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缮缘:古籍修复师和她的奸臣夫君》 第001章 新妇卒 二月辛卯,谢相大婚,小校出袖箭击相,相中毒矢毙,新妇卒。----《建兴年间朝野杂谈》 *** “真可惜,如果谢晏不早死,魏荃就不能顶替他当宰相,说不定楚将军、李将军就不会被奸臣所害,大夏必是另一番景象。” 古文化研究院的古籍修复师楚南溪,放下手中竹片刀,对着泛黄的书页慨然叹息。 蓦地,她两眼一黑倒在工作台上,魂魄不知所踪。 *** 不知过了多久,甜腻脂粉味、红烛燃烧的蜡油味、大红被衾若有似无的熏香味、唇齿间不真实的铁锈味,全都混杂在一起,刺激着她大脑重新运转起来。 楚南溪猛地睁开眼。 她,正端坐在床边,满眼红色、层层叠叠,像是......古代喜房? 楚南溪不可置信地看向身上穿的红绿喜袍,小心伸出手指,搓了搓广袖上的牡丹纹样,这是有绣画之称的临安绣。 不远处的细腿玫瑰椅、细杆落地烛台,小巧而独具江南美学。 大夏? 再仔细打量这间喜房,楚南溪又发现,屋里的陈设极其简单,桌上没什么摆件,红布和喜字,甚至像是临时挂上去充氛围一般。 楚南溪目光落在喜床上,撒帐的红枣、桂圆、莲子还不少。 她顺手捡起颗红枣,刚想往嘴里送,骤然间,她眼前一亮,忙不迭抓起一枚铜钱: “建兴通宝?真是大夏国!” “建兴”是夏国独有的年号,简直不要太熟悉。 夏国东有东夷,西有西番,南有南蛮,这三边还算祥和,唯有北狄刚刚吞并了中原,对衣冠南渡的夏国虎视眈眈。 此时,原身记忆如潮而至,记忆碎片闪回,最终停留在今日上花轿前、她在将军府遥拜爹爹的场景: “爹爹,不孝女儿去了,哪怕此去不回,若能手刃奸臣,女儿亦无怨无悔。” 二叔两手交叠身后,不耐催促道: “赶紧上花轿吧,莫再哭哭啼啼惹人怀疑。你父信里说得明白,谢相议和,必先斩你父向北狄表诚意,奸相不死,死的就是你父......匕首藏好了?” 回忆至此,她不由自主摸向腰间,果然,喜服之下,藏着一把没有任何装饰的带鞘匕首。 楚南溪目瞪口呆。 这不正是她正在修复的古籍、《建兴年间朝野杂谈》里记录的内容吗? 她穿到了大夏野史中! 楚南溪有种不好的感觉,脑海里豁然跳出,书中关于原身的悲催结局:相中毒矢毙,新妇卒。 新妇卒? 不,谁都不想一穿越就死。 她乍然记起,最近修书时发生的一桩怪事: 这本书里出现了一个不合常理的记录,在抗狄战斗中,李将军的副将在突围时使用了简易滑翔机,这绝对是考古重大发现。 可当她要再次确认时,书页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碳化,最终字不可辨,连同那副将也再查无此人。 现在想来,既然自己可以穿越...... 说不定,书里有比自己先来一步的穿越者。 “轰隆隆!” 来了!应该是系统吧? 楚南溪期待的转头看向窗户,暮色中的窗纱随着闪电明明灭灭,仔细听听,外面却并未下雨。 二月里炸旱天雷,倒是常见。 让她抓狂的是,旱天雷之后却没传来任何系统提示音。 别人穿书,手握完整剧本,预知故事线走向,虐渣打脸爽翻天,自己穿书穿了个笔记体野史。 没有详细剧情,只有一堆真假难辨的朝野八卦。 楚南溪使劲晃晃脑袋,珠冠上的博鬓、珠穗、垂珠叮零零一阵乱响,如同她此刻凌乱如麻的思绪。 第一次穿书,不知在古籍中死亡,是会回到现实世界,还是像那位使用过滑翔机的副将一样,随着书页碳化彻底消失? 这让她怎能放心去死? 更让她苦恼的是,原身这位将军府小姐,竟是被她二叔骗来行刺新郎的刺客,一枚大大的坑爹棋子。 书中记录,楚氏死于今晚。 而她爹爹楚行舟、一代抗狄名将,被构陷“私通北狄、撺女谋杀大臣”,连回临安面圣陈情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钉死在兴元府监狱刑架上。 大夏初期,宰相谢晏英年早逝、楚将军冤死狱中、李将军被斩风波亭,这三位历史人物,一直是楚南溪的意难平。 如今,自己穿成了楚将军的女儿,今晚要在洞房里刺杀谢相,三个意难平,一下遇到了俩。 而这一切,正是奸臣魏荃铲除谢相、楚将军的一箭双雕之计。 “啪!” 龙凤红烛兀自爆了个烛花,突如其来的小小声响,在静谧喜房里不啻于刚才那个旱天雷,吓得她差点把手中喜扇抖搂出去。 抬眸望向不远处宛如静止的烛火,楚南溪用力转了转眼珠,这才醒过神来: 无论如何,都得先过今晚这关,活下去,才有考虑未来的机会,刺杀谢晏是死路,更何况,她并不希望谢晏死。 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大夏,她必须改变计划。 原主是个傻白甜,不多的记忆碎片告诉她,今晚的帮手,除了两个陪嫁丫鬟,还有一个藏在嫁妆箱里混进相府的家丁。 家丁会在库房里放火制造混乱,嫁妆箱里还混着一箱火油,一旦放火,将军府绝对脱不了干系。 “春花!秋月!” 楚南溪清了清嗓子,连声轻唤陪嫁丫鬟的名字,她们正候在门外等待新郎。 “春、春花?......秋月?” 嗯?怎么没人回应? 完蛋,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楚南溪的手指甲像是要掐进肉里,痛觉逼迫她拼命压榨脑子里的记忆: 不对,记忆里那俩丫鬟此时就在门外,后来还是她们拦住谢晏去路,他才被自己刺成重伤。 而她和两个丫鬟,却是死在那放火家丁的手里。 无论谢晏死不死,二叔都不会让她们活着。 可现在,两个丫鬟都不见了。是出了意外?还是因她穿越带来变数?她不得而知。 楚南溪紧握着扇柄的手微微颤抖,她本能挺直脊背,眼睛微眯却露出一丝坚决: 今晚首先要对付的不是谢晏,而是假扮成护卫的补刀刺客。 当时她太紧张,匕首并未刺中谢晏要害,不知哪冒出来的补刀刺客,他袖箭上淬着白山毒,才是让谢晏毙命的真正元凶。 既然补刀刺客不可控,放火也不能避免,她要想摆脱刺客嫌疑,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离开刺杀现场,强行造成不在场证明。 至于新娘子此时离开洞房合不合礼制,这不是当下要考虑的问题。 说做就做。 楚南溪提起裙摆,快步走向关着的后窗,她要从窗户爬出去,避开补刀刺客的刺杀。 可......后窗怎么推不开? 窗户被钉死了! 第002章 真刺客 楚南溪毫不犹豫转身奔向对面前窗,不出所料,如出一辙。 她倒吸一口凉气,脑子里像是进了一千零八只蜜蜂,嗡嗡嗡响个不停: 丫鬟不见也许是意外被叫走,可连窗户都被钉死,就绝不会是巧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刺杀行动已泄露,谢晏早有防备。 楚南溪两腿一软重重坐回床上,目光呆滞,唯剩心念百转: 谢晏提前得到刺杀消息,却没到将军府直接拿人,而是将计就计继续与她举行婚礼,这表明,他并不确定刺客是谁,必须拿现行。 若真如此,自己还有洗脱嫌疑的希望。 “新姑爷来了!” 门外远远传来喜婆的声音。 楚南溪低头看向手中握着的匕首: 夏国仍在战乱时期,临安武器管制严苛,哪怕自己不刺杀谢晏,单凭手中这把九寸匕首,就能将她送官,判两年流刑。 这匕首绝不能是她的,打死谁她都不承认。 楚南溪呼吸急促,四下打量能藏匕首的地方,仰头之际,她灵机一动,扶着床柱踩上床沿,抬手将“凶器”扔到床架顶。 除非谢晏属猫,否则一时半会,他绝不会想到去搜床架顶。 再次坐下,楚南溪微微松了口气,她正了正珠冠,复用团扇遮面,透过红纱,盯着不远处那贴着红喜字的房门。 房门被轻声推开。 楚南溪屏住呼吸,做贼心虚般垂下眼帘。 团扇红纱朦胧,只见一双穿着乌皮靴的脚,随着喜袍下摆有节奏的翻动,不疾不徐向她走来。 乌皮靴在她面前站定,来人没说话也没动。 伸手不打笑脸人。 楚南溪下定决心主动投诚,她眉眼弯弯,堆起一张她自认为可爱又迷人的笑脸,缓缓移开遮面团扇,希望能给这位年轻宰相留个好印象。 可移开团扇的瞬间,她脸上笑容却僵住了。 并非谢晏相貌丑陋,相反,他眉如墨画、鼻梁高挺,略长的上眼皮向下弯出个悲天悯人的温良弧度。 出乎意料的俊美无俦。 可怕的是他眼神。 谢晏的眼神如同暴雨将至的海面,压抑得令人窒息。 先是星眸一缩震惊失色,继而他眉心蹙起,喉结无声滚动,最后似乎连呼吸也停止了。 定格在他眼眸中的熊熊怒火,像是要把楚南溪烧成飞灰才痛快。 “夫......夫......” 楚南溪喉咙干涩,“君”字还没好意思叫出口,谢晏大手已掐住她脸颊,像是下一瞬便会将她颧骨捏碎那般。 他身姿依旧端正挺拔,却让楚南溪感觉,站在面前的不是人,而是随时会将自己撕成碎片的吊睛白额猛虎。 谢晏面若寒霜,嗓音低沉却字字如冰: “你是楚小姐?” 很普通的问话,却如冰锥扎进楚南溪心底。 “......” 楚南溪瞪着好看的大眼睛,嗓子里却挤不出一个字。 这问题让她怎么回答? 是,又不完全是。 她敏锐的感觉到,谢晏的愤怒似乎来自于她这张脸,他眼里带着明显的厌恶和恼怒。 不对,她还感受到对方浓浓的哀伤...... 真是个复杂的怪人。 可此刻的楚南溪,根本没兴趣分析他这是什么别扭心态,她只想快点提醒谢晏,相府护卫里,有个使袖箭的刺客。 “我是......你......松手......相公,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咱们府里进了刺客!” 谢晏微微松手,楚南溪舌头果然利落了许多,“夫君”叫不出口,他是宰相,叫他“相公”准没错。 “刺客?你不就是刺客?”谢晏声音里夹着冰碴,让她不寒而栗。 穿越者经常用做梦当预兆,给自己的先知行为找借口,可、怎么到了她楚南溪这里就不灵了? 谢晏眼里的怒意被强行压制,他蹙眉甩手,但不像是相信她的话,似乎更像不愿意再碰她。 “我?我当然不是!” 楚南溪揉了揉脸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但很快被她的心存侥幸所掩盖,小声却坚定道: “我是皇帝赐婚的将军府千金,手无缚鸡之力,怎会是那等亡命之徒?我真的梦到有......” “有刺客!” “库房走水啦!” 楚南溪没说完的话,被屋外骚动之声接得正好,她没留意,此时谢晏并未感觉意外,她只自顾自想着: 糟糕,是嫁妆箱里藏着的家丁动手了。 既然这个情节还在,那么接下去,就是补刀刺客推门进来,趁乱刺杀谢晏。 她的视线急急越过谢晏,望向他身后那扇近在咫尺的房门,嘴里还在试图说服眼前这个并不信任她的男人: “你看,真有刺客,要不咱们还是先躲躲?” 她边说边去拉谢晏的手臂,谢晏正要甩开她,只听“嘭!”的一声,房门被人用力推开。 两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劲装打扮、头上无甚装饰、一条麻花辫垂在胸前的女子,朝他们快步冲过来。 那女子脚步带风,疾走中“噌”的一声,拔出匕首。 楚南溪两眼瞪得比牛眼还大: 妈呀,书上不是说“小校出袖箭击相”吗?怎么换了个女的?不管了,先救谢晏要紧! “相公小心!” 楚南溪紧闭双眼,不顾一切朝她的“意难平”扑去。 “夫君!” 在那女子的惊呼声中,楚南溪微微睁开紧闭的眼睛: 啊?好羞耻...... “还不快起开!”谢晏声音中有极力克制的恼怒。 楚南溪猝不及防将他撞倒在床上,自己整个人都扑在他怀里,全靠谢晏个子高,两人倒是没亲在一起,只是,她的牙,磕在了他喉结上...... 眼见楚南溪占了谢晏便宜,那女子更是气恼,一把将楚南溪从谢晏身上拽起来,“唰”地将匕首横于她脖颈: “夫君,反正她是来害您的,让妾替您结果了她!” 夫君?妾?什么狗血短剧剧情? 楚南溪眨眨眼睛,可脑子里并没加载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放开她。谁让你擅自到正院来的?”谢晏从床上坐起来,并没给那女人好脸色。 那女人不甘不愿的松开楚南溪,翘着嘴唇,还想撒娇说些什么,谢晏已经对她下了命令: “去叫喜婆打盆热水来,你,不许再进正院。” 那女子朝楚南溪翻了个白眼,气呼呼的收起匕首,转身走了出去。 就在她踏出房门那一刻,一位侍卫低头迈步进了门,与那女子擦身而过。 谢晏见是侍卫,转身继续看向楚南溪,鼻子里哼出一声:“这就是你说的刺客?” “是误会.....” 楚南溪有些尴尬,眼光瞟了一眼谢晏的喉结,那里似乎还有她留下的口水,亮亮的。 余光中有人影向他们靠近,她脑子里的补刀刺客情节再次出现,瞬间变了脸色,心也狂跳不止: 来了!那才是真正的刺客! “小心!” 这次,她只来得及将谢晏推开。 电光火石间,那侍卫已抬起手臂,对准谢晏后颈扣动袖箭扳机,随后拔出腰间手刀,朝他们冲了过来。 好在楚南溪早他半步动手,谢晏也毫不迟疑,在自己被推开之时,反手揽着楚南溪肩臂,带着她一个转身,避到床边桁架旁。 “咻咻咻!” 三支乌铁箭同时飞来,箭尖没入床柱,排成一个品字形,那正是谢晏方才所站之处。 谢晏甩开楚南溪,大跨步迎上前。 只见他左手挡住补刀刺客手腕,右手扭住他手臂令其不能动弹。补刀刺客再次挥动手刀,他已顺着刺客手臂转至身后,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郎主!” 又有侍卫进来,看到被谢晏踩着脖颈的“侍卫”,都吃了一惊,其中一位身穿玄色交领窄袖长袍、做掌事打扮的年轻男子边走边报告: “郎主,好在您早有准备,送亲队伍里混进来只耗子,放了火还想往正房跑,人已经拿住了。” 谢晏横了他一眼,不知为何,眸子里怒意又起,抬手指向傻呆呆站在旁边的楚南溪,冷声向那掌事道: “去撕了她的脸!” 第003章 撕脸 撕......脸? 楚南溪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脑子里还在反复播放着,刚才谢晏制服补刀刺客时,如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似乎总觉得这位宰相与原身记忆、与史书记载,皆不相同。 如今,听到他下令撕自己的脸。 这是什么夏国十大酷刑? 难道她一顿操作猛如虎,仍未能逃脱死在今晚的命运? 楚南溪强忍恐惧,双手捂住自己那张未曾见过的脸,嘴角牵起个勉强弧度: “我的脸......今日成亲,脸上脂粉难免涂得厚些,是有点假。不过,不劳你动手,一会儿我打水自己洗洗行不?好歹我也算救你一命......” 说话间,掌事已向她走来,楚南溪见他蹙着眉,脸上的疑惑与紧张不逊于自己。 “对不住了,夫人。” 掌事虽有疑惑,却并未质疑自家郎主作的决定,他大步上前,颀长身影霎时遮住烛光,让楚南溪陷入一片绝望。 “别碰我!” “……” “我说了别碰我!禽兽!淫贼!变态!” “!!!” 掌事二十四、五岁,眼见新夫人狸奴炸毛般张牙舞爪,嘴里还冒出各种“盛赞之词”,不由得面红耳赤、一瞬停滞。 但那也只是一瞬,楚南溪还没看清他如何出招,双臂已被其反剪身后。 她扭了扭身体,丝毫不能动弹,只得一边试图摆脱掌事按着她的手,一边转脸朝谢晏背影喊: “堂堂宰相,滥用私刑!枉我还以为你是遭人误解,才成为百姓口中的‘奸臣’......” 她话未说完,就见喜婆端着盆热水进来,她瞥了眼楚南溪白净细腻的小脸,幸灾乐祸的卷起袖子,一把将冒着热气的布巾,狠命往她脸上搓。 喜婆猛搓了几下,皱了皱眉,不甘心似的又是一阵乱戳乱抹,差点让楚南溪背过气去,直到掌事都看不下去,出言阻止: “刘嬷嬷,住手吧,你这得了鸡毛当令箭的习惯要改改。” 他松开按着楚南溪的手,对她一抱拳,转身向谢晏禀报:“启禀郎主,夫人并未易容。” 楚南溪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原来,谢晏怀疑她这张脸是假的。 “并未易容?” 谢晏缓缓转过身,眼神中的暴怒敛去,脸上尽是不信。 楚南溪捧着被搓得生疼的脸颊,惊恐地看着那张俊脸,在自己眸中不断放大。 “啊!” 在她的惊呼声中,谢晏一把将她领口拽开,露出白皙的脖颈。他目光像刀子般停留在她脖颈上,似乎在寻找“人皮面具”的接口。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楚南溪眼角,那里少了一颗明显的泪痣。 还真不是易容?倘若像他刚才想的那样,敌方有人潜入他书房,偷看到那幅画像,再照着画像易容,企图乱他心神,就绝不会忽略泪痣那个明显特征。 真是漫长的尴尬。 终于,楚南溪感觉领口一松,而谢晏眉心的轻微跳动,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他是庆幸,还是失望? 哎呦,怎么感觉他心里挺难过的? “你刚才说,百姓骂我是‘奸臣’?”谢晏清冽的声音传来,“那你怎么还愿意嫁给一个奸臣?” 楚南溪慌忙摆手否认,珠冠上的垂珠跟着乱摇:“我那是一时心急瞎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心里却忍不住吐槽: 那本野史里就是这样写的,百姓骂不骂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见谢晏不再说话,旁边一位圆脸侍卫才上前禀报: “郎主,刺客服毒自尽了,身上没有任何身份标识,应该是江湖死士。” 死士? 谢晏玩味的扫了楚南溪一眼,她想也没想,立刻挺直腰背,举起右手三根手指信誓旦旦: “不是我!我不认识!与我无关!” 好不容易洗白,可不能栽在黎明前。 按书上记载,魏荃那个老狐狸在谢晏死后,立刻顶替他成为新任宰相,开启了他长达十八年的强权统治。 魏荃是最大受益者,虽无证据,十有八九与他有关。 自己可不想替那大奸臣背锅。 谢晏收回目光,越过楚南溪走到床柱边,盯着品字形的三支乌铁箭,若有所思。 很快,他拔下其中一支,正要将箭尖抵在指腹,楚南溪急忙拉拉他的袖子,忍不住提醒道: “小心......箭上淬有毒。” 谢晏眯了眯眼,目光变得犀利如刀,他虽未开口,楚南溪却感觉头顶像是罩着一层积雨浓云。 她硬着头皮也去拔了一支箭,仔细嗅了嗅箭尖,这才放下心来: 还好还好,野史含金量还在提高,毒箭与记录一模一样。 “你闻闻,箭上有股臭鸡蛋的味道,我爹爹曾教过我,白山乌头、白山狼毒和白山蝎毒三种毒素,若单独使用,皆无色无味,可混合在一起,就会有种臭鸡蛋的味道。 此种白山毒出自北狄,我爹爹没少遇到。 由于每次配比不同,所需解药剂量也不同,因此,除了解药难寻,就算寻得来,也不一定配得正好。” 听她解释完,谢晏尚能不动声色,两个侍卫却都变了脸。 “是吗?你懂得还真不少。”谢晏不再触摸箭尖,只将手背在身后,一撩衣袍、抬腿往屋外走,向管事丢下一句,“墨阳,去放了那俩丫鬟。” 很快,喜房里再次只剩下楚南溪一人。 屋外小院里隐隐传来人声,似乎来了不少人。 楚南溪缓缓在梳妆台前坐下,铜镜里出现了自己的轮廓。 “这......这不就是我自己吗?这位楚小姐居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楚南溪盯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恍惚,指尖轻抚过仍然通红的脸颊。 虽此时铜镜成像效果远不如现代,但自己那张用了三十年的脸,她绝不会认错。 “小姐!” “小姐,你没事吧?”春花快步跑到楚南溪身边,一眼就看到她那被揉搓过的面颊,带着哭腔道, “计划泄密了,刚才我们被相府侍卫带走时,奴婢还以为这辈子再见不着小姐......” “泄什么密?我们只是受害者。”楚南溪边说边向门的方向努努嘴。 春花会意,忙掩住嘴使劲点头。 “外面什么情况?感觉来了好多人,那谁......”楚南溪压低声音问,春花心领神会,凑到她耳边焦急道: “抓了好些接亲路上闹事的人,还有那谁。小姐,这可怎么办?听说谢相公心狠手辣,万一那谁将我们招供出来,我们还是难逃一死。” 秋月也愁容满面,心神不宁的频频看向房门口: “小姐,我们快想办法回将军府找二爷,二爷肯定做了万全打算,他不会看着小姐去送死。” 楚南溪闻言摇摇头,嗤笑道: “二爷?他把我们推进火坑之时,唯一做的准备,就是要到皇帝那里出首我们大房,好将功折罪。 说不定,还会有人保他接手平西军,毕竟平西军的精锐,都是我爹爹任临安团练使时,就开始培养的旧部,若不是楚家人接手,一时半会还服不了众。” 俩丫鬟面面相觑,脸上皱巴巴的,仿佛一息之间被人抽走了生机。 楚南溪嘴角微微上扬,做了个深呼吸,拉过她俩的手安慰道:“放心,还有你家小姐呢。你们看,这是什么?” 丫鬟一起看向楚南溪手中捏着的乌铁箭。 “这是......箭?”春花小心答道。 她们进来得晚,并未听到她家小姐杜撰出来的“我爹说”。 “对,是毒箭。” 楚南溪正待向两个丫鬟详说她计划,忽听外面有人大骂: “狗贼!你软弱无能、卖国求荣,我要杀了你!” 第004章 奸相 楚南溪立刻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走,去看看。” 窗户推不开,主仆三人只好贴在门边,探头探脑往外看。 不知几时,谢晏套在外面的红色喜服已被脱掉,身上穿着一身玄色窄袖圆领长袍,显得挺拔干练。 他背对房门,长身而立。 哼!果然是早有防备,大婚就是诱捕陷阱。 院子里二十来个侍卫皂衣劲装,他们虽打扮一样,手里拿的武器却不相同。 有人拿着护院侍卫用的无刃铁尺,有人腰间却挎着禁军才佩戴的手刀。 楚南溪恍然:难怪,谢晏一开始没认出那补刀刺客,定是官家临时从殿前司里拨了人给他,那些侍卫他并不认得。 难道补刀刺客是官家派来的? 楚南溪心里冒出个奇怪的想法。奇了怪了,书上没写官家参与其中,原主记忆里,更是找不到任何泄密的蛛丝马迹。 穿野史就是处处被动。 这本野史作者叫做“楚潆”,看他自称,此人应是个书吏。好吧,日后定要将他找出来,把书上写的一些事情问清楚。 楚南溪还在胡思乱想,那大汉不顾被侍卫按着下跪,继续扯着脖子骂骂咧咧: “奸相,你将祖宗之地拱手让给北狄,也不问问百姓答不答应!李将军、楚将军手上有那么多兵,将士尚且要与北狄血战到底,你这个只会躲在朝堂耍嘴皮的奸相,一句话就断送了我们的回家路!” 不知怎地,楚南溪望着谢晏挺直的背脊,感觉涌起一阵心酸。 做为后世之人,她拥有“上天之眼”,所以很清楚谢晏被骂得有多冤。 但她也不是圣母心,这阵感同身受的酸楚之痛,来得莫名其妙。 “小姐,那就是将死鱼烂虾扔在您花轿上的人。 我听说,他家本在泗州,多年战乱,泗州城内早已十室九空,但毕竟是故土,逃难出来的人,总想着有一天还能回去。现在谢相公要将唐州、泗州割让给北狄,这些地方的人,都恨不得扒了相公的皮。” 春花小声说着,不由自主攥紧拳头、红了眼眶: 小姐多委屈啊,居然要嫁给这样的大奸臣。 来时说得好好的,她们要协助小姐手刃奸臣,谁知现在刃没刃成,她们的命运却被捏在大奸臣手上。 楚南溪听出了话中委屈,伸出手指刮了刮她鼻子,轻笑道: “傻丫头!唐州、泗州那几座城本就守不住。 你也说了,那里十室九空,李将军他们打过去,不能就地取粮,而我们的补给线又拉得太长,北狄人专打我们江上的补给船,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与其这么用将士们的命耗着,还不如以退为进。” 秋月不可思议的看着楚南溪,像是不认识她那般,讷讷道:“小姐,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主仆三人在门边咬耳朵说小话,院子里跪着的、站着的人也起了骚动。 “奸相!我家祖祖辈辈住在唐州,李将军带兵收复唐州,你却下令让他们退回来!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我们要打回唐州去!” “对!罢免奸相!收复唐州!”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带着变声期特有的嘶哑,大声喊道: “奸相!大夏几百年,我们匠户都是自由身,你为什么要将匠户并入军户?匠人一入军营便不得出,我娘病得快死了,只求能见我爹一面,军营却不准他出来!” “太不讲人情了,我今天就是听了小哥的哭诉,才忍不住去踹了花轿一脚。” “匠户也成了军户?那常老爹瘸着一条腿也......”春花担心嘀咕。 楚南溪这次没解释,只在心里幽幽叹了口气: 谢晏将匠户并入军户管理,明明是为了集中力量赶制兵器,同时防止北狄探子残害匠户,做的战时措施,却因涉及百姓自身自由,无人理解。 跪在后面还有几个衣着破烂的叫花子,他们低着头不做声,但今日他们用泥块扔花轿时,喊的是“叫你占我们南人土地”。 楚南溪猜,他们是被强征土地的南方士族,花钱雇来婚礼上捣乱的。 他老人家笔直站在那里不腰疼,自己倒是在花轿上白白替他挨了折辱。 “噤声!是不是嫌舌头在嘴里待得太安逸了?相府岂是你们聒噪的地方!” 管事墨阳站在台阶下面,他边说边掏出条鞭子,猛然在空中一抖,甩在青石板上,发出听着就疼的脆响。 小院果然安静了。 楚南溪看不到谢晏的面部表情,可从他声音里听出了清冷,仿佛他真是一块北极的石头。 “要打回淮北去的那几个,送他们去李将军麾下,传我的话,收复淮北,送他们荣归故里,若不能,便送他们尸骨还乡。”他垂眸盯着手里那支乌铁箭,嘴角挑着几分漫不经心。 “娘快死了的那个,放他爹回去等两天收尸,完事后,父子俩一起进军营。乞丐都送到临安府工曹,修城墙正需人手,胆敢逃跑,剁了腿喂狗。” 就这? 楚南溪嘴角忍不住挑起一丝笑意: 这男人还真有意思,分明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偏要说得那么凶神恶煞。 “小姐!快看,是那谁!” 楚南溪的思绪被春花拉了回来,定睛一看,那些人被带走之后,还在小院里跪着的,只剩下放火家丁。 “看够了吗?没看够就出来接着看。” 谢晏没回头,但楚南溪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咬咬牙,果断走了出去。 手里紧紧捏着那支淬毒的乌铁箭。 廊下的红灯笼在微寒晚风里轻轻摆动,烛光中,谢晏的脸阴晴不定。楚南溪走到他身边,仰脸道: “谢相公,我可以证明给你看,箭上涂有见血封喉的白山毒。” 谢晏垂眸,手指在身后不动声色的捏了捏铁箭杆。 不反对就是同意。 楚南溪不想耽误时间,她要赶在家丁招供之前让他永远闭嘴,既报了前世杀身之仇,又让将军府彻底与今晚刺杀事件无关。 她紧紧攥着那支冰凉的乌铁箭,缓步走到家丁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反绑双手、形容狼狈的“同伙”,故意激他: “你是什么人?竟敢混进相府行凶,还妄图嫁祸将军府!” 只要他抬头出言不逊,自己就可以借掌掴之势,用箭划破他的脸,送他上西天。 楚南溪原身到底是将门女儿,从小背着母亲偷偷习武,有些三脚猫的功夫。 那家丁听到问话果然抬起头,眼里却射出几分狠毒,他嘴唇紧闭,舌头似乎在嘴里打转,硬是什么也没说。 “你还敢瞪本小姐?” 楚南溪假意发怒,正待上前一步,掴他巴掌,哪知那家丁唇缝里突然伸出个小竹管,他猛然鼓起腮帮、吸气蓄力。 是暗器! 他们相隔的距离,还不足以让楚南溪手扇到他脸上,但她的面门却已敞开在家丁口中吹针射程之内。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诡异,站在家丁身后的侍卫毫无察觉。 等楚南溪看清家丁嘴里含着的暗器吹针,一阵寒芒已破风而来。 第005章 渣男 “叮!” 破空声里,一支乌铁箭旋转着撞击毒针,发出细微声响,它又旋转着,在家丁脸上无声的划出道深深血痕,最后“当”一声,掉落在地。 楚南溪简直忘了呼吸,呆呆顿在原地。 晚风拂过,额角、背后的细汗带给她无尽寒意。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刚刚经历了怎样的九死一生。 只差半步,毒针便会划到她脸上,避无可避。 但凡擦破点皮,她就能立即下去见太祖母。 家丁两眼上翻,迅速蒙上一层死灰,喉咙里只来得及挤出两声“咯咯”怪响,便七窍流血,歪倒在地。 楚南溪看看手里握得发热的乌铁箭,再看看地上那一支。 是谢晏。 谢晏步子很轻,鬼魅般出现在楚南溪身边,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乌铁箭,看向上前查看的带刀侍卫,语气平静的下了结论: “刺客所用袖箭,为北狄军特有的三棱箭头,上面淬了见血封喉的白山毒,杨都指挥使,刺客乃北狄人无疑。” “北狄人?谢相不是要去同北狄人议和吗?他们为何要刺杀您?” 御前司杨都指挥使,是官家派来协助谢晏抓刺客的,如今虽没留下活口,但今夜谢相公有惊无险,他也能愉快的回去向官家交差。 “北狄人未必针对的是本相,本相岳父大人楚将军,常年在西北与北狄作战,杀死的北狄人不计其数,说不定,他们是来找本相夫人寻仇的。” 谢晏一脸认真的看着都指挥使,睁着眼说瞎话。 “确实有道理,那下官就带这两个死士回去复命了。”杨都指挥使朝谢晏一拱手,领着殿前司十来个侍卫,转身出了正院。 有人要在谢相大婚之日行刺,这个消息其实是谢晏自己放出去的。 至于为什么放这样的消息,这是他埋藏最深的秘密。 皇城司查了半天,居然真让他们查到,中军六将不满他们没有军功、在今年祭天大典时,未能如边将那般因功封爵。 楚南溪的父亲楚行舟封平西侯,北军主帅李飞封镇北侯,东军主帅韩林封安东侯,中军坐镇行在,却什么也没捞到。 大夏的文臣武将所封爵位,虽不能承袭,但封赏丰厚,子孙亦可无需科举、萌荫入仕。 这对不爱科举的衙内们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 楚二叔楚行止是中军步军司的七品门将,与他那封侯的同父异母大哥简直天差地别。 好巧不巧,指婚给谢晏的楚小姐,又是由中军统制保媒推荐。 这不得不引起谢晏的遐想。 但今晚楚小姐不但未对谢晏动手,反而一再试图救他,刚才更是险些被藏在嫁妆箱里的刺客所杀,这让他的猜测出了偏差。 好在今晚危机暂时解决,楚小姐......也许与此事确实无关。 尽管谢晏极力控制自己的目光,但还是忍不住朝她那张脸深深的看了一眼,逃也似的大步离去。 直到看着谢晏离开,楚南溪才从命悬一线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快追两步唤道: “谢相公,您就没什么要问我的?” “早些歇息吧。” 谢晏声音传来,人影已消失在正院大门外。 “小姐,你成功了!” 春花刚搀住楚南溪的手臂,立刻感觉小姐半个身子都朝她压过来,不禁心疼的拍拍她手背安慰道: “没事没事,反正那谁已经死了,谢相公不会查到我们头上。” “那谁不是我杀的,刚才他差点杀了我。”方才那毒针逼近的死亡寒意,犹让楚南溪鼻尖发凉,“是相公救了我。” “啊?” “那......那我们是会死、还是不会死?”秋月满脸疑惑的问。 “应该暂时不会死了。”楚南溪点点头,想起刚才那个怒气冲冲闯进来的麻花辫又问: “秋月,昨天是你到相府来铺床的,府里的情况打听得如何?谢相公怎么还有一个妾?” 原身一心想着刺杀谢晏,印象中只知他父母死于东京城破,也没好好了解他府里还有什么人,野史中他英年早逝,没有家室。 现在既然能躲过刺杀活下来,楚南溪就得正视她已成婚这个现实。 成婚可不是什么好事。 楚南溪现代的父母离异,她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虽说一家人靠着修古籍文物的祖传本事,生活富足,可她还是得了恐婚症,三十岁仍不愿找男朋友。 穿到书里成了十七岁妙龄少女,重返青春,可怎么就成了亲? “不、不是一个妾,”秋月绞着衣角吞吞吐吐道,“是六个妾。” 昨天,与她同来为小姐铺床的张嬷嬷警告她,小姐是官家指婚,哪怕姑爷有一百个婢妾,也等她嫁过来再说。 我去! 刚一脚踏入正屋门槛的楚南溪,差点被绊倒。 秋月赶紧扶住楚南溪,看她脸色不好,小声蛐蛐: “六位姨娘都住在西跨院,东跨院里住着谢相公的亲姨母林夫人和她女儿李茵茵,以前都是林夫人替相府打理内务。 听说,那位表小姐经常乘姑爷的马车一同出门,两人好像很亲密。府里的下人们都以为姑爷迟早要娶表小姐,哪知官家突然就给姑爷指了婚。” 春花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往秋月脑门上戳: “你啊你!张嬷嬷又不是你娘,你怎么就这样听她的话?这些重要的事,昨儿回来你也不同小姐讲。” “昨儿回去你们只问喜房里有什么,要怎么堵杀姑爷,也没问我......”秋月比春花小三岁,人是好的,就是没什么心眼,做事也没那么周到。 她的话让楚南溪和春花都沉默了,确实,直到一个时辰前,楚南溪才改变计划。 反正都是要被杀死的人,谁会关心他府里有没有姨娘。 两人刚缓过气来,只听秋月又补充道:“另外,在前院东厢里,还住着......住着......” “住着谁?难道还有比六位姨娘更过分的?” 春花气鼓鼓的,果然是奸相,哪个好人正妻没娶,抬了一堆姨娘? 秋月偷偷看了小姐一眼,愁眉苦脸的点点头: “姑爷确实有点过分,前院东厢还住着位......庶长子,今年十岁,他亲娘是姑爷的外室,生大公子时血崩死了,大公子从小由林夫人带大。” 六个婢妾,举止亲密的表小姐,还有个为他生了孩子的外室? 渣男! 本小姐要和离! 第006章 我来了 相府清晨的静谧,被轻轻的呼唤声打破。 “小姐!小姐!” 楚南溪半梦半醒,在床上朝里翻了个身,吧唧着嘴、嘟嘟囔囔:“什么小姐?叫我小姐姐......” “小姐,快起来梳妆吧,一会儿大公子和六位姨娘该过来给您敬茶了。” 春花隔着被子,有节奏地拍着楚南溪的背,虽然夫人已走了五年,可这个拍背叫小姐起床的习惯,她学着夫人做的那样,一直没变。 六位姨娘? 楚南溪瞬间清醒,转过身来瞪着梳双螺髻的丫鬟: “敬茶?敬什么茶?” “您是相府主母,按规矩,今天相府的庶子、婢妾,都要来给您敬茶请安啊,打赏用的红包,婢子都替您准备好了。” 看小姐傻愣愣的不知想什么,春花笑着掀开被子,扶她坐起来: “昨晚是小姐在相府里过的第一夜,没想到,这次您居然不认床。以前小姐就算是在外祖家留宿,都要我们把您的被褥从将军府搬过去呢。” 以前,她出差到外省、参与联合修复文物是常事,牛马有什么资格认床? “我这就有了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好大儿?这无痛当妈......当得也太便宜了吧。” 楚南溪昨晚一直在想,怎样才能让赐婚的皇帝同意自己和离,想到睡着也没想出个头绪。 既然决心和离,她就没把庶长子和六个姨娘放心上。秋月端着水盆进来,接嘴问道: “什么是无痛当妈?” 大夏南方有些地方把母亲称作“妈妈”,但无痛当妈的真实意思,十五岁的秋月当然想不明白,她只知道,姑爷昨晚没在喜房留宿,小姐心中应该很痛才对。 “快伺候小姐洗脸吧,那么多话。”春花怕小姐想起谢相公昨晚没圆房而难过,赶紧岔开话题。 楚南溪自己倒是庆幸谢晏没留宿,若是真要和他睡一张床,反而不知如何应付。 虽说相府她是一点不留恋,但她初来乍到,不能冒冒失失离开,得做足准备。 她将历史中,建兴九年前后大事,仔细想了一遍,《建兴年间朝野杂谈》中,关于自己的描述虽只是寥寥数笔,好在爹爹是一代名将,有单独的传记,里面关于爹爹的生平、家庭成员、历史功绩,甚至是冤死传闻,都记得相当详细。 楚南溪记忆里,有个大三岁的亲阿兄。 十年前,他少年意气、与人斗殴,错手杀死知州的小儿子,知州不依不饶,暴脾气的爹爹要将阿兄打死偿命,母亲拼命阻拦,最后将他捐给青云观,才保下他一条性命。 可野史中记载,她阿兄是被冤枉的,当年混乱中捅死知州儿子之人,其实是二叔的儿子、小他三个月的堂弟。 当时才十岁的阿兄被吓傻了,因为他手上有堂弟塞给他的刀,愣是解释不清,稀里糊涂做了堂弟的替罪羊。 野史上还说,母亲五年前游西湖溺亡,是“遭大官人狎亵未果”。 八卦爆的料还真是够野的,只不知保不保真,可惜没写清“大官人”姓甚名谁。 必须找到那姓楚的秀才,他既然这么写,说不定会有一手材料。 阿兄在青云观修行、阿娘没了、爹爹又被派到西北抗狄,将军府大房就只剩她一个。 楚府老太君是继祖母,她是二叔、三叔的生母,与大房毕竟隔着肚皮,老太君一心只惦记着把将军府的家财,扒拉进她俩亲儿子兜里。 楚南溪小小年纪缺少父母庇护,虽还不懂人心险恶,但也知自己只有“无私无害”,才能换来继祖母、二叔二婶的笑脸。 久而久之,傻白甜便成了她的保护色,她也算好吃好喝的在将军府长大成人。 看着镜中簪花着钗的美人,楚南溪展颜一笑: 既然古代有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就凭手握朝野八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怎么也要让她活得自在畅快。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公子、姨娘都没来?秋月,你到前院问问,是不是忘了告知我们,小姐需要到正堂去?” “哦,我识路,这就去。” 丫鬟们说些什么,楚南溪没怎么在意,此时她端坐桌前,正激动的欣赏着一本《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 她不是对经文感兴趣,而是看中了抄经文的纸。 这可是大夏著名的澄心堂纸。 该纸制作方法早已失传几百年,如今,能在这里看到新鲜的澄心堂纸,楚南溪觉得心头痒痒的,仿佛那里长出了翅膀,正快乐的扑腾着,带她飞出天际。 古籍修复师,对古法纸张朝圣般的热爱,无人能知。 “春花,我嫁妆里有不少书画吧?去找出来给我瞧瞧。” 楚南溪翻了翻桌上摆的纸张,这些都是日常书写用的楮皮纸,没什么稀奇,现代也有专门写毛笔字用的古法楮皮纸。 救爹爹的办法她已经有了,但现用的纸与留存九百年的古董毕竟不同,她需要找些类似的纸张来练习。 嫁妆里的书画,说不定会有她想要的东西。 春花见小姐问起嫁妆,有些为难的说: “夫人留给小姐的嫁妆里,金银珠宝、田舍店铺什么没有?书画也有两大箱。可按照咱们先前的计划,昨晚我们把相公......那个以后,小姐就拿出大将军求来的御宝,脱身回相府。 二夫人说,嫁妆搬来搬去容易丢,好东西就都没拿过来,接亲带过来的,都是些被褥、枕头、铜皮首饰样子货。” “哈?我的嫁妆没在我手里?” 这下楚南溪也彻底想起来了,她之所以敢到相府刺杀谢晏,是因为手里有个厉害的保命符。 她迫不及待的搓着手,叫春花将“御宝”从衣箱里取出来。 那是个黄底龙纹锦缎卷轴。 楚南溪屏住气息、小心翼翼,用指尖轻轻触摸着、这能亮瞎她狗眼的宝贝,让她激动得每根头发丝都在颤动: 爹爹真是大圣人,虽然对儿子不怎么上心,对女儿倒是掏心掏肺,平西军出征前,他向送行的皇帝下跪叩首,为孤苦无依的女儿讨来这件宝贝,这简直就是孙悟空的三根救命毫毛。 楚南溪心中大喊: 爹爹,我来了,这次定不会让你冤死狱中! 第007章 收废纸 主仆俩正小心翼翼将“救命毫毛”收回衣箱,秋月着急忙慌跑进来,跑到跟前收不住脚,被桌角结结实实撞了腰。 她嘴里一边“嘶哈嘶哈”,一边带着哭腔: “小姐!相府也太欺负人了!姑爷一早就入了宫,刘嬷嬷说,建国公邀衙内们蹴鞠,大公子去了聚景园。 她还说,姑爷没交代让姨娘们过来敬茶,她们便不来了......等、等午食的时候再一并见面。小姐,他们还有没有当你是相公夫人?” “不来正好!”楚南溪手一拍,笑嘻嘻地说,“我正有要紧事让你们去办,现在能用的就你俩,你们可不要嫌累。” “小姐只管吩咐,春花不嫌累。” 秋月却疑惑地看着楚南溪,有些难以理解: “不是,小姐,他们都这样对待你了,你真不生气?再说,我们都出府了,等姑爷回来,小姐身边没人跟着,岂不是失了礼数?” “礼数?是他们失礼在先,咱们小姐就在府里待着,能有什么错?”春花方才亲眼目睹御宝,惴惴不安的心此时变得无比理直气壮。 楚南溪可太喜欢这丫鬟了,拍拍她们的肩点头道: “待明日回门,本小姐把嫁妆如数要回来,你们都大大有赏!对了,只你俩还不够,要先到东庄去把王嬷嬷叫回来,就是路程有点远......” 王嬷嬷是楚南溪母亲的陪嫁丫头,母亲死后,二婶为了好掌控大房的家财,寻了个错处将她打发到庄子上,那时楚南溪还小,连自己都保护不好,何来保护别人? 春花比小姐大两岁,无父无母,陪着小姐一起长大,见楚南溪犯难,忙安慰道: “不打紧,一会我出府后,找个闲汉去东庄传话,小姐最好写几个字,好教嬷嬷放心跟着回来。小姐想吃点什么,反正要去找闲汉,一并替小姐叫个索唤。” 大夏商业发达,大户人家想吃外面酒楼的餐食,可以叫专门跑腿的闲汉帮忙将餐食送上门,这种外卖服务就叫做“索唤”。 楚南溪眼前一亮,她怎么给忘了,大夏也可以叫外卖。不给本小姐敬茶,连早餐也不闻不问是吧? 本小姐可以自己叫索唤。 不一会儿,春花、秋月拿着小姐写的单子,前后脚出了相府。楚南溪也没闲着,她独自顺着游廊,朝前后院之间的垂花门走去。 较前朝而言,相府并不算大,与楚南溪对大夏的印象一致。 杭州刚刚从一个二十万人口的州,升格为行在临安府,内城的面积仅有汴梁的一半,皇宫还是在吴越王的王宫旧址上改建的。 对于那些汴梁人来说,行在很小、皇宫很小、御街也很小。 好在南方是懂雅致的,就像这四进四出的相府,庭院中假山流水、花境碧树,小而精致,看上去错落有致,却有个不起眼的特点: 小景小致,连假山都矮矮的,根本藏不了人。 这奸相还真够谨慎。 楚南溪心情愉快、脚步轻盈,仿佛不是昨天才嫁进门的新娘,而是周末逛公园的游客。 穿过花园,她来到了分隔前后院的垂花门,一路上半个人影也没有,想找人问路都不行。 真是奇怪,就算她没嫁过来,相府后院也住着六个婢妾两个亲戚,不该如此死气沉沉。 楚南溪正踮起脚尖探头张望,想凭着对古建筑布局的记忆,找到东厢庶长子的书房。 谢晏书房肯定不能随意乱闯,去关心关心庶长子总出不了错。 “夫人可是要寻郎主?郎主一早入宫去,尚未回府。” 一个清朗男声,从她身后传来。 那声音吓了楚南溪一跳,转头看去,竟是昨晚见过的圆脸侍卫。 楚南溪眼底漾出一抹遇到老熟人的愉快: “是你啊!我记得你,昨晚我们见过。我不寻相公,只是想到大公子的书房里转转,瞧瞧有什么好看的藏书......” 话音未落,她蓦然收声,眼睛直直瞪着侍卫身侧。 那侍卫腿边站着只大黄狗,标准的黄狗白面。黄狗也摇着尾巴,好奇打量着这陌生女人,还试图将鼻子凑过去,记住她的气息。 它背上一左一右驮着两个小巧竹篓,它们随着尾巴的节奏轻轻晃动,显然,竹篓是为它量身打造的。 楚南溪指着那竹篓,指尖微颤,却强装随意: “这、这是……” 圆脸侍卫低头看看狗伸得老长的舌头,抬腿将它拦在身后,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小白牙: “夫人莫怕,它唤作‘玉面将军’,平日只在前院当值,绝不打扰内宅清静。” “玉面将军?真了不起,小小年纪就会帮你爹做事了。它篓子里装的是什么?” 侍卫听到“你爹”二字愣了愣,又听夫人问篓子里的东西,赶紧作答: “好叫夫人知晓,这是刚从郎主书房清理出来、没字的边角废纸,我们平时会把废纸集中一处,攒多之后卖给收故纸人,郎主说,它们能做成还魂纸再次使用,既不糟蹋东西,还能赚几个铜钱。” 楚南溪愕然。 堂堂相府,居然还卖废纸赚钱? 但此时她顾不得吐槽谢晏,伸手从竹篓里拈出半截黄纸,指尖微捻,再有意无意凑到鼻尖轻嗅。 楚南溪差点控制不住笑意: 好宝贝!这分明是黄檗汁染渍的防虫公文纸,中书门下、枢密院才能用的高级货。 来到这个世界,要想让她的老本行大放光彩,熟悉各种纸张必不可少。宰相府里什么纸都有,可明着去找太显眼,用废纸练习,正合她意。 还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踏破铁鞋无觅处。 “这废纸卖给我吧,我收!” “啊?夫人若需要,直接拿去便是,小的怎敢卖与夫人……” 圆脸侍卫满眼困惑,夫人需要写字,完全可以让人去相府库房领新的纸,保管让她写到手断都写不完。 要这些乱七八糟的废纸作甚? “没事,你让玉面将军替我送后院去,我们用废纸折星星玩。” 楚南溪很快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折星星? 圆脸侍卫不明觉厉。 不多时,玉面将军摇着尾巴、屁颠屁颠的从后院跑了出来,背上竹篓已倒空,却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篓子里还真放了十几枚铜钱。 圆脸侍卫乐了,弯腰捡起铜钱数了数,拍拍玉面将军脑袋笑道:“玉面将军,你娘还真疼你,给你的赏钱,都够我们卖三回废纸了。” 他可没瞎说,是夫人自己夸玉面将军“小小年纪,会替它爹做事”。 郎主是它爹。 那夫人不就是它娘? 第008章 下马威 此时,“玉面将军”的娘,正凝神屏气、端坐桌前。 她闭着眼睛,用指尖在一个多层裱褙纸函套上轻轻摩挲,寻找现货与古董不一样的手感。 楚南溪方才一眼便看到这棕黄色函套,有点类似后世的牛皮纸文件袋,正斜斜插在废纸之中,她这才毫不犹豫的收了废旧。 这间喜房里东西本就不多,昨晚刺客被拖出去后,还有人进来仔细打扫过,更是干净得连根针都找不到。 不过,这难不倒楚南溪。 古籍文物修复师的工具无奇不有,不同风格的师傅,也会各有各门道,很多趁手工具都靠自己做。 她正拿着根簪尾被打磨锋利的银簪,从函套的侧面边缘挑出纸纤维。 反复练习了几遍,楚南溪放下簪子,双手交叉转动着手腕,满意的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不错不错,宝刀未老。 “好饿。” 楚南溪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想起春花说要去叫索唤的,这都快到晌午了,索唤也没送到。 今天是每旬一次的休沐日。 谢晏进宫,应是去向官家汇报昨晚的事,这会儿该回来了吧?楚南溪起身收拾收拾桌上的纸,将银簪插入发髻,抬腿出了门。 她要去花厅填饱肚子。 还要去打听打听,谢晏从宫里带回什么消息。 用餐的花厅就在正厅边上,昨儿她在正厅拜的堂,只是当时新郎新娘各怀鬼胎,婚礼就像是走过场。 今日细看,这座宅子雕梁画栋,精美奢华,原主人应该是位皇室宗亲,这样看来,官家对谢晏还真好,舍得把临安城里为数不多的豪宅赏给他。 “夫人怎么独自行走?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难怪大家都说,你们南方人没教养,纵然是将军府嫡女,看来,也不过如此。” 楚南溪正仰头欣赏着雕花房梁,冷不防被人挡住了去路。 阴阳怪气的声音还有点熟悉。 她缓缓收回视线,原来,是昨晚差点撕了她脸皮的“喜婆”刘嬷嬷。 刘嬷嬷正揣手站在花厅门外,脸上每一条褶子,都透着她对新夫人的不屑。 昨晚婚房里,郎主对新夫人的态度显而易见,她回来报告给林老夫人和表小姐的时候,她们都笑翻了嘴。 林老夫人本想在今早敬茶时,刁难刁难新妇,可郎主不但昨晚大婚未留宿,连今早的敬茶也省了。 郎主都不给她脸,就算她们把脚踩到她脸上,又能如何? 楚南溪也不气恼,她后退半步,嘴角泛起一抹若有似无笑意,将刘嬷嬷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又从脚到头再打量一遍。 她沉默越久,刘嬷嬷心里就越发毛,气焰不觉也矮了几分,楚南溪这才不疾不徐道: “原来你们北方人的教养,就是奴婢胆敢拦在主母道上,指责主母没教养。昨儿听墨阳说,你惯爱拿着鸡毛当令箭,今日你手里的鸡毛,难道也是相公给的?” 站在花厅门两侧的小丫鬟们,见刘嬷嬷吃瘪,皆忍俊不禁。 这老货,平日里仗着林老夫人倚重她和她那采买男人,没少欺负她们这些小丫鬟。 刘嬷嬷脸色一僵,没料到不受郎主待见的新夫人,居然敢当众下她的面子,又怕夫人把郎主扯进来,她一梗脖子硬气道: “老奴是奉老太君之命,协理内宅、提点规矩。夫人独自行走,身旁无人相伴,还敢唤闲汉到府,万一出了什么不检点之事,相府可丢不起这个脸。” 楚南溪恍然,难怪,一直不见索唤小哥送点心过来,敢情春花给她点的“外卖”,被这老货截胡了。 她目光倏然转厉,上前一步顶到刘嬷嬷面前,垂眸冷声道: “老太君?谢相公父母亲大人,为保全大夏钞纸秘方不泄露,宁死不屈,惨遭北狄贼子杀害,府里哪来的老太君?” 从宫里回来的谢晏,刚走到花厅拐角,便听到楚南溪这话,他面露愕然、脚步一顿,伸手拦住正要拐弯上前的墨阳。 只听楚南溪继续道: “敢问这位嬷嬷,你‘协理后宅’的职衔,是官家封的?还是相公给的?若都不是,我堂堂相府夫人,你擅自扣早膳不送、截索唤不报,按相府家规,你该当何罪?” 刘嬷嬷老脸涨成猪肝色,连退两步才站稳: “你......你......” “你什么你,若昨日相公大婚,今日便传出相府恶仆欺主......你这是怕你郎主名声还不够臭?” 拐角处,墨阳惴惴的瞟了眼郎主,郎主岿然不动。 “当、当年我陪着老太......林老夫人一路南下,历尽千辛万苦才替郎主撑起这份家业......” “现在是建兴九年,不是永康二年,临安府最不缺的,就是关于辛苦南渡的典故,嬷嬷如此不适应南方,不如早回北边守着祖坟,也省得临安府多养闲人。” 刚才只是嗤笑的小丫鬟们,全都露出吃惊神色,面面相觑。 郎主不理后宅,他姨母林老夫人一向以府中老太君自居,而刘嬷嬷是北边跟着来的,听说她以前还伺候过郎主的母亲。 说刘嬷嬷是相府里最得脸的仆婢,也不为过。 平时连郎主身边的墨阳、承影,都要给她几分面子,而新夫人却敢让她回北边,夫人......怕是马上要倒霉了。 小丫鬟们有些同情的看着这位新夫人。 果然,花厅里传来个凌厉老声: “刘氏,在外面聒噪什么?相府还有没有规矩?既然新夫人来了,便让她进来磕头。” 磕头?磕什么头? 楚南溪上辈子,连给爷爷奶奶上坟也没磕过头,敢情早上没人来敬茶,是有人在这儿等着。 她的唇形长得很好看,只要不动怒,就是天然的微笑唇。 楚南溪带着一抹“看你演戏”的笑意,抬腿进了花厅,裙摆扫过门槛,发出很有质感的“淅索”声。 情绪稳定。 相府花厅不像将军府那样用屏风分隔,中间只有个圆形大餐桌。大概是相府只有谢晏和谢青临、一大一小俩男主子,还不需要男女分桌的缘故。 餐桌后面,是一张紫光檀高脚云足条桌。 上面似乎摆着个灵牌。 跪谢家先人? 昨儿拜堂时不就跪过了吗? 此时,花厅里所有人,都围在云足条桌两侧,只一位盛装老妇坐在圈椅上,故意摆出一副威严架势。 “楚氏,还不跪下。” 第009章 庶长子 楚南溪眼神很好,扫一眼灵牌,便看清了上面字样: 先妣李氏之灵位。 “这是我娘的灵位,我爹爹曾说过,就算是嫡母进门,也要给我娘磕三个响头,感谢我娘替谢家延续子嗣。” 十岁的谢青临正挺直腰背站在牌位前,他声音稚嫩,脸上带着孩子的执拗。 楚南溪昨晚才听说渣男还有个庶子,不由得好奇审视起这半大孩子。 他个头比同龄孩子略高,五官显得格外立体,一对细长单眼皮晶亮深邃,让人很容易忽略他的攻击性。 他与谢晏皆长相俊美,但风格却大相径庭。 颜控要不得。 楚南溪差点忘了,自己现在正是这位小帅哥的攻击对象。 已跟脚走到花厅外的谢晏,蹙了蹙眉头,他在回想这句话的来历。 七年前,谢晏要去北军任签判官,谢青临硬是抱着他的腿不让走,说什么爹爹走了,会带别的女人回来给他当娘。 为了安慰孩子,他好像是对谢青临讲过这话。 当时,他不知自己能活几年,更不愿在此间世上流连男女情爱,耽误了自己要做的大事。 可那时谢青临仅仅三岁,现在说出这话,绝不是孩子自己的记忆,而是有人在别有用心。 府里多了个女人,居然就有人开始作妖。 谢青临非他亲生,而是他在南渡途中捡到的。 从汴梁到扬州,追上南渡的官家,行路多艰,但他因怀抱婴孩,一路上竟意外得路人各种照拂。 这孩子也算是自己的福星。 而称谢青临是外室子,还有个不得不做的考量,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 但这都是自己与孩子之间的事,不该以此为难她。 谢晏正要现身花厅,为楚南溪解围,又听林老夫人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声音,尖锐刺耳: “怎么?楚氏,你是不相信大公子的话,还是敢公然违抗相公的意思?别以为你是官家赐婚,就能在相府里横着走,相公不喜,你就什么也不是。 你打量着,昨晚的事老身会全然不知? 昨晚刺客就是你引来的! 初来乍到,便搅得相府家宅不宁,叫你给临哥儿生母磕三个响头,已是轻饶!” “请问你姓甚名谁?我要如何称呼?” 楚南溪的声音里,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笃定,很容易让人产生信任之感,这在昨晚谢晏就已发觉。 再加上她那张脸,长得实在太像...... 谢晏心中一瞬恍惚,似乎感受到她内心的自信。对,此时她心中没有惶恐,唯有自信。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想到她的感受? 难道是已成心魔? 谢晏迟疑、顿下脚步,听花厅内楚南溪侃侃而谈: “肃嫡庶之分,乃齐家根本。《宋刑统》户婚律中有言,嫡庶相犯,加凡人罪。 夫君虽贵为相公,但上有天子律法,下有家老宗族。 林老夫人,你作为相公的长辈,不对他逾矩行为好言规劝,反而背着他推波助澜,难道就不怕言官弹劾他紊乱纲常? 不仅如此,大公子若参与此事,连带他将来的仕途亦会受影响。” 楚南溪目光在林老夫人等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谢青临脸上,她低下头、笑盈盈看着他的眼睛: “大公子,你年纪尚小,不懂人心险恶。可当你听外面不明真相的人,污蔑你爹爹是大奸臣,心里就不会难过? 要我对你娘牌位磕头容易,可若是传出府去,宠妾灭妻、以卑逾尊,只会让你爹罪加一等。 这样不利于你爹和你的事,你现在确定要我做吗?” 谢青临读圣贤书,听得懂嫡母话中道理,老百姓骂爹爹是奸臣,这本就是扎在他心里的刺。 楚南溪一语中的。 他有些不知所措,目光在姨祖母与嫡母之间左右闪躲,最后一把将条桌上的灵牌抱入怀中,低头不语。 谢晏眉心跳了跳,这已是她第三次提起自己被骂奸臣,语气中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住口!你算什么东西,敢借他人之口在此辱骂相公!”林老夫人见孩子服软,不由得气急败坏,操起茶杯便往楚南溪身上砸去。 楚南溪岂会束手就擒。 她一个闪身躲开,茶杯将身侧的刘嬷嬷砸个正着,身上泼湿一片。 “来人!给我抓住她,打死这不敬夫君的......”林老夫人还在尖叫,谢晏一撩袍子,抬腿进了花厅。 “郎主来了!” 一时间,喧闹尽散、落针可闻。 “墨阳,”谢晏径直走向圆桌主位坐下,“把李氏牌位送回东厢小室,再有人敢擅自移动,家法打死。 刘嬷嬷以下犯上、不敬主母,拖出去杖二十,即日送去西庄。” “啊?老太君、老太君救我!”刘嬷嬷慌了手脚,离了林老夫人,她还哪来那么多油水,如何作威作福? “表哥,事情不是......”一直没开口的李茵茵见谢晏脸色不对,抢先上前解释。 谢晏一抬手,制止了她: “大家都入座吧。府中大喜,官家赐下御酒‘蓝桥风月’,这酒是崔皇后娘家崔府所酿,青临,今日也准你破例饮一杯。” 李茵茵只得扶住惊魂未定、脸色煞白的母亲,再次打圆场: “这就是娘的不对了,表嫂又不是故意不敬夫君,也值得娘这样动气?快入席吧,表哥表嫂的好日子,又有官家御酒,我给嫂子多敬两杯。” 说话间,她就把老娘往谢晏右手边的座位上扶。 可谢晏用指尖点了点旁边桌面,语气不容置疑:“夫人请入座,姨母往旁边挪一挪。” 楚南溪有些愕然。 明明他从昨晚开始,对自己就没好脸色,这会儿倒是给足自己面子。 李茵茵朝正要张嘴的母亲微微摇头,扶着她在楚南溪旁边坐下,可她心中暗惊: 表哥没成亲之前,都是大公子坐左边,母亲坐右边,自己坐母亲旁边。 不是说,表哥大婚之日都没留宿、又很讨厌新娘子吗?昨晚还让刘嬷嬷拿热水去搓她的脸。 表哥他到底...... 李茵茵满脑子乱七八糟理不出个头绪,抬头却看见谢晏正亲自给楚南溪倒酒,眼珠子都快要崩到林老夫人脸上。 “酒满敬人,今日,某就借这杯酒,为姨母和临儿给夫人道个歉。”谢晏说得很自然,完全没有书中清冷权臣的样子, “请夫人满饮此杯。” 楚南溪又不是傻子,赶紧就坡下驴,端起酒杯回敬: “孩子还小不懂事,心疼亲娘也是正常,临安府连几十万北人都容得下,我还能容不下一个孩子?哪值得相公专门道歉。” “你值得。” 谢晏眼里没了昨夜凌厉,看着他的侧脸,楚南溪这才发觉他很年轻,根本不像史书里写的“三十为相”。 可他又有个十岁的儿子......嗯,是显年轻。 “在看什么?”谢晏并不与她对视,给她碗里夹了块虾仁,“茶炒虾仁,你尝尝,是用今年早春茶炒制,也不知相府的菜合不合你胃口。” 这下,连谢青临都能觉察出不对劲: 爹爹何时用膳说那么多话,还会给人夹菜? “嗯嗯,挺好吃的,我不挑食。”楚南溪不知别人想什么,她早餐没吃,现在只想填饱肚子。 谢晏没再动筷子,只沉默的饮了几杯酒,似乎在等着她吃饱。 终于见她心满意足的放下筷子,他拿起身旁丫鬟捧着的湿布巾,递给楚南溪净手。 “夫人,还请随我到花园走走。”他目光温和,声音低沉而温柔,令人无法抗拒。 “我有件紧要之事同你讲。” 第010章 契约夫妻 早春二月,相府花园生机盎然。 谢晏引着楚南溪,走在荷花池旁鹅卵石步道上,路有点窄,就算两人错开半身,也贴得很近。 沉默了半晌,谢晏回头看了楚南溪一眼,缓缓开口: “想必你已猜到,昨日大婚本就是官家布下的一个局。有兵变在前,官家始终心有余悸,中军出现异动,不得不防。你是将门女儿,应该能够理解。官家赐婚......也是局中一环,所以......” 他停下脚步,走在后面的楚南溪听得正出神,冷不防一头撞在他身上,她抬头望向谢晏,眼里尽是不安: “所以,在你们的计划中,我和楚家都得死?” 谢晏从怀里掏出那把、昨晚被她藏在床架顶上的匕首,轻轻一拔,锋利的刀刃在暖阳下闪出寒光。 他低头轻笑: “是你二叔没完全控制住你?还是你父亲并无此意?” 楚南溪看到匕首心已凉了半截,只好顺着他的话,讷讷道:“我和我父亲皆无此意,但,求你先放过我二叔,我留着他……有用。” 母亲西湖溺亡那日,小楚南溪是跟母亲、二叔二婶同去的,可楚南溪根本想不起任何关于船上这一段的记忆。 野史上说的“大官人”到底是谁?与二叔是否有关系? 母亲死因未能真相大白之前,她希望二叔好好活着。 谢晏不置可否,将匕首转放回怀中,目光投向那空荡荡的荷花池。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楚南溪意外看到了一个卷着的小小荷叶,它是今年荷叶大军的探路者。当一个荷叶芽露出水面,便意味着水下早有千百荷叶在萌发。 上位者更是深谙其道。 “我答应你,会保你父与此事无关,也答应你,暂时保住楚行简性命,过几日找个错处削了他官职,那他在某些人眼里,便什么也不是。” 谢晏说着,再次从怀里掏出什么,楚南溪的心没来由地怦怦直跳,目光落在那张折叠着的黄麻纸上。 “这是......”楚南溪顺势接过黄麻纸,展开一看,不由得惊呆了,“官家手谕!” 大夏高宗的笔迹,楚南溪再熟悉不过。 高宗工于书画,只是先皇珠玉在前,他的书画鲜被后世提及。 楚南溪低头看官家手谕,谢晏低头看她微露的雪白脖颈,微风拂过,脖颈上贴近发根的绒毛,像水草那般轻轻飘摇,让他有点收不住眼。 “见诏录黄?”楚南溪不解其意。 这份官家手谕是由官家亲笔所写,效力等同于圣旨,与正式圣旨不同的是,手谕上未盖玺印,只凭官家字迹,和带暗纹的宫中专用黄麻纸验证。 不用玉玺,就不必通过中书门下,大大发挥了官家的自主性。 “这是我与你的和离书。”谢晏递给她第二份文书。 “你我乃官家赐婚,本该请一道和离圣旨,但我考虑到,楚将军尚未知晓此事,请圣旨必会被人大势宣扬,楚将军亦会颜面受损。故请官家赐下手谕,此二物拿到临安府录黄,与和离圣旨具有同样效力。” 明明他的语气很平静,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可楚南溪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他并不像表现的那样无动于衷。 楚南溪再次将两份文书浏览了一遍,确实像谢晏说的那样,只要把它们拿到临安府登记入册,也就是“录黄”,他俩的御赐婚姻就算解除了。 她顿时心中狂喜。 昨晚想到睡着也想不出办法的难题,就这么被谢晏主动解决了。 他一早入宫就是为了这个? 难怪他今早没让婢妾、庶子过来敬茶,难怪他刚才不吝给她分手前的体面,还真是个讲究人。 今天真是好日子,本小姐就要自由啦! 不行,不能便宜了这小子,得让他出点血。楚南溪一边将和离书、手谕纳入袖袋,一边装出副遭受打击的模样,委屈巴巴道: “我一个小女子,昨日被抬进相府、今日又要被扫地出门,我爹爹在西北为大夏守国门,将军府里还有个想害我的二叔......你一句官家做局了事,可叫我怎么活!” 她是这场局的变数,是意外多出来的活人。 谢晏本就为她准备了一笔不菲补偿,可为什么,明明看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却能感受到,这位将军府小姐内心的欢呼雀跃? 他心里莫名涌起一阵烦躁,有种被冒犯的不悦毫无征兆席卷而来。 自己应该如释重负才对,为何会因猜到楚小姐内心愉悦而郁闷?谢晏强压住心头无名火,语气在不自觉中也冷了几分: “正房里有我给你的一点补偿,至于你二叔......若你有什么需要,只要不过分,我可以答应给你帮助。” 谢晏转过身去,似乎想驱散心中对楚南溪的荒唐想法。 哪知楚小姐眼珠子一转,三两下蹦到他面前追问:“真的吗?我提什么需求你都会帮我?” 谢晏心底那个影子再也藏不住,影子与楚南溪那张喜笑盈腮的脸重叠起来,他极力克制着自己想抱紧她的欲念,不动声色道: “当然。” “我想留在相府里住半年,就半年!等我把阿兄从道观里接出来,让他恢复楚家宗籍,我也有了依靠,再去府衙录黄,从相府里搬出去。” 楚南溪这下装也不装了,仰脸看着谢晏,满眼期待。 这个要求很合理,一个和离的十七岁女子,没有父母兄弟庇护,在临安城很难立足。 且不说她有父兄,无法立女户,就算为她开后门立了女户,一介弱女子又如何守得住家业? “好,我答应你。” 谢晏没考虑太久,便给出了答案。 “但你也要答应我,人住在相府,就要守相府的规矩,出门在外,更是不要给相府惹事。我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事不过三,你若一再犯规,那只有请你离开。” 半年后他要出使北狄,虽说是议和,可一旦踏入敌国领地,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发生意外,能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这也是他今早在官家面前,力争和离的原因。 楚南溪连连点头,爽快应下谢晏的条件,她伸出三根指头,歪头笑道: “我能做到守规矩、不惹事,那你也要和我约法三章,不干涉、不管束、不同房。” 谢晏满脑子都是第三条,他想都不想便点头应道: “成交。” 成了契约夫妻的两人并不知晓,在小花园靠近垂花门的甬道上,一个相府家丁双手操在袖笼里,脚步匆匆,却又慌慌张张不时回头。 家丁一不留神,撞在迎面走来的嬷嬷身上。 “作死啊,走路怎么不长眼!” 那嬷嬷定睛看去,认出是刘嬷嬷与周采买的儿子周吉,忙拉着他的袖子道: “阿吉,你怎跑花园里去了?你娘正到处找你,她这会儿要收拾铺盖去西庄,西庄那地方忒远,你还不得送送去?” “去西庄?她去西庄作甚?那里全是泥脚汉。” 周吉刚才蹲在荷花池边的山石后面偷懒打盹,那是花园里唯一可以蜷缩着藏身的地方。 “你还不知道?我跟你说啊,新夫人......” 两人说着话出了垂花门,只留下门墙上攀爬着的嫩嫩紫藤花叶,在微寒春风里招摇。 第011章 同道中人 楚南溪神清气爽的从花园里回到正院。 春花、秋月和王嬷嬷已在院中等着她,见她进门,三人立即迎了上去。 “小姐!”王嬷嬷两眼含泪,拉着楚南溪的手不肯放。 虽说这几年里,每到庄子往将军府里送新鲜果蔬,她总会跟着牛车到府里看望小姐,但也只能匆匆看上两眼便要告别。 她没想到,小姐出嫁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唤回身边。 “王嬷嬷来了?住处有没有安排好?咱们还要在这住上一段时间,看看屋里缺什么、短什么,能在相府库房里领的就领,不能领的就到外面去买,别替我省钱。” 楚南溪心情大好。 已经拿到和离书,又多了个重要帮手,昨日初来时的忐忑迷茫,一扫而空。 最重要的事,要在今晚解决。 春花也很高兴,她们都活着,王嬷嬷回来了,小姐不再一味装傻忍让,她像是找回了主心骨那般,底气十足: “小姐交代的人奴婢都通知到了,王嬷嬷去找了侯府舅爷,舅爷还说让小姐放心,若不是以前顾忌小姐还住将军府,他早想抽二爷了!” “哈哈哈哈......”秋月笑得合不拢嘴。 楚南溪用胳膊肘捅捅她,故作严肃道:“我舅舅要抽人,你傻笑什么?我要的东西都买到没?” “买到了买到了,其中有个什么鱼鳔胶,我跑了几个药铺才找到,还是深海的。”秋月摇头晃脑得意的说,额头上写满“夸我快夸我”。 楚南溪想想,笑着点头: “确实,怪我疏忽,忘了那玩意儿杂货铺里、食铺里未必有,要到药铺里寻。行!算你立功了!” 秋月腼腆不到三息,又“哈哈哈”的笑出声来。 晚膳楚南溪是在正院里吃的,今日相爷拿刘嬷嬷做了样,厨房不敢怠慢,李厨娘亲自带人提着食盒过来。 六菜一汤外加餐后小点,都是相府里的拿手菜。 楚南溪问了才知,相公今晚不在府里用膳,承影陪着出了门。 她已知道,承影便是那卖废纸给她的圆脸侍卫,其武功更在墨阳之上。 春分未至,天黑得早。 不是什么年节,府里四处也都早早熄了灯,正院也不例外。 亥时过后,春花按小姐交代,悄咪咪把她叫醒。 屋里并未掌灯,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廊下灯光,她给小姐挽了个男式发髻,再穿上合身的夜行服,小姐顿时成了位俊俏小郎君。 楚南溪对春花指指她的床,拿起秋月找回来的猫脸面具,推开后窗,消失在微凉夜色之中。 十五岁的小丫头就这审美爱好,好在这张黑猫面具非常贴合,与黑色夜行衣十分相衬,意外有些俏皮可爱。 “楚潆是吧,再相信一次你写的野史。” 楚南溪在路边院墙暗影里疾走。晚膳后借口散步,她已走过一次这条路。 据野史记载,川陕宣抚使张忠,告发爹爹勾结北狄的密函,此时正藏在枢密院都承旨周秉义的书房里。 昨日谢相大婚,今日休沐,那么明日这封密函便会送到御前亲拆。 谢晏说,他能保爹爹与刺杀无关,可他不知道,爹爹还有另一个罪名,那就是私下接受北狄皇帝封爵。 楚行舟是南方本土将领,儿女都在临安,今年春祭还刚被封为平西侯,好端端的,他为何要接受北狄册封? 瞎子都看得出他是遭了陷害。 野史里写,年轻的官家并不瞎,他想召楚行舟回临安面圣陈情,可魏荃一党不愿意,张忠硬是用长铁钉,将楚行舟活活钉死狱中。 今晚,楚南溪就是要找到这封密函。 大夏官员一般寅时起床、卯时上朝,住在外城的官员还要起得更早。 楚南溪满打满算只有两个时辰,她不敢耽搁,站在周府墙角,往里投了两颗石子,听听没动静,便翻身上了墙。 好吧,这个翻身,并没她想象的那样优雅。 找到周府书房不难,官员的宅子结构都大同小异,若是有区别,那就区别在引进宅子的活水上,活水的流向可能会改变房宅格局,譬如相府。 好在周府与楚将军府一样,府里都没引入活水。 楚南溪潜伏在书房外时,听见两声猫叫,等了一会,并未出现什么异常,她一猫腰,推开书房门溜了进去。 她完全没留意到,房梁之上,挂着个和她同样身穿夜行服的同道中人。 梁上同道,亦面具覆面,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那双眸子如同浸在泉水中的黑曜石,上眼角略长,弯出个温良弧度、自带三分深情。 此时,梁上同道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黑暗中那个纤细人影。 那人是谁?他来做什么? 求财不该来书房,难道周都承旨使的书房里,藏着更多秘密? 其实,在两天之前,梁上同道就派了手下来过,可手下翻遍整个书房,也没找到他们想要的密码簿。 眼看上巳节将至,机宜司收到密报,那千张走私北弓已在集结途中。 密码已被机宜司截获,只差能破解密码的密码簿。 他们试过《千字文》、《百家姓》等常被用作密码簿的短文,可译出来的密文却牛头不对马嘴。 之所以他得亲自跑这趟,只因手下说,书房里唯一没翻到的地方,就是一个上了锁的暗格。 锁暗格的是把复合六簧片锁,这大夏目前最难开的锁,没有之一,手下试了很多方法,根本无法将其非暴力打开。 可对于这位梁上同道本人来说,那只是个简单机械装置。 半个时辰前,他潜入书房找到暗格,用自己打磨的单钩、扳手,加上吐了口唾沫润滑,不多久便将那复合簧片锁打开了。 可惜,暗格里除了一份西北呈报御前的密函,什么都没有。 他当然也想看密函内容,但这是个实封函套,且用火漆印章封口。 火漆干透之后非常脆,无论再小心,只要拆开,它都会出现裂纹,御前拆封时,必会被分辨出来,判定为私拆无效。 还没等他放好密函,重新锁好簧片锁,外面就传来同伴的两声猫叫,提醒他有人来了。 不得已,他不得不先跳上房梁,后见机行事。 必要时,只能杀人灭口。 第012章 彼此成全 楚南溪明显没太多做贼经验。 她居然点燃了一只蜡烛。 梁上同道刚才用的遮光油灯,是经他改造过的,光照方向通过遮挡、可以调节。 他只希望下面那个莽撞的猫脸人快些结束,不要再引来周府巡夜护院。 很快,楚南溪发现了那个没上锁的暗格,她似乎愣了一下,没料到自己运气那么好,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密函。 还好暗格无锁。 楚南溪没急于去看密函,而是翻找书桌下的抽屉,那里有一堆拆过的信函。终于,她找到了那封张忠写给周秉义的信。 信中写着,他们要如何利用密函里伪造的北狄册封圣旨,以及楚行舟所作反诗,将川陕宣抚使张忠,贸然带兵进攻北狄军、兵败野狼谷之责,全部推给守城不出的楚行舟。 要口径一致,确保扳倒楚行舟。 “狗贼!” 楚南溪看罢低低骂了一句,从腰包里掏出一张纸,那是她模仿爹爹笔迹修改过的诗。 楚行舟很小就参军,是个地道军汉。军汉们写字大多不讲章法,自己模仿自己都不定能一模一样,写得大差不差,没人怀疑。 还有,爹爹的写诗水平,与李将军的什么“怒发冲冠”相差太远,改几个字、押韵就行。 楚南溪从腰包里摆摊一般掏出好几件工具,她还就地取材,将书桌上的一个铜砚滴架在蜡烛上加热。 不多时,铜砚滴的壶嘴里冒出丝丝水蒸气。 楚南溪拿起密函,并未从封口处下手,而是将封套侧面连接处,小心的放在水蒸气上薰。 梁上同道似乎有点明白,下面这猫小子还挺聪明,他避开易碎的封口火漆,反而要从无人注意的侧面连接处开一个新口。 这个想法甚是大胆。 水蒸气可使这种多层裱糊纸变得松软,把握湿度就很重要,粘合用的浆糊要变软,但纸纤维又不能太软,看得梁上同道都暗暗替她捏了把汗。 楚南溪边薰边反复触摸,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软硬度,再用那支银簪将纸一层层挑开。 这是个考验眼力和耐心的磨人活计,没几年专业功底和大量练习,不可能做得到。 耗费大半个时辰,楚南溪才将密函封套侧边,拆开一道毛毛糙糙的口子。 她用刚找到的那封对口径密信,替换掉密函中的伪造北狄封爵圣旨。 来了个以真换假。 重新封口就比之前快多了,用的是造这种多层裱糊纸的工艺。 她一点点的,用鱼鳔胶熬制的粘合剂,将挑开的纸纤维顺着原方向重新粘回去,因位置很窄,虽不难却非常耗时。 最后给封口处定型,她依然是借用那个铜砚滴,这次不是用水蒸气,而是用烧烫的平滑壶底。 为了不让被熨烫过的纤维发亮,她用准备好的白丝帕垫在封套上,再隔着丝帕熨烫。 完美复原。 终于,丑时过半,楚南溪将密函放回暗格,收拾工具,准备打道回府。 没有意外,就该出意外了。 楚南溪转身之时,一不小心,手肘将书桌上一本书碰落在地,寂静黑夜里,“啪”的一声,来得有些刺耳。 不光是她,梁上同道也紧张得摸出了怀中匕首,做好准备。 “有灯光!” “谁?谁在那里?” 外面远远传来巡夜护院的问话声,楚南溪立刻吹熄蜡烛,但,已经迟了,上下两人皆听到急促的脚步渐近。 好在外面又传来一声猫叫。 接着是两只猫打架的撕打声,它们还“啊啊啊”的边打边跑,渐渐远去没了声响。 “哪有灯光?你见过灯光会飘上屋顶?定是猫眼发亮,猫儿在发春打架呢。” “麻蛋!猫都发春了,爷爷我还没个婆娘。” “要什么婆娘?丽春院的小娘子不香吗?赶明儿发了月钱,我请你去快活快活。” “说定了哦,不请你是贼王八!” “嘻嘻,王八就王八,反正我姓王,不吃亏......” 俩护院小声嬉笑着走远了,楚南溪这才舒了口气,弯腰将那本书从地上捡起,可...... 只见她将书页翻了翻,又将它倒过来使劲抖抖,书里并没夹着什么。 不对!这书绝对有问题。 楚南溪看得出,书页用的是临安特有小竹纸,小竹纸很轻,这个厚度的书,绝不可能是这个重量。 她将蜡烛重新点燃,仔细检查这本书。 果然有可疑,书的装帧居然留的是活口,之所以要活口,只有一种可能,它的装帧线需要经常拆开。 寅时将至,楚南溪犹豫片刻,终抵不过她的好奇。 只见她熟练拆开藏在书页中的装帧活口,居然从书封夹层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打开一看,小册子是本《太公家训》。 书封用的是加厚黄纸,小册子夹在里面,比书籍边缘略小一圈,从外边不易摸出,但却不可避免增加了书的重量。 一般人感觉不出,对于熟悉纸张的古籍修复师来说,掂量纸张重量只是基本功。 可这《太公家训》也没什么稀奇嘛,不就是前朝的一本儿童开蒙读物?周秉义把它藏在书封里,神秘兮兮的搞什么鬼? 楚南溪失望的腹诽两句,照原样系好装帧线,把这小册子抛在脑后,高高兴兴翻墙回府补觉去了。 等那猫小子走后,梁上同道才从房梁上跳下来。 他点亮遮光油灯,灯光映在他黑亮的眸子里,居然是今晚没在相府里用膳的谢晏。 谢晏先去锁好暗格,就算他亲眼看到猫小子打开密函的全过程,他也无法照抄。 可他能学着猫小子的动作,打开桌面那本书的装帧活扣。 竟然是本《太公家训》! 谢晏又惊又喜。 之前没想到,他们会用前朝这本几百字的《太公家训》做密码簿。 自从大夏使用《千字文》做孩童开蒙书籍,前朝的《太公家训》就渐渐淡出人们视线,很少有人家中还留着这本书,用作密码簿未免有些显眼。 它这才被周秉义藏在书封夹层里。 别说是墨阳,就算自己摸到这本书,也绝对不会凭借书的重量,感知书有异常,更找不到那个藏在书页里的装帧活口。 还真是缘分,他替猫小子开了暗格簧片锁,猫小子替他找到了密码簿。 谢晏对那有点莽撞的猫小子,生出几分好感。 第三次鸡鸣声传来,已经没时间了。 谢晏急急将每一列的首字背了几遍。 密码簿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它对句子的折叠,折叠处不对,就算知道内容是《太公家训》,密码也对不上正确的字。 等到他离开书房,出去与承影汇合,周府里的仆婢已开始起床活动。 “郎主,怎么在里面待了那么久?密码簿找到了吗?” 谢晏没回答,反而问他: “你看到那个戴猫脸面具的夜行人吗?他离开时走的是哪个方向?你有无印象,临安城何时出现了这号人物?” “只见他翻墙离开,出去不远就是十字路口,不知他会往哪边走。那人应该年纪不大,身手一般。可惜外面只我一人接应,没能跟踪他。” 承影又把他用磷火与猫叫,引开巡夜护院的事,告诉了谢晏: “那小子怎么在屋里直接点蜡烛?要不是我引开护院注意,就凭他那三脚猫功夫,不知能不能跑得掉。” “密码簿已弄到手,今日早朝恐有风波,我直接去凤凰岭找沈不虞,你回府替我取朝服。” 找人,皇城司最擅长。 那猫小子如此有本事,他可不能让这样一个人,不受控制的活跃在他眼皮底下。 谢晏一刻不愿耽搁。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直奔皇城司提举沈不虞府邸而去。 第013章 后殿朝会 卯时,晨曦初现。 一辆宽大乌篷马车,急急走在空无一人的御街上。 马车里坐着紫袍金配的宰相谢晏,还有位身着绿袍,腰系金色御仙花带,未挂鱼袋、却挂一把尺二雕花包金匕首的年轻郎君。 谢晏的目光,正好停在他腰间。 那匕首紫檀鞘身镂空雕花包金板,刀柄镶嵌红、蓝、绿三色宝石,甚是显眼。 他哂笑道: “非得天天挂着它,在殿上显摆吗?临安城谁人不知,你沈提举特权加身、尊贵显赫,何须一把孩提短剑来证明。” “我不像你。” 沈不虞懒懒瞥了谢晏一眼,却突然闪电般出手,将谢晏藏在袍子里那把、一模一样的匕首夺了过去,拇指指腹抚摸着蓝色宝石,还以哂笑: “什么都藏着掖着,恨不得连吃饭睡觉都要算计。 魏老贼见你府上坚如铁桶,便提议官家给你赐婚,想在铁桶上凿出个洞来,哪知你反算计他,竟顺势同意。 新婚夜想杀了你,你偏活着。他要将你和平西侯捆绑在一起双杀,却不知你转身向官家求了和离书。 事事都要算计,你累不累?” 同样的匕首有三把,绿色宝石镶在中间那把是沈不虞的,蓝色宝石镶中间这把是谢晏的。 红色宝石镶中间的,是官家赵祁的。 十岁那年,他俩还是康王赵祁的小伴读,三人同岁,谢晏最大,赵祁比沈不虞大三天。 先皇送他们每人一把,除了所镶嵌宝石,其余皆一般无二的双手握短剑。 一尺二寸。 它既可以是孩提短剑,也可以是如今的大号匕首。 官家特意下旨,准谢晏、沈不虞二人“随身携带、入殿不解”。 沈不虞的祖母,是赵祁的亲姑祖母,也是当年与孟太后一起扶赵祁登基的大长公主,沈小公爷与谢晏一样,父母都死于北狄攻破汴京那年。 康王即位,沈不虞便承了父亲爵位,封开国县公,初任皇城司提点。 “暂时没和离。” 谢晏垂眸看着自己剪得干干净净的指甲,这事他不会瞒着沈不虞,他是谢晏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朋友。 “什么?”沈不虞有些意外,不由得身体前倾,追问道,“昨日你不是拿到了官家手谕?没给她?” “给了。过半年才去录黄,刚好那时我要去汴梁,顺理成章。” 沈不虞闻言,将谢晏的匕首抛回给他,再次斜倚在靠垫上,连连嗤笑:“既然决定和离,你可不要想着占人家便宜。” “我是那种人吗?” 想想有点不对劲,谢晏瞪了沈不虞一眼:“你认识楚小姐?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算认识吧。五年前,楚夫人在西湖溺亡,她伏在楚夫人身上大哭,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娃。县尉、仵作都在现场,我只是巡查路过,因涉及朝廷命妇,关心了一下。 那年你还在北军,我如何向你提?” 他们当时刚弱冠,看十二岁的楚南溪,确实还是个小女娃。 两人都不再说话。 马车走得很平稳,有节奏的晃动让车夫都有些昏昏欲睡,一夜未眠的谢晏却十分清醒。 和宁门外、人头攒动。 在京七品以上朝官,正在此接踵等候入宫,往外朝区最深处的后殿上朝。 远远看见枢密院都承旨周秉义、中书舍人刘玠,走在礼部尚书魏荃两侧,几人偶尔低声耳语,缓步而行。 谢晏、沈不虞默契对视一眼。 不知昨夜那个猫小子具体调换了什么,但他可以肯定,那封须御前拆封的西北实封密函,必与今日朝会有关。 他只能见机行事。 后殿内,两班文武官员分东、西肃立,其余三班亦以品秩为序,立于殿外,皆向“政在养民”横楣之下、御座之上的年轻官家行礼。 谢晏手持象牙笏板,立于文官班首,却并未急于上奏。 “臣,有本上奏。” 枢密院都承旨周秉义果然率先出列。 他手捧公文,扬声禀奏:“启禀陛下,野狼谷之败,非天不佑夏,乃人谋不臧。固有张忠空国远攻之失,更有楚行舟守城不援之过。” “此事不是已经议过了吗?”袅袅沉香青烟之后,传来赵祁的声音,“图阵推演结果,即便楚行舟倾巢而出,也难救朕的十万夏军。” 周秉义忙解释道: “陛下,臣今日并非要推翻谢相的推演结论,而是有新证据,证明北狄故伎重施,以封爵拉拢北境守将,臣恐叛将率兵投狄之祸,再度重演。” “启禀陛下,”礼部尚书魏荃也站了出来,拱手道,“臣亦收到消息,说北狄正往西北调兵,要从川陕打开缺口南下。” 此话一出,文武大臣议论声起。 “啊?北狄又要南下?” “这可怎生是好?” “北军、东军不能调......” “肃静!”站在赵祁身边的中官都知李内侍出声制止。 南下!南下! 赵祁最不愿意听到这两个字,临安府的龙椅都没坐热,他可不愿再度东躲西藏。 扫了一眼立在殿中的紫袍、绯袍两班大臣,他点名道: “扶光,你怎么看?” 谢晏,字扶光。 他上前一步,出列拱手道: “机宜司得报,北狄左丞相完颜隽已从留都汴梁回朝,他向天誉帝主张将河南地部分归还大夏。完颜隽归朝即封陈王,足见天誉帝对之信任。” 他既没反驳魏荃的话,也没说出他的结论,但话中之意不言而喻。 七年前,谢晏远赴北军之时,便身负皇命,重新组建边境机宜司。 他在北军锤炼五年之久,不仅让李将军的精锐部队脱胎换骨,更是将机宜司触角伸入北狄腹地。 后院的几位婢妾,也是机宜司招募的特殊密谍,她们将来会以“谢相小妾”的身份,被“赠送”给北狄各路权贵。 楚行舟的西军、李飞的北军,韩林的东军,互为犄角,以北军为首北伐,收复失地指日可待。 只是现今,还需蛰伏。 大臣们听谢晏陈述,心中紧张消弭大半。 早听说北狄天誉帝崇尚夏文化,是个读书人,现在连左丞相也倾向与大夏和平共处,大夏虽偏安一隅,可毕竟能过上太平日子,谁不盼望? 哪知周秉义将手中密函高举过头,频频冷笑:“谢相毕竟年轻,还是太天真!恐中了敌人的李代桃僵之计。 陛下可知,臣手拿之物是什么?” 一时间,大殿上所有人,包括赵祁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去。 第014章 以真换假 谢晏侧身,果然再次见到那封曾锁在暗格里的密函。 李内侍点点头,有中官押班上前接过密函,见是实封,便让人拿出“比印册”核对火漆及印章。 谢晏面色如常,心中却如擂小鼓,目不转睛的盯着中官核对印鉴、检查火漆及封口。 直到中官合上比印册,才微微松了半口气。 中官押班正要破坏火漆,打开密函封套,只听站在御台左侧的沈不虞开口道: “且慢,让本官看看。” 所有人的呼吸都顿了顿,魏荃与周秉义不动声色对视一眼,心道这魔王又出来搞什么事? 沈不虞人高腿长,明明可以依信安县公爵位品级穿紫袍,可他就喜欢按五品提举皇城司官职穿绿袍。 一身绿袍站在一群紫袍与绯袍之前,偏偏还那样气场十足。 他面色白净,眉眼如剑星寒玉,却被魏荃他们视作“魔王”,当然不是信安县公之爵,而是官吏人人惧怕的、皇城司先行后报之权。 沈不虞接过尚未拆封的密函,前前后后看了一遍,似笑非笑的扫了眼周秉义,这才递还中官,示意他继续。 果然高明。 就算已知封套侧面被拆开过,他仔细去看,竟也未见太大瑕疵。 扶光口中那个猫脸面具人,到底是何来历?沈不虞内心警钟大起,临安城里居然有这么个作假高手,而且没记进他的小本本。 “陛下请看,这便是川陕安抚使送来的证据,北狄封爵诏书和楚行舟亲笔写的反诗。”周秉义腰背挺直,朗声说道, “平西侯楚行舟藐视圣恩,愧对大夏祖宗,竟然为了北狄许诺的封地爵位,背叛陛下、背叛大夏,请陛下明察!” 他的声音传到殿外,连殿外站着的三班大臣也听到了这一惊天消息: 楚行舟手握十万西军,其中三万精锐配备的都是大夏最好的军备,又经过楚行舟多年训练调教,并非乌合之众。 一旦背叛,这只精锐部队反过来成为大夏敌军,北狄从川陕长驱而入,也不是不可能。 “哄......”议论声再起。 “怎么可能?平西侯乃临安人士,家眷都在临安,他怎会反?” “谢相才刚与平西侯结亲,如何脱得了干系?” “连平西侯都反了,西北大门洞开,大夏危矣!” “临安无城可守,官家还要再往南......” 赵祁的心凉了半截,有些无助地看着李内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念!” 李内侍展开纸页,待看清上面内容,不禁吓了一跳,试探性的看向陛下,陛下正心烦意乱,对他的暗示视而不见。 李内侍只好清了清嗓子,尖声念道: “周都承旨见字如晤,此北狄圣诏乃汴梁金工所制,与真诏无异,只须呈递陛下面前,定叫楚行舟百口莫辩......” “什么?” “念的都是什么啊?” “陛下!陛下!”周秉义听得头皮发麻、大汗淋漓,急急忙忙跪下、膝行上前频频磕头,“陛下请听臣解释,定是有人造了假信陷害臣!” 赵祁一脸莫名其妙,看向离他最近的谢晏,谢晏微微摊开两手,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沈不虞凑上前去,在赵祁耳畔低声两句,他恢复了镇定。 赵祁对李内侍摆摆手:“别念了。反诗,平西侯写的反诗呢?找出来给朕念念。” “反诗?哦哦,有、有。”李内侍从密函封套里掏出一张纸,念道: “曾执吴钩荡寇仇,如今湖海寄闲鸥。不向芦花寻旧侣,却来江上弄晚舟。陛下,就这四句,念完了。” 赵祁接过去把信和诗都大概看了一遍,抬起头来,猛地一拍桌子,御案上的青瓷水注与鎏金小熏炉,同时叮叮当当的跳起来,他咬牙道: “这是反诗吗?嗯?!” 大臣们都吓得低了头,周秉义更是痛哭流涕,除了一口一个“陛下”,再不能言其他。 反诗是不可能有反诗的,楚南溪早把换出来的那首诗烧了。 楚行舟喝多了酒,确实会发牢骚,但不能代表他有反心不是? 倘若赵祁能看到原诗,“曾执吴钩荡寇仇,如今湖海寄闲鸥。不向关中兴事业,却来江上泛晚舟”,说不定,真会认定楚行舟嘲讽他不敢北伐。 “长乐,把周秉义带下去给我好好的审,将张忠直接发配岭南,不必回行在!” 沈不虞,字长乐。 他朝陛下一拱手,身后两名亲从,立刻将几近昏厥的周秉义拖了出去。 陛下盛怒,魏荃悄悄往后退了半步,仿佛自己从未出列说过话。 此时,坐在小驴车上晃晃悠悠出门的楚南溪,还不知道她已如愿完成这辈子的首杀。 离开皇宫,谢晏依旧登上沈不虞的宽大马车。 沈不虞把马车做得那么宽,就是方便他换衣服,有事出去蹲守,困了,还能在车上躺一躺。 车上有便服,外面的朝服一换,两人又成了临安城人见人不爱的俊郎君。 “你亲眼看到,相信了吧?”谢晏嘴角含笑。 刚才李内侍读信的时候,他联想到昨夜在书房里看到猫小子的那些举动,所有的不解都有了答案。 “确实完美。不过,那小子是如何得知周秉义有这封信?”沈不虞双臂环抱胸前,“这人得尽快找出来。如果合适,可以让他到皇城司任职。” “你可得了吧,皇城司要他做甚?他武功不行,做不了你亲从。你的察子只要会趴屋顶、听墙角就行,需要懂手艺活吗?”谢晏无情嘲笑。 沈不虞白了他一眼,不屑道: “好像你机宜司又有多高明似的,还不是靠把女人送别人床上套情报?我可要提醒你,女人都善变,你可别被她们给卖了。” “你个乌鸦嘴。走,咱们也别回去了,到青云庄吃鱼去。” “青云庄?是河豚上市了吗?去,必须去。” “我说什么了?皇城司的人与河豚最配......都一样毒。” “谢扶光,你别逼我说好听的!” 谢晏真的心情大好,不为别的,密码簿弄到手,那批走私北弓送货的时间、地点就全得到了。 忽然,马车外起了喧嚣。 “快去看热闹,将军府的大小姐回门讨嫁妆,居然惊动了官府!” “哪个将军府?” “楚将军啊,对了,如今楚大将军已是平西侯了。” “楚小姐不是刚嫁给谢相公吗?” “就是她,天可怜见,嫁的夫君不行,回娘家还要被叔婶欺负......” 马车里“不行的夫君”脸上笑容尽收,重新变回那个冷面相公,不等马车完全停下,他一撩门帘,翻身跳了下去。 他倒要看看...... 谁敢欺负他谢晏的夫人! 第015章 骗信 其实,谢晏他们下朝的时候,楚南溪的回门戏已快唱到尾声。 回门讨要嫁妆的桥段,楚南溪过去看过不少网文短剧。 直到自己在将军府门前,跳下小驴车那一刻,她才知道,直接堵门打脸的桥段,在将军府这种大户人家是不可能发生的。 楚南溪前脚刚跳下小驴车,后脚就被二婶亲亲热热搀住胳膊往门里带,二叔也弓着腰陪笑跟在身边: “南溪,怎么就你一人回来?” “我夫君上朝去了啊。”楚南溪自然而然的回答。 二叔眼珠子转呀转的往驴车里瞟,但其实他也知道,若谢相公跟着来,必不会坐这巴掌大的小驴车。 见身旁没别人,二叔迫不及待低声问: “成亲那晚什么情况?相府防得滴水不漏,我们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到。听说昨日休沐,谢相公还是一早入了宫,那我们……” 楚南溪左手掩于嘴边,也学着他同样压低声道: “那晚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就另有刺客冲了进来,刺客被抓,打乱了我们的计划,二叔派去放火的家丁,火没放成,就被护院发现,当场就......” 她用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楚行简双眉挑起,两眼放光,嘴角的胡须跟着笑容一翘一翘,装模作样问道: “也就是说,相府有刺客,但与我们将军府无关?只是……别的刺客?那又是谁?谢相公有没有查出刺客身份?” “夫君说,他们用的是北狄三棱箭,说不定是北狄派来的。放火家丁没机会说话就死了,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计划。” “蠢货!死了才好。” 二叔低骂一句,皱着眉踱了两步,脸色渐渐放松下来。 没机会刺杀好办,还可以有下一次,但若是刺杀失败被拿住,他一个城门郎,怎么和谢晏正面刚? 楚南溪一脸单纯的懊恼道: “南溪还怕二叔你生我的气,都怪我没用......” “没事就好,”楚行简像是想起什么,手向她面前一摊:“那匕首呢?放你那不安全,还是交给二叔。” 楚南溪从袖筒里、拿出那把没任何装饰的带鞘匕首,从容将它交回到二叔手里。 还好她聪明,为了不让二叔生疑,昨日与谢晏达成协议后,便向他要回了这把匕首。 唯一的罪证就在眼前,也说明楚南溪确实没动手,二叔二婶同时松了口气。 他俩不约而同的挺直了背,楚行简双手拢入袖中,卢氏也松开搀着楚南溪的手,与她拉开了距离。 咦?门口的亲热呢? 这两日,楚行简夫妇过得真煎熬,愣是没打听到相府任何消息。 说什么都没发生吧,他们派去放火、杀楚南溪灭口的人始终没回来;说发生了什么吧,也没见相府、官府找上门来问罪。 按计划,今日早朝,本该有殿前司来府传召,让他带着楚行舟骂谢晏误国、让女儿借大婚杀谢晏的信件入殿,他也能因出首兄长立功。 可左等右等,只等来回门的侄女。 “既然没事,你进去给祖母磕个头就回吧,我们不过是你叔婶,没道理留着你,反让谢相公担心。” 卢氏早没把楚南溪看成是将军府的人,更何况,她那小驴车上,明显什么也没带回来。 昨日她便让人把正院收拾出来,打算他们一家子都搬进去。 正院多宽敞,不像他们一家十口住东院,转个身都嫌挤。 这两年女儿楚宝琪大了,掌家的卢氏便借口让她与南溪作伴,将宝琪挪进了正院,可自己儿子还要跟庶子挤在一间房,像什么话。 临安府内城寸土寸金,官家定行在至此,虽说让本地官员保留原有住宅,可官职低的,哪个不是发给外城土地,被迫置换出去? 能住在内城,还有这么大的府宅,不知多少人羡慕。 楚南溪没回卢氏的话,却将楚行简拉到一旁,神秘兮兮问: “我听夫君说,爹爹旧伤复发,官家有意召他回临安修养,让二叔去接替爹爹执掌楚家军,不知是否有这回事?” “让我去......你真听谢相公这么说?” 楚行简又惊又喜,折腾这么多事,他为的不就是拿到长兄手中兵权? 楚南溪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我爹爹酒后写了首诗,不知怎么就传到官家面前,说我爹爹讥讽官家‘不向关中兴事业’,是谋反。可我记得我爹的信上写着‘此獠不除,难报圣恩’,忠君得很,哪来的造反?” 楚行简的小心肝啊,如同钱塘江上的弄潮儿,忽而被抛上浪尖,忽而被拍到谷底。 他顿时急红了眼:“对对对!我大哥从没想过造反。” 虽没见过反诗,但楚行简相信是真的,大哥就是这样的人,一饮酒就耍豪迈,自己出首大哥陷害大臣可以,还能戴罪立功。 可官家直接定罪大哥造反,他二房也难逃牵连。 “如今,谢相公成了我夫君,他对我体贴入微,对爹爹的信必不追究。”楚南溪装出一副娇羞小妇人神态,并信誓旦旦道, “二叔,那封信还在吗?只要将它交给我,我保证,夫君会拿着信去向官家解释,我爹爹是忠臣,那首诗根本不代表我爹有反心。 至于信上的狠话,那不过是岳父对女婿的恨铁不成钢,是私怨。 只有爹爹平安回来,二叔你才能去接手楚家军。” 楚南溪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封伪造信上,她担心楚行简狗急跳墙,毁掉那封信,那么自己还真不好对付他。 楚行简有些被侄女绕晕了。 他满脑子都是要去接替长兄执掌兵权,有了兵权,还怕军功、爵位轮不到他头上? 至于楚南溪说的,要用那封伪信去证明兄长有忠君之心,他居然觉得有点道理。信里那些话都是他写的,甚至还有什么“赤胆忠心,苍天可鉴”,他可真是人才。 于是,楚行简忙不迭从袖中抽出那封伪信,将它塞到楚南溪手里: “信在!当然在!侄女婿肯去为楚家周旋,那最好不过。不过是一首模棱两可的诗而已,有侄女婿出手,你爹爹必能化险为夷。” 楚南溪展开信看扫了眼,是它没错,这才展颜一笑: 证据到手。 “南溪......南溪!” 卢氏慌慌张张跑过来,“你快出去看看,你舅父怕不是魔怔了,他让人来挖中庭那两丛牡丹,还拿着条鞭子,谁上前拦就抽谁!” 楚南溪“噗呲”一声笑了,没想到,舅舅还真是来抽人的。 来得正好。 第016章 嫁妆 楚南溪的亡母,有两兄一弟。 建兴帝南渡之初,其父王继昌为江南首富,深知战乱财产难全,索性将半数家财献与官家,更为军队提供万石粮草,换了个“忠义侯”的虚爵。 长子王樾,授成忠郎,差遣临安府粮料院监官。次子王柏,授承务郎,差遣湖州司户参军,他们都算是商贾走了仕途。 唯独今日拿着鞭子、闯入将军府的小儿子王槿,无官无爵,做了个手握特权的皇商。 王槿有对双生子,十六年前,妻子用命换了这对儿女出生。 人人都说双生子不祥,王槿却对他们疼爱有加,再未娶妻纳妾,只管专心抚养一双儿女长大。 女儿王灿儿比楚南溪小一岁,两人从小便要好,姐姐死后,王槿更是心疼外甥女,常将她接至侯府居住。 昨日,王嬷嬷受楚南溪之托,回侯府找忠义侯,去拿当年夫人出嫁时的嫁妆单留本,因她怕卢氏掌管长房资财多年,早已将其替换或篡改。 外孙女嫁了个奸臣,忠义侯本就为她叫屈,但官家指婚,他一个无权虚侯,又岂能置喙。 如今,南溪要讨回母亲留给自己的嫁妆,忠义侯府不可能坐视不管。 楚南溪见到小舅父王槿的时候,他正一手叉腰,一手执鞭,指挥家丁挖中庭那两丛、足有一人高的牡丹花。 “王三爷,使不得啊!虽说这两棵牡丹是大夫人的陪嫁,可它们也在侯府长了二十年,侯府养恩早就超过当初……” “放屁!”王瑾大手一挥,打断了三夫人的话, “依《夏刑统》,奁产乃女方私产,纵经百年,权属仍归女方及其嫡系血脉,此两株姚黄、魏紫,先姐奁产明载、官衙备案,就是闹到官家面前,它们也是南溪的财产!” “唉呀,南溪舅舅,有话好说,切莫动粗……”楚老太君拄着个拐杖,由二郎的婢妾搀扶着,颤颤巍巍从内院赶来。 这两株牡丹是个稀罕物,前几日,二郎与二郎媳妇儿才找她商量,说是牡丹花被赵府尹看上了,想要分一株到他府上,若让王三爷把花挖走,他们到哪去找另一株? “这两株牡丹,株龄超过三十年,至少值五万贯。” “何止?那天赵府尹来,看了都啧啧称奇,说此为牡丹王后,价值连城!” “再好也是长房先夫人的陪嫁,大爷还在呢,难道二爷还敢替长房做这个主?” 跟来看热闹的几个婢妾低声议论着,听在老太君耳里更是心急。 这个主,是老太君做的。 她亲生的二郎、三郎,为官多年,依然是芝麻绿豆点大的官,眼看孙子、孙女们都到了议亲的年纪,虽有将军府兜底,毕竟他们只是大郎的侄儿、侄女,比不得亲爹有出息来得硬气。 如今,老二有机会攀附上皇亲赵府尹,莫说挖府里的两株花,就是把亲孙女抬去给赵府尹做小妾,她也狠得下心。 就这会儿功夫,中庭里就围满了人。 楚行简急着要过去和王瑾理论,却被楚南溪拉住了袖子: “二叔莫慌,南溪可以把牡丹留在将军府,只是......” “只是什么?”楚行简愣了一下,没想到楚南溪会先妥协。 楚南溪眉眼弯弯,一副人畜无害的乖巧样:“只是要二婶把南溪其余的嫁妆如数归还。等二叔不日得了兵权.......” 对呀!还有兵权要拜托侄女婿呢。 楚行简想都没想,立即同意: “没问题!你娘留给你的嫁妆,本该归你,是你二婶头发长见识短,你莫与她计较。” 跟在不远处的卢氏,气得朝楚行简翻了好几个白眼,可若不答应,别说什么兵权,就连眼下两株牡丹都保不住。 既达成协议,王三爷停手,王嬷嬷也开始照着先夫人的嫁妆底单,核对实物。 “小姐的嫁妆,除了那两棵牡丹花,其余都妥帖了。”王嬷嬷来回。 卢氏看着王嬷嬷就一肚子的气,刚才好几个被她调换的古董摆件,都被王嬷嬷认出来了,真是一点没讨着好。 “南溪,嫁妆你可都收好了,回头再说缺了什么,别怪二婶不认账。”卢氏阴阳怪气说完,转身就要走。 楚南溪伸手将她拦住,含笑望着她: “哎,二婶别走呀,我娘的嫁妆这才清点了一半,还有一半,趁着我小舅爷在,我们也要清点带走。” “什么?还有一半!” 卢氏脑子里“嗡”的一声,连忙拿眼去瞅楚行舟,提醒他赶紧来给自己撑腰解围。 “还有一半?” 有很多仆婢来府没几年,楚南溪的话让她们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 “哪来的另一半?”楚行舟赔笑道, “你娘在世时,由她执掌中馈,那几年兵荒马乱,朝廷饷绌,军中粮草经常有上顿没下顿,你爹经常要动用私财以充军饷,说不定那时就已经填补掉一部分了。” “对!刚才王嬷嬷已对过账,两丛牡丹花也是你自愿留在将军府的。怎么,你这腿还没迈出门槛,就想回头赖上我们?” 卢氏回过神来,恨自己差点被这小丫头唬住,自己掌家五年,有什么账是做不平的? “二婶怕是忘了,五年前,我娘去世时,她的家产可是拿出来清点过的,我一半,我阿兄还有一半。爹娘有没有拿私财充军饷我不知道,但我们分的,是我娘实打实的遗产。我阿兄还健在,莫非,他那一半被你充了公?” “胡说!你阿兄当年杀了人,早已被楚家除名,他能得什么财产?”老太君用力跺了跺拐杖,痛心疾首道, “你爹当年就想打死他偿命,是你溺子如杀子的娘,偷偷将他捐到道观里,才捡回一条性命。” “阿兄虽被楚家除名,但不影响阿娘将从王家带来的嫁妆留给他,更何况这份遗产,在官府同样有备案文书,祖母莫不是想抵赖?” 楚南溪的话,像铁锤一般砸在卢氏心头,她咬牙腹诽不止: 该死的小蹄子!以前怎没见她这般灵光?难道,她一直在装傻骗我?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心软,留她活到今日。 “拿出来吧!楚北川既已不是楚家的人,他这一份遗产,本小爷要将它们清点带走,等北川期满还俗,再如数交还给他。” 其实王瑾心中很后悔,后悔当年没有更多关注阿姐和她的孩子。 他夫人难产死后,王瑾沉沦了好几年,后来为了孩子,一直在外奔波,直到几年后,黑白两道皆被他做得风生水起。 而那时,外甥楚北川因参与一群纨绔、衙内斗殴,错手杀死知州儿子,被知州紧咬不放,楚行舟才忍痛要杀了儿子给人偿命。 阿姐只好偷偷高价买了度牒,将儿子捐给道观赎罪,才保住儿子一条命。 卢氏心里清楚得很,楚北川那份遗产,确实被挪用了不少。 府里开销大,自己夫君挣的俸禄少得可怜,长房交的公钱倒是不少,可也经不起这一大家子挥霍。 摆着现成的钱不用,难道还要让他们过苦日子? 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 “楚北川在玄元观修行十年,哪年府里不向道观捐银子?这些不是钱?用王氏给他的遗产来折算,只少不多。要怪,就怪王氏溺爱儿子,害儿子成了杀人犯!” “是吗?楚家每年给玄元观捐了多少银两?你倒是说说看。” 楚南溪身后传来个温润男声,如珠玉落盘、清越入云。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第017章 除籍 二十岁的楚北川,猝不及防出现在众人面前。 离家时,他还是个泪流满面的怯弱少年,如今已出落成胸怀苍生的翩翩郎君。 十年修道生涯,将他纨绔气质尽褪,只剩周身云淡风轻。 “卢氏,你刚才说,楚家每年都往玄元观捐善款,何时何地何人接收了你的善款,今日,还请你当着我录事师兄的面,将账核对清楚。” 楚北川将话抛出,便径直走到楚南溪身边,对她温柔一笑: “妹妹,你出嫁那么大的事,也没提前来告知阿兄,阿兄虽身在道门,心里是有你的。” 楚南溪鼻子酸酸的。 后世她没有兄弟姊妹,从不知道有位哥哥是这样的感觉。 昨日,她让春花去将楚北川找回来,首要目的是追回阿娘遗产,再就是要把阿兄拉出道观,改变书中,他于几个月后暴死道观的命运。 楚南溪纯粹只是照着野史修补遗憾。 直到亲眼见到仗义的小舅舅、温柔的阿兄,她才意识到,她不是在修补古籍野史,而是在真实的生活。 当看到楚北川出现,卢氏恨不得嚼了自己的舌头。 玄元观录事,是位三十来岁的中年道士,显然有备而来,他拿出一本厚厚的布施册,翻到其中一页: “澹渊师弟入观十年来,玄元观收到五笔来自楚将军夫人王氏的布施款,共计一百零五贯。 将军夫人过世之后,再没收到楚府任何一笔布施款,有布施册为证,楚府若有异议,可请道录院主持查证。 各位既与澹渊师弟有血缘关系,贫道代表玄元观告知,自即日起,师弟赎罪期满,经道录院依法判其还俗,去留自便。” 王槿拍拍楚北川的肩,哈哈大笑道: “好啊!小舅舅终于盼到你回来的这一天。北川,楚家若是交不出你母亲留给你的遗产,忠义侯府自会替你将官司打到陛下面前。” 楚行简做了个吞咽动作,可喉咙干干的,吞了个寂寞,磕磕巴巴道: “卢氏,快、快去清点北川的财物,看缺了多少,把外城的宅子卖了,若还不够,城里还有几间铺面……我写张欠条,缓几日,必将所欠折价补齐。” 老太君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老太君!老太君!” 在众人的呼唤声中,老太君悠悠醒来,只见楚北川正手拿一根长针看着她,老太君吓了一跳,忙向旁边躲闪: “又不是我让你去道观,你莫害我!” 楚北川将手中银针纳入针包收起,面如止水: “若真是老夫人送我去道观,我倒是要跪下来给你磕三个响头。当年,只有我娘相信我没杀人,我爹想送我走,是你以性命相逼,非要我爹送我去州府,说杀人偿命。” 老太君面色尴尬,眼神闪躲,讷讷说不出话来。 录事师兄见楚南溪看着阿兄,吃惊得就没合拢过嘴,笑着向她解释: “楚小姐是奇怪,澹渊师弟如何懂得行医吗?师弟刚入门,就拜在孙师叔门下,这十年来,师弟修的是医道,早几年便已出师。将军夫人的善款,也照夫人意思,悉数放在道观行医施药、治病救人之上。” 又是阿娘。 那么好的阿娘,偏偏被人害死。 楚南溪呼吸微微急促,眼里更是透出几分决绝:害死阿娘之人,我必不放过。 此时,春花急急跑了进来,低声道:“小姐,族长已到府门外,给刚回府的三爷迎个正着。” 楚南溪笑了:好啊,苦主都在,今日就要新账旧账一起算。 “二兄,族长来了!” 楚三爷领着族长进来,见府里人都聚在中庭,正感觉莫名其妙,再一看,人群里还站着王槿王大官人、多年未见的侄儿楚北川,更是其妙莫名。 “族长,你老人家要来怎么不先行差人知会一声,你看我们这一大家子事......让你看笑话了。”楚行简陪笑迎上去,“行止,快、快扶族长入正堂。” 族长却甩开楚三爷的手,肃色道: “既然人都在,话就在这里说吧。我听说,你府上有人不安分,谋害兄长、祸及宗族,罪该除籍!” “族长,你这是听谁说的?我与我二兄,兄友弟恭,从未发生龃龉,哪来的谋害兄长之......” 楚三爷差事主管崇正观,是个每年数十贯俸禄,另有少量米帛,属于饿不死、也活不好的闲职微官,说他谋害兄长,那都是高看他。 此时,楚三爷最后一字尚在唇边,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眼睛不由自主瞪向二兄: “......说。” 楚南溪上前一步,将先前从楚行简手里骗来的伪造信,先递给小舅舅、阿兄过目,再递到族长手中: “族长,这便是我二叔冒充我爹爹写的信,信中唆使我去刺杀谢相,幸好我及时醒悟,未对楚氏一族造成危害。” “你胡说!”楚行简见南溪拿出伪信,便知自己上了侄女的当,气得指着她鼻子骂道, “此信就是出自你父之手,他才是那个让楚氏有灭门之灾的人!” “哦?是吗?王嬷嬷,把我爹平日里写给我的信拿来。” 楚南溪接过信,凑到族长手拿那封伪信旁边,纤纤玉指在伪信的“南溪”二字上点了点: “族长请看,我爹爹平时都称我作‘溪溪’,而这里,却如其他人那样称我‘南溪’,此为第一。 我爹爹常年驻守西北边城,西北军中用的都是麻纸,且不漂白,而临安特产便是白而细腻的小竹纸,便如这张伪信纸这般,此为第二。 皇恩浩荡,将小女许配给谢相为妻,二人交换婚帖,是经过我爹爹同意的,他又如何会置女儿生命安危于不顾,让手无缚鸡之力的亲生女儿,去行刺自己夫君?此为第三。 二叔,证据确凿,你说这不是伪信,可敢让我夫君谢相公,将信呈递官家,让官家定夺?” 关键时刻,谢相夫人的身份,她不惜借来一用。 “这......” 楚行简心急如焚,一把将楚南溪推开,劈手就要去抢族长手里的信: 毁了它!就什么证据都没了! 楚北川眼疾手快扶住妹妹,一脚将扑向族长的楚行简踹倒在地。族长气得山羊胡子都飞起,指着楚行简哆哆嗦嗦道: “你个逆子!今日老夫就要替你爹管教管教你,来人,写除籍文书!” 跟着族长来的几个族人,在楚老太君的哭闹声中抬来小桌,正准备铺纸研墨,旁边又传来一个男声: “楚族长,可否看本官面子,手下留情?” 第018章 外援 今日,将军府新妇回门,各路神仙像是谁下帖子请那般,纷纷现身。 此刻说话这位,他甫一跨进将军府,门内还没见骚动,门外吃瓜百姓已沸腾起来: “快看,那不是临安府赵府尹?他还穿着官服。今日谢夫人回门,怎么把府衙老爷也招来了?” “我王五打包票,楚府肯定出事了。你们看见没?楚道长回来了!” “楚道长?哪个楚道长?” “你傻啊!早年楚家被除名的大公子,玄元观里修行那个。莫不是……楚道长要归族了?” “有可能,楚家族长也在里面。” “府里闹哄哄好一阵子,这会儿又不停从里面搬箱子,难道是......楚二叔霸府宅鸠占鹊巢、谢夫人争家产大闹侯府?” “哈哈,当年你退出话本圈,我们是不同意的。” “走走走,我爬树上看看去,卖消息给慕秀才,他给的铜板多。” 都说流言比真相跑得快。 这不,要去鱼庄吃河豚的谢晏和沈不虞,在马车上也听到了“叔婶欺负谢夫人”的消息。 毕竟,平日里楚大小姐香香软软,绝无可能是她欺负粗鄙叔婶。 府尹赵世策刚下朝就得到消息,说楚大小姐带着忠义侯府王三爷,到将军府刨自己还没到手那两丛牡丹。 这还了得! 科举入仕、仗着曾是官家陪读,乱世升天的宰相谢晏,都没被赵世策放在眼里,那花钱换爵、商贾出身的忠义侯府,作为官家族叔的他,又岂会在意? 赵府尹前脚进门,小厮还没来得及把门关上,姑爷谢晏和沈不虞后脚便跟入了府。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正好看到身着绯色朝服的赵世策,叫停楚家老族长写除籍书。 “楚老族长,一笔写不出两个楚字。楚二郎做为楚府家长,不过是处置些家中物什,就算是有些微末纠纷,也不能被外人仗势欺压,非走到除籍这一步。” 楚行简可不能被赶出家门,自己那两丛三十年牡丹还没挖走呢。 赵世策猜,一定是楚南溪得了消息回来闹,族长迫于她相府夫人身份,怕谢晏在背后给家族搞鬼,才不得不开除她二叔。 府尹大人昂起下巴,更显其方面大耳,他身材宽硕,确实颇有先祖气象。赵府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官威十足: “就算尔等写下除籍书,本官也断不会为楚家盖章确认。” “啊?不确认?” 族老们立即小声议论。 大夏实行家族管理制,族中事务族长、族老们有权先于官府独立处置。可家族的除籍书,没有官府朱印确认,便不能录黄生效。 那这除籍书写了有何意义? 老族长正色道: “赵府尹这是什么意思?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楚门家事,府尹如此插手,不好吧?” 赵世策没想到,楚族长还敢反驳自己,顿时黑了脸: “临安府除了皇宫禁院,还有我赵某人不能插手的事?” 想当初,赵世策还只是小小县令,便敢于割血祭旗,以皇家宗族身份带领三百牙兵勤王,官家得江南皇室宗亲拥护上位,他算抢了头功。 官家都要称自己一声“族叔”,小小江南楚氏算哪根葱?见族长不敢接话,赵世策皮笑肉不笑轻嗤一声: “老族长,本官以为,你也只是被小人蒙蔽视听,才敢这么跟本官说话,本官可恕你无罪。明日起,本官便要亲自去为楚氏一族丈量族田,但凡查到多报一分,都算尔等欺君,可好?” “啊?丈量族田?” 老族长一下被戳了软肋,与同来的两位族老相顾失色、慌了手脚。 每个大家族都有自己的祭田、义田和学田,共同组成“族田”这个家族共有财产,族田产出,皆作为祭祀祖宗、帮助族中弱小以及族学支出。 因大夏律规定,官府抄家不涉族田,且不需按亩纳税,族田往往被大户人家当成藏匿私田的好去处,想方设法多报族田数量。 田亩根本经不起官府丈量核查。 楚行简坑害兄长行为虽可恶,但毕竟没坑成功,怎及自家府上田产被府衙清查来得重要? 瘦高族老眼珠一转,忙不迭顺着府尹的话开脱: “是!是!我们确是被楚大小姐蛊惑,她说,若为她办成此事,愿捐献二十亩族田,我们才勉为其难,做此决定。” “府尹啊,管一个家族不容易,我们也是为了那点家族财产......确实不应该,对不对?族老?” “啊?对对......不应该不应该,除族是重了点。” 看仨老头唯唯诺诺自行打脸,把楚南溪都气笑了: 答应捐二十亩族田,不是他们主动向自己要的吗? 楚南溪万万没想到,眼看就要拿到除籍书,会冒出个八竿子打不到的赵府尹替二叔出头。 难道只是为了那两株牡丹? 不行,必须拿回伪信,那是铲除楚行简这颗毒瘤的重要证据。 可楚南溪还没来得及动手,便见楚老太君连滚带爬伏在赵世策脚边,哭诉道: “青天大老爷!幸好你来得及时,我家二郎是被冤枉的,他并未伪造书信陷害长兄,一切都是楚南溪那小蹄子编造出来的,谢相夫人仗势欺人、威逼母家,青天一定要为楚家做主啊!” 赵世策心中一惊: 原来除籍不是因那两丛牡丹,而是楚二造伪信的事,居然被楚大小姐看破了。 这个蠢驴!伪信之事,不知谢晏是否知晓? 此事绝不可扩大,若是让那位得知,只怕自己这个提出用楚行简的人,都要被连带斥责。 赵世策拿定主意,对族长面露三分关怀之色,大步行至他面前: “哦?还有此事?什么样的信?呈与本官一看。” 老族长的脸,像被揉皱的粗麻纸那般,眼神更是能把楚老太君千刀万剐: 辱骂宰相的伪信,是能给府尹看的吗?这老虔婆是怎么嫁进楚家的? 骂归骂,伪信正抓在自己手中,想掩盖也来不及,老族长只好硬着头皮,将信呈递过去。 赵世策只装模作样扫了一眼,抬手便将信撕了个粉碎,扬了。 他哈哈大笑道: “一看便知,这是有人故意挑拨将军府大房与二房的关系。既是伪信,如此不堪言语,不必留着污人耳目。本官做主,今日到此为止,家和万事兴,老族长,你说是也不是?” 赵府尹居然直接把伪信扬了! 楚南溪瞠目结舌,是她大意了。野史只是把赵世策描述成一个乱世投机分子,她还是高估了此人底线。 看到伪信碎片如雪花纷纷落地,把柄全无,低头垂首的楚行简这才狠狠松了口气。 他抬起头来,面有得色的斜了楚南溪一眼。一眼之下,楚行简瞬间脸色再变: 谢晏! 谢相公几时入的府? 楚行简赶紧再次低下头,连腰杆也更弯了几分: 神仙打架,关他一个城门郎什么事? 第019章 两全 楚行简的脸色变化,正好落入赵世策眼中。 赵府尹顺着楚行简目光方向转头看去,顿时脸上笑成了老菊花:“哟,是谢相!这么巧?你也来了?” “赵府尹,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 谢晏声音没什么温度,丝毫不掩饰满脸不待见,“夫人回门,我下朝顺路接她回府有什么问题。你呢?赵府尹?你怎会出现在我岳丈府中? 我若不来,岂不是任凭你们欺负我的人?” 谢晏话音刚落,本想低头装死的楚行简,赶紧硬着头皮赔笑解释: “都是一家人,谢相言重了。南溪回来拿嫁妆,我们桩桩件件都已核对清晰,哪里谈得上‘欺负’她?况且,赵府尹只是就事论事,并未针对任何人。” “是啊是啊,谢相误会了,虽说大伯不在府中,我们可不敢怠慢南溪。” 卢氏说话声音越来越小,都说谢相杀人不眨眼,她有些怕这位侄女婿。 谢晏也没拿正眼看他们,只管低头向诧异回身的楚南溪缓声道,声音不大不小,每个字都飘进在场人的耳里: “今日早朝,岳丈大人被人设计陷害,幸得官家英明,已下令将两位当事人绳之以法。 其实他们不知,就算岳丈大人离开平西军,官家也不会再派楚家人去接替他,而是会将精锐拆散,分派到北线各路军中。 重新组建的平西军,亦会交给官家信任之人执掌,比如......”他转脸看了身边的沈不虞一眼道, “比如,清河大长公主府的沈老驸马。” 沈不虞双手背身后,正在饶有兴趣的看戏,忽听谢晏点到他七十岁的老祖父,不由得挺直腰背、一脸骄傲的配合他。 要不是场面严肃,楚南溪差点控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 她只好抿着嘴、不停眨巴眼睛,缓解心中想笑的冲动:昨晚的行动成功了!被拆开的密函没有暴露,爹爹保住了。 一息之间,楚南溪的内心狂喜,竟如潮水般冲击着谢晏的心。 谢晏愕然,紧紧盯着眼前这张朝思夜想的脸: 她虽一直在眨眼,但脸上并无异常表情,难道,狂喜才是她内心的真实感受?可我怎会感知她的情绪...... 楚南溪并没关注谢晏的异样,但一旁的赵世策却如芒在背。 沈老驸马在成为驸马都尉之前,就是位年轻将领,武将尚公主,这是大夏朝多年惯例。 九年前,沈老驸马重新披挂上阵,护着官家一次次躲过北狄追兵。 宫中兵变,老驸马同样带着几十护卫冲在前面入宫勤王,路上正好撞见、卷了金银细软准备出逃的赵府尹。 好在沈老驸马见朝局未稳,并未宣扬,让以勤王为傲的赵府尹保住了颜面。 谢晏几句话,便让楚行简和赵世策心都凉了半截。 哪知他接着又补充一句: “刚才那封伪信撕了没关系,舅兄与族老们都看过,某不介意请皇城司替诸位场景还原,只要有三名人证,罪名同样成立。” “啊?皇城司?” 族长、族老们再度慌了神,先前是会少块地,现在是会要了他们的老命,命都没了,还要多那块地做什么? 更何况,若是进了皇城司,伪信成了公案,便不再是能在家族内部处理的家族纠纷。 难怪说谢相手段狠毒,赵府尹扬的只是封伪信,他连妻族都能给你扬了。 可赵世策不是族老,兵变当时他只是准备逃跑,但城门很快便关了,没跑成。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他的目光,在这对显然没商量好的夫妻身上扫来扫去,已然抓住了谢晏这招的软肋: 软肋,就是他夫人楚南溪。 楚南溪早知有伪信,为何不告诉谢晏?根本不需拿到伪信实物,只要对楚行简严刑逼供,这软骨头只怕没上刑就招了。 而伪信证明的是楚行简有害谢晏之心,楚南溪只求家族将他除籍,应该是还顾及血脉情分。 谢晏果真要将此事闹到皇城司,他是能赢,可他夫人未必会满意。 赵世策胸有成竹,打断族老们的窃窃私语: “谢相,黎明百姓生活不易,你可不要仗势欺人,小事化大,让你岳家失了颜面。谢夫人今日是回门、不是屠门,你把皇城司拖进来,让谢夫人今后在楚家如何自处?” 谢晏进来得晚,并未听到楚南溪一二三条摆明伪信证据,但昨日楚南溪曾求过他,暂时放过楚行简,因留着他有用。 楚南溪今日要将楚行简除籍,自有她的道理。 尊重且不干涉她,契约夫妻第一条。 谢晏正想如何两全,忽然,他又感受到她心中不安情绪,似乎并不愿意往皇城司这条路进行下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穿越九年,谢晏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他似乎能感受楚南溪心中隐藏的情绪。 难道这就是弗雷德里克说的心电感应? 难道,楚南溪真是楚云? 她们长得还如此相似...... 谢晏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沸反盈天,他恨不得立即把楚南溪带走,问问她还记不记得,那年战机跑道旁、他一去不回的吻别。 谢晏的沉默,让赵世策很想为自己的机智鼓掌。 人人都说谢相如何算无遗策、杀伐果断,看来,他还是太年轻,朝堂上又没根基,不过是替官家背骂名的马前卒罢了。 赵世策得意笑道: “年轻郎君,要学着以和为贵,别总那么暴脾气。天下哪有那么多是非对错?有的都是人情世故。” 此时,族长、族老们也看出来了,谢相对楚家荣辱还是有顾忌的,他也并不是真想送他们进皇城司。 这让他们立刻又想起了族田。 “既然府尹这么说......那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二郎,快、快把你娘扶进去,妇道人家、在各位官人面前胡言乱语像什么话。” “对对对,我们就不打搅你们一家团聚......” 趁着谢相不再揪住他们谈什么皇城司,族长几人正要脚底抹油、先溜为敬,只听楚南溪大声道: “族长留步,写了除籍书再走。” 族长头大如斗: 难道楚夫人当年是吃称砣怀的孕?怎么生了个死心眼女儿?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缠着他们要“除籍书”? “老族长,南溪想问,楚氏一族,是不是以仁义忠孝悌为立族之道?” 楚南溪眉眼弯弯。 一副迷死人不偿命的样子。 第020章 御容 老族长看着楚南溪的笑脸一阵心寒,有种被刀子抵住脖颈的感觉,却又不得不回答: “确、确实如此。” 楚南溪正色道: “南溪爹爹长年驻守西北边镇、抗击狄军,是以为忠。前日南溪大婚,北狄竟派人混入相府行刺于我,为的便是报复我爹爹。 南溪亲祖父母早逝,爹爹奉养继祖母,连两位叔父成家立业多年,也同样依赖我爹爹交到公中米禄......” 卢氏急忙打断道:“我们虽住在将军府,可我们两房又不是单吃你大房的,二郎、三郎哪个没往公中交俸禄?” “二婶,你头上戴着的这幅头面,是今年流行款式,价值二百贯,我二叔是八品城门郎,月俸五贯,就算二叔不吃不喝也得攒上三年半,更何况,我二叔有一妻二妾三通房,还有三个子女未娶嫁,难道,你们十口人都靠喝西北风过日子?哦,不对,春夏没有西北风,要改喝东南风。” 卢氏气得脸都绿了。 她暗自庆幸,今早上为了拂楚南溪面子,故意打发三个子女去庙里还愿未归,否则,他们该有多难堪。 楚南溪可不顾及卢氏有什么情绪,继续道:“我爹爹奉养继母、抚养弟弟,是以为孝义。 刚才那封伪信虽被撕毁,但我阿兄、小舅父以及几位族长、族老都已过目,就连赵府尹也承认,那是挑拨大房、二房的伪信,我相信,此事很快就会在临安府街头巷尾传播,有没有伪信实物,谁在乎? 你们猜猜,写小报的那些秀才们,会认为这封信是谁的手笔?” 楚南溪这一说法毫不夸张,大夏战事初平,大量北方人涌入临安,各种消息满天飞。 临安小报的写手们更是神通广大,往往是朝官们还没下朝,大殿的消息就已变成文字,在大街小巷传阅。 赵府尹面色难看,谢晏脸上却难得露出三分欣赏。 “长兄如父,可十年前,二叔纵容亲儿嫁祸我阿兄杀人,让我爹爹失去唯一儿子,是以不仁。 十年后,二叔构陷养育自己的长兄,是以不悌! 老族长,这样不仁不悌之人,你们仍要包庇护佑,甚至不惜堵上家族未来命运,那我楚南溪,今日便代父断亲。 从今往后,将军府长房与二房再无瓜葛。” 意思就是,你不走我走。 楚南溪此话一出,出乎所有人预料。 “十年前......我纵容亲儿嫁祸楚北川?你莫血口喷人!”楚行简脸色煞白,一种不好的预感从脊背慢慢往上爬。 自今日楚南溪踏入将军府开始,伪信暴露、私下将牡丹送人暴露、侵吞王氏遗产暴露,难道,连十年前儿子杀人、让楚北川顶罪的事也暴露了? 不可能!他绝不可能这么倒霉。 干瘪族老气得手指不停哆嗦:“楚南溪,你已嫁作谢家妇,不好好在谢府里相夫教子守规矩,却跑回楚家大放厥词......” “谢家的规矩就是,出门在外,吃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吃亏。”谢晏身姿挺拔,带着自上而下的疏离: “本相作为平西侯女婿,全力支持夫人的做法,既然楚氏一门是非不分、养痈遗患,我岳丈平西侯,完全可以自立一脉。 据本相所知,将军府在临安升级为行在之初,已由内侍省统一收回,再由官家逐名赐第。 那时老将军已不在,赐第所有人是我岳丈大人。 故,这座将军府应改为‘平西侯府’,仅归我岳丈所有。” “老夫人!老夫人晕倒了!” 几个婢妾乱作一团。 会说你就多说点。 楚南溪心情大好,看她这位契约夫君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欣赏:这男人话虽不多,但每次都能恰到好处的往人心里戳刀子。 “楚南溪,你乃出嫁女,你阿兄楚北川十年前便被宗族除籍,你们谁都没资格代表你父亲,就算是要断亲,也得平西侯本人回临安再说。” 赵府尹见场面混乱,想出面一锤定音。他打算连夜派人来挖牡丹。 “南溪不能代表爹爹?” 楚南溪笑了。 她招招手,王嬷嬷立即捧着个黄色锦盒上前,楚南溪取出盒中锦缎卷轴,双手高举过头,朗声道: “恭请御容!” 这便是楚行舟在临行前,为幼女向官家求来的护身符。御容,一幅官家画像,持有者可使用三次特许皇权: 御容既出、如朕亲临。 这下,连颐指气使的赵府尹都大惊失色,他能看不起新贵谢晏,还能不把官家放在眼里? 赵府尹急忙带领大家,面向御容肃立,作揖行礼、三呼万岁。 楚氏族长、族老都在,现场议事符合要求,直接拟稿。 断亲进行得很顺利,老族长看着楚行简在断亲书上盖手印时,连连摇头叹气: 早知楚大小姐有御容,还不如将楚二郎除籍更省事! 将军府大房与二房断亲,小道消息立刻传遍半个临安府。 不管楚老太君和三郎选择留在平西侯府,还是跟着二郎搬去外城,楚行简一家是必定立刻要搬家的。 送走了族长和府尹,谢晏也和沈不虞告辞离去。 沈不虞临走前,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对楚南溪抛下三个字: “你变了。” 在楚北川与她辞行之时,楚南溪才是真的意外: “阿兄,你不是已经还俗了吗?为什么还要回玄元观?我昨日已给爹爹写信,提前跟他说了要让二叔除籍的事,今日虽说与除籍还是有些区别,但至少把楚行简一家给赶走了。 阿爹给你的《归族乞请书》应该很快会到,你若不想住在平西侯府,阿娘留给你的宅子里,有一间就在内城,虽然小了点,收拾收拾,暂时住着也还不错,离妹妹也不远......” 她不能让楚北川回到玄元观。 虽然离野史书中记载的屠观事件还有几个月,但那里是阿兄惨死的地方,楚南溪如何能让他再入险境? 楚北川却微微摇头,眷恋的看着妹妹那张明媚的脸,温声道: “别为阿兄操心,你已做得够好。除了师傅,道观里能给人施针的,只有我和澹宁师兄。阿兄习惯了修行生活,还不还俗只是个形式。” 兄妹俩都沉默了。 楚北川想想又问:“你怎会想到去找刘五?他真说看到楚平川将刀塞到我手上?” “嗯,就是突发奇想。当年你一出事,刘五郎便消失了,哪有那么凑巧?去年冬天,他娘死了,楚行简再不能用他娘威胁他,刘五郎这才敢将真相和盘托出。” 不是她想到去找刘五,而是野史上记载,在阿兄死后,刘五到坟上大哭,说出十年前阿兄被堂弟嫁祸之事,这才有好事者将此事记录下来。 听罢,楚北川释然笑了。 十年前的事,他已不再想追究。 是他让楚楠溪放弃请刘五郎出面作证,父亲不在临安,自己又不想重陷红尘,再起事端后,谁来保护妹妹? 楚北川向楚南溪挥挥手,与录事师兄并肩而行。 翩然而去。 第021章 试探 楚南溪向阿兄告别之时,离开将军府的谢晏,并未与沈不虞去吃鱼,而是匆匆回了相府。 再次踏入依旧挂着大红灯笼的正院,谢晏才发现,他的这场婚礼举办得有多敷衍。 相府四处张灯结彩,看上去很喜庆,除此以外,宾客是专门安排的、流程能省则省,婚房里的摆件更是尽量减少,以免一不小心便成了刺客的趁手凶器。 大夏女子,一生只有一次隆重大婚,即便以后和离再嫁为正妻,婚礼也只会从权从简,不再能凤冠霞帔、穿戴象征初嫁的红绿嫁衣。 她将来与爱人成亲......也会遗憾的吧? 谢晏进了正房,坐在朱漆束腰小桌前,静静看着婢女们鱼贯而入,在桌上摆放精致酒菜,脑子却在信马由缰。 竟然生出了三分、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愧疚之心。 忽听门外响起楚南溪愉快的声音:“开饭开饭!本小姐都快饿死了。” “小姐、小姐!姑爷在屋里呢......” 秋月快步追上,尽量压低声音想提醒她屋里谢晏的存在,可楚南溪还没听清,便已大步跨入门槛。 谢晏抬起头,看见楚南溪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周身卷着春日里才有的勃勃生机,他嘴角轻轻扯起,慢条斯理道: “回来了?坐下吃饭吧。” “相、相公?”楚南溪完全没料到,谢晏竟会在她房里守着一桌饭菜等她,“你怎会在此?” “将军府的事处理完了?”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还要做些什么,只留下王嬷嬷在那边看着。”楚南溪实话实说。 谢晏微微颔首,指指对面的座位,示意她坐下: “我已让墨阳去做‘平西侯府’的匾额,最快明日便能送到府上,然后让他留在侯府几日,帮着王嬷嬷处理杂事。 变更府宅名报备,我会派人去太府寺。剩下的,就看府里是否需要增减人手,墨阳这一块熟,你可安排他去找牙人。” “多谢多谢,还好相公考虑周全,我这脑子都快转不动了。” 楚南溪初来乍到,原身又是个没管过家的千金小姐,与二房断亲后,留下一堆事,她还真没头绪。 “脑子?” 谢晏敏锐抓住一个楚南溪脱口而出的词。 大夏人多信奉“心之官则思”,而她却说“转动脑子”。 楚南溪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口误,还好她熟知历史,连忙解释道: “夏人沈括,在他的《梦溪笔谈》里提到过,‘神舍于脑’,我觉得这种说法很有道理,每当有问题又想不出答案的时候,我脑子就会痛,那可不正是神舍于脑,转动的是脑不是心?” 谢晏略顿了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我见楚小姐面善,我们以前......是否曾见过?” “没见过。” 楚南溪一口否认。她就着丫鬟端来的小盆洗了手,人也逐渐放松下来: “前日大婚,我是第一次见到活的你......哦,我意思是,以前只见过你画像。” “可楚小姐对我的父母家事,似乎很熟悉。” 昨日在花厅里,她曾义正言辞的说,谢晏父母舍生取义,府里没有“老太君”。 “那都是......王嬷嬷!对,是王嬷嬷打听回来的。相公也该知道,盲婚哑嫁,谁不想对自己未来郎君多些了解?私下里打听,也是人之常情。” 楚南溪见谢晏面色如常,小心翼翼问: “相公不喜欢我打听你的事?还是我哪里说得不妥?” “并未不妥。”谢晏往楚南溪碗里夹了块鲥鱼,又轻描淡写问,“楚小姐在闺中,是否有表字?” “表字?我没有。” 楚南溪仔细想了想,确定记忆里没遗漏什么东西。 谢晏一边给楚南溪倒酒,一边微微笑道: “你我虽为契约夫妻,但若总称你‘楚小姐’,未免容易让人生疑,不如,我送你个表字,就唤你‘卿卿’,如何?” “卿卿?......很好听。”她言不由衷,很快又促狭笑笑,“有来无往非礼也,那我也送你一个小名,就叫你......” 谢晏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手,不由得渐渐抓紧。 “卿卿”是他前世未婚妻楚云的小字,而她,则喜欢唤自己在法国留学时的名字“阿穆尔”,法语意思是“我的爱”。 他是如此期待,楚南溪能唤出那个久违的名字。只见她略想片刻,便有些高兴的说: “那我就叫你......宝宝!” “宝宝?”谢晏不甘心,他想给她更多提示,“以前,我朋友喜欢叫我‘阿穆尔’。” 楚南溪歪头想了想:“阿穆尔?好名字。在契丹语中,意思是‘草叶上的露珠’,你朋友很风雅嘛,可为什么用契丹语?你朋友是契丹人?” 契丹语?这么巧。 谢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抓着衣袍的手也缓缓松开: 看来,她和自己不一样,并非楚云穿越而来,更无前世记忆,她与楚云只是长得相似,仅此而已。 我在期待什么? 宝宝就宝宝吧,反正以后两人交集不多,应该没机会这么叫。 谢晏没再另找话题,两人默默用完午膳,见楚南溪放下筷子,他从怀里掏出一把袖箭,放在她面前: “这是那晚刺客的袖箭,我已将它做了改造,扣一次扳机,只会射出一支箭,这样单箭力度会更大,射杀的机会也变成三次。” “哇!这个我喜欢!” 楚南溪立即拿起袖箭,眉开眼笑的在自己手腕上比划,随口问:“宝宝还会改装武器?这么厉害!” 宝宝...... 谢晏略微有些不适,但并未表现出来:“我曾在镇北侯李将军麾下待了五年,军队里什么能人都有。” “李将军麾下?” 楚南溪忽然想起,野史中记载,李将军副将曾使用过简易滑翔机,鬼使神差问了出来: “李将军是不是有位副将叫孟瑛,他曾使用过一种,像翱翔的雄鹰那样,能将人带上天的工具?” 谢晏警觉的抬起眼帘,仔细打量着楚南溪,半晌,嘴里才蹦出两个字: “没有。” 居然没有啊......那现实中,野史书页的加速碳化,到底是不是与穿越者有关?或者说,穿越者会不会导致这个书中世界坍塌? 楚南溪没再继续想这个世纪难题,注意力完全放在结构精妙的袖箭上。 临安内城武器管制严格,就连城门例行检查,门卒都会用上磁石,生怕有人私藏武器。 楚南溪正愁没武器防身,这袖箭尺寸不违法,刚刚好。 谢晏感知到,她是真的喜欢这袖箭,至少比送她“卿卿”两字时,她心中的愉悦,不知多了多少倍。 她既不是楚云,为何让我感知她的情绪? 谢晏心里莫名有些烦躁,站起身,丢下一句“我让承影做个草靶让你练习”,便匆匆告辞。 “那个......宝宝!”楚南溪忙追到门口,“过几天花朝节,我约了表妹去拜花神。谢谢你昨天给我的金叶子!” 谢晏没回头。 春日阳光里,他抬起手臂轻轻挥了挥。 第022章 花朝节 一连数日,楚南溪都坐着她那辆不起眼的小驴车,往返于相府与平西侯府之间。 楚老太君最终决定,与三郎一家留在侯府。 大房只是与二房断亲,他们犯不着为了赌口气,放弃侯府的富贵日子。 更何况,大郎尚在西北军中,大房无人,掌家娘子的金钥匙,自然落在三夫人柳氏头上,柳氏做梦都笑醒好几回。 这几日楚南溪回府处理卢氏留下的账务,柳氏都笑脸相迎,仿佛这位十七岁宰相夫人,是她的命中财神,就差做个牌位把她供起来。 府门上,那块新挂上去的“平西侯府”牌匾,在春日暖阳下泛着乌木才有的光泽,府中气象已悄然改变。 这日一早,墨阳照例在正院外恭候夫人,见到楚南溪与丫鬟走出来,双手递上一块象牙牌: “夫人,这是郎主吩咐交给夫人的相府牙牌。临安城内,只要是官府在册店铺,夫人交易皆可出示此牌,不需付现钱,月底府里自会与店家结账。待日后店家熟识夫人,连牙牌也不必带,便可直接记账。” 几日相处下来,墨阳发现这位新夫人年纪虽小,处事手段却成熟有章法,尤其是言谈间流露出的见识,更是让他暗自叹服。 楚南溪接过那刻着“谢”字的牙牌,这才想起,她已好几日没见过谢晏了,顺口问了句: “相公最近都在忙什么?府里都看不到他人影。” “好叫夫人知晓,”墨阳忙拱手答道,“日前周秉义被流放,郎主临时兼了枢密院都承旨之职,官家将郎主一人当做两人使,郎主日日忙到深夜方归。” 楚南溪其实也没那么关心谢晏,没想到墨阳会认真答她,一时倒不知如何接话,只敷衍道: “让你家郎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方有精力对付朝堂之事。” 她脚步未停,又交代道: “今日花朝节,我不去平西侯府,你也不必随行。一会儿忠义侯府三小姐来接我,我们出城去拜祭花神,午膳就不回来吃了。” “夫人是去西湖边的花神庙吗?” 墨阳眼睛一亮,语气里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 “郎主在花神庙附近有个私宅,叫做‘暗香居’,里面种了不少牡丹、芍药,每年春闱前,都会收留外地赴京赶考的秀才,让他们在园子里备考。冬日里,也会辟出几排廊房,收容无家可归的流民。 这段时间桃花盛开,正是暗香居对百姓开放的公众赏花日,夫人不妨过去看看。” “暗香居......竟然是相府产业?”楚南溪心中一动。 “正是,夫人以前去过?” 何止去过? 楚南溪和她的几位手帕交,每年花朝节,她们都到暗香居的桃花树系红绸,这叫做“赏红”。红绸挂得越高,意头越好。 这是少女们祈祷好姻缘必不可少的仪式。 去年还有前年,将红绸挂得最高的人,正是楚南溪。 好嘛,求姻缘把自己求成了女主人。 更让她心生微澜的是,谢晏这般被百姓骂作“奸臣”的人,居然会默不作声做善事。 大夏人做善事与后世做公益不同,前者体现儒家仁爱,讲究实名行善积德,而后世强调社会正义,匿名才是常态。 沿着出府的游廊,他们缓步而行,楚南溪若有所思、垂眸不语。身旁的春花试探着问: “小姐,那咱们今日还去不去暗香居?” “去!为何不去?”楚南溪倏地扬起下巴,唇角勾起一弯狡黠的弧度,伸出纤指点了点春花额头,“我们若是不去,岂不是辜负了相公这番‘资源共享’的美意?” “资......源共享?”春花摸着被小姐“点化”的额头,懵懂不明其意。 楚南溪越去了解谢晏,便越觉得他比史书记载的那个纸片人,多了几分厚度。 他能对陌生的读书人、百姓、甚至是流民一视同仁,付出却不求闻达,这番胸襟,倒是有几分超脱时代的气度。 “溪表姐!我在这儿!” 刚出二门,便看到忠义侯府的马车已停在外院。 王灿儿正迫不及待的从马车窗探出半个身子,使劲向楚南溪招手。 不说其他,忠义侯府的马车还真是富丽堂皇。青绸车盖、紫锦车帷,朱纹黑毂,连锦帘上的泥金卷云纹,皆为绣娘以金线绣制的双面绣,流光溢彩、极其难得。 恰如外祖父混不吝的豪言: 人人都道忠义侯是用钱换来的爵位,那便让他们好生瞧瞧,有钱的忠义侯府是何等奢华。 马车上,王灿儿那张明媚俏脸、顾盼神飞,连楚南溪都为她见之忘俗。 “灿儿,元佑表弟今儿怎么没来抢着驾车?”楚南溪一边踏上梯凳一边笑问。 王元佑是王灿儿的双生哥哥,以前他们出门同游,元佑总爱把车夫赶开,抢了车夫的差事,亲自扬鞭。 车帘掀开,楚南溪瞬间明白了缘由: 她的另一位手帕交魏向晚正端坐车上,有这位尚书千金在,元佑自然不能如往常那般,同她们挤在一起嬉戏玩笑。 “魏、魏小姐也在?” 楚南溪动作微顿。 如今她已知晓,魏向晚的父亲就是未来权倾朝野的奸臣魏荃,更是那场洞房刺杀的幕后主使。 此时面对这位昔日好友,她心绪复杂,一时竟不知如何自处。 魏向晚莞尔一笑,学着楚南溪的语气道:“怎么?谢夫人成亲之后,便与我生分至此,都开始称‘小姐’了?” “啊?倒也不是。”楚南溪敛起思绪,脸上重新漾开笑容,略作解释道,“只是没想到向晚你也在车上,有些意外罢了。” 她心下微叹: 可惜史书向来吝啬着墨于女子,眼前的王灿儿也好、魏向晚也罢,她们未来命运如何,在那些由男人书写的史书上,毫无踪迹可循。 既来之,则安之。 “快出发吧。”王灿儿扬声向车夫下令,继而转身拉住楚南溪的手扭身摇着,嘻嘻笑道, “姐姐快把福气传给我,你去年红绸挂了高枝,果然就嫁了。一会儿咱们拜了花神,早些去暗香居。 今年我的红绸,定要比向晚挂得高!” 第023章 鬼点子 马行御街,帘外繁花似锦。 王灿儿嘻嘻笑着,悄声打听楚南溪的新婚生活。 楚南溪自不敢将和离书之事和盘托出,只选了林老夫人想立规矩磋磨她,被她反打回去的事当做笑谈,满足了手帕交的好奇心。 最后,她们的讨论,停留在谢晏的庶长子、和六名婢妾这一话题上。 “唉,可惜表姐你是官家指婚,姨父又在西北边境,楚老太君替你一口应承下来,连点回旋余地都没有。” 王灿儿把自己一双新绣鞋翘起,转动足尖,将鞋头的珠穗甩着玩,笑眯眯的说。 “我呀,将来选夫婿,定要选个后院清清静静、满心满眼都是我的郎君。” 王灿儿从小被父亲宠溺。 忠义侯府有钱,就算捐了半副身家给陛下,侯府的财产,仍让那些舍家弃产南渡官宦可望不可及。 灿儿及笄后,她便成了想用联姻致富之人眼中的香饽饽,上门探口风的官宦都有好几家,但都被她父亲以“舍不得,要多留两年”为由,婉拒。 十年战乱,北狄至今不时南犯,连官家都要东躲西逃,哪个臣子又不是人心惶惶? 看着王灿儿鞋头的珠穗,魏向晚目光落在自己的绣鞋上,鞋面绣着两朵缠枝莲,那花纹像极了缠在她身上的束缚。 魏向晚没见过生母,又或许见过,只是她不记得了。 她从小便记在嫡母名下,这一生最重要的事,就是要以嫡小姐身份为家族联姻。 这也是大多数世家小姐的归宿。 见魏向晚垂眸不说话,楚南溪拍拍她手背鼓励道: “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我们是人,又不是工具,哪怕我这样被官家指婚,也会想方设法、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可以吗?” 魏向晚眸中火苗尚未燃起,很快又黯淡熄灭,她缓缓道: “我爹爹一门心思钻营权势,嫡母又是个霸道的,爹爹膝下无子,嫡母宁可从族中过继侄儿做嫡子,也不愿让爹爹的外室子认祖归宗。 儿子尚且如此不自由,我一个女儿身......有什么资格谈自由?” 楚南溪蓦地心头一沉,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觉到,时代加在女子身上的沉重枷锁。 她在后世虽有做牛马的压力,但至少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 王灿儿忽然捂嘴“噗呲”一笑: “晚姐姐,你不是已有心悦之人?那人身份贵重,说出来,魏尚书保准会同意。” “心悦之人?是谁?好哇,你俩竟瞒着我有了小秘密。” 楚南溪伸手去挠王灿儿的痒,王灿儿被挠得差点笑岔了气,直往魏向晚身上倒: “晚姐姐,你快说吧......瞧见没,嫁了人的小娘子便成了母大虫,厉害得紧,我快招架不住了!” “哪有什么心悦之人。”魏向晚霎时羞红了脸,慌忙别开眼不看她们,“不过是那日去帮你挑选添妆礼,路上偶遇信王殿下,匆匆说了两句。” “是信王殿下啊......” 楚南溪差点忘了这个人。 在古籍中,信王赵翀是个传奇人物。 他是先皇后的嫡次子,汴京陷落之时,他同先皇、太子一起被北狄人挟持北狩。 在一次北狄人争抢女人的混乱中,内侍们掩护他逃脱,一路南归。途中遇到平民起义,赵翀甚至被拥为义军首领,带领三千平民抗击北狄。 可平民义军终不敌训练有素的北狄军,有奇人异士助他再次南逃,几经磨难回到临安。 而此时,他皇兄赵祁早已登基数年,风雨飘摇的大夏,如何经得起一场皇子间的嫡庶之争? 何况大臣们早已论功行赏、官爵落定,更没人会拿自己拼命挣来的前程,去赌一位无权无势的嫡皇子。 正史关于回到大夏的信王,记载寥寥,最终湮没于时光。 倒是这本《朝野杂谈》里隐晦提到,信王赵翀一直被软禁府中,后被官家鸩杀,何时薨世、不得而知。 原来他也是个可怜人。 “表姐,我说得对不对?”灿儿犹自天真笑道,“信王殿下龙章凤姿,配尚书府嫡女正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若殿下求亲,魏尚书准会答应。” “不,我爹爹不会答应。” 魏向晚摇了摇头,向她们解释道,“官家忌惮信王殿下,又怎会让殿下与朝中权臣联姻?我爹爹更不会把筹码,押在让他无利可图的信王身上。” 此言既出,楚南溪心中灵光闪现,一个鬼点子蓦然成型: 有了! 官家忌惮信王,若是将魏荃与信王绑在一起,说不定就破局了。 魏荃再得不到重用成为权相,信王有了魏荃做靠山,能让官家投鼠忌器,说不定,便不会毫无顾忌鸩杀。 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有法子!” 楚南溪一时激动,伸开双臂揽过她二人脖颈,三个乌发堆云的脑袋凑在一处,只听她愉悦的低语道: “若求两情相悦,女子也可以主动,没有机会,我们便主动创造机会,若能促成信王当众求娶,众目睽睽之下,不但魏尚书不敢当众拂了信王面子,就连官家也不得不允。” “啊?” “这......” 果然是母大虫! 女子成了亲便如此胆大妄为?这还是以前那个笑脸逢迎的楚小姐吗? 王灿儿与魏向晚面面相觑。 瞬间,三人搂在一起“咯咯”笑了起来,笑声飘出车外,融在少女般温柔的春光里。 “小姐,前面就是市集了,马车过不去,还请小姐们下车。” 车夫停好车,为她们摆好凳梯,三位粉雕玉琢的官家小姐次第下了车,脸上仍带着意犹未尽的笑意。 西湖边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市集,琳琅满目、光怪陆离。 叫卖声、讨价声、说笑声,混着氤氲的热食蒸汽,搅动着不远处西湖的浩渺烟波,让楚南溪仿佛看到了,那个“暖风熏得游人醉”的临安。 “你凭什么骂我?” 一个稚嫩的孩童声传来,吸引了三位小姐的目光。 只见那孩童不过十岁模样,身着粗布衣裤,腰带扎得紧紧的,看得出他身量很瘦。 孩童站在一个皮具摊前,正对着几个十几岁少年怒目圆睁: “俺个生在大夏、长在大夏,就是地道的大夏人!”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孩童面颊,却不是那几个挑衅的少年所为。紧接着,孩童便被一个彪形大汉提溜着耳朵,带到避人之处。 楚南溪缓步上前。 那地摊前还留着一位女人,她剪着厚厚的齐刘海,一条又长又粗麻花辫整齐的垂在胸前,头上无甚装饰,倒显得耳垂上那对银耳环异常夸张。 女人尴尬的仰望着楚南溪,挤出个讨好的笑容: “小姐想看些什么?我们的皮鞭、水囊都是最结实的,还有这个驴缰绳,整个市集都找不到这样的手艺。” 楚南溪接过女人递来的青色皮鞭,上手便知,她的鞭子更柔软也更结实,硝制技术比一般皮匠不知高明了多少。 一个念头在楚南溪心中蓦然升腾: 难道是他们? 第024章 赵衙内 柔软却结实的皮鞭,让楚南溪想起了、古籍中造成阿兄惨死的北戎人。 十三年前,北戎国被北狄所灭。 二百万北戎人成了北狄军士争相屠杀的目标。为了活命,北戎人四下逃散,其中一部分南下入了夏国。 可短短四年之后,北狄破了大夏东京汴梁,藏身于夏国北方的北戎人,只得继续南迁,来到江南。 其中包括北戎亲王,耶律延德。 耶律延德运气不好,他本已逃到庆元府,准备东渡海岛藏匿,哪知被大夏东军发现,突围失败,老亲王耶律延德,与护卫将军萧云旗被捕。 东军将二人秘密押送回临安,这两个分量不轻的北戎人,被魏荃当做筹码,摆在大夏与北狄的议和桌上。 跟着流民逃到临安的北戎人得到消息,为了抢占劫囚车最佳藏身之所,他们洗劫了必经路上的玄元观。 一夜之间,道观八十四名道长及信众,被屠戮殆尽,北戎人乔装代之。 楚北川,惨死于此。 楚南溪将目光从皮鞭移至那女人脸上,女人那一双丹凤眼里,尽是讨好与不安。 她几乎可以断定,眼前这三人,便是藏身于大夏的北戎人。 楚南溪将皮鞭在手心里轻轻拍了拍,指指地摊上的皮具道:“这样的皮具,你带了多少?我全要了。” “全要?” 那女人面露喜色,又不禁频频回头张望,大概是希望男人过来做主,可那高大男人不知拉着孩子哪儿去了。 楚南溪没等她开口,便对春花道:“把碎银子都给她。” “啊?都给她?” 春花掏出钱袋掂了掂,这袋碎银子至少有二十两,就算把地摊上的东西全买了,也超不过三两银子吧? 那女人看到春花掂量的钱袋,惶恐的摆摆手:“不不,小姐,我们的皮货已经全部摆出来了,值不了那么多。” “拿着吧。”楚南溪将钱袋放到女人手上,笑着安慰道, “我看你们的皮具手工很好,多出来的算是以后的定金。我想订一批水囊,请你们把它送到玄元观,我阿兄在那里行医施药,有些旅人病患在途中煎药不易,用水囊装煎好的汤药,可方便他们赶路时服用。” “哦......” 听楚南溪说得合情合理,不像玩笑,那女人稍显安心,抓钱袋的手也不由得握紧,两颊露出一抹红晕,她小心问: “不知小姐要做多少水囊?何时送到?” “你先紧着银子做吧,不叫你们自己吃亏就行。何时......” 楚南溪想想,笑道,“时间不急,你先做几个送过去,看我阿兄有什么要改进的,然后再慢慢做。我阿兄姓楚,你就说,找楚郎中。” 那女人连连鞠躬致谢。 楚南溪刚要离开,忽然听见不远处闹哄哄一阵人声:“赵衙内,就在那边!” “你!你!还有你,兜到前面去堵住,别让他们跑了!” 楚南溪回头一看,是刚才那几个小郎君簇拥着一个华服衙内,从街口匆匆往这边来。 她轻轻蹙眉,靠近那女人,以极低的声音快速道: “快走!刚才那几位郎君是赵衙内的人,这段时间别让孩子出门。” 女人将钱袋揣进怀里,说了声“谢谢”,匆匆往树丛后面去了。 楚南溪向春花扬了扬下巴,春花会意,直接将垫布把所有皮具卷成包袱,提在手上往人群里钻。 “溪姐姐,”魏向晚有些紧张,往楚南溪更靠近了些,在她耳边低声道, “是赵衙内,赵府尹的小儿子。此人最无赖,自去年有意向灿儿提亲被王三爷拒绝,但凡有机会,便会狗皮膏药似的缠着灿儿......咱们快离开。” 楚南溪点点头。 好好儿出来拜神,她也不想惹那个临安有名的疯子衙内。 三人还没走几步,便看见提着包袱的春花,正背朝她们步步后退,而逼着她后退的,正是刚才与孩子发生冲突的纨绔少年。 “谁家婢子如此大胆?连小爷看上的东西也敢买。”纨绔大言不惭。 “怎么?本夫人买东西,还要经你同意?”楚南溪上前一步,将退到自己面前的春花拉至身后。 “夫人?” 那纨绔不认得楚南溪,旁边立即有人上前附耳告知,他脸色变了变,立即一脸谄媚的拱手解释: “不知是谢相夫人的婢女,在下多有冒犯。只因刚才卖皮具那一家三口,长相不似夏人,我们怀疑他们是北狄细作,这才......” 还好是个识相的。 楚南溪暗暗松了口气,装作不高兴的样子,嫌弃道: “春花,还不赶紧把东西送马车上去。本夫人可不管什么细作粗作,相府的鞭子断得快,谁敢挡了你的路,本夫人不介意试试新鞭子。” “是是是......” 两个纨绔擦了把汗,正要退到一边,就听对面传来赵小衙内赵西风的声音: “慢着!宰相夫人了不起吗?抓细作是临安府头等大事,若夫人放跑了北狄细作,只怕谢相也不能替你开罪。除非......” 赵西风拖着长音,一双鼠目四下转了两圈,这才拱手肃色道: “除非谢夫人......请出御容!” 四周的吃瓜百姓都愣住了,还没想清楚赵小衙内何出此言,便听见赵西风带头桀桀怪笑起来,他就是赌楚南溪不会为这小事用御容。 “这种小事谢夫人就要请御容?据我所知,御容只能用三次。” “不对,谢夫人回门那天已请过一次,只剩下两次啦!” 纨绔们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将楚南溪三人围在中间,又听赵西风扬声对旁边越围越多的吃瓜百姓道: “你们可知,这位不可一世的娘子是谁?她就是被砸了花轿的谢相夫人!” “赵西风!你不要太过分了!” 王灿儿忍无可忍,甩开魏向晚的手,上前半步指着赵衙内骂道: “临安府谁人不知,你才是欺男霸女之人。我们不知什么细作,集市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有什么错?” “没错!王三小姐什么错也没有。” 赵西风猥琐的朝王灿儿张开双臂,一脸欠揍的笑道,“三小姐只需躲入本公子怀中,就不会有人敢伤害你。” 人群里,也不知是谁带头喊了句“打奸臣”。 一个鸡蛋冲楚南溪飞来。 第025章 不好惹 一颗圆溜溜的鸡蛋迎面飞来。 楚南溪岂会引颈受戮? 只见她宽袖一挥,便将鸡蛋揽入袖中,垂手之际,鸡蛋顺着衣袖滑落手中。 楚南溪后世养狗多年、天天替狗扔球可不是白练的。她再次起手,那鸡蛋出其不意、直奔赵西风面门而去。 “啊!” “啊?” 楚南溪眉眼弯弯,嘴角却扯出几分不屑:“一个只敢在大夏土地上欺压百姓的纨绔,也配说我夫君?” 她举目环顾四周,吃瓜百姓的动作,似乎都被那鸡蛋给定住。 尤其是赵西风的爪牙,他们手上还提着刚抢来的两筐菜帮子、鸡蛋,准备供应给被煽动的百姓。 居然有人敢往赵小衙内脸上,开了朵鸡蛋花。 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赵西风从震惊中醒过神来,用袖子胡乱擦了两把,鸡蛋粘液糊在眉毛、睫毛上,让他连眼睛都睁不开。 正待破口大骂,却听楚南溪清悦声音传来: “无论我是谢夫人、还是楚小姐,首先我是大夏人。大夏战火未熄,北境仍生灵涂炭,淮水阻挡不住北狄铁蹄,能救大夏的,只有我们自己。 你们当中,应有不少人来自江北,我且问你们,如今唐州可实控在我们手中?泗州呢?还是说我们能掌控宿州、邓州? 这些故土不说十室九空,就连实际控制权也一直在北狄手中。 这,难道是谢相公造成的吗? 而你,赵衙内!” 正在让小厮擦脸的赵西风,突然被楚南溪点名,一脸愕然。 “五年前,谢相公力排众议,促使官家决心将军队指挥权交还前线将领,使得夏军灵活作战、捷报频传之时,你在哪里? 三年前,谢相公的神军营造出神火枪,夏军终于有利器能够压制狄军火枪,让北狄暂停南侵之时,你在哪里? 一年前,谢相公迎回官家,鼓励将士不畏强敌,坚守临安之时,你又在哪里?” 楚南溪声音温润悦耳、字字清晰。 身旁的王灿儿双手捧脸,一脸痴迷的盯着正在王婆卖瓜、侃侃而谈的表姐。 人的理智与失控,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他在霸人良田、逼良为娼!”终于有人醒悟过来,大声替赵衙内回答。 一个劣迹斑斑的衙内,仗着自己是皇室宗亲,姐姐是张贵妃的弟媳,爹爹是临安府尹,整天带着一帮狗腿子横行乡里。 他们凭什么要听赵衙内鼓动,去欺负人家一个小娘子? “对!神火枪就是谢相公带着我爹他们造的!” 一麻衣少年从人群中挤出来,他神情激动,痛快朝楚南溪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楚南溪细看,正是大婚那日、痛骂谢晏将匠户归军户管控的少年。此时,少年身穿孝衣,想必他娘已过世。 那少年磕完头才向众人道: “我爹说,大夏原有军器坊,被北狄占的占、毁的毁,北狄造出来的飞火枪威力很大,频频让我们夏军损兵折将。 好在谢相公召集江南工匠,集众人之力,终于造出了比飞火枪更厉害的武器神火枪。 以前是我误解了谢相公,还在相公迎亲路上闹事,我爹听说后,把我吊在房梁上狠狠打了一顿,不信......夫人请看!” 少年拉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几道尚未褪散的红痕。 近旁一位老丈看得真切,他抚掌笑道:“你爹打得好!狠狠打一次,臭小子便明事理了。” 少年也笑了,他自豪的昂起头,扬声道: “等我娘过了头七,我爹便要带我入军营,到时候,我也能造打败北狄狗的神火枪!” “好!” 老丈带头叫好,周围的人也都鼓起掌来,七嘴八舌喊道: “用神火枪干北狄狗!” “对,干死北狄狗!” 发生了什么?刚才明明矛头已经指向“奸臣”谢晏和他夫人,怎么一下子又转了向? 赵西风转身狠狠给了旁边纨绔两脚,骂道: “猪狗货!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我要的是王三小姐,你却教我去惹谢夫人,她是这么好惹的吗?” “衙内,那这鸡蛋......”手里还提着一篮鸡蛋的跟班,尴尬的问。 赵西风看见鸡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起脚将篮子踢翻,几十个鸡蛋瞬间碎了一地。 “官人,就是他!” 一个布衣婆娘从人群中冲出来,指着赵西风身边的提篮跟班大声叫道,“就是他抢了我的鸡蛋!” “我看是哪个?” 跟在她身后的汉子风风火火冲出人群,一眼便看到跟班脚边碎了一地的蛋,气得边走边卷袖子,嘴里念叨: “打碎了蛋还想走?无关人等且往一边去,我要拉他去见官!” 赵西风见那卖鸡鸭的汉子虎背熊腰,手上还提着把明晃晃、杀鸡宰鸭的尖刀,吓得头也不回的跑了,那里还顾得上他的跟班? 围观百姓被这几人一阵乱冲,都哄笑着散了。 楚南溪趁乱拉着王灿儿、魏向晚二人,悄悄挤出人群,穿过街市往花神庙去。 不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谢晏与沈不虞皆负手而立,全程目睹赵西风狼狈遁走。 沈不虞将嘴里早嚼得没味的茅根吐掉,展眉一笑: “多亏我拦着你,若由你过去解决赵西风,如何得见楚小姐巧舌如簧为你辩护?想不到,她对你很钦佩嘛。” “这几件事皆与军中有关,她是将军女儿,有些了解也很正常,谈不上什么钦佩。” 谢晏语气淡淡的,丝毫听不出他心海微澜,却鬼使神差添了句话掩饰:“我记得上次送你千里镜的时候,你对我也很钦佩。” “哎!讲道理,那块透明水晶可是我找回来的!” “那也是我花了大半年时间磨出来的,不钦佩?那你还我。” 沈不虞见说不过谢晏,挑眉斜了他一眼,忽而侧身贴近,凑到他耳边贱贱问道: “既然楚小姐很了解你,为何还希望与你和离?难道是她也嫌弃你......与筛子最配?” “什么筛子?” 谢晏还想着事,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不虞一副“终于赢了”的样子,任腰上挂的那把华美匕首,有节奏叩击着他的髋骨,双臂抱在胸前,得意洋洋向暗香居大步走去。 隔着三两步,他才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 “都一样满身心眼!” 第026章 争高枝 楚南溪三人刚从花神庙里出来,便看到先前卖皮具给她的北戎女子。 女子正局促的站在台阶下向庙门张望,她身边还站着那打孩子的魁梧汉子,只孩子没跟在他们身边。 见楚南溪走来,那女人脸上漾起笑容,连忙用手肘撞了撞汉子,两人快步迎上前,女子先开了口: “小姐,我官人说,我们受了小姐恩惠,他非得过来亲自道谢。” 那男人忙向楚南溪鞠躬,用浓重的北方口音向她道: “刚才听到小姐说话,俺对小姐很是钦佩。小姐放心,俺们定将水囊做好送到玄元观。 俺们住城外北里茅舍,小姐若是用得上,可随时派人到北里汤房、找个姓石的掌柜,就说有话带给刘冉,他能找到俺。” “我记下了。” 楚南溪示意秋月,将她们刚买的百花糕递给女人,颔首道:“一点节庆糕点,不值什么,带回去给孩子尝尝。” 看着两个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楚南溪微微松了口气: 这事算是歪打正着,抢在北戎人劫囚车之前与他们建立联系,将来打听到耶律延德押解回京的消息,再想办法让他们在临安之外动手。 即使阿兄一直留在玄元观,也不再会经历那场无妄之灾。 红墙绿瓦的暗香居,还与往年一样,侧门洞开,无人值守,三三两两游客结伴而行。 得知谢晏是暗香居主人之后,楚南溪看它的眼光比平日多了几分亲切。 “公众赏花日”开放的是暗香居前院和中庭花园。 一汪荷塘之下,有暗渠与西湖相连,西湖水涨则荷塘水盈,西湖水落则荷塘水枯。 那株枝干虬结的老桃树立正于荷塘边,远看像是顶着一片粉色的云,可当她们走到云里,每朵桃花又如粉妆银砌一般,朵朵分明。 低矮枝丫上已系了不少红绸,还有几位盛装女子在树下低声说笑着。 楚南溪她们当然不屑于低矮枝丫,仰头认真挑选更高、又够得着的地方。 魏向晚在路上被楚南溪勾起了心思,或许能嫁给心悦之人,也不是不可能。她看看正在笑嘻嘻比划着的王灿儿和楚南溪,悄悄绕到桃树靠近荷塘的一侧。 这一面近水,挂的红绸少,不少枝丫还空着,魏向晚很喜欢这样的清静,说不定,桃花仙会把她的愿望记得更清楚些。 挑了根高枝,魏向晚便踮起脚尖、伸手去够。 “魏小姐,这一枝是我家小姐先看上的,请你换个地方挂吧。” 一个声音传来,魏向晚的贴身丫鬟芸香反驳道:“胡说!我们在这站好一会了,根本没看到你家小姐来。” “你没看到是你眼瞎,并不代表我家小姐没来。”那丫鬟振振有词,侧身指向不远处的廊亭,“看到没?我家小姐已在亭子里挑好一阵了,这里就是我家小姐先看上的!” 魏向晚顺着那丫鬟的手指方向看去,廊亭里衣香鬓影,坐着好几位认识的官家千金,站中间那位,便是赵小衙内的亲姐姐赵青棠。 “这棵桃树那么大,就算是赵小姐看上某个枝丫,也不代表别人不能往上挂。”魏向晚慢声细语。 芸香索性伸手去够高处的树枝,嘴里说着:“小姐,别理她,婢子替你压着,你来挂!” “你们别不识好歹!我家小姐是乐昌县主,临安府你可还找得出第二位?” 那丫鬟讲的并非大话。 战乱之前,先皇子女几十个,公主、郡主扳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可一场浩劫,让汴京城里的皇族全军覆没,唯有不在京城的康王逃出生天。 名不见经传的康王成了大夏官家。 年轻的皇帝南渡后,并未给远房族亲大肆封爵,就算是有拥立首功的族叔赵世策,他也只是封官。 直到其长女赵青棠,与张贵妃胞弟张彦定了亲,在张贵妃的恳求下,才将赵青棠封为县主。 临安府皇室宗亲里,除了沈不虞的祖母清河大长公主、两年前从北狄逃回来的怀宁长公主,确实仅有这位乐昌县主。 听闻是乐昌县主,芸香心虚的偷看了自家小姐一眼,只见魏向晚打绳结的手顿了顿,却还是坚持将她的红绸带系好。 芸香手一松,红绸便像只红蝴蝶般,随着树枝回弹颤动,翩翩起舞。 “是不是本县主平日里看在你父亲与赵家、张家都有合作的份上,对你客气几分,你便忘了自己身份。” 赵青棠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拦住了魏向晚的去路。 走在左边的户部尚书小姐乐瑶,摇摇手中团扇,嗤笑道: “魏向晚,要是让你嫡母知道,你胆敢冒犯张贵妃、乐昌县主,你猜,你会被罚在祠堂里跪几天?” “只是罚跪吗?”御史千金秦如音掩嘴笑道,“我听说,上元节她丢了个不值钱的玉环,就被嫡母罚她跪抄一百遍《女诫》。” 魏向晚一言不发,只想快些从这些人身边离开。 楚南溪和王灿儿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见魏向晚被几个贵女围着,只知道没好事,两人提起裙子就往她那边跑。 可没跑两步,就听见“啊”的一片惊呼声中,有人落水了。 “救命啊!我家小姐落水啦!” 芸香急得大叫起来,其余的人则幸灾乐祸的迅速往后退。 “晚姐姐!”王灿儿冲过去,照着秦如音脸上就是一巴掌,恨声道,“我看得真真切切,就是你推的晚姐姐!” “王灿儿你是不是疯了!我只是拦着她,怪她自己脚滑落水,与我何干?”秦如音急忙辩解。 “是吗?”王灿儿不管不顾的将秦如音往湖边推,频频追问道,“这样拦吗?是这样吗?” 争执中又是“噗通”一声水响。 王灿儿急忙丢开秦如音往湖里瞧,却是楚南溪也掉到了水里。 “秋月,表姐是被谁推下去的?”王灿儿气得声音发颤,她的丫鬟栗子忙解释道: “不是的,表小姐是自己跳下去的。” 湖里的扑腾声、岸上的呼救声,惊动了游园的人,大家纷纷往桃树下聚集。 “郎主!有人落水了!” 谢晏与沈不虞正在湖边思危亭二楼下棋,忽听窗边的承影报告。谢晏皱皱眉: “那你还不过去救人。” “可我不会凫水啊......等等,我看见了秋月......郎主!落水的是夫人!” 承影转头,桌前下棋的两人都不见了。 郎主竟然从二楼窗口跳了出去。 说好的不轻易显露武功呢? 第027章 你没鞋 谢晏跑的速度再快,也没有楚南溪在水里救人动作快。 楚南溪先将魏向晚托出水面,让栗子、芸香将她拉上岸,再揪住在水里胡乱扑腾的王灿儿,没好气的问: “你又不会凫水,跳下来作甚?” “我......咕......你们都在水里......我一心急......咕......” 楚南溪深吸一口气,用力将死沉的王灿儿托起,等到栗子、芸香将楚南溪也拖出水面之时,谢晏他们赶到了。 他顺手接过秋月手上的外帔,将楚南溪裹了个严实,这才回身审视周围站着的几位贵女,不动声色道: “沈提举,你刚才不是说,呈给官家的皇城司旬报还差两条?这里就有现成的百官动静,便宜你了。” 他话是对沈不虞说的,眼光却像刀子一样扫在赵青棠她们脸上,无人不屏气凝神,不敢于之对视: “赵府尹,前有儿子市集滋事,后有女儿恃强凌弱,治家不严、有亏德政。乐尚书,纵容子女,败坏官箴。秦御史,身为御史台谏官,其女却倚仗权势,欺凌同僚。还有这两位女郎至亲是谁,本相眼拙,你可认得?” 皇城司旬报? 官宦人家,谁不知这是皇城司监察百官的黑名单? 贵女间的矛盾,就算是闹到皇后那里,赵青棠都不怕,只没想到,谢晏张嘴就要让她们的父亲登上皇城司旬报。 赵青棠脸都绿了。 却又不敢直接驳斥眼前这两个煞神,两手紧紧抓着裙摆两侧,心中盘算着,如何让秦如音担下全部责任。 “一位是临安府周通判的孙女,一位是曹参军的妹妹,本提举可有说错?” 沈不虞脑子里装着的在京官员,不比吏部、兵部的记录少,刚想往人群里缩的两位小姐直接愣住了,又听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可这有五条,我的旬报只剩两列空格,写谁好呢?” 沈不虞声音轻飘飘的,却瞬间在几人心底激起轩然大波。 原来还有得选! 乐瑶迫不及待的为自己开脱:“沈提举,我是跟着乐昌县主一起来的,根本没碰过她们几个,真的,一点没碰!” “我也没碰她们,再说......楚小姐,哦、不,谢夫人是自己跳下去的。”曹莹刚满十五岁,这是她大哥好不容易才为她争取来的闺中交往机会,她不能害了大哥,只得指着秦如音斩钉截铁道, “是她!魏向晚是被秦如音推下去的!” 秦如音慌了,连连摆手: “不不,沈提举,是县主......县主说,今日谢夫人让赵小衙内吃了亏,要让她们在园子里丢人现眼,先将她们推下水,等她们在水里撑不住了,再让小厮下去将她们抱上来......” 她声音渐微,但意思已很明显。 如果一定要追究,她希望乐昌县主顶在她们前头。 楚南溪从婢女手上接过那盆给她洗手、净面的香草汤,猛地往赵青棠头上一扬,恨声道: “心这么肮脏,我看你最需要这盆香草汤好好洗洗!” 赵青棠被香草汤从头浇了个透。 她一时词穷,唯有用尖叫表达狂怒。 谢晏不耐烦看她们表演,将楚南溪横抱起,大步往外走。 突如其来的举动把楚南溪吓了一跳,她试图推开谢晏,小声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你没有鞋。” 谢晏口气不容置疑。 楚南溪这才发现,自己脚上的鞋被蹬掉了一只,袜带也松了,丝袜勉强挂在脚上,甚至若隐若现露出了脚踝。 她把没穿鞋的脚往裙摆里缩了缩,没再闹着下来,见谢晏仍在看着自己的脚,不由得好奇心起: “你是不是喜欢小脚女人?” “嗯?为什么这么问?”谢晏收回自己的目光,他刚才只是在盘算,要找两个水鬼,到湖里去捞那只鞋。 楚南溪抿嘴笑道:“我看见李茵茵裹了小脚,你不是很喜欢她吗?” “谁告诉你,我很喜欢李茵茵?” “没有吗?”楚南溪自然而然将手搂在谢晏脖子上,好让他省点力:“她们说,你常常单独领着李茵茵出门。” 谢晏皱了皱眉,谁在背后嚼舌根? 可他并没感受到楚南溪心里的难过,甚至一点拈酸吃醋也没有,不由得有些气不顺,故意问: “你是在自卑你的大脚?” “这有什么可自卑的?天足多好,既不给自己造成痛苦,还方便行动,释放天性、自然健康。郎君们若是喜欢看小脚,大可以自己裹上试试。” 她来这里几日,便发现大多数贵女都裹着小脚,虽不像清代裹得那样畸形,但也同样是种摧残。 在这点上,楚南溪还是很满意原主爹娘的。 楚南溪的言语让谢晏大受震动,她虽没说一个逾举之词,但思想上,甚至比他前世经历的“放足运动”更先进。 这些年来,他与大夏女子打交道算不得少,尤其开始训练特种女密谍之后。 可像楚南溪这样,聊天不让他蹙眉的女子,还找不出第二个。 楚南溪逐渐重新温暖的身体,在他怀里变得柔软,甚至蒸腾起微微的热气。 这属于少女的热气让谢晏陌生又熟悉,他甚至有种自己正将楚云抱在怀里的错觉。 他希望错觉是真的,又害怕沉迷于这种错觉。 他忍不住垂眸,目光与她探究的目光相遇: “你......想问什么?” “成亲那晚,你看见我的脸那么生气,是因为我长得像你的敌人?”这事一直藏在楚南溪心里,不弄清楚,她觉得总有个危险时刻伴随着自己。 “不,不是敌人,是故交。我以为,你易容成她的样子。如果是真的,说明相府的防卫已被对手破了,而我对此一无所知,所以才恼怒。” 谢晏心平气和的解释。 “是因为这个故交,你才不愿意......娶李茵茵?” 这个问题绕不过去了? 谢晏没再回答,他绷紧的下颌线,让楚南溪默默往他怀里缩了缩。 相府的马车就停在暗香居门外,承影看郎主抱着夫人大步出来,略微有些吃惊,快速替他们打好帘子。 谢晏将楚南溪小心放在车凳上,自己则在她对面坐好,待到马车缓缓行进,他这才继续之前那个话题: “在汴梁时,姨母和表妹曾借住在我父母家两年,表妹本是进京参加选秀的,谁知时局动荡,最后两年选秀几乎停止。 她缠小脚,那是因官家喜欢,而不是我。 我父亲掌握着官纸印记防伪和物料关防,他为了守住夏国钞纸秘密,被北狄人杀害,他的手作记录册也不知所踪。 表妹寄居家中时,曾跟随我母亲在工坊里帮过忙,就是帮忙誊抄工坊记录,这些机密文抄,以前几乎都经我母亲之手。 这两年安定下来,我想让表妹帮忙回忆其中关键,毕竟她以前抄写过。 若是看到她与我同行出门,那必是到文思院的工坊去。” 谢晏能感受到,楚南溪对他这番枯燥的解释大感兴趣,而且心情愉悦。是不是说明......关于李茵茵的误会,解释过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楚南溪感兴趣的,并不是李茵茵与自己有没有感情纠葛,而是大夏纸钞的防伪技术。 这题她会啊! 第028章 心魔 夫人被郎主抱回正院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东、西跨院,后院热闹一片。 前院书房里却静悄悄的,谢晏对着副画像默默坐了很久。 画上的女子长相几乎和楚南溪一模一样,只是眼角多了颗明显的泪痣。她剪着齐耳短发,浅蓝立领斜襟盘扣衫显得她朝气蓬勃。 当他驾驶飞机冲向敌机的那一刻,脑海里唯留下这张脸。 九年前,他来到这个世界,成了正在仓皇逃跑的皇子陪读。从一个乱世,来到另一个乱世,谢晏很快适应了这个世界。 谢晏对历史上南渡后的大夏知之甚少,只知官家长命、活到八十多,李将军父子被奸相魏荃所害,还有个文武双全的词人将领尚未出生。 茕茕独立、踽踽独行。 他终于成了毫无破绽的大夏人,而他与前世仅有的联系,唯有此画。 直到六天前,他在洞房里见到了楚南溪。 整晚都按捺不住想再去看看那张脸,是夜,他梦见了楚云。如今正是与北狄和谈的重要关头,他深知不能如此感情用事。 更不能让她成为自己的心魔。 和离书,便是他对自己的决绝。 “郎主,”墨阳在书房门外唤他,“沈提举过来了,说是找到了夫人的鞋,郎主在哪里见他?” “让他到书房来吧,找人把鞋送去后院。”谢晏边说边将画像卷好,原样锁入暗格。 墨阳将门推开,解释道:“沈提举下马的时候,正好遇到王嬷嬷回府,我已让王嬷嬷把鞋拿回去了。” 主仆正说着话,沈不虞抬脚进了书房。 “谢大公子,麻烦你下次不要给皇城司找活干。”他大喇喇的往椅子上一靠,手指在茶桌上敲了敲,墨阳赶紧过去倒茶。 “你刚走,赵世策就找上门来,死活说我冤枉了他女儿。御史台也说我矫枉过正、捕风捉影。”沈不虞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 “你是要我补偿你什么?” 谢晏很了解他这位朋友,旬报上那两行空格他会照填不误,至于官家如何判断,与他何干? 沈不虞咧嘴一笑,指指他书架上放着的手弩:“就是它!发射铁弹珠那个。” 这张手弩尺寸小,发射物不是箭矢,而是细小的铁弹珠。之前求了好几回谢晏也没给,正好趁此机会敲诈他。 “都说了还要改进,你偏急着要。”谢晏看着沈不虞那志在必得的笑容,忍不住也笑了,“要便拿去,以后可别找我换。” “以后是以后。” 沈不虞计谋得逞,拿着那把弹珠手弩爱不释手。 门外传来墨阳与楚南溪的声音,两人一起朝门口望去。 楚南溪是跑着来的。 她鬓角碎发被细汗黏成几缕,脸颊未施粉黛,却晕染上天然胭脂红,丁香色披帛滑落半边,明明还喘得急,偏又急着开口的样子,让谢晏的心偷停了半拍。 “沈、沈大哥,还好你没走,我有件事想拜托你。”楚南溪只朝谢晏点了点头,目光便一直落在沈不虞的脸上。 沈大哥? 谢晏疑惑的眼神也落在沈不虞脸上,似乎想看出,上次他对楚南溪相识的解释,还漏了些什么。 沈不虞将小手弩纳入怀中,面不改色道: “说来听听。” “五年前,我娘在西湖溺亡,当时查我娘死因的县尉和仵作,你可还记得?我想找当年的案牍看看,因为......因为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娘浑身是血,她说她是被人害死,沉冤未雪,一直无法去投胎。” 楚南溪说得半真半假,谢晏低眉敛目,竟感受到她的几分真诚。 沈不虞蹙眉想了想:“仁和县尉换了两个,当年是老齐,老齐丁忧还没回县衙,至于仵作......这得去问问。你只是想看案牍?” “嗯。”楚南溪点点头,“毕竟只是一个梦,又不能拿来作证据,我想先从案牍上找找漏洞。” “只看案牍好办,你娘是三品诰命夫人,她的案子县衙会抄送一份给皇城司保管,五年前我还是提点,接任提举时,前任提举经手的案牍都封存了。给我点时间,我去给你抄一份出来。” 沈不虞一口答应。 “太感谢你了,沈大哥。” 楚南溪求人顺利,心情大好。她从腰包里掏出个小瓷瓶递给沈不虞: “沈大哥,这是给你的谢礼,夜光粉。当你需要夜里跟踪嫌疑人的时候,提前在他鞋底或衣角撒上一点,这粉末会发光,隔得很远都能看见。” “夜光粉?这可是好东西。” 沈不虞不是没见过夜明珠,可想到用发光粉末来追踪嫌疑人,楚大小姐也算是别具一格。 还真有些意外惊喜。 沈不虞接过小瓷瓶,拔开盖子,闭起一只眼朝瓶子里瞄了瞄,楚南溪被他的动作逗笑了: “若是白天给它晒晒太阳,晚上会更亮更持久。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你们聊。” 两人目送着楚南溪那抹月白色的身影离开,最后消失在门边的,是一角丁香色的披帛。 完全被忽略的谢晏,没来由的有些心气郁结。 沈不虞端详着手里的小瓷瓶,冷不防冒出三连问: “扶光,你瞧这玩意儿是用什么做的?是不是与你的磷火有些异曲同工?楚小姐又从何得来?” 谢晏略微思考,便道: “我猜,她今日在花神庙买到了菩萨石,只不过,她会想到磨成粉末来使用,确实有点......特别。” 寺庙门口,偶尔能遇到有人卖会发光的“菩萨石”,那些人把这种意外挖到的萤石,吹得有多么多么神奇,要价还特别高。 也正是因为价钱贵,买到“菩萨石”的人,很少会去破坏它,更别说将其研为粉末,当做追踪粉。 沈不虞说得不错,它确实与自己的磷火异曲同工。 “夸人家聪明有那么难吗?” 沈不虞美滋滋的将瓷瓶藏入怀中,起身往外走:“我到皇城司去找楚夫人的案牍,拿了人家谢礼,得好好替人办事。” “猫脸蒙面人,你查得怎样了?”谢晏心里仿佛生出某种联系。 沈不虞在门槛前顿了顿,又摆摆手、抬腿出了门: “暂时没消息。那日有个打更人似乎看到个夜行人的影子,但他说的方向,我猜,是承影被看到了。 叫你的人,以后小心点。” 猫小子的绝技......卿卿的夜光粉...... 我怎会有这样的联想? 一定是心魔。 第029章 春分 花朝节后,便是春分。 相府里,天还没亮就开始热闹起来,后院家眷们盛装穿戴,都到前院来列队恭送相公出门。 而谢晏更是身着宰相礼服,乘坐赤旗朱轮驷马革辂,前呼后拥,他要代陛下引百官至东郊祭日。 寅时末,谢晏行至车前。 楚南溪上前一步,敛衽一礼,声音温婉庄重: “愿相公步履所致,如春分朝阳,诚心所达,必上感天听。南溪携家人谨候相公礼成归来。” 谢晏还礼,正欲登车,楚南溪拽拽他袖子,飞快的将一个锦囊塞入他手中,垂眸低声道: “一定要看。” 谢晏脑子里,蓦然闪现她送沈不虞的小瓷瓶,他微微颔首,将锦囊攥在掌心,抬步登上高大的革辂。 目送着车马远去,楚南溪莫名有些怅然若失。 锦囊是她今早才做的,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春分这个早已被后世遗忘的节日,并未让她产生太多联想。 昨晚,她练习礼仪时才猛然记起,春分祭日这天,其实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只不过在书中,此事与谢晏无关。 书中谢晏洞房那日早已中毒箭身亡,代替官家到东郊祭天的,是参知政事齐知远。 书上记载,齐知远手捧玉圭,踏上祭台台阶之时,台阶突然断裂,齐致远摔伤,幸保得玉圭无损。后由祭天预备官员、礼部尚书魏荃代之行祭天礼。 正是这次祭天,让魏荃完成了从礼部尚书到宰相的跨越。 但如今谢晏没死,由他代官家祭天,谁知书中情节会不会上演。 事已至此,她只能再次以梦提醒谢晏,至于现场会发生什么,谢晏能不能化险为夷,皆不为她所能控。 楚南溪转身欲回后院,这时她才看清身后站着的六位婢妾。 站在最前面的,便是大婚那日闯入她洞房,想要杀了她的那女子。楚南溪忽然来了兴趣,大大方方道: “既然见面了,就报个姓名吧,免得在外面遇到,不知是相府里的人,发生误会。” 那女子温婉一笑,率先给楚南溪行了个礼: “婢妾何飘飘见过夫人。只因相公交代,莫要扰了夫人清静,未得夫人召唤,我等不敢贸然前去拜访。” 咦?奇怪,怎么这个何飘飘与那晚态度完全不同? 不、不仅仅是态度。 楚南溪相信自己的直觉,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只见何飘飘侧身对其他婢妾道:“你们也来向夫人见礼。” “婢妾云苓,见过夫人。” “婢妾苏叶见过夫人。” “婢妾李银楼见过夫人。” “婢妾秋桑......” “婢妾陆知雪......” 楚南溪心中暗自咋舌: 她们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就连最大的何飘飘也就二十左右。个个明媚漂亮、温柔可人,难怪谢晏成亲后舍得立刻和离,丝毫不愿纠缠。 他身边根本不缺女人。 何飘飘再次向她行礼,笑容不卑不亢: “夫人没什么吩咐,我们就先回西院了。照往年惯例,今日宫里会赐下御膳,接赐膳时,婢妾们再过来帮忙。” 昨日来教礼仪的嬷嬷也说了,午时初,她要带着女眷迎赐膳,然后等谢晏回来一起用膳。 希望他能平安回来。 上午的等待尤其漫长,再次来到外院接御膳的时候,楚南溪甚至提不起任何兴趣。 御膳还没等到,一个小厮火急火燎骑马入院,等看清来人是经常守在谢晏门外的含光,楚南溪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个时辰,祭日仪式还没结束吧?护卫怎么先回来了?莫非他还是出事了? 没等楚南溪发问,含光飞身下马给楚南溪行礼,并在她耳畔轻语: “好叫夫人知晓,郎主无事,即将返程。” 楚南溪深深呼了口气,心中甚至生出一丝感动: 还算这男人有良心,懂得她在府里担忧,会派人先行告知。 “嫡母,是爹爹有话带到吗?” 站在身后的谢青临自然认得那是父亲身边的侍卫,可含光说了什么,他却未能听清,不由得着急发问。 楚南溪回头笑笑: “没事,你爹爹已在回府路上,让我们不必担心。” 就这?也要巴巴的派人提前回来告知?站在一旁的李茵茵,恨得把后槽牙都咬碎: 才成亲几日,表哥与她的关系就好成这样?不是说表哥一直宿在前院吗?夫妻不同房,哪来的情意? 都怪老娘! 以前一门心思要把自己往宫里送,哪知万幸躲过了倒霉的老官家,小官家又东躲西藏好几年。 小官家在绍兴府时,她倒是有过一次进宫机会。 那年她十七,也被表哥保举做了秀女。哪知时运不济,秀女们还在宫外集中调教、等待选秀,北狄军又打了过来,小官家匆匆逃往海上,哪里还管得她们那些秀女? 等到表哥从军中归朝,官家也终于在临安府坐定,自己年龄却已大了,入宫无望。 老娘说不怕,还有表哥。 然,表哥宁可往后院收婢妾,也从不提要娶自己。好在表哥有求于自己,她想两人经常单独相处,总会生出几分情意。 可如今,天塌了,正妻天降,断了自己嫁表哥的好梦。 “临儿,表姨带你去东院,今早表姨做了你爱吃的蜜糕,你若觉得好吃,便留些给你爹爹。” 李茵茵亲热地拉起谢青临的手,刚懂男女大防的谢青临本能想躲开,但手却被她握得更紧。 她还没输,谢青临是她带大的,表哥还需要她默写姨父的手稿,他们是表兄妹,这亲情谁也不能替代。 楚南溪再见到谢晏,是在用膳的花厅里。 谢晏已换了件玄色圆领长袍坐在桌前,他微微侧着身子,似乎在回答谢青临的问题。 听到脚步,他抬头望向门口,阳光正从楚南溪身后涌来,谢晏微微眯起眼睛,但仍然于光里准确捕捉到了她的目光。 他温和的笑意还停留在嘴角,转脸对谢青临说: “你母亲来了,快去伺候你母亲入座。” 这是她第二次与谢晏在花厅用膳。 几个婢妾都候在座位旁边,本用不上谢青临来引她入座,但他给的尊重,让本想训斥楚南溪姗姗来迟的林老夫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刚才不小心睡着了,我没来迟吧?” 趁着其他人在入座,楚南溪微凑向谢晏轻声问。谢晏从何飘飘手里接过茶壶,亲自给楚南溪斟茶,含笑道: “在自己府里,早一点迟一点有什么打紧?” 楚南溪一路上的惴惴不安,顿时烟消云散。可正当她放松身体坐直时,蓦地感受到身旁射来两道怨恨的目光。 转头看去,却只见何飘飘端着茶壶离开的背影。 她......又变了? 第030章 瓦舍 御膳虽只四道,但仅那一道“炊羊”,就够他们一家人吃饱。 在临安,羊肉远不及汴梁时那般普遍,尤其是官家赐下的整只炊羊,那是官家想念故乡美食,才专门找人千辛万苦偷运回来。 婢妾们忙前忙后给大家分食,直到谢晏让她们坐下一起用膳,楚南溪才从被监视的感觉中解脱出来。 既然谢晏没出事,楚南溪便开始惦记着去瓦舍玩,三两口吃完了饭,还不时偷瞄谢晏是否放下筷子。 谢晏感受到她的心焦,再看到她这副表情,哪会猜不到她的心思? 也不等其他人吃完,他索性放下筷子表示午膳结束: “今日辛苦大家早起,用了膳就各自休息吧。” “好!” 楚南溪果然第一个响应,起身告辞、领着丫鬟离开了花厅。 可等换了男装的楚南溪、高高兴兴钻进停在二门外的小驴车,顷刻傻了眼: “你、你怎会在我车里?” “卿卿要去瓦舍,为夫陪你同行。”谢晏回答得像呼吸一样自然。 小驴车车厢不如马车宽敞,谢晏又是大长腿,楚南溪坐在他对面,只好并拢双腿插在他两腿中间。 看着她尴尬的整理袍子,生怕碰着自己,谢晏不由得笑了: “碰着也没事,又不是没碰过。” “哎!你这人!”楚南溪没好气的说,“约法三章你不记得了?不请自来......” “今日没给你金叶子,就不唤我小名了?”谢晏心情很好,他其实早就知道,楚南溪故意叫他“宝宝”,不过是满足她促狭的快乐罢了。 只许你逗我,不许我逗你? 见楚南溪低头不说话,谢晏也没为难她,转移话题道:“你真梦见祭台楼梯断了?” “那楼梯......没断?” 果然,楚南溪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毕竟是野史记录,不保真。 “看到你锦囊里的提示后,我让墨阳抄近路去祭台查看,楼梯确实被人做了手脚,墨阳及时做了补救。 我还让随行的御前司指挥使临时调换了周围守卫,后面仪式一切顺利。 你知道这是谁干的?” “我?我不知道......呃,没梦到。”总不能说自己从书上看到的吧。 “真不知道?” 谢晏身体前倾,楚南溪则被他逼得不由自主往后靠,就在她后脑勺即将敲到厢壁那一刻,他伸出手,撑在她脑袋后面的轿厢上,为她挡住碰撞。谢晏软声道: “卿卿,多谢你提醒。若不是你的梦,我虽不至于摔伤,但必会有人弹劾我代祭有违天意,甚至会逼迫官家更换北狄和谈人选。” 两人姿势过于暧昧。 谢晏身上,那年轻郎君才有的逼人气息扑面而来,楚南溪一动不敢动,仿佛那是块烧得火红的碳,稍不小心,便会引火烧身。 她只好捏着嗓子、小心翼翼道: “以后......你、你自己要多小心,毕竟我不可能天天做这样的梦。” “嗯,知道了。今日你想去瓦舍看什么?” 谢晏终于坐直了身体。 他已经发现,楚小姐表面上天不怕地不怕,其实内心像只随时会躲进地洞里的小兔子,而且,这小兔子把地洞挖得满地都是。 楚南溪挪了挪,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这才答道: “我听说,瓦舍有个立蛋比赛,赢了的人,可以得到五十贯奖金。” “赌蛋?每人交一贯钱参赛,赢了能拿走五十贯,输了便血本无归。每年参赛之人以百计,想独占鳌头可不容易。” “不容易才值得去试试。” 楚南溪又笑了,只要谢晏保持距离,做个朋友她还是挺放松的。 立蛋是大夏春分习俗,就是要在不借助任何工具、也不破坏鸡蛋的情况下,将蛋立起来,时间长者胜。 参赛费一贯钱,这能让临安平民一家四口生活半个月,不算个小数目。 但为了以小博大,赌蛋还是吸引到很多人前来参加,有人甚至不惜借钱一赌。 楚南溪之所以跃跃欲试,只因那本朝野杂谈里,记载了瓦舍赌蛋的作弊手段。 靠着作弊,瓦舍甚至能把赢家都控制在自己人手里,白赚。 小驴车屁颠屁颠的到了集市边上,两人下了车,很快汇入了人潮之中。 临安瓦舍有四、五个,其中北瓦规模最大,这里聚集了七座勾栏,勾栏里往往会同时上演各种节目。 歌舞、说书、滑稽杂剧、傀儡戏、皮影戏、角抵、驯兽,眼花缭乱、应有尽有。 平日里勾栏就座无虚席,每到节日,更是十二时辰表演不停。 勾栏周围又有数不清的商铺和摊贩,各类时令小吃、茶点、酒水、烧烤,热气腾腾、色香味美。 有道是,英雄难过酒肉摊,不解衣带人不还。 货郎摊则是小娘子们的最爱,成品衣衫、胭脂水粉、廉价首饰、奇奇怪怪的可爱小玩意,像一只只勾魂手,拉着她们的腿,不花光铜板不让离开。 “这位娘子,贫道看你印堂发黑,似有血光之灾,要不要贫道......” “滚!爷爷我是男的!” “啊?抱歉抱歉......” “剃头喽!五文钱剃一个!” “俺也剃头喽!比旁边便宜两文!” “诸位乡党瞧一瞧看一看,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 “磨剪子嘞戗菜刀......” 这场景楚南溪何尝见过?她兴致勃勃左顾右盼,完全忽略身后的谢晏,有意无意替她挡住多少挤撞之人。 今日赌蛋的玄字号勾栏,无疑是最吸引人的,除了参赛者百人,围观百姓还可以随意对参赛者下注。 下注又分赌单轮和赌头筹,从首轮开始赌头筹,赢率甚至达到一赢百,但这需要百里挑一,失败者居多,更多人选择的是赌单轮。 “博士,我要报名立蛋!” 楚南溪从斜挎包里掏出一吊钱,拍在柜台上。 柜台后的博士,抬眼看她,文文静静像是个读书人,便将一块写着编号的竹牌、和登记簿一起推到她面前: “恁晚才来?最后三个号啦,九十八号,自己填上名字。” 楚南溪想想,在九十八那栏空白处,郑重写下“楚北川”三个字。远在城外玄元观捣药的楚北川,连连打了两个喷嚏。 楚南溪刚放下笔,谢晏便将一个银锭压在登记簿上,气定神闲道: “二十两,押楚北川头筹。” 第031章 赌蛋 看着登记簿上压着的银锭,楚南溪顿时目瞪口呆: “我只是有那么一点点信心,去玩玩而已,你也用不着赌上二十两银子吧?!” “我以为你梦到自己赢。” 谢晏接过勾栏博士哆哆嗦嗦递过来的一块红色竹牌,上面同样写着个数字,“九十八号”。 “我哪有说过梦到自己赢?我只是……唉!反正你有钱,随你去吧,输钱别赖我就行。” 墨阳与承影二人面面相觑: 到底跟不跟? 几人转过巨大屏风,眼前豁然出现一个巨大空间,中间是张“回”字形大桌,桌旁人头攒动,已站满准备参加立蛋比赛的人。 抬眼望去,四面皆是看台,赌蛋的客人须在楼上观看。看样子,这勾栏平日里是观看角抵(相扑)或驯兽表演的,临时改成了赌蛋赛场。 “好好比赛,别辜负了我的二十两银子。” 谢晏一撩袍子,负手上了二楼。 楚南溪撇撇嘴,只把心神聚焦在眼前这近百人身上,她要以最快速度找到那个和勾栏配合的作弊者。野史中对他有描写: 獐头拖弱体,鼠目窥乾坤。 袖底藏玉华,六指探宝盆。 獐头鼠目、六根手指,只不知这藏“玉华”藏的是什么...... 楚南溪走了一圈,尤其注意他们的手指,竟然没发现一个有如此特征的参赛者。 难道八卦不保真? 她实在不甘心,打算再走一圈,却听到站在回形桌中间的博戏人厉声呵斥: “场内无端窜行者,驱逐出场、取消比赛资格!” 楚南溪无奈停住脚步,正要找个空位站进去,忽见屏风后匆匆转进来个身材瘦弱的年轻人,他尖嘴猴腮,眼珠子滴溜转,正好与她擦肩而过。 目光所及,楚南溪豁然开朗。 现场除了像楚南溪这样,身穿窄袖束口长袍的人,其余都是穿短衣的。 短衣袖口敞开,为了方便行动,他们都将袖子挽至小臂之上,唯有刚进来这位獐头鼠目的男子,袖子垂下至手腕。 只因他袖口沾着“玉华”。 可用来增加鸡蛋摩擦力的盐粒! 文艺害死人。 目标出现,楚南溪终于松了口气,跟着那人往桌边走。 看台上,一直站着观察未落座的谢晏,感受到她心中愉悦,也不由得双肩一松,朝着她身后的看台走去。 “那不是罗六指吗?被夫人盯上了?”承影跟在墨阳身侧小声嘀咕。 墨阳面无表情,连嘴唇都懒得张大:“多看少问。” “我这不是关心我那一两银子嘛。” 身负二十二两白银重任的楚南溪,已经开始在篮子里挑鸡蛋。 其实也没什么好挑的,博戏人捧着装满鸡蛋的篮子从他们面前走过,鸡蛋大小颜色都差不多,大家都是直接从面上拿一个。 楚南溪见那六指男人同样是随意拿了一个,看来,并非在鸡蛋上做文章。 第一轮比赛开始了。 拿到鸡蛋的参赛者,迫不及待的在木桌上寻找木纹的凹凸处,以此增加立蛋的支点。没有合适的木纹,便会悄悄用指甲划几道刻痕。 楚南溪一边看别人操作,一边将鸡蛋竖着,静静握在掌心。 “参赛者不得东张西望,否则以作弊论处!”博戏人再次发出警告。 “嚯!” 竹哨声响,勾栏内一片寂静,楼上楼下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盯着桌上那些蛋,看它们谁最有骨气。 “哎呀!” “艹!艹!” “俺滴娘诶!” 随着鸡蛋一个个倒下,中间几个博戏人报数声音也此起彼伏: “二十一号!” “七十六号!” “十三号!” ...... “九十八号!” “九十九号!” 很快,二十三位选手在第一轮胜出,看台上笑骂声交织一片。承影激动的搓着手,美滋滋道: “夫人手真稳,她以前在将军府肯定没少练。我那一两银子算是暂时保住了。” “看出罗六指有什么异常吗?”谢晏问他俩。 承影挠挠幞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光顾着看夫人立蛋了。” “他用指甲在桌上划了两道,不过,大多数人也都这么做,不足为奇。他与夫人一样,先让鸡蛋竖着静置,只不过,夫人将蛋握在掌心,不知是何道理。” 既然盯上了罗六指,墨阳对他的一举一动也格外关注。 谢晏微微点头: “掌心的温度,能让蛋液更粘稠,便于重心下移。” 看来,她比自己想象的更聪明。 第一轮,大家用了大多数人都知道的办法,尽量利用木桌增加摩擦,静置鸡蛋让蛋黄沉底、重心下移。 待失败者退场后,拥挤的桌子变得清爽很多,尽管移动位置,楚南溪仍然站在罗六指右边。 二十三位参赛者,再次从篮子里选鸡蛋。 这次人少了,博戏人停留的时间变长,他们还真能挑一挑。 谢晏注意到,楚南溪拿起鸡蛋,不像别人那样,摸鸡蛋钝面寻找较粗糙的蛋壳,而是轻轻掂掂便放下,换了好几个,她才挑到一个满意的。 难道是鸡蛋有问题? 他的这位契约夫人,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在竹哨的“嚯嚯”声中,第二轮立蛋比赛开始了。 这次居然比第一轮惨叫得更快。 这些有经验的胜出者,就像突然变成了新手,多数人手一松,鸡蛋便像喝醉酒那般,随之倒下。 “十三号!” “五十七号!” “九十九号!” “九十八号!” 第二轮只剩下四位胜出者。这次承影认真盯着罗六指,可惜没看出什么异样。 “立蛋的手法和第一轮无异,那就是蛋有问题,谁选对蛋,谁才能赢。”谢晏嘴角微微上扬,正好楚南溪抬头看他,目光相遇,便朝他璀然一笑。 心被重重砸了一下。 他完全听不清承影、墨阳俩小子在愉快的谈论些什么。 清醒点,她不是楚云。 谢晏怅然若失。 四位决赛者每人站在回形桌的一面,谢晏顿时感受到楚南溪心中焦急,难道是因为她和罗六指离得太远,无法干涉他作弊? 可罗六指前两轮并无特殊动作,楚南溪又是如何判断他会作弊? 谢晏蹙了蹙眉,站起身来,指指罗六指身后的方向: “走!我们去那边。” 第032章 发财 回形桌旁的楚南溪,很快发现二楼谢晏在移动。 他并未走向自己,而是走到六指男人身后便停住了。咦?难道他也发现那六指男人有猫腻? “嚯!” 最后一轮比赛开始。 博戏人手中的篮子里有七、八个鸡蛋,这是为了显示比赛公平,给参赛者更多选择余地。 只是,这鸡蛋怎么看上去大了两圈? “是鸭蛋!去年比赛第三轮就是用鸭蛋。”旁边有个懂行的忙解释。 “对,鸭蛋个大且重,蛋壳粗糙,但要立在瓷盘上也不容易。”另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兴奋地指着下面,一副了然神情, “看我说什么了,博戏人在给他们发青瓷盘!” 谢晏目不转睛的盯着罗六指,只见他接过瓷盘,似乎是嫌它不够干净,顺手用袖口在盘子上擦了擦。 再看楚南溪,她正气鼓鼓的瞪着罗六指......的瓷盘? 谢晏心里早已无名火起,似乎瞬间就要把自己的眉毛都点燃,他抚了抚胸口暗叹: 何苦来哉?你生的气,全都烧到了我心里。 “郎主,他用衣袖擦了那瓷盘。”承影小声道。 谢晏不动声色下了命令:“打碎它!” 墨阳走到承影身边,将自己手上拿着的帔衣搭在承影手臂上,站在他右边替他遮挡视线。 承影则从包里掏出把小手弩,外形与沈不虞拿走的那把一样,只不过,它的子弹却五花八门。 借着手臂上帔衣的遮挡,承影从包里挑了颗瓷器碎片。 这不是普通的瓷器碎片,是谢晏专门烧制的“陶瓷弹”,它比大夏普通陶瓷要坚硬数倍。 像这样的伪装子弹,还有外形像冰、像泥团、像石子的特殊弹头,可以根据环境不同,选择使用,发射之后,子弹残骸完美混入环境。 虽然还在实验摸索阶段,但承影早就技痒难耐。 楼下四人还在准备,显然其中两人脸色很难看,他们看着手中的双黄鸡蛋笑得比哭还难看。 今年第三轮用的并不是鸭蛋,而是双黄鸡蛋。 双黄蛋个大,两个蛋黄使重心很难把控,更别说它没有鸭蛋的粗糙外壳,想立在光滑的青瓷盘上,简直是难上加难。 楚南溪没哭,是因为书上写着就是双黄蛋,她心中早有对策。 罗六指镇定,是因为他也知道是双黄蛋,袖口沾着的盐粒,可以帮助鸡蛋在青瓷盘上找到支点。 “当!” 一声脆响,罗六指面前的瓷盘突然碎裂,把正捏着鸡蛋静置的他吓得脸色发白。 他那抹了盐粒的瓷盘......碎了! “哗......”楼上的赌客像是开了锅: “盘子怎么碎了?质地如此之差?” “麻蛋!吓爷爷一跳。” “到底怎么回事?我刚才一直看着罗六指,没见他碰瓷盘啊?” “青瓷本来就易碎,还不如我家里用的粗瓷耐操。” 几个博戏人也慌了,交头接耳一阵,最后由庄家拍板:“今日突发意外,立蛋比赛暂停,休息一个时辰再继续。” “盘子碎了,换一个不就行了?为什么要等一个时辰?难道他的盘子是特制的?”楚南溪大声反对。 楼上承影也起哄叫道: “换个盘子继续比赛,否则就报官,告你们博戏作弊!” 这一有人起了头,赌客们全都叫了起来:“换盘子继续比赛!” “谁去检查盘子碎片?说不定真是盘子作弊......” 博戏人更慌了,赶紧去收拾罗六指面前的瓷盘碎片,重新拿了个青瓷盘给他。 “嚯!嚯!” 此时,罗六指的脸色不比另两个指望立鸭蛋的好,没有盐粒的帮助,就算他提前知道是双黄蛋,立蛋也只能靠运气。 唯有楚南溪心里乐开了花: 老天有眼,六指男人抹了盐粒的盘子竟然自己碎了。 而她刚才已经趁着没人注意,轻微高频振动双黄蛋,使得两个蛋黄将鸡蛋底部的蛋清挤出,结结实实的沉在鸡蛋底部。 若不是来这场混乱,她还没法做到,在大家眼皮子底下长时间振动鸡蛋,效果绝不会这么好。 除了楚南溪之外的三人,还是用先前的技术,静置鸡蛋,让蛋黄沉底,立蛋的时候只能靠经验和手感,当然,最主要还是靠运气。 “那小子运气真是太好啦......” “九十八号?我第三场中了!” “我赌了罗六指,麻蛋,多一根手指也没鸟用。” “最新消息!我刚听说,今年勾栏主人魔怔了,动了大手脚。第二轮大多数拿到的是孵了七天的种蛋,蛋黄都要变鸡崽了,重心不稳,谁还立得起?第三轮,他们立的也不是鸭蛋,是双黄鸡蛋。” “我的天哪!” 承影感动得就差没抱着墨阳打转,此刻,他只想扛着夫人绕场三圈: 一百两银子!他的一两银子终于长大啦! 柜台后面,博士正与勾栏主人拨着算盘珠子算账,本来就算九十八号拔头筹,三场赌输赢,勾栏也是赢家。 可偏偏有七位买了九十八号头筹,五位各一两,两位二十两,还有九十八号自己买了五十两,这加起来就九十五两。 翻百倍,不就成了九千五百两? 天雷滚滚。 玄字号勾栏连去年都白干了。 勾栏外面,春花、秋月早就抱在一起蹦跳好一阵。 她俩按照小姐的吩咐,替小姐自己买了五十两,她们俩加上王嬷嬷各自买了一两,发财了。 “主家,这位‘枕石山人’是信王殿下,他的钱不能昧。至于这个九十八号楚北川......没听说过这号人物,还有这个跟他一起来的买了二十两,好像也是第一次来,眼生得很。 光他俩加起来就七千两,是大头,要不按惯例......” 柜台博士做了个手刀剁肉的动作。 勾栏主人挺直了背,冷哼道:“该!” 想想又皱眉犹豫道:“信王殿下倒是常来,咱们替他训猴,没事他也会过来玩玩。只是......殿下怎会看上九十八号?会不会,他们有什么关系?” 毕竟每人只能赌一个头筹。 “这你放心,”柜台博士拍拍胸口道,“当时我就问了,信王殿下只说,二十两是小钱,很少见有人敢下头筹,他跟一个玩玩。” “他们下注,怎么就被信王殿下看见了呢?”勾栏主人边往后屋走,边叹气摇头,“猴子白训了。” 勾栏外,楚南溪与春花她们碰了头,厚厚一沓银票塞进怀里,楚南溪笑得有些忘乎所以,拍着谢晏的肩道: “怎么样?听夫人话、有银子赚,此话不假吧?” “不假。” “下次你跟不跟?” “跟。” 谢晏眼里的笑意多到遮不住。 她那自信又得意的样子,印象里,楚云从未有过。 第033章 驿站 “要不是时间不够,我非得在瓦舍好好玩玩不可。”楚南溪恋恋不舍看了眼不远处的杂耍表演。 谢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里倏地涌起几分不忍,她到底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 于是回头对承影道: “光忙着看热闹,驴马都没喂吧?去找地方喂把草料再走。钱塘门戌时关门,半个时辰后出发。” “我已经喂......” 承影话没说完,便被墨阳踢了一脚,抢过他话头:“郎主让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狡辩?” “真的吗?我们有半个时辰?” 楚南溪心花怒放,梯凳也不踩,直接从马车上轻盈跳下,愉快的嚷嚷道:“我要去吃蜜浮酥柰花、雕花蜜煎、酥油鲍螺!” 电视剧里看过的大夏美食,她要尝尝原汁原味。 看着夫人欢快的背影,墨阳不理解的问: “郎主,这不都是些常见点心吗?难道以前将军府苛待夫人、不让她吃?那夫人也太可怜了。” 确实,是有点可怜。 好不容易嫁了人,自己还把她给休了。 谢晏沉吟不语,负手跟了上去。 等他们逛一圈回到玄字号勾栏前,墨阳、春花、秋月手上都提着大包小包,就连谢晏的手也没空着,巴巴提着个花大价钱买的番琉璃灯。 东西都塞到小驴车上,楚南溪心满意足的跟着谢晏上了马车。 不远处,那柜台博士笑着在勾栏主人耳畔道:“不出一时半刻,马和驴子就都迈不开腿了,保准他们赶不上关城门。” 勾栏主人拈着山羊胡子点点头,对站在旁边的儿子说:“老六,你亲自去一趟,也不知他们什么身份,抢劫即可,休伤他们性命。” “阿爹放心,我去看过了,他们车厢里并未藏武器,三男三女,我带二十人,绰绰有余。天黑抢了银票就走,再照例推到山贼身上,神不知鬼不觉。” 老六轻车熟路。 西湖附近群峦叠嶂,山贼水匪时有出没。 又因北人源源不断涌入,外城流民难以有效管理,官府明知天子脚下有匪,却剿之不尽。 将断不了的杀人抢劫案都推给山贼水匪,更是官府惯例。 马车比驴车宽敞多了,楚南溪与谢晏并肩而坐,还能将双腿伸直,舒展一下。 两人正闭目养神,马车忽然急停下来,再听到外面墨阳在向后面赶驴车的承影问话,谢晏撩起帘子问: “怎么了?” “郎主,咱们怕是着了道。驴马都窜稀,马还能坚持一会儿,驴已经迈不开腿了。”墨阳有些着急。 这里离钱塘门还有一段距离,虽是官道,也算不上荒郊野岭,远处的村庄依稀可见,但毕竟他们人少,若中了圈套,很容易寡不敌众。 “别管驴车,叫他们三个过来,马车能走一点是一点。” 谢晏看看还在从车窗向外张望的楚南溪,伸手从怀里掏出那把镶宝石的长匕首递给她: “你拿着防身。” “我不......”楚南溪有点不想要,武器在谢晏手里比留给自己更有用。 谢晏已头也不回的下了车。 等到两个丫鬟掀帘子上车时,从车帘晃动的缝隙中,楚南溪看见谢晏他们从中空的车辕里抽出几把刀,这才略放了心。 春花拿着两个装点心的包裹,秋月就只抱着那盏漂亮的番琉璃灯。 见两人紧张得话都不敢多说,楚南溪笑道:“在将军府跟常老爹学武功时,你俩总是偷懒,现在知道怕了?” “那时我们还要替小姐放哨,防着夫人......”秋月恨自己嘴快提到先夫人,声音低了下去。 楚南溪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没事,我娘其实知道我爹爹让人教我习武,只不过假装不知道罢了。” 常老爹是阿爹的副将,打仗时被砍断了一条腿,回临安后,在将军府里管些杂务,顺便偷偷教小姐习武。 楚夫人溺亡后,卢氏借口常老爹行动不方便,把他赶出了将军府。 常十一便在将军府附近开了家铁铺,做了个打铁的匠户。 楚南溪腿上功夫不怎么行,也是因常十一是瘸子,很难教她用腿的原故。 “卿卿下车、快下车!到林子里去!” 听到谢晏呼唤,楚南溪果断握紧匕首跳下马车。 原来马也完全走不动了,黄昏的凉风里,官道两旁的树丛簌簌作响,就像随时会有猛兽窜出。 “到、到林子里去?” 楚南溪在后世,连个小偷都没遇到过,头回遭遇这么惊险的事。不过,这时候往林子里钻,好像有点自投罗网的感觉。 谢晏朝她身后指了指:“赶不上入城了,那里有个废弃的驿站,退到驿站里去。” 几年前,临安还是杭州,内城就是杭州城,临安府人越来越多,城郭外扩,这个临城驿站所在地成了外城,驿站便荒废了。 “我们要在这里过夜吗?” 楚南溪看墨阳往驿站里抱干树枝,似乎要在院子里生火。 “不,只是设个陷阱。”谢晏打量着驿站里的陈设,这里应该经常有人落脚,他收回摸柜台的手指,指尖并没有明显的灰。 他转脸看向楚南溪,缓声道: “因为,我们正在陷阱之中。你怕不怕?” “怕......有用吗?既然没用,干嘛要怕?”楚南溪说不怕是假的,她穿的不是,历史书没有主角,任何人又都可能是主角。 她将手中匕首递还给谢晏,笑道: “挺重的,我用不惯,再说,我不是有你给的袖箭嘛。对了,趁着天还没黑,我们在驿站里转转,我记得临城驿站地面上不大,但有临时寄存货物的地下室,不知布陷阱的人会不会埋伏在那里。” 临城驿站的用途,这题考试的时候考过。 谢晏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将匕首别在腰上,意味深长道:“卿卿除了会做梦,懂得还不少。” “我小舅父是经商的嘛,耳濡目染,是懂那么一点点。” 楚南溪伸出拇指、食指比划了个“一点点”,眉眼弯弯、唇角上扬,一脸人畜无害。 “承影!去找地下室。” 承影正在门口下套拉绊索,听到郎主叫唤,忙在地上的物料中,捡起两支火把,跟着郎主、夫人往后院走去。 第034章 故人 后院场地很大,这里是外地商贾临时停车马的地方,长期丢荒,很多地方长出了半人高的杂草。 杂草丛里,有条人踩出来的路。 楚南溪眼角余光闪过一个圆形的东西,仔细看去,原来是个破旧但干净的藤球,似乎才有人玩过。 顺着路往里走,是几个堆着废弃杂物的仓房,这里也是地下室的入口。 “郎主,我先下去探探。” 承影点燃一支火把,操起朴刀就要去推地下室的门,被谢晏制止了:“万一有埋伏,你下去就是送死,扔个烟雾球。” 烟雾球,承影身上只带了一个,就这么扔了,万一下面没人,那岂不可惜?烟雾球能掩护逃跑,那才是救命的大用处。 看到承影犹豫,谢晏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 “想什么呢?你重要?它重要?” “哦。” 楚南溪这才注意到,承影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他看都不往里看,伸手一掏,手中便多了个拳头大的网眼藤球。 就着火把,承影将引线点燃,推开地下室的门往下一抛,网眼藤球便着火冒烟的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几息之间,地下室里便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 果然有人。 而且有孩子,不止一个。 承影将门推开,浓烟一下子窜了出来。 跟着浓烟跑出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嫂,她手里还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婴儿口鼻被她用布巾蒙着,倒是没听见哭闹。 一出地下室的门,迎接她的便是两把锋利手刀,那大嫂忙跪下磕头: “官爷行行好!放了我们吧。下面都是孤寡妇孺,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做,只是暂居此处......” “孟大嫂?” 谢晏听着熟悉的声音,再细看她那张脸,不禁脱口而出。 大嫂也愣住了,抬头看看离她近的承影,承影也认出她来,忙将她扶起,连声道: “孟大嫂!我是小五,是承影啊!” “承影?......谢签判!怎么是你们?”孟大嫂又惊又喜,忙不迭朝地下室喊,“大家快上来,是谢签判、是谢签判!” 地下室出口,陆续上来老老小小十来人。 楚南溪大为震惊: 烟雾球还能熏出堆熟人?听他们唤他“谢签判”,那应该是他在北军任签判时的故人。 “小承影长大了,我差点没认出来,谢签判还和当年在军中一样英武......” 看到谢晏,孟大嫂便想起自己冤死的丈夫,眼圈都红了。 这些年的委屈哭又不能哭、诉又无法诉,死去的人一了百了,撂下她苦苦支撑着一大家子。 “孟大嫂,你怎么不到内城去找我?我派人去寻你们寻了好久,哪里都没消息,没想到......” 谢晏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他看看天色,忙道: “有话以后再说,眼下我和我夫人被歹人算计,估计天黑后歹人要在驿站对我们下手。你们在此处躲避,不管外面发生什么,千万别出来。” 他又将楚南溪拉到他们面前,简单向她解释道: “你不是问我,北军李将军的副将孟瑛吗?孟大嫂便是孟副将的夫人。你和他们一起藏在后院,前面的事,我去解决。” “不行。他们知道我跟你在一起,看不见我,也会到后院来寻,反而会连累孟大嫂。” 谢晏此时情难自抑,做出决定也有些情绪化,楚南溪还保持着清醒。 孟大嫂忙道:“这驿站地形我们熟,让四郎、五郎跟着去帮忙,可惜三郎夫妇还没回来。” “我们也去!” 三郎娘子的父母也站出来,他们以前在辎重军,不识谢晏,但现在,他们与孟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几人正要出去,只听外面淅淅索索进来两人,正是孟三郎和他娘子,一时没看到谢晏,三郎张嘴便道: “娘,外面埋伏了十几二十个汉子,恐怕要出事......谢签判?不、谢相公,你怎么在这儿?” 屋内仅剩的微光中,孟长风终于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人。 “外面的人是冲我们来的。” 谢晏极力克制着自己,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我俩是翻墙回来的,他们就在正门外面林子里。丹娘数了数,至少十八、九个,拿刀的占一半,其余皆是哨棒,他们绝不是山贼,山贼武器没那么齐整。” 孟长风点点头,很快进入角色,将背回来的吃食交给母亲,几人操起锄头、钉耙、木棍,跟着谢晏便往前院去。 已经做好伪装的墨阳,见到孟长风也是又惊又喜。 他们年龄相当,以前在北军都是一起操练、共同杀敌的好兄弟,只是后来,墨阳、承影、含光、鸦九四人,被谢晏看中后,离开北军,跟随谢晏做了侍卫。 程丹娘父母以前在辎重军做军械维护,下套也是熟手,乍一看到承影拿出来的稀罕物什,眼睛都亮了。 “够了,有这几样,进一个死一个,剩下十来个,我、墨阳、承影、四郎、五郎几个能解决。”孟长风笑得爽朗,小麦色的皮肤散发着健康的光泽, “很久没这么痛快过,算他们倒霉,胆敢算计到我们北军人头上。” 这话谢晏听着却有些心酸。 孟瑛不就是北军人? 当年他被一帮只会在朝堂上耍嘴皮子的文臣算计,那时的李将军和自己都无能为力。 自己造出的滑翔机,能够帮助孟瑛从被北狄人包围的山头突围,却让他陷入“投降北狄方能全身而退”的污蔑中,无法自证。 自此,谢晏才看清,要救大夏、要收复故土,只强军没用,必须站到更高的地方去,将那些占着权势、不会打仗却偏要对战场指手画脚的文臣,踩在脚下。 “宝宝,那我要做些什么?” 楚南溪看出谢晏情绪有些低落,有心逗逗他,故意在他耳边轻声说。 谢晏收回思绪,盯着楚南溪那张亲切的脸,倏然笑道:“你我当然是要去擒贼擒王。” “对嘛!一群宵小有啥可怕?你笑起来多好看。” 楚南溪不吝赞美。 “我......好看吗?” 谢晏有些哭笑不得,他两辈子都没听人夸过他“好看”,再说,这不是夸女人的词吗? “嗯嗯,笑起来的时候,像随时会送我金叶子,特别好看。” 难怪,是金叶子…… “谢相公,不好了!”程丹娘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来,指着门外焦急道, “贼人兵分两路,有几个从后院翻墙进来了!” 第035章 无效坦白 “他们五个照计划行事,其余人跟我去后院。” 谢晏果断下令。 此时天已完全黑透,除了前院点着火堆有亮光,俩丫鬟在火堆旁假装镇定的烧水、做饭,后院一片漆黑。 后院除了那几间仓房,还有一口烂了半边的水缸、一副没了轮子的破车架与一个半塌的牛马棚,几乎没有更多的遮挡。 “你信我,那个赢钱的楚北川绝对是个小娘子,我在勾栏里也没看出来,后来她和丫鬟在食铺里吃蜜羹,娘们唧唧的,我才确定,那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娘子。” “废话那么多,一会打起来,她准会往后院跑。咱哥俩将她擒来,先让六哥快活快活,六哥吃肉我们喝汤......你懂的。” “嘻嘻,喝的还是香肉汤......” 半塌的牛马棚边传来一阵对话,把另一边的楚南溪气得够呛。她回身拔出谢晏插在腰上的匕首,示意自己要冲过去,却被谢晏按住了手。 对方几人不知,藏在哪里不知,贸贸然去对付两个虾米,实在不是什么智举。 程丹娘的母亲忽然拽拽楚南溪的袖子,又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副破车架,丹娘眼睛一亮,连比带划的告诉楚南溪,车架那里有个机关,能联动这个牛马棚彻底垮塌。 压死这两个坏种! 楚南溪有了主意,她暴露自己吸引歹徒注意,丹娘和母亲去启动机关,拉垮牛马棚,谢晏和程父则对付其他歹徒。 谢晏迟迟未点头,他觉得楚南溪做诱饵的变数太大。 程父没有武功,动起手来,他手里的锄头用处不大。若是同时几处作战,黑暗之中,谢晏很难确保楚南溪毫发无伤。 “狗贼!” “啊!” 前院已经动手。 楚南溪不愿再等,她要去将那什么“六哥”炖成肉汤。 她将绾发的簪子一拔,如瀑的乌发垂下,楚南溪走出藏身的阴影,谢晏握紧手刀,弓身紧随其后。 几乎没有遮挡,只有半人高的野草和微光夜色。 楚南溪跑动的身影,很快吸引了后院几个歹徒的目光,飘动的长发让他们认定,这就是他们要等的小娘子“楚北川”。 “小娘子这是要去哪呀?” 老六几个从草丛中站了起来,原来他们就简单的蹲在草里,若刚才直接去杀那两个喽啰,他们从背后捅刀,真是再容易不过。 “什么腌臜货?敢在天子脚下谋财害命!” 楚南溪边说边退,装着要往牛马棚里躲,里面那两个喽啰反而不急着出来,只等着给她来个背后拥抱。 躲在草丛里的谢晏,已看清后院总共五人,为首的“六哥”,应该就是走在三人中间,手拿九环鬼头刀那位。 “要问爷爷名姓,告诉你也无妨。爷爷乃九龙寨首领,有本事,便让官府来拿我。”老六兴奋情绪已经拉满,歪嘴笑道,“又或者,小娘子可愿跟我去九龙寨做个压寨夫人?” 楚南溪在牛马棚外站定,只等倒塌那一声:“真的么?你要带我回九龙寨?几时走?今晚么?” 这把老六给问住了,没想到还有这么积极要进土匪窝的小娘子。 三。 “当然可以!不过小娘子要先让我抱抱,让我看看你的真心。” 二。 “过来啊,别不好意思。” 一。 “轰!” 剩下半拉牛马棚轰然倒塌,那两个喽啰来不及叫唤,便被膨起的泥灰淹没了。 老六几个被吓了一跳,愣在当场,谢晏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瞬间从草丛里跃起,右手一刀抹了喽啰脖子,顺势将刀架在老六脖子上,厉声道: “什么人,竟敢冒我九龙寨威名?” 老六吓得腿都抖了,忙将手中九环鬼头刀扔在地上,举起手,哆哆嗦嗦指着楚南溪道: “好汉饶命!那小娘子身上有七千两银票,我不要了,全都是好汉的。” “银票是我的,你的命也是我的。”谢晏冷冷道。 “好汉且慢!”老六眼珠子乱转,他已看到牛马棚方向有晃动的人影,忙腆着脸笑道,“我爹!好汉可识勾栏主人张百万?他就是我爹。只要好汉不杀我,我爹会出一大笔钱,保你九龙寨兄弟从今往后吃香的、喝辣......” 老六还在尽量说话拖延时间,牛马棚废墟里出来的喽啰,“呀”的大叫一声,举刀砍向背对他的楚南溪。 “小心!” 谢晏丢开老六,飞身上前一把推开楚南溪,抬手将那灰头土脸的喽啰捅了个透心凉。 与此同时,老六捡起地上那把九环鬼头刀,高高举起,用力向谢晏后背挥去。 后背剧烈的疼痛感,激起了谢晏的愤怒,他猛地从喽啰身体里拔出手刀,回身便向老六砍去。 老六登时人头落地。 谢晏捡起地上的九环鬼头刀,指向最后一个喽啰,呵斥道:“还不快滚,再敢冒充我九龙寨为非作歹,下场有如此獠!” 那喽啰没想到自己还留得命在,顾不上合拢嘴,转身跌跌撞撞往后墙跑,翻个半人高断墙豁口,跌了好几次才爬出去。 孟长风他们结束战斗、举着火把到了后院,他看见谢晏手里的九环刀笑了: “原来是想栽赃给九龙寨,相公也算是如他所愿。只是此地不能住了,这番动静,怕是巡尉很快便要找来,我们要连夜搬走。” “正是如此。我在湖西有个农庄别苑,只是位置偏僻,不太好找。今晚就让承影送你们过去,先安顿下来,日后想做何打算......” 谢晏话音渐弱,双腿一软,晕了过去。 刚才黑灯瞎火,他动作流畅又一直未喊疼,楚南溪甚至以为老六只是砍了个空,没想到他伤得那么严重。 好在墨阳随身带了伤药,急忙就地撕开谢晏背后衣服,这才得见那伤口竟有一尺长。 “伤得那么重还要逞强......” 洞房那次,谢晏算是自卫,可今天,她亲眼见他不顾一切冲向自己。任何时候,不应该是自己的小命才最重要吗? 楚南溪只觉心慌气短,脑子里一片空白。 谢晏缓过劲来,看到仍在不知所措的楚南溪,轻轻推了推她: “去,替我送送孟夫人,再不走,遇见赶来的巡城卒就麻烦了。” 等送走孟夫人一行人,楚南溪转回前院时,谢晏已披着外帔坐在篝火旁,火光映着他略显苍白的脸,楚南溪竟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他扬脸拍拍身旁位置,轻笑道: “来,坐这里。” 楚南溪挨着他坐下,谢晏才将孟副将的事娓娓道来,只是隐瞒了那大夏版滑翔机是他的杰作。 “所以,孟副将真的使用过‘鸟翼’逃脱围捕?” 书上记录是真的,却令楚南溪心中疑惑更甚,书中世界仍有孟瑛,他虽死了,但家眷还好好活着,也没人忘记他。 可现实世界的书里却抹杀了这个人,这是为什么? “那只是情急之下使用的逃生工具,但实际上,并不能每次都那么幸运到达合适着陆点。” “鸟翼”只是谢晏做的试验品,实际上,就算是熟知滑翔机原理,凭现有材料也做不出稳定可控的滑翔机。 两人各有心事,听着柴火燃烧发出的哔啵声,不再说话。 不一会儿,谢晏感觉楚南溪把头靠在自己肩上。 他心中微动,转脸看向那张曾朝思暮想的脸,就那么真实的依偎在身边,长长睫毛掩住了楚南溪的眼眸,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谢晏心中柔软,不由自主往她那边挪了挪,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夜色与火光,交织出斑斑驳驳的暧昧,让人惆怅,也让人容易放下心底戒备,尤其是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 “卿卿。” “嗯?” “你相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拥有未来的灵魂?”谢晏没听到楚南溪回应,知她必不信,试着进一步解释,“或者说,一个人因为意外撞击,可以从八百年后,带着记忆回到前世。” 忽然,谢晏感觉肩膀一沉,低头看去,楚南溪依靠着他的肩,脑袋软软的滑向他怀中。 她已沉沉睡去。 第036章 初查无果 废弃驿站命案,再次算到九龙寨头上。 物证是歹人落在尸体旁的九环刀,人证则是唯一跑回去的那勾栏闲汉。 楚南溪醒来,已是在她相府的床上,她感觉自己像是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梦,梦见自己回到了现代,还听见有人唤她“卿卿”。 至于是如何从驿站火堆旁回到相府,她毫无印象。 谢晏一如既往的忙,绝口不提背上的伤,甚至不让楚南溪过去看他。 楚南溪闲着无聊,又开始摆弄她的书画纸张。 这两次逛市集,她发现因战乱人口迁移,很多文人收藏的书册画卷,都因途中保管不善,或多或少造成损伤。 受损的书籍,就连便宜出售也无人问津。 既然谢晏给了和离书,她迟早都要离开相府。还不如趁此机会,早些将自己的专长精益求精,以后开个书坊,也能靠修书补画的手艺,在临安立足。 “小姐,以后我们还是少往外跑,你看,咱们出门就出事,不是掉水里,就是被人劫杀,现在连姑爷都受伤了。”秋月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慢悠悠的磨着墨。 楚南溪仔细分辨着、墨汁在不同纸张上的晕染程度,听到秋月叽叽咕咕,笑着用笔杆点了一下她手背: “我不出门可以,你要出去替我叫索唤,潇湘楼的樱桃酪、蜜渍杏花酥,一做好便热热的送过来。” “行!” 秋月正磨墨磨得无聊,忙高兴应下。 “小姐,侯爷派人从西北送东西回来了,还直接送到咱们相府里。”春花抱着从库房领回来的文房四宝,笑嘻嘻走进门。 “我爹爹?” 楚南溪着实有些意外。 早两日她便已收到爹爹回信,给阿兄的《归族书》也一同送到了,没想到后面跟着还有礼物。 “有两大箱呢。” 王嬷嬷边说、边指挥小厮把两口朱漆箱子往屋里抬,“侯爷真疼小姐,如今大公子也归宗了,要是夫人还在,不知该有多高兴。” 箱子打开,里面全是川蜀一带的特产。 “春花,把这蜀笺和眉州石墨送一份去大公子书房。这两条蜀锦妆花带是好东西,找盒子单独装起来,将来给表妹和向晚添妆用。这个......” 楚南溪打开盒盖嗅了嗅,笑道, “居然是蜀地有名的海棠露香膏。把这几盒香膏包起来,给忠义侯府送去。咦?这是什么?” 楚南溪拿起一个小木盒,里面整齐地装着两排小瓷瓶,拿出木盒中的字条一看,她差点笑出声来。 原来,她在信中提到刺客箭上抹了白山毒,爹爹便将他能寻到的各种毒药、解药和外伤药都寄了过来,主打一个防患于未然。 双向奔赴的亲情,难怪原身愿为救爹爹,甘愿冒死。 “夫人,郎主请夫人到外书房一趟,沈提举来了,要见夫人。”门外小厮来传话。 楚南溪心中一动,挑了瓶创伤药藏入袖袋。 谢晏的外书房楚南溪来过,但走进与书房相连的卧室,还是第一次。 她还没进门,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书房前后窗都开着,微风有一下没一下的翻动着桌上书页。 谢晏正坐在软榻上与沈不虞下棋。 棋局才刚开始,两人有来有往下得很快,沈不虞低声说着什么,谢晏轻轻点头回应。 “怎么窗都开着?才刚二月里,也不怕着凉。” 楚南溪故意提高声调,让里屋的人知道她来了,顺手将前窗关了下来。 “你来了?过来坐,长乐找你。” 沈不虞将棋盘推开,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楚南溪面前: “楚夫人案牍找到了,不过,可能会令你失望,案牍里记录很详尽,县尉、仵作的记录都有画押,而且还有目击船娘与一位府衙小底的口供,都证明楚夫人是意外失足、落水溺亡。” “府衙小底?”楚南溪皱了皱眉。 沈不虞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展开来递给楚南溪:“临安府衙每年都会派人去西湖采摘莲蓬,那天刚好有个小底正在附近采莲蓬。 我替你去府衙寻了,可那些小底都是府衙招的临时杂役,那人服完当年杂役离开府衙,不知去了哪里。 最直接关联之人是仵作,可这仵作当年便告老还乡,离开临安,回了寿春。” 寿春?现在是北狄的地盘,过去寻人简直不要太难。 “那还有船娘和县尉。” 沈不虞漫不经心的用手指轻弹了一下信封: “船娘在两年前,被一个岭南商人赎身从良,应该跟着回岭南了。县尉老齐是我熟人,他不会骗我,他说,他的结论,都是经仵作解释出来的。 所以,只有找到这个姓黄的仵作,方能还原当年真相。” “哦。” 白忙一场,毫无进展。 楚南溪不禁有些沮丧,书上只一句“遭大官人狎亵未果”,再无其他提示,下一步,她又该往哪里走? 她将信封纳入袖中,向沈不虞款款行了个福礼: “多谢沈提举辛苦一番,若不是你,也不能这么快便有这些消息。” 说罢,将袖子里那瓶创伤药放在小桌上,看了谢晏一眼,垂眸道: “这是西北的创伤药,若觉得不需要用,撂一边就是。身体是你自己的,不珍惜便会失去。” 谢晏愣住了,明知这是她感慨她娘才说出来的重话,但他只觉心口闷得慌,楚南溪走了好久,都没有缓过来。 她是真的很难过,要怎么帮她? “伤得这么严重?让我看看。” 沈不虞知道谢晏在外城受了伤,可进来到现在,他都没看出谢晏有何不适。 谢晏挡开他的手:“皮外伤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小姐见不得伤口,总以为出点血,人就快要死了。” “楚小姐不是这种没见识的人,她都说得要死要活的了,一定不是轻伤。” 沈不虞就要去解谢晏的腰带。 谢晏拗不过他,只得唤了墨阳进来: “也到时辰换药了,去把药箱拿来,让他亲眼看看,死了他见不得我好的心。” “还用昨日的药吗?” 墨阳准备去拿竹刮刀。谢晏看了一眼桌上的瓷瓶,无所谓道: “就用夫人的药吧,省得麻烦。” 第037章 “老”书吏 楚南溪从书房出来,情绪低落。 阿娘的案情无从查起,她仿佛失去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的重要目标。 楚南溪低着头,无意识踢着路上的一颗小石子,一脚过去,小石子骨碌碌的滚到了四条腿下。 “玉面将军?” 楚南溪有些惊喜,弯腰摸摸玉面将军的头,大黄狗冲她欢快摇着尾巴。 玉面将军去给楚南溪送过两次废纸,甚至吃到了狗生第一个大鸡腿,这使它对楚南溪的好感度急剧增加。 “你是在前院巡逻吗?承影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听到问“承影”,玉面将军转头便走,走两步又回头看看楚南溪,示意她跟上。 楚南溪一时好奇,还真跟着玉面将军往前走,她想看看,它究竟要带自己去哪里。 玉面将军领着楚南溪来到角门前,楚南溪看它要领自己出府,便笑道: “你要带我出府吗?可我不是狗,没独自出门的自由。” 玉面将军似乎听懂了,它小步快跑上前,守角门的家丁看到便逗它: “玉面将军,你不在院子里晒太阳,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可没有鸡腿给你吃。” “呜汪!” 玉面将军跑到墙角边用前爪急切的刨地面,好像底下埋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它夸张的动作,果然吸引了家丁的注意。 “那里有什么?” 角门家丁跟过去,想看看狗子发现了什么。哪知他刚弯下腰,玉面将军便跳起,咬下他的包头就跑。角门家丁边追边骂: “死狗!抢我头巾作甚?还来!再不还来,我非扒了你的皮!” 楚南溪眼睛都瞪大了,她没想到,这狗子成精了,居然会去替她引开守门家丁。她要是不出去,都感觉对不起那心机狗。 去就去。 人生目标都没有了,还怕什么不带丫鬟出门挨骂? 楚南溪趁守门家丁还在一门心思追他的头巾,一溜小跑,从角门窜了出去。 果然,只等了一小会儿,玉面将军就屁颠屁颠的跑了出来,领着楚南溪七拐八拐来到一个小巷子里。 楚南溪正四下打量,一个门脸里传出个声音: “玉面将军,你的筐呢?啥也没带,你是到我这里蹭吃蹭喝来了?......诶,这位小娘子,你找哪位?” 这一排没院子的房子本是临街门面,可后来被官员府邸挤占道路,他们这条路成了死巷,渐渐没了生意,便成了普通住宅。 楚南溪顺着声音往门里望,只见个瘦弱白发老丈,正坐在一堆残书废纸中间。 玉面将军正义凌然的脚踩废纸、呼呲呼呲的拼命摇尾巴,似乎在向楚南溪邀功。 这下,终于把楚南溪给逗笑了,原来找承影的意思就是找废纸,她含笑问道: “老丈,平时玉面将军都是把废纸卖到你这里吗?” 老丈伸头看看,发现只有楚南溪一人,笑道:“是啊,以前它都是跟着承影过来,怎么今日换成了小娘子?” 楚南溪指指他脚边摞好的纸问:“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废纸?” “这附近有私塾、有府学、有官宦府邸,再过去还有书市、茶行,不要的废纸旧书多了去。”老丈白发如雪,可动作倒是挺快,说话间已把一摞缺角少页的旧书捆好。 楚南溪好奇的问:“别的还好说,茶行里怎么也会有那么多废纸?” 老丈呵呵笑了,顺手从还没收拾好的废纸堆里,捡起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楚南溪: “你是官家小娘子,不懂临安城里的市井风流。你看看,这是前天的小报,刚抄出来的时候,在茶楼里人人追捧,相隔两日,便成了没人要的废纸。” 楚南溪接过一看,纸上果然写着“城北急讯”几个大字,跟着是几块豆腐干大小的文章。 《谢相公代上祭天,幸甚至哉》 《惊!立春赌蛋竟有人中天绝,卷勾栏十万白银》 《玄字号勾栏痛失小东家,九龙寨山贼再添大罪行》 蝇头小楷,抄得整整齐齐。 楚南溪:哪有卷走那么多白银?难道勾栏要报保险? “这才是其中一份小报,临安城里这样的小报还有好几份,你看这个,就是专门写街坊邻里新鲜事的小报。” 老丈说着,又递来一张纸,上面的豆腐干更多,还有一句话新闻: 《柳叶巷刘氏妹妹之儿媳之侄女李小娘子投亲》 官府要求每个里坊必须相互监督,哪家陌生人出现、哪家有异常动向都要及时报告,慢慢便形成了这种八卦为主的里坊日报。 “这么看,茶楼里的废纸确实不少。对了老丈,我想跟你打听个人,叫做‘楚赢’,专门写杂谈的。” 看着小报,楚南溪忽然灵光一闪,若是找到野史作者,不就能知道杀害阿娘的“大官人”是谁了? “楚赢?”老丈仔细想了想,摇摇头道,“临安府写杂谈、写小报的书生我都认识,没有叫楚赢的。” “临安府读书人那么多,写书、写小报的也不少,老丈全认识?”楚南溪有些不信。 那老丈哈哈笑起来:“别老丈、老丈的叫,我姓第五,日月明,第五明,今年刚满三十。” “三、三十?” 楚南溪抬头看着他满头银丝,这少白头也太严重了。 “我曾是宰相府时政记的一名书吏,几年前,莫名其妙得了一种怪病,常常无故吐血,四处寻医问药,无人能解。吐一次血,便像是老了两岁,久而久之,便成了满头白发。 我现在啊,最怕就是旱天雷,一打雷,我必吐血。” 第五明满脸心有余悸。 “就因你生病,相府就把你给辞退了?”楚南溪有点为第五明打抱不平,虽然显老,毕竟他才三十岁。 时政记是相府附属机构,专门为宰相整理及抄写各种文件。若这是谢晏干的,她好歹要去帮第五明争取些员工劳动保障。 第五明忙摆手道: “我在时政记的时候,相府里还是范相公。被辞退也不是因为我的怪病,而是......” “是你卖消息给小报书生?”楚南溪脑子转得很快。 “不是不是,卖消息我有分寸,即要赚钱又不能惹事。坏事的是,有次我只顾着写小报,把抄送给皇城司保管的那份卷宗给抄错了,这才......” 第五明有点遗憾。 楚南溪抓住了重点:“你是说,交给皇城司的副本,有可能会抄错?” “只要是人干的活,怎么可能保证绝对没有错?何况是抄写副本。不说抄错,大多数送皇城司的副本,书吏们都会偷工减料,反正送去皇城司,他们也不会看。” 第五明说得振振有词。楚南溪不由得有些紧张的追问: “那县衙交到皇城司的案牍,也有可能偷工减料?” “那是必须的啊!皇城司自己经手的案子千千万,县衙办的案子,他们连正眼都不会看,只不过,有些案子按规矩要留一份存档在他们那里而已......诶,小娘子,怎么走了?” 第五明看着楚南溪和玉面将军的背影,自言自语: “楚赢?这名字不错,比我的‘第五名’霸气多了。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写完我的大作喽……” 与此同时,若有所思的楚南溪也很快做了个决定。 她要去县衙的架格库。 看看原版的案牍里,有没有被书吏偷工减料抄漏的线索。 第038章 夜探架阁库 架格库在县衙大狱旁。 它没有专门的值守人员,就靠狱卒一夜两次,顺带巡查。 一次在二更,一次在四更。 架格库里保管的案牍都不是什么机密文件,若有大案要案,也早移交刑部、大理寺,县衙里只有数不清的鸡毛蒜皮。 白日里,架格库会有两位书吏在里面抄写整理。 书吏下值后,衙役小底便进去洒扫,小底离开时,会将库房钥匙塞入墙角一块松动的砖缝里,让书吏次日上值时开门。 两人上下值时间对不上,砖缝省去二人当面交接,这几乎是县衙里公开的秘密。 这些消息是王嬷嬷打听到的。 王嬷嬷自称娘家侄女看上了书吏,花了点钱,让杂役婆子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尽兴。 临走时,那婆子还热情的说,若书吏不成,愿将做门卒的外甥介绍给她侄女。 “小姐,老奴觉得这样做太冒险,小姐为何不找三舅老爷?他找人去帮你查案牍,岂不方便?” 上次楚南溪夜闯周府,那是瞒着王嬷嬷,这次让她知晓,她便一直在劝小姐打消念头。 秋月也不解的说: “就算不找舅老爷,小姐还可以去找姑爷,咱们姑爷是当朝宰相,小小县衙还不是轻松拿捏?” “小姐既已做了决定,你们就别说了。” 春花将瓷瓶递给楚南溪,看她稳稳的将自制药水,倒成一条直线,注入瓷瓶,她还纳闷,小姐这些本事,都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楚南溪将瓶塞塞紧,才开口向她们解释: “不管找谁帮忙,都只能看到抄出来的誊抄件,可我想看案牍原件,有些标记甚至是涂改,都能一定程度还原出当时场景。 更何况,我上次已麻烦过沈提举,相公伤口才刚愈合,我不想为自己的一点猜想去打搅他。今晚相公在府里吗?” 秋月忙道:“相公去了西院。” 这回答让屋里几人都沉默了。提起谢晏,楚南溪确实有些烦恼。 那日在驿站,谢晏为救自己受伤,当时在驿站里两人还好好的,回来之后,不知为什么,他总刻意避开自己。 难道是自己睡着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梦话? 白担心他,伤还没好就急着去西院,也不怕被那几个蜘蛛精给吸干了。 夜幕终于降临。 一身夜行服的楚南溪戴上猫脸面具,对春花做了个“OK”的手势,消失在墙的另一边。 钱塘县衙,离相府不远,楚南溪避开大道专挑小巷子走,以免像上次那样,路上遇到打更人。 楚南溪没进过县衙,但知道架阁库是个带阁楼的独栋砖石小楼,且就在县衙大狱旁。 没怎么绕路,楚南溪便来到架阁库门外。 依照杂役婆子所说,她摸到那块松动的砖,砖缝里果然藏着把铜钥匙。 隔年案牍都在阁楼。 架阁库小楼容易辨认,还因为它的阁楼没有窗,这倒是方便楚南溪点亮蜡烛行事。 整齐排列的案牍架上,都清楚贴着案牍发生年月,楚南溪很快找到阿娘那一份。 仅从案牍封套厚度来看,就知道沈不虞誊抄的是精简版。 原版案牍结论与精简版一致,证人的证词、县尉的结论也都相差无几,唯有仵作验状略有不同。 验状是仵作验尸结论,大夏为了防止验状被调换,专用验状纸上都印有编号,如果书写错误,出现轻微涂改也是允许的。 最大区别,在于验状的附件。 也就是仵作在案发现场,边勘察边填写的“尸账”,皇城司那一份抄送备份件里没有尸账。 它才是楚南溪冒险进入架阁库的目标。 翻开那几页尸账,上面果然有涂改,墨迹盖住了仵作最初写的几个字,涂改之处按着仵作本人手印,被视为有效。 楚南溪将尸账涂改处凑到烛光下,一点一点慢慢侧转纸页,让烛光近乎平行的照在墨印上,光线勾勒出被盖住的四个模糊字迹: “肩颈压痕!” 楚南溪不禁脱口而出,抓着纸页的手微微颤抖,甚至有种想哭的冲动。 野史记载没错,阿娘不是自然溺亡,那被涂掉的“肩颈压痕”,正是有人用船篙将阿娘反复压入水中造成的。 真相便在被掩盖的墨迹之下。 她要做的,便是要将两次墨迹分离出来,等到正式翻案提档,立即真相大白。 楚南溪这次自己带了个铜滴注,她把今日才调好的草酸溶液倒入滴注,将其架在蜡烛上加热。 很快,滴注口有了丝丝蒸汽。 楚南溪将纸页的涂抹处放到蒸汽上蒸熏,上层遮盖墨迹开始微微变淡,两次墨迹也出现微弱颜色差异。 进展顺利。 楚南溪刚想松口气,可接下来得墨迹变化,却让她措手不及: 两次叠加的墨迹因相隔时间太近,墨汁对纸张附着几乎相同,所显现的差异不能持久,很快,两道墨迹混为一体。 这! 楚南溪心中大乱。 明明在后世实验室里,她成功分离过新旧两种墨迹,虽知实验成功率只有六成,可她只有这一次操作机会。 本以为可以像上次在周府书房那样,将真相直接放在案牍里,在县衙翻案时拿出来自己啪啪打脸。 可事实却很残酷。 楚南溪收拾好工具,心情沮丧的出了架阁库。 临行前,王嬷嬷一再交代,让她千万避开“二更、四更狱卒巡查”,此时的她,根本没留意打更人的梆子刚敲了两下。 “站住!什么人?” 走在最前面的狱卒举起灯笼,灯光下,映出一张猫脸面具,狱卒大惊:“不好!有人劫狱!” 县衙里很快响起了狱卒的骨哨声。 “嘀!嘀嘀!” 县衙外不远处,刚到玄天观探查接货地点,顺着小河返回的谢晏主仆,也听到了这刺耳的警报声。 “一长两短,郎主,是钱塘县衙里出事了,有人劫狱。” “他们最近抓了什么特殊之人?” 这段时间事多,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两千北弓走私入京案,加之自己背部受伤,其他的事,谢晏着实没精力关注。 承影一拍脑袋:“劫狱......他们不会是抓到九龙寨的人了吧?” 仔细想想,还真是有这个可能。废弃驿站正好是钱塘县的管辖范围,外城巡尉最终会将九龙寨杀人案,落在钱塘县衙。 谢晏停下脚步,指了指县衙高墙: “上去,看看情况。” 第039章 我来上药 劫狱警哨响起。 钱塘县衙各处灯火都纷纷亮了起来。 楚南溪撒腿便往县衙深处跑。 不往外逃,反而往里跑,方向与狱卒预判不符,使他们慢了一步。她边跑边叫苦不迭: 这都是啥眼神?我这小身板像是劫狱的吗?我的狗洞呢? 要说这次能成功溜进县衙,除了王嬷嬷,立功的还有玉面将军。 昨日出来踩点时,楚南溪又在前院遇见了正在闲逛的玉面将军,它摇着尾巴,跟在楚南溪后面出了府,也没人拦它。 县衙的墙高非周府可比。 楚南溪带着丫鬟在外面绕了大半圈,差点都要放弃了。凭她的三脚猫武功,要翻这么高的墙,除非两边都搭有梯子。 走着走着,她们便走到靠小河边的死角,正要回头之际,玉面将军却朝县衙墙根跑去。 流经内城的小河,在这里转了个弯。 转弯处便是县衙围墙最靠近小河的地方,总共也就三步宽,几丛高大的芦苇几乎将那一小块荒地占满,成了县衙墙外的死角。 玉面将军低头、矮身,倏地不见了。 楚南溪和俩丫鬟正在诧异,草丛里钻出个狗头来,玉面将军又出来了,它就差开口告诉她们: 这里有门。 天无绝人之路,真是意外惊喜。 春花假意过去寻狗,还特意试了试那个狗洞,对于纤细身材的女孩子来说,不大不小刚刚好。 狗洞进去,便是县衙办公区与居住区之间相隔的小花园。 楚南溪拼命往小花园跑,又听狱卒在后面喊: “小心!劫匪要劫持县令!” 劫持县令? 确实,小花园那头便是县令一家居住的后院,可劫持县令又从何说起?楚南溪有点佩服这些狱卒的想象力。 进了小花园,藏身的地方就变得多了些。 楚南溪得先甩掉跟在后面的狱卒、衙役,才能往狗洞跑,只见她从腰包里掏出一把黄豆,猛地洒在身后的青石路上。 县令夫人和小姐们,经常在花园的青石路上散步,她们的裙摆都很长,为了不让裙摆沾灰,会让人把青石路冲洗干净,这便使得石板非常光滑。 光滑的石板加上圆溜溜的黄豆,衙役们只要踩到,没有不摔倒的。 一时间,花园里叫骂声此起彼伏。 楚南溪憋着笑正要往狗洞跑,县尉带着一队捕快赶来,两面夹击、她进退两难。 “是猫小子!” 墙上的承影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他们找这猫脸面具黑衣人很久,连皇城司都没有任何消息,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到他。 那小子要劫狱?不应该啊。 就他那身手,最多能做点鸡鸣狗盗之事,劫狱这种硬骨头,不是他能啃得动的。 承影与他主子想法一致,他看看墙外,谢晏很快明确给了个“助他”的手势,他立刻从背包里掏出个烟花“金鸡下蛋”。 郎主改造过的“金鸡下蛋”,不再只是外形似母鸡,仅能定在那里放火球的烟花架子,它能借助火药的反冲力,展开翅膀飞上天。 “咻!啪啦啪啦......” “金鸡”带着火光从墙头冲向花园上空,黑暗中,这火光比地上的黄豆更可怕,很快引衙役、捕快们一阵惊呼。 待到“金鸡”在空中啪啦啪啦下火球蛋时,他们更是四处逃窜寻找遮蔽,哪里还顾得上去追那蒙面人? 楚南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烟花吓了一跳。 但她更开心的是,衙役们都不追她了,赶紧趁乱,翘着屁股从狗洞钻了出去,顺着墙根阴影,一溜烟跑了。 居然是钻狗洞? 谢晏主仆哑然失笑。 他们远远跟在猫小子身后,想找到他的藏身之处。渐渐地,他们走上了熟悉的回家路。 当承影看到猫小子爬墙进了相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回头看着主子,艰难说了句: “猫小子好像......进了咱们府里。” 谢晏比承影更早有了判断,当他确定,自己感受到楚南溪紧张又兴奋的情绪时,不吝于晴天霹雳。 猫小子是楚小姐。 谢晏面沉如水,蹙眉沿着院墙阴影又走了一段,原路翻墙入了西院。 正院里,王嬷嬷见小姐全须全尾的进了院子,忍不住连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忙把楚南溪迎进去: “平安回来就好,夫人的案牍寻到了吗?” “寻是寻到了,”楚南溪摘下面具,任丫鬟替自己换下夜行衣,“案牍里的证据我也看到了,我娘就是被人用船桨船篙摁到水里淹死的,可惜那证据只出现了一小会,字迹又模糊了。” “唉,夫人的意思......定是让你别查了。” 王嬷嬷用袖子拭了拭泪,卷起小姐的夜行服出去了。春花替楚南溪解开发髻,青丝垂落,如墨色瀑布。 楚南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 “春花,你还记不记得,除夕夜楚平川在将军府里放了一个烟花,叫做‘金鸡下蛋’?” “记得啊!二公子把金鸡放在架子上,点燃引线,金鸡前面喷火,后面还接连下了好几个火蛋。” “那......你记不记得临安有会飞起来下蛋的金鸡?” 回到府里,楚南溪冷静下来,想起刚才那个莫名其妙为自己解围的烟花,心中疑窦顿生。 春花摇摇头:“会飞的金鸡?又不是小小的窜天猴,那么大的金鸡怎么飞得起来?” 在楚南溪的记忆中,大夏虽然已有各式各样的烟花,可像刚才那样飞到空中放火球的,似乎从未有过记录。 烟花是谁做的?放烟花的是什么人? 那人为何要帮自己? “相公,相公!夫人已经睡下了......”门外传来小丫头的声音,楚南溪站起身迎了出去。 “相公,这么晚过来,有事么?” 谢晏闻声停住脚步、抬眸看去。 楚南溪一袭纯白里衣,衣带松松垮垮系着,乌黑长发柔顺的垂至腰际,她立于门边,眉目舒展如春山初霁,不矜不伐,自带光晕。 虽无半点媚态,但整个人都充满了让谢晏想一探究竟的诱惑。 “我......见屋里没熄灯,进来看看。” 谢晏不露痕迹扫了眼她的脚,她发髻散开了、外衣脱了,唯独没换鞋。府里的地面每天都有人冲洗,哪怕花园里的路也是一样。 婢女说她一天没出门,可这沾泥的鞋出卖了她。 楚南溪没迎他进屋,也没请他出去,只缓缓道: “相公刀伤如何了?看你这几日也没告假,上朝一站就是几个时辰,背怎么受得了?白日里那么忙,西院的娘子们也该劝劝你,夜里早点歇息才是。” 西院?她知道我去了西院。 “卿卿上次给的药还有吗?”谢晏按住微扬唇角,拳头抵在唇边咳了一声,顺势道, “我就是来找你上药的。” 第040章 上药 贺拔毓回想了那晚自己遭遇的一切,知道若不是那个妖精,自己还不知怎么度过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夜呢。 经过这件事情,他算是被“幻城”明明白白的命令了闭门思过,更是将暂时处理乌鸦山事务的大权交了出去,完全没有得到半点好处。 何况今日呼濯也在,她见过呼濯几面,对这个放荡不羁的男人有些抵触,他实在太放肆了,她还从未见过这么不讲礼节的男人。 只是,刚下了车,皇后的凤辇还没有启动,却见帘子一动,焦皇后又从里面露出头来。 别院的整个院子都挂满了大红灯笼,下人们都得了比从前在藩王府多一倍的赏钱。呼濯过来与呼尔赫与夏沐瑶一道吃团年饭,度过除夕之夜。 “啧啧……堂堂傲世大陆第一战神原来不仅自恋,这里是否还有一点问题?”墨砚一股惋惜的神情,还不忘指指自己的脑袋。 能够在叶伍和哈瑞斯之后,再见到这样年轻的刀道武者,实属不易。 “炎魔导师……”那些学生一个两个都有些激动,不少人白色的学院服上已经染上点点血迹!不过,没能影响他们此刻心奋得心情。 看来做皇后就该涵养深厚呢,都这个份上了,也不过是把她赶下车驾。 若斯痛苦的扶着手臂,指尖被噬咬的疼痛,一阵阵麻疼自指尖传向心窝,他不想让楚四担心,但他知道他不是中毒,而是中蛊。 所以眼看着这巨大怪物被挡住之后,后面的雷鸣族人纷纷停下脚步,等待这只怪物与行者身体之间的角逐胜负。 冯昊天无语的看了看他,便上了车,陈平知道他同意了就坐了上去。 因此,他不但没有问徒弟,甚至还替她隐瞒了下来,并给出了合理的解释,不然的话,柳诗乐也没那么容易脱身。 徐亮装作黑脸的说着,然后便去房间换衣服了,徐茉莉嘴角弯了弯,因为自从陈平退婚以后,徐亮对她的态度很明显和之前不一样了。 说罢,周彤便拾起筷子,夹了块翡翠绿豆糕来吃了,着实香甜可口。 琰宸现在有了话题,也就进到屋子里坐下,跟明月和杜莲儿一起讨论起了关于婚礼的事情。 而若论美中不足之处,则非双目中空泛的白莫属。不解是无心遗落,抑或是有意为之。 浴汤中依旧柳思思的要求,没有放各种香气熏人的花瓣,因着她不喜爱闻自己身上过于香的味道,只放了润肤的精油。 两个毒孩子聚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严重的后果呢……秦闫不敢有点想象。蓦地,他隐约看见洛凡的背上粘有一片羽毛,而且……还闪着微弱银光?!神奇。 既然是说要卖给连心蕊,那么他已经猜到了,这任务的后续绝对是个深坑。 “去吧,我先实验一番,看看能否留下一部分黄金。若是黄金可得,我本人也无灾无痛,咱们再继续合作!”百晓生现在眼里只有黄金,哪还在意周立。 凤宏琪瞪着凤娅琪,好像完全不认识一样,他觉得自己这个妹妹已经变了,举手投足间,多了一份浓浓的杀气。 麦尔没有让兰宁担任拜伦斯堡第一团的团长,但他还是把兰宁调到了炎鹤手下,让她对兰宁进行正式的考核,之后官员考核委员会还会派人来进行二次考核。在通过考核之后,兰宁才能担任拜伦斯堡第一团的团长。 剑兵魔偶的出现是一个意外,出乎张南的预料,张南也的确没有太好的应对办法。 二草酿和云心喝过的百年陈酿其实是同一种酒,甚至连酿酒的人都没怎么变。只不过二草酿是新酒,在味道上自然比百年陈酿差很多。云心在尝过二草酿之后就喜欢上了这种酒,早就派人探清了购买渠道。 虽然张南不能确认眼前这些魔偶均是剑楼之物,但这么强大的战斗兵器,要说剑楼对其一无所知,打死都不会信。只是剑楼能不能出山,现在要取决于林青青。 公羊志对于耶律贺昌的话不置可否,只是他虽是然世外的得道高人,却也不能随便议论皇室的事情,毕竟心是世外人,可身尚在世间。 二草一每次杀人的手法都不一样,目标也是随机的,让叛党们误以为杀手有很多个,来自不同势力。叛党们越发害怕,很多人开始行动起来,雇杀手去杀那些可能会杀自己的人,帮二草一省去不少麻烦。 在她怀孕之前,那个男人对她说了好多好多的情话,对她很是温柔,这也是她未曾拥有过的。她很爱这个男人,所以不论他提出怎样的要求,她都会接受。