言道,为官者当如舅父,心系黎民,不负圣恩,亦不负己心。” 他这话,看似对徐相说,眼角的余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一旁的沈桃桃。 谢云景端坐席间,面容平静,指节却在酒杯边缘轻轻摩挲,将楚怀瑾这细微的神态尽收眼底。 他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啜饮,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唯有那深邃的眼眸,比平日更为幽暗。 恰在此时,厅外夜风拂过,带来庭院中隐约的草木气息。 楚怀瑾似被触动,放下酒杯,目光望向虚空,轻声吟诵道:“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杜工部此句,道尽仁人志士胸中块垒。读之常令怀瑾想起母亲教诲,亦想起……如今这生灵涂炭的世道。” 他语速舒缓,带着文人特有的感伤,然而话锋悄然一转,引向了当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若得政通人和,使百姓安居,幼有所长,老有所终,方不负平生所学。” 这几句诗,引用得恰到好处,既抒发了忧国忧民之思,其内核,“广厦”、“大庇天下寒士”、“安居乐业”,竟与沈桃桃在荣城实施的安抚流民,以工代赈等仁政举措不谋而合。 这已近乎是一种巧妙的呼应和赞赏。 吟诵间,楚怀瑾的目光终于不再掩饰,坦然地投向了对面的沈桃桃。 那目光中,有对诗文中理想的向往,有对眼前女子所作所为的深切认同,更有觅得知音的灼热。 他并未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反应,仿佛她的只言片语,比满堂客套更为重要。 沈桃桃感受到那专注的目光,抬起眼,正对上楚怀瑾隐含深意的眸子。 她自然听出了他诗句中的弦外之音。 她并未立即回应,只是微微颔首,唇角噙着一抹淡然的弧度:“楚将军心怀天下,引此佳句,桃桃亦深以为然。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此乃亘古之理。” 她的回应得体而疏离,并未深入。然而,这一颔首,一浅笑,落在楚怀瑾眼中,却似春风拂过冰湖,让他眼底的光芒亮了几分。 他举杯示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幕,悉数落入了谢云景眼中。他握着酒杯的指节微微收紧,“楚将军雅致,云景一介武夫,于诗词歌赋涉猎不深。只知这‘广厦’与‘欢颜’,需得用手中之剑,扫清奸佞,荡平寇乱,方能真正求得。”他的声音带着金铁般的质感,瞬间将方才那片刻的文雅感伤拉回了现实的刀光剑影之中。话语中的锋芒,直指楚怀瑾方才略显空泛的理想抒发,暗示唯有武力与行动才是实现理想的根基。 楚怀瑾闻言,转向谢云景,脸上重新挂上那抹温雅的笑意,他举杯道:“谢将军所言极是。怀瑾迂腐,只会纸上谈兵,不及将军雷霆手段,匡扶正义。这扫清奸佞的重任,还需仰仗将军神武。怀瑾敬将军一杯,愿为将军马前卒,略尽绵薄之力。” 他的言辞谦卑,将姿态放得极低,却巧妙地将自己置于“同道”与“助力”的位置,并未在正面交锋中落了下风。 两个男人,一个温文尔雅,谈诗论理想,暗含机锋,一个沉稳冷峻,言刀剑实务,锋芒毕露。 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虽无硝烟,却已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而这场较量的中心,便是那位静坐席间却能引得英雄竞折腰的沈桃桃。 宴,依旧是那场宴。只是这宴席之下的暗流,变得汹涌莫测起来。 大家都不是傻子,看清里面的门道后,都赶紧吃完回去睡觉。 宴席散去,夜色已深。 一轮清冷的圆月悬于墨蓝色的天幕之上,洒下如水般的银辉,将临渊城的轮廓勾勒得愈发静谧。 沈桃桃婉拒了侍女的陪同,独自一人漫步在守备府后院的抄手游廊下。 连日行军与应对诸事,让她心神俱疲,此刻难得的宁静,正好可以梳理思绪。 夜风带着凉意拂过面颊,吹动她额前的几缕碎发。 “沈姑娘好雅兴,也来赏月么?”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惊喜。 沈桃桃转身,只见楚怀瑾不知何时已立于廊下,依旧是一身青衫,外罩着月色软裘,手中却多了一张式样古朴的七弦琴。 月光洒在他身上,更衬得他面容清俊,气质出尘。 “楚将军。”沈桃桃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怀中的古琴上,“夜色已深,将军还未歇息?” 楚怀瑾缓步走近,唇边含着笑意,那笑意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朦胧:“月色甚好,不忍辜负。再者,心中有些……旧事萦绕,难以入眠。” 他轻轻抚过琴身,指尖带着一种珍视的意味,“此琴乃家母遗物,名‘松风’。她生前最爱在月下抚琴,尤其是一曲《幽兰操》。” 他抬眸看向沈桃桃,眼神清澈而坦诚,带着恳请:“怀瑾琴技粗陋,远不及母亲。只是今夜见此明月,忽有抚琴之念。不知……可否有幸,请沈姑娘品鉴一二?也算是……以琴会友。”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理由也合情合理,让人难以拒绝。 沈桃桃看着那张古琴,又看了看楚怀瑾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真诚的眉眼,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将军客气了,桃桃对音律所知甚浅,但闻雅乐,亦是幸事。” 第343章 足以触动任何人的心弦 楚怀瑾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引着沈桃桃走到院中一处临水的石亭。 亭中石桌石凳,简洁非常。他小心地将古琴置于石桌上,自己则端坐于石凳之上,敛容静气。 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一声清越空灵的泛音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 随即,古朴苍劲的琴音缓缓流淌而出,正是那曲《幽兰操》。 琴音初时低沉舒缓,如幽兰生于空谷,寂寥而清高,继而旋律转昂,似兰草迎风,坚韧不屈,终又归于平和深远,仿佛兰之芬芳,虽不浓烈,却悠远绵长。 楚怀瑾的琴技并非登峰造极,但指法干净,意蕴把握得极为精准。更难得的是,琴音之中,似乎倾注了他全部的心神与情感。 他微垂着眼睑,整个人沉浸在那由音符构筑的世界里,显得专注而……脆弱。 月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平日的温雅此刻化作了深刻的忧郁。 沈桃桃静立亭边,默默聆听。 她虽不精音律,却能感受到这琴声中蕴含的孤高坚守,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悲凉。 这曲调,莫名的与她此刻的心境,与这乱世中坚持理想的艰难,产生了某种共鸣。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入月色之中。 楚怀瑾的手指轻轻按在微颤的琴弦上,良久未动。 亭中一片寂静,唯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亭外那轮明月,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宁静:“沈姑娘可知,怀瑾为何独爱此曲?” 他不等沈桃桃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带着一种卸下伪装的坦诚,“幽兰空谷,不以无人而不芳。这道理,怀瑾自幼便听母亲讲过。可真正身处京城那繁华喧嚣,却又是最是藏污纳垢之地时,方知坚守本心,是何其艰难。” 他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沈桃桃,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眸子,此刻竟是一片的沉郁:“我在京城多年,见过太多……冠冕堂皇之下的蝇营狗苟,见过忠良蒙冤,见过小人得志,见过为了权位,人可以变得何等面目全非。那金碧辉煌的宫墙之内,充斥着算计背叛与无尽的黑暗。”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有时夜深人静,抚弄此琴,便觉自己如同这曲中幽兰,虽欲保持清姿,却终究被那污浊之气所困,不得解脱。心中……常有窒息之感。”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锁住沈桃桃,那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倾诉的渴望,有寻求理解的期盼,“直到……听闻北境之事,听闻沈姑娘以罪女之身,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坚守仁心。怀瑾才恍然惊觉,这世间,原来真有如沈姑娘这般,身处浊世而心怀明月,以柔韧之肩担起道义之人。” 他微微向前倾身,语气变得无比真挚,“沈姑娘,怀瑾今夜所言,句句肺腑。我并非妄自菲薄,亦非刻意奉承。我只是……只是在这漫漫长夜中,终于窥见了一线光明……” 这番剖白,情深意切。 他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现在沈桃桃面前,不再是那个温文儒雅,滴水不漏的守将,而是一个内心充满挣扎的灵魂。 而这一切的救赎与希望,他似乎都寄托在了沈桃桃的身上。 月光如水,琴音犹在耳畔,男子的倾诉低沉而真挚。 此情此景,足以触动任何人的心弦。 然而,就在这氛围恰到好处之时,一个沉稳冷静的声音,自亭外阴影处淡淡响起: “楚将军琴音动人,肺腑之言更是感人至深。只是云景以为,身处黑暗,心向光明固然可贵,但更重要的,是持手中之剑,劈开这黑暗。知音难觅,固然是人生幸事,然天下苍生待救,恐容不得我等在此过多感怀伤情。” 谢云景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亭外石阶之下,一身玄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面容平静,目光却如寒星,直射向亭中的楚怀瑾,瞬间将那份月下倾诉的旖旎与感伤,拉回了现实冰冷的轨道。 沈桃桃心里哭笑不得,谢云景真的是破坏氛围第一人啊!她差点忘了,他浪漫过敏。 楚怀瑾并未生气,只笑着说道:“今日夜已深,明日再叙。”抱着琴,一脸春风地离开了。 谢云景看了沈桃桃一眼,闷头也转身走了。 ……独留沈桃桃一人,风中凌乱。 隔了一会,才听见阴影里,传出谢云景不高兴的声音:“还不过来!” 沈桃桃嘴角一翘,快步跟上,进了书房。 月华如水,悄然漫过雕花窗棂。 谢云景,沈桃桃,徐相以及李虎妞,张寻等几位核心将领齐聚一堂,白日里楚怀瑾热情周到的表象之下,那份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众人心中漾开了层层涟漪。 李虎妞性子最是急躁,她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带着行军之人特有的利落,“将军,沈姑娘,这临渊城……不对劲!” 她几步走到桌前,“末将今日奉命协助清点接管城防,发现守军换防的时辰,精准得令人发指。每一岗、每一哨,交接时分毫不差,犹如沙漏计时。这绝非寻常驻军松懈之态,倒像是……像是在刻意维持某种既定的秩序,或者说,在严密掩饰着什么,生怕出现一丝错漏,被人窥见端倪。” 张寻在一旁抱臂而立,浓眉紧锁,沉声补充道:“虎妞所言不虚。末将亦观察到此城守军,军纪严明得过分,巡逻路线固定,士兵眼神警惕,却少了几分大战将至应有的那种……临战的血气,反而更像是在执行一项早已演练过无数遍的精密任务。” 徐相闻言,抚着长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忧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为外甥辩解几句,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叹。 血缘亲情与家国大义,此刻在他苍老的心头激烈碰撞。 沈桃桃静坐一旁,她回想起楚怀瑾的种种:那份恰到好处的热情,那如沐春风的谈吐,那月下抚琴时流露的忧郁与真诚……这一切,此刻在“军纪异常严明”的映照下,仿佛蒙上了一层难以穿透的迷雾。她抬起清亮的眸子,看向始终沉默不语的谢云景:“云景,你如何看?” 第344章 完美的无懈可击 谢云景负手立于窗前,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背影,也映照出他侧脸冷硬的线条。 良久,他才缓缓转身,“虎妞与张寻所察,正是关键。楚怀瑾此人,温文尔雅,礼数周全,情感真挚,几乎……完美的无懈可击。”他刻意加重了“完美”二字,“然而,过犹不及。越是毫无破绽,越是令人心生警惕。”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亲卫禀报,楚将军求见,言称有要事相商。 楚怀瑾依旧是那副清风朗月般的模样,步入书房时,他先是对众人拱手致意,目光在掠过沈桃桃时,微微停顿,随即转向谢云景,语气诚恳道:“谢将军,深夜打扰,实乃怀瑾心中有一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走到沙盘前,指着代表京城方向的位置,眉头微蹙,似在斟酌言辞:“今日宴席之上,怀瑾提及三皇子倒行逆施,却未敢尽言。如今大军既已入城,同为讨逆,怀瑾不敢再有隐瞒。” 他仿佛下定了决心,“据怀瑾此前在京城时零星所得消息,以及近日一些……隐秘渠道传来的风声,三皇子为阻将军南下,除明面上派赵乾驻守松涛江外,暗中还布有两路奇兵。” 他的指尖划过两道弧线:“一路约五万精锐,由骁骑将军宇文锋率领,秘密集结于西北方向的‘黑风峪’,意图待我军与主力胶着之时,出奇兵截断我军后路与粮道。另一路,则是其网罗的一批江湖亡命之徒,擅长潜伏暗杀,已分批潜入南下沿途重镇,目标……恐直指将军与沈姑娘等军中首脑。” 这番情报,可谓惊人。 若属实,无疑为大军下一步行动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依据。 楚怀瑾说完,目光坦诚地看向谢云景,“此乃怀瑾多方探听得来,真假难辨,或许有误,或许已是旧闻。但怀瑾以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特来禀报将军,以供参详。” 他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充满了为大军安危考量的担忧,甚至不惜暴露自己可能仍与京城有隐秘渠道联系的嫌疑,以增加情报的可信度。 然而,正是这份“毫无保留”,在谢云景和沈桃桃听来,却更像是一把涂抹了蜜糖的利刃。 情报本身极具价值,但来源模糊,真伪难定。 若信之,大军行动可能受其引导,步入未知陷阱;若不信,万一为真,则后果不堪设想。 楚怀瑾此举,看似贡献良策,实则将一道无比艰难的选择题,抛给了谢云景。 谢云景面色不变,只是深深看了楚怀瑾一眼。 他拱手,语“楚将军深明大义,提供如此重要军情,云景代全军将士,谢过将军。此事关系重大,容我等细细参详。” 楚怀瑾连忙还礼,连称“分内之事”。他又关切地询问了几句大军安置事宜,目光再次不经意般扫过沈桃桃,方才告辞离去。 书房门重新合上,烛火摇曳,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李虎妞忍不住低声道:“将军,这情报……能信吗?” 沈桃桃凝视着沙盘上楚怀瑾方才划过的轨迹,轻声道:“真亦假时假亦真。他此举,高明之处在于,我们无法完全忽视,却又不敢轻易采信。如同在迷雾中,他为我们点亮了一盏灯,却不知这灯,是指引前路,还是引人踏入深渊。” 谢云景走到沙盘前,手指点在那两道弧线上,声音冷冽如冰:“无论真假,临渊城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更深。楚怀瑾……他正在下一盘棋,而我们,都成了他棋盘上的棋子。只是这棋局最终指向何方,恐怕,唯有他自己才知晓。” 月光依旧清冷,而临渊城内的夜色,却因这真伪难辨的军情,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但楚怀瑾却没有给他们更多考虑的时间,第二天清晨,楚怀瑾踏着露水来到沈桃桃休息的院子。 “沈姑娘,”他立在院门外,声音温润如玉石相击,“今日天气晴好,怀瑾想请沈姑娘去看看城西的慈幼局。” 沈桃桃正在院中查看军报,闻言抬头。 晨光里,楚怀瑾的眉眼格外清隽,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此刻映着天光,竟让她想起雪山之巅的湖泊。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 “楚将军有心了。”她放下军报,浅笑颔首。 慈幼局隐在一条梧桐掩映的深巷里,还未走近,便听得孩童清脆的笑声如银铃般传来。 楚怀瑾推开虚掩的木门,转身对沈桃桃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个动作他做得极其自然,衣袖带起一阵淡淡的檀香。 院中正在玩耍的孩子们见到他,立刻欢叫着围上来。 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怯生生地去拉沈桃桃的衣角,将一朵揉得皱巴巴的野花塞进她手里。 “这是……”沈桃桃怔住。 楚怀瑾蹲下身,温柔地抚过女孩的发顶,“这是阿沅,上月才来的。她父亲战死,母亲病重,我便接了她来。”他抬头看沈桃桃,目光柔软得像春日的柳絮,“这孩子平日最是怕生,今日竟主动亲近沈姑娘,可见缘分奇妙。” 沈桃桃心中微动。她接过那朵小花,俯身与阿沅平视,“谢谢阿沅,这花很美。” 小女孩羞怯地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参观课堂时,楚怀瑾特意让沈桃桃看孩子们临摹的字帖。纸上的字迹稚嫩却工整,内容竟是沈桃桃在军城推行蒙学时编的《千字文》。 “沈姑娘请看,”他指尖轻点纸页,袖口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这些孩子都在学沈姑娘编的启蒙书。怀瑾以为,教育乃立人之本,沈姑娘此举,功在千秋。” 他的触碰一触即分,恰到好处的克制。 沈桃桃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目光扫过教室,桌椅虽旧却整洁,书册摆放井然,墙上还贴着她推行过的义务教育的示意图。 “将军费心了。”她淡淡应道,心底那根弦却绷得更紧。 午时阳光正好,楚怀瑾邀她在院中海棠树下小坐。 石桌上摆着清茶和几样精致的点心,其中竟有京城特色的梅花糕。 “听闻沈姑娘喜爱此物,”他将青瓷碟往她面前推了推,“怀瑾特意请了京城的师傅来教。” 茶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声音却清晰得一字一句敲在心上,“这些孩子……乱世飘零,若能得一方净土,该有多好。” 这话说的巧妙,既表达了自己的善意,隐隐和沈桃桃在军城推行的政策初衷相应。 沈桃桃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发白。 若不是昨夜刚发现军情有异,她几乎要相信这份知己之情了。 日落时分临别,楚怀瑾送她到巷口。 暮色将他月白的长衫染成浅金,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册。 “这是怀瑾闲暇时整理的农桑要略,”他递过来的动作郑重得像在交付什么珍宝,“其中有些想法,与沈姑娘在军城推广的农桑事务不谋而合。若沈姑娘得空……愿闻指教。” 书页边缘有反复摩挲的痕迹,显然主人经常翻阅。 沈桃桃接过时,闻到扉页上淡淡的墨香,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气息,那是她平日熏衣常用的驱虫香。 这个发现让她心头一震。 他连这样的细节都留意到了,这份用心已然超越了寻常的欣赏。 第345章 青衫执剑独立于烽火之前 是夜,祠堂里的烛火摇曳不定。楚怀瑾跪在母亲牌位前,指尖抚过冰凉的字迹。 “母亲……”他的声音破碎在夜风里,“儿子今日带她去了慈幼局。她接过阿沅的花时,眼中有光……。” 烛火噼啪一响,映亮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可是母亲,我越是靠近这道光,就越明白自己身在沟渠。三皇子握着我全族的性命,我这条路上……早已洒满了洗不净的污血。” 他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说不尽的苍凉:“但就算如此…….就算只能借着公务之便多看她一眼,借着政事之名与她说句话,我也甘之如饴。” 月光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 而此时,守备府的厢房内,沈桃桃对着灯下那卷农桑要略出神。 书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海棠花瓣,花瓣下有一行小字:“愿为桃李,共沐春风。” 她轻轻合上书卷,窗外的月色冷清如霜。楚怀瑾这份看似清风明月的情谊,底下藏着多少真心,又裹着多少算计? 她捻了捻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白日里他袖口拂过的温度。 而另一边贺亦心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几张看似寻常的信笺,实际是她刚刚截获的楚怀瑾与京中的密信,上面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密文。 她秀气的眉头紧锁,指尖蘸着特制的药水,在旁边的宣纸上飞快地推敲,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谢云景,李虎妞,张寻等人围立在侧,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跟随着贺亦心的笔尖。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清脆而寂寥。 突然,贺亦心的笔尖猛地一顿,“将军,沈姑娘,”她的声音异常清晰,“破译出来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谢云景上前一步,沉声道:“讲。” 贺亦心深吸一口气,指着译出的文字,一字一顿地念道:“青鸾已成功取得信任,北境军主力尽入瓮中。按计划,于子时三刻,以城中火起为号,内外夹击,一举歼之。” 青鸾……楚怀瑾! 尽管早有疑虑,但当这残酷的真相被如此直白地揭露时,书房内还是陷入了一片死寂。 徐相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灰败,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李虎妞握紧了拳头,张寻则是看向谢云景。 沈桃桃静静地站在原地,她的指尖微微发凉,脑海中闪过楚怀瑾温雅的笑容,月下抚琴的忧郁,慈幼局中与孩童嬉戏的温柔,以及那句句看似发自肺腑的倾慕之言…… 原来,这一切,从最初的迎接,到慈幼局的展示,再到月下的倾诉,全都是精心编织的戏码。都是为了将他们这支义军主力诱入这座孤城,然后……瓮中捉鳖。 他竟然是三皇子埋藏最深的暗棋。 “现在是什么时辰?”谢云景的声音冷冽如刀,打破了沉寂。 “刚过子时!”张寻急声道。 子时三刻动手,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到半个时辰。 “虎妞,张寻!”谢云景立刻下令,声音斩钉截铁,“立刻集结亲卫,控制府内要害。派人秘密通知各营将领,提高戒备,准备应变,但切勿打草惊蛇。” “是!”李虎妞和张寻领命,转身就要冲出书房。 就在这时,临渊城的东北角,突然冲起一道刺眼的火光,伴随着一阵隐约的喊杀声。 火起为号,楚怀瑾的计划,提前发动了。 临渊城的东北角火光冲天,喊杀声与兵刃交击声如同潮水般涌来。 城,已然乱了。 北境军将士与突然倒戈的临渊城守军绞杀在一起,血光四溅。 而在城楼最高处,楚怀瑾青衫执剑,独立于烽火之前,衣袂在夜风中猎猎飞舞。 他周围倒下了数名试图攻击他的北境军士,但他并未进一步参与下方的混战,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穿透混乱的战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谢云景挥剑杀开一条血路,踏着台阶,一步步走上城楼。火光将他的银甲染上一层橘红,也映亮了他冷峻的面容。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下方的厮杀声、哀嚎声,似乎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你来了。”楚怀瑾看着谢云景,脸上并无意外,“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楚怀瑾,”谢云景的声音冷冽,“或者说,青鸾?这场戏,该落幕了。” 楚怀瑾轻笑一声,“戏?是啊,一场演了太久,连我自己都快要信以为真的戏。” 他缓缓抬起手中的长剑,剑身在火光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谢云景,拔出你的剑吧。这一战,避无可避。” 没有多余的言语,两道身影几乎同时动了。 楚怀瑾的剑法,一如他其人,飘逸灵动,宛若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文人舞剑的雅致。然而,每一招每一式,都暗含杀机,角度刁钻,迅疾如风。 他的身法更是诡异莫测,在方寸之地腾挪闪转,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谢云景的剑法则截然不同,是标准的军中杀伐之术,大开大合,势大力沉,每一剑都带着沙场征伐的血腥气,讲究以力破巧,一击必杀。 他的招式朴实无华,却凌厉无比,剑风呼啸,逼得楚怀瑾不得不频频闪避。 双剑交击,火星四溅,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 两人在城楼上激斗,身影交错,剑光缭乱,险象环生。 然而,谢云景敏锐地察觉到,楚怀瑾的剑招虽凌厉,却总在关键时刻留有一丝余地。有几剑明明可以刺向他的要害,却偏偏偏向了几分,这绝非力有不逮,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手下留情。 “为何留手?”谢云景格开对方一剑,冷声问道,“既已图穷匕见,又何须假仁假义?” 楚怀瑾借力后撤一步,手腕一抖,剑尖挽出几朵剑花,化解了谢云景紧随其后的攻势。 他微微喘息着,脸上那抹苦笑愈发深了:“假仁假义?谢云景,你当真以为,我楚怀瑾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演戏吗?” 第346章 被命运捉弄的绝望 他的目光越过谢云景的肩膀,仿佛看向了城下某处,那里,沈桃桃应该正在撤往城外和大军汇合。 “我对桃桃所言,句句发自肺腑。”楚怀瑾的声音低沉下去,“她的仁德,她的坚韧,她心怀天下的胸襟……无一不令我钦佩,乃至……倾心。若有可能,我何尝不愿与她并肩,共筑那清明天下?” 他猛地挥剑,荡开谢云景的攻击,语气陡然变得激烈:“可是谢云景,我姓楚,是三皇子的傀儡,我的身上,流淌着的是无法洗刷的烙印。我的家族,我的命运,早已与那条路捆绑在一起,你以为我有的选吗?” 这番话,近乎嘶吼,充满了被命运捉弄的愤懑与绝望。 谢云景攻势稍缓,目光如炬地盯着他:“所以,你既无法背叛你的出身,又无法割舍对桃桃的情愫,于是便在这里手下留情?楚怀瑾,你此举,究竟是忏悔,还是软弱?” 楚怀瑾闻言,身形微微一滞。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谢云景的剑锋已然抵近他的咽喉。 然而,谢云景的剑尖,在触及他皮肤的前一刻,停住了。 楚怀瑾看着近在咫尺的剑锋,忽然笑了,那笑容凄凉而绝望。 他不再防守,反而微微仰起头,迎向那冰冷的剑刃。 “谢云景,”他轻声问,“你说……若我不是楚怀瑾,不是‘青鸾’,不是这盘棋局中身不由己的棋子……若我仅仅,只是怀瑾,今日之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我是否……也能如你这般,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的身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以背叛与欺骗,换来这最后……兵刃相见的结局?”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命运的枷锁,早已铸成,任何的“如果”都显得苍白无力。 谢云景他看着眼前这个才华横溢,却深陷泥沼,爱而不得,最终走向毁灭的对手,心中竟生出怅惘。 雄竞之决,争的不仅是胜负,更是立场。 那指向真心的诘问,沈桃桃是不会听到了。 她正悄无声息地向西城门方向摸去。 越靠近西城门,气氛越发紧张。 城门紧闭,城楼上火把通明,隐约可见守军身影绰绰,戒备森严,但与城楼方向的激烈战况相比,这里显得异样地平静。 仿佛这场突如其来的叛乱,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扇城门。 沈桃桃观察片刻,心中已有计较。她转头对张寻低语:“硬闯绝非上策。楚怀瑾既留此门,或许……此门守将,并非铁板一块。” 她想起楚怀瑾交给她的那枚能在守备府内通行无阻的令牌,那是他此前以“方便沈姑娘巡视”为由赠予她的。 此刻,这枚令牌,成了唯一的试探工具。 “我持令牌前去试探,你们在此接应,见机行事。”沈桃桃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因疾行而略显凌乱的衣襟,努力让神情恢复平日的镇定。 她独自一人,从阴影中走出,步履从容地向着城门守军走去。 “站住!何人夜闯城门?”一名守军小校立刻厉声喝问,数支长矛瞬间对准了她。 火光下,沈桃桃面容清晰。她并未惊慌,缓缓举起手中令牌,声音清越沉稳:“我乃军城沈桃桃,有紧急军务需出城,见此令牌如见楚将军,速开城门!” 那小校接过令牌,就着火光仔细查验。 当他的手指摩挲到令牌内侧时,动作微微一顿,脸色瞬间变了变。 他抬起头,再次打量沈桃桃,转身命人去通传。 不多时,一名身着裨将盔甲的将领从城楼走下,正是西城门守将。他接过小校递上的令牌,只看了一眼,目光便死死定格在沈桃桃脸上,神色复杂至极。 他挥手让周围兵士稍退,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沈姑娘……您果然来了。” 沈桃桃心中一震,面上却不露声色:“何出此言?” 守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令牌递还给她,手指指了指令牌的内侧。 沈桃桃接过,借着对方火把的光亮,仔细看向内侧,那里,除了原本的纹路,竟刻着四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小字:望君珍重。 这绝非令牌原本所有,而是他后来亲手刻上去的。 这一刻,沈桃桃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守将看着沈桃桃骤变的脸色,叹了口气,“沈姑娘不必惊讶。楚将军……在一个时辰前,曾单独召见过末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将军有令:若今夜城中有变,沈沈姑娘持此令牌前来西城门……守军不得阻拦,需……需全力助其出城。” 他抬起头,望向东北方火光冲天之处,目光中竟有一丝悲凉:“将军还说……若他未能亲至,便让末将转告沈姑娘:此去珍重,怀瑾……愧对知己。” 此言一出,沈桃桃身形微晃,几乎站立不稳。 她终于明白,楚怀瑾早已料到了这一刻,他在西城门这最后的生路上,为她铺平了道路。 他所谓的“叛变”,从一开始,就为自己留下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死路,却为她,为他们,预留了一线生机。 “他……他现在何处?”沈桃桃的声音带着颤抖。 守将摇了摇头,面露痛色:“将军此刻……应在城楼,与谢将军……唉。” 他不再多说,猛地一挥手,对麾下士兵下令:“开城门,让沈沈姑娘等人出城。”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声中缓缓开启,露出城外漆黑的夜色。 张寻等人见状,立刻护着徐相和贺亦心从隐蔽处冲出。 沈桃桃站在洞开的城门前,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在火光与厮杀中燃烧的临渊城,心中百感交集。 楚怀瑾的形象在她心中彻底颠覆,那个温文儒雅又深不可测的男子,最终以这样一种惨烈而矛盾的方式,完成了他的背叛与救赎。 “我们走!”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率先踏出城门。 此刻,不是沉溺于感慨的时候,他们必须尽快安全撤离,才能不负这用巨大代价换来的生机。 第347章 与志同道合者共建清明盛世 城楼瞭望台上的对决已近尾声。 谢云景的剑锋稳稳停在楚怀瑾的咽喉前寸许之地,冰冷的剑气激得他肌肤泛起细小的粟粒。 楚怀瑾并未躲闪,反而微微仰头,迎向那决定生死的寒芒,唇边竟漾开一抹解脱般的浅笑。 “将军!”数名忠于楚怀瑾的亲兵试图冲上瞭望台救援,却被谢云景的亲卫死死拦住,双方在狭窄的阶梯上再度爆发激战,但谁都明白,大势已去。 楚怀瑾对周遭的喧嚣充耳不闻,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飘忽得像一阵风:“谢云景,你赢了。” 谢云景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沉声道:“楚怀瑾,你本可有一番作为。” 楚怀瑾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自嘲与苍凉:“作为?是啊……作为三皇子最锋利的一枚暗棋,将北境军诱入死地的诱饵……一个连自己之心都无法遵从的可怜虫。” 就在这时,徐相在阿衡的搀扶下,也登上了瞭望台。 老人家看到眼前这一幕,顿时老泪纵横,痛心疾首地颤声道:“怀瑾……怀瑾啊!你……你为何要如此糊涂,为何要走这条路啊。” 听到舅父的声音,楚怀瑾身体微微一颤。 他转过身,面向徐相,看着老人悲痛欲绝的面容,眼中终于涌上了真实的哀伤。 他整理了一下染尘的青衫,对着徐相,郑重地双膝跪地,深深叩首。额头触碰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再抬起头时,他眼中已盈满水光,声音哽咽却清晰: “舅父……不孝外甥楚怀瑾,辜负了您的殷切期望,更辜负了天下人的信任。怀瑾……罪该万死。” 他顿了顿,泪水终于滑落脸颊,“但是舅父,”他望着徐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怀瑾这一生,做过许多错事,许多违心之事,但为了楚氏,怀瑾……从未后悔。” 徐相闻言,浑身剧震,看着跪在面前的外甥,指着他,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来,唯有泪水长流。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更痛惜这被命运玩弄的悲剧。 谢云景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楚怀瑾跪地忏悔。 这个对手,可恨,可悲,却也可怜。他的痴妄,注定成空。 楚怀瑾维持着叩首的姿势,久久未起。 瞭望台下,北境军的控制范围越来越大,胜利的欢呼声隐约传来。 楚怀瑾被暂时羁押在一处僻静小院,院外重兵把守,但他独坐窗前的身影却异常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般结局。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楚将军,我可否进来?”沈桃桃的声音清凌凌的传入。 楚怀瑾身形微顿,眼底闪过一丝波动,随即恢复平静:“沈姑娘请进。” 沈桃桃推门而入,她手中端着一盏清茶,轻轻放在案几上,柔声道:“听闻将军年少时曾是三皇子的伴读?” 楚怀瑾苦笑着抬眼,“果然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沈姑娘。” “真的只是伴读么?”沈桃桃在他对面坐下,目光如炬,“我听说,三皇子弱冠时曾向你许下‘共治天下’的誓言。” 楚怀瑾脸上的笑瞬间消失,沉默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沈姑娘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再来试探一个阶下囚?” “我不是来试探的。”沈桃桃直视他的眼睛,“我是来请将军看清一个事实,三皇子许你的‘共治天下’,从来都是一场骗局。他若真有心与你共享江山,又怎会让你潜伏北境,行此险招?在他眼中,你始终只是一枚棋子。” 她取出几封密信放在桌上:“这些是从三皇子心腹处截获的信件。信中明确要求,待歼灭北境军后,需将你一并处置,以防后患。” 楚怀瑾的瞳孔微缩,指尖颤抖地拿起密信。当看到“飞鸟尽,良弓藏”等字句时,他忽然低笑出声,笑声中满是苍凉:“原来如此……原来他从未信过我……” “但有人信你。”沈桃桃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坚定,“我信那个在慈幼局陪孩子们玩耍的楚怀瑾,信那个月下弹奏《幽兰操》的楚怀瑾,信那个在最后关头为我们留下生路的楚怀瑾。” 她站起身,“楚将军,真正的共治天下,不是与暴君瓜分权力,而是与志同道合者共建清明盛世。北境军求的不是一己之私,而是天下安宁。将军之才,当用于正道。” 楚怀瑾怔怔地望着她,眼中闪过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清明。 他缓缓起身,对着沈桃桃深深一揖:“沈姑娘知遇之恩,怀瑾……感激不尽。但正因如此,我更不能再牵连于你。一个背主之人,岂能再事新主?” “这不是背主,是弃暗投明。”沈桃桃斩钉截铁,“更何况,将军真的甘心就这样结束吗?甘心让那些信任你的将士,那些慈幼局的孩子们,继续活在暴政之下?” 楚怀瑾没有回答。 “楚怀瑾,”沈桃桃继续说道,“若你当真存了残害北境将士之心,欲将我等诱入这临渊绝地,那么我们绝无可能在一日一夜之间,如此顺利地接手此城。”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这一城的防务布署,户籍册录,粮仓储备,军械清点……千头万绪,庞杂无比。纵是寻常交接,也需耗时数日,方能理清头绪。可如今呢?” 她的视线落回他脸上,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临渊城内外,秩序井然,各项事务条理分明,便是那最易生乱的市井坊间,亦平静得仿佛从未经历过兵祸易主之变。这,难道是巧合吗?” 她停顿片刻,任由话语中的深意在房间里沉淀。 “我知道你的难处,”她的声音低沉下来,“楚氏满门的荣辱兴衰,皆系于你一身。一边是家族世代簪缨的富贵前程,或许还有那虚无缥缈的‘共治天下’之诺;另一边,却是这一城数万军民的身家性命。” 沈桃桃的目光丈量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而你,楚怀瑾,在最后关头,选择了后者。” 第348章 争的就是那一口气 她的语气肯定,不容置疑,“城内兵变之时,你麾下那些最忠于三皇子的嫡系,也在‘巧合’之下,被调离了要害岗位。这些,难道都是无心之失?” 楚怀瑾静静地听着,唇边缓缓勾起一抹极苦的笑意,那笑意蔓延至眼底,却化作了支离破碎的水光。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充满了无尽的自嘲与苍凉,在这夜里听来,格外令人心酸。 “你既什么都知道了……”他抬眸,与她的视线相遇,“筹谋算计,步步为营,到头来,终究是徒劳。” 他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不要让我回京,就让我死在你的手上吧……楚怀瑾,也算死得其所,总好过……死于那些肮脏的阴谋算计之下。” 沈桃桃没有立刻接他的话,也没有因他那绝望的坦言而动怒。 她只是缓缓坐下,姿态从容,“楚怀瑾,你可知,我刚到宁古塔时,是何等光景?” 她的声音飘忽起来,带着一丝遥远的痛楚,“那里是天寒地冻的苦寒之地,荒凉得连飞鸟都不愿停留。没有遮风挡雨的屋舍,没有果腹的粮食,只有望不到边的雪原和呼啸的北风。我们什么都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划动,仿佛在描摹那段艰难的岁月。“是一点一点刨开冻土,搭建窝棚,靠着一口不肯咽下的气,一群被遗弃的人,互相搀扶,彼此取暖,才一点点地撑了过来,才有了今日你看到的军城。” 她转回头,目光再次变得灼热,紧紧盯住他,“我在那里,见过许多女子。她们或许不曾读过多少诗书,不懂什么权谋韬略,但她们在绝境中展现出的韧性,却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争的,就是那一口气!一口不屈不挠、向死而生的气!” 她的语气决绝:“所以,离开三皇子,算什么叛变?他除了会画一张看似华丽,实则虚无缥缈的大饼,用一个空洞的‘共治天下’的承诺来笼络人心,他还会什么?苛捐杂税,民不聊生;宠信奸佞,忠良蒙冤;为达目的,甚至连弑君杀父,残害兄弟之事都做得出来。跟着这样的人,你楚怀瑾,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志,最终也不过是他权谋棋盘上一颗比较重要的棋子罢了。你永远,永远也得不到你真正想要的那个海晏河清,百姓安居的清明天下!” 这番话,炸响在楚怀瑾的耳边。 他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对理想世界的炽热渴望。 沈桃桃站起身,俯视着他。她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异常高大,她向他伸出手。 “楚怀瑾,”她的每一个字都如同誓言,砸进楚怀瑾的灵魂深处,“你,跟着我。” 这简单的五个字,却比千军万马的呼啸更具冲击力。 “我沈桃桃敢保证,”她的目光如炬,“只要你真心归附,我必给你应得的荣耀与地位,让你不再需要藏在阴谋里苟活,让你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之下,去施展你的抱负,去实现你的理想,为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上的黎民百姓,真正地谋一个太平盛世。这,才是真正的‘共治天下’!” “跟着我……” 这三个字,像是绝望深渊中垂下的一根绳索,在楚怀瑾死寂的心中,扯出了希望。 他望着眼前这个女子,她或许没有三皇子那般显赫的出身,没有那般玩弄权术的手腕,但她有一种东西,是三皇子永远也不会有的,一种对苍生的悲悯与担当。 她的眼眸清澈而坚定,里面没有算计,没有利用,只有一片赤诚的并肩作战的邀约。 鬼使神差的,他点了点头,“……好。” 一个字,将过往一切荣辱阴谋都抛在身后。 然而,就尾音尚未完全消散在空气中的刹那。 “嗖!” 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撕裂了室内的宁静。 一支淬了幽蓝寒光的弩箭,从半开的轩窗外疾射而入,直取沈桃桃的后心。 快得只剩下死亡降临的阴影。 “小心!” 楚怀瑾来不及思考,只凭借着一种身体的本能,猛地将沈桃桃向旁边狠狠一推。 沈桃桃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推得踉跄几步,险险躲过了那致命的一箭。然而,无力闪躲的楚怀瑾,却完全暴露在了箭矢之下。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那淬毒的弩箭,精准无比地射入了他胸口,乌黑的血如同溃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将他月白色的青衫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黑色。 “楚将军!” 沈桃桃眼睁睁看着他在她面前软软地倒了下去,想也不想便扑了过去,在他倒地之前,用尽全力将他接入怀中。 温热的鲜血迅速浸湿了她的衣袖,那黏腻的触感让她如坠冰窟。 楚怀瑾倒在她的臂弯里,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或许是想确认她的安全,但涌出的只有更多的黑血。 他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她的脸上,那双总是含着温雅笑意的眸子里,此刻竟漾开一丝满足。 随即,那点微弱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眼睫无力地垂下,彻底陷入了昏迷。 “军医!快传军医!”沈桃桃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变了调。 她一手紧紧抱住他软倒的身躯,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他胸前那个不断涌出黑血的伤口,指尖传来的粘稠,让她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屋内瞬间乱作一团。 脚步声,惊呼声交织在一起。 陆夫人看到楚怀瑾的伤势,脸色顿时煞白。 银针、药粉、热水……一切抢救措施都在紧张地进行着。 沈桃桃被众人稍稍隔开,她僵立在原地,面色凝重如铁,目光死死盯着榻上那个生死未卜的身影。 她的双手沾满了他的血,那黑色刺得她眼睛生疼。 就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刻,阿衡脚步踉跄地冲了进来,她的脸色比纸还要苍白,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密信。 第349章 去终结那个制造悲剧的源头 “沈姑娘……沈姑娘!”阿衡的声音带着哭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京城……京城来的八百里加急。三皇子……三皇子他……因楚将军‘叛变投敌’,震怒之下……已……已下令……” 她的呼吸急促,几乎说不下去,眼泪汹涌而出,“已将楚氏全族……无论男女老幼……上至花甲老人,下至襁褓婴孩……尽数……尽数屠戮。楚家……楚家满门……没了!” 沈桃桃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寂静了。 她的目光越过慌乱的人群,直直地投向那张榻上,楚怀瑾双目紧闭,脸色死灰,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胸口的起伏几近于无。 他刚刚才对着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了那个“好”字,他刚刚才仿佛抓住了一丝从裂缝中透出的微光,却转眼之间,他在这世上所有的血脉至亲,他曾经拼尽全力想要维护的家族……就这么没了,被那个他曾经效忠的主君,以最残酷的方式,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 这世间,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吗? 沈桃桃的眼前阵阵发黑。 她脚步虚浮地、一步一步地挪到榻边,她缓缓蹲下身,无视周围的一切,轻轻握住了楚怀瑾那只冰凉的手。 他的手,曾经能写出锦绣文章,能抚出清越琴音,能执剑纵横沙场,此刻却冰冷僵硬得像一块寒铁。 她俯下身,将嘴唇凑到他的耳边,用无比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楚怀瑾,你听着。你给我听清楚了!”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从今往后,我沈桃桃,便是你的家人,这北境万千百姓,便是你的亲人。” 她的眼中燃起熊熊的火焰,那是愤怒,更是誓死不回头的决绝。 “这笔血债,这笔屠戮满门的血海深仇,我沈桃桃对天立誓,必向三皇子亲手讨还,必让他……血债血偿。”她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给他。 “所以……你……一定要给我活下来。活下来,亲眼看着那一天,听见没有!”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从她眼角滑落,滴在他冰冷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而榻上昏迷不醒的人,眼角处,似乎也有一滴晶莹,悄无声息地滑落,混着血污,消失在鬓间。 夜色褪尽,天光微熹。 谢云景一身戎装未卸,带着清晨的寒露大步走入。 他身后两名亲卫抬着一具以白布覆盖的尸身,轻轻置于地上。 沈桃桃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闻声自内室走出。她看了一眼那具尸身,心下了然,声音沙哑地问:“查清楚了?” 谢云景点头,目光沉郁:“刺客一共三人,两人被当场格杀,此人是头目,重伤被擒,却在我等逼问前便咬碎了齿间毒囊,顷刻毙命。” 他蹲下身,掀开白布一角,露出死者腰间一块玄铁腰牌,上面浮雕着一个隐秘的龙纹标记。 “是三皇子圈养的死士,专行暗杀勾当。” 沈桃桃闭了闭眼,果然是他! “楚家的事……”谢云景站起身,声音低沉,“我也听说了。” 他望向内室的方向,目光复杂,“满门忠烈……竟落得如此下场。”他攥紧了拳,“我们必须尽早兵临京城,否则,如楚家这般惨剧,只会一再重演。这天下,不能再由着那暴君肆意屠戮。” 他的眉头锁得更紧:“只是,前方探马来报,三皇子已派骠骑将军宇文峰,率十万精锐拦截我军,宇文峰此人……骁勇善战,用兵老辣,绝非赵乾之流可比。接下来,恐是一场硬仗了。” 沈桃桃沉默颔首。 宇文峰,晋朝名将。她知道,每向前一步,都可能踏着累累白骨。但,他们已无退路。 就在这时,内室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 沈桃桃与谢云景对视一眼,立刻快步走入。 榻上,楚怀瑾悠悠转醒。 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双曾经蕴藏着无限风华的眸子,此刻却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暗。 一夜之间,他那一头墨染般的青丝,竟尽数化作了如雪的白发。 白发散落在素色的枕上,与他苍白如纸的容颜形成惨烈的对比,仿佛所有的生机与活力,都随着那一声家族覆灭的噩耗,被彻底抽离。 他才不过二十的人,此刻看上去,却宛若暮年老者。 沈桃桃的心痛得无法呼吸。 她快步走到榻边,声音轻柔:“楚将军……你醒了?感觉如何?陆夫人说箭毒已清,但伤及肺腑,需好生静养……” 楚怀瑾的目光缓缓移动,空洞地落在沈桃桃脸上。 他扯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沈姑娘……不必……安慰我了。” 他艰难地抬起右手,颤抖着触向自己额前垂落的一缕白发,指尖冰凉。“这头白发……便是代价……是我……选错了路的代价……” 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没入鬓角的白发之中。 “当年……文华殿上,先帝夸我国之栋梁……”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悔恨,“可我……却选了……一条通往地狱的路,辅佐了一个……刻薄寡恩主子……” 他闭上眼,仿佛不愿再面对这残酷的现实,“是我眼盲心瞎,辜负了舅父期望,连累了……全族老少……一百七十三口,他们……何辜啊……” 沈桃桃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肩膀上,试图传递一丝温暖,“楚将军,错的不是你真心辅佐的初衷,错的是那个利用你的忠诚,践踏你理想的三皇子!是他背弃了诺言,是他泯灭了人性!” 她的声音坚定起来,“你看这临渊城的百姓,他们安然无恙。你选择在最后关头护住他们,这就证明,你心中的道义从未真正泯灭。楚家的血不会白流,我们要带着这份痛,这份教训,去终结那个制造悲剧的源头。” 楚怀瑾灰暗的眸子对上沈桃桃灼灼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怜悯责备,只有一种并肩同行的力量。 他不再流泪,只是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是啊……路已走错,无法回头,但接下来的路,或许可以换一种走法……” 他转向沈桃桃,那双死寂的眸子里,似乎有新的光重新燃起:“宇文峰……我……或许能帮上忙。” 第350章 此女命中有手足之缘 “宇文峰……其勇猛善战,确是不假。”楚怀瑾缓缓说道,“但猛将亦有软肋。其致命之处,不在关隘之险,不在兵甲之利,而在一个情字。” 沈桃桃眸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楚将军是指……” 楚怀瑾颔首,似惋惜,似嘲弄:“宇文峰此人,冷酷刚硬,对敌毫不留情,唯有一人,是他最大的破绽,其姐,宇文玥。”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段鲜为人知的宇文家秘辛娓娓道来: “宇文家族一脉,人丁单薄,传至宇文峰父母这一代,更是多年膝下无子。其母虔心礼佛,曾求问高僧,得批言曰‘命里无子’。其母心灰意冷下山,途中偶遇一流浪小乞儿,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有一双极清澈的眼睛。宇文夫人心生怜悯,将其带回府中收养,取名宇文玥,视如己出,百般疼爱。” “说来亦是奇事,自收养宇文玥后次年,宇文夫人竟真的怀上身孕,诞下麟儿,便是宇文峰。宇文夫人惊异不已,再访高僧。高僧言道:‘夫人命格确是无子,然此女命中有手足之缘,福泽深厚,乃为夫人引来子嗣之星。’宇文夫人顿悟,对宇文玥更是感激涕零,宠爱备至,远超寻常养女。” “宇文峰自小便与这位无血缘的姐姐朝夕相处,一同长大。宇文玥温婉善良,对幼弟呵护有加。然而,随着年岁渐长,这份姐弟亲情,在宇文峰心中渐渐变质,生出不容于世的男女之情。待到宇文夫人惊觉之时,情根已深种,难以拔除。” 楚怀瑾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宇文峰成年后,战功赫赫,却拒了皇室多次联姻之请,执意要求娶宇文玥,甚至不惜以军功相胁,以性命相逼。此事在当时掀起轩然大波,宇文家族几乎颜面扫地。为保全家族声誉,断绝宇文峰的妄念,宇文玥……最终选择削发出家,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宇文峰也因此事被先帝怒斥,罚去守皇陵。” 沈桃桃和谢云景皆被这曲折悲情的故事所震撼。 谁能想到,那位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猛将,竟有如此一段惊世骇俗的往事。 楚怀瑾继续道:“三皇子夺权后,急需良将,故而启用被闲置的宇文峰,并封其为骠骑大将军。我猜测,三皇子定然以此作为筹码,许诺宇文峰,只要助其扫平障碍,稳固江山,便可将宇文玥还俗,赐婚于他。这,便是宇文峰如今死心塌地为三皇子卖命的根本原因。” 沈桃桃眼中精光闪动,已然明白了楚怀瑾的意图:“所以,宇文峰的命门,并非在一池一城的铜墙铁壁,而在那位出家为尼的宇文玥身上?” “正是。”楚怀瑾肯定道,“宇文玥如今就在离此地不足百里的一处名为‘静心庵’的尼姑庵中带发修行。宇文峰虽不敢明着前去探望,但必定派有亲信暗中保护,其动向亦在他的严密监控之下。若能从此处着手,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谢云景沉吟道:“此计虽妙,但风险极大。若被宇文峰察觉,恐会激怒他,使其更加疯狂反扑。再者,我等又如何能确保,那宇文玥愿意相助?她既已出家,想必心灰意冷,未必愿意再卷入这是非漩涡。” 沈桃桃站起身,明白谢云景的担心,“无论如何,这是一线希望,比让将士们用血肉之躯去硬撼雄关要强。我亲自带一队精干人手,秘密前往静心庵,见一见这位宇文玥姑娘。” 她看向楚怀瑾:“楚将军,你伤势未愈,不宜奔波,留在城中策应。另外,你对宇文峰和宇文玥的往事知之甚详,可知有何物或何事,能触动宇文玥之心?” 楚怀瑾略一思索,道:“宇文峰当年求娶时,曾赠予宇文玥一支并蒂莲白玉簪,寓意‘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宇文玥出家前,并未将此簪退还。或许……此物可作为一个契机。” 沈桃桃点头记下,随即下令:“事不宜迟,我即刻准备,趁夜出发。我回来之前,你们切勿轻举妄动,等我消息。” 沈桃桃行事向来雷厉风行。她命亲信快马加鞭,赶往最近的繁华城镇,不惜重金购得一支样式与楚怀瑾所描述的“并蒂莲白玉簪”极为相似的玉簪。 玉簪入手温润,雕工也算精细,两朵莲花相依而绽,倒也颇有几分生死相依的意味。 虽非宇文峰珍藏的那支原物,但足以作为试探的敲门砖。 事不宜迟,沈桃桃亲自挑选人手。贺亦心思虑缜密,身手不凡,扮作贴身丫鬟再合适不过;另选四名机警沉稳的亲卫,充作车夫与家丁。 一行人轻装简从,换上早已备好的寻常商旅服饰,沈桃桃更是褪去戎装,换上一身料子精美的藕荷色襦裙,外罩一件防雨的青色斗篷,青丝挽成未出阁女子常见的双环髻,略施薄粉,掩去眉宇间的英气,乍一看,倒真像是一位奔波在途的商家小姐。 马蹄踏起泥泞,车轮碾过崎岖的山道。 静心庵位于虎牢关侧后方的深山之中,位置偏僻,正是避世清修之所。越是接近,山路越是难行,林木也愈发茂密葱郁,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开来。 行至山脚,已是午后。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乌云低垂,山风带着湿冷的寒意。 沈桃桃下令全员在山脚一处隐蔽的林地停下,进行最后的准备。 马车被推进密林深处藏好,马匹拴在不易察觉的地方。众人再次检查随身物品,确保没有任何能暴露军队身份的痕迹。 沈桃桃将那只仿制的并蒂莲白玉簪小心收入袖中暗袋,贺亦心则将一些必备的药品,细软以及一些用来隐藏身份的商品贴身收好。 “记住,从现在起,我们是前往京城贩运首饰的商队,途中遇雨,丫鬟染病,不得已上山求助。”沈桃桃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切见机行事,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动武,不可暴露身份。” 第351章 小尼姑正是爱美的年纪 “是,小姐。”众人低声应道,神色肃然。 刚准备妥当,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顷刻间连成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 山道瞬间变得泥泞不堪。沈桃桃心中反而一定,这雨来得正是时候,更能衬托出求助的急迫。 “走!”沈桃桃拉起斗篷的兜帽,低喝一声。 贺亦心扮作的丫鬟适时地咳嗽了几声,显得颇为虚弱。 一行人冒雨艰难地向山上攀爬。 雨水很快浸湿了衣摆和鞋袜,冰冷刺骨。 静心庵坐落在半山腰一处相对平坦的台地上,背靠悬崖,面对深谷,只有一条狭窄的石阶小径通往庵门。 庵墙灰败,露出内里斑驳的砖石,瓦片上长满了青苔,显得十分破旧。 两扇朱漆剥落的木门紧闭着,门楣上“静心庵”三个字也已褪色,透着一股被岁月遗忘的孤寂。 雨越下越大,砸在庵门的瓦檐上,溅起迷蒙的水雾。 沈桃桃示意一名扮作家丁的亲卫上前叩门。 铜环撞击木门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沉闷,一下,两下,三下……等了许久,门内才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木门拉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尼姑,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但却是带发修行。 她怯生生地看着门外这一群被雨淋得狼狈不堪的人,双手合十,声音细弱:“阿弥陀佛……各位施主,此地是清修之所,非是寺庙,不接待香客的,还请下山去吧。” 沈桃上前一步,将兜帽稍稍往后褪下些,露出被雨水打湿却更显清丽的面容,语气带着焦急与恳求:“小师父,我们是从北边往京城去的商队,路遇这瓢泼大雨,山路难行。我这贴身丫鬟身子弱,染了风寒,一路咳嗽不止,实在不能再赶路了。眼看天色已晚,这荒山野岭的,恳请小师父行个方便,容我们借宿一宿,避避雨,待天明雨停便走,绝不敢多加打扰。”说着,她悄悄从袖中滑出一块约莫二两重的银锭,迅速塞到小尼姑手中。 小尼姑触手冰凉,低头一看是银子,吓了一跳,像是被烫到一般连忙推了回来,小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不行的不行的。师父早就交代过,庵里是清净地,不能留宿外人……这银子施主快收回去,贫尼不能要的。” 沈桃桃心中微沉,银子行不通。 她仔细观察着小尼姑,发现这小姑娘虽然推拒了银子,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飞快地瞟了好几眼自己耳垂上戴着的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 那眼神里有羡慕,还有一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对美好事物天生的向往。 沈桃桃心中顿时了然。这小尼姑年纪尚小,六根未净,久居深山,庵中清苦,金银对她而言或许不如一块点心实在,这些精致漂亮的首饰,更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她不爱金银俗物,却正处在爱俏的年纪,这深山庵堂,有钱也难买到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 心念电转间,沈桃桃已有计较。 她不动声色地对身后的贺亦心使了个眼色,贺亦心会意,立刻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愈发苍白,身子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倒下。 沈桃桃趁机扶住贺亦心,脸上担忧之色更浓,同时对那小尼姑叹道:“小师父慈悲,你看我这丫鬟,实在撑不住了。”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柔和,带着几分追忆,“说来也是缘分,我一见小师父,便想起我家中的小妹,她与你年岁相仿,最是喜欢那些个亮晶晶的小玩意儿,正好这次收了几个红耳坠子,适合你们小姑娘带。” 贺亦心马上从怀里掏出个盒子,打开后递给小尼姑。 沈桃桃接着说,“这对耳坠虽不值什么钱,却是我小妹最喜欢的样式。今日与小师父投缘,便送与你,也算结个善缘。” 小尼姑的目光瞬间被那对艳丽的红宝石耳坠牢牢吸住,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她看着那耳坠,又看看沈桃桃真诚的面容,小手紧张地揪着僧袍,内心显然在进行激烈的天人交战。 庵规森严,师父的叮嘱言犹在耳,可……那对耳坠真的好漂亮,比她磨得光滑的彩色石子不知好看多少倍。 她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用力摇了摇头,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我不能要……师父会责罚的……”说着,就要把门关上。 沈桃桃却不急,依旧将耳坠递在她面前,语气更加温和,甚至带上了几分怜惜:“小师父收下吧,即便今日不能借宿,这耳坠也是送与你的。出家人讲求缘法,你我今日雨中相见,便是缘分。这耳坠,只当是姐姐送妹妹的一份心意,与庵规无关。” 这话说得巧妙,既给了对方台阶下,又强调了赠与而非贿赂,还拉近了关系。 小尼姑关门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那近在咫尺的耳坠,又抬头看看沈桃桃温柔的笑容,再看看咳得厉害的贺亦心,以及门外几个被淋得像落汤鸡一样的家丁,终究是心软了,再加上那对耳坠的诱惑实在太大。 她犹豫再三,终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对红宝石耳坠,冰凉滑腻的触感让她手心一颤。 她低声问道:“你……你妹妹也喜欢耳坠子么?” 沈桃桃心中一动,立刻顺着她的话,脑中闪过荣城中那些活泼少女的身影,语气自然地说道:“是啊,很喜欢。我家中妹妹,还有邻家的小七月,阿鹂她们,都是爱打扮的年纪,见了这些耳坠,都欢喜得不得了。” 小尼姑听着,眼中流露出一种向往的神情。她握紧了耳坠,像是下定了决心,小声道:“那……那你们在此稍等,我……我去禀报师父一声,但我不敢保证师父会答应……” “有劳小师父了。”沈桃桃微笑着颔首。 小尼姑匆匆合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 雨,依旧哗啦啦地下着,没有半分停歇的意思。而小尼姑去了好久都没回来。 贺亦心靠在沈桃桃身上,低声道:“小姐,她会不会拿了东西,就不回来了?”长时间的等待和寒冷的雨水让她有些焦躁。 第352章 庵堂之中怎会有京城的糕点 沈桃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沉静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庵门,低声道:“不会。她若不想帮忙,大可直接拒绝,或者收了东西敷衍我们几句再把门关上。她既然收了,又答应去禀报,便是真心想帮我们说服她师父。只是庵规森严,她需要时间去磨,去求。我们耐心等着便是。”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雨势丝毫没有减弱。 山间的气温越来越低,寒意透过湿透的衣裳直往骨头里钻。 几名扮作家丁的亲卫默默地将沈桃桃和贺亦心护在中间,尽量为她们挡住一些风雨。 就在贺亦心几乎要失去耐心时,庵门内终于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吱呀”庵门再次被拉开。 还是那个小尼姑,她探出头来,原本光秃秃的耳垂上,赫然戴上了那对红宝石耳坠,虽然僧袍灰暗,但那一点莹白的光泽,却瞬间点亮了她稚嫩的面庞,让她平添了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应有的娇俏。 沈桃桃心中大石瞬间落地,她知道,此事成了。 小尼姑脸颊微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师父……师父说,佛门以慈悲为怀,既然这位女施主身体不适,雨又这么大,便破例容你们在庵堂西侧的厢房借宿一宿。但……但男眷只能在前院的柴房内避雨,不可进入内院,明日一早,雨停便需离开。” “多谢小师父,多谢师太慈悲。”沈桃桃连忙躬身道谢,脸上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我们一定谨守规矩,绝不敢打扰庵内清净。” 小尼姑侧身让开通道,双手合十:“各位施主,请随贫尼来吧。” 沈桃桃与贺亦心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喜色。 第一步,踏入静心庵,成功了。 接下来,便是要设法见到宇文玥。 雨势渐歇,转为淅淅沥沥的缠绵。 静心庵内,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净发亮,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夹杂着佛堂传来的淡淡檀香。 小尼姑叫慧明,引着沈桃桃一行人穿过前院。 庵堂不大,院落却收拾得十分整洁,几株古柏苍劲挺拔,更添几分幽静。 慧明将沈桃桃和贺亦心安置在西侧一间僻静的厢房。 房间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凳,床上铺着素净的蓝布床单,窗棂糊着白纸,虽简陋,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施主暂且在此歇息,我去给前院的几位男施主送些蒲团和热茶。”慧明双手合十,声音依旧细细的。 “有劳小师父。”沈桃桃欠身道谢,目光快速扫过房间,心中已有计较。 待慧明转身欲走,她适时地开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小师父,且慢。我这丫鬟病着,随身带的药需得煎服,不知庵中厨房可否借我一用?我亲自去煎,绝不劳烦师父们。” 慧明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看脸色确实不佳的贺亦心,犹豫了一下。 庵规虽严,但佛门以慈悲为怀,对方又是女子,只是借用厨房煎药,似乎……也不算太过破例。 她点了点头:“厨房在后院东角,施主随我来吧。只是……庵中不可喧哗,还请施主莫要见怪。” “无妨无妨,煎药而已,多谢小师父通融。”沈桃桃连忙道谢,示意贺亦心好好休息,自己则跟着慧明出了厢房。 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便到了后院。 厨房是间独立的矮房,灶台、水缸、碗柜一应俱全,虽有些老旧,却同样干净整洁。 灶膛里还有未燃尽的余烬,散发着淡淡的温暖。 沈桃桃取出随身携带的药包,里面其实是些滋补安神的寻常药材,作势要生火。 她平日里忙于军务政务,于厨事一道着实生疏,拿着火折子摆弄了几下,火星溅出,却没能顺利点燃灶膛里的干柴,反而惹得一阵烟灰扬起,呛得她轻咳了两声。 慧明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连忙又捂住嘴,眼中却带着善意的揶揄:“……还是我帮你吧。” 她走上前,动作麻利地接过火折子,三两下便引燃了干草,塞进灶膛,又添上几根细柴,火苗很快蹿起,稳定地燃烧起来。 她蹲在灶前,用小扇子轻轻扇着风。 沈桃桃站在一旁,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心中微动,面上却露出感激和些许不好意思的神色:“真是……让小师父见笑了。我平日里甚少做这些,笨手笨脚的。” “没关系,”慧明头也不抬,声音轻快了些,“这些活儿,我做惯了的。” 她将药罐装上水,放入药材,盖上盖子,置于灶上,“小火慢煎半个时辰便好。” 厨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药罐里渐渐响起的咕嘟声。 沈桃桃状似随意地打量着厨房,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靠里侧的一个小灶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食盒,与这庵堂朴素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慧明也注意到了沈桃桃的目光,她眨了眨眼,忽然像只偷腥的小猫般,蹑手蹑脚地走到那个食盒旁,飞快地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糕点。 她回头冲沈桃桃狡黠一笑,压低声音道:“你也饿了吧?尝尝这个,可好吃了。” 说着,她将糕点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沈桃桃。 沈桃桃接过,指尖触到糕点细腻的质地,这糕点上的梅花纹样,竟与她之前在临渊城守备府中,楚怀瑾给她尝过的梅花糕一模一样。 她不禁轻呼:“咦?这糕点……” 慧明见她惊讶,得意地弯起眼睛,小口咬着自己手中的那半块,含糊不清地说:“好吃吧?这可是京城荣芳斋的梅花糕呢,等闲可吃不到。” 沈桃桃压下心中的波澜,将糕点送入口中,果然,香甜软糯,入口即化,正是荣芳斋独有的风味。 她故作平静地点头赞道:“确实美味。只是……这庵堂之中,怎会有京城的糕点?” 慧明咽下口中的糕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凑近沈桃桃,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分享秘密的雀跃:“是京里有人定期送来的,是给……给宇文小姐的。” 第353章 梦里得菩萨开示 她说到“宇文小姐”时,语气顿了顿,似乎有些顾忌,但很快又放松下来,“不过宇文小姐从来不吃这些甜腻的东西,每次送来都原封不动地放着。她不吃,我吃呀,不然多浪费。” 沈桃桃心中明了,这“京里的人”,除了那位对宇文玥念念不忘的宇文峰,还能有谁。 她面上不动声色,顺着慧明的话笑道:“小师父说的是,粮食来之不易,确实不能糟蹋。”她露出些许好奇的神色,“不过……庵里其他师父,不会和你抢吗?或者……说你贪嘴?” 慧明闻言,撇了撇嘴,带着点小得意:“才不会呢。师父们都是真正修行的人,不重这些口腹之欲。而且……” 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落寞,“我本来也不是正经的尼姑……我是宇文小姐从府里带来的贴身丫鬟。” 沈桃桃心中又是一动,她故作惊讶:“丫鬟?那小师父你……” 慧明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也没什么防备,一边看着药罐的火候,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起来:“是啊。小姐来这庵里带发修行,身边总得有个熟悉的人伺候。府里别的丫鬟,有的有了心上人,有的家里还有牵挂,都不愿意来这深山老林里苦熬。就我……我没什么牵挂,就自愿跟来了。” 她说着,自嘲地笑了笑,“来了这里,小姐心灰意冷的,也不怎么管束我。师父看我年纪小,又可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我在庵里瞎晃荡,只要不打扰清修就好。” 听着她用这般轻松的语气,说着如此沉重的事实,沈桃桃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怜惜。眼前这小姑娘,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本该是天真烂漫、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年纪,却因主家的变故,被迫在这青灯古佛旁消耗青春,连庵门都难得出去一步,唯一的乐趣,竟是偷吃主子不吃的糕点。这是何等的孤寂与无奈。 沈桃桃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带着试探,轻声问道:“原来如此……那,若是有一天,宇文小姐离开此地,重返红尘,小师父你是不是也能跟着离开,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慧明正在扇火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头,看向窗外有起来的淅沥雨丝,眼神有瞬间的恍惚。沉默了几息,她才转回头,“离开?” 她轻轻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吧。不过,在这里待久了,好像……也不太想外面是什么样子了。” 她将小扇子放在灶台上,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目光有些游离:“我没有家人了。老家闹饥荒,爹娘和弟弟都饿死了,我被叔婶卖进了宇文府为奴。说起来,宇文府待下人极好,老爷夫人慈善,小姐更是温和,从不打骂我们。在府里的那几年,算是我过得最好的日子了,能吃饱穿暖。”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后来小姐要出家,问谁愿意跟来,我什么都没有,没爹没娘,也没想过要嫁人,就觉得,跟着小姐也挺好,至少……有个地方待着。” 她抬起头,看向沈桃桃,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却让人看得心酸:“所以,离不离开的,也没什么要紧。习惯了,就好了。” 沈桃桃听着她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悲凉的身世,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仿佛看到了无数在乱世中浮沉,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微小生命的缩影。 这静心庵的宁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牢笼,囚禁着两个,或许更多个,被时代洪流裹挟的可怜人。 药罐里的咕嘟声渐渐变得浓稠,药香弥漫在小小的厨房里。 慧明站起身,用布垫着手,将药罐从灶上端下。“药煎好了,施主快端去给那位姐姐服下吧。” 沈桃桃接过药罐,深深看了慧明一眼,千言万语在喉间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句:“多谢小师父。这糕点……很甜。” 慧明弯起眼睛,摸了摸耳垂上那对红宝石耳坠,真心实意地笑了:“嗯!是很甜!” 沈桃桃端着药罐走出厨房,雨后的凉风拂面,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慧明的话,像一块块拼图,让她对宇文玥的处境和心境有了更深的了解。 沈桃桃端着温热的药罐回到厢房,贺亦心已褪去湿衣,正用干布擦拭着长发。见沈桃桃进来,她立刻放下布巾,压低声音,神色凝重:“小姐,找到了。” 她眸中精光闪动,“宇文小姐住在庵堂最深处一处独立的小院,名为‘忘尘居’。院子不大,但位置极为僻静,背靠悬崖,只有一条小径相通。我潜到近处观察,发现院外林中暗处至少潜伏着四名高手,气息绵长,身手绝非寻常护卫,应是军中精锐,且戒备极为森严,几乎无隙可乘。我怕强行探查会打草惊蛇,便退了回来。” 沈桃桃将药罐放在桌上,倒出汤药递给贺亦心,面色沉静如水。 她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望向那片被夜色笼罩的深院方向,“确认人在便好。宇文峰果然派了人,看来他对这位姐姐的安危,看得比虎牢关还要紧。”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如此严防死守,恰恰证明宇文玥便是他最大的软肋。我们此行,方向没错。” 她转身,看向贺亦心:“你先服药休息,养足精神。此时不宜妄动,我们需寻一个光明正大、不引人生疑的理由接近她。硬闯是最下之策。” 贺亦心点头称是,将温热的汤药一饮而尽。药力滋补下,倦意袭来,她很快沉沉睡去。沈桃桃却毫无睡意,坐在灯下,脑中飞速盘算着各种可能接近宇文玥的方案,又被一一否决。 直到窗外天际泛起鱼肚白,她才合衣小憩了片刻。 翌日清晨,山间雾气氤氲,庵堂内钟声悠扬,更添空灵之感。 沈桃桃早早起身,梳洗完毕,换上一身素净的衣裙,神情恬淡,仿佛真是一位诚心借宿的商女。 她信步走出厢房,恰好看见慧明正拿着扫帚,在院中清扫落叶。 “小师父早。”沈桃桃含笑上前打招呼。 慧明抬起头,见是沈桃桃,脸上露出笑容,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垂上那对红宝石耳坠:“女施主早。那位姐姐可好些了?” “服了药,睡了一夜,气息平稳多了,多谢小师父挂心。”沈桃桃语气温和,随即话锋一转,面露虔诚之色,“说来也奇,昨夜我睡得不安稳,朦胧中竟似得菩萨开示,说我近日当行一善事,积些功德。我思来想去,见这庵堂虽清幽,但年久失修,多处瓦损墙剥,心中甚是不安。不知……可否请小师父引荐,让我拜见一下贵庵主持师父。我想捐些银钱,为庵堂修缮尽一份绵薄之力,也算全了菩萨的指点,不知是否唐突?” 第354章 施主此番要失望而归了 慧明一听,眼睛顿时亮了。 她年纪小,虽不通世事,但也知道庵里确实破旧,每逢大雨,好几处禅房都会漏雨,师父们为此没少操心。 若这位看起来家境不错的商女愿意出资修缮,那真是天大的好事。 她眼珠转了转,想到平日师父们对自己的照顾,若能促成此事,也算是报答了。 她连忙点头:“不唐突,不唐突!女施主有此善心,师父定然欢喜。你在此稍等,我这就去禀报师父。” 说着,她放下扫帚,一溜小跑朝着主持禅房的方向去了。 沈桃桃看着她雀跃的背影,心中微定。只要获得主持的认可便有理由继续住在庵里,再想接近宇文玥,或许会容易许多。 不多时,慧明便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女施主,师父答应了,你随我来。” 沈桃桃颔首,整理了一下衣襟,跟着慧明穿过几重院落,来到庵堂后方一处更为幽静的禅院。 禅院门口种着几株翠竹,随风轻摇,沙沙作响。 慧明在门外恭敬地通报了一声,得到允许后,才引着沈桃桃进入禅房。 禅房内陈设极为简朴,墙上挂着一幅笔法空灵的墨竹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一位年约五旬的师太正盘坐在蒲团上,手持一串乌木念珠,面容慈和,眼神清澈通透,仿佛能看透人心。 她见沈桃桃进来,微微颔首,示意她在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慧明乖巧地侍立一旁。 “施主请坐。”主持师太的声音温和舒缓,如春风拂面,令人不自觉便放松下来。她亲手执起一旁小几上的陶壶,为沈桃桃斟了一杯清茶,“山野陋室,唯有清茶一杯,聊表心意。” 沈桃桃连忙双手接过,欠身道:“师太客气了。冒昧打扰清修,是小女的不是。”她轻呷一口茶,只觉茶汤清冽,入口微苦,回味却甘甜,确是难得的好茶。 一旁性子急的慧明按捺不住,抢着开口道:“师父,这位女施主是好人,她昨夜梦见菩萨点化,要行善积德,见咱们庵堂有些破旧,就想捐钱帮我们修缮呢,她说随时都可以。”小姑娘语气雀跃,满是期待地看着主持。 沈桃桃也适时接口,语气诚恳:“正是。小女虽为商贾,亦知佛门清净地乃众生福田。若能略尽绵力,使宝刹焕然,僧众安居,亦是一桩功德。所需银钱,小女愿一力承担。” 然而,主持师太闻言,却并未如慧明预期般露出欣喜之色。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目光平静地看向慧明,柔声道:“慧明,你去斋堂看看早斋可备好了,若有新蒸的芋糕,给这位施主也送一份来尝尝。” 慧明愣了一下,看看师父,又看看沈桃桃,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乖巧地应了声“是”,退出了禅房,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禅房内只剩下沈桃桃与主持师太二人,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檀香袅袅,寂静无声。 主持师太重新将目光投向沈桃桃,那目光依旧温和,缓缓开口道:“施主宅心仁厚,老尼感佩。只是……”她笑了笑,“施主此番前来,恐怕要失望而归了。” 沈桃桃心中一凛,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了一分,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师太何出此言?小女诚心礼佛,只为修缮庵堂,积些功德,并无他求。” 主持师太轻轻拨动了一下念珠,目光掠过沈桃桃看似平静的面容,落在她那双即便刻意掩饰仍难藏锐气的眼眸上,淡然道:“施主不必讳言。静心庵僻处深山,香火不盛,平日罕有外客。施主一行昨日冒雨而至,虽言辞恳切,然观诸位行止气度,绝非寻常商旅。老尼虽方外之人,却也并非耳目闭塞。” 她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叶,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施主提及菩萨托梦,欲行善事,此心可嘉。但施主真正想‘修缮’的,恐怕并非这庵堂的砖瓦,而是另有所图吧?”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忘尘居”的方向,虽未明言,其意已昭然若揭。 沈桃桃的心沉了下去。 她没想到这位看似与世无争的主持师太,心思如此通透。自己精心准备的借口,在对方眼中恐怕早已漏洞百出。 她知道再继续伪装下去已无意义,反而显得小家子气。她放下茶杯,迎上主持师太的目光,眼神变得郑重:“师太慧眼如炬,小女佩服。既然如此,小女也不敢再隐瞒。实不相瞒,我乃北境军城沈桃桃。” 她直接亮明身份,观察着主持师太的反应。 然而,对方脸上并无丝毫惊讶之色,只是静静地听着,仿佛早已料到。 沈桃桃继续道:“如今朝廷昏聩,三皇子倒行逆施,天下百姓苦不堪言。我北境军挥师南下,非为私利,只为清君侧,安黎民。如今大军受阻于虎牢关前,守将宇文峰勇猛无双,若强行攻关,必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我听闻宇文峰将军对其姐宇文玥姑娘情深意重,而宇文玥姑娘就在贵庵带发修行。故此前來,并非有意打扰佛门清净,实是想寻一线生机,望能避免一场无谓的杀劫,救万千将士与百姓于水火。” 她言辞恳切,目光清澈,将前因后果、自身立场和盘托出,不再有丝毫隐瞒。 主持师太听完,沉默良久,只是缓缓拨动着念珠,禅房内只剩下念珠碰撞的细微声响。许久,她才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向沈桃桃,问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沈姑娘志存高远,心系苍生,老尼敬佩。只是,老尼有一问,若宇文玥姑娘不愿相见,或者,即便相见,她亦不愿相助,沈姑娘又当如何?是就此退去,还是……另寻他法,乃至,行那威逼利诱之事?” 这一问,直指核心,更是对沈桃桃心性与底线的试探。 沈桃桃一怔,这个问题,她没想过,她从来不愿用强硬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子。 第355章 缘起缘灭皆在一念之间 “师太,”沈桃桃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柔和却不失力量,“桃桃今日冒昧前来,并非有意搅扰佛门清净。同为女子,我深知在这世道立足之艰难,更不会行那为难女子之事。此番前来,是真心实意想寻求一条生路,一条能让更多人活下去的生路。还望师太明鉴。” 师太缓缓睁开眼,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眸落在沈桃桃身上,她轻轻叹息一声,“沈姑娘之心,老尼岂能不知?你以女子之身,扛起北境重任,安抚流民,抗击瘟疫,仁德之名,老尼亦有耳闻。”她话锋微转,指尖一颗颗拨过乌木念珠,发出沉稳的嗒嗒声,“然而,宇文施主之心,早已非寻常心境可度。她心若千年寒潭,内里冰封着难以化解的尘缘孽债。那心锁……沉重无比。沈姑娘虽怀菩提慈悲心,恐也难以轻易渡她心中那片无边的孽海。” 沈桃桃并未因这番话而气馁,她微微前倾身体,眼神更加明亮:“师太所言极是。心锁沉重,非外力可强开。佛家讲缘法,桃桃深信,万事万物,缘起缘灭,皆在一念之间。我此番前来,并非妄图做那强行渡海的舟楫,只想成为一缕引缘之风。风过无痕,若能吹动寒潭一丝涟漪,引来一线天光,或许……便能窥见转机。至于能否渡海,端看宇文施主自身造化,桃桃不敢强求,亦不会强求。” 静玄师太凝视沈桃桃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她沉默良久,终是缓缓点头:“也罢。沈姑娘既有此心,老尼便为你引见一番。只是切记,缘不可强求,言不可冒进。” “桃桃明白,多谢师太成全。” 午后,藏经阁内光线幽暗,唯有几缕阳光从高窗斜射而入,在布满尘埃的空气里划出清晰的光柱,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卷和淡淡墨香的气息。 宇文玥独自坐在靠窗的书案前,一身素白僧衣衬得她身形纤细,墨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 她正垂眸抄录经书,笔尖在宣纸上移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姿态优雅而专注,但周身却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来,只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 沈桃桃放轻脚步走近,并未出声打扰。 她看到砚台中的墨汁将尽,便自然地挽起袖口,拿起一旁的墨锭,注入少许清水,动作轻柔地研磨起来。 她的动作流畅而安静,仿佛本就该在此处。 宇文玥似乎察觉到来人,但并未抬头,执笔的手稳如磐石,继续着她的抄录。 沈桃桃的目光落在她笔下的字迹上,那字迹清瘦有力,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峭。然而,当笔锋行至“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一句时,沈桃桃敏锐地捕捉到,那原本流畅的笔触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滞,一个墨点随之在“怖”字旁稍稍晕开。 沈桃桃心下了然,却不动声色。她继续研磨,直到宇文玥一篇经文抄录完毕,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 沈桃桃这才缓缓直起身,目光扫过书案上那卷墨迹未干的经文,语气平和地开口,“经文义理精深,抄录时可静心凝神,涤荡尘虑。只是……” 她似有无尽感慨,“经文能渡己心之苦厄,却难解世间苍生倒悬之苦。宇文小姐字迹空灵飘逸,笔锋深处却隐见筋骨,想必心中并非只有青灯古佛,亦藏有万里江山,黎民丘壑吧?” 话音落下,沈桃桃不再多言,微微颔首,便转身悄然离去,仿佛只是偶然路过,留下一句无关紧要的感叹。 在她转身的刹那,宇文玥的手微微一颤。 她依旧没有抬头,目光死死盯着宣纸上的字迹,那句“倒悬之苦”,那句“黎民丘壑”,轻轻叩击在她心防最脆弱的地方。 待沈桃桃脚步声稍远,宇文玥才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眼神复杂难辨。 而此刻,已走到藏经阁门口准备离去的沈桃桃,目光却被角落书架底层一本书页泛黄的手抄册子所吸引。 封皮无字,她鬼使神差地俯身抽出。翻开一看,竟是一本兵书。 字迹苍劲有力,显然是男子笔迹,但书页的空白处,却用娟秀细密的笔触写满了批注。 那些批注并非泛泛而谈,而是针对书中战术的精妙点评,甚至提出了更刁钻的反制策略,见解独到,隐隐透出一股运筹帷幄的大将之风。 沈桃桃心中剧震。 这批注的笔迹,与方才宇文玥抄经的笔法虽有不同,但其间架构与神韵,她绝不会认错,这分明是宇文玥的手笔。 这位看似心如止水的宇文小姐,竟然对兵法韬略有着如此深厚的造诣。她绝非不通世事的闺阁女子,也非真正看破红尘的佛门弟子。她的内心,始终是那个养在百年帅府的嫡小姐。 这个发现,让沈桃桃对接下来与宇文玥的接触,充满了新的期待,她悄无声息地将册子放了回去。 晚一点的时候,白日里尚算宁静的静心庵,被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所笼罩。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瓦片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仿佛要将这方外之地也一并吞噬。 狂风卷着雨雾,穿过廊庑,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厢房内,烛火被门缝钻入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沈桃桃并未安睡,白日里在藏经阁的发现,让她心绪难平。 她正凝神思索间,贺亦心推了推她,说宇文玥朝着庵堂后院方向去了。 这么晚了,又是这样的天气……沈桃桃心念电转,悄然起身,披上一件深色斗篷,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融入了瓢泼大雨之中。 雨幕密集,视线模糊。 她借着廊柱和树木的阴影,远远缀在那道纤细的白影之后。只见宇文玥并未打伞,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素白僧衣,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向庵堂后那片幽深的竹林。 竹林在狂风暴雨中疯狂摇曳,竹叶相互抽打,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沈桃桃屏息凝神,跟着宇文玥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竹林深处。在一处相对开阔的角落,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小小的坟茔,坟前仅有一块简陋的青石墓碑,上面没有名讳,只刻着四个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的字,“慈媪之墓”。 第356章 以此种方式困守于往事 宇文玥在坟前停下脚步,雨水瞬间将她全身浇透,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 她缓缓跪倒在泥泞之中,从怀中取出三炷清香,颤抖着手,几次才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亮将香点燃。 雨水不断打在香头上,青烟刚升起便被浇散,但她依旧固执地举着,插在坟前松软的泥土里。 然后,她俯下身,额头深深抵在冰冷潮湿的墓碑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雨水顺着她的发丝,脸颊滑落,与汹涌而出的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破碎的呜咽声,被狂暴的风雨声撕扯淹没,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沈桃桃和贺亦心静静站在不远处一丛茂密的修竹后,看着雨中那抹脆弱的仿佛随时会消散的白影,心中涌起酸涩。她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默默地看着。 良久,宇文玥的颤抖渐渐平息,只是依旧跪在那里,仿佛化作了另一块石碑。 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沈桃桃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从竹丛后走出,撑开一直握在手中的油纸伞,步履沉稳地走到宇文玥身后,将伞面大部分倾斜,为她遮挡住倾泻而下的冰冷雨水。 而她自己,大半个身子瞬间暴露在暴雨之中。 随后,她面向那座孤坟,用一种清越而庄重的声调,轻声诵念起往生咒。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嘈杂的风雨声,在寂静的竹林深处缓缓流淌。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咒文响起的那一刻,跪在地上的宇文玥浑身一颤。她猝然回首,湿透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一双清冷的眸子里是窥破秘密的愤怒。 “是你?”她的声音因哭泣而沙哑,带着一丝尖锐,“你为何屡次三番窥我私密?跟踪我到此意欲何为?” 面对这近乎指控的质问,沈桃桃并未退缩,她迎上宇文玥的目光,眼神坦荡而平静,诵经声停下,她缓缓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清晰无比:“我是沈桃桃。一个不愿再见更多忠魂义士,如这位长眠地下的嬷嬷一般,被阴谋权术吞噬的人。” 刚刚宇文玥跪在这里哭泣的时候,贺亦心已经将坟墓主人的身份和经历告诉了她,宇文峰拒绝皇家赐婚,侮辱皇家颜面,而宇文家只是送宇文玥出家,皇家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在宇文玥离京之时,派人暗杀。 从小照顾宇文玥的老嬷嬷为了保护她而死,这成了宇文玥心底最深的痛。 沈桃桃的目光转向那座无名的孤坟,语气带着深深的敬意与哀悯:“今夜在此,我祭奠的,是这位嬷嬷的忠义之心。她为您而死,其情可悯,其节可敬。” 然后,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宇文玥脸上,变得更加深邃,“同时,我也祭奠……如宇文小姐这般,本应拥有自在灵魂,却被命运枷锁禁锢,不得不以此种方式困守于往事的……活着的人。” 这番话,挑开了宇文玥心中最不敢触碰的伤疤。 她出家,非为信仰,实为赎罪,她青灯古佛,非为超脱,实为自囚。 这一点,竟被一个相识不过一日的“外人”一语道破。 宇文玥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嘴唇翕动,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她怔怔地看着沈桃桃,看着对方被雨水淋湿却依旧挺直的脊梁,看着那双清澈眼眸中毫不作伪的悲悯与理解。 默然,在两人之间蔓延,许久,宇文玥眼中的凌厉与戒备渐渐消散,她缓缓站起身,湿透的衣衫紧贴着身体,让她看起来更加单薄。 “随我来吧。”她哑声说了一句,不再看沈桃桃,转身朝着竹林外走去,脚步有些虚浮。 沈桃桃默默跟上,依旧为她撑着伞。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回到了那座名为“忘尘居”的独立禅院。 禅院比沈桃桃想象的更简朴,除了床榻桌椅,只有一架古琴,墙上挂着一幅墨迹淋漓的墨竹图,画中竹枝虬劲孤傲,仿佛在对抗着无形的风雨。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旧书卷的气息。 宇文玥点燃一盏油灯,她拨了拨炭盆里的余烬,添上几块新炭,又沉默地取出茶具,开始煮水沏茶。 动作有些迟缓,却依旧保持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优雅。 热水冲入茶壶,白雾氤氲,模糊了她苍白的面容。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沈桃桃依言坐下,脱下湿透的外袍,静静等待。 茶水煮沸,宇文玥斟了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到沈桃桃面前。 茶汤清亮,香气清幽。 她端起自己那杯,却并未饮用,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低垂,仿佛在凝聚勇气。 终于,她抬起头,看向沈桃桃,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沈姑娘,你口口声声为苍生,不愿见忠魂无谓牺牲。可你北境军与京城那位三皇子,争来斗去,不过是为了那座金銮殿上的宝座,为了天下权柄。于这芸芸众生而言,谁坐那个位置,又有何区别?不过是换了一拨人享受荣华,换了一拨人受苦受难罢了。你们的野心,与百姓何干?你们的胜负,于黎庶何益?” 这个问题,尖锐而直接,直指核心,也透露出宇文玥对权势争斗的深刻失望与疏离。 就在沈桃桃凝神思索如何回应这沉重一问的瞬间,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靠墙的琴案。 琴案一角,随意放置着一枚物件,那是一枚青铜铸造的虎符,约巴掌大小,造型古朴,虎身布满磨损的痕迹,显然年代久远,且经常被摩挲。 但最关键的是,这虎符,只有一半! 沈桃桃心中剧震,作为北境军核心人物,她岂会不识得此物。 这是宇文家族调兵遣将的信物。 按理说,此符应一分为二,一半由主帅宇文峰执掌,另一半应在兵部备案,或由皇帝亲信掌管,合符方能调兵。 如今宇文峰统领大军驻守虎牢关,他那一半虎符必然随身携带。 那这另一半……为何会出现在宇文玥这里。 就在这时,宇文玥敏锐地察觉到了沈桃桃目光的异常。 她脸色微变,迅速起身,有些慌乱地伸手将那半枚虎符抓起,塞入了宽大的袖袋之中。 第357章 一念慈悲可化万千戾气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瞬间让禅房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沈桃桃的心,沉了下去,也……亮了起来。 她笑了笑,将袖子里的并蒂莲白玉簪拿了出来,宇文玥看了一眼,她以为沈桃桃不敢正面回答,要和她讲儿女情长了。 她刚打算送客,沈桃桃将簪子碎在了地上,随后开口:“宇文姑娘此问,直指要害。不错,权柄之争,自古难免血雨腥风。但,区别在于,为何而争,又如何待民。” 她微微前倾身体,眸中燃起一簇火焰:“我来之前,误会了姑娘是沉溺于情爱之人,也曾想用些情爱之理打动姑娘。但今日一见,才知传言有误。姑娘心中有山河日月。如今三皇子宇文皓,为登帝位,企图弑君杀父,构陷忠良,纵容爪牙横征暴敛,致使饿殍遍野,流民千里。他视百姓如草芥,江山为私产。此等暴君,若掌天下,将是万民之劫。” “而我北境军,”沈桃桃的语气转为沉凝,“起于微末,为的是在乱世中求一线生机。我们在荣城安顿流民,开荒垦殖,兴办慈幼局,让老有所养,幼有所依。我们挥师南下,非为劫掠,实为打通商路,让更多如荣城百姓般的人,能有一条活路。我们要的,不是一个匍匐在皇权脚下的天下,而是一个能让普通人安居乐业的清明世道。”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种超越个人野心的宏愿。 宇文玥静静地听着,冰冷的眼神深处,似有细微的波澜漾开。 沉默片刻,宇文玥忽然起身,走到内室一个不起眼的旧木箱前,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 她将信递给沈桃桃,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嘲讽:“沈姑娘请看,这便是你口中那位三皇子的手笔。” 沈桃桃展开信纸,目光扫过,眉头越蹙越紧。 信中,三皇子不仅以宇文峰的前程和性命相要挟,命令宇文玥设法探听北境军虚实,更在字里行间,阴毒地暗示,若她不从,便将揭露宇文家族内的隐秘污点,让她死后亦难安,让整个宇文家族蒙羞。 “无耻之尤!”沈桃桃胸中怒火翻涌,她猛地站起身,双手握住信纸两端,“刺啦”一声,将那封信撕得粉碎。 碎片如雪片般散落在地,她凛然直视宇文玥,“宇文峰将军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他的前程功名,理应在沙场上真刀真枪博取,岂能靠牺牲姐姐忍辱来换取?这天下公义,更非他一人可以用作要挟的筹码!” 这裂帛之声和掷地有声的话语,瞬间劈开了宇文玥心中积郁多年的冰层。 她看着地上那些碎片,又看向沈桃桃灼亮的眼眸,一直紧绷的肩膀松弛了几分。 沈桃桃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从怀中取出一卷小巧的绢布,缓缓在案上铺开。 那是贺亦心凭借过人记忆和画技,暗中绘制的许多城池外的真实景象,衣衫褴褛的流民蜷缩在寒风中,骨瘦如柴的孩童睁着空洞的大眼,奄奄一息的老人倒在路边……每一笔,都浸透着血泪与绝望。 “宇文姑娘,你看,”沈桃桃的声音低沉下去,“这就是权柄争夺之下,最真实的代价。他们不求闻达,只想活着。可就连这最基本的愿望,也成了奢求。” 宇文玥的目光落在那些惨不忍睹的画面上,呼吸骤然急促。 画中人的苦难,她能感同身受,未被宇文夫人领养前,她就是在战乱饥荒瘟疫中挣扎着的活,活一天算一天,死了也算解脱了。 可冥冥之中,她被宇文夫人救了,那时候她就在想,老天让她活着是为了什么,在很久之后她找到了答案:她要救更多的如她一样的人。 但宇文家被皇室监控着,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但即便小心翼翼,但大厦仍然将倾,宇文夫人借着宇文峰拒婚的由头,将宇文玥送到偏远庵堂,就是希望宇文家倒了的时候,不要牵连到她。 但她如何不想保护宇文家。 宇文玥猛地转身,走到妆台前,拿起一把锋利的剪刀。没有丝毫犹豫,她抓住自己一缕乌黑顺滑的青丝,剪刀合拢,“咔嚓”一声轻响,那缕发丝应声而断。 她握着那缕断发,走回案前,将其郑重地放在两人之间,“沈桃桃!”她直呼其名“今日,我宇文玥以此发代首,与你立下血盟!” “我助你破虎牢关,止此干戈,救关外黎民于水火,但……”她话音一顿,目光如利刃般射向沈桃桃,“你需立誓,破关之时,必尽全力保全我弟宇文峰性命,以及他麾下不愿死战之将士。更要记住你今日之言,北境军所求,乃天下清明!”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一字一句,“若他日,你北境军得势,背弃今日誓言,行暴政、祸苍生,与那三皇子无异……我宇文玥,纵已身入空门,亦必以此残身殉道,血溅阶前,以谢今日轻信之罪,以告天下!” 这番誓言,惨烈而悲壮。 沈桃桃肃然起身,没有丝毫迟疑,伸出右手:“好!我沈桃桃对天立誓,必遵此约!若违此誓,天人共戮!” 两只手,在空中重重击掌相握。 清脆的击掌声在禅房内回响,敲定了命运的转折。 盟约既成,气氛却愈发凝重。两人重新落座,细则尚需敲定。然而,就在此时,忘尘居虚掩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主持师太不知何时立于门外,风雨沾湿了她的僧鞋,她却浑然不觉。她手中捧着一串乌木念珠,颗颗圆润,隐有光华。 她缓步走入,目光平静地扫过案上那缕刺目的断发,以及地上信函的碎片,脸上无喜无悲。 她走到沈桃桃面前,将念珠递过,声音温和如常,“沈姑娘,一念慈悲,可化万千戾气。此珠随老尼多年,受佛法浸染,今日赠予施主,望施主持此善念,莫忘初心。” 说罢,她深深看了沈桃桃一眼,又转向宇文玥,目光中带着一丝悲悯,微微颔首,便转身悄然离去,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 沈桃桃握着那串尚带着体温的念珠,心中豁然开朗。主持师太此举,绝非仅仅是赠予一件法器。 她是在表明,她已知晓一切,并且……默许了。这静心庵,这看似与世隔绝的方外之地,或许将成为她们计划中,一个意想不到的支点。 第358章 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宇文玥走到内室,从一个隐蔽的暗格中取出以火漆封口的素白信封,并且拿出了那半枚虎符。 “沈姑娘,”宇文玥的声音压得极低,“这半枚虎符,是家弟当年留于我处,作为……应急之用。” 她的话语略有停顿,似有难言之隐,但此刻已顾不得许多。“这封信,用特制药水书写,需以微火烘烤,字迹方显。信中详细标注了虎牢关一处要害悬崖。” 她将信和虎符推到沈桃桃面前,“悬崖位于关隘侧翼,地势险峻,崖壁近乎垂直,守军布防相对薄弱,认为天险难越。但崖下有一条极为隐蔽的裂隙小径,可容数人悄然而上。你们可派人带着虎符去找到家弟,他看到虎符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沈桃桃接过信符,入手只觉虎符冰凉沉重,信封则轻若无物,却承载着千钧重担。 她深知这份情报的价值,“宇文姑娘大义,桃桃代北境军将士,谢过!” “不必言谢,”宇文玥摆摆手,神色冷峻,“各取所需罢了。当务之急,是尽快将消息送出。” 她沉吟片刻,“庵外情况不明,三皇子的眼线定然不少。我身边的小丫鬟慧明,自幼跟随我,忠心不二,对庵中及后山地形了如指掌。我可让她以为庵中紧急采购祈福用具为由,带你的人从一条隐秘的小径下山。” “好!”沈桃桃立刻唤来一直在外警戒的贺亦心。 贺亦心一身利落的夜行衣,气息沉稳。她是军中顶尖的斥候,轻功卓绝,心思缜密,是执行此任务的不二人选。 沈桃桃将虎符和密信郑重交给贺亦心,叮嘱道:“亦心,此物关乎数千将士性命,关乎此战胜负。你务必小心,依宇文姑娘指示,随慧明从密道下山,火速将情报送至谢云景手中。” “你放心,我誓死完成任务!”贺亦心将信符贴身藏好。 宇文玥随即唤来慧明。慧明虽年纪小,但透着股韧劲。 宇文玥低声吩咐几句,慧明连连点头,看向贺亦心的眼神充满了好奇。 一切安排妥当,已是子夜时分。 月色被浓云遮蔽,天地间一片漆黑。慧明提着一个小小的灯笼,引着贺亦心,消失在庵堂后院的竹林深处,朝着那条不为人知的密径而去。 沈桃桃与宇文玥留在忘尘居内,相对无言。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就在沈桃桃以为一切顺利之时,庵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粗暴的叩门声,夹杂着呵斥之音。 紧接着,便是小尼姑惊慌的阻拦声和门闩被强行撞开的响动。 “不好,”宇文玥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是三皇子的人,他们果然一直在监视。” 沈桃桃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贺亦心和慧明刚走不久,若此时被堵在庵内,后果不堪设想。 “快!”宇文玥反应极快,一把拉过沈桃桃,疾步走到内室那座不起眼的佛龛前。 她伸手在佛像底座某处一按一旋,佛龛后方竟滑开一道暗门,里面是一个狭窄漆黑的暗格。 “进去,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宇文玥将沈桃桃推入暗格,语气急促。 随即,她迅速将佛龛复位,扫视屋内,将桌上残留的茶渍擦干。 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间,她已恢复了那副清冷孤高的模样,只是脸色比平日更苍白几分。 几乎是同时,忘尘居的房门被“砰”的一声踹开。 几名身着黑衣,腰佩利刃的彪悍男子闯了进来,为首一人面色阴鸷,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禅房,最终定格在静立房中的宇文玥身上。 “宇文小姐,深夜打扰了。”那头目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我等奉上命,搜查庵堂,捉拿混入的奸细,刚刚好像有人往后山的方向去了,不知小姐可曾见到?或者……这庵中可藏了不该藏的人?” 宇文玥神色淡漠,仿佛眼前这群凶神恶煞之人与空气无异。 她缓缓抬起眼皮,扫了那头目一眼,“我乃带发修行之人,居此静心,不见外客。我的丫鬟慧明,持我手令,下山为我取东西了。怎么,如今连我这方外之人祈福的用品,也要向你们报备不成?”她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仪。 那头目被她噎了一下,但显然不肯罢休,阴恻恻地道:“取东西?何必深更半夜?宇文小姐,莫要让我们难做。若是惊扰了您的清修,三皇子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待不起啊!”这话看似恭敬,实为威胁。 宇文玥闻言,语气嘲讽,“既知担待不起,还敢深夜持械闯入?家弟的脾气,你们想必清楚。若无事生非,惊扰佛门清净,到时……恐怕就不是担待不起那么简单了。” 她态度强硬,毫不退让。 那头目脸色变幻,显然对宇文峰极为忌惮,但职责在身,又不能空手而归。他使了个眼色,手下几人立刻在禅房内四处翻查起来,桌椅,床榻,琴架……粗暴的动作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沈桃桃蜷缩在狭窄黑暗的暗格中,屏住呼吸,能清晰地听到外面翻箱倒柜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有人就在佛龛前走动。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紧紧扣住了袖中的短刃,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就在一名暗探的手即将触碰到佛龛边缘时,“阿弥陀佛。”一个平和却带着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主持师太不知何时已立于门外,她手持念珠,面色沉静,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禅房,最后落在那暗探头目身上:“施主们深夜扰我佛门清净,所为何事?若搜不出奸细,又当如何?老尼虽方外之人,却也知‘王法’二字。此事,老尼必当亲修书一封,向三皇子殿下问个明白。” 暗探头目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若搜不出真凭实据,他们不仅得罪了宇文峰,更会落个诬陷佛门的罪名,即便在三皇子那里,也未必讨得了好。 他看看有恃无恐的宇文玥,又看看气度沉凝的住持师太,再想想宇文峰那张冷厉的脸和三皇子狠辣的性格,心中权衡利弊,最终咬了咬牙,强行挤出一丝笑容: “师太言重了。或许……或许是兄弟们看走了眼。既然庵中无事,我等便不打扰了,撤!” 他一挥手,带着手下灰溜溜地退出了忘尘居,脚步声渐行渐远。 直到庵外彻底恢复寂静,宇文玥才缓缓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快步走到佛龛前,启动机关。暗格打开,沈桃桃从里面走出,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更加坚定的决心。 沈桃桃向两人道谢,宇文玥笑着摆摆手,主持师太念了句佛号淡然走了出去。 第359章 去往山海之间 天色将明未明,是一夜中最黑暗也最寂静的时刻。 忘尘居内,烛火已燃尽,只余一缕青烟袅袅。 沈桃桃与宇文玥相对而坐,经历了夜间的惊心动魄,两人都无甚睡意,只是静静等待着。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带着几分急促。宇文玥眸光一闪,起身悄然拉开房门,只见小丫鬟慧明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小脸被夜风吹得通红,发髻也有些散乱,但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带着完成任务后的兴奋。 “小姐,沈姑娘,”慧明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我把贺姐姐送出去了,从后山那条密道走的,一路上小心得很,没碰到任何人。贺姐姐身手真好,几个起落就消失在林子里了,她说一定会把东西送到。” 沈桃桃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半,她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慧明的肩膀,语气真诚:“辛苦你了,慧明。这次多亏有你。” 慧明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不辛苦,能帮上小姐和沈姑娘的忙,我高兴!”她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显是累极了。 宇文玥眼中闪过一丝柔和,轻声道:“好了,你快去歇着吧,今日庵中的杂事不必管了。” “哎!”慧明应了一声,乖巧地退下了。 房门再次合上,室内重归寂静。情报已送出,接下来便是等待虎牢关外的回应。 沈桃桃重新坐回蒲团上,目光落在对面宇文玥沉静的侧脸上。那眉眼间的孤寂与坚韧交织,让人心生感慨。 她沉吟片刻,轻声问道:“宇文姑娘,此事若成……之后,你有何打算?” 宇文玥闻言,微微一怔,似乎从未深思过这个问题。她抬起眼,望向窗外那片渐渐泛出鱼肚白的天空,眼神有些空茫。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打算?”她轻轻重复了一遍,“我……没想过那么远。或许,还是会回到这庵中,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我如今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什么宏图大业,更非为了攀附新的权贵。我只想报答宇文家的养育之恩。”她的声音低沉下去,“父亲和母亲待我如己出,峰儿……他虽执拗,却是我的弟弟。三皇子刻薄寡恩,猜忌心极重。他如今启用峰儿,不过是看中宇文家在军中的余威,利用他扫清障碍。一旦他坐稳江山,以他的性子,岂会容得下功高震主,又曾拒过皇室婚约的宇文家?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宇文家,看着我母亲和峰儿,落得那般下场。” 沈桃桃静静地听着,心中了然。宇文玥的动机纯粹就是守护家人。这比任何宏大的口号都更真实,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姑娘所虑,甚是周全。三皇子确非明主,宇文将军从皇陵被启用,想必也是经过一番挣扎思量。他或许……也并非全然效忠三皇子,更多是想借此机会,重掌兵权,为宇文家谋一条生路吧?” 宇文玥看了沈桃桃一眼,没有否认,算是默认。 这更印证了沈桃桃的猜测,宇文峰对三皇子也并非死心塌地。 沈桃桃话锋一转,问出了一个更为敏感的问题,“那么,宇文姑娘,以你看来,宇文家族……他们心中属意的明主,又是谁呢?” 这个问题太过直白,让宇文玥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讶,她似乎没料到沈桃桃会如此不加掩饰地询问这等机密。 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权衡。最终,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向沈桃桃,既然联盟已成,有些话,或许可以坦诚一些。 “宇文家族,世代簪缨,忠于皇室正统。”她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在家父与一些族老心中,先皇后嫡出的皇子,血脉尊贵,名正言顺,才是江山最合适的继承人。” 沈桃桃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先皇后嫡出……谢云景?” “是。”宇文玥肯定地点头,但随即,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只是……云景殿下离京多年,久居北境,虽听闻在北境颇有建树,仁德之名远播……但京城局势波谲云诡,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殿下远离权力中心已久,他……是否还能适应?是否还能担得起这祖宗江山?族中对此,并非没有争议。” 听到这里,沈桃桃心中豁然开朗,她一直以为,谢云景镇守北境,保境安民,便足以安稳度日。无论京城谁坐上那个位置,对于北境这根定海神针,都应是以安抚为主。 却没想到,在那些深耕朝堂多年的世家大族眼中,谢云景的出身和正统性,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强大的号召力和潜在的争夺资本。 宇文家族这样的军功世家,考虑的不只是眼前利益,更是家族长远的兴衰,他们需要选择一个真正有能力,有名分,能带领家族走向繁荣的“明主”。而谢云景,显然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只是,还存在观望和疑虑。 “我明白了。”沈桃桃轻轻吐出一口气,“有时候,身处局中,并非你想不争,就可以独善其身。树欲静而风不止。谢云景无心帝位,但他的身份,他这些年在北境的作为,早已让他成为了某些人眼中必须拉拢,或者……必须清除的对象。” 她看向宇文玥,语气郑重,“宇文姑娘,或许我们今日所做,不仅仅是为了破一关,救一城,更是在为这天下,选择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宇文玥凝视着沈桃桃,没有接话,但紧抿的唇线微微松动了一丝。她沉吟片刻,“沈姑娘,你问了我的打算。那……你呢?” 她的目光直视沈桃桃,语气平和却意有所指,“若一切尘埃落定,若谢将军……真能如宇文家所愿,登上那个至高之位。你这般倾力相助,你接下来的路,又要去向何方?” 沈桃桃闻言,并未立刻回答。她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呷了一口,冰凉的茶汤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 她明白宇文玥话中的深意,不是在问北境军的去向,而是在问她沈桃桃个人的归宿。若谢云景为帝,她这个与他关系匪浅的女子,该处于何等位置?是入主中宫,共享荣华?还是…… 她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明亮的天空,那里有飞鸟掠过,消失在天际。 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洒脱的笑意,“我啊,”她轻轻说道,“去往山海之间。” 第360章 尔等蝼蚁也配谈明路 “山海之间?”宇文玥微微一怔,这个答案显然出乎她的意料。她以为会听到“辅佐明君”或“归隐田园”之类的回答,却没想到是这般缥缈而广阔的方向。 她微微蹙眉,眼中带着不解,“沈姑娘此言,未免过于笼统。我虽久居庵堂,却也听闻……你与谢将军,相识于微末,并肩至今,情谊非比寻常。若他日殿下君临天下,你难道……”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在她看来,沈桃桃与谢云景之间,早已超越了寻常的情爱关系。 沈桃桃转回头,迎上宇文玥探究的目光,眼神清澈,没有半分躲闪或羞涩,反而带着一种通透的了然。她点了点头,坦然承认:“是,我与云景,确实如此。我们一同经历过生死,见证过彼此最狼狈也最坚韧的模样。这份情谊,此生难忘。” 她话锋一转,语气更加坚定,“但是,宇文姑娘,情谊是真,却不代表我沈桃桃的人生轨迹,就必须完全依附于他的方向去生活。”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晨风吹动她的发丝,她的身影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挺拔:“他有他必须要走的路,有他必须承担的责任。那个位置,意味着江山社稷,意味着亿万黎民。他需要心无旁骛地去面对,去治理。那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枷锁。” “而我,”沈桃桃转过身,目光灼灼,“我也有我自己想要做的事,想要去的地方。北境的流民需要安置,荒田需要开垦,商路需要打通,那些在战火中失去依靠的妇孺需要庇护……这天下,需要安宁的地方太多太多。那个金碧辉煌的宫城,装不下我的梦想,也困不住我的脚步。”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蓬勃生命的力量:“山海广阔,天地无边。我想去看看这世间更多的苦难与美好,想用我的双手,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或许会很难,或许会很累,但那是我的选择,我的心之所向。” 宇文玥静静地听着,心中掀起波澜。她见惯了女子以夫为天,以家族利益为毕生追求。即便是她自己,看似特立独行,但也依旧围绕着家族命运打转。 她从未听过一个女子,能如此坚定地将自己的未来,从一个看似拥有无限可能,地位尊崇的男子身边剥离出来,规划得如此独立而……壮阔。 去往山海之间……不是为了某个人,而是为了心中的道,为了脚下这片土地上更多需要抚慰的生灵。 宇文玥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阳光又明亮了几分。 最终,她抬起头,看向沈桃桃,那双总是带着清冷与疏离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羡慕。 她唇角微微上扬,语气带着感慨:“原来如此……难得沈姑娘有这般胸襟。” 沈桃桃回以一笑,“不是洒脱,是认清了自己想要什么罢了。人生在世,总要知道为何而活。” 两人相视一笑,许多未尽之言,已在这晨光中对答完毕。 另一边北境军大营,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紧张气氛。宇文峰所在的虎牢关,横亘在通往京城的要道上,关隘上旌旗密布,守军严阵以待,强攻的代价,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身风尘仆仆的贺亦心快步走入,顾不得行礼,急声道:“将军,沈姑娘让我带回了重要的东西。” 她双手呈上虎符和一封薄信。 端坐主位的谢云景眸光一凝,立刻接过。当他看到那半枚青铜虎符,还有烘烤后细细标注的后崖路线。 一抹锐利的光芒自眼底迸发,“这是宇文家族的调兵虎符,和进去的详细路线。”谢云景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将虎符和密信传递给身旁的徐阶,张寻,宋清远,李虎妞等核心将领观看。 “桃桃她们……成功了!” 帐内顿时一片哗然,众人看着那半枚虎符,又是惊喜,又是难以置信。 “将军,”徐阶抚须沉吟,“虎符与路线虽真,但宇文峰此人,性情刚烈,对三皇子……至少表面上是忠心的。如何让他信服,乃至……倒戈,仍是难题。若处置不当,恐打草惊蛇。” 就在这时,宋清远站了出来,声音平和却带着几分运筹帷幄: “将军,诸位,清远愿往虎牢关一行,凭此虎符与三寸不烂之舌,一会那宇文峰。”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于他。 李虎妞性子急,脱口道:“宋城主,那宇文峰是出了名的猛将,你孤身前去,太危险了。” 宋清远微微一笑,从容不迫:“虎妞将军放心。正是因其性情刚烈,重情义,而非狡诈反复之徒,方可说之。况且,” 他目光落在那半枚虎符上,意味深长地道,“此物在此,他总要顾及宇文玥。有些话,由我这个局外人去说,比两军阵前刀兵相见,或许更有效果。” 谢云景凝视宋清远片刻,见他目光坚定,智珠在握,深知其辩才与胆识,遂重重点头:“好,便有劳宋先生冒险一行,一切见机行事,安全为上。” “清远领命!” 翌日,天光未大亮,一骑轻骑离开北境大营,直驰虎牢关下。 宋清远未着甲胄,仅一身寻常文士衣衫。通过悬崖那处密道直入宇文峰大营。 守军见他好似直接从地上冒出来,瞬间如临大敌,弓弩齐指。 宋清远神色不变,在数名精锐甲士的“护送”下,步入这龙潭虎穴。 虎牢关守备府大堂,气氛肃杀。宇文峰端坐主位,一身玄铁重甲未卸,面色冷硬如铁,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凛冽杀气。他并未让宋清远就坐,直接冷声道:“宋清远?谢云景派你来,是下战书,还是求饶?” 宋清远面对这逼人的气势,丝毫不惧,从容一揖,笑道:“宇文将军说笑了。清远此来,非为战,亦非为和,而是为将军,指一条明路。” “明路?”宇文峰嗤笑一声,“凭你?还是凭谢云景那点兵力?虎牢天险,本将军十万精锐在此,尔等蝼蚁,也配谈明路?” 宋清远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那半枚虎符,托于掌心,声音清晰地说道:“清远自然不配。但不知……此物,可配与将军一谈?” 第361章 将自己悬挂在了房梁之上 那半枚虎符出现在大堂的瞬间,宇文峰脸上的冷硬瞬间凝固。 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死死盯着宋清远手中的虎符,失声喝道:“此物怎会在你手中?” 这虎符,是他亲手交予姐姐宇文玥,嘱其危急时用以自保的信物,如今竟出现在敌军使者手中,难道姐姐她……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宇文峰全身。 宋清远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更有把握,缓缓道:“此物从何而来,将军心中应当明了。虎符在此,足见我方诚意,亦足证……庵内那人,安然无恙,并且,她选择了相信我们。” 宇文峰脸色变幻不定,缓缓坐回位置,声音沙哑了几分:“她……要你们带来何话?” 宋清远知道时机已到,神色一正,目光灼灼地看向宇文峰:“宇文将军,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三皇子,弑君杀弟,残害忠良,倒行逆施,天下共睹。他如今用将军,不过是看中宇文家军中威望,欲借将军之手扫平障碍。然,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理,将军熟读史书,岂能不知?待他坐稳江山,以他猜忌之心,功高震主又曾拒婚皇室的宇文家,将何以自处?” 宇文峰冷哼一声,并未反驳,显然此话戳中了他内心深处的隐忧。 宋清远趁热打铁,语气更加恳切:“而谢云景,乃先皇后嫡出,名正言顺,更在北境力行仁政,安抚流民,深得民心。此乃天下大义所在。宇文家族世代忠良,难道真要为三皇子的许诺,助纣为虐,背负千古骂名吗?” 他上前一步,字字如锤,敲在宇文峰心上:“更何况,将军可曾想过庵内之人的处境?她为何甘冒奇险,送出此符?她是在用她的方式,保护你,保护整个宇文家。她不愿看到你为了她而成为暴君的屠刀,更不愿看到宇文家百年清誉毁于一旦,家族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将军,切莫辜负了她这片苦心啊。” 最后这句话,让宇文峰动容。他想起姐姐那双总是带着忧郁的眼睛,想起她为自己,为家族所做的一切牺牲…… 良久,宇文峰缓缓走到宋清远面前,伸手接过那半枚虎符,与自己怀中另一半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他抬头看向宋清远:“谢云景……可能保证我麾下将士性命?可能保全我宇文家满门?” 宋清远心中大定,郑重拱手:“清远可代殿下立誓:破关之日,愿降者,必以礼相待,量才录用。宇文家之功,殿下必不相忘。至于将军您……是去是留,殿下绝不相强。” 宇文峰紧紧攥着合二为一的虎符,望向京城的方向,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好!我宇文峰……愿开关献降!” 宋清远郑重行了一礼,“宇文将军,大义!” 宋清远赶回,将与宇文峰会面的经过详细禀报给谢云景。 饶是谢云景素来沉稳,此刻也忍不住猛地从案后站起。 帐内徐相,张寻等将领亦是精神大振。 “好,太好了!”谢云景抚掌,难掩激动,“清远,此番你立下大功。宇文峰若能归附,虎牢天险不攻自破,我军可直逼京城,不知要少牺牲多少将士性命。” 然而,喜悦之情并未持续太久。 谢云景很快冷静下来,眉头重新锁紧,沉声道:“但此事绝不可声张,宇文峰归附的消息一旦走漏,以三皇子的狠毒心性,京城的宇文夫人,乃至在其他要隘驻守的宇文老将军,顷刻间便有杀身之祸。我们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既能顺利接应宇文峰,又能确保其家人安全。” 帐内气氛再次凝重起来。如何能在三皇子眼皮底下,完成如此大规模的军队交接和人员转移,而不引起怀疑? 这时,宋清远再次开口,“将军,清远有一计,或可两全。” 他想了想说:“我们可以与宇文将军约定,明面上,我军依旧摆出强攻架势,甚至可进行数次小规模的佯攻,做出久攻不下,焦躁不安的姿态。而宇文将军则在关内顽强抵抗,并向三皇子求援,谎称战事激烈,急需增兵和粮草。” 他顿了顿,继续道:“与此同时,我们暗中派出最精锐的小股部队,由熟悉路径的将领率领,火速潜入京城,设法接应宇文夫人秘密离京。而静心庵那边,则需立刻通知沈姑娘,让她设法带宇文玥姑娘先行撤离。只要宇文夫人和宇文姑娘安全抵达我军控制范围,宇文将军便可再无后顾之忧,寻机打开关门。” “瞒天过海!”谢云景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领会了此计精髓,“好,就依此计,事不宜迟,立刻分头行动。清远,你负责与宇文峰保持密信联络,协调佯攻事宜。徐相,你选派得力人手,准备潜入京城,虎妞!” “末将在!”李虎妞昂首出列。 “你亲自带一队精锐,即刻出发,配合徐相的人,务必保证宇文夫人安全归来!” “得令!” 静心庵,忘尘居。 沈桃桃收到了谢云景传来的密信,心中大喜。 她立刻将好消息告知宇文玥:“宇文姑娘,好消息。宇文峰将军已决意归附谢云景,他选择了大义,也选择了保护宇文家!” 宇文玥闻言,清冷的眼眸中瞬间绽放出一道光彩。 她紧紧抓住沈桃桃的手,声音带着颤抖:“真……真的?他……他真的想通了?” “千真万确。”沈桃桃肯定地点头,随即神色一肃,“但为防三皇子狗急跳墙,对你不利,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宇文玥激动地点点头:“好……我……我回房收拾一下细软,即刻便走。” 她转身快步走向内室。 沈桃桃在门外等候,起初并未在意。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内室却毫无动静。 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缠上沈桃桃的心头,她猛地推开房门。 眼前的景象让她魂飞魄散,宇文玥竟用一束白绫,将自己悬挂在了房梁之上。 第362章 吾爱之人岂可成受他人驱策的疯兽 “不!”沈桃桃拔出腰间匕首,割断白绫,抱住宇文玥瘫软的身体探其鼻息,尚有微弱气息。 她立刻进行急救,同时低声喝道:“来人!快来人!” 隐藏在暗处的北境军精锐瞬间现身。 沈桃桃一眼看到桌上压着一封墨迹未干的遗书,她快速扫过: “三皇子必以我为质,挟制峰儿。我不愿,亦不从!吾爱之人,当如雄鹰翱翔,岂可成受他人驱策的疯兽!唯有一死,可断其念想。愿峰儿从此海阔天空,再不受任何人胁迫,行心中所想,为真正该为之事。姐,玥,绝笔。” 字字泣血,句句决绝。 沈桃桃心痛如绞,此刻方知宇文玥刚烈至此。 她是为了彻底斩断三皇子利用她威胁宇文峰的可能,用自己的命,换弟弟真正的自由。 “快!带上宇文姑娘,我们冲出去!”沈桃桃当机立断。必须救活她。 然而,庵外的三皇子暗探早已被惊动。 沈桃桃等人护着昏迷的宇文玥,奋力突围。幸好,宇文峰安排在庵中保护姐姐的数名顶尖高手此刻也豁出性命,死死挡住追兵,为沈桃桃她们杀开一条血路。 最终,她们一路且战且冲,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终于将宇文玥安全带回了北境大营。 陆夫人立刻对宇文玥进行全力救治。 次日,一个惊天消息迅速传开:北境谢云景为破虎牢关,手段卑劣,竟派高手潜入静心庵,掳走了在此清修的宇文峰之姐宇文玥,意图以此胁迫宇文峰就范。 消息传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见。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个噩耗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至虎牢关,京城宇文府昨夜突发大火,火势滔天,府中七十二口,包括宇文峰的母亲宇文夫人,尽数葬身火海,无一生还。 虎牢关城楼之上,宇文峰接到噩耗,目眦欲裂,仰天喷出一口鲜血,当场昏厥在阵前,全军震动。 三皇子闻讯,一面假意震怒,下令严查纵火元凶,一面连发三道金牌手令至虎牢关,言辞恳切,令宇文峰节哀顺变,以国事为重,切莫因儿女私情和家宅不幸而中了敌人奸计,务必放下悲痛,万万守住虎牢关! 宇文峰躺在榻上,他听着心腹念完三皇子那虚伪至极的手令,嘴角勾起冷笑,他吐掉枣核,嗤笑道:“呵……他三皇子是个六亲不认的畜生,就以为天下人都跟他一个德行呢。” 而此刻,北境军大营侧翼,一支轻骑风驰电掣而至。 为首一人翻身下马,扯下遮面的风帽,露出一张虽染风霜却难掩英气的面容,正是传闻中已“葬身火海”的宇文夫人。 李虎妞紧随其后,跳下马大声笑道:“将军,宇文夫人接到啦,哎呀呀,夫人可真厉害,这一路骑马奔袭,比我还猛。” 谢云景早已迎出,对着宇文夫人郑重一揖:“夫人深明大义,冒险前来,辛苦了。” 宇文夫人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声音沉稳:“谢将军不必多礼,家国大事,岂容妇人之仁?” 她目光扫过周围有些惊愕的将领,淡淡道,“一把火烧个空宅子,金蝉脱壳罢了。真当老身是那等坐以待毙的寻常妇人?” 谢云景闻言,眼中露出由衷的敬佩,对周围众人笑道:“你们怕是不知道,宇文夫人年轻时,可是随宇文老将军驰骋沙场,有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的悍将。” 众人闻言,皆惊诧不已,看向宇文夫人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敬畏。原来,宇文家的刚烈与智勇,是刻在骨子里的。 而宇文夫人看到沈桃桃,立马上前抓住了她的手,感激地说道:“好孩子,真是谢谢你了!谢谢你救了玥儿。” 沈桃桃回握住她的手,说道:“夫人严重了,是宇文小姐救了所有人!” 随后,沈桃桃简单说了一下宇文玥的情况,经过陆夫人全力救治,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脖颈处的勒痕依旧狰狞,喉咙受损严重,暂时无法出声。 宇文夫人心疼不已,赶忙跟着沈桃桃去看宇文玥。 来到军医帐里,宇文夫人一眼看到榻上的宇文玥,脚步先是一顿,随即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踉跄着扑到榻前,颤抖着双手,轻轻抚上宇文玥的脸颊,未语泪先流。 “玥儿……我的玥儿……”宇文夫人声音哽咽,紧紧抓住宇文玥冰凉的手,仿佛一松开就会失去她,“苦了你了,娘的傻女儿……是娘没用,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她看着女儿颈间那刺目的淤痕,想到她竟刚烈到以死保全弟弟,心如刀绞,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宇文玥在看到母亲安然无恙的瞬间,眼中先是爆发出惊喜,随即,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汹涌而出。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最终化作无声的嚎啕,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仿佛要将这些年所有的生离死别之痛,都在这泪水中宣泄出来。 沈桃桃站在一旁,看着这感人至深的一幕,眼眶也不禁微微泛红,心中满是酸涩。 良久,两人的哭声才渐渐平息。 宇文夫人叹息一声,怜爱地抚摸着宇文玥的头发:“你呀看着清冷,心里却比谁都热,比谁都刚烈。”她望向帐外,眼神悠远,“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没想到……此生此世,我们宇文家,还能有再遇明主的一天。老天爷,总算没彻底闭上眼。” 沈桃桃见时机成熟,想起宇文玥遗书中那句决绝的“吾爱之人”,心中微动,轻声问道:“宇文姑娘遗书中,称宇文将军为‘吾爱之人’,情深意重,令人动容。只是不知……夫人对于他们二人,日后有何打算?” 此言一出,原本还在默默垂泪的宇文玥身体猛地一僵,苍白的脸上瞬间飞起两抹不自然的红晕,她慌忙低下头,紧紧咬住下唇,与平日清冷孤傲的模样判若两人。 宇文夫人将女儿的反应看在眼里,她拍了拍宇文玥的手,对沈桃桃坦然道:“桃桃,不瞒你说,他们两个孩子的心思,我这当娘的,早就看得分明。只是以往……家族重任,局势所迫,由不得他们,也由不得我。如今……” 她眼中泛起泪光,却带着期盼,“……我这个年纪,不图别的,就盼着有一天,能看到他们两个孩子,能堂堂正正地拜堂成亲,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第363章 怀中的人紧张地抓着他的衣角 “娘……”宇文玥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投入母亲怀中,哭得不能自已。 宇文夫人温柔地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不哭了,不哭了,傻孩子,以后都是好日子了,娘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沈桃桃看着这一幕,心中已然明了。她开口道:“夫人,宇文姑娘,我有个想法。如今外界皆传宇文姑娘被掳,生死不明,宇文家又满门罹难。这虽是权宜之计,却也是一个机会。” 宇文夫人和宇文玥都看向她。 沈桃桃继续道:“不如就此机会,让‘宇文玥’这个人,彻底消失。届时,我们可以为宇文姑娘安排一个全新的的身份,再与宇文将军名正言顺地结为连理。如此,既可避免其他人旧事重提,拿名分做文章,也可让宇文姑娘摆脱过往枷锁,真正重新开始。” 宇文夫人眼睛一亮:“此法甚好!只是……这新身份,需得配得上峰儿,也要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不能委屈了玥儿。” 沈桃桃微微一笑,成竹在胸:“夫人放心,若论身份清贵,德高望重,又能让文武百官无话可说的,莫过于徐相。若能请徐相认宇文姑娘为女儿,届时,由徐相之女的身份嫁给宇文将军,乃是文臣清流与武将世家的一段佳话,对稳定朝局,凝聚人心也大有裨益。” “徐相?”宇文夫人沉吟片刻,缓缓点头,“徐相为人刚正,若能得他认可,确是玥儿的福气,只是不知徐相是否愿意……” “夫人放心,我这就去与谢将军。”沈桃桃安抚道,随即起身离开。 中军帐内,谢云景听完沈桃桃的谋划,握住沈桃桃的手,低声道:“桃桃……你总是为我想得如此周全。”她不仅救了他的将士,稳住了关键的将领,如今连他日后朝堂的平衡,都已开始未雨绸缪。 沈桃桃微微一笑,抽回手,语气如常:“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自然要步步为营。你快去与徐相说吧,此事宜早不宜迟。” 谢云景找到徐相,将认女结亲之策和盘托出。 徐相听罢,抚须沉默良久,他膝下四子并无女儿,如今听到此议,想到宇文玥的刚烈,以及此举对谢云景未来江山稳固的好处,最终,他缓缓点头: “将军,沈姑娘此计,于公于私,皆是良策。老臣……惭愧,若能得宇文小姐这般深明大义的女子为女,是老臣的福气。此事,老臣应下了。定会待她如亲生,风光出嫁,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消息传回医护营帐,宇文夫人喜极而泣,连声道好。 宇文玥虽不能言,却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 晚上,与谢云景及众将商议完虎牢关交接的详细步骤。 沈桃桃揉着有些发胀的额角,踏着清冷的月光朝自己的军帐走去。 连日来的筹谋,让她身心俱疲,但一想到局势正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心中又涌起一股踏实。 然而,就在她即将走到自己军帐附近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一种久经沙场磨砺出的本能,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太安静了。 虽说已是深夜,但军营重地,即便是休息时间,也应有巡夜士兵规律的脚步声和远处岗哨隐约的交谈声。 可此刻,以宇文玥养伤的那顶医护营帐为中心,周围一片死寂,连虫鸣都仿佛消失了。 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原本应该在宇文玥账外的几名亲兵,此刻竟不见踪影。 不对劲! 沈桃桃瞬间睡意全无,全身悄然绷紧。 她没有贸然出声或冲过去,而是借着帐篷的阴影,屏住呼吸,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向宇文玥的营帐靠近。 她需要先确定是否是三皇子的人意图不轨。 就在她贴近帐帘,侧耳细听的刹那。 “嗖!” 帐帘猛地被一只大手从里面掀开,一股强劲的力道瞬间扣住了她的肩膀。那手劲极大,将她整个人往里拽去。 沈桃桃反应极快,手已摸向腰间,寒光一闪,贴身匕首已然出鞘,毫不犹豫地向那只手的主人刺去。同时,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鸟鸣声,这是紧急示警信号。 几乎就在匕首刺出的同一瞬间,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侧后方闪现,是贺亦心。 她一直在暗处保护沈桃桃,察觉异动,立刻现身。 贺亦心手中短剑直取那只抓住沈桃桃的手臂,攻势凌厉,旨在逼其松手自救。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只手的主人反应快得惊人。面对前后夹击,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手腕一抖,一股巧劲将沈桃桃向前带了一步,恰好避开了贺亦心致命的剑锋,同时另一只手屈指一弹,“铛”的一声轻响,竟精准地弹在沈桃桃的匕首侧面,震得她虎口发麻,匕首险些脱手。 好强的武功! 沈桃桃心中骇然,此人实力远在她和贺亦心之上。但也说明方才若他存心下杀手,自己根本来不及拔刀。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焦急的呜咽。 沈桃桃抬眼望去,只见原本躺在榻上的宇文玥,不知何时已挣扎着起身,竟连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踉踉跄跄地朝着这边奔来,苍白的脸上满是担忧。 而那个擒住沈桃桃的高大身影,在听到宇文玥声音的瞬间,动作明显一滞。 他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沈桃桃,迅速转身,长臂一伸,将奔来的宇文玥稳稳地揽入怀中,用自己的披风将她冰冷的双足裹住。 即便是在这护人的瞬间,他依旧凭借着超凡的身法,侧身避开了贺亦心紧随其后的又一记攻击。 宇文玥被那人护在怀里,急得脸色更白,她不能说话,只能用力地摇着头,双手紧紧抓住那人的衣襟,然后焦急地朝着沈桃桃和贺亦心的方向比划着,口中发出“嗬嗬”的气音。 沈桃桃稳住身形,她感觉宇文玥的手势和眼神不是恐惧,而是急切地想要阻止这场打斗,眼神里充满了对那男子的维护之意。 心念电转,沈桃桃立刻明白了过来。她扬声喝道:“住手!亦心!” 贺亦心闻声,虽心中疑惑,但令行禁止,立刻收剑后撤,警惕地护在沈桃桃身前,目光紧紧锁定那个背对着她们,将宇文玥牢牢护住的男人。 那男子听到沈桃桃的喝止,也缓缓转过身。 帐内昏暗的油灯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虽然穿着普通的夜行衣,但那股久经沙场的凛冽气势已然昭示了他的身份。 沈桃桃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脸上非但没有怒色,反而缓缓露出一抹微笑,她看着那男子,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宇文将军,深夜到此……探望令姐,何须如此……兴师动众?险些闹出误会了。” 宇文峰低头看了看怀中依旧紧张地抓着他衣角的宇文玥,再抬头看向神色平静的沈桃桃,脸上毫无尴尬,反而是被夸了一般的自豪。 他紧了紧抱着宇文玥的手臂,沉声开口,“沈姑娘,冒犯了……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 第364章 脸皮厚的令人发指 “不知将军急的是伤势还是……婚事?”危机虽然解除了,但刚刚的惊吓也是货真价实的,沈桃桃说话难免有些阴阳怪气。 宇文玥在宇文峰宽厚温暖的怀里,听到沈桃桃的问话,苍白的脸颊立刻飞起两抹红晕,羞得将脸埋得更深,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默认了弟弟的“情急”确实两者皆有。 宇文峰倒是坦然,面对沈桃桃戏谑的目光,他面不改色,甚至理直气壮地沉声应道:“都有。” 语气干脆利落,仿佛深夜擅闯军营探望姐姐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沈桃桃:“……” 她算是开了眼了,这宇文峰的脸皮厚度,简直跟他守的虎牢关城墙有得一拼。 沈桃桃无奈地发出一声悠长的鸟鸣,示意外围闻讯赶来的暗卫解除警戒,各自退回岗位。 她揉了揉还有些发麻的手腕,决定不跟这个“情急”的姐控将军一般见识。 宇文峰见警报解除,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人儿赤着的脚,眉头立刻拧紧。 他二话不说,打横将宇文玥轻轻抱起,稳步走回床榻边。 他先将宇文玥轻轻放在榻沿,然后单膝跪地,取过榻边干净的软布,仔细地替她擦拭脚底。 擦干净后,他才将宇文玥的双腿轻轻挪上床,拉过被子,将她严严实实地盖好,连肩膀都掖得紧紧的。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强势的温柔。 宇文玥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弄得又是害羞又是无奈,她挣扎着想坐起来,用手比划着表示自己没事。 可宇文峰大手一按,直接将她按回枕头上,“别动,你身子还虚着,好生躺着。” 宇文玥求助似的看向沈桃桃,眨巴着大眼睛,希望她能帮自己说句话。 沈桃桃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对姐弟互动,心里默默吐槽:好家伙,这狗粮塞得,比陆夫人开的补药还撑得慌。她果断移开视线,抬头研究起帐篷顶的纹路,帮什么帮?她可不想掺和进这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甜蜜里。 宇文玥见唯一的外援也靠不住,扁了扁嘴,乖乖躺在被窝里,眼神放空地盯着床顶,一副你们爱咋咋地吧的摆烂模样。 宇文峰没心思理会两个小姑娘之间的眉眼官司。 他的注意力落在了床头小几上的药汤上。他端起来,凑近鼻尖闻了闻,眉头皱得更深了。 接着,在沈桃桃和宇文玥惊愕的目光中,他居然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碗沿残留的药汁。 “啧……”宇文峰被那极致的苦味刺激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放下药碗,转向沈桃桃,“沈姑娘,麻烦你与贵军的神医说一声。家姐自幼畏苦,不喜此等苦涩汤药。能否请神医……改一下方子?换成些不苦的。” 沈桃桃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这位将军大人,您是对中药有什么误解吗?就算是后世科技发达了,那中药该苦还是苦啊! 这话她要是敢最恨患者挑三拣四的陆夫人说,陆夫人能当场掏出最粗的那根银针把她扎成筛子。 沈桃桃深吸一口气,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努力维持着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宇文将军,是药三分毒,亦三分苦。这药方是陆夫人根据宇文姑娘的伤势精心调配的,恐怕……不好随意更改。”她灵机一动,“若是实在畏苦,或许可以商量一下,改用针灸之法辅助治疗?效果或许更佳。” 一听要挨针扎,躺在床上的宇文玥立刻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脸上写满了抗拒。 她急急地拉住宇文峰的衣袖,另一只手比划着,先指了指宇文峰,又指了指自己,然后做了一个咀嚼的动作,最后皱着小脸,做了一个被酸到的可爱表情。 宇文峰看着姐姐的手势和表情,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竟罕见地露出一丝纵容的浅笑,语气也柔和了下来:“知道了。是想吃酸杏了,对不对?用酸杏来压药苦味。” 宇文玥立刻用力点头,眼中充满了期待。 他伸手探入自己怀中,竟真的掏出了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包。 他打开油纸,露出里面带着白霜的酸杏蜜饯。 “给,”宇文峰将酸杏递到宇文玥面前,邀功似的说道,“我……想到了。来的路上,顺手买的。” 宇文玥看着那包酸杏,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拿起一颗放入口中,熟悉的酸涩甘甜在舌尖化开,瞬间冲淡了喉间残留的药苦。 她想起小时候,每次生病喝药时,弟弟总会像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几颗酸杏,哄着她喝药。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还记得……记得她这点小习惯。 她不能说话,只能用力地点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混着酸杏的滋味一起咽下。 一旁的沈桃桃和贺亦心看得目瞪口呆,两人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沈桃桃:看见没?刚才咱们俩打生打死,这包杏都没掉出来。 贺亦心用挑眉回应,确实……难为这包酸杏了。 两人都觉得再待下去,怕是要被齁死。 沈桃桃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这感人的氛围,开口道:“那个……既然宇文姑娘有将军照顾,药也喝了,杏也吃了,想必无碍了。我等就不打扰将军姐弟叙旧了,先行告退。” 宇文峰此刻全部心思都在宇文玥身上,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 沈桃桃和贺亦心如蒙大赦,赶紧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营帐。 一出帐篷,深夜的凉风拂面而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贺亦心难得对男女之事起了好奇心,“桃桃,这……就是传说中的铁汉柔情?” 沈桃桃揉了揉眉心,一脸受不了的表情:“我只闻到了恋爱的酸臭味……快走快走,这地方待不下去了。” 两人相视大笑,各自散去。 沈桃桃回到自己的军帐,原本的困意经过方才那一番惊吓,早已荡然无存。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像是空落落的。 她烦躁地掀开帐帘,走到外面,仰头望向夜空。 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清辉洒满营地,四周一片静谧,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巡夜脚步声。 月光下,一道修长的身影缓缓走近,是伤势刚刚好几分的楚怀瑾。“桃桃。”他轻声唤道,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 沈桃桃收回望向月亮的目光,看向他,笑了笑:“怀瑾先生,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楚怀瑾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同样仰头望着那轮明月,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看你帐中灯还亮着,便过来看看。”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沈桃桃略显清减的侧脸上,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你瘦了。” 沈桃桃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失笑道:“在庵里天天清汤寡水的,想不瘦都难。不过也好,省得特意减肥了。”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